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阳侯早年与宋邺见过一面,见面后免不了要叙一番旧。他平易近人,一般簪缨世族对商贾多少有些鄙夷,他却丝毫不端架子,与宋邺畅谈愉快。反倒身旁穿青莲色对襟褂子的侯夫人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未置一词,瞧着不大亲近。

侯 夫人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她的儿子才过世不到一月,便要着手置办旁人的婚事,她心里无论如何不会好过。她抬眸觑一眼下方端坐的霍川,心中冷哼,敛眸收回目光 时恰好对上龚夫人探寻视线。她顿了一顿,破天荒地眉头舒展,露出浅淡笑意,“宋瑜这姑娘我见过一回,上回她到永安城为宋老爷求医,孝心感动我同侯爷。她举 止进退皆有理数,我还时常在侯爷面前称赞,一定是夫人教导有方,瞧着真令人喜欢。”

她不开口,众人便难以揣度她的心思,目下她一句话将母女两人都夸了一番,倒教人吃惊。霍元荣本不打算带她前来,毕竟路途遥远,她又不是霍川生母,见面徒增尴尬。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同行,霍元荣只得松口。

龚夫人抿唇一笑,不卑不亢:“夫人谬赞,三妹被家中宠过了头,日后恐会给您添麻烦。”

“我倒不怕麻烦,侯府人丁稀薄,只盼着她能早日为家中添丁,使我和侯爷膝下有儿孙环绕。”陆瑶说罢垂眸弯唇,“不过我倒有一事不解,三妹早年不是同谢家定亲,怎的说退就退了?”

堂屋一静,气氛很是微妙。她故意提起这事,上回在宋瑜那儿没问出结果,如今搬到明面上来,用意明显。

宋瑜被谢家退亲虽不是万恶不赦的大事,却多少有些难堪,不适宜现下场合谈起。

庐阳侯低咳一声,正欲出言缓解尴尬,便听下方霍川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彼时谢家店中出事,为此惹上官司,唯恐连累宋家只得提出退亲,说起来倒是重情重义。”

一句话轻轻松松将罪过全推到对方身上,并且为谢家扣了顶高帽子,陆瑶无言以对,冷觑了他一眼。

庐阳侯顺势接过话来:“重情重义,委实重情重义。”

气氛这才有所缓和,龚夫人抿唇一笑,避开此事绝口不提。

时值午时,宋家欲留二人用饭,庐阳侯夫妇婉拒道不便久留,当天便乘上车辇赶回京城。宋家家眷一道在门外恭送,待人远去后才折返回府,至此这门亲事才算就此定下。

霍川尚未离去,立在廊下待宋邺夫妻近前,还没开口便被龚夫人截住话头,她语气不无严峻:“成淮,记着你说过的话。”

今日一见,才知这侯夫人端是不好对付,轻松一句话便将人拿捏住。若是换做三妹那个没心眼儿的,指不定结果如何。

她瞧得出陆瑶对这场亲事甚为不满,至于原因为何,不得而知。

宋瑜在院里干着急,只能凭借丫鬟只言片语猜测,她多想去前头看一看,可惜阿母说了不准。

是以一待人走后,便迫不及待地感到前院。彼时侯府的人将走,堂屋门口立着阿母和霍川,两人似在说什么要紧事,各个一脸严肃。

宋瑜的脚步赫然定住,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川。

他依旧是这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薄唇一启一合,饶是跟阿母说话都不带任何情绪。宋瑜头一回细细打量他好看的五官,长眉入斌,鼻梁挺直,下颔精致,无一处不完美。她的小女儿情态上来,踟蹰原地,怯于上前。

龚夫人先一步瞧见她身影,偷偷摸摸地立在太湖石旁,生怕旁人不知她心虚。当即好笑,停止与霍川对话,遥遥看着她一言不发。

霍川敏锐地察觉她的异常,停声静候。

因宋瑜就在两人几步开外,是以她身上香味幽幽传来,少顷霍川便明白怎么回事。他不由自主挑起笑意,短短两日未见,分外想念她。

龚夫人竖起眉毛,话语里却无一丝责备,甚至带着宠溺纵容:“谁教你出来了?没羞没臊的,当心日后被夫家笑话。”

