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最里边,蒲台宗敏一家都关在一间牢房。

王慕翎第一眼就发现了蓝裴衣。

他躺在稻草上,一身白色的囚衣,侧着头,长发覆盖住看不到脸,只露出一截纤长的脖子。

第 70 章

我跟秋路隐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常说我像一只狐狸,整日里笑眯眯的,肚子里却不知道转了几个弯。

我笑,他心计比我深,手段比我毒,但终究伪装还没有修炼到家,喜怒会带到面上来。也是,他再怎么样,也是世家大公子,纵然他母亲给他吃点苦头,他也是从小被人捧大的,不需要看外人脸色行事,不比我,迎来送往,自是笑脸迎人成了习惯。

其实他骨子里还对他母亲抱了几分期待,所以常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吸引他母亲的注意。

比如说,他执意要跟我交朋友。

世家公子都对我避之不及,偏他要跟我交朋友。每回来了国都便要来找我喝上一回。

我是什么身份?这不是个秘密,往高了说,是蒲台宗敏的二房,是秦琉馆的馆主,往低了说,是一个孤儿,是一个低贱的小倌儿老板。

男人看我,大约眼里总有几分轻贱。女人看我,也只是一味的神魂相授,清醒过来,要她们认真待我,大半是不肯的。

蒲台宗敏也是一样。

十五年以前,我是边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我娘是尊国人,我爹爹却是哥厘人,哥厘的男子,大多生得美艳,我爹爹也是,我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这使得娘和爹在兄妹几个中间,偏爱我一个。

这种偏爱,让兄妹几个都不爱搭理我。所以当有一天,大哥和小弟叫我一起出城去打猎,我十分高兴,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到了山上,小弟却走失了,大哥和我十分着急。

大哥想了想,叫我在原地等着弟弟,别让他转了回来找不着人。

大哥自己回去找爹娘叫人来帮忙。

我就呆在原地,顶着烈日,心焦的等着,一直到太阳落了山。

隔壁的阿陆叔打完柴回家,路过看见我,惊奇的问:“小四,你怎的一个人在这?”

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我在等我弟弟。

他更惊奇了:“我看见你弟弟跟阿大早前一起回家了啊,还跟我打了招呼。”

我这才明白被耍了,心里恼怒,决定这次不放过他们,要在爹娘前好好告上一状。

怒冲冲的一回家,却呆了。

边城四处都是浓烟残桓。

边城比邻着剽国,剽人凶悍,本国的农作物缺乏,以前常来边城打秋风,但自从尊国五年前和剽国签订了和平协议后,边城已经安静了五年,百姓也难得过上了几天好日子。

时日一久,大家都松懈了,这一次完全没有防备的城门大开,被剽人洗劫了个彻底。

我和阿陆叔对视了一眼,疯了似的往家冲。

我的世界,就是塌在那一天。娘和阿爹,还有二姐,三姐,弟弟,都满身是血的横躺在翻滚着浓烟的屋中,我被烟薰得不停流泪,焦灼的空气几乎将我的皮肤烫熟,但我不死心。一个一个去翻开他们看一看,明明体温犹存,让人不能相信他们已经死去。我的心就像用铁水浇固了,沉沉闷闷,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能做什么。

对了,还有大哥,这里没有大哥,他一定没事!

我隐约又看到了一点希望,顿时在冒着浓烟的屋前屋后翻找着,终于在后屋找到了大哥,他被一根梁木压住了,奄奄一息,但总算还活着!

我十分兴奋的扑了过去,要搬开梁木。

大哥勉强的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小四…今天生气了…吧?别气,我们都是同你,同你闹着玩…”

我的眼泪滚烫的滑落,一边使劲,一边哽咽:“不生气,我不生气。”

大哥咳了一声:“嗯,不气就好,不要管我了…我…就是挂念着你还在山上傻等…快出去吧,屋快塌了…”

我实在搬不开那梁木,当时就坐在地上,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想着,不管怎么说,一家人还是死在了一处。

但这时,阿陆叔双目通红的窜了进来,看了看我大哥。

我大哥含着泪看向他:“把我家小四…带出去吧…”

