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理会容琛,起身陪着明慧走到封台前。众人自然不敢就坐,纷纷随着昶帝起身,恭立在他身后。

微风轻拂明慧的如雪白衣,背影婀娜,弱不胜衣。

居高临下,可见军纪严明阵势迫人的神威军,西域战俘臣服在天地风云八阵正中,俯首低头。

昶帝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不屑地指着军中战俘:“你看,这些便是西域战俘,长的与我们中原人大不一样,一看便是野蛮宵小。”

明慧俯视着那些战俘,突然凄然一笑,喃喃道:“今宵剩把银釭照......”

我记得下一句是“犹恐相逢是梦中”,莫非战俘中有她旧识?

她只念了这上一句。

突然,白光一闪,她竟然从承天门上跳了下去。

一片惊呼声中,明慧如一只白蝶,倏忽飘下。

昶帝脸上瞬间失色,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明慧的纵身一跳之中流出体外,惨白的一张容颜毫无一丝血色,如同一座风中的玉石像。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但事发突然措手不及,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我亦震惊地不知所措。

眼前身影一闪,元昭第一个跃下了封台,我反应过来,和容琛一起奔下了台阶。

一滩殷红的鲜血,衬得明慧一身白衣单薄苍凉,如孤零的落雪。

元昭扶着她。她目光涣散,依依有最后一丝气息,我蹲在她身前,心颤抖狂跳,手指却镇定地去摸她的心脏脉搏。

“我,恨你,骗我。”

这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合着血泪,却是对我说的。

我呆呆地望着她合上眼眸,心里一片死寂,她为何寻死?为何恨我?

“快叫太医,快!”身后传来一声嘶喊,仿佛是从撕破的胸腔中吼出,沉闷而绝望。昶帝一掌推开我和元昭,将明慧抱在怀中,颤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

她肌肤本就白得透明,被血迹一抹,更是触目惊心。

周围一片混乱,内侍奔走的脚步声杂乱无章,侍女惶然拥下观礼台,围在三丈之外不敢近前,天地黯然,唯有神威军依旧阵容不变鸦雀无声。

昶帝晃着明慧的身体,她已经毫无反应。

“陛下节哀。”向钧弱弱的说了一声。

昶帝凤目一凛,一道厉光让向钧身子一颤,再不敢言。

昶帝突然看见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快救她,你不是神医么,快救她!”

我心里难受之极,涩涩道:“陛下,她已经死了。”

他怒目愤然道:“胡说!她不可能死,昨天她还对我说,要和我携手以老,她怎么可能死!”

“陛下,她心脉已断。”

昶帝双目赤红,突然一把扯过身边的一名宫女,掷到我的跟前:“刨开她的心,换给明慧。”

一声厉喝如同晴天霹雳,那宫女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瘫倒在地。

我亦惊得心里狂跳。

昶帝状如疯魔:“你师父当年给猛虎换了一颗狗心,自从它便对朕如忠犬。快将她的心剖出来换给明慧。”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宫女跪地哀求,额头直磕出血来。

“陛下,明慧已死,草民不能这么做。”

一道银光闪过,我颈下一凉。

我没想到昶帝出剑如此之快,干脆利落,如日出苍穹。架在我颈上的剑,长约两尺,泛着青光,几缕发丝从剑刃上飘落,真正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一股杀气悄无声息地从剑身透入肌肤之下,有如灵蛇,在身体里游走。顷刻之间,后背沁出了薄汗。

他目赤如血,瞪着我,一字一顿道:“你刨不刨?”

剑抵着我的咽喉,他只要稍稍用力一送,我便呜呼。

周围静极,仿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杀一个人对他来说,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而一条人命对我来说,却绝不是一只蝼蚁。医者慈悲,治病救人,而不是杀人。让我剖开活人的心去救另一个人,莫说救不活,便是救得活,我也不能这样做。看来,我今日必死无疑。

医者之德,重于性命。我怕死,但也不能违背良心。

迎着他赤红的眼眸,我缓缓道:“医者无法违背天命,更不能谋害人命,莫说人死不能复生,纵然可以换心重生,亦不能随意扼杀他人性命,万物生灵皆有灵性,众生平等。”

昶帝怒吼:“少来这般大道理,众生与我何关,我要她活!”

空旷的承天门前这一声厉嘶,生出袅袅回声。他目眦欲裂,眼中满是盛怒和杀气,如修罗地狱里的凶神恶煞。

颈下猛的一痛,我闭上了眼睛,生死之际,心里晃过许多的遗憾。未能解开身世之谜,未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未曾被一个我爱的人喜欢......遗憾太多,一一在眼前飞过,像是残春的片片落花,无人来嗅,终枉负了东风一场。

☆、第 11 章

突然,耳边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陛下且慢,有一个方法可以救明慧。”

四野无声,万物空明,我睁开眼,迎上一双深邃莫测的眼睛,像是夜海之潮。

所有人的视线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他从容镇定,风骨铮铮,一袭素衣凝集着万千目光,骤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昶帝眸光一紧:“什么办法?”