宋瑜从太湖石后头挪出来,搅着绢帕撅嘴不甚满意。她只不过心中着急罢了,阿母怎么能当面这样说她,想着悄悄抬眸往霍川睇去。

他似笑非笑,一改方才冷淡,不知是嘲笑她急切还是别的。

宋瑜正欲反驳,便听他沉声缓缓道了句:“不会。”

她被头顶阳光晃花了眼,两颊红扑扑的霎是可人,再待下去恐怕心就会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她后退一步逃难般地:“谨遵阿母教诲,我这就回去。”

言罢提起襦裙踅身便走,石榴裙绽放,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翩然离去,却将人心头搅乱一圈涟漪。真是走的毫不留情,霍川唇角笑意敛去,不满地沉下了脸。

他这样想她,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一说话,她就走得这样迫不及待,真是让人生气。

这才只是两天而已,当龚夫人提出两人最好未来两个月都不再相见时,他登时脸黑,不容有任何商量:“不行。”

没想到龚夫人在这方面更是坚持,“成淮莫非愿意看到三妹名声败坏?如今城内多的是你二人传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况且婚前会面本就不妥当,左右不过两个月,熬过了很快便过去。”

霍川眸中漆黑,并不接话。

龚夫人改了策略,柔声劝慰:“就当是为三妹着想,常言道一日三秋,不过短短两个月,届时再见面,只会增添你两人感情而已。”

霍川顿了顿,置疑道:“夫人所言属实?”

见他模样松动,龚夫人又道:“自然属实,我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便有所参悟。”她扫了眼宋瑜离去的方向,“三妹脑子笨,不需要对她使那些复杂手段,只要你待她真心诚意…”

霍川不笨,他听懂了龚夫人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不对她使手段就能抓住她的心,若是使一些手段…霍川若有所思,殊不知他的理解与龚夫人大相径庭。

从定亲到成亲,日子说到底有些急促,是以宋府着力操办婚礼,上下忙做一团,唯有宋瑜一个闲人每日百无聊赖。

她已有好些日子不得出门,每日唯一要做的,便是傍晚那场香浴。

这是龚夫人的意思,眼瞅着距离出嫁只剩下小半月,她只需将自己养得白嫩香软即可。宋瑜原本就极其重视身子包养,是以对此毫无微词,甚至乐此不疲。

她仰躺在浴桶之中,乌黑如墨的头发散在身后,水藻一般浮在水中,挡去了大半旖旎美景。澹衫在一旁为她添热水,一壁试探水温一壁温柔地笑:“日子过得真快,眨眼便要两个月了。”

水温适中,宋瑜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点了下头。

她也觉得快,好像定亲的事才在昨日,她本以为会很难熬,未料想一点也不,她甚至惬意得紧。豆蔻汤香气袅袅,侵入她细腻肌肤中,粉雕玉琢的脸蛋被蒸得通红,浑身舒服得仿佛要化在水中不愿出来。

她咪呜一声转了个身,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纤长睫毛挂着水珠,微微一抖从脸颊滑落,美得人心头一颤。薄罗给她擦拭头发的手一僵,屏息凝神,“姑娘别这么看人,婢子快要受不住了。”

说罢装模作样地仰头捂着鼻子,惹来宋瑜一阵轻笑,掬了捧水往她身上泼去,“油嘴滑舌!”

她躲避不及,被泼湿了衣裳,一脸苦瓜相:“婢子说的分明是实话。”

旋即就将不愉快抛之脑后,腆着笑脸凑到宋瑜跟前:“等到洞房花烛夜,霍园主必定会爱不释手。”

她刻意加重了后面四个字,笑容璨璨,好不讨打。

宋瑜捂着脸躲进水中,这些日子不时有人跟她说夫妻房事,搁在以前她从不知道,忽然之间颇有些不能接受。只消一想到两人要做那事,她就羞愧不能自已…她已有一个半月没见过霍川,居然会有些想他。

沐浴完毕穿戴衣裳,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才微微露出霞光,时候尚早。

宋瑜坐在镜前擦拭头发,对着双凤缠枝镜摆弄各种表情,看得底下丫鬟忍俊不禁。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孩子脾性,一点没有待嫁姑娘的稳重。

她手臂酸涩,悻悻放下巾栉起身,正欲去榻上躺着,便见前院下人匆匆来到跟前,扑通跪倒她身前,“不好了,姑娘…姑娘请随小人到别院一趟,老爷情况瞧着不大好!”