阿陆叔点点头,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我挣扎,但又怎么敌得过他的力气,被他拉了出去,看着自己的家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这一天之前,我还是受尽宠爱的蓝家小四,这一天以后,我就是无亲无故的孤儿。

阿陆叔的家人也都死光了,他说要去参军复仇,把我也带上了路。我去那里都无所谓,那里都不是我的家。相对而言,阿陆叔还让我有两分亲切感。

但是这仅有的一分亲切感,也是要被剥走的。我和阿陆叔走到半路,便被几个剽人游兵给遇到,阿陆叔好歹用柴刀砍死了一个剽人,就算死也拉了个垫背的。

我却是被人死死的按住。那几个剽人打量了我一番,说我这番相貌,定然能讨剽国七皇女的欢心。他们一边大声的议论着,一边就把我拖到了马上,准备回程。

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了蒲台宗敏的商队。蒲台家的商队,武功高强的护卫不少,这几个剽人游兵自然敌不过。蒲台宗敏第一眼看到我,就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尽管她身边的管事让她不要管闲事,她仍是叫人救下了我。

那之后的事情,同世人的想象也没什么出入。

蒲台宗敏对我千般讨好,许诺要捐助边城军队,向剽人复仇。那怕是饭桌上,我少挟了两筷的菜,也绝不会第二次摆上桌面。

那时的我总还是太天真,以为她这样喜欢我,就算碍于身份做不了她的正夫,总是会娶我的。我对她也没有什么独占的心思,只想着,她对我不错,也有救命之恩,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就罢了。懵懵懂懂的许了她,心无波澜的平静度日。

直到有一天,她要娶正夫,夫家来头极大,不许她另娶夫侍。蒲台宗敏最想要的,还是权利,名誉,和地位。

外间只传错了一点,我并不是卷了银子跑出来,是他们塞了银子把我赶出来了。

我游荡在国都的街头,遇到了一个破产的小倌馆老板,他走投无路,我刚好有一笔无处可花的银子,于是我就把小倌馆盘了下来,做起了老板,我并不逼迫这些小倌,他们却为了生计,逼迫自己。

我原就不在乎名誉,节操已失,经过几番磨难,已经看得开了。

世间当然有真情,像我阿娘和阿爹,但只是可遇不可求。大多数的人,也只是色|欲迷乱。

我历经了风尘,迎来送往,看透了真情假意,并不信任,也不期待,渐渐的成了今天的蓝裴衣。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那一天,王慕翎推开了我的房门,我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并不知随着她进来的是些什么。

她眼中的痴迷不加掩示,我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

我看得出她对墨砚并没有什么深情厚意,却仍是赎了他,这微微让我有些意外。我所能预想的,不过是墨砚日后衣食无忧,由卖给许多人,变成了卖给一个人。

直到那一天,在天祥布行,遇到了这两人。

王慕翎笑嘻嘻的给墨砚挑布,墨砚的脸上也溢满了笑容,情况似乎比我预想的,要好一些。

我不过是无趣,才变着花样裁制新衣,倒不必令这两人失望,于是便送了半匹布给他们。

王慕翎作为答谢,邀我去她家。

她只是随口的一句话,我不是不知道的。但是,我突然想看看墨砚现在的家。于是我跟着去了。

王家的长辈和和睦睦的共处一堂,墨砚亲自下厨,这样温馨的气氛让我有些惊讶。

我曾经在蒲台家呆过,见到蒲台家的长辈,连头也不能抬,甚至蒲台宗敏要求我每日里尽量不要出房门,避免和他们遇上,当然,我什么事也不用做。就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金丝雀。

