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这是我沈叔叔,沈朝之叔叔可是现如今最厉害的医生!”朱钰立刻对旁边的慕艾吹嘘起来。

慕艾虽然随家人隐居在深山,但是并非不问世事,沈朝之的名声,他在山中就听家人提起过,据说是圣医衣荏苒唯一的弟子,非常了不起,如今能够亲眼见到,眼睛顿时都亮晶晶的。

“…敬…”慕艾脸涨得通红。

“小艾说他非常敬佩你,敬仰你,见到你非常开心。”朱钰立刻道。

慕艾立刻不停地点头。

“这孩子?”沈朝之皱起眉头,直接按上了慕艾的喉咙,发现他喉咙并没有问题。

“他是个结巴,一次只能说两个字,三个字,一激动就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朱钰无奈。“沈叔叔你看他还有救不。”

“…没病。”

“他说他没病。”朱钰立刻翻译。

“她可说能治?”沈朝之突兀地问了一句。他问得没头没脑,但是奇怪的是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立刻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能…但…”慕艾皱着眉头。

朱钰理解能力满分,看着沈朝之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立刻解释:“她说她能治,但是却不肯告诉小艾怎么治。”

“听她的。”沈朝之道。

慕艾脸色黯然。

“你有师父吗?”沈朝之突然问道。

慕艾摇了摇头。

“他没有他没有!”朱钰看起来比慕艾还要积极,“沈叔叔要收他做徒弟吗?那太好了,小艾很聪明很有天赋的,现在伤病营里人人都喊他小神医!”

“你愿意吗?”沈朝之问向慕艾。

慕艾惊喜地抬起眼睛,沈朝之的名气在如今的大秦算是非常大的了,而且最难得的是他的名声不仅极佳,而且没有一丝污痕,就如同当年的衣荏苒。其他的那些神医,却都多多少少有些见不得人的暗黑怪癖,比如邱好古的活人实验。

“我…我…我我我…”慕艾脸涨红得几乎要爆炸了。

“小艾说他愿意!”朱钰立刻补充上去。

“他还没说呢。”帐子口突然传来一声轻软的声音。

沈朝之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叹息了一声:“您来的真不是时候。”

衣白苏轻哼了一声,走进了帐子,拍了拍慕艾的肩膀,又指了指旁边的沈朝之:“想拜他做师父,真的想好了?”

慕艾本想点头,可是却突然心生一些忐忑,呆在了原地。

“其实也行。”衣白苏道,“我不介意,反正他也肯定会把你丢给我教的。他没那耐心教徒弟,就是你拜他为师之后该怎么称呼我呢?师爷爷?师公?还是师祖?”

慕艾张大了嘴巴:“…啊?”

朱钰更是心直口快:“衣白苏你在说什么呢?”

“师父。”沈朝之面不改色地打断她的调侃。“你够了,我们出去谈。”

衣白苏应下,她拍了拍慕艾的脑袋:“再好好想想。”

·

廓州的护城河边。

衣白苏行在前边,沈朝之落后她一步之遥。

衣白苏听着沈朝之说话,许久都没有出声,直到他声音越来越低,这才缓慢开口。

“很多事情是没有机会重来的。”她说。

“邱好古应该告诉了你,我借尸还魂回到此地之前,曾经在别处呆了十年,那十年间,我想了许多,我想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去,回到我刚跟着师父学习的时候,回到我刚下山的时候。我想既然我能借尸还魂一次,说不定还能有第二次吧…”她嘴里说着悲凉的话,面容却不是甚为哀戚,甚至还跟过往的浣衣女打了招呼,讨了个红彤彤的野果当零嘴。

“然后我就开始幻想,如果我能重来一次,我该如何避免我曾经的错误,我该如何活下去。我终究还是回来了,但是老天爷却饶了这么一个大弯子给我开了个玩笑,我回来的时候,衣荏苒已经死去十年。”她弯了弯嘴角,“你看,错误依旧无法挽回,遗憾还是不能避免,我的孩子没爹没娘的长大,我也无法见我夫君最后一面。”

沈朝之接过她的话,“师父…我害了你…”

衣白苏没应声,她扯过他袖子,擦了擦那野果子,素有洁癖的沈朝之动也不动,任凭她抹他一袖果浆。

“人这一辈子不是一张纸,你写错字就能够直接扔掉重来,我借尸还魂两次,都没有重来的机会,更何况你连借尸还魂都没机会。所以我和你都只能忍受着,努力着,挣扎着继续活下去,补救曾经的过错。”

衣白苏转身看向他,似乎有些愧疚,“师父不常跟你谈心,也不知道你听懂没。”

她看了眼开阔的天空,长舒了一口气,朝他笑了下,展开手臂,“来来,跟师父说句对不起,一切就算都过去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盛熹怨气

慕艾和朱钰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从军医帐一路寻来,在浣衣女的指路下找到了衣白苏。衣白苏正一脸忧郁地望着天空。

朱钰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一把拍掉他的爪子。

朱钰问道:“哎,你怎么了?”

