朝阳公主从一旁茫然地望着那个阻隔了一切的门板,喃声道:“阿狸,要记住你的父亲对你的恩德。”

阿狸听到这话,不解地看向母亲,可是母亲却只呆呆望着那大门,并不再说什么。

当众人遁着线索终于寻到叶潜时,只见周围一片血腥,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具惨尸,有的是被利剑所伤,有的竟然是被绿角犀牛所撞死。而在他们附近,犀牛尸体也有几处,皆是被一剑刺中要害位置而死。

众人心间一沉,忙寻找,片刻之后,在巨石之后,却见叶潜犹如一杆标枪般立在那里,两目如电,冰冷凌厉,透着嗜血的光,双手依然紧紧握着平日所配的那把宝剑,剑身通体是血,甚至连他握剑的手上犹自在滴血。

吴门中最是担心,赶紧跑上前道:“你,你没事吧!”

叶潜抬眸望了他一眼,声音沙哑低沉:“没事。”

吴门中拉过去检查,发现他腿上胳膊上都有伤在流血,不由大叫:“受伤了!”

叶潜却仿佛有些不耐烦,皱眉冷道:“没事。”

孟宗宝的目光移到一旁倒着的绿角犀牛上,看了半响忽然道:“这个绿角犀牛是领头牛,传说南蛮男子在追求女人之时,最爱的便是射死一只犀牛,然后割下犀牛角送给心爱的姑娘。若是能射死领头牛送给自己女子,那对女子来说便是莫大的荣耀和体面。”

孟宗宝是南疆人,幼时也曾到过南蛮,是以知道这些风俗。绿角犀牛头上的那对犀牛角碧绿通翠,若是能在它死后尸体未凉之时割下,那对犀牛角便能一直保持翠绿如玉。南蛮人喜欢用这个来做首饰饰物,因此在追求女子时,是最上等的

吴门中扶着叶潜,望了望那犀牛角道:“这个很好,叶潜,我替你割下来吧,你正好没有娶妻,回去送给哪个姑娘,赶紧娶亲生娃吧!”吴门中的孩子都能跑了,他很同情叶潜。

孟宗宝见状,从腰际取下小刀,上前割下那个领头碧玉犀牛角,只见这个呈现阔圆锥形的犀牛角通体碧绿如玉,纹理细腻,弯曲光滑,闻之气味清香,知道这在南蛮都是最上等的碧玉犀牛角了,当下送到叶潜手中道:“拿着吧,倒是可以留着做个聘礼,也未尝不是一件雅事。”

叶潜闻言,低头多看了几眼这犀牛角,漠然道:“我怕是没有机会送出这对犀牛角了。”

吴门中见此情景,知道他的心事,当下勉强笑道:“叶潜,这南蛮地处偏远,轻易不能来的,此次咱们大胜而归,留着做个念想总是好的。”

叶潜想想也是,再想着这一次险些丧了性命才杀死这数只犀牛,当下点头,便将这对犀牛角收了起来。

待和众人回到军中,他想着这次如果自己未能侥幸生还,南蛮和大炎朝局势怕是骤然扭转,想到此时不由一身冷汗。因为一己之私而罔顾国之利益,几乎陷十万大军于无帅的境地。当下以莽撞行事擅离职守为由,自罚三十军棍,并割发明志。然而他独身力斗数只犀牛并沙利残部的事在众位将士中传开后,反而惹得众人更为敬佩。而他割发自罚的举动,更是让众将士越发信服。

朝阳公主命人带走了阿狸,自己却守在门外,日夜陪着。淮安候驱赶不走,而侍女送药侍奉难免进出,最后朝阳公主终于得以进屋服侍淮安候,亲自端药递茶,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淮安候。可是饶是如此,淮安候依然身体弱似一日,即使宫中派来了太医医治,依然是无法可施,只说好好将养,或许能多活几日。