宋瑜心头一窒,随手披了件褙子,攒眉走到他跟前,“怎么回事,我阿耶怎么了?”

那仆从只一个劲儿地重复:“怕是又病发了,请姑娘随小人走一遭…”

宋瑜心中焦急,根本没思考他话里真假,举步便往外走,“近来不是一直好好的,为何会忽然发病?”

若是仔细分辨,能听出仆从话里漏洞。宋邺病发为何独独来通报她,况且还有别院马车迎接,难道没人告知龚夫人?

澹衫薄罗匆匆跟着她来到府外,门口停着一辆车辇,车夫正是明朗。

她俩一个打帘,一个扶着宋瑜踏入车厢,正欲一道进去,却被明朗拦在外头。

只听里面宋瑜轻声一呀,再无声音。

第44章 喜盈门

强硬的力道将宋瑜拉入车内,她足下趔趄堪堪栽到一个温暖怀抱中。

纤腰被一双手臂顺势勾住,她的脸颊挨着对方脖颈,两人胸口相贴。她霎时羞臊不已,两手挡在身前意欲将人推开,却奈何力量悬殊,根本撼不动他分毫。

霍川低沉悦耳的声音响在头顶:“别动,我只抱一会儿。”

果真是他,他也太大胆了一些,在家门口就敢做出这等事来…况且,还是以她阿耶的名义!

宋瑜又气又恼,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丝毫不将霍川的警告放在心上,攀着他肩膀便要挣脱。男女终究不一样,她一番动作非但不起作用,反而使两人挨的更紧,她甚至感觉到霍川扶着她的手掌愈加滚烫。

宋瑜羞得抬不起头,期期艾艾:“你放开我…”

小绵羊般婉转软糯的声音,甜得仿佛蜜罐子里浸过,教人益发放不开手。纤细玲珑的身子微颤,她许是才洗浴,浑身散发着湿漉漉的潮气,白芷和兰草香味混杂,馥郁清香,将缠绕的两人笼罩。半干的头发贴着霍川脸侧,冰冰凉凉,禁不住低头嗅了满鼻香味。

“以往未曾察觉,三妹的头发真教人爱不释手。”霍川掬了一捧,神态认真,似乎并未听见宋瑜要求。

他修长五指穿插发丝之中游走,搔得宋瑜头皮发麻,嘤咛一声不大满意:“我阿耶,我阿耶当真病发了吗?亦或是你骗我?”

宋瑜对此心心念念,虽已料到七八层,但到底不能彻底放心,生怕一个疏忽耽误宋邺治病…她目下已经放弃挣扎,左右逃脱不得,看模样澹衫薄罗已被拦在外头,没人能够求救。

反正他说了只抱一下,那就抱一下好了,宋瑜闭了闭眼,如是劝慰自己。

可惜她身子却僵硬得紧,抱着一点儿也不软绵绵,霍川不满地皱起眉头,“放松些,又不是抱了根木头。”

顿了顿回答她,面不改色:“自然是骗你的。”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宋瑜额头抵着他肩膀,偏头悄悄觑一眼他。心中道了句道貌岸然,她卫道士一般义正言辞:“阿母同我说,让我们成亲前都不要再见面,对两个人都好。你…你今日来若是被她知道,阿母一定不会放过你。”

声音一娇,连威胁的话听着都恁无魄力,霍川弯起唇角故意哦了一声,仍旧保持抱着她的姿势,掀开布帘对外头明朗道:“依照女郎意思,去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何曾说过这话!宋瑜情急之中便去伸手捂他的嘴,霍川倒也不挣扎,由着她放肆,只是弯起的眉眼泄露了他此刻思绪。

手心是他呼出的灼热气息,一直传到四肢百骸再汇聚心口,宋瑜迅速收回手,甚至嫌弃地在他肩头布料擦拭两下,“我没说要去…”

话音未落,车辇已经缓缓启程,她因着惯性往身后一倒,脑袋恰好磕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下一瞬便捂着后脑勺弯下腰,攒眉唤痛,霍川没见过这么笨的,坐马车也能伤到自己:“怎么,不愿意同我待在一处,特意以死明志?”

