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条曾经想过,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天赋在遇见不顺心的事情时还能没心没肺的笑出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肯随便的把笑容挂在嘴边以期鼓舞自己顺便感染路人,其实这也算优点了。有些男人看起来坚不可摧,可是谁也不能说那个坚不可摧的人是不会遇见困难事儿的,往往这种时候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不轻易微笑。她被漩涡一样的记忆带进了往昔,难过得有点想嚎哭,皱着眉头,真诚用心的讲:“没关系,天塌了不是还有我么。”

“你能做什么?”

“一直陪着你。”

“那太麻烦你了。”

“朝南。”她说,“我们结婚吧。”

“姑娘。”龙海却笑了,“我叫朝北。”

九条勉强坐端正了,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追问:我的朝南呢?顾朝南呢?我都喝醉了,他怎么还不来接我?

旁边的龙海一并付了钱,又好心的伸手去扶她,说:“九条,起来,我送你去打车。”

“嗯?不用,谢谢。”九条微微直起身,眼神透亮极了,指着龙海点点头给予充分的肯定,“我从小到大,专门拐卖妇女和儿童的人贩子见得海了去了,可是,您是我见过的,最诚恳的一位。真的。”说完了以后整个视线都豁然开朗起来,以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是波涛不断来”的姿态转身摇晃着离开。

龙海站在原地,忍不住又笑起来,心里的想法干净得紧:也许你见过的人贩子挺多,可是喝醉了像你这么有趣的姑娘可不多。他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回头帮九条收拾之前她找手机时摊开来的提包。再转身去找人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三杯同学离场的道具了。

只听九条热情的呼唤着:“二哥1

龙海冷眼皱了皱眉头,那人并不是印象中的顾朝南。

——◇——◇——

从战场回来后的日子九条过得有点胆颤心惊,在标志着“祝你早日成功”的伟大标签下面是一副“望你早日惨死”的可憎样子。

南大生化系里用过的人都知道,系主任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回旋加速器是个看起来无坚不摧而实质上比什么都还脆弱的东西,逮到它能用的机会不多。同学们见着其它仪器坏了,都会拍两下,咒骂一句“又抽风了”。而搁在回旋加速器身上,哪天它忽然能用了,大家巴不得亲两口,然后四下里奔走相告的发一句感慨“啊,有生之年终于等到它抽风了”!这有点类似九条隔壁实验室里的一哥,身高一九零以上,内蒙血统,远观整体像座电冰箱,近观局部像只大水缸,笑起来也是横眉立目的模样,不笑的时候路人都会以为他正统领着全世界的黑手党。可是这位大兄弟休闲时间上PPS从来都是在不厌其烦的循环观看还珠格格一以及还珠格格二三四,并且时常看得两眼泪汪汪。若有朝一日他看起了情深深雨蒙蒙,大家都纷纷表示欣慰:他终于有了些男子气概了。

因此,盼星星盼月亮,比农民伯伯盼雨水还虔诚十二分的九条,好不容易盼到回旋加速器抽风了的时候,几乎喜极而泣了,暗暗下了不用到值回香火钱绝不罢手的决心!连着半个多月,人懒心散的九条难得精神抖擞的以朝五晚九的状态,全时段奔波于放射室和实验室,盯着缥缈的氢把氮气打出碳十一和氦气,拖着双腮于理论上满足的想象了正负电子的湮灭,再在二十分钟的半衰期内迅速的做好标记步骤再快手进展接下来的内容,调试酸碱,试水溶剂,待充分反应后,再进行分离。大无畏的把青春和五脏庙都奉献给了实验数据们,并且勇敢的没见着一个艳阳天。

累得快要直接去和阎王打招呼说“你好,我是新来的”的时候,她问闺密:“万物生长靠太阳,我这样发展下去是不是长不高了?”