她继续满脸忧郁:“说了你也听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听不懂。”朱钰哼了一声,慕艾也好奇地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她。

衣白苏叹息一声,觉得有人出个主意也不错,想了想,说道:“我举个例子,你在路边捡了个脏兮兮的大狗狗,你本来不想养它,洗净喂饱它之后就要把它赶走,可是它抱着你的腿就不肯松开了,你身边的人也都劝你说这只大狗狗又懂事又可爱,你就养了它吧,你养了它之后呢,原本一切都好,可是突然他的家里人跑来告诉你这是一只会吃人的狼,大狗狗知道了,觉得你嫌弃它了不想要它了,而你也确实不得已抛下他很长一段时间,大狗狗的心思很重又认死理,你该怎么办?”

朱钰摸着下巴像模像样地深思起来。

慕艾则一脸纠结地看了她半晌,道:“沈…是…大狗狗?”

“小艾。”衣白苏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刚刚说那么多的重点是应该怎么办,而且我在很认真地在举例子,你为什么要一眼看破你师兄是那只大狗狗?你看破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说破?你就不能尊重下那个例子?尊重懂吗?”

衣白苏四五个问题一起甩出来,就算慕艾想要回答也一起堵在了喉咙里半个字也憋不出来了,他顿时反应过来她又存心欺负他,气鼓鼓地嘟起了腮帮子。

朱钰也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大狗狗是沈叔叔啊…沈叔叔可是位悬壶济世的医者,哪里像大狗狗?”

“你的重点也错!你们这两个偏题孩子…”衣白苏搪塞着两人,突然陷入回忆中。

怎么不像,像极了。

那个年纪的沈朝之比慕艾还小一些,眼睛像是刚出生的小鹿一样忐忑,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但是她一抬手,他好像就能知道她需要什么,那段时间她手边的茶盏都从未凉过。

可是现在…

衣白苏想起沈朝之刚刚的反应,顿时气闷。她本来预计好了,她那番话说完之后他肯定要扑过来痛哭流涕一番,然后她再摸摸头顺便开解一下场面简直太和谐…她预计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只是…她的大徒弟现如今已经高她一个脑袋,扑过来的感觉几乎是泰山压顶——衣白苏觉得不妥立刻推开了他,而心思敏感的大徒弟也闷声告退。

衣白苏显得垂头丧气,徒弟这种萌物为什么要长大啊…

·

打发了慕艾和朱钰两个,假装没有看到他们欲言又止的神色,衣白苏独自返回军医帐内,身子还没坐稳,突然又有人掀开帐子进来:“衣军医。”

衣白苏起身一看,发现是盛熹身边的乌衣卫首领盛九,有些疑惑,询问他的来意。

盛九只是简洁地表示殿下有请。

衣白苏想起今天还没有给他诊脉,于是背起了药箱,跟在盛九身后,朝盛熹的帐子走了过去。

此次军队驻扎虽然驻扎在廓州城外,但是上上下下所有军官士兵依旧搭了帐篷住军帐,将领们也不例外。

衣白苏赶到的时候,盛熹正对着地图,一副深思的样子,听见她脚步,动了动,却也没抬头看她一眼。只在衣白苏在他身边坐定的时候,机械地把手伸过去等她的例行诊脉。

侍立在一旁的盛九感觉整个帐子的气氛都快冻结了,他拼命朝衣白苏使眼色,让她找个话题同自家殿下说话,奈何衣白苏根本没领会他的意思,看他扭曲着脸,横肉刀疤挤在一起,还以为他在恐吓自己,赶紧埋头继续一丝不苟地诊脉。

衣白苏在那头写完每天的健康日志,眼看就要结尾,盛熹突然抬起头。

“你去见了沈朝之?”他问道。

“嗯。”衣白苏随口应了一声,没扩展这个话题的意思。手中干脆利落地收尾,停笔。

“…”盛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没资格去追究,他似乎只能自顾自地委屈忧郁而已。

盛九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自家殿下刚攒起来的勇气已经用光了,此刻垂下了眼睛,时不时偷瞄一眼他的苏苏,身上都开始涌动起一层层的怨气了。

啧,有那么难吗?