而王家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就像我曾经的家。

我贪恋这样的生活,便常常找了借口去她家,我知道她不会拒绝我。

她傻傻的给我在书房备了张软榻,傻傻的送了床被子到秦琉馆,直白的讨好,全心的奉上,远不如蒲台宗敏高杆,我却隐隐有些感动。

一直觉得很冷,却因为她的举动,有了几丝温暖。

相处得久了,彼此也有了几分情面。看到她为了生意犯愁,举手之劳的事情,我倒也不介意帮帮她。

可以找秋路隐,但秋路隐做起生意来六亲不认,只怕她占不到多少便宜。

反倒是蒲台宗敏,这些年总像只苍蝇一样围着我打转,她即不能让我进门,又不想放弃我,让王慕翎跟她合作多赚些银子,倒好。

蒲台宗敏果然如我预想的,十分爽快。只不过我送了个借口到她眼前,让她明目张胆的缠了上来。

她不过是想再一次得到我。本来我多年来已经看淡,逢场作戏未尝不可,但是总是不期然的想到王慕翎痴迷的眼神,仿佛就不想这样随便。

蒲台宗敏按捺不住,竟然用了媚药,还好王慕翎来了,我对于和她的痴缠,竟有些期待和欣喜。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期待和欣喜后,觉得,我不想,不想喜欢上一个人,不想最终得到失望,趁着自己还能掌控,还是离她远点。

所以春宵一度之后,我迎着她惊讶眼神,淡淡的说道:“你走吧,以后不用再见了。”

看着她怒冲冲的走出去,我想,再也不会见到了吧?

这个傻孩子,还掂记着我爱吃她家的饭菜,拿了个食盒过来。我心中苦笑,去捡起她掉在地上的食盒,慢慢的吃,食不知味,心里,不是不后悔的。

再也不会见到了,没法再坐在她家的一个角落,纵然她父母不会和我搭话,我也能跟着他们说话的内容笑上一笑…

当她再一次气势汹汹的出现在我面前,凶神恶煞的说道:“蓝裴衣,你听着,你不是出来卖身的,我也不是出来卖身的,那么你上了我,就是属于和我发生了情人之间的肉体关系,我正式通知你,没有吃了不付账这么便宜的事,而且我要你付的代价很大,从此以后,你就属于我了!不许和别的女人再上床,也不许再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在你答应嫁给我,跟我回王家之前,我会天天来秦琉馆,提醒你我的所有权!你明白了没有?!”

我是真觉得她无比可爱,笑意简直抑制不住,一直暖到了心里。我愿意,我愿意尝试一下。

放开了心思,便随着她斯磨腻歪,我已经三十岁的年纪了,面上控制住不显露出来,心里居然也轻飘起来,这种感觉,那怕是蒲台宗敏对我最好的时候,我也没有感觉到过,原来,我从来没有爱过么?

她霸道的撒泼,无赖的痴缠,即天真又好色,即体贴又大咧。一桩一桩,一日一日,我笑看着。一天比一天更温暖,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所以得知她被蒲台宗敏绑了,我只觉心里一抽,混身冰冷。

控制不住的同蒲台宗敏翻了脸。她傻傻的看着我,这么多年来,她见过我由脆弱呆滞,转变到面无表情,到现在漫不经心,笑容满面,就是没见我这样愤怒过。

我当时只是在想…又要失去一个重要的人么?

不,我不能忍受她像我爹娘,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一样,死去,化成灰,再也没有再见的可能。

与其死别,我宁愿生离,至少她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

我要保证她的安全,不止是这一次。所以,我在得到莫虞君送来的消息后,仍是执意嫁给了蒲台宗敏。

我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我已经维持这样的笑容十数年。

但再见到她,还是差一点维持不住。

甚至新婚之日得知她失踪,我也没有顾忌蒲台宗敏的颜面,径自跑出去找了她。

待看到她在湖边同苏顾然滚在一起。

心里是空的,没有伤心欲绝,没有愤怒妒嫉,我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只是欣慰,没有我,你也可以很好。

他身世清白,又是国师高徒,是个好男子,那么,就这样吧…

第 71 章

王慕翎扶着铁栏杆,轻声叫了几声裴衣。

蓝裴衣微微动了动,转过脸来,静静的看着王慕翎。他并没有憔悴,可见秋路隐还是打点到位了的。

蓝裴衣慢慢的站起来,走近。微微的笑,两只眼睛好看的弯起来。

隔着栏杆伸出手来,摸了摸王慕翎的头:“别哭。”

王慕翎本来还只红着眼睛,听到他温柔低沉的声音,泪水就一下涌了出来。

蓝裴衣就伸出指头来拭她的泪,越擦越多,他却极为自然的继续擦。

两人默默无语,仿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蒲台宗敏本来正在养神,这时被他们惊动,便在一边冷眼看着,半晌心里抑制不住发酸:“也是,该好好的话别,裴衣,总是要陪着我的。”

王慕翎愤怒的转过头去瞪她。

蒲台宗敏笑:“嗯?你想怎么样?”

