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吃。”
池加好哭笑不得，“别闹了，包煎蛋的，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关少航不理她，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他确实不喜欢煎蛋的味道，可是看池加好吃似乎很好吃的样子，真吃起来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池加好见他微微皱着眉，慢吞吞把三明治咽下去，忍不住笑起来。
饭桌上，黄修颖还是板着脸。若是在往常，池加好早低头认错了，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有一股压制不住逆反情绪在作怪。池上秋看不下去，趁饭后她躲在书房跟关少航嘀嘀咕咕的时候，进来发号施令：“快去哄哄，这才几月天，咱家不用免费空调。”
池加好扑哧笑出声来，“爸你就会推我去当出气筒。”
“瞧瞧，这话怎么说的？”池上秋忙拉闲婿进自己阵营。
“对，小池惹的祸，自己摆平去。”关少航没让他失望。
“你们以多欺少，不厚道！”池加好忿忿跑出去。客厅没人，爸妈卧室的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推门进去。
黄修颖坐在床沿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影集在看。
“把门关上。”知道池加好进来，她头也不抬。
池加好忙把房门关紧，走过去，“妈，我错了，我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抽时间出来的，要不我下午自己去一趟，您别生气了。”
黄修颖没反应，目光落在一张白底已经泛黄的旧照片上，良久才说，“那时候你们才四个月大，两张小脸是一模一样，抱出去人家都羡慕我跟你爸。”
池加好没吭声。
黄修颖翻过一页，手指在另一张照片上轻轻抚摩半晌，“这张是你们小学毕业那年，我带你们去玩，在故宫门口拍的，你们小时候喜欢穿一样的衣服，留相同的发型，有时候连我这个当妈的都分不清谁是谁。”
池加好依然没吭声，用力咬住下唇。
“上初中之后，你们不在一个学校，合照就少多了。”黄修颖继续往后翻了几页，淡淡地说，“现在想想真后悔，不该顺着你的意，让你去念那个四中，师资力量不如一中，学校风气也差很多。”
“妈，您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说，翻旧账有意思吗？”池加好终于忍不住，“妈您别这样，您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目光不经意扫过相册，两张阳光灿烂的笑脸顿时刺痛了她的眼睛，“您这样，她也活不过来，何必呢？”
“她她她，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愿叫！”黄修颖被这个称谓刺激到，“你不是今年才没去，去年你也说工作忙去不了，你真有那么忙么？说到底你就是不想去。”
“是，我不想去，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也不会去。”池加好不耐烦起来。
黄修颖一呆，眼中流露出更多的痛心，“到底是亲姐妹，她现在都不在了，你怎么能这么冷漠？”
“我冷漠？”池加好缓缓笑了，定定地看着陷在愤慨里不可自拔的母亲，“妈您是不是忘了，那个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三）
池加好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带牛奶来走山路。
婚后日子过得太平静，快连她自己都以为死去的是池加优。那场车祸，带给她很多后遗症，腿受伤不能再剧烈运动，这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对于一个体校生来说，后果可算沉重。
至于车祸的经过，她自始自终没有任何印象，她不记得自己有上过车，仿佛睡了很久，醒来躺在医院冰冷的病床上，被告知出车祸了。
她有过短暂失忆，那几天里她记不清很多事，脑子里有模糊的影子，但是抓不住真相，不能想，一想就头痛欲裂，她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病历上写着池加好，她觉得很亲切，从没有怀疑过，等到想起来，她彻底懵了。
还记得那一天，她偷偷从医院跑回家，想问问爸妈为什么连她是加优还是加好都分辨不出来，却在书房门口听见他们的对话，原来不是分不清，而是别有用心，爸妈当时说的话，让池加优这辈子都忘不了。
“如果老天注定要夺走我们一个女儿，我宁愿去的是小优…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好好啊，她那么优秀…”黄修颖声泪俱下。
“我明白，我明白，”池上秋轻拍着妻子的肩膀，“可是我们这样对小优，万一她以后想起来…”
“…”
