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会跳《绿腰》的女子,唯她而已。她本不叫绿腰,因一曲《绿腰》而惊艳后宫,故而得名。

“我嫉火中烧,愤怒之中将绿腰捆在房中,用那绑了铁蒺藜的藤条,将她一双修长笔直的大腿抽的血肉模糊,再也不能翩然起舞。其实,我本不想那么对她,我只是想问她,江郎为何喜欢她?她却说她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是故意不肯说,故意不让我知道江郎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手心里出了汗,她不愧是惠之羽的女儿,这脾气秉性,还真是扭曲的很。

“后来她疼得实在受不了,她说,她曾把鲜花挤出汁液,添在他作画的松烟墨里;曾把梅梢上的雪存起来,为他煮君山银针;曾在他夜读的时候,为他燃过醒梦香提神。在他怅然失神的时候,奉上一杯新茶。”

“我听到这里,一鞭抽中她的脸颊,铁蒺藜划破了她如雪的肌肤,她却笑了,她说,我要谢你,若不是你,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碰见他。庸碌一生能有这灿烂一刻,死亦无惧。我不后悔。她死在那张画上,鲜血浸透了那张宣纸,再看不出那画上的人,曾是如何的轻盈蹁跹,明艳照人。”

我听得手心出汗,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子,偏偏却生就了一幅倾城容颜,举止高雅脱俗,永远至高无上的皇权,可以轻描淡写地要人性命。

“原本我没想打杀她。但我听到她的那些话,真的很气愤。那松烟墨,那君山银针,那醒神香,都是我送给江郎的,这世间的稀世珍宝,甚至半壁江山,我都不吝给他。可是他却爱上别人。”

我心里默默叹息,绿腰能给他的,恰巧就是你不能的。未必人人都稀世珍宝半壁江山。

“绿腰死后,他对我更加的尊敬,敬而远之的敬。我心里后悔不该打死绿腰,但事已至此,也莫可奈何,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以重来。我为了讨好他,带他去游春打猎,不巧遇见刺客,当时他离我最近,却没有挺身相救,是安国将军为我挡了一剑。那一刻,我彻底的伤了心,我对他那样的好。”

可是我作为旁观者,并没听出来她是如何对他好的?倒是觉得绿腰是一场润物细无声的雨,沁了江瓒的心脾。

“我一怒之下,费尽半壁江山的钱财去找龙伯人换来一颗红颜树,没有男人我一样会诞下子嗣,射虹国从此不需要男人。”

“红颜树终于结了果子,我却一日比一日更加难过。”

“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却独独对他束手无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哀伤无奈。

殿内寂静无声,连香气都散发着寂寞的味道。

良久她抬起头,像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向我恳求,“你可以治我的心病么?让他爱上我。”

☆、51

她的要求让我想起当日的昶帝。他也曾这样想要明慧爱上她。可惜,我是神医不是神仙。

“陛下,我无法让他爱上你,但我可以让你忘记他。”

她咬着唇,没有立刻回答我。

我知道她心里在挣扎。

爱而不得是一场水滴石穿的煎熬,而挥剑斩情需要一种大刀阔斧的杀伐决断。

她终于下了决心:“怎么样才能忘记他?”

“爱上一个人,心里便会生出一颗相思珠,取出那颗珠子,从此便会忘了这份情。”

“你是说,要刨心取珠?”

我点了点头:“曾经无人相信,说我是疯魔。但我的确治愈了很多人。”

女皇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是想探究我话里的真假。我坦荡地迎着她的眼神,竭力露出自信的模样。我知道,这大约是我和容琛能安然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她思忖了良久,道:“好,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吃过午饭,你来这里,为我取珠。”

“陛下不与臣下商议商议吗?毕竟这动刀的地方十分关键,我又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我若是告诉臣下,只怕招来所有人的反对,她们不止认为你疯魔,也会认为我疯魔。”

“多谢陛下的信任。”

“我信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敢骗我。若是失败,你只有一死,而且死的不只你,还有容琛,以及所有的人。你如此爱他,必定不会舍得让他因你而死。”

“陛下怎么知道我爱慕容琛?”

“因为我爱过江郎,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眼神。”

“陛下英明。”

她叹了口气,“这相思之苦,锥心刻骨,不如破釜沉舟,彻底了断。若是成功,从此不受这万箭穿心心如死灰之苦,若是失败,我也不吃亏,有你们与我同死陪葬。”

我笑了笑:“陛下放心,我在中土曾治愈过无数的人。取珠之术我已驾轻就熟,不过一刻钟而已。不过,若是我能治愈陛下的病症,陛下能否放了我们离去?”

女皇略一沉吟,道:“我可以放了你们,但是他不能放。”

我明白她指的是昶帝。

“陛下,他并不知道红颜树不能接触阳气,毁了果子也是无心之失,陛下能否宽宏大量,饶恕他一回?”

