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珵笑而不语。

他这番眼力还是有的。

那小哥已有十四五岁年纪,这妇人虽然因为长期操劳形容粗糙,看着像是三十些许,可要是细看也不过二十六七罢了。

十三四岁生子,不是没有,可毕竟不多,尤其这种农家,女子也是劳力,往往留到十六七岁嫁出去还是早的。

且这妇人言谈举止,总是和这种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有那么点格格不入。

既然有了疑虑,当然是要诈上一诈。

这样逼迫一个妇人,确实有以怨报德之嫌,可他实在是想知道,这妇人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查探询问本就是锦鳞卫的拿手好戏,这样步步紧逼,妇人终于受不住,把缘由说了出来。

原来她曾在外边县里一户人家当乳娘,只因为被人陷害,小主子吃了她的奶差点没了,主人发怒,寻牙婆把她卖了,几经辗转才在这小山庄安顿下来,嫁给一个猎户当续弦。

只可惜那猎户短命,一次进山就再没回来。

留下一个半大小子,母子二人虽没血缘,相依为命的过着,感情倒是越发深厚。

“许是小妇人记岔了,乍然见了郎君,就觉得和那男主人很像。”妇人说完,有些忐忑。

罗天珵又细细问了那户人家的背景和住址,妇人也都一一答了。

直到他道谢,那妇人才回过神来,心中懊恼怎么就忍不住把那些事情说了,这可不是给自己惹祸嘛。

“大娘放心,此事定不会把您牵连进去的。我们夫妇承蒙您收留,已是感激不尽了。”罗天珵说着习惯性的去摸荷包,想拿几块碎银子出来,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身上银子早让媳妇搜走了,当下脸上微热。

妇人在大户人家做过事,是个有眼色的,一看罗天珵尴尬,就立刻明了他的用意,连忙道:“郎君和太太尽管住下,你们遇到了强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钱财失了不算什么。”

她是以为,这小夫妻的钱财早被歹人抢光了,不过她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赶人走。

这郎君一身贵气,本来是有恩的,这么一赶结了仇,那就太蠢了。

罗天珵憋着一口气进了屋,想从系在甄妙身上装银子的荷包里取两块碎银子,手刚伸到那里扯了一下,就被一双手按住。

罗天珵还以为甄妙醒了,可再一看,她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分明睡的正香,那双手却死死捂着荷包不放手,那模样,就跟护食的小狗崽子似的。

罗天珵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忍弄醒她了。

既是知道了妇人反常的原因,反倒不急了,干脆留在这里养伤。

一动不如一静,那些豺狼虎豹阴谋陷阱,目前还难以断定到底是哪一方的。

他们夫妇是被殃及的池鱼,还是本来就下手的对象,亦未可知。

实在是事情一旦和天家有了牵扯,就太扑朔迷离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哪怕此事原本和二叔无关,到如今,他也不可能放任自己顺利回京。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不是么?

罗天珵嘴角噙了一抹冷笑。

为了少生事端,二人并不出去,只给了银钱让妇人买些伤药来。

那小哥名阿虎,继承了父亲的本事,也是个小猎手,既要上山打猎,受伤就是难免的,妇人偶尔去买伤药,倒不惹眼了。

这伤一养,就是大半个月。

京城那边早乱成了一片。

昭丰帝极为震怒,那冷箭在他看来,绝对是冲着初霞郡主去的。

厉王蠢蠢欲动,靖北之乱是早晚的事,而蛮夷毗邻靖北,他怎么会甘心初霞郡主顺利和亲。

救下初霞郡主的甄四,无疑就是立了大功,更别说罗天珵的救驾之功了。

在昭丰帝心里,早把罗天珵视为近臣,是要好好打磨培养,留给下一任皇帝的。

他们二人要是出了事,打脸又伤心。

救援的人手一**派去。

整个北河,陡然热闹起来。

镇国公府却是有些凄冷,老夫人强撑着病体,一字一字读着北河传来的消息。

田氏慌张走了进来。

宋氏不待她说话,就迎了上去:“二嫂有什么事慢慢说。”