嘴上虽刻薄地嘲讽,但手却放到她脑后揉搓起来。末了距离太远,索性将她整个人重新抱在腿上,大掌垫在她脑后揉了揉,“三妹还是这么坐着安全些。”

他瞧着没几两肉,身上却结实得很,宋瑜这回学乖了,不再乱动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中。小手攀附着他的衣襟,仰起头问道:“你今日叫我出来为什么?”

明朗确实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外,来到霍川的花圃之中。

许久没来这儿,彼时漫山遍野开遍的花朵早已掉落,剩下绿意盎然的青翠草地,间或种着一些晚春开花的品种。反正霍川不久便要回去永安城,此处无人照看,他已直接转手给宋家,由宋珏负责看管,每年只需给他抽成便可。

霍川抱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掌,沉声肃容:“许久未见,三妹莫非没有什么同我说的?”

两个月于他来说着实煎熬,头一开始的那几点更为严重,恨不得将她日日栓在裤腰带上。时间长了倒也习惯,只是对她益加想念,不见还好,今日会面勾出他压抑了多日的情怀,一发不可收拾。

克制不住地想碰触她,亲近她,同她说话。

宋瑜认真地思索半响,“我能下车吗?”

音落果见霍川沉下脸来,冷冽之中透着丝丝寒意,薄唇抿出个不悦的弧度,“你不想我?”

两人从头到尾都未说到一块儿过,鸡同鸭讲,使得宋瑜很是无力。她兀自喟叹,要说想他,委实有那么一点儿,但决计不会说出来。

轻盈身段被他轻松掌控,玲珑身子抱了满怀,真正的温香软玉,若是能听她倾述情意再好不过。可惜只能是霍川想多了,宋瑜小脑袋晃了两晃,“我每天有许多事情,没有时间想别的。”

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仍旧不尽人意。她哪里忙了,见天嫌在家中无所事事,连宋琛都看不过去。

闻言霍川微一停顿,凝了冰霜的坚毅面容瞧着不大高兴,捧着宋瑜的脸凑到跟前,张口便要咬她。宋瑜眼疾手快地挡住,被他咬在掌心,瘪瘪嘴委屈地控诉:“不要咬我,我怕疼。”

霍川哑声苛责:“我这么想你,你竟不想我!”

颇含了些咬牙切齿的以为,简直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宋瑜惘惘,好似一瞬间被人捧到云朵上,飘飘忽忽摸不清方向。微风拂来,吹乱她鬓角,却使人心旷神怡,唇角勾起盈盈笑意,“哦,可是你用阿耶来骗我…”

不待她说完,霍川已经截住她话头,情绪不明地开口:“你阿耶没事,我有事。”

宋瑜直起身认真将他逡巡一边,浑身上下都好好的,气色润泽,手脚利索,哪里像有事的样子?她不信,偏头疑惑出声:“你哪里有事?”

霍川不再言语,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嗓音愈发干涩低哑,“并无大碍,等成亲那日就好了。”

醍醐灌顶般让宋瑜明白过来,他哪里有事,分明是起了色心!

“放肆!”宋瑜登时恼羞成怒,脱口而出。

她人虽娇弱,关键时刻力气倒是十足,挣开他一跃而起逃到车厢外头。入目一片辽阔,远处碧空与草地连成一片,背后是绵延起伏的山丘,山顶云雾缭绕,看不真切。她踩着脚凳走下车辇,心情渐次平静,耳根子却仍旧发红。

连日来不少人在她耳边说起夫妻情事,或有意或无意,耳濡目染她当然知道许多。方才霍川说那番话时,分明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本以为他是清心寡欲的,目下看来阿母所言不虚,男人都是一样劣根性。

宋瑜想起阿母教他掌握男人的手段,偏头觑一眼垂下的布帘,忽闪的长睫毛上是一双潋滟水眸,仿佛承载了整个湖畔的春色盛景。她不再回头,提群往前头走去,车辇外面候着明朗,不见她的丫鬟。

宋瑜目下很不待见他,从他面前行过特意恶狠狠地瞪视:“澹衫薄罗呢?”

