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瞥见关少航投来安慰的目光,她心头一宽,把这个难题留给他,自己去洗手间补妆。

关少航给自己倒了杯茶,笑着说:“朱导,我不请自来,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关总肯赏脸,我荣幸之至。”

“朱导太客气了,”关少航气定神闲,“听小池说朱导对她一向很关照,我也想找个机会谢谢你。”

朱辛夷眉心一跳,“你跟小池…”

“朱导可能不知道,小池是我太太。”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给朱辛夷一点时间消化。

只见朱辛夷全身僵了下,才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脸,“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真是好。”

关少航笑了笑,不去接这话茬,继续说:“朱导,你跟小池共事这么长时间,想必看得出来,她不是个事业心重的人,说好听点是安守本分,说白了就是不思进取,不然也不会在少儿台一待就是四年。张台长的夫人是我母亲的得意门生,私底下跟小池挺投缘,去年你们台筹划一个访谈栏目,她亲自来问小池去不去,小池想也没想就给推了。”

“啊,这样,那真是太可惜了。”朱辛夷的脸有点发烧,掩饰性地端起茶杯来喝。

“倒也没什么可惜,人各有志,”关少航淡淡地说,“我对小池没什么要求,她做什么我都由着她,只要她高兴。”

朱辛夷明白,这场摊牌,关少航每句话都是点到即止,可是不难听出背后的意思,人家分明在说:你那些小恩小惠,我老婆根本不稀罕,我们全家都不稀罕!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脸是丢到家了,但无论如何总好过人家指着鼻子警告“离我老婆远点”,缓了一缓,他拾掇好情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关总对太太很体贴啊,台里同事都以为小池单身,喜欢跟她开开玩笑,要是让他们知道名花早有主,不知道会怎么想。”

关少航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正欲回答,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他愣住,脱口而出:“谈粤?”

谈粤本是冲着朱辛夷过来的,一进茶馆就看见他,打算过来打声招呼,而关少航背对着门,角落的灯光又半明半暗,这时定睛一瞧,不由瞪眼,“关少航,你…我一回来就碰见你!”

这语气,显然不怎么愉快。

关少航也没好气,“没事回来干什么。”

朱辛夷被这两人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凑热闹的废话,“你们…认识?”

“嗯哼,”谈粤噌地坐到朱辛夷身边,“小叔,你怎么认识这家伙?”

关少航挑眉,望向朱辛夷。

朱辛夷解释,“谈粤是我姐夫的外甥。”

“关少航,问你个事。”谈粤忽然想起什么,收起轻佻浮躁,变得认真起来。

关少航猜到他要问什么,却故作不知,“什么?”

“你告诉我,加优到底出什么事了?”说这话的谈粤,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愫,似乎有一点不安,又有一点期待。

关少航沉默了片刻,“她不在了。”

“我是问你她去哪里了!”

“她不在了,五年前就不在了。”关少航重复了一遍。

谈粤呆住,脸上布满难以置信的恐惧,喃喃地问:“不在,是什么意思?”

关少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五年前她在一起交通事故中…”

“你胡说!”谈粤大吼一声,激动地站起来,“不可能!去年圣诞我们还见过面,五年前?你开什么玩笑!”

关少航脸色微变,站起身与他对视,“去年你们见过?”

“没错!”

朱辛夷看这两人对峙,一时插不上话,谈粤打破了茶馆平静,周围的人纷纷望过来,他想调解下气氛,刚要开口瞥见池加好站在几步外的柱子旁,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神色不断变幻。

“小池。”他试着叫了她一声。

谈粤陡然回头,死死地盯着她看,然后一个箭步冲过去搂住她,“池加优,你在搞什么鬼?”

朱辛夷着急,“谈粤,她叫池加好,你认错人了。”

谈粤恍如未闻,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人。

池加好只觉喉咙艰涩,两只臂膀被抓得生疼,她看着谈粤急得发红的眼睛,一时忘了挣脱。

“放开她。”

关少航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充满不可知的力量,让池加好有力气开口,“谈粤,少航没有骗你,我姐姐五年前就不在了,这些年是我以她的名义在跟你联系。”

谈粤惊慌失措:“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们在开玩笑…”

“谁会拿这个开玩笑,”池加好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如果你不信,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你可以和我们全家一起去给她扫墓。”

谈粤浑身一震,扫墓?他仿佛听见一件可怕的事。

朱辛夷已然猜出大概,上前拉了他一把,“谈粤…”

谈粤猛地摔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冲出茶馆。朱辛夷担心他出事,匆忙跟池加好道了个别就追出去。

关少航买完单,两人离开茶馆。走到中天大厦楼下,池加好一声不吭就要去取车,关少航拦住她,不容分说拉她进电梯,“去我办公室坐,等我加完班一起走。”

池加好显得心事重重,直到电梯上升至二十四层,她回过神,轻声问:“你说谈粤会不会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可以改变什么?”关少航毫不留情,铁青着脸回应,“当年,每个人都不能接受,最后又能怎样?”