莫闺密答:“嘿,别怕,你土星来的,不属于咱星球上万物的范畴。”

满满三周的时间,九条都是摸黑来摸黑去,日复日的只吃百素而无一荤的食堂还经常在不幸中的大不幸中错过饭点。稍稍远离了物欲横流的世界才发现花花绿绿的诱惑原本是生活中的必备良伴,“大隐隐于市”估么着就是架设于这个直白道理之上的,这句话的本来面目应是:城里人离开城市也活不下去,就算是隐居也该潜伏在这里才是。譬如偶尔清高和寡鄙视都市肮脏尘世喧嚣的九条小姐,到最后紧盯了好多天的回旋加速器都能被一双二五眼幻化出城市的微缩样貌来,仿佛里面跑着的都是饭店超市KTV,天上人间世界杯。

作为一个将“被生物折磨致死”“早晚炮轰学校”以及“在读生化女博”凑在一起当成修饰词用于四处唬人的姑娘,习惯性不着调的九条辜负了一众人的厚望,在羸弱的喇叭花的茎蔓上硬是开出了健硕的向日葵大盘,她婉约的成长为一枚十成十的好学生。这个意外发生在虽然九条从里到外的不怎么有进取心可也不曾自甘堕落过的基础上,实验进度一直按照两年前安排好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行进。混过学术的人都知道,这已经算是伟大到可以去参评全球杰出青年的上进行为了。把一年的计划拖到两年实施,把两年的东西拖到五年完成几乎是一心向善的科学少男少女的通病,是一种可怕的顽固的具有传染性的不治之症。俗称等灵感斯基症候群现象。

难为九条是个例外,按照莫西西的理论,既然此女不属于万物的范畴,身上的免疫系统自当是别具一格的,这样才符合她不靠谱的身份。而她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不倒霉不成活。

传说祈祷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计,求得少了,效果不好,求得多了,效果很糟,专家建议轻易不要尝试,倒霉的人尤其。寄希望于回旋加速器速速毙命停止抽风,自己好心安理得的偷懒的九条一直没能如愿以偿,破机器像被注射了千年鸡精的鲜血,无法停止的亢奋。好比农民伯伯盼雨水,盼来盼去最后没能打住的盼成了水灾。咬牙熬到206根人骨头快要磨灭成206根鱼骨头的绝望时刻,终于算是把最后一组需要碳十一标记的样品以及后续内容做完了。

恍然间有点破碎虚空的意味,九条同学默默摘下手套上的戒指和胸口的TLD标牌(热释光剂量计),默默的放到回收点,等待检测是否在安全的辐射范围内,然后很写意的发了一会呆,才意识到可以和小黑屋里那等害人早死不超生的东西说一句:煞有那拉,佛爱我了(forever)。由是又默默的在心里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一滴顶过去五滴的那种。

一系列“我出去后一定会好好做人,谢谢监狱长多年来的栽培”的复杂心理活动行进完毕。她推开门握着把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觉得重生的滋味百般的曼妙,仿佛是一人得道,连楼道里的灰尘都跟着升了天。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累得像根面条一样瘫软的挂在椅子上,忽然感到了一股十分“优桑”的情绪无力的缭绕心田,浑身的力气从天灵盖被抽离出去,蓦的眼前一黑,临昏倒之前她头脑清楚的讲了一句:“完了,低血糖了”。

醒来的时候有点今夕不知是何夕,仿佛是睡了一觉之后,世上已然换过了一次沧海桑田。尚没有来得及做好任何心理准备时,先看到一双善良又闪闪发亮的眼睛近在咫尺,扑朔迷离着一股滴滴香浓的情深意重。九条的心肝肺们随之一澎湃,包括盲肠和多余的脂肪在内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嗷嗷直叫,心中直呼苍天呐大地,不带这样折磨人的,本大人刚回魂就险些又被刺激得脑溢血歇菜,呜呼哀哉!