淮安候为人达观,听到这个倒是不以为意。他半生逍遥,到了四十岁所在封地忽然遭遇大灾,他便开始收起玩性子,励精图治,整治封地,重建家园。如今不过几年的光景,淮安境内虽然不能说家家有存粮户户有富余,可是到底是再也没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了。

若说淮安候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那便是如今侍奉在他榻前的女子了。他与朝阳公主相识之时,朝阳公主尚且年幼,是以多年来他只把他当做一个惹人怜惜的妹妹。后来四处游玩偶尔路过肃宁城,恰遇朝阳公主有孕,而那时候平西候已经逝去数月,这个孩儿若是出生,将无生父可依。于是他便仗义伸手,求娶朝阳公主为妻,将这个孩儿归在自己名下。

淮安候望着这几日神情已经憔悴的朝阳公主,叹道:“朝阳,你又何必如此?”

朝阳公主笑:“侯爷,我至此已有两位夫婿,两位皆对朝阳有援手之恩。当日平西候去时,朝阳曾答应为平西候护佑子嗣,后来天子血洗诸侯,小平西候冯涛幸免于难。如今侯爷您身染重疾,可是却无子嗣,朝阳无以报答,唯有再次侍奉病榻了。”

淮安候觉得疲惫,闭眸片刻,忽然睁开双眼,望着朝阳公主问道:“有一件事,我倒是想问,却一直没问。”

淮安候疲倦地笑了下:“阿狸的亲生父亲,是谁?”

他略一沉吟,终于道:“是不是此时远征南疆的叶将军?”

朝阳公主闻言,垂眸沉默,片刻之后终于轻声道:“是。”

淮安候闻言,慨然一笑:“当日他曾来淮安候助我,我们一路同回敦阳,还曾说起你们,想来无意中倒是伤了他。”他提起此事,无限感慨:“我看他这几年来一直不曾娶妻,想来对你情深义重。当日我若是知道此事,又怎会那样说话。”

朝阳公主眸里轻动,淡声道:“区区小事,侯爷何必放在心中。”她顿了下,低声道:“若是心上本无伤,几句话罢了,又怎会伤到。”

淮安候凝视着这个做了自己数年夫人的女子,带着疲倦却温和的笑意道:“朝阳,你就是太过无情了,不但对自己无情,对自己在意的人也无情。”

朝阳公主默然不语。

淮安候努力挣扎着伸出手来,想去抓住朝阳公主的手,可是想到自己的病,还是收回手来,吐了口气,郑重地道:“等我归去了,想来他也该凯旋归来了,你不要再这样折磨他了,还是早些应了他,让我的阿狸早日认了亲父。”

朝阳公主沉默地将自己的左手放在他的手心,然后又用右手迫他的手将自己的包拢,然后才缓缓地道:“将来的事了,以后再说吧。”

63疲惫

这一年的深秋时分,叶潜率领十万精兵凯旋归来,带着南蛮国主的降书和一车车的贡品,回到了敦阳城。天子大喜,亲自出敦阳城南大门迎接,并携手同归。敦阳城的百姓们都出门观看,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派出虎贲营来维护秩序,疏导百姓。

这一年,叶潜不过二十二岁,年轻得犹如一把刚刚出鞘的剑,带着锐利的锋芒,光华四溢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敦阳城多少男女老幼看在眼中,他们远远地观望着那个骑着大马英挺俊美的持剑男子,率领着手下精锐从南大门骑马经过,犹如天神降临世间一般。老人和男人眼中是艳羡和说不出的嫉妒滋味,特别是在听说这个小将军原本不过是一介骑奴而已。本来是比自己这等人低贱许多的骑奴罢了,怎么就能运筹帷幄挥剑斩敌,取得如此功勋呢?

