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作者：闲闲令
楔子
夏日的午后。
C大的教师宿舍楼某个片区，几个约莫六七岁大的小孩在玩捉迷藏。
天气很热，但他们玩得很起劲。
而树荫下的小石桌旁，坐着一个小男孩，很安静，看起来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左手臂上三道杠，石桌上搁着一个装得鼓鼓的大书包，这些东西让他跟正在追逐嬉闹的孩子们显得很不一样。
本来背上书包要走了，刚迈出两步，听见身后一片幸灾乐祸的叫声，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看见一个小孩往前冲得太猛没站稳，摔了个狗吃屎。
他忙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又把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
那小孩毫不在意，一脸污浊却笑嘻嘻的，接过手帕随便抹了抹脸了事，又跟伙伴们闹开。
小男孩站在原地，看着手里脏兮兮的手帕，一时没决定好要不要放回口袋里。
“关少航——”有人叫他。
他抬头，刚才摔跤的小孩跑回来，脚步欢快得很，“你玩不玩？”
男孩摇摇头，“要上课。”
“不是放暑假了吗？”那小孩身形瘦小，留着男仔头，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非常灵动。
“数学兴趣小组。”男孩温和地回答。
那小孩撇撇嘴，“听着就没劲。”
“其实…也不是那么没劲。”男孩想了想，“那我跟你们玩一会儿。”
“你不怕迟到吗？”
“我可以跑过去。”
打定主意，男孩放下书包，随小孩奔进队伍。因为摔跤被逮到，轮到小孩找人，她蒙上眼睛转圈，嘴里忽快忽慢地从一数到十，然后伸出双臂，寻着伙伴忍不住溜出来的笑声慢慢摸索过去。
可是并不顺利，明明碰到衣角了，再一抓又没了。明显是伙伴们耍赖，她也不恼，依旧不慌不忙地从东面踱到西面，再从西面踱到南面。忽然脚一拌，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再栽一跟头。
“哎呀——”
“小心——”
小孩激动地往前一扑，“抓到了抓到了！”
揭开眼罩，看清自己使诈后的战利品，她开心极了，揪着男孩脖子上的红领巾囔囔：“关少航，你好笨啊，每次都这样，我一抓就抓到你了。”
男孩被她压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关少航，你怎么还没去学校？跟他们瞎闹什么！”
趴在肩膀上的小孩也被吓了一跳，倏地跳起来，“吴阿姨！”
“吴阿姨”依然板着脸，只是缓了缓语气，“不用说，你一定是小优了？小优，我们家少航下个月就要参加全国数学竞赛，这时候分心不得，可没时间像你们这样整天只知道玩，懂吗？”
男孩红着脸起身，呐呐地说：“我这就去了。”
“吴阿姨”皱眉扫了下几个小孩，再看自己儿子，发现他一向干净整洁的白衬衫也沾上泥土，“回家换身衣服，你爸也要出门了，让他送你。”
目送那对母子俩上楼，一直噤声的小孩才纷纷松了口气。
“他妈妈真吓人！”
“嗯嗯，比我妈还凶…”
“关少航回家会不会挨揍啊？”
“好疼！”
“又不是揍你，你疼什么？”
“我妈说关少航是天才，天才也要被打屁股吗？”
“不知道，什么是天才？”
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唯独刚才被点名批评的小孩没怎么吭声，直到这时骤然爆发出一句：“不就天才吗？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一）
好不容易捱到录影结束，池加好迅速回化妆间换衣服，卸妆。刚用卸妆水将脸上的粉底卸去，同事蒋瑶瑶敲门进来，她跟池加好共用一个化妆间，节目录制时间比池加好要晚，所以这时才过来。
池加好抬头打了个招呼，低头做自己的事。
蒋瑶瑶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趁化妆师还没过来的空隙，问池加好：“听说你们那个节目要停，是不是真的？”
池加好手微微一顿，又继续，“是吗，我不太清楚。”