同样受到惊吓的三杯喜忧参半,关切的问了句:“好点了吗?”双目充满了丰富的感□彩,百味杂陈得好像这厮刚刚遭遇了妻离子散国破家亡转头遇见如来佛指引他说,恭喜你,通关成功,霉运已破除,杯具转头空。

“唔。”九条点点头,气氛实在微妙得很,她的脸颊倏尔泛起红晕。说不上来哪里该好,哪里该不好,反正醒了就算是好的,不知道摔倒的时候脑袋磕到哪儿了,太阳穴被洞穿了一样的疼。她抿嘴继续点头,为了错开眼神,敬业的抡着脖子看了看四周。还是办公室,白茫茫的房顶,白茫茫的墙壁,身上是白茫茫的大褂子。

以及三杯白茫茫的一张脸。

传闻民间有个偏方,只有王子的吻才能唤醒睡美人。半分钟前,庆幸九条还在匀速呼吸以及脉搏也算正常的三杯同志鬼迷心窍的准备发扬一下王子那我不入地狱就没人亲得了美女的自我牺牲精神,立志坚定不移的相信人民代代相传的智慧,晕过去的睡九条突然就自己复苏了。吓得他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全身的血液都不知该往哪流了,再看九条傻愣愣的急于观察世界的样子,三杯心里一咯噔:“还认得我是谁吗?”

九条翻翻白眼冒出声音,发现嗓子有点哑:“没喝孟婆汤呢,还记着你。”又清清喉咙问,“你怎么来的?”

三杯短暂的失了语,总之万幸不是被牛头马面抓来的。“莫西西说给你发了好多条短信一直没收到回复,打电话也不接,怕你出事了,让我顺路过来看看。”

九条纳闷:“顺的什么路?”

“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南大建筑设计研究院做事,和本部校园隔了一条街。”

“啊?”九条莫名想起当初相亲前介绍人说,等俩人好上了,任晓川的去国还是留乡问题,让他们自个商量。

三杯不明所以:“又怎么了?”

“恭、恭、恭喜。”

“恭喜就行了,公公就免了吧。”三杯舔了舔嘴唇,松开从始至终揽着九条肩膀的左臂,小暧昧同时烟消云散,他直起身眨眨眼,“感觉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她说得斩钉截铁,“去吃饭!”

被气势震撼到了的三杯只得妥协下来:“那走吧。”又细心的伸手过来问,“需要借个力吗?”

说起来,三杯毕竟是被自己拒绝了的人,九条有点不好意思再与他单独相处,不该让人家这般的为自己劳心费神。“不用”两个字还在九条的喉咙里打转,三杯已经开口化尴尬为平地:“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她不客气的伸出胳膊,像老佛爷搭住李连英,顶高兴的回了一句:“公公说得好啊,公公说得妙。”

——◇——◇——

车开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狭窄的封闭空间里他二人饿肚子的咕咕声交相呼应此起彼伏。为此做出了一部分贡献的三杯同志顶大不好意思的,反常得连话都变少了,相比之下领衔主演的九条姑娘反倒是镇定得很。她隐隐有些愉悦的像是找到了兄弟连:“三杯,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呢?”

三杯装模作样的一撇嘴:“被你听出来了?”

“开玩笑,我傍身的绝技就是在漆黑的夜里靠听力准确拍死蚊子啊。你的动静虽然不多大,可是遮不住的锋芒毕露!”

“嗯,你最厉害了。”三杯摇头笑起来,“我一想事情就总不记得时间,要不是莫西西打电话来我都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一般思维正常情感丰富的姑娘会顺着往下说些“原来你工作好辛苦哦”以及“幸好你及时赶来救我”之类的话。而九条从来体会不出更富有感情的深刻内涵,或者说她喜欢把思维停留在肤浅阶段。她才不会说“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缘分和命运”,仅是用了悲天悯人的语气慷慨的下了结论:“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对患难小姐妹!”

闻此,三杯的眼角忍不住的泛起了绝望的小水花,他再度坚定的相信自己头顶的那一小面积天空是属于上帝屏蔽范畴的,永远都处于“你所拨打的希望已关机”状态。

九条尾随三杯步进绍兴饭店的时候,非常的具有非洲难民被我市领导接待为外国贵宾的范儿,随便找了个桌子拉来个服务生就开始流畅的背菜谱。背得亲切又熟悉,大义凛然壮士断腕,好像终于来到了社会主义社会见到了晴朗的天。该点的都点了,不该点的也点了,就差把人家经理也给点上来了。然后回眸问三杯:“你还要点别的什么不?”

