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他升级顿时提高了八度,邱好古是个大夫,听见药材名字就在脑子里过它的药性已经是习惯,白苏:散寒解表,理气宽中。用于风寒感冒,头痛,咳嗽,胸腹胀满。古名荏苒。“衣荏苒?!”

“你快把人家娃娃玩死了,几年不见越发阴毒了啊老邱。”邱好古本就是山东有名的毒医,十年前要钱不要命,不给钱宁愿看人死在路边也懒得动手去救治,他那时候就对人体试验颇感兴趣,居住的药谷有不少被药物副作用毒瞎毒哑的丫鬟仆人。十年后没想到他竟然变本加厉混进瘟疫区来继续做他的人体试验。

邱好古脸色变换几遭,他脑子里过了几种可能,反倒平静下来,呵呵一声:“你行你上啊。”

衣白苏一撸袖子,也呵呵一声:“愚蠢的凡人,跪下看好。”她上前几步,扭过头,突然道,“归儿,把药箱给娘拿来。”

君归自刚刚邱好古那一声“衣荏苒”后就愣住。完全想不通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衣白苏突然在邱好古看不到的地方对他眨了眨眼睛,挤眉弄眼个不停,又往邱好古那里撇了撇,似乎要他故意做戏一起骗人。君归恍然,她似乎是要救那个男孩。但君归心中还是不太愿意。他人的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要陪她做戏?!

没犹豫多久,邱好古的视线就已经扫了过来,君归看他一眼,“老邱”,“手残”,“瘟疫区”,这几个关键词在他脑中一过,他瞬间确认了邱好古的身份,长安传闻此人外表君子翩翩,可内里却是绝对的阴毒卑鄙,君归心中叹息,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他拎起手边药箱,往衣白苏旁边一丢,算是默认她是娘亲。

“你叫什么名字?”邱好古问道。

“君归。”

“哟,君晞是你爹啊?”

“嗯。”

“亲爹?”

“…嗯。”

“不太像啊。”

“爷爷说像。”

“他老糊涂的,床上躺了有十几年了吧?我跟你说啊,衣荏苒当初可是花心萝——”

“邱好古你离我儿子远点,别染他瘟疫了,我清早才给他涂的药水。”衣白苏一边诊脉,一边还有空朝身后吼。

“老子也涂药水了!”

“你的没我的好。”她很认真地扭头看他一眼。

“…”邱好古忧郁。

他倒是不缠着君归,歪头开始看衣白苏救人,她先在那少年身上几处穴位按摩了一会儿,力道有轻有重,男孩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发抖,邱好古对医道颇有造诣,但是衣白苏的手法他却有些看不懂,有的他能飞快明白,有的却要思考好一阵才能想清楚她的用意,当豁然贯通地理解她的手段后,邱好古呲牙裂嘴像是生吞了麻沸散一样。

“又精进了不少哈。”他酸唧唧说。

“嗯,因为我的手不会哆嗦啊。”衣白苏继续踩他伤疤。

邱好古继续忧郁:“…”

连君归觉得这样插刀太不忍心了。

那小男孩本感觉自己快死了,但是突然仿佛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抬起来一样,空气重新进入他的胸腔,虽然浑身疼痛发软的情况依旧,但是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注入了一线生机,只要他咬牙挺过,一定还能够活下去。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想挣扎起来磕头道谢。那年轻姑娘按下他,声音轻软地安抚他。

她声音似乎有魔力,小男孩觉得突然有了些安全感,脑袋一歪不消片刻就睡了过去。

邱好古此时心里一丁点怀疑也没有了,这人要是不是衣荏苒,他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这大秦除了那些隐居的几乎走不动的老东西以外,只有衣荏苒有这般几近于诡异的起死回生手段。他瞄了眼她随身带着的药箱,心间念头又确定几分。

这么大一块乌木金丝楠随便搁在地上,心是真大啊。

“我说你怎么在这呢?”邱好古问。

“混进来的啊。”衣白苏已经开始收针了。

邱好古嘴角一抽。他当然知道她是混进来的,长安那边已经派出乌衣卫来封锁慕州了,若是控制不住疫情,怕是又会烧城来断绝传染源。倘若不是这么严格的封锁,他早就坐在谷里买病人来实验了,哪里还肯出来跑腿。

“我没问这个,我问你怎么还活着呢。”

“哎哎哎你咒人家家死。”

邱好古:“…”

“就知道你不喜欢人家家你居然咒人家家死!”