蒋瑶瑶先是起身去把房门反锁上，然后压低了声音在池加好耳边说，“我看这次八成是来真的，小张私底下活跃得很，大概已经铺好后路，你也赶紧行动起来，到停播时间确定下来就迟了。”
池加好面露惆怅，“我能怎么办？在电视台这么些年，我只主持过这么一档儿童节目，形象早就定死了，能转去哪个组？”
“同学，你真傻还是假傻？”蒋瑶瑶忍不住翻了白眼，“找朱辛夷啊，他后台硬，人脉广，台里谁敢不给他面子？最重要的是他对你有意思，你放着这么厉害的人不用，我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池加好对这番话报以苦笑，“再说吧，没准跟以前一样，又是捕风捉影呢，那不是白操心了。”
蒋瑶瑶简直恨铁不成钢，“就算不停播，难不成你还想继续主持下去啊？儿童节目，再怎么也红不到哪去，你年纪也到了，小张比你还小两岁，他都急着跳，你是打算从加好姐姐升级到加好阿姨去吧？”
“是是，您教训得是。”池加好已经收拾妥当，拿了挎包站起来，“不过，要是节目能不停播，要是我能做到退休，到时候变成奶奶也很有成就感啊。”
蒋瑶瑶挫败，无力地挥手，“走走走，跟你有代沟。”
池加好笑着离开，她知道蒋瑶瑶是为她好，当年进电视台，第一个搭档就是蒋瑶瑶，关系一向不错。两人年纪差不多，脾气也相投，只是外型上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四年前的池加好青春可人，扎一头马尾，邻家女孩的干净气质让她赢得儿童栏目组组长的认可，成为台里最受小观众欢迎的节目主持人，虽然很走运，可是也很平淡无奇。相比之下蒋瑶瑶就精彩多了，她身材凹凸有致，曲线玲珑，外表靓丽抢眼，打扮又大胆时髦，留在儿童组只会缚手缚脚，于是她主动撤出儿童组，在台里多个节目客串起嘉宾主持，积攒了一定的知名度，一年多前台里开了新栏目，每期邀请城中一位知名人士来做访问，蒋瑶瑶过关斩将成为该栏目主持人，一直到现在。
池加好知道蒋瑶瑶消息灵通，节目要停播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了，她也不是全不担心，可是她跟现任搭档张凌志不同，她是真的想留在儿童组，不愿改变现状，对于其它组的栏目也没有太大兴趣。
但蒋瑶瑶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她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眼看就要走出电视台的大厅，这时左边角落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不由侧目。
朱辛夷也看见她，冲她笑了笑，“录完节目了？”
池加好走过去，“录完了，正准备走。”
朱辛夷身旁除了他的秘书之外，还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站姿笔直挺拔，一身浅色休闲西装，笑容很淡，但很真诚。
池加好望向他时，朱辛夷的秘书介绍：“这位是关少航关先生，当今家装界优秀领航人，他将参加这期的遥遥对话。”
池加好只好说：“关先生，你好。”
关少航看着她，目光柔和，“你好。”
大概是没料到这两人打招呼会这样简短，四人间出现几秒钟的冷场，池加好低头咳嗽了一声，“那，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说完匆匆忙忙走人，池加好隐约听见身后秘书略带歉意的声音，以及关少航得体的回应，倒是朱辛夷没出声，她顾不上许多，一溜烟跑到停车场，刚坐进驾驶座，手机响起来，是朱辛夷。
“小池，到哪了？”
池加好如实回答。
“那等我一下，我快到了。”
池加好不明所以，但嘴上却说：“好的。”
很快，朱辛夷过来。
池加好按下车窗，探头，“朱导，找我有事？”
朱辛夷笑了笑，“赶时间么？一起吃个饭。”
“现在？”池加好看了看时间，有点为难。
“怎么？有事？”
池加好点头，“是有点，如果你不急着吃饭，我们约在一个小时后吧。”
“我不急，”朱辛夷对池加好的“直接”已经习以为常，“本来我还想搭个顺风车，昨天车子送修了。”
“啊，这样，”池加好打开车门，“那我载你吧，不过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朱辛夷坐进来，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我跟你去没关系吧？”