“我看差不多了吧。”明显从男主角降格为路人甲级别的三杯卷起袖子,温声温气又略带玩笑的问,“你饿了几天了啊?”

九条把十根手指头都拿出来晃了晃,瘪着嘴:“十来天吧。”

三杯哪里肯信,不由关切起来:“你难道在减肥?”

“怎么可能。”九条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天天吃食堂的人除了我,都是图减肥的。”

理所当然的,三杯咧嘴笑起来:“食堂真有那么难吃么?”

我国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说“谈虎色变”,而大部分高等院校的现实状况是:谁跟我提食堂就不要拦着我给谁开膛。刚进校的时候,许文茜以过来人的身份对九条进行过思想教育:“你就当咱们学校没有食堂!”那感觉很像是自己家里出了个败家子,然后老头握着老太的手激动又伤心的说:“你就当咱家没有这个儿子!”一样的隐忍,一样的出离愤怒,一样的恨铁不成钢。

想到这些往事,九条面目表情刷的就变严肃了,她说:“吃饭的时候,别总提恶心的东西行么?”

“…”三杯默默无言的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既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在他漫无边际的温存笑意里,九条终于再度警觉起来,一颗心上下左右的不能安生。直到大盘小盘的菜一一端了上来,她才稍稍平静了心绪。而那一头的三杯依然笑得华光璀璨,九条看着眼前的美人佳肴,想了想这些天来过的非人日子,揉了揉眼睛仿佛一切都是梦一场,生活始终美好而安然。对面的三杯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和煦的笑,好像是沐浴时吹起的泡泡,又暖又痒的直笑进九条心里去,让她又高兴又彷徨。心惊胆颤的回了一个羞涩的笑。

吃完饭回到家洗洗涮涮已经接近灰姑娘现出原形的时间点了,九条因为吃得过饱,即便是困到了翻身基本靠抖,睁眼基本靠手的地步,仍旧倒霉催的死活也睡不着。

眼睁睁躺到了后半夜,她心灰意冷的起身溜着墙边走打算消消食,信手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会,为显示自己的深明大义,决定给三杯发一条措辞简练得体的短信,以官方的身份表达满腔诚挚的谢意,算是对今日事态发展的一个归纳总结,以及与暧昧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没想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的丑时,不止是山寨大王至尊宝没睡着,纯洁无瑕的晶晶姑娘她也没睡着。三杯居然回复得很快:不客气。白天的时候记得去医院。

又追加:打不到车可以给我打电话。

最后才想起来问:你还没睡呢?

外面的月亮很圆,圆得仿佛是出乎了九条的认知范围,从而跟它有了深仇大恨。她站在阳台看着天,没头没脑的嘀咕:怎么就这么圆了呢。犹豫了再三把打下来的几个字删除,并没有回信,将手机揣进睡衣的口袋里,莫名的觉得那玩意沉重无比。

她记得最后一次和顾朝南一起看天,月亮就是这般的圆,圆得唯恐教人察觉到其实并不够完满。

邻居家的阳台上有一团活物正远远的冲着九条吐舌头,她转首,借着明亮的月光眼神定在那条大白狗的脸上,会心的绽开一个笑容,同样,萨摩耶也对她哈着气笑起来,笑得像个忧郁的少年带着股淳朴的乡土气息。一人一狗眼神交汇的刹那间,九条忽然变得比萨摩耶还忧郁许多,一时间思念像洪水猛兽,想要阻拦却不得要领。

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她正跟顾朝南肩并着肩幻想未来的日子。永远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粗线毛衣,卡其色长裤,站在阳台插着口袋笑意盎然:“从今天起这就是咱的地盘了。”

当时九条想,再养一条大狗,白色的,最好是从天然呆村来的萨摩耶,生活就完美了。

想到这里,她回了回神,伸出手跟大狗轻声的打招呼:“嘿!”