而一旁夹道观看的女子,却是暗暗地打量着这年轻的叶将军的相貌,却见他眉目刚毅身姿矫健,虽是少年得志可却全无骄燥之气,沉稳淡定间军袍翩翩,自有一股耀眼光芒让人几乎不忍直视。又打听得这位将军府中既无夫人,身边亦无妾室,一个个不由得心摇意动浮想联翩。

叶潜自然并不知众人心思,但是当他驱马走过敦阳城中那长长的街道时,听着周围一片贺喜喧哗之声,他知道自己终究做到了自己所希望的。

今晚皇帝必将设宴栖霞殿,届时朝阳公主可在否?

她……作何感想?

叶潜想到此处,胸膛隐隐发热,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那里依然藏着那片桃红色。

他环顾四周,天子的辇车在前,周围拥簇着文武若干官员,大家缓缓驶向栖霞殿。而一旁围观的百姓有平头百姓,也有豪门富甲,其中更有若干丽人凭栏而望。这些人用如此崇敬的目光仰视着自己,可是这么多的目光中却独独缺了那么一双。

叶潜忽想起上一次得胜归来栖霞殿中她遥遥举杯庆祝,忽然便对晚间的庆功宴充满了期待。

这么多年,等的不过是这一刻罢了。

回到宫中,叶潜先向皇上禀报了此次南征的诸般收获,皇上边听边点头,整个人那是喜出望外。接着皇上便开始进行封赏,这次叶潜手下数人皆立了大功,吴门中,孟宗宝以及其他诸将,共有八个被封侯,并各有封赏,众人个个惊喜,纷纷谢恩。而到了叶潜之时,皇上赵彘沉吟片刻,道:“自我大炎朝立国以来,军中名号唯独一品大将军之号最为尊贵显赫,然后近十年以来,此名号一直空悬,概因我大炎朝英才虽多,竟无人能够当此重任罢了。今日叶潜为朕平顶南蛮,降服夷人,实当得起此称呼!”说着,便沉声道:“叶潜,朕今日便封你为大炎朝一品威武大将军,位上公,为朕统领三军,同时增加食邑至两万户。”

众大臣听此,不由得心中暗暗震惊,大将军只为空悬数十年,只因朝中无人威望如此之高可以担任,这个叶潜不过二十有余的年纪,便是有惊天的功劳,当年也不过是朝阳公主门下一个骑奴罢了,怎么能得皇上如此厚爱?

而座中诸位武将也就罢了,他们大多如今为叶潜部下,对平定南蛮功劳之高,其中之艰辛,心知肚明,叶潜得大将军之位实在理所应当。而叶潜手下诸将,因为封侯者众多,他们听了叶潜能够得大将军之位,也纷纷与有荣焉,喜出望外。

叶潜听到皇帝的封赏之时,心中倒无意外。经历了数场生死之战,他望着这行军布阵地图,仿若俯瞰天下局势,运筹帷幄之间也曾细细品味天子心思。经历了数年官场生涯和几次戎马奔波的他,早不是当日的单纯热血少年,此时他已经能够参透皇上意欲统一四海成为天下共主的雄心壮志。而他自己,便是这个帝王宏图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颗棋子,最得力的一把出鞘利剑。

当下叶潜淡然跪地谢恩,皇帝亲自扶他起身,众人恭贺,当下又商讨了南蛮国随军使者献上南蛮国主投降书以及各式贡品的事情,最后皇帝宣布设宴栖霞殿庆功。

叶潜一直不曾得闲,也不曾回府中去,直接在宫中与手下诸将等待晚宴。诸位将领都年纪不大,有的也如同叶潜一般出身低贱,诸如孟宗宝之流,当下能得以封侯,自然兴奋难当,又都是平时熟惯了的挚友,经历了生死的朋友,当下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好不热闹。

个中唯有叶潜,淡定地望着这周围的一切浮云虚华,只心里想着若是真见了朝阳公主,她会如何说,自己又该说什么。往日他与她一直形同陌路,后来一盆冷水泼下,更是让他几乎再也无颜在她面前露面。