老夫人可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了。

田氏却没有理会宋氏,红着眼圈道:“老夫人,刚接到消息,说,说寻到了大郎的遗体。”

第二百零五章 乱麻

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田氏那禁足令自然是心照不宣的解了,这几日忙里忙外一副尽心尽力的样子,倒是把原本交给宋氏的差事又分去了不少。

老夫人闻言身子一晃。

“老夫人!”宋氏伸手把老夫人托住。

田氏亦是上前去扶人:“老夫人,您,您可要保重自个儿——”

出乎意料的,老夫人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穿了一身宝蓝底紫金云纹锦衣,饶是脸有病容,也不像寻常老妇人那样憔悴不堪,反倒两眼像是含了一团火,有种令人警醒的精神。

站得笔直,老夫人下意识抓紧了宋氏的手:“你们放心,老身当然会保重自己。田氏,是谁寻到了大朗的遗体?”

“是,是指挥佥事古大人。”田氏觉得老夫人反应很不对劲。

她这个年纪的人,乍闻噩耗怎么会如此镇定,难道说,她笃定大朗没有死?

呵呵,不管大朗死没死,都得死。

大朗和甄氏惊马失踪,简直是上天送给他们的机会,而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他们身上。

这么些年,他们不是没想过釜底抽薪,可是却迟迟没有动手,就是怕传出不好的名声来。

老夫人丧了长子长媳,对大朗看得像眼珠子似的,只要有上那么一点怀疑,这爵位就不保险。

“和大朗同任指挥佥事的那位古大人?”老夫人抓着宋氏的手坐下来。“他是亲自见了还是如何?”

田氏面露戚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信上是说在一处山坡发现了一具遗体,因面部被野兽啃了大半。看不清面容,但是看身形,看身形是大朗——”

说到这里,田氏哽咽起来。

“别哭!”老夫人脸色紧绷,完全不像一个初闻噩耗的老人,“那甄氏呢?”

田氏摇摇头:“信上没提,想是没找到吧。”

“二郎和三郎。快赶到北河了吧?”

大虫袭君的事情发生后,昭丰帝虽没了狩猎的兴致。却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留了数日,一直没有寻到罗天珵夫妇,这才留下部分人手继续寻觅。其余的护驾回京。

除去路上花去的时间,回京不过七八日而已。

各府知道这消息,也是七八天前的事。

镇国公府自是要亲自派人去寻的。

罗二老爷要主持大局,罗三老爷是个时不时犯痴的,这事就落在了二郎三郎身上。

田氏点头:“应该快到了。信上也说了,希望咱府里去人认一认——”

老夫人不再说话了,板直了腰身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投向远方。

窗外一片淡绿浓黄,经过一场夜风。挂在枝头的叶子零星可见,显得更加萧瑟。

两个换了秋装的婢女扫着落叶,大概是受府内气氛影响。都默默做事,就显得院内更加寂寥。

“老夫人,要不要给建安伯府那边送个信?”田氏试探地问。

老夫人声音忽然拔高:“送什么信?如今大朗媳妇不是还没找到吗!再说,一具遗体,怎么就料定是大郎了!”

两个儿媳都不敢说话了。

“田氏,你立即叫老二写信告诉古大人。那遗体务必要用冰镇着送到京城来,老身可不想看到什么孤魂野鬼冒充我的大朗!”

“嗳。儿媳这就去和老爷说。老夫人,您放宽心,大郎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说不准是认错了。”田氏一脸忧色,心中却呸了一声。

这老不死的,别人家老太太听到这种消息,伤心欲绝之下不该昏死过去,从此躺在床上别再添乱吗,怎么轮到她家这位,居然还能怀疑那遗体是真是假?

一定是她嫁人的方式不对!

田氏深深懊恼着,去寻罗二老爷了。

“老夫人。”宋氏俯了身,声音柔婉,“大朗神貌清朗,不是早夭之相,甄氏看着更是有福气的,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皇上不也说,甄氏是有福气之人吗?”