盛九几乎忍不住再去唾弃自家殿下的那点胆子了。问一句凭什么沈朝之能光明正大地抱她,而他却连拉个小手都要偷偷摸摸的真的很难吗?衣白苏已经准备告退了啊,崛起吧殿下!

“苏苏。”盛熹突然叫住了衣白苏。

盛九顿时眉开眼笑,竖着耳朵机灵地偷听。

“嗯?”

“…你袖子上有果浆。”盛熹道。

盛九僵着脸,发誓自己下次绝对不会对自家殿下再抱任何希望。

衣白苏侧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有一点橙色:“应该是朝之蹭上的,我回去洗洗。”

盛熹心头从刚刚起一直捅着的小刀被人拔起,又重重刺入。他突然显得坚定起来:“盛九。”

“属下在。”

“去找些她能穿的衣物来。”沈朝之的痕迹统统要抹去,最好连气味都不要有!

盛九欢喜地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两件女装,这些是胖管家在殿下出行的时候总会准备的,以免那可能随时都会被殿下遇见的未来女主人受委屈,因为熟悉自家殿下的品味,他甚至特意按照曾经衣荏苒的喜好定做。只是这次还是这些东西头一次拍上用场。

衣白苏看着那些衣物,顿时哭笑不得,她看向盛熹,连连摇头:“算了殿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衣裙也很漂亮,但是…”她脸上笑意浅浅,似乎还带着些打趣对方的心思,“我一个未亡人,哪里能穿这般颜色,这是诚心笑话我?”

盛熹心头插着的那小刀还没拔起,又被捅入了一柄青龙偃月刀。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暴发

这些日子一直压抑在盛熹心中里情绪突然找到了个突破口,瞬间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他想要和以往一样继续忍着,可发现却无能为力。未亡人这三个字魔咒般一直刺痛着他的神经。让他再也忍受不了。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他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你难道为了他连正常日子都不过了,你这般又有什么用,他能死而复生不成?你这么年轻,你以后还可以嫁人生子,为什么偏偏要去做他君家的寡妇!”

衣白苏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你不知道他有多好才会这么说,他——”她挣了挣手腕,示意他放手。

盛熹看着她的眼睛,衣白苏和他对视一眼,突然皱起眉头,露出深思的神色,而后她回避地躲开他的视线,咽回了想要替君晞解释的话,侧身说道:“殿下,你失礼了。”

她的神色分明没有什么变化,盛熹心中却陡然一惊,像是被罩入了黑暗之中。

衣白苏从来不是笨蛋,她聪明得过分,是正儿八经的天才。太学里念书的小君归据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连陛下都啧啧称奇,世人说是因为像他爹,其实则是随了她,他亲眼见过她瞥一眼就记下一整页的书。她初入世的时候不通世事,君晞便教她人情世故,她学得很好,她也很懂得怎么对人察言观色,只是很多时候她并不屑于如此。

盛熹知道她已经察觉了他的那些心思,即使她现在默不作声,但是出了这个门之后,她便会彻底疏离他。

沈朝之说的对,他本该好好地隐瞒着她那些他的情感,他不能让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可是他突然觉得实在是太累了…

十三年了。

他反倒笑了起来,双眼弯弯地看着她,手却依旧不肯松开她的手腕,反倒下移握住了她的手指:“怎么?察觉了?还是沈朝之跟你说了些什么?”

衣白苏正在重新去翻找曾经的记忆,面上表情呆愣,似乎有些走神。

盛熹也不笨,既然事情总要挑明的,不如在她全无准备的时候彻底坦白,她脑子会一时蒙掉,他便占了一时先手。

想到这些,他又忍不住苦笑。

感情这回事,他早就输了个彻底,先手不先手早就没了意义,不过是趁着她发愣没收回手的时候这般蹭个软豆腐。他低头,拿指尖轻轻去划过她的指腹,感受那些温暖的触感。

“不是朝之。”衣白苏已经清醒过来,她快速抽手回去,脸上依旧恢复了平静。

他面露惋惜:“那还能是谁?”