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统帅数十万兵马,贵为大将军,享邑两万,荣华富贵信手拈来。这样的他,在她面前亦不逊色的。

想到这里,外表依然平静无波的叶潜,内心忽然有一种急躁的谷欠望,他恨不得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些什么。吴门中看出了叶潜的心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过去拍了拍叶潜的臂膀。叶潜抿唇,自嘲地笑了下,对着吴门中点了点头。

晚间时分,栖霞殿的长信宫灯逐渐点亮,诸位文武大官并后宫妃嫔来到殿中,侍女穿着裹着身子的粉红宫装,缓缓成队步入,端上了美酒佳肴,丝竹声在大殿的角落响起,身着水袖纱衣的舞女也开始拂动如水的长袖。

多少艳羡的目光,多少敬佩的眼神,在叶潜身上留恋,众位百官都知道,这个不过二十多头的年轻男子将是本朝最为出色的大将。那么年轻,那么惊世的战功,甚至还有一个做皇后的姐姐,身为储君的外甥。

百官们无论是敬佩艳羡还是嫉妒,都纷纷上前巴结讨好,无论如何,和人家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叶潜虽然已经身为大将军,可是面对百官的恭维,依然谦和淡定,不骄不躁。一边应付着众官,眼神一边在后宫妃嫔以及公主诸侯中寻找,寻找胸膛藏着的那片桃红的主人。

可是没有,一直没有,诸位公主已经就座,可是根本没有朝阳公主的身影。

叶潜眉目微微蹙起,他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了,来迟了吗?是阿狸又出了什么事情吗?还是说她是要和淮安候想携一起出现的?

可是当怀柔郡主也跟随在母亲以及太后出现时,叶潜开始彻底失望了,连太后都来了,她怎么可能还没出现呢。

于是整个宴席,尽管皇上对他各种夸赞之辞不绝于耳,众位大臣各种恭贺声不断,他依然是心不在焉,仿佛如坐针毡。当别人举杯相敬时,他便想起那个女人抬眸遥遥向自己举杯的情景;当别人夸赞他年轻有为时,他便想起当日在她花厅中她那凉薄讽刺的话语;当怀柔郡主幽怨的眼神看向他时,他便想起她抱着阿狸担忧的样子。

周围的丝竹之乐歌舞升平,周围的觥筹交错宫灯摇曳,这一切仿佛都变得遥远而茫然,他脑中一个清晰的声音一直在问,她怎么没来呢,为什么不来,现在在哪里……

在他也许是人生中最为巅峰辉煌的时刻,在他以为自己奋斗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平等地与她站在一起说一句话时,她怎么竟然不在了呢?

也许是叶潜神情太过恍惚,以至于连皇上和皇后都看出了异常。皇后叶长云细细一琢磨,便已明白其中原因。恰好此时叶潜上前敬皇上和皇后,于是叶长云便趁机笑道:“皇上,只可惜阿姐不在,要不然他看到潜立此大功,想来也会高兴的。”

皇上瞥了眼叶长云,哈哈一笑道:“阿姐如今带着阿狸离开敦阳,去了淮安呢,真是可惜了,竟然不在。”

这一番话打在叶潜心中,直如重锤一般。

叶潜只觉得头晕脑胀四肢虚浮,心中恍然,却原来她是带着阿狸去和淮安候相聚了。

想来也是,夫妻分居许久,便是思念了,于是要相聚了,又有何不可?

当下叶潜心中凌乱脑中嗡嗡直响,可是他不愿外人看出异样,咬牙忍住。皇上温和地望着叶潜:“叶将军,朕听闻你在南蛮受了伤,如今可有大碍?”