随着昭丰帝回京,在北河围场赞甄妙有福气的话就传开了,如今甄妙下落不明,还真没人敢说她遭了什么不测,不然就是把皇上的脸打得啪啪响,谁也没吃撑了多这个嘴。

宋氏声音柔婉,语气坚定,不论是谁听了这话,心情都会好上一些,至少不像听了田氏的话那么糟心。

老夫人也不例外,当下点点头道:“府里这段时日定会乱糟糟的,你要多上心。那些来打听消息的,不要乱传话,至少等,等那边的人回来再说。”

“老夫人,儿媳晓得。”

宋氏退了出去,老夫人整个人才陡然松懈下来,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板像是不堪重负,一下子弯了许多,眼角忽然就滚出一滴浊泪。

那泪落在宝蓝锦衣上,并不显眼,只是让那里颜色深了几分。

老夫人却像是一幅失了颜色的水墨画,空洞无神。

立在身后的杨嬷嬷叹了口气。

夫君傻了,长子长媳去了,幼子下落不明,如今长孙和孙媳又生死不知,就是铁打的人都会受不住的,难为老夫人居然硬挺到现在。

杨嬷嬷没敢再劝。

这个时候,或许哭出来,更好些。

“杨嬷嬷。”老夫人忽然开口,“皇上金口玉言,大朗媳妇是个有福的,对不对?”

“当然。”

“有福之人不会守寡的,所以大郎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杨嬷嬷没有迟疑,就点了头:“对。”

无论如何,老夫人现在不能倒下去。

至于最后到底如何。再拖上一段日子,老夫人慢慢有了心理准备,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下子被噩耗击垮了。

“杨嬷嬷,我饿了,你去端一碗冰糖燕窝羹并几块山药糕来。”

“是。”杨嬷嬷松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田氏回了馨园,就把情况对罗二老爷说了。

这对关系降到冰点的夫妇也因为这场意外变得缓和下来。

“老爷,大郎真的没了?”

罗二老爷来回踱步:“那不一定,没见着甄氏。一切还说不准。”

田氏有些惊讶:“那您这么快就找了和大郎相似的人替代?”

罗二老爷瞪了田氏一眼:“谁说是我找的?”

田氏大惊:“那这是怎么回事儿?”

罗二老爷有些烦躁:“我哪里知道,这次狩猎我又没有随行。”

得知这事。他是悄悄派了人手去,可去的目的是一旦发现大郎,无论死活务必把他变成死的,倒是没想着在尸体上做文章。

虽然这结果是他乐见其成的。但有了许多未知因素,还是有些不安。

这简直是老天开眼送来的机会,他要是抓不住,那还不如找块豆腐碰死!

无论如何,大郎都不能活着回来。

他救驾有功,甄氏也救了公主,要是回来,无论内外,地位都将难以动摇。那他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母亲那里,你不要乱说话,她年纪大了。要是病了该如何?”

田氏有些不屑,想说什么,到底不好说。

罗二老爷大怒:“蠢妇!母亲要是哀痛过度去了,我就要守孝三年,就算是袭了爵,三年内也还是要赋闲在家。我这个年纪了。哪还等得起三年!”

说到这里又咬牙,看着田氏的眼神更加不满:“再者说。那是我的亲娘,我从来没盼着她死,你给我时刻记着这点!”

田氏露出个难看的笑容:“老爷说笑了,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不这么想最好。”罗二老爷起身去了书房。

一个念头一晃而过,妇人随着年纪增长,那些温柔体贴果然就变成了粗鄙可厌。

这样一想,脑中不自觉划过那杏花巷里粉黛不施却清丽绝俗的佳人来。

建安伯府,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这日本赶上甄焕之子雷哥儿的周岁宴,只是一家人草草吃了一顿饭。

温氏短短时日就瘦了一圈,一双眼时刻都是肿的。

蒋氏就劝:“弟妹,三弟和焕郎已经赶去了,你可不能把自己熬病了,不然雷哥儿虞氏一人可照顾不过来。依我看,妙儿怎么都不是薄命相,此次定会逢凶化吉的。”