“留下他,不光是因为他毁了女儿果,而是因为我母皇的遗命。她留下一副画卷,说画中人是她此生最恨的人,若是遇见他,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恳求无用,我只好暂时放弃。

我要来纸笔,写下一份单子,列出一些手术说要准备的药材和工具,交给女皇,然后谢恩退出。

容琛见到我,满怀希望的问:“她可答应了?”

“她只会放了我们,昶帝,要留在这里。”

容琛蹙眉,良久道:“我不能弃他不顾,我会另想办法。”

“我不懂你为何一定要救他?你可知道我们所受磨难都源自他的贪婪?若没有他,我们不会远隔重洋来到这异国他乡,不会在海上险些送命,若不是他,众人也不会被扣留在这里,生死不明。”

“灵珑,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圣人,也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他纵有万千罪恶,但终归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不救出他,女皇一定会慢慢折磨死他,你我于心何忍?”

我叹了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许今日你一念之仁救了他,来日他却害了我们。你为何一定要救他?”

“我救他,是因为我欠了他,一条命。”

我吃了一惊:“你何时欠过他?”

他抿了抿唇:“等到了十洲三岛,我会对你解释一切。”

他心里到底有多少秘密?为何一切都只能到了十洲三岛才能揭晓?

我无奈地叹气,结果肚皮极不风雅地咕咕了几声。

容琛端详了我一眼,笑道:“不如,吃饭吧。”

通常心情不佳的时候,我食欲格外的旺盛,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失意需进餐。

用罢午饭,女皇再次将我召到了她的寝宫。殿外站满了侍卫,我知道,这一场手术若是失败,所有的人都插翅难飞,只有陪葬的下场。

这种手术我早已驾轻就熟,听起来恐怖,其实并不可怕。女皇服下麻药,沉沉睡去。我解开她的衣衫,在她心口划了一个口子。

如我所料,心内有一颗小小的珠子,温热,沾着她的心尖之血。

缝合好伤口,抹上止血药,止痛药,包扎好,整好她的衣衫。一切结束,她尚在昏迷中。

等她醒来,一切只不过像一场梦,她不再为他动心,也不再为他伤心。她会忘了过往,只有心上的伤疤,会提醒她曾经这么痛地爱过一个人。

她醒了过来,迷蒙的双眸波光潋滟,有一种明亮而慵懒的媚光。

“陛下,你醒了。”

“你,做完了?”

“是,这是从陛下心里取出的相思珠。”我将洗净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缓缓托起,放在自己的眼前。

珠子因嵌在血肉中而生,呈现淡淡的粉色,犹如一颗明莹的珍珠。

她叹息了一声,“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它。”她放下珠子,对门外守候的如意道:“去请皇夫过来。”

不多时,江瓒轻步走了过来,如女皇所言,他行步之间,仿佛有云霞相从,这是除却容琛之外,我见过的最为风姿绰然的男子,看着他可以让人忘了呼吸。

他走上前,施了一礼。

女皇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亦不开口,微微垂眸,长身玉立,如一颗静立在风中的竹。

女皇默然凝睇了一会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果然如你所说,我当真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她眼中有微微盈动的泪光,是解脱还是怅然?

“陛下能否放我们离去?”

“三日后我的身体若无异状,便放你们离开。”

“多谢陛下。”

“听说你们是去找寻十洲三岛,长生不死之药?”

“是。”

女皇轻笑了一声,“你们可还真是幼稚,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可是龙伯人并不是传说。陛下不是用半壁江山的财富和他们交换了一颗红颜树吗?”

“或许真的有,但你能找到吗,正如天上有无数的星辰,你可以摘下一颗吗?”她哂笑:“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得到,你们的追求,听上去更像是痴心妄想,或者是送命之举。”

“不去尝试永远都只是痴心妄想,尝试才有可能梦想成真。”

“国内的男子甚少,红颜树十年之后才能再结果。不如你们这些人留下来,你和容琛在此安居乐业,我不会亏待你们。那些男子,我会将他们赏赐给朝中的权贵,用来繁衍子息。”

“这......”若是一个月前,我一定会婉谢,但此刻,眼睁睁看着三千人只剩下十几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此行初始,谁都想过死,但谁都没有真的想要死,众人是为了长生不死而来,但却一个个地为此送了命。离开这里,也许会真的找到十洲三岛,从此长生不死,也许会遇见不可知的危险,悉数送命。

“多谢陛下的美意。我想,此事还是问他们本人,他们若是愿意留下,便留在这里,若是愿意继续前行,就请陛下放行。”我不能决定他们的选择,我也不能替他们选择,因为这个选择会牵扯到每个人的生死。

她点了点头,对如意道:“让安国将军来。”