听到这样的反驳,池加好特意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你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最后都要接受。”

命运的强悍,岂是你我抗拒得了?

关少航在办公室待到深夜,设计组的人陆续走光了,只剩下张群,她蹑手蹑脚走进来,无声地张了张嘴巴:“还不走?”

关少航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只见她把脸埋在松软的抱枕里,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身体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走了。”关掉电脑,打算抱她起来,谁知手一碰她,她立刻抬起头,“要走了么?”

关少航“嗯”了一声,收回手,沉默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一路无话。池加好精神恹恹,关少航开的车。

张群看出两人不对劲,憋到下车前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俩没事吧?”

关少航头也不回,“没事,快上去吧。”

池加好不接话,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

张群撇撇嘴,得,不说拉倒。

这场冷战持续到回家,两人背对着躺在床上,池加好久久不能入眠,黑暗中,她摸索着贴过去,从身后抱住关少航,良久嘟囔了一句,“你不要生气…”

关少航也睡不着,听她这么说心一下子软了,“为什么要让谈粤以为加优还活着?”

“我不想他难过,”池加好咬了咬唇,“谈粤喜欢加优,很多年了…”

“加优喜欢他吗?”

“不知道…”

关少航翻过身,头靠着头,呼吸近在咫尺,“如果不是刚才撞见,你打算继续瞒下去?”

“嗯,”池加好思绪混乱,“我做错了。”

关少航无言,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本来约好清明节去扫墓,关少航下个礼拜要出差几天,所以提前到这周的周日去。这天临出门,池加好接到朱辛夷的电话,先是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朱辛夷忽然说:“小池,谈粤在我这里,他有话跟你说。”

“嗯,好。”池加好并不觉得意外,抬眼看见关少航穿戴整齐在一旁等,便甩手示意他先去车库取车。

“你好,我是谈粤。”谈粤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好,我是池加好。”

“那天不好意思,我把你当成加优了,”他好像哽咽了一下,隔了片刻才接着说,“你现在有空吗?”

池加好迟疑,“什么事?”

“能不能见个面,有些事我想当面问你。”他顿了一顿,“关于加优的。”

池加好沉吟片刻,“好吧。”

挂了线,关门下楼,关少航在车里等她。

池加好走过去,敲了下车窗,“我临时有事要去处理,你自己去吧,帮我跟爸妈说一声。”

“什么事?”关少航看着她。池加好今天把头发扎在脑后,浓密的刘海用一个细细的发箍别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穿着JUICY的天鹅绒运动开衫,浅灰色,衬得她一张粉黛未施的面孔更加素净。

池加好把手插进口袋,“谈粤约我见面,想问加优的事,我答应他了。”

“一定要今天吗?”

“唔,”池加好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我都答应他了。”

关少航戴上墨镜,一言不发把车开走。

池加好去取自己的POLO,还没走到车库兜里的手机就响起来,她看了号码才接听,“妈,什么事?”

“你们在磨蹭什么,还没到呢?”黄修颖埋怨。

“少航在路上了,我今天有事不能去。”

黄修颖不乐意,“有什么事比扫墓重要?”

池加好只好胡诌一个,“工作上的事…”

“你少找借口,不想去就直说。”

每年这个日子,黄修颖的脾气都特别糟。池加好的火窜上来,“妈你真说对了,我还就是不想去了,有关少航去不就行了。”

“不想去就别去,你也别回来。”

“啪”一声,黄修颖把电话挂了。池加好有点后悔,正琢磨着要不要打回去道个歉,父亲池上秋先打了进来,“你忙你的吧,别跟你妈怄气。”

池加好内疚,“爸,我没有…”

“好了,不用说了,爸爸都明白,你妈就是嘴上说说。

“嗯,我知道,晚上我去哄她。”

收了线,她驱车前往目的地,在国贸大厦一楼的旧时光咖啡馆。一下车,隔着玻璃就看见谈粤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沙发椅上,微微垂着头,她走到了他面前,他都没察觉到。

“谈粤。”池加好唤了他一声。

谈粤抬起头来,脸色还是很差,“你来了,坐。”

池加好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那天在茶馆偶遇,场面混乱,这时仔细端详,谈粤的变化不大,除了发型变成平头之外,那张脸就找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他是典型的娃娃脸,浓眉大眼,肤白细腻,十几岁年纪上怎么看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是十年后再看,这样的外貌特征,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并不是什么优点,很容易给人造成不成熟的印象。好在他人高马大,性格粗犷,外貌和气质取长补短,倒有一种独特的男人味。

“我想知道,”过了一会儿,还是谈粤先开的口,“加优过世后,这几年里,我见到的人其实是你?”

他说这话时池加好观察了一下,觉得他还算平静,大概情绪已经平伏得差不多,便点了点,“是我,很抱歉…”

“为什么你知道我跟加优之间发生过的很多事?”