叶潜抱拳道:“多谢皇上关心,臣的伤势已无大碍。”

皇上点头:“虽说并无大碍,可是看爱卿喝了几杯酒,精神有些恍惚,想来是伤势发作。若是太过疲倦,朕恩准你早些回府中歇息。”

叶潜听到这个,也不推辞,便告罪告辞而去了。

恍惚中他出了殿堂,翻身上马,在侍卫的跟随下回到阔别的府中,他借着宴席上的几倍酒劲,径自走到后院,合身躺下,瞪眼望着屋顶,脑中回想着这将近十年来的种种,忽只觉得一股悲怆和疲倦袭来。

那个女子,凉薄无情至斯,或许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一分一毫。

叶潜原本身上有多处旧伤,后来自责三十军棍,伤上加伤,不过仗着年轻体壮,再加这一路行来皆是喜事,于是硬撑着罢了。如今乍听到公主前去淮安与淮安候相会,忆起自己一路的兴奋期盼,不由得如梦初醒,自己有何可盼。便是自己封侯拜将又能如何,她早已是别人的妻,与自己又有何干?如此一来,他心灰意冷,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于是骤然倒下,躺在榻上,两脚虚软,额头发烫,脸颊泛红,当下很快昏昏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朦胧中醒来,只见烛火摇曳中,一个清丽的女子柔情似水的望着自己,见自己醒来,竟然绽唇温柔一笑,上前用手触碰了下额头,莞尔一笑道:“你总算好了呢,将军。”

叶潜皱了下眉,喃声道:“秋娘,你在啊……”

秋娘两颊微晕,抿唇轻笑道:“将军,你身子不太好,我在这里照顾你啊!”

叶潜抬眸凝视着秋娘,却见秋娘月眉星眼,粉腮红润,一笑间温顺柔和中带着几分妩媚。秋娘见叶潜看自己,垂眸抿唇,两颊红潮渐浓,低头柔声唤了句:“将军。”她语调婉转亲昵,那声低唤,仿佛枕榻间的呢喃,仿佛唤着自己多年的夫君。

叶潜席间喝了几杯酒,此时酒意忽然上涌,只觉得心意荡漾,再垂眸间,却忽然见秋娘穿了一件紧身的青色深衣,倒是衬得玉山高耸纤腰一拢,那曼妙身姿,醉眼中望去,有几分朝阳公主的韵味。

叶潜想起那女人,不觉悲从中来,想着她往日不知多少男子入了帐幔,如今又有夫君在侧,而自己孤零凄清一人。他心间泛起浓浓的疲惫,夹带着一股对心间女子的恨,这疲倦和恨在此刻竟然化作一种绝望的谷欠望。

他盯着眼前的秋娘,不觉呼吸气促,猛然间长臂一伸,将秋娘拢在怀中。

64、期盼

叶潜盯着眼前的秋娘,不觉呼吸气促,猛然间长臂一伸,将秋娘拢在怀中。

秋娘两颊犹如涂抹了胭脂一般,眼眸含春,羞答答地靠在叶潜怀中,只觉得叶潜胸膛坚硬火热,她忍不住伸出玉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

叶潜低眸,喘息急促,盯着秋娘那一点红唇。

秋娘一个被迫仰起头来,红唇微张,两眼微眯,紧张而期待地等着那个吻。

叶潜猝然低首,就要吻上,可是就在他低首之际,却扯动了腰际长剑,长剑响动,发出低低剑鸣之声。剑鸣之声悲切,仿佛离别之燕。听此声,叶潜浑身一震,动作骤然停下。垂首望去,长剑冷峭,恰似那个女子无情的眉眼。

他放开秋娘,拿起长剑,轻轻拂着剑鞘,犹如抚弄着陪伴了一生的情人。脑中浮现了一幕幕,可是定格在眼前的,却是那个女子玉白的身子紧紧抱着长剑的情景。

秋娘满脸的期待化作失望,她盯着叶潜握着那把剑,轻声问道:“这把剑,是朝阳公主送给你的吗?”

叶潜闻言,抬眸,眸中凌厉,冷声问:“你怎知?”