“没事。”池加好也不多说什么，将车徐徐开出停车场。
两人话不多，在池加好看来，朱辛夷是领导，不是什么话题都可以聊的朋友，所以她专心开车，只有对方主动说点什么时她才会给回应。朱辛夷已经习惯她的安静，对他来说，池加好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从她进电视台开始，他就注意到她，听说那时候池加好刚经历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在病床上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大病初愈，四年前的池加好比现在要瘦，皮肤也不是如今健康的小麦肤色，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平时不怎么笑，录起节目却很投入，表情丰富，待人很有礼貌，也很谦虚。
朱辛夷情不自禁喜欢上她，喜欢她的独立、大方和恬淡。共事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是那么洁身自好，似乎跟谁都能和睦相处，但不深交，每天独来独往。电视台虽然不比娱乐圈，可质素好的主持人是很有机会出头的，像台里的蒋瑶瑶就接拍了很多广告，给厂商当代言人，日进斗金不说，出入电视台俨然是一副明星架势。同期进来的池加好就显得默默无闻多了，除了外表上的变化外，她几年如一日做着同一台儿童节目，准时来，准时走，工作从不出错，可也从来没见她积极表现过。
这样的女孩，在朱辛夷所在的圈子里就像一个异类，他越来越着迷。暗示过几次，池加好的反应一直淡淡的，像是听懂了，但没放进心里去，他想或许自己应该再挑明一些。
一路上，池加好把车开得很快，很平稳。朱辛夷是第一次坐她的车，看她熟练地换挡，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考的驾照？都没听你提过。”
池加好好像一时被问住，迟疑了一下，“去年年底。”
单位有汽油补贴，台里大大小小主持人基本都有自己的车，大牌点的甚至可以享受台里提供专车专人接送服务。池加好在台里时间不算短，可是她一直坐接送普通职工的大巴上下班，直到今年年初才买了辆POLO来开，朱辛夷猜想可能是几年前遭遇的那场车祸，给她的心理带来了不小的阴影，可是今天看她开车，又利落得很。
“开车的技术很好啊，一点都不像新手。”
“谢谢。”池加好表情很平淡，仿佛被夸的人不是她。
朱辛夷最爱她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心里越发想得到她。
车子停泊在一家宠物诊所门口，池加好解开安全带，对朱辛夷说：“朱导，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出来。”
“好。”朱辛夷有点纳闷，难道是专程来看宠物？
不到十分钟，池加好就回到车里。
“你有养宠物？”朱辛夷一面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面想找点话题活跃气氛。
池加好刚要回答，一阵悠扬的铃声响起，她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拿起手机，“…对，我在这里…牛奶病了…没什么大问题，回去再说…”
按掉接听键，池加好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想起身边有人在等，“啊，牛奶是我养的狗，陪了我很多年了。”
朱辛夷略带尴尬，“哦，是什么品种？”
“哈士奇，”说起牛奶，池加好嘴角上挑，微微一笑，“皮得很。”
那突如其来的笑容异常明丽，朱辛夷看得心动不已。
可惜只那么一瞬，池加好就恢复了平常冷静的模样，扭头看他，“朱导，我的事办完了，我们到哪里吃饭？”
朱辛夷回过神来，“你决定吧。”
池加好眉尖一蹙，考虑了几个地方，“要不，就上次我们去过的那个餐馆吧？”
“好的，你喜欢就行。”
池加好听出他语气里刻意带上的一丝暧昧，装作不知道，她其实对朱辛夷这种故作宠溺的做法很反感，只是碍于工作上的关系，她不好表现出来。