“衣荏苒我真特么烦你,你正经点行不行!”邱好古终于不能再忍,他身上刚刚还飘逸仙风的医者气质顿时荡然无存,一边爆粗口一边吼她。

衣白苏摸摸鼻子重新背上了药箱,左手也牵上君归,“你附耳过来。”

邱好古顿时眼睛一亮,别扭了下,伸着耳朵扭过去。

“因为我知道了怎么做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药,还附带返老还童效果。”她一脸认真。

邱好古更怒:“你靠点谱成吗?骗人的时候能不能有点职业道德?”兴许历代皇帝会信这个,但是做大夫的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人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避免的过程,长身不老是绝无可能的。而人死亡之后,所有机理都开始停止运作,腐朽溃烂,起死回生更是昏话。

衣白苏惋惜:“哎你不信这个啊,浪费表情啊。”她说罢了似乎也懒得搭理他,顺着路朝别处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老邱我可在城里呢,别做坏事啊,被我看出来了烧你药谷。”

“滚滚滚。”邱好古看似不耐烦,心中却机警了几分。他低头又盯了那小男孩一会儿,最终还是惋惜地走了。

转过街角,君归这才从震惊里出声:“他居然信了?”

“嗯。”

“你长得像我娘吗所以才会信?”

“我不像。”

“那他怎么信了?”

衣白苏但笑不答。现如今相信她是衣荏苒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哑女,那孩子从小烧坏了脑子,有点呆傻,要她相信不费劲,而邱好古,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痴傻的…

衣白苏常想,若是没有遇到君晞,怕是她也会成为邱好古那样的人。

他对旁的事情漠不关心,眼中只有医术,甚至将道德人伦从行医治病中脱离出来,只追求最完美的医术水平。因为她所展现的水平比他高,说话行事又像极衣荏苒,所以她就是衣荏苒,邱好古才懒得管她长得像不像,年纪对不对,是不是已经死了十年。

他眼里,医术水平才是一个人的全部相貌,药方是眉眼,施针轨迹是轮廓,手法是声音,这些才是他辨别一个人的最重要标准。对他来说甚至比相貌更清晰直观。

见她不回答,君归也没追问,他想了会儿,还是严肃道:“你刚刚太没礼貌了。”

“诶?”衣白苏愣了下。

“说话很不得体。”

“喂!”

“你纵使做不了大家闺秀,起码也应该小家碧玉一点。该知道的礼节难道你爹娘没有教给你吗?贤淑,温顺,还有,你会女红吗?”

不等她回答,君归就一脸失望地摇摇头,“行了,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也见过朱钰小郡王身上的伤疤,你连补丁都能缝这么丑,更别提女红了。你这般将来在夫家如何处理中馈事宜?”君归觉得这些日子也熟悉了,所以借这次机会来认真教导她利害关系。

衣白苏呆滞地看他一阵,待回过神来,她掏掏耳朵,明显态度敷衍。

终于到达目的地,她停下步子,抬头看了下,破旧寥落的长史府门口,石狮下卷着不少落叶,灯笼也蒙着灰尘,看来有些日子没人打扫了,侧门出来一仆妇,穿着普通的素衣,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形色匆匆不知道要去哪里。

仆妇看到门口有人,惊了一下,疑惑看来:“你是谁?”

她看到那年轻姑娘笑了下,很暖,起码她在慕州已经很久没看见有人这么笑过了,轻软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里,像只温暖的手一样抚平她的焦躁。

“我叫衣白苏,是个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饭后故事

慕州长史四十余岁,听罢了衣白苏的来意,对于衣白苏所求,只虚弱地表示无能为力,他在慕州本就是个如空气般的官员,甚至有些懦弱。此次也是在刺史死后,强撑起一口气挑起担子,在自己也得病后,这口气就彻底散了。如今他只想尽可能体面地等死而已。

长史招呼夫人带两人住下,又叮嘱他们小心。这年月里,肯踏足瘟疫地来治病的大夫,少之又少,不管水平究竟如何,她的这份心意,长史都极为敬重。

对于衣白苏开给他的汤药,长史没当一回事,只是随便让夫人收着。毕竟到了他这把年纪,更相信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话,衣白苏太过年轻,他不甚信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衣白苏做完晚饭,突然发现君归不见了,她一路寻找,最后在房顶看见了他,他盯着西边的夜幕暗暗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归?”衣白苏唤他。

君归回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想家了吗?”