秋娘咬唇,艰难地道:“你曾经在梦中一直唤着她的名字。”

叶潜握着那把剑,起身,语气冷漠地道:“以后不许提起此事!”他顿了下,语气终于放缓,解释道:“她已为他人之妻,若是被人知道,难免对她不好。”

秋娘随之站起,语气凄凉:“她如此待你,你却依然不愿伤害到她一丝一毫吗?”

叶潜想起刚才的行径,不由得对自己心生厌烦,连带对着秋娘也没有了好语气,冷声斥道:“这又与你何干!”

秋娘自从侍奉在叶潜身边,一直尽心尽力从无二意,也一直被叶潜温和相待,如今突然遭受如此斥责,心中发寒,身子颤抖,目中便泛起泪光:“你,你在生我的气?”

叶潜回身,蹙眉望着秋娘:“你下去吧。”

秋娘缓缓跪地,跪在地上时身子依然在止不住地颤抖:“将军,秋娘受了你的大恩,一直想着要报答将军的恩德,实指望着能够服侍将军一生一世。若是因为今日的事让将军生厌,那秋娘怎么自处?”

叶潜冷眉冷眼地望着跪地哭泣的女子,淡声道:“秋娘,今天的事不怪你,错的是我。你下去吧。”他抿了抿唇,复又道:“一生一世何其长,不要轻易讲什么一生一世的话。”

秋娘忽然扑上前,抱住叶潜的双腿,哭着颤声道:“将军,秋娘不走,秋娘喜欢你,心里有你,愿意为将军暖枕席,难道将军宁愿抱着一把冷剑入眠,也不愿意要秋娘吗?”

叶潜紧皱眉头,握了握手中剑,冷声命道:“秋娘,放开!”他在军中威望日益高升,平日训练军士令出如山倒,属下诸将从未有人胆敢违背,此时他一声令下,只让人觉得不怒而威,小小秋娘一个闺阁女子,当下心中一惊,两手一颤,不自觉地放开了叶潜。

叶潜漠然地望着哭泣的女子,面无表情地道:“你既不愿走,那我走。”

说着他转身,提着长剑,忍着旧伤之痛,一步步缓缓走出房去。

身后,秋娘绝望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禁放声大哭,边哭边道:“她已有夫有子,又如此伤你,你却依然这么记挂着她,不愿意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吗?”

叶潜此时已经走到门边,正要迈腿,听到这个哭诉,停下脚步,闭上双眸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是不愿对不起她,而是——”停顿了下,他艰难地道:“而是不愿对不起我自己的心。”

秋娘听到此言,哭声骤然停下,颊边犹自带着泪珠,怔怔地望着叶潜。

叶潜却没再停留,提着长剑缓缓离去。

叶潜另寻客房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召来管家,命他为秋娘寻一个踏实安分的男子嫁了。管家听令,很快寻来,谁知道不几日后,管家又面有难色的来禀,说是秋娘立志不嫁,若是将军允许,她愿当厨房中的一名。

叶潜不加思索地道:“既然她执意如此,那便由她去吧,只是吩咐厨房,好好待她便是,不可慢待了去。”管家自然应命,于是叶潜便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此时皇帝开始召见南蛮国派来的使者,接受了投降书并受了各色贡品,又召叶潜前来询问南蛮各色风土民情,并商量以后的各项事宜。叶潜忙过这些,因为自己刚刚做了大将军,便开始整顿军中,好一番忙碌。

这样的繁忙倒是让他暂且忘记了朝阳公主一事,这一日,总算得闲,谁知吴门中来拜访,进门便神秘兮兮地望着他道:“你每日只扎在军中,相信敦阳城里最大的热门事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叶潜淡然品茶,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吴门中嘿嘿而笑,见他模样,知道他是不会感兴趣这种八卦的,当下神秘兮兮地凑近了道:“这件事你却是必须知道的,若是真不知道,那便晚了,以后估计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叶潜眉毛轻挑,呷了一口茶,淡然道:“请讲。”

吴门中得意洋洋地背着手,在厅中转来转去,这才慢悠悠地道:“这敦阳城啊,有一位地位高贵生来貌美的女子,丧了夫婿,如今不知道多少王侯贵胄都盼着能迎娶她呢!”