“鲛珠可保容颜不变,骊珠可存魂魄,陛下可派人去取鲛珠和骊珠护住明慧身魂,再出海寻十洲仙草让她死而复生。”

“海上仙山?十洲三岛?”

“是,陛下想必看过《十洲记》,上书:祖洲生有一草,名养神芝,人死不过三日,覆之皆可活,服之可长生。”

我忽然忆起幼年时师父对我说过的话,他说等我长大要带我出海,采那养神芝给我当青菜吃。

“便是寻得祖洲,早已过了三日。”

“人死三日,魂飞魄散,只要三日内取得骊珠存住魂魄便无妨。”

“海上当真有十洲仙山?”

“有。莫归去过。他曾告诉我,他已是长生不老之身。”

我吃了一惊,难道师父当日对我说的话,竟都是真的?

周遭鸦雀无声,容琛的每一句话都简短而镇定。

他本就拥有世间少有的一种出尘脱俗的气度,此刻语惊众人,却无荒诞不经之感,昶帝面前,他面无惧色,玉树芝兰一般长身玉立,无端生出一种让人信服的感觉,仿佛是从而而降的天神,睥睨俯视着红尘众生。

昶帝一瞬不瞬地盯着容琛的眼睛,似乎在辨他话语的真假。

容琛毫无惧色,从容相迎,清雅的容颜露出一股风淡云轻的霸气。

昶帝眼中的戾气渐渐消融,像是被一片旭日拨开了阴霾。他应该是信了容琛的话,架在我颈上的剑,不知不觉中离开了我的肌肤。

一片静寂中,我的右手被一只温软滑腻的手掌握住,眉妩跪在昶帝面前:“鲛人见少女哭泣便会落泪,民女愿去东海取鲛珠。”

我紧紧回握她的手,有友如此,此生无憾。

“臣,愿去碧月湖取骊珠。”

说话的是元昭。

我意外而震惊。因为取骊珠乃是九死一生之事,纵然方才昶帝赐了婚,他也犯不着为我去送死。若我长的如眉妩一般美貌倾城,或可认为他是对我一见倾心,愿意为我出生入死,但我这般容颜,委实没有这个自信,认为初见第一面就可以让他为我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他为何如此?

容琛的目光落在我颈上,缓缓道:“莫归曾遗下一幅星图,我愿带人出海,去寻养神芝。”

我望着他,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他曾在太医院里对我说过,有他在,不会让我死。他素来喜欢玩笑调侃,当时我并未在意,也并未当真,而此刻,真的见他救我,我又惊又疑。

他为何要救我,难道是因为我是莫归的弟子,而他是师父的至交?可是为了一个至交的弟子,而去冒险,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我总觉得这个理由不是很让人信服,至少我自己都无法信服。

山穷水复之际的柳暗花明,疑窦重重,雾霭深深。但不管元昭和容琛出手相救的理由是什么,能在生死之际,突然发现有人并不想你死,委实是件让人死而无憾的事情。活在世间十七年,并不是白活一场。

昶帝收回了我颈上的剑,目光如炬紧盯容琛:“好,朕信你一次。”

长剑指向向钧,“速领一支御林军送她前往东海。元昭精选二百名水性极好的神武军,即刻启程往碧月湖。”

号令完毕,他语气骤然一冷:“三日后,若是你们空手而回,正好与明慧一起下葬。”

承天门前一片死寂,昶帝的厉声训斥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耳畔,一股无形的杀气久久不去。这一刻的他,仿佛是世上最深情的人,俨然也是最无情的人。

明慧被送回到掬月苑,昶帝喝退众人,命我为她更衣缝伤。

面对明慧,我悲伤难抑,刚才还是活色生香的一个人,现在却如一块破碎的冷玉。身为医者,我总是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健康长寿,眼看这如花妙龄却香消玉殒,实在是令人扼腕伤心。

我为她洗去血迹换上一身洁净的白衣,整理好她的仪容。头骨上的伤痕被如云的秀发掩盖,我替她簪上了一朵玉芙蓉。

她神色安宁,容貌依旧,躺在水晶棺中如同沉沉入了一场梦境。

昶帝静静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慧,直到我做完一切,他才出声。

“你可知她为何寻死?”他的声音如同冰窖的缝隙里挤出来一般,一身的萧杀之气,我无端觉出一抹幽凉的寒意在身上游移。

“草民不知。”我也想知道她为何寻死,她明明说过不介意贞洁。

“如果有一个男人如朕一般待你,你会不会死?”