“没有。”君归立刻反驳,“我只是发现我看不见长安城。”他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即使离开长安高大的城墙,也只是在周围庄子上打猎嬉戏而已。长安对他来说是高塔和明灯,也渐渐成了桎梏,所以他现在感觉不安委屈,甚至有些暴躁害怕。

而这,正是衣白苏毫不犹豫地带他离开长安的原因。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始终坚信这句话。

人不能陷于一隅之地,眼界小了的时候,心也会变小。她的君归不能看着长安君侯府那片方块大的天空,他应该有像他父亲一样的心胸。

“你过来。”衣白苏招呼他。

君归看起来不怎么乐意,不过到底还是沿着砖瓦走了过来,他闻见了衣白苏身上沉郁的药香,似乎是天生带的,她换衣服很勤快,但是这股味道总是去不掉,不过好在沁人心脾很好闻,君归甚至觉得这股味道和他母亲遗物上的有些相像。

衣白苏看着他别扭的样子,有些好笑,她站起身来,直接挨着他坐下,君归像个小火炉,暖烘烘的在微凉的夜晚里很受用,君归不满地横她一眼,衣白苏只笑。

“你知道长安再往西是哪里吗?”她问。

“西北是突厥的草原,突厥这边是凉州,甘肃,玉门关,西南这里是吐谷浑,这里是吐蕃。”君归伸出小手,凌空指指点点。

衣白苏又是笑,她忍不住抱他一下,放肆地亲了下他的额头。谁说她的儿子淘气任性只会欺负人的?多聪明的小家伙啊。她知道太学的学业,那群夫子们可不会给学生们讲这些东西,他知道这些八成都是自己偷偷学的。

“衣白苏,你举止应该得体一些!”君归连连抹额头上她亲吻的痕迹,恶狠狠瞪她。

“好好。”衣白苏敷衍他,“那再往西呢?”

君归皱了皱眉头想了片刻:“…西域吧,我听胡子们说过一些。”

“再往西呢?”

君归思索半响:“月氏?”他只能从阅读过的古籍中找到这么个似是而非的地名,而后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了!你在胡闹,那么远的地方不会再有人去了,就算是长安最博学的夫子恐怕也不知道!”

“是吐火罗,那是个游牧民族,他们占地并不大,甚至并没有吐蕃大,但是却有二十多个国家,每个酋长都是一位国王。从吐火罗再往西,就是波斯,长安酒坊里卖酒的胡姬,很多都是波斯人,他们现在应该的朝代叫做萨珊王朝,噢,你爷爷有个八棱金把杯,你见过吗?”

“见过,那是他最喜欢的。”君归随口应道,“但是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衣白苏一眨眼睛,“那杯子就是从萨珊王朝的波斯人带来的。”

君归噢了一声,他见衣白苏也收声不讲,别扭片刻,终于还是抵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请你继续讲。”

衣白苏这才继道,“再往西,就是另外一个国家了,那里有一处非常宏伟的奇观,堪称奇迹,就是他们国王的坟墓…”

“那从长安往北呢?”

“往北啊,穿越突厥的草原后,天气会越来越寒冷,但是依旧有人生存,海客们把那里叫做夜叉国。继续往北,到整个大陆的边缘,你会遇到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半年是黑夜,半年是白昼,那里的熊是白色的,狼也是白色的,那里的雪很难融化,那里的天空偶尔会有彩色的神光。”

“竟然会有这样的地方?”

衣白苏笑着摸摸他的头。

“那往东呢,往东就真的是海吗?”

“不是,跨过海之后那里有个扶桑国。”

“我知道,我见过他们的人,他们很矮小很卑微,那里只有扶桑国吗?”

“扶桑国再往东,走很久很久,那里有一片大陆,那个大陆上有很多神奇的作物,比如辣椒,玉米,土豆…”

“那是什么?”