叶潜听到这话,握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下,抬眸盯着吴门中看。

 

吴门中却卖起了官司,摇头晃脑地道:“哎呦,我听说啊,这位女子的家门几乎要被追求她的男子挤破了呢!也不知道她会挑选哪位作夫婿呢!”

叶潜放下茶杯,深吸了口气,然后他听到自己这样问吴门中:“谁?”

吴门中竟然调皮地挑了挑眉,得意地笑道:“你不是丝毫不感兴趣吗?”

叶潜猛地站起,上前一手犹如铁钳一般捏住吴门中的胳膊,逼问道:“说!”

吴门中被他捏疼,气得几乎跳脚:“我说就是,你何必如此呢!”

叶潜这才放开他,不过脸色已经铁青,凌厉的双眸直盯着吴门中,仿佛要从他口中把那答案给挖出来。

吴门中抚着自己发疼的胳膊,委屈地道:“那个女子便是朝阳公主了,我听说淮安候薨逝,朝阳公主又成寡妇了!”

叶潜双眸顿时仿佛要喷出火来,两手扯着吴门中逼问:“你说得可当真?”

吴门中再也不敢卖官司了,慌忙点头道:“千真万确!”

叶潜放开吴门中,径自立在那里,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门中见此,上前宽慰道:“如今你贵为大将军,匹配公主也是顺理成章的。她既然丧了夫婿,此时正是你的大好时机!”

叶潜听了,心中狂跳,不过却手脚几乎不能动弹,只是口舌僵硬地道:“我,我……可是我……”

吴门中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啊,你不用不好意思,大胆地去吧。你看虽然那淮安候刚刚下世,如今多少王侯都扑了上去追求公主,这个时候可不是讲究什么脸皮的时候,若是去晚了,公主再嫁给别人,你看你等到什么时候吧!”

叶潜听得有理,可是心中却别有一番思量:“我如今已封侯拜将,足以与她匹配,她若是真得念着旧情对我有意,自然不会轻易嫁给别人。”

吴门中听了这话,跺脚叹息:“你不要想太多了!如今你已蹉跎这么久,错过了她,你难道真要孤身一世吗?我看如今的形势啊,人家没有了你照样过得潇洒,可是你没有了人家,那便是一世凄冷。既然如此,那还讲什么脸面,想什么她心中之事。这时候你便该先冲上去,拿下来!至于以后如何,我看你昔日侍奉于她,也糊弄得她对你万般宠爱,想来到了床榻上,你自然有那千般能耐万种法子让她对你死心塌地!”

吴门中这一番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虽说叶潜生性忍耐,做不出那人家夫婿刚刚过世他便厚脸追求的事儿,可是此事不努力,更待何时?叶潜细细一想,只觉得胸臆澎湃,双手握拳,恨不得立马冲上去向朝阳公主求亲。

吴门中见他被自己如此一番撺掇便要往外冲,忙拉住道:“你忙什么,这时天色已黑,你好歹明日再去。不然传出去,这像什么话!”

叶潜忙点头称是,当下吴门中陪他喝茶,他却是不知茶滋味,只恨自己近日埋首军中事务,竟然不知道这件大事。又想起那一日庆功宴中她的缺席,恍然大悟,却原来那时候淮安候已经病重,所以朝阳公主才会赶去淮安!