雷哥儿早产,虽精细养着,到底是有不足,冷了热了就容易生病,这一年来,三房都扑在了这个孙子身上。

温氏看着抱在虞氏怀里的雷哥儿,雷哥儿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就伸出手,让她抱。

温氏忙接过来,勉强露出个笑:“大嫂说的是,就是为了雷哥儿,我也会好好的。”

说到这,还是忍不住眼圈一红。

虞氏轻轻拍了拍温氏的后背。

“温氏,你也是当祖母的人了,要沉得住气。”建安伯老夫人发髻挽得一丝不乱,只是白发悄然增了许多。

阿绸脚步匆匆进来,脸色不佳。

老夫人心里一沉,强自镇定的问:“怎么了?”

这个时候,最可能的就是北河那边有了消息。

温氏却有些支撑不住了,差点把雷哥儿脱了手,直愣愣瞪着阿绸。

虞氏接过雷哥儿,搀扶着婆母。

这么紧要的事,阿绸也不敢拖延,咬牙道:“老夫人,是侍郎府传了信来,二姑奶奶知道了四姑奶奶的事,伤心之下见了红,想要三太太过去陪陪。”

咣当一声,老夫人打翻了茶盏,温氏早已瘫软下去。

第二百零六章 前往

还是蒋氏镇定:“老夫人,三弟妹,妍儿只是见了红,并没说孩子就保不住了,当务之急还是早些过去看看。三弟妹,我就陪你一起走一遭儿。”

温氏被丫鬟搀扶起来,本就衰败的容颜,此刻看来更像早落的花,寡淡无色。

她手一直在颤,每说一个字都要费上好大力气:“不用了…大嫂,府里现在事多,您好好照应着,别让老夫人太操劳,妍儿那里,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蒋氏没有坚持。

媳妇身子不爽利,娘家来人不为过,温氏就是去住上几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她是当家主母的身份,要是跟着去,那边恐怕就觉得小题大做了。

她当然不在意什么,可妍儿日后还要和婆母妯娌一大家子人相处的,有了话柄不知要凭白受多少闲气。

本是怕温氏受不住一连串的打击才要陪着去,倒是忘了温氏也有股寻常妇人没有的泼辣劲儿。

“既如此,温氏,你回去收拾一下就去吧。蒋氏,让人开了库房,把那次太后赏的血燕包一份给温氏带着。”老夫人缓过神来,心中长叹,怎么这糟心事一件连一件!

听到“血燕”二字,李氏眉头一跳,心疼的不行。

这可真是金贵人儿,她当年生了双生子,亏了身子可都没吃上血燕。

近来甄冰甄玉姐妹正在议亲。令人惊喜的是,王阁老家流露出那么点意思,似乎是看上了甄玉。

李氏也知道。两个女儿能高嫁,多少有前面两个姐姐嫁得好的缘故。

这年头,连襟是实打实的亲戚。

为了这,这种场合再是不满,李氏也没显露出来,只是暗暗冷哼一声作罢。

蒋氏款款应是,几人就要退下。这时门帘一挑,一个身材修长的月白袍男子走了进来。

老夫人挺诧异地问:“老二。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然后就脸色一变:“是不是北河那边有消息了?”

来人正是甄二老爷。

甄二老爷年近四十,因为这副谪仙般的容貌,看着不过三十来岁,身姿少了少年的青涩。月白长袍格外挺括,就在门槛那里一站,外面的光洒进来,给他黑发素衣镀了一层光华,令人移不开眼睛。

听了老夫人的询问,甄二老爷温声安慰:“是儿子和今上告了假,想亲自去一趟北河,和三弟一同寻人。”

北河确实传来了消息,说镇国公世子的遗体找到了。这消息,只透露给了镇国公府和建安伯府两家。

可这个消息,是绝不能告诉老夫人的。不然听了罗世子遭遇不测,妙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那个眉眼和自己相似的侄女,甄二老爷有些心疼。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老夫人提起来的心落了回去。

她这个儿子,从不扯谎。

这个时候,她真是既盼着那边有消息。又害怕那边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