蒲台宗敏一身囚衣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全是深深浅浅的血迹,蓬头垢发几乎看不出原本面貌。

王慕翎平日没有话也能说出一筐的话来,此时却真不知道还能说她什么。蒲台宗敏已经跌到了地底,大概没什么能攻击到她的了。

蓝裴衣轻轻的捏了捏她的脸,让她把目光转回来:“放心,变成鬼以后,我会离开她的。”

蒲台宗敏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蓝裴衣,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我当年虽然辜负你,但始终待你一片真心。你何至于连个念想也不给我?”

蓝裴衣神情不变,并不去看她,只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也多谢你把粮食卖给了剽人。”

蒲台宗敏点头:“我确实对不起朝廷,但你当时虽被剽人所抓,却也没有真正吃亏,何至于恨我至此?”

蓝裴衣转过身去看她,眼里现出几分伤感,他从未爱过她,也不能真正去恨她,纠缠了十数年,现在,也许会一同赴死。

“你是不是认为我从来就是一个人?”

蒲台宗敏愣住,蓝裴衣妖媚得有如妖精一样,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他是不是有亲人。

“我爹娘,大哥,二姐,三姐,五弟,都是死在剽人手上。”

蒲台宗敏眼神顿时一凝。

王慕翎也是第一次听说,连忙抓住蓝裴衣的手,虽然说不出安慰的话,却让他感觉到她的安慰之意,蓝裴衣果然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

牢里正在僵持,突然听得狱卒的声音从甬道里传来:“殿下,就在里边。”

小郡王站得比较靠外边,闻言便抬头去看,只见幽暗的灯光里,走近来一个神情傲然的男子。

他大约还不到三十,俊美挺拔,一双眉扬得几乎要飞起来,微微的抬高了下巴。

小郡王在宫里也曾见过他几次,认出这便是四大皇夫中最受宠的莫贵君。

女皇明明不许探视,却不知道他怎么来了,小郡王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只得行礼:“秋水湛参见莫贵君。”

莫贵君嗯了一声,之前就听过狱卒禀报小郡王已经先到了,但他最近形同被关禁闭,好不容易求得旨意出来,实在不愿意无功而返,便还是进来了。

小郡王是女皇陛下跟前的红人,但难得出现在宫中,他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这时情况未定,不知道小郡王为什么会来,莫贵君也未多言,只微微眯了眼,看到小郡王身后不远,站了一个神情清冷的男子,和一个正满面泪痕的女人。

他哼了一声,只对狱卒道:“陛下的旨意你们都不放在眼里,什么人都可以来得?”

狱卒即惹不起小郡王,也惹不起莫贵君,冷汗淋淋,只跪下来一个劲的赔罪:“小的该死。”

王慕翎现在也不笨,心知这是莫贵君是在赶人。

但她那里舍得走,同苏顾然一齐向莫顾君行礼:“草民王慕翎(苏顾然)参见莫贵君!”

然后就伏在地上不动。

一直坐在一角不吭声的莫虞君,这时却站起来,走近栏杆。

莫贵君本来还要说什么,一看见莫虞君就先摆到一边,赶紧走了过去,抓住了莫虞君的手:“大哥!”

才唤得一声,便有些哽咽:“你瘦得厉害!”

莫虞君笑了笑:“这时候是瘦是胖,还有什么要紧?”

莫贵君皱起眉:“胡说!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他说到这里,恨恨的盯着一边的蒲台宗敏:“蒲台宗敏!你真是万死也不足以解本宫心头恨!犯下这种忤逆之事,生生的拖累本宫的大哥,还要骗了本宫的兵符,害得本宫现在处处受制于正君,无处施力!”

蒲台宗敏确实是对莫虞君满心愧疚,关到牢里以来,莫虞君对她一直默默无言,她也无颜与他搭腔。这时被莫贵君一骂,全然无力反驳,她心已死,意成灰,坐在一角并不回应。

莫虞君却对莫贵君摇了摇头:“既然我的妻主注定丧命,我自是要陪她一道,你只管顾好自己,你现在大约也不容易,何必勉强自己做这种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