傻笑了半天的萨摩耶忽然深沉的低下了头,摇着尾巴进屋了。

失落的九条凭空举着一只手才想起另外一个严峻的问题: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注意过邻居都住着谁。世界真是奇妙得很,花花公子也有初恋,蜘蛛侠也要泡妞吃饭,死了爱人的姑娘居然也有邻居可以深夜相陪伴。

“所以呢,我可以把你的这些牢骚命名为一条离去的狗引发的真相大白么?”值夜班的莫西西放下听诊器,举着手机欲笑无声。

九条嘴角一抽:“你可以的。”

“所以呢,所以你废话了一大堆就是想去新认识一下老邻居?”

“西西,要不晚安吧。”

“九条,你今天差点把三杯吓死了你知道吗,他看见你晕倒了立即给我打电话,忽然变成了那种沙哑尖锐的声音,着急的大声问我怎么办。”说到这,莫西西笑起来。

九条也笑:“那你说了什么,莫非你用广博的母爱,以及救死扶伤的红十字精神稳住了他?”

“哪用那么麻烦,我就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立马就镇定下来了。”

“…”九条咬牙切齿着,“还是晚安吧!”

莫西西却不慌不忙的继续说:“老邻居都需要新认识,你应该好好的再去了解了解三杯。”

“他到底给了你多少广告费?”九条抚着额头问。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你值几个点击率?!”莫西西说得又狠又冷却富含维他命和火眼金睛,“要不是因为是朋友,我才懒得搭理你这些,我又没让你嫁给三杯,我就是告诉你,他是个不错的选择,为什么不擦亮眼睛好好的珍惜一下,你为什么急着拒绝他,因为你害怕,因为你害怕你会真的爱上他!”

这一次九条没有道晚安,而是直白愤怒的四个字:“你歪楼了!”

——◇——◇——

挂上电话她开始恨起莫西西,并且怀着恨意安稳的睡去了,期间做了一个颇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面是一个晴冷的冬天。依稀是她念大四的那年,因为开学初就确定了保研,所以一整个学期她都在过年。而顾朝南的事业已经有了些眉目,正往预先设想好的人生规划上稳步靠拢,每次聊天都觉得他的疲惫里透着股意气风发。对于九条来说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明媚娇羞的,明媚娇羞得仿佛今生今世都是永歌不断的春天,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的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再骚包的感慨一句“哎呀原来我是这么死的”。

蓦然,有人插着口袋飘到眼前,背对着她用轻柔和缓的语气往人心里插小李飞刀,那人说:“时光机都是骗人的,你再也见不到顾朝南了,就此死心吧。不如腾出时间来好好了解了解我,我这个人口碑还不错,用过的人都说好。”

作为一枚深信不疑世界末日说的尾端科学工作者,九条当然深信不疑科学如何猛烈发展也不可能具备操控地球运转的能力,自然是永不会有哪样尖端技术能够改变时间始终单一方向的细水长流。科学家们以及他们的崇拜者大部分都来自虚妄星球,他们那座星球上最大的特产就是妄想和谎言。

而九条认为自己是个开朗的地球人,因为大部分地球人该知道的道理她都知道,少部分外星人该知道的道理她也知道。至少她知道在自己深陷悲恸的时候,没有谁会抽出空闲陪她悲伤,所有人都在积极的争取一场又一场皆大欢喜。她知道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身边的事物日新月异,即便是自己不去注意,人间悲喜依旧在,地平几度夕阳红。她知道在自己不知觉的眼前,朱宁已经和齐放彻底分了手,而莫西西却依稀有了新恋情,她知道在自己忘记去关注的身边,徐玉洁喂大了一个孩子,而邻居家养大了一条狗,也许在自己从来也够不着的天上,雅典娜放弃装模作样的矜持挥舞起了三叉戟,而二郎神也终于力排众议嫁给了玉皇大帝。她想,最后一条也许鬼才知道。