等到两人吃完饭，朱辛夷接到秘书打来的电话，请他们去黄金海岸唱K，并说蒋瑶瑶和关少航也在。
朱辛夷本想一口答应，又担心池加好不愿意去，就先征询她的意见。
池加好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朱辛夷大喜，觉得她终于不再拒人于千里。
“黄金海岸”是电视台搞活动和招待贵宾常光顾的一家娱乐会所。
池加好主持儿童节目，不需要应酬什么嘉宾，所以参加这类活动的机会不多。一进门，值班经理顶着一张笑脸迎上来跟朱辛夷打招呼，却不认识她。
朱辛夷应酬了几句，见池加好左看右看，似乎在找什么人，于是奇怪地问：“有认识的人？”
“没有。”池加好马上说。
朱辛夷不再追问，握着她的手往大包厢走去。池加好吃惊于他这个举动，愣了一下，等意识过来朱辛夷已经推门进去。
同事们玩得起劲，唱歌的唱歌，玩骰子的玩骰子，没人注意到他们。池加好不动声色地挣脱开他的手，同相熟的几个人打招呼，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复杂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她回望过去，那人好像喝了不少酒，眼眸比往常要深邃，看不出情绪。而坐在他身边的蒋瑶瑶激动地冲她囔：“加好，来这边坐，我们跟关总玩骰子，二对一准赢！”
池加好赶紧坐过去，端起蒋瑶瑶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说，“你们玩吧，输了我替你喝酒。”
蒋瑶瑶瞪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池加好不解。
蒋瑶瑶偷偷瞥了关少航一眼，又回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多问。气氛很微妙，关少航若无其事地将酒杯续满，然后起身去洗手间。
他一走，蒋瑶瑶捏了池加好一把。
池加好吃痛，问：“到底怎么了？”
“你用的是他的杯子！”
池加好一怔，讪讪而笑，“他不会介意的吧？我又没病…”
蒋瑶瑶不这么认为，她今天采访关少航，花了一个礼拜做功课，她非常确定那是一个有严重洁癖的男人，估计是无法忍受这个行为，可是这又是一个涵养十分好的男人，所以才会借故走开，没有给池加好难堪。
池加好显得不以为然，把那个杯子放到自己面前，“我用这个好了，你再拿个新的给他。”
这时，旁边有几个同事起哄，要池加好唱歌。
“好啊，”池加好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接过麦克风，略一思索，“帮我点一首…分手快乐！”
音乐响起，池加好放开嗓子唱，她乐感很好，声音更是没得说，轻轻松松就把开头几句唱得委婉动听。
周围的喧哗声消停了些，仿佛不忍心破坏她渐渐投入的歌声。
“…分手快乐，请你快乐，告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
“没人能把谁的幸福没收，你发誓你会活得有笑容…”
一曲唱毕，全场鼓掌喝彩。
池加好冲他们笑笑，将麦克风递到下一位点播者手里。刚坐下，就听见一个同事开她的玩笑，“小池这歌唱得真有感觉，不会是深有体会吧？”
她还没回应，马上有另一个同事接这话茬，“怎么会？认识小池这么久了，都没见她交过男朋友。”
“也许有秘密情人也说不定。”
“…”
对这些没有恶意的玩笑话，池加好没做辩驳，只是一笑置之，这是她一贯作风，倒是有几个知情人在偷看朱辛夷的反应。
蒋瑶瑶跟着笑，池加好想也不想就拿手肘捅了她一下，扭头，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小吧台旁的关少航四目相对，他眸色深沉，脸上没什么表情，置身在喧杂的环境里半点不受影响，独有一种清冷的气质。
在他专注的凝视下，池加好莫名心虚起来，她偏过头，同蒋瑶瑶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借以回避他的目光。
蒋瑶瑶难得有心细的时候，忽然压低了声音，“加好，你觉不觉得关少航一直在看我们这边？”
“嗯。”池加好有点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