叶潜想起这种种,只觉得浑身舒坦,胸臆间多年以来的压抑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他是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只恨不得立马扑到公主面前求她嫁了自己。

嫁了自己,嫁了自己……他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越想越觉得甜美无限。想来人生中最美好的事也莫过于此,太过甜美,以至于让他有种不太相信的梦幻之感,仿佛脚踩在棉花之上,虚浮飘渺。

这时候,吴门中咂舌笑道:“你不要担心,这不是做梦。”

被窥中心事,叶潜刚毅的脸庞泛起潮红,不过他倒也不再掩饰,只是轻笑了下,心内盼着明日再点到来。

吴门中摇头叹息:“你如今只怕心里在恨我呢,恨我不早点告诉你这个消息,非要等到此时,惹得你要空等一晚。”

叶潜听这话,无奈地侧首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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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更新这么晚,lg的亲戚来京看病,我悲催的成了驻京办招待所。。。。。这事一说就是一脸泪,写出来能当小说。。。。。今天好匆忙,假如这章有错别字,那抱歉了,也许以后有时间会改吧。然后最近几章的积分,除了极个别的比较长的,其他没送呢,会攒在一起有时间了一起送。亲一个各位,盼花花安慰我悲催的小心肝儿。

65 偷窥  

到了二更时分,吴门中家中有事,不便久待,终究离去。叶潜独自一人回到房中歇息,可是他根本难以入眠,躺在那里望着帐幔,脑中却浮现出那一日朝阳公主赤着身子躺在帐幔中的情景。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坐起,对着窗外明月凝视良久后,骤然穿衣起身。

他提了长剑,悄悄出了屋中,环顾四周无人时,轻轻地运气越上墙头,翻墙出了自己的将军府。出了府后,他趁着夜色沿着小路一路疾行,其实前往公主府的道路他是极熟的,是以虽然夜色深沉,可不多时他便来到了公主府前。

走到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锁,长信宫灯摇曳下,两个守门的大石狮子孤冷凄清。他脚下一顿,想着此时已是深夜,若是被人看到自己贸然闯入公主府,总是不好,沉吟片刻后,他回转身去,通过小径绕到公主府的旁门处,选了一处人烟稀至的僻静地儿,上前翻墙。

待他到了府内,却见府中大部分下人应以歇息,就连周围的侍卫都有些无精打采,只不远处数盏宫灯亮着。他对公主府中布局并不熟悉,不过幸好这豪门内宅布置总是能猜个□不离十的,他一路小心堤防,绕过众侍卫,片刻之后便到了正院,却见那里有更多侍卫把守,并偶尔有侍女进出,叶潜知道那便是公主所住的别苑了。

叶潜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长剑,想着今日行事总是有些偷偷摸摸,心中不免有愧。可是胸臆间狂跳着的心却无法停息,他只略犹豫片刻,便继续翻身过了墙头,沿着墙头小心疾行。

此时,流云飞凤花纹的窗棂内,脂粉未施长发披肩的朝阳公主身着一袭黑色绣有暗纹的深衣,对着窗外腊梅抚琴。琴是名琴,号独幽,黑红相间,黑如暗夜,红如寒梅;上有梅花和蛇腹断纹纠缠,梅花妖娆,蛇腹凉诡。冬日凄凉的夜风吹过窗外红艳茂繁的腊梅,朵朵红梅 。屋内女子皓腕轻抬,纤纤 下琴音如流水般轻淌。那琴声开始之时平缓,后来由平缓之音忽然挑高,挑高之时犹如狂风吹过海浪,片刻之后又骤然跌落谷底,凄婉哀转。

叶潜走在墙头下暗影中,借着窗下隐隐宫灯,急切而贪婪地打量着那个女子的面容。

自那晚之后,他虽在敦阳城偶尔见她,可是却总是仿佛隔了千重山万重水,总也看不真切。今晚的此时此刻,那千重山万重水仿佛陡然从眼前消失,虽宫灯晦暗,月色朦胧,可是他却看得无比真切。

那个垂眸间都透着冷漠和凉薄,抬手间妩媚纤弱的女子,便是朝阳公主,是他在心里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儿,是他自从十三岁还是青涩少年之时第一次见后便再也挥之不去的一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