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喻林正好随他师傅出去学医,一去好几年,直到近几年才回来,也不怎么入宫来看颜正君。

这时听得他入宫,颜正君倒是真高兴。

直将他召进内宫来,一照面,看见他一身风尘,不由得奇怪。这孩子,极爱整洁,要出现在人面前,虽不爱穿华服,却必然是整齐干净的。今日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颜喻林上前两步,他这叔叔是真心疼他,他也知道。

忙唤了一声:“叔叔。”

颜正君微笑道:“今日怎的想起来看叔叔了?我倒以为只有我病了,你才肯来。”

颜喻林自知是自己的心结作祟对不起这个叔叔,也不多言。

只把信递上去:“我受了朋友的托,把这封信送给叔叔看。”

颜正君心里便有了想法,这孩子八成是被人当枪使了。但当着颜喻林的面,他也不露声色,只是把信接了过来。

这密信已经被卷成个纸卷,揣来揣去有了些残破的迹象。

颜正君将信轻轻展开,不甚在意的看了两眼。

却越看面上神色越怪,看了半天,抬头问颜喻林:“这信你从何人手上得来?”

颜喻林也不瞒自己叔叔,将在林中遇到秋路隐王慕翎等人,再包括林外官兵围堵一一的说了。

颜正君想起前日听得小黄门来报,说是蒲台宗敏入宫,向莫贵君求了一枚兵符的事。

他渐渐的在脑中将几件小事串到一起,心里对事情有了整体的了解。不由心中冷笑,莫贵君,叫你肆无忌惮,本宫便好好教教你规矩!你可别觉得痛!

他心里细细的想了一阵,大略做了一番安排。这才不动声色的对颜喻林道:“这次你帮了叔叔的忙,国都马上会有事情发生,你就留在宫里不要出去。待事情平息了,再出宫吧。”

颜喻林微微低着头,思忖一阵,道:“叔叔,我需得去救那几位朋友。”

颜正君笑睨着他:“什么朋友这么重要?你肯把信送来,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不用你再插手,我自会顾及到他们。”

颜喻林也不好多说,只好听命。

颜正君便换上朝服,前去求见女皇陛下。

那一日国都之中掀起了血雨腥风。

直隶于女皇的五万名御林军全数出动。立时到了国都郊外,逮捕了还弄不清情况的蒲台宗敏等人,以及蒲台家和严家的人,国都的大狱中顿时塞满了人。

女皇下令进行彻查,她即位以来,一向施政仁厚,少有血雨腥风,酷史正愁找不到发挥的机会,蒲台家那怕是一条狗也被逮了起来进行严刑拷打,不出半日就查出蒲台宗敏还未当任族长之前,就已经同镇边大元帅勾结在一道,同剽人交易。

此事牵连甚广,本是要诛连九族,也就是所谓的母族四、父族三、夫族二。

蒲台家数百年来,旁根支系极多,与各贵族阶层姻亲交错,认真论起来只怕国都五分之一的贵族阶层都要被泱及,就连女皇陛下,只怕认真论起来,也和她家扯得上关系。

一时间金銮殿前的石地上密密麻麻的跪着的全是求情的人。

女皇思虑再三,决定只诛直系。

此次犯事的主谋便是蒲台宗敏,兵部大督都严督都,以及镇边大将军严将军。

待到事情一层一层剥开,全部登记在案,已经过了两个月。

虽然蒲台宗敏现在已经被踩到了泥里,但王慕翎仍是心急如焚。

因为蓝裴衣也被押入了天牢,在问斩之列。

秋路隐虽然托了人,让蓝裴衣免于受刑,但是他和蒲台宗敏的关系太近,只怕无论如何也免不了要一道问斩。

秋路隐却不能眼看着他问斩,一面向小郡王传了信,让他想办法来国都,一面上下打点各路官员,使之向女皇陛下求情。

他先前以为还有时间,可以迫蒲台宗敏写下休书,没想到她突然发难,把人逼到绝地,不得已将密信呈了上去,现在蒲台宗敏已是将死之人,她会愿意好心放蓝裴衣一条生路?他不觉得她是这么良善的人,只怕她心里想的是拖着他一起到地下陪着也是好的。