安国将军走了进来,今日她换下了戎装,穿着一件看似官服的袍子,一条玉带束着她纤细的腰肢,高高束起的头发挽成一个飞仙髻,插着七支金镶玉的发簪,有一种英姿勃发灵气逼人的美丽。

“你带她去安仁宫,问问那些俘虏,看他们是否愿意留下来。”

安国将军带着我到了安仁宫。

这处宫室地势偏僻,四周种满高大的木棉。宫前的女侍卫身佩腰刀,看上去戒备森严。只是内里却一派安闲。金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有一股晚春早夏的气息,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水果,还有美酒茗茶。软榻上铺着绣垫,向钧和连维分坐在两侧,两人的身边围坐着神威军和御林军。他们换上了棉布衣衫,看上去如同卸甲归田居家

过日子的男人。

我忽然间有些心酸,浩浩荡荡的三千人,如今却只有这寥寥的几个人。

“你们的伤怎样了?”

连维道:“她们并没有为难我们,也不吝伤药,伤口正在恢复。”

这个回答让我放了心,但另一个念头却油然而生,女皇对他们的优待必定是存了将他们留下繁衍子息的目的。

向钧问道:“陛下如何了?”

“他的情况,我不知道。”

向钧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说明来意:“女皇打算放了我们,你们还愿意继续寻找十洲三岛吗?还是说留在这里?海上之行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死了这么多弟兄,前面会有怎样的艰险磨难无人得知。事关生死,我不想替诸位做决断。”

安国将军道:“留在这里,只要老实听话,就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陛下会将你们送给朝中的权贵,若是生下女儿也会继承爵位。”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立刻回答。这个安排,光鲜诱人的外表之下是一份难言的耻辱,他们不再是叱咤沙场的军人,只是繁衍生息的工具。可是,若是离去,前途凶险,经历过这些日子的磨难,死里逃生的他们,是否还有勇气。

☆、52

我低头,不去看他们的眼。

无论他们选择走还是留,我都不会勉强。没有了昶帝,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来日的路怎么走,可以自由选择。

一名神威军率先开口:“兄弟们,我说句实在话,十洲三岛只是个传说,到底有没有长生仙草谁也不知道。前路艰辛凶险,不如珍惜眼前。比起元将军,我们还可以留在这里丰衣足食,享受荣华富贵,实在已经感谢上天。”

断断续续地,众人开始说话。

“是啊,知足常乐。长生仙草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轻易就能得到的?”

“我想留下,实在不想饿死在海上。”

“我也留下。”

最终,选择离去的人,只有向钧和连维。

向钧切切地望着我:“陛下呢?他是否会和我们一起离开?”

“他要留下。”

向钧激动地站起身,“不可能,陛下的宏愿就是找到十洲三岛可以长生不死!他绝不会选择留下。”

我没告诉他,这不是昶帝的选择,而是女皇的命令。一路同行至此,也算和昶帝共过患难,我虽然不齿他的为人,厌恶他的暴戾冷酷,但也不想他死,可是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带走他。

安国将军将我送回和音宫。

容琛清雅俊美的容颜上挂着温柔宁和的笑。“我有件事想要和将军谈谈。”

她扭过头看着他。明媚的阳光盈满了她的眼,有一股生机勃发的潋滟,那种我曾经看见过的光芒一闪而逝,转瞬唇边出现一抹春水般的笑颜:“好啊,你随我来。”

容琛看了我一眼,跟她离去。两个人的身影看上去十分的般配,他的白衫和她的锦袍,构成一幅静雅中的跳脱。

我觉得心里有些空荡。

等待让时光变得格外的慢,我无从想象,容琛到底有什么事要和她单独去谈。女皇已经答应放我们离去,想必也不会吝啬于给我们配备一些粮水。他还想要什么?难道是求流烟带上昶帝?

过了许久,他终于回来。

我站在窗棂后看着他静默的容颜,他的眉间似乎有心事。

他并没有觉察到我在看他,转过回廊的一角,他微微侧首去看着远天的落霞,不经意地叹了一下。

他在为谁轻叹?为何烦忧?他紧紧地守着他的秘密,我无法走进他的心里分享他的喜悲。不知二十年的那位灵珑是否和他心意相通呢?

想到这里,我甚是惆怅,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走进来,莞尔一笑:“这口气苦大仇深,谁惹了你?”

“你。”

“我?”他挑眉一笑,捏了捏我的鼻子,“你这是在吃醋么?”

“你说呢?”

他噗的笑了:“若是如此,我倒真是受宠若惊呢。”

“你和她去了这么久,谈了什么?”

“我想走的时候带上昶帝。”

“你让她去劝说女皇?”

“女皇不可能改变主意,那是她母皇的遗命。”

“那怎么办?”

“我答应她,带她一起走。”

“带上她,一起去找十洲三岛?”

“是,十洲三岛已经不远,穿过归墟便是。”

“归墟?”

“是,传说中不生不灭的永恒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