人不知不代表鬼不知,没发现的不代表没发生,没说出口的不代表没有出口。即便是在梦里她依然分明的知道在封闭自我的期间,世界却无时无刻不在敞开怀的变化着。譬如,月亮换了个身材,再譬如,三杯换了辆新车。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知道早晚也是要去死的,可还是努力争取永远不要死。就算是知道顾朝南再也不会回来了,可还是不想把他给忘掉,至少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打算让谁将其代替。

九条浑身无力的反复入梦又从梦里醒来,辗转不能成眠,脑海里涌起一些琐碎的往事。关于顾朝南。

还是那个冬天,特别的冷,冷得又干净又纯粹。有一天九条躲在顾朝南租来的房间里复习期末考试的科目。不知道为何对那天的记忆出奇的深刻,她几乎能够清晰的记起当时做过的题目的答案。那晚直到十一点过顾朝南还没有回家,手机也始终拨不通,九条一个人咬牙切齿豪情万丈的把叫来的双份外卖都吃光了他也没回来。

忽然就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她披了外套去楼下张望,萧条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平时雄踞一方永远在路灯下聚众说别人坏话的大妈们都迷途知返的回家守着老公孩子热炕头了。不多久九条就被冻透了,手指变得僵硬,根本握不紧东西,猝不及防的被搂进一个宽大的怀抱,带着平日里熟悉的味道,同一时段她的手机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九条急得直跺脚,不知道该先埋怨他回得太晚,还是要抱怨他不知道打电话报个平安,或是首当其冲的挣开拥抱先把手机捡起来再说。

顾朝南低下头将带着微微一层胡茬的下巴蹭在她冻得发红的耳朵和脖子上,不管她怎么挣扎就是不肯撒手,声音低沉得像一个叹息又像是一种满足:“听话,让我抱一会。”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毫无内涵的,遍地雷同的,却让人刻骨铭心的,以为独一无二的,撒娇方式。

当时的九条就算棱角再多,她也是个恋爱中的姑娘,每一个爱着人的心都是容易被打动的,何况企图打动她的就是深爱的那个人。她把双手都放在他的胳膊上,极尽轻柔的问:“怎么了?”

顾朝南沉默了半晌,也许是没有想到更好的理由,他低声蒙混的笑着说:“冷…死了。”

“我更冷。”九条一咬牙,转身出离愤怒了,“那你现在是打算跟我同归于尽吗!”

“…”

彼此对视着沉默了好一阵子,两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就在三九严寒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再温暖也无法摆脱惨淡光景的冬季夜晚,笑得春暖花开千阳灿烂,笑得天地都没有被放在眼里。

眼里只有一个你。

一个不怎么生动的你。以及你眼里那个不怎么有良心的我。也许永生难忘的从来不是那些惊天动地,而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回忆着上述内容的九条仿佛耳边响起了遥远的歌谣,安静的,安心的。她躺在床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仰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她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决堤的却是一滴也没让它流出来。

她翻了个身,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又咬着嘴唇埋头躺下去。反复再三,终于消停了。又隔了一阵子,复叹了口长长的气,最终还是踏下床,谨慎的起身,赤足去翻大衣柜的抽屉。像计划离家出走与情人私奔的未成年少女终于做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的下手去偷妈妈的钱包,然后撒手闭眼的往前冲,惟恐自己一个不果决就要和今生的幸福道永别。

待她把抽屉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清出来摊在地上,再将抽屉取出翻了个面时,天边都已经开始翻起了白眼。

第一个抽屉的右下角有一行字: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大事记。隐约褪色的蓝黑色墨水短促的晕开些枝杈,使得那几个字看上去有些立体起来。

再下面不远的地方,顾朝南用好看的字体端正的写着:已阅。

第二个抽屉的木板上书:顾朝南的抽屉。紧跟着一行小字,方妙言到此一游。

九条抚摸着那些浅浅的不灭的二百五字迹,心里想着:他就是这么不浪漫,没创意。可是他的不浪漫和没创意在她的眼里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就好像是歌儿里唱得,那时候天总是很蓝,幸福总那般简单。