王慕翎之前见蓝裴衣嫁给蒲台宗敏也没这么着急过,那时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是好好的活着的。这时却到了生死关头,她急得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不出半个月,就脸色苍白,眼圈发黑,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她急得病急乱投医,求到了颜喻林的门下。

这日她在颜喻林门前等了一日,到了夜晚才看到颜喻林跟颜青回府。

连忙站起来,拍屁股上的灰,迎了上去。

颜喻林一见是她,倒是微微愣了一愣,马上又温和道:“外边冷,进去说吧。”

颜青对她向来没好气,但又怕反讨了没趣,也就不理她,自顾自的去开了门,进屋点起灯。

颜喻林走到灯光下,才看到她脸上难看的脸色。又见她走路一跛一跛的,不由得问:“怎么了?”

王慕翎勉强笑笑:“我在外面坐得久了,脚有些发麻。”

颜喻瞅着一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变成这副模样,心里也不由得有了几分怜惜。

唤颜青给她倒了杯热茶。

王慕翎捧着杯热茶暖了暖身,这才期期艾艾的道:“颜大夫…上次的事,我还没有多谢你…”

颜喻林温言道:“不必道谢,蒲台宗敏确是犯了国法,我也算做了应该做的事。只是牵连太多…其中未必没有无辜的人…”

王慕翎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就是为此事而来,上次的事,上次的事,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送到颜正君手中的,但这次,求你,务必帮我向颜正君求情,蒲台宗敏的二爷,蓝裴衣,他没有罪,没有同她同流合污,反而这次披露此事,他还是有功的!求求你,请颜正君向陛下求情,饶了他,好不好?”

颜喻林依稀想起她叫做裴衣的那个男人,好像他曾被请去替他看病,一个妩媚妖孽,风情无限的男人。他不是当时同王慕翎颇为亲呢,怎的又成了蒲台宗敏的二爷?

他怔怔的出了会神,又看向王慕翎,她此时显得特别单薄可怜,颜喻林摇摇头:“即是她的夫侍,我虽对律例不甚了解,也知道断无饶过的可能。”

王慕翎心里一痛,站起来走近几步揪住他双臂上的衣衫。

“求求你,去试一试,好不好?”

颜喻林微微皱起眉头,双手一动便挣开了她:“王小姐,莫要如此。”

王慕翎看着他:“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然怎会这样来难为你?我不能让他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颜喻林踱步走到一边,半晌淡淡的道:“为了男女之情,这样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值得吗?”

王慕翎含着泪,低声道:“值得的。”

颜喻林似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像是在问她,又是在自问:“人生在世,有许多可做的事情,为何要为了儿女私情,不顾家族,不顾亲人朋友,不顾责任?”他就是厌恶,厌恶这样为了儿女私情要死要活的人,所以他面上看上去温和,其实心似坚铁,情愿一辈子也不沾情这个字。他愿意把终身都献给医术,用自己的手帮助一个又一个病人。

王慕翎头有点痛,难以集中精神,

仍是费劲的想着,一字一顿的说道:“是,为了情不顾一切,当然也不对。但并不是说,陷入情中,便会顾不上家族责任,亲人朋友。这有些偏颇了…你看当朝集英阁大学士,当初他欲嫁给他的妻主牙久城城主时,受了家人反对,但他同他的妻主,一齐努力得到了家人的认同,最终相守。如今他们两人一起为朝廷效力,政绩出色,造福百姓,也孝顺彼此父母。这不是很好吗?所以,情不是不好,只是看身陷其中的人怎样处理。

而裴衣如今又不同,他正在生死关头,人命关天,这时候那怕我与他只是个朋友,我也会为了他尽力。”

颜喻林静静的看着她,她虽然没有能够说服他,改变他多年以来的看法。但总算也让他听得并不反感,半晌向她点了点头:“我会帮你去说一说,但成功与否,不敢保证。”

第 69 章

颜喻林即答应了王慕翎,便真的入宫去求见颜正君。

颜正君低头看着棋盘,先前他和女皇下了半局,有事散了去,说好回头要接着下。他正琢磨着,要怎么不着痕迹的让给女皇一子半步的。听了他的来意,执着棋子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即将棋子扔回罐里,抬起眼来看他。

蓝裴衣的艳色名满国都,他自然是知道一些的。颜喻林无论从那个方面看,也不可能和蓝裴衣扯得上关系。不过,颜喻林也二十好几了,从未听说过有心仪的女子,想给他议门亲事,他也总是执意回绝,若不是他看着这孩子长大,只怕这会儿该怀疑他好男风了。

“你什么时候,同个风尘男子,有了关系?”