“我们有交换日记看的习惯。”

谈粤并没有得知被愚弄欺骗后的怒意,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半晌露出一个苦涩伤感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谈粤的母亲是C城本地人,父亲是香港人,早年在大陆开加工厂。谈粤高中毕业那一年,父亲结束了这边的生意,带母亲和他回了老家。对于这个决定,谈粤心里是老大不愿意,主要是舍不得池加优,两人上初一的时候认识,三年同桌,巧的是高中也在一个班,后来文理分班谈粤明明文科烂到死,仍然义无反顾追随她去念文科。虽然没说破,但这份感情匪浅,周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是实在拗不过父母去了香港。

“五年前,加优21岁,大学二年级,”他嘴里喃喃,似乎在自言自语,“是什么样的交通意外?”

池加好意识到后面半句是在问自己,忙说:“那天下大雨,她开车经过瑞云桥的时候,路况很不好,为了回避其它车辆,不小心撞上了桥梁。”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谈粤闭上眼,痛苦地抱住头。他认识的池加优是个喜欢开快车的家伙,她天生胆大,喜欢玩男生的玩具,尤其喜欢玩车,有次去他家,看见楼下停着一辆指南者就兴奋得想冲进驾驶室去,高考一结束,她兴致勃勃去学车,没两天就把车子开得像模像样。那几年寒暑假,他一回C城,她就开车带他到处兜风,顺便炫耀一下越来越娴熟高超的车技。

谈粤回忆起这些事,鼻头酸溜溜的,眼眶胀得厉害,那个帅气的池加优,那个活泼的池加优,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加优…就这么不见了?不是说赛车手都不如你么,不是说自己是车神转世么,池加优你怎么就栽在这里了?

池加好安静地陪他坐,看他把眼泪生生逼回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难怪最近几年,我每次说要回来,你都找一堆借口搪塞我,是怕穿帮吧?”谈粤闷闷地说。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过来,她不是要去外地进修,就是陪父母出门旅游,见上一面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兜风了。这么明显的破绽,他居然半点都察觉不到,只会暗暗埋怨,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直到去年圣诞…

“去年你来香港玩,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是?”

池加好挑了挑唇角,“是我同事,我们单位组织去玩的,总不能拉着少航去跟你说分手吧,你认识他的,再说他不知道我们有联系。”

谈粤狠狠搓了把脸,“既然你不想再装下去,何不当时就把真相告诉我?”

池加好低下头,“总之,对不起。”

关少航洗完澡出来,刚换上干净的衣服,客厅就传来开门的声响,吴正宇和吴茵合外出回来,吴茵合看见放在玄关的鞋子,知道儿子回来,高声问了一句,“少航,小好这次又没去扫墓?”

关少航“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难怪修颖绷着张脸,她现在就净想着那个不在了的,”吴茵合转头跟吴正宇说,“说起来又怨得了谁?那个小优从小到大就是疯丫头一个,野惯了,学男孩子玩车,害了自己不说,还害得小好跟着遭罪,要不是少航冒险跳下海救人…”

“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事别再提。”关少航从房里快步走出来。

“我就在这里说说,又没别人。对了,你吃过饭没有?”

“我上去吃,叫了外卖。”说完走出门去。

刚上几步台阶,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停下来等。不一会儿,池加好从后面赶上来,她穿着平底鞋,脚下生风,手上两个大包,沉甸甸的,可她轻轻松松只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过来拉他衣角。

关少航居高临下看着她,抿嘴不说话。

池加好自知理亏,赔笑:“你们回来啦?饿了吧?我买了好多吃的。”

关少航抬手在她脸上捏了捏,使的劲有点大,以示惩罚,然后把她揽过来,“妈的气还没消呢,你不去也不会编个靠谱点的借口?”

“编了啊,她不信,”池加好无力,“我一时抽风,顶了两句。”

“笨蛋。”关少航摸摸她的头,“谈粤没事吧?”

“看样子应该没事了,就是情绪有点低落。”

“那是难免的,他没怪你瞒着他吧?”

“好像没有,”池加好否认,想了想补充,“我也是一片好意。”

关少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到底没说什么。

进了家门口,池加好一边换鞋,一边冲坐在沙发上的人喊,“爸,妈,我回来了。”

池上秋正在看报纸,抬头应了一声,黄修颖却盯着电视机置若罔闻。

池加好看惯了妈妈的脸色,也不在意,冲池上秋笑了笑,撸起袖子就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关少航帮她把东西提进去,“叫了外卖,这菜留着晚上做吧。”

“行啊,”池加好打开水龙头洗手,“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明天还要去工地看看,早了走不了。”关少航侧身靠着冰箱,看见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早上没吃?”

“吃什么啊,喝了一肚子咖啡。”对着面容惨淡的谈粤,她再饿也得忍着,难道在人家面前开怀大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