你总说永远遥遥无期,转眼却只剩下,我自己。

——◇——◇——

隔日,九条没能成功的从床上爬起来,直到轰轰烈烈的病达半个月之久后,她才想明白头一晚的晕倒也只能算是盛大疾病拉开序幕之前的一场即兴表演罢了,类似于群架开掐之前得先有个不长眼的家伙叉腰大骂来暖暖场。所以说,对于接下来的高烧三天,低烧三天,上吐三天,下泄三天,头晕脑胀又三天来讲,“昏厥立扑”简直微不足道。

可一开始她并没有料到这场病会如此邪门的来势汹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做好单打独斗的准备,不开眼的以为自己就是属于过度疲劳的范畴,毫无根据的积极猜想着只肖埋头睡两天就能精神抖擞的去看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了。可事实上,她仅仅睡了一天之后,就发现犯太岁这件事情着实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接到求助热线的莫西西联手任晓川合力冲进屋里搜救的时候,九条已经独自在家里乐观的病重一天半了,一张脸已然惨烈出了摧枯拉朽的景观效果却仍在顽强的给自己灌输着猪坚强的传说,她执着的认为猪都能做到的,自己肯定也能。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忽然看见眼前晃动着俩条细长的人影,感觉很像一对黑白无常,心里豁然开朗的想着原来地狱的使徒也是男女搭配的模式,于是咧咧嘴露出个迟缓的笑容。

震慑于当场的三杯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个生动形象的场景:一条从水塘里钓上来曝露在阳光下些许时辰的锦鲤正在渡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除了张嘴别无其他生命迹象。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之拧成了麻花,而眉头皱成了苦瓜。

“九条。”莫西西的五官也快纠结到一处了,心里难受极了,“别怕啊,我带你去医院。”

“哦。”九条干哑的声音彻底的虚无缥缈了,“是直达太平间吗?”

“还差了一点点,你再努把力。”莫西西说。

“我也觉得只要我努努力想去哪里都没问题。”

“对,你最能干了。”莫西西心疼的脸上流露出了万般的无奈,“你是战斗机中的歼击机,奥特曼中的VIP。”

“西西,你能有点手足爱么。”九条无力的戳了戳太阳穴,毫无血色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力所能及的笑容,“你总是能把人夸得这么损。”

莫西西的腮帮子鼓了鼓气,直想一巴掌打下去,却先笑出了声:“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被忽略成花瓶的三杯立在一边不知该配合着哭还是该配合着笑,刚刚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见九条指着他一脸茫然的问:“你怎么也来了?”

“感觉哪里不舒服吗?”在他弯下腰的瞬间,圣母显像在他头顶那片小天空里,义正严词的散布“真爱无敌”的伪科学言论,因此在该言论的指导下,三杯发自内心的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九条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哪里都不舒服。”九条的声音细弱得像猫叫,却一脸较真的模样,其实她只是觉得不够真实罢了,还以为自己赶时髦的产生了华丽丽的幻觉,好像是擦燃了一把火柴看到了火炉,看到了圣诞树,看到了烤鹅,然后才见着了三杯。九条干巴巴的眨着眼问:“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上一秒,三杯还沉浸在那股无法言说的曼妙感觉中,下一秒就被当头敲醒。心里赌气说:地底下。张口却是好脾气的作答:“顺路。”

九条丝毫不领情的嘀咕:“你怎么到哪都顺路?”面目表情既纯真又无知的转头问莫西西,“那里真的站着个人不?”

三杯的头顶冒出一串“…”这样的东西,着实是委屈得紧,他也不明白到哪都顺路的人为什么到哪都不顺心。

“那我要去土星,你也能顺个路呗?”

“到了医院再犯贫行么?”莫闺密咬牙切齿,“你再努努力就可以直达火葬场了。”

这等重量级的恐吓堪比以车皮计的TNT,英勇的九条沉默了三秒,陡然从闺密的怀抱里伸出了细弱的胳膊死死揪住三杯的衣角,眼神涣散气息奄奄的求助:“能不能不去医院?”