颜喻林素来一心钻研医术,倒是不知道这些风月上的事情。闻言微微一愣,只觉得叔叔的神情微妙,他却参不透:“侄儿也是受朋友之托,同这位蓝公子并无直接交情。”

颜正君点了点头:“这事不成,我正要督促陛下严厉追究,不得姑息,怎可自己坏了规矩?”

颜喻林想起王慕翎哭得眼泪汪汪的模样,欲要再说。

颜正君却一抬手止住了他:“你不许再插手此事,我意已定。”

颜喻林原先就知道无望,也不过一试,见事情没了余地,也不再多说。

便打道回府,只隐隐的有些觉得不好同王慕翎回话。

这厢小郡王收了信,见着同王慕翎相关,虽然他并不想救一个跟王慕翎有暧昧关系的男人,但若是救了,王慕翎心中必会感激,指不定就会多了几分好感,再进一步的话…他想来想去,便立时从路州城写了封信遣人送入宫内。

信刚送出,还是觉着不妥,马上又同秋夫人撒赖,只说国都生了这么多事情,觉着新鲜,想要去看看,保证不乱跑,只去皇宫转一转,叫她只管派人跟着。

秋夫人见着拘了他在身边大半年,也没见生事,便了放了两分心,又见国都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让他去看一看,警醒警醒也成,再说,女皇一直忌惮秋家,秋水湛常往宫中走走,倒能调节一二便。这么一想,便派了身边得力的两个老仆跟着他,放了他去。

一路上小郡王安安份份,心无旁骛的赶路,倒叫那两个老仆觉着诧异。

王慕翎正巴巴的守在颜喻林家门口,待看到他一回家,就满腔希望的迎了上去。

颜喻林望着她,微微的摇了摇头。王慕翎顿时面若死灰,颜喻林看得不忍,微微叹了口气。

见她跌跌撞撞的,又怕她出事,叫了车把她一路送回去。

墨砚正在家里着急,王慕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出去了,一见她被送回来,立时挽了她的胳膊:“妻主,在家歇着吧,成吗?”

苏顾然一边看着,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只得上来向颜喻林道谢。

两人都不是会热络气氛的人,倒也没话可说。

颜喻林想了一会,道:“王小姐…这副样子可不行。我替她开些养神的药,熬给她喝了,晚上睡得稳一些。”

苏顾然听了也觉得好,向他拱手道:“多谢颜大夫,有劳了。”

颜喻林一边提了笔,写了两张方子,又看了伏在墨砚肩上的王慕翎,叹了口气走了。

苏顾然把方子交给小厮去抓药,就叫墨砚把王慕翎扶到屋中,看着她的模样,又心疼又无奈,却也说不出安慰她的话来。只得让她坐在一边。往香炉放了些安神檀香,再拿了卷经书坐到她身边轻声诵经。

苏顾然的声音,清越动听,让王慕翎略略回了些神,她也知道这阵自己的失常,是委屈了苏顾然和墨砚,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看到蓝裴衣去死。

这时伏下身去,揽着苏顾然的腰,脸埋在他腰间。

苏顾然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眼睛却没有离开经书,直诵到她入睡,这才轻手轻脚的将她放到床上去。

秋路隐打点的官员全都传回了无望的消息,王慕翎眼瞅着希望一点一点变小,只能指望着小郡王。

等小郡王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国都。

他立时扑进了宫里,扑到女皇陛下膝上:“陛下~”

女皇陛下用指头揉了揉眉心,微笑着看了看这撒娇的小子。

“水湛竟然会这么乖来看朕?”