“很好吃——”

衣白苏和他聊了很多,几乎是彻底推翻重造了君归对整个世界的认识,直到头顶的月亮都移了几次位置,他才肯答应回去睡觉。

“这个世界竟然这么大吗?”君归拽着她的衣服问她。

“嗯,非常大。”

君归怀揣着美梦睡了过去,长安城,君侯府终于不再是他的整个世界,衣白苏在少年的心中开始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这颗种子甚至掀起了他藏于心底的波澜壮阔的万丈豪情。催生了他的英雄梦想和无边无际的渴望。

·

次日,君归要求跟在她身边,衣白苏帮他细细涂了一遍药水,问道:“我得先去一趟乱葬岗,你怕吗?”

“不怕。”君归道,“只是你去乱葬岗做什么?”

“先去找一个人。”

邱好古浸淫医术已经几十年,视医如命,他在药谷里深居简出了数年,做了数年的理论推导,只等这次来把这些这些年的想法变成现实。要他放弃此次机会,不如直接杀了他更让他痛快。但是州城里有衣荏苒镇着,这就注定了让他要束手束脚。

但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盯上了州城外的乱葬岗,在这种家破人亡的时候,有些病人往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被不得已丢进乱葬岗,任他们自生自灭,正给邱好古创造机会,既避开衣荏苒,又方便自己行动,他一脸阴森笑容地放下药箱,从容走进乱葬岗,挑挑拣拣像行走在村头菜地一样。

忙活得满头大汗,他顾不得喘息,拿出自己的小本子,舔了舔毛笔晕了墨,着手记录起来。

“长元十四年,八月——”他忘了日期。

“二十三。”一道轻软的声音回复了他。

“是是是谢谢啊,八月二十三…等等…”毛笔一颤,一页纸毁尽,邱好古反应过来搭话这人是谁,他顿时沮丧得不得了,“衣荏苒你怎么这么讨厌!”

“我讨厌么?好伤心呢。”衣白苏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流露出一点伤心的意思。

“你怎么才能放过我!”邱好古几乎想咆哮了,等了这么好多好不容易等到一次瘟疫,他才不想轻易放弃。

“帮我搭把手呗。”衣白苏边说着,就蹲身去查看那几个天花病人,君归也放下手中提着的药罐,倒了药汁,然后戴上衣白苏给他的手套口罩,这才动手去将药汁喂给那些病人。即便这样,衣白苏不许他太靠近那些人,心中似乎也有所忌惮。

邱好古还在一旁暴躁:“我是鬼医!我是毒医!我见死不救我臭名昭著!你去换个人使唤好吗?”

“嗯。 ”

邱好古咦了一声:就这么简单?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老邱银针借我用用。”

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上动作早就迅速地把银针递了过去。

“老邱帮我按着啊,有没有点眼力劲?”衣白苏看他傻站在一旁看,立刻凶他。

“你还吼我?你再吼我一句!”他抱怨,“就按一下啊就一下。”他叹息一声,磨磨蹭蹭地帮忙按住那人,衣白苏开始埋头忙活。

邱好古无聊地四下张望,扭头见君归笨拙地喂药,看得郁闷,张嘴就使唤道:“喂最右边那个,中间的不用喂了,自己都不打算活了,神仙也救不过来的。”

衣白苏没出口反驳。

“哎这笨的!你真是你娘亲生啊?喂,衣荏苒抱错孩子了吧。”

君归:“…”

“你少欺负我儿子。”衣白苏抬头又凶他。

邱好古缩缩脖子顿时乖顺下来,但是还是看君归动作极不顺眼,怒道:“放手我来!”

等到将这几个人处理妥当,邱好古累得歪着一边喘息,将自己仔细清洗干净之后,狼吞虎咽嚼着衣白苏递过来的干粮,这时候他反应迟钝地泪流满面。

老子是来搞人体试验的啊,老子是来搞最恶劣,最无耻,最下流,最惨不忍睹,比天花还恐怖的人体试验的啊。

怎么被衣荏苒一来二去搅和成来救人的了?!

他斜眼看衣白苏,衣白苏正在他旁边吞干粮,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挺无害地笑了下。

“老邱,听说过千针回命吗?”

邱好古眼睛顿时亮了:“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