三杯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丝毫,只得握住她滚烫的手故作玩笑的问:“你是怕打针么?”

“我…”九条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凛然一脸的英勇就义,“就是不想去医院。”一边说一边轻飘飘的栽倒下来。

“哎,小心!”三杯赶忙扶助她倾斜的肩膀,手感那么的瘦削,他只觉得心疼,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犹豫。

“甭理她。”莫西西隐忍许久的那一巴掌终于还是在九条的后背打响了,“都烧成这样了还有空闲欺负好脾气的人呢!九条,你太聪明了你,有本事你跟我磨叽啊。”

若说刚才随口犯贫靠的是盲目积极的人生态度,那么从被拍的这一刻开始九条已然不知不觉的攀附上了不着调的命运。要知道,武侠剧本里常常是这么描述的,每一个武功不济大脑不行的女主背后都站着一个无所不能并以替女主收拾烂摊子为特长的男人,他白衣飘飘,腰中别箫。而女主在认识他之前是金刚不坏之身,无论挨了多少刀都照例活得朝气蓬勃且不留疤痕,可认识他以后连吃口饭都像吃了砒霜,随便挨一巴掌扭头就要气绝身亡。并且腹黑的姑娘总在要死不死的时候倒入男主的怀中,才肯幽雅的吐出含在嘴里已久的那口毒血。务必保证动作流畅,美观大方,起到震慑敌人激励爱人的成效。

九条小姐倒在三杯臂弯里那一刻只感到喉咙里一阵甜腻,一个没忍住便演绎出了红颜薄命的效果,吐了好大一口浓血,并在昏迷过去之前,顶大不理解的咕哝了一句话,真正激励了男主角。

她说:“你怎么穿了件白衬衫,多容易脏啊…”

——◇——◇——

最终章

平时不论搁在哪里都能够随时随地活蹦乱跳的九条到了医院就变成了狗血棒子剧里常见的那种先天性营养不良后天性大脑缺氧的悲剧女二号了。嘴巴也不毒了,意识也薄弱了,眼见着不能原地满血复活了,终于在半昏迷的时候拉着三杯大哥的手死活不舍得撒开了。

因此著名的老太太杀手三杯同志被迫流连一个下午的时间于住院部插科打诨,成功的升级成为了老太太连环杀手,顺利的扩大了战场,全套收服主治医生和一众护士们的同情心也不在话下。所有将慈悲为怀当作人生终极目标的妇女们都对他卧病在床的“女朋友”充满了关切的热忱。使得时常被大龄女医生训斥得生无可恋但求一死的年轻的莫西西同志,恍然间仰起头超脱一般的认识到了人生的真谛——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一直都坚定的认为这不过是句幻觉,现如今方知是个多么美丽的误会。

虽然来之前早打牢靠了防御基础,可是来送衬衫的许文迪看到三杯那斑斑血迹的实体衣襟时依然感到抵抗不能。他本能紧张的皱起眉,像地下工作者一般压低嗓音问:“九条她到底是怎么了?”

“急性胃出血。”三杯一手解开衬衫扣子,露出小半个紧实的胸膛,面上有些疲倦,也有些忧伤。

“怎么回事?”许文迪问。

“据说是长期三餐不继,饥一顿饱一顿,作息也不规律…”

“那姑娘看着不像这么想不开的人啊?”许文迪停顿了片刻又颇为释然的说,“你平时不也三餐不继,作息不规律么?”

三杯麻利的换好了衣服,舔着牙齿根吐了口气:“最关键的是,我不该那么晚了还请她吃了一顿大饱饭。”

“这不能全怪你,她的笼子外面也没挂着‘野兽凶猛,请勿喂食’的牌子,所以你不要太担心会不会罚款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

“得了吧,小子,看你这唧唧歪歪的样子。嘿,说起来我们中土大唐正在海选优秀的闷骚人才出使西域,你抓紧时间去报个名吧。”许文迪一边笑着撤身一边念念有词,“也许你离开,将不会回来,我一定理解,也肯定不会期待,但愿方妙言的良心里有你血染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