小郡王跟她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女皇却只微笑,这小子必然有事相求。

果不其然,一会儿他就耐不住性子:“陛下,我想求陛下放一个人。”

女皇心中一动,因着这桩与剽国通商的案子,这阵子,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求情。

倒不知道这小子,和谁扯上了关系。

小郡王道:“水湛求陛下开恩,放过蓝裴衣。”

女皇不动声色,却想起这段时间以来,有过好些官员来向自己求情释放蓝裴衣。

蓝裴衣身世并不清白,即是风尘中人,又是蒲台宗敏的二爷,按说大家都不会愿意在明面上和他扯上关系,免得惹了一身腥。他的身份注定他绝无免罪的可能。怎的有人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来为他求情?就连一向命清流的苏门顾氏也隐晦的提过两句。水湛又从那里和他扯上关系的?

若是平时,饶过一两个死罪之人,自然无碍。但眼下,事情闹得太大。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开了个缺口,便难以打止。尤其是莫贵君,为了能释放他哥哥,不知道闹过多少场。颜正君又死压着这事,倒教她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

女人就是这样,若同谁有了亲密关系,感情上便难以决断。

这时她若是给小郡王开了这个例,只怕场面更难收拾。

她摸了摸小郡王的头:“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

小郡王岂肯罢休,跟牛皮糖一样赖在她身上,把自家爹爹都搬出来了:“就看我爹爹面上,答应水湛这件事吧?”

女皇把面色一沉:“住口,这种话也是你能放在嘴上说的?”

秋水湛一愣,从未看见过女皇这副模样。

女皇见他被吓住,又放软了声音:“水湛,你也不小了,该知道,世上没有随心所欲的事情。就算是朕,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有不得已的时候。”

小郡王自宫里出来,惴惴的想去王家小院,但又有点怯。巴巴的去找了秋路隐。

又不肯直说,只同他说:“你去不去看王慕翎。”

秋路隐手下噼哩啪啦的打着算盘,也不看他:“我上午才去过。”

小郡王道:“我要去回她个信。”

秋路隐手顿了顿,心里想着她不知道会如何失望…他真想买通天牢,换个死囚替了蓝裴衣,偏偏却打听到蓝裴衣是跟蒲台宗敏关在一起,蒲台宗敏自然不会看着这事不吭声。

想到这里他心中叹息:“唔。”

小郡王见他不上钩,也没办法。只得自己去找王慕翎。

到了王家小院,门人一通报,就见王慕翎急切的迎了出来,一双眼睛只盯着他,晶亮晶亮的。

小郡王越发不敢说,王慕翎也不敢催。跟他一齐走到屋里,下人奉上茶来。

小郡王捧着杯,眼睛盯着桌面。

王慕翎眼里的光亮就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不行是不是?”

小郡王听着王慕翎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轻,没有这么平白过,心里一惊,抬眼看她。

就想要去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苏顾然正在一边,冷眼看见,顺便就拿了手上的一卷书,来架住他下落的手。

小郡王讪讪的收回了手。有些闷然道:“对不起…陛下不肯答应,不过她给了我一面令牌,说是可以去天牢探视。”之前女皇下了令,任何人不许探视,王慕翎就算千想万想,也没能见着蓝裴衣。

这时听得可以探视,眼里腾的一下就亮了起来,起身一把抓住小郡王的手:“走!这就去!”

苏顾然一伸手拦住了她:“别急。”

王慕翎想了想:“对,他挺爱吃阿生伯做的菜,要给他做些好吃的带去!”说罢又转身跑去厨房吩咐阿生伯。

小郡王立在原地,被她握过的那只手,滚烫滚烫的。

又看了一眼苏顾然,只见他也正看着他的那只手,便连忙把手缩了回去,倒像怕被他拉着去砍了似的。

王慕翎吩咐阿生伯足足做了八个大菜,提了两大食篮。就迫不及待的要小郡王带路去天牢。

苏顾然怕她有什么不妥,便也一齐跟着。

国都的天牢建在地底十米深,墙面都是用半米厚的石块砌成的,一进去就有种阴冷幽暗的感觉,每一间牢房,都是用精铁栏杆隔开,一路走过去,并没有人哭喊,每一个人,都缩在角落里,神色是死灰的。比之王慕翎曾经关过的两次监牢完全不同。

王慕翎随着狱卒越走进,就越感觉到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