“没人这么对过我,所以草民无法回答。身为医者,草民从不去考虑假设的事。”

被不爱的人爱,并不幸福,这种滋味大约昶帝不会明了,他这样的人,怎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他沉默。

我不知是否该告退。

静寂中,窗外起了风,吹着枝叶呜呜咽咽。

“容琛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师父的至交好友。”

“你师父可曾对你说过十洲三岛,养神芝?”

“说过,我七岁时他便说过。他并不是个信口雌黄之人,陛下应该了解他的品行。”此时此刻,即便我不信世上有十洲三岛也必须这样说,否则容琛和我,都会有性命之忧。

“不错,朕相信容琛,其实是相信莫归。听说,二十年前,他有一位至交好友身患绝症,他倾尽家财,带人出海寻仙。他是否对你提过此事?”

“师父未曾提及,只在我幼时曾说过一次,长大之后会带我出海,摘了养神芝给我当青菜吃。”

昶帝微微眯起眼眸盯着我,赤红的血丝显得他一双眸子阴鸷深沉。

“放眼天下,再无人医术能胜过莫归,而他的行事做派也的确有些异于常人,带着些世外高人的意味。”

离群索居保持神秘,是师父的一贯风格,看来他老人家这么做还真是颇有一番道理,此刻在昶帝心里,凭添了对容琛的信任。

“你很像他。可惜太丑。”

我:“......”陛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不想让你死,太医已经死光了,你师父又出了海,不知去向,万一朕有什么不适,还真是需要个大夫。你的医术得了莫归真传,比那些太医强了百倍。”

“多谢陛下抬爱。”

“但是,朕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杀人,你长的实在不够赏心悦目,所以,朕也难保不会杀你。”

我:“......”

“将来出海,船上也少不了大夫,等取了骊珠,你和容琛一起出海。”

“是。”

昶帝挥了挥手,示意何公公将我送回到凤仪殿。

容琛见到我,轻舒剑眉,冲我微微一笑。

我却连一丝笑都挤不出来。死里逃生,并未觉得庆幸,反而觉出一层层的压力,环环相套。

取鲛珠倒是没有什么危险,鲛人最喜美丽少女,眉妩天生丽质,定能引来鲛人之泪。但取那骊龙颌下之珠,却是凶险至极。元昭纵然是神威将军,战无不胜,但他毕竟是凡人之躯,与骊龙相斗,只怕凶多吉少。而容琛所说的出海寻仙,更像是天荒夜谈。就算世上真有养神芝,出海远行凶险莫测,运气不好便会葬身海底。他,究竟有几成把握?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很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些答案,可惜他一向都是悠然平静的容颜,此刻,格外的从容淡定,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仿佛世事尽在掌控。

我忍不住低声嘀咕:“十洲仙草,真有其事?”

他挑了下眉梢:“你信不信?”

我如实回答:“我,真不知道。”顿了顿,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你不是哄骗昶帝的?然后我们再找个机会逃跑。”

他正色道:“非也,你师父说十洲确有其事,他吃过养神芝,已是长生不老之身。”

我心里一动,师父他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看来此事是真。

容琛又展颜一笑:“不过是酒后说的。”

我:......

“我们就权当是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是能寻到仙草,顺便咱们也能成仙啊。”

我哭笑不得:“万一死在海上呢?”

“那总比今天就死强啊,活一天赚一天嘛。”

......公子你还真是想得开啊。

他笑笑地望着我:“我救了你,你会不会以身相许报答我?”

......公子你这是调戏我呢,还是调侃我呢?

我挤出一坨干笑:“长的这么丑,我还是不恩将仇报了吧。”

“不要妄自菲薄,”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似笑非笑道:“身材很好。”

我脸上一热,转移了话题:“碧月湖深不可测,骊龙凶悍又出没不定,也不知如何才能取到骊珠?”

“取骊珠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只有在骊龙沉睡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下骊珠,在它震怒发狂之前游上岸。”

“骊龙睡在水底,如何知它是否睡着?”

“这个容易。”

“容易?”

“下水去看,赌运气。”

“若是骊龙未眠,岂不是凶多吉少。”

“那就看你是不是游得比骊龙快。”

......公子,这不是赌运气,是赌命好吧。取骊珠这事,怎么看都像是去送死。我越发替元昭担忧。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稚气的童声:“何公公,那位神医是女的吗?那岂不是位神仙姐姐?”

门外一声低咳,何公公领进来一位七八岁的男娃娃,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他一见我就嗷地一声躲到了何公公身后,伸出一根小白胖手指,颤巍巍指着我:“黑,黑无常。”

我那一颗听着听“神仙姐姐”的心,吧唧一声,碎成了两半。

“元宝,这位便是灵珑神医。”何公公又对我道:“他是神威将军的幼弟。皇上命他暂住宫中。”

原来又是一枚人质。

元宝缩在向钧身后看了我一眼,一双大眼睛咕噜转了转,然后走出来对我施了一礼:“神医姐姐好。”

和神仙姐姐一字之差,我心甚慰,笑眯眯摸了摸他的头:“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