“夫君曾经委婉提醒过。”只是当初她觉得盛熹这还是实在太可怜,再加上君晞的话又说得实在是委婉仿佛他自己都不怎么确定,于是她也没把那些放在心上,刚刚觉得他不对劲,努力一回忆,便重新从记忆里揪出来了那么一段。

盛熹脸上暖暖的笑容瞬间消失:“怪不得…”

“殿下,也许只是你自己太过偏执了而已,你应该去见见长安的世家闺秀们。”她说,“我理解你的这种感情,这只是类似于小鸟啄破壳的时候,会把见到的任何动物认作母亲,我治好了你的病,所以你把那些病愈的美好情绪一起放在了我身上而已,这些并非是如你所想的那种感情…”

她劝了两句。

“你再说一个字,明天就嫁我。”他声音冷淡起来。“别以为我不敢。”他不想同她争论这些,沈朝之说的对,她根本不会去理解他的情绪,即便她口中自以为是地说着什么理解同情,但是实则没有一丝半点的心软!

他不需要她这般责备他十三年爱慕之情的不合理!他不需要她来劝诫他早日放弃!

衣白苏皱了下眉,干脆告退离开,盛熹没有去拦,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听她脚步走远,突然平静地唤道:“盛九。”

“属下在。”

“去让管家准备婚事吧。”

“谁的婚事?”盛九纳闷,王府里就殿下一个主子,难不成突然想开了准备成亲了?那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倒是挺高兴,只是他真的能放下衣白苏吗?

“我的。”盛熹继续埋头看地图,顺着之前的思路继续思考起来,在地图上圈圈点点。

盛九更是纳闷:“…那咱家王妃是哪位闺秀?”

盛熹提起笔,平淡看他一眼。

盛九立刻明白,澶王府的王妃还能是谁?只能是那位了。可是…人家刚刚还在这里说要给夫君守寡呢,殿下你没听见?盛九挠了挠头:“人家似乎不愿意。”盛九毫无压力地继续往自家殿下心头插刀。

盛熹面无表情:“请旨逼婚。”

哎殿下你这是仗势欺人啊,你这是强抢民女啊,感觉简直…太棒了!这才是他们杀伐果断的澶王殿下嘛!当年若不是殿下他自己拼命隐瞒,又去求了自家皇嫂一起糊弄,怕是陛下早就把人抢来塞到他身边了,哪里用苦呵呵地等这么些年…

陛下那人表面看起来很尊敬御史言官,但是实则是连弑父的罪名被写入史书都不介意,哪里会在意给自己最宠爱的弟弟抢个女人?陛下他一直觉得亏欠盛熹,若是见了补偿机会,别说抢一个了,抢十个都没问题。

盛熹忙完正事,合起地图,将写好的敌情分析交给盛九让他送去给宿国公。自己又陷入那些繁杂的心事里。

她会抗旨吧?有这种可能。衣白苏若是自己,确实是敢抗旨,但是她的儿子,还有君晞的家族,可都在长安。她本可以来去自由,只是她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那就羁留尘世吧,我的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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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白苏安然过了两天,平日里就看着慕艾给人诊治,偶尔在旁边指点一下。

但是这个军营里的汉子没有见识过她的医术,对她毫无好感,只知道她只要一开口说话,那少年军医就满头在旁边本子上写写记记,好半天才会继续搭理他们。

这天到了吃饭的时间,衣白苏左右等不到慕艾,起身往外看了几次,依旧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她心中奇怪,前两天他和朱钰就缠着非要她下厨做些吃的,平日里肯定饭菜还没熟就坐在桌前了,怎么今天这般耐得住性子?莫非碰到了什么疑难杂症?

衣白苏心里想着,朝外边寻找去,巡逻的士兵挠头回想半天,模糊给她指了个大致方向,她顺着路一直走去,只觉越来越偏僻。

衣白苏觉得不能再往前了,这边已经没有帐子了,士兵也不会巡逻到这里,说实话这里实在是有些危险。慕艾怎么可能会跑到这里?

她摇摇头,打算回去。

衣白苏刚扭头,结果就发现一个平民打扮,但是肤色和脸部轮廓明显一副吐蕃人的汉子站在自己身后,汉子高大粗壮,头顶带着个毡帽,鬓边长着些短粗的头发茬子。他手上拎着个手腕粗的棒子,明显正要敲上来直接打晕她,但是没想到衣白苏会这么快回头,一时间愣在原地。

不远处还站着几个人,和这汉子一般打扮,其中一个肩膀上还扛着个扭曲乱动的东西,衣白苏默默估摸了下那东西的身量胖瘦,果不其然正是失踪的慕艾。

几人中头领模样的人突然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衣白苏身前的大汉点了点头,丢掉手里的棒子,一个手刀就砍向她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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