明朗是奉命行事,他对霍川尤为忠心,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解释:“小人给她们安顿了地方,稍后送女郎回去时便一并接了她们。”

宋府门前她们察觉端倪,意图解救宋瑜,奈何有明朗拦着,况且事情闹得大了不好收场。明朗再三保证会平安将宋瑜送回府,她们才悻悻作罢,眼下正在一间茶肆落脚。

宋瑜气恼得很,没见过这么自以为是的!

她想走,可惜路途遥远,凭借双腿之力说不过去。她灼灼视线几乎要将布帘烧出窟窿来,少顷霍川从里头掀开帘子,明朗见状连忙上前抬臂借力。

霍川不紧不慢地来到宋瑜跟前,丝毫不见窘迫,“三妹,你看这里景致好吗?”

早在下车之前她便看了一遍,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她生气归生气,但还是诚恳地颔首:“好。”

言罢一顿,想起他根本看不到,悄悄斜去一眼,见他面色如常。

然而霍川的下一句话却让她陡然消气,甚至升起难以自禁的酸涩:“我在陇州居住两年,从未见过此处光景。旁人都道这里景致美,是个宜居的好地方…此次回去永安城,若是我的眼睛治好了,我们便回来陇州,在此处定居。”

宋瑜愕然睁大眼,听庐阳侯的意思,他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怎能说回来就回来?届时他抛得开一身功名利禄,锦绣前程吗?

还是说,他本就不是为了那个位子?

宋瑜琢磨不透,惶惶地盯着他。

半响无声,霍川往前走了一步,只能看见他晦暗不明的侧脸,“你猜的不错,我确实不在乎世子之位。”

宋瑜抿唇,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正待霍川要解释之际,她眼巴巴地盼着,远处却霍然传来一声怒喝:“驾,再快些!”

远处尘沙弥漫,骏马奔腾,上面一脸凶神恶煞的正是宋琛无疑。

他长吁一声勒马喊停,堪堪停在两人跟前,尘土呛得人连连后退。他扫了宋瑜一眼,不悦的目光停在霍川身上,疾言厉色:“你带我阿姐来这里做什么?”

他三番五次扰乱两人好事,没见过这般没眼力见儿的,霍川语调颇为清冷:“宋小郎君终日游手好闲,如今又充当起三妹的贴身侍从了?”

宋琛冷哼,对他讽刺不以为意,“这是我阿姐,我护着她实属情理之中。倒是霍园主,婚期还有半个月,你此举恐怕大为不妥。”

褪去平日伪装,霍川对待宋琛丝毫不显客气,他屡屡破坏两人独处,端的可恶得很。

见他静默,宋琛得意洋洋一笑,火上浇油:“若是我将今日一事回禀阿母,阿母必定会慎重考虑将阿姐嫁于你。”

说罢朝宋瑜递去一只手,“阿母方才寻不见你,快随我回去。”

宋瑜信以为真,提群上前正欲伸手,身后霍川面无表情地唤住她:“宋瑜!”

他面上不显,听语气多半是动怒了。宋瑜左右为难,她不想将事情闹大,更不愿使双方为难,唯有软声劝说:“园主不要为难我,我今日随你出来已经犯错,若是让阿母知道一错再错,定没有好果子吃。”

宋琛受不得她磨磨蹭蹭,没耐心地握住她手腕往上一提,眨眼她人已落在身前。短短两个月,宋琛身量迅速拔高,力气也强壮许多,提起宋瑜丝毫不费劲儿。双手从她腰侧环过,握紧缰绳狠狠一挥,扬尘而去。

原处霍川一动未动,头顶阴翳,阴沉至极。

她居然说一错再错,同他在一起难道就是犯错?走得这样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他神情阴鸷,招呼明朗过来:“回去。”

不急,只剩下半个月而已。成亲之后,倒要看看她能躲到哪去。

回去之后顺道接了澹衫薄罗,龚夫人知道她偷偷出门,却不知她是跟霍川一道,饶是如此仍旧将她好一通数落。城中言行好不容易淡去,她只需安安心心待嫁便是,这节骨眼儿可别再生是非。

宋琛嘴上虽花样多,但到底足够厚道,没有将霍川和盘托出。

他立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心底对这门亲事多的是不赞同,觉得宋瑜简直羊入虎口。那霍川一看便是不好应付的,阿姐被他牢牢拿捏住了,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这些话他只在心里腹诽罢了,真到成亲那日,依然挂满笑意抱拳迎宾。

小半月光景眨眼便过,及至四月十六那日,傧相赞礼,鼓乐齐鸣。

宋瑜天未亮便被从床上捞了起来,迷迷瞪瞪见直棂窗外一片漆黑,转身便要倒回床榻,“不着急。”

可把澹衫吓死了,婆子丫鬟候了一屋,只能她起床便能行事。花轿不一会儿便到,这可耽误不得,总算将她扶稳,龚夫人已经从外头步入室内。

“怎么才见醒?”龚夫人蹙眉不满道,将宋瑜摇摇欲睡的身子扶稳,无奈地敲了敲她脑门,“还要不要嫁人了,快些动作,一会儿还要给你开脸。”

宋瑜揉揉眼睛懒洋洋地嗯一声,澹衫给她穿好鞋歪。她手边无意碰到一本泛黄书册,偏头迷糊看去,瞧准上面内容后蓦地一窘,拽着枕头严严实实遮住,霎时全惊醒了。

书本是昨日龚夫人傍晚交给她的,共有三本,叫她自己拿着好好揣摩。

一干丫鬟全被屏退,神秘兮兮地勾起了宋瑜好奇。她随手翻开一本瞧了瞧,顿时脸如红烧,手忙脚乱地将书册塞回给龚夫人:“阿、阿母给我这些做什么,我用不着!”

龚夫人掩唇一笑,“傻三妹,谁说用不着?洞房花烛那夜,你还打算分房睡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瑜确实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要分房睡吗?倒也不至于,毕竟成亲之后是不可避免的,可要真做这些事…宋瑜低头觑一眼画本子,那些人物交缠相连,在她眼里淫.秽不堪,难道她也要跟霍川这样亲密?

宋瑜一想起便羞臊不已,她不敢多看,“我没打算分房睡…可是,可是一定要做这事吗?”

她觉得搂搂抱抱已经足矣,再多便是亲吻,原来两人竟还能以这样亲密的方式结合一起。

前几天听旁人讲都是抽象的,全凭想象,姑娘家总爱往浪漫美好的方向想。目下忽然如此巨像化…她有些接受不能。

龚夫人严肃起来,思想工作要做好,这点可容不得马虎,“一定要。三妹,你记着,男人的感情会被岁月打磨圆润,若是不能孕育一儿半女,无论成淮如何爱你,日后你都终究都难以在侯府那种地方立足。”她顿了顿又道:“日后你便知道,唯有孩子才是女人最可靠的保障。”

闻言宋瑜不再吭声,她竟然觉得悲哀…好像她嫁过去便是为了生孩子,她蔫蔫地应了。

柔软的外表下有一颗坚毅的心,她并不赞同阿母的说法,她平时看着好欺负,关键时刻却能十分果决。

镜内照出一张明媚娇俏的面容,妆容精致,美貌不可方物。

龚夫人已经给她开过脸,纤白娇容愈发像一块莹润美玉,光洁无瑕。眉心贴的花钿振翅欲飞,如此祸国殃民的容貌,说到底竟不知是福是祸。她一直居住陇州倒好,注意的人不多,如今宜居京城,天子脚下多是地位显赫的贵胄,只希望三妹不要太引人注意的好。

红艳艳的嫁衣罩在她身上,她虽纤细,但足够撑得起这身繁冗衣裳。红绸遮住视线,外头花轿已然到达,婆子扶着她上彩舆,恭恭敬敬。

及至此时宋瑜才醒过神来,她是真真切切要嫁人了,再也回不得阿母身旁,不能对着父母撒娇任性。她难过得要落下泪来,握着龚夫人的手不肯松开,泪珠儿一串串楼下,濡湿了红头绣鞋,“阿母,阿母…我想你了…”

这可不行,还没嫁出去便成这幅模样,日后该如何了得。

龚夫人岂能好受,抱着她亦是哭出声来,顾不得一旁随性的家眷宾客,与她说了好些叮咛的话,宋瑜都一一点头记下。母女依依不舍一番,宋瑜被催着上彩舆,一点点松开龚夫人的手,盖头底下的小脸哭得凄怆。

因两地相隔远,是以她只能先到永安城,再由侯府前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