池加好，不，是池加优，她只觉全身冰凉，居然没有崩溃，混沌中保留了一丝理智和清醒，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相信爸妈不是不爱她，只是他们更爱池加好。
池加优从小到大都很庆幸有这个妹妹。每天早上对坐在一张餐桌上吃早点，晚上在一张大床上睡觉，像照镜子一样，伸手却可以触摸到真实的温度。妹妹打小就很听她的话，嘴巴又甜，对她很依赖，两姐妹感情好到可以交换日记看，如果池加优真的有记日记的习惯。
两人的五官一模一样，唯一区别便是身高上那不足2公分之差。但是两人站在一起并不难分辨，因为性格截然相反，池加优好动明朗，池加好文静内敛，池加优是孩子王，打架打球爬树没一秒闲着，池加好则像个小公主乖巧甜美，最大爱好是弹琴绘画。
池加好小学二年级开始记日记，她是个很有耐性和毅力的人，坚持写了十几年，直到她离开人世的前一天。十几本日记，都给池加优看过，每天做过什么事，喜欢过什么人，收到多少封情书，池加优记不得自己这些事，却记得池加好的。
池加好的日记里有一个永恒的男主角，那就是关少航，关少航下课找她说过什么话，放学路上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无巨细，连关少航买过几次茶叶蛋都记录在案。池加优曾经无比困惑地问池加好：“怎么越来越像关少航的日记？”
池加好回答得理直气壮，“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
确实很多，每天上课一起去，放学一起回来，还一块儿做作业。关少航大她们三岁，在池加好的字典里，这个名字代替了白马王子的存在。
池加优很早就知道妹妹喜欢关少航，到底有多早，她记不得了，仿佛从记事开始，关少航的身上已经打上了池加好的标签。
如果永远失去记忆，对池加优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用池加好的身份，尽情享受父母的疼爱，心安理得地当关少航的太太，她不是不爱妹妹，也不是母亲所说的冷漠，她也曾为她的离去伤心难过，但她不愿意去看她，对着墓碑上“池加优”三个字，她无所适从。
那个墓碑像一个无法磨灭的证据，提醒着她。
现在的池加好，是个冒牌货。
往事一幕幕，纷沓而来。
蜿蜒冷清的山路，一人一狗在奔跑，从山脚到山顶，她右腿的脚筋隐隐作痛，最后愈演愈烈。牛奶被她吓到了，不止一次咬住她的裤脚，想制止她。终于跑不动了，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等气息平复，她蹲下来搂住惊慌失措的牛奶，“乖，不要怕，我没事。”
牛奶伸出舌头不住地舔她。
“你一直知道我是池加优，对不对？”她摸了摸牛奶的脑袋，笑起来。
牛奶是两个多月大被关少航带回来的，妹妹一向不喜欢狗，那次不知道怎么了，欢天喜地去要了来养，可惜牛奶不跟她亲，它更喜欢缠着池加优，跟在她后面打转。
车祸之后，牛奶被送去楼下关家寄养，出院后第一次上他家，牛奶激动地扑上来，像往常迎接池加优一样，抱住她就不肯放。
不管她的名字叫什么，它只认她做主人。
在山顶上逗留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蒋瑶瑶打电话来。
“加好，你知道了么，综艺台新开的娱乐节目，你是其中一个主持人。”
“听说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周四要去开碰头会。”
“你正好趁这个机会转型。”
她笑笑，“瑶瑶，我连现在最当红的几个明星名字都叫不全。”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制片请的名人，我不也有一半听都没听说过。”蒋瑶瑶做她功课，“你怎么懒洋洋的，打起精神来！晚上陪我逛街？”
“好啊。”蒋瑶瑶是名副其实的购物狂，陪她逛街更像是当她的小跟班，不过池加好满口答应下来，在石凳上又坐了一会儿，右腿的疼痛感消退得差不多了，她才牵着牛奶慢慢原路返回。
回家冲了个澡，给自己下碗面条，热腾腾端到电脑前，MSN一登陆，对话框随即跳出来。
“老婆。”
池加好有点意外，看了看时间，“你怎么会在网上？”
“外面下大雨，困在酒店。”关少航意简言赅。
“那是不是要延期回来？”
“有可能，今天的安排全推到明天了。”
池加好想了想，“老公…”
关少航受宠若惊，发过来一个大大的红唇热吻，“亲爱的，什么事？”
“我要是失业了，咋办？”
关少航马上回复过来：“你打算辞职？”
“有这个想法，很想很想很想…”
“那就辞吧。”
“…”
关少航打了几个问号过来。
“唉…”
“…老婆，咱有事说事，”关少航反应过来，“敢情你希望我阻止你？”
“我希望你给我做个英明决定。”
“决定要多少有多少，英不英明得另外说。”
“算了，我自己想想。”池加好郁闷地关掉对话框。
过了片刻，关少航又发过来，“有没有考虑过转去跑新闻？”
池加好精神一振，“我行吗？”
“Of course.”
虽然有了努力的方向，但台里安排好的会议还是要去开的，可能的话找个机会跟领导谈谈想法，哪怕结果是再被请去泡茶。
晨练回来给牛奶准备好早餐，她去洗了个澡，对着浴室的镜子抹上面霜，同时打量自己这张脸，左看右看也不觉得有半点娱乐气质。脑袋放空的时候，神态还挺严肃的，这些年之所以安安心心留在少儿频道，一来她跟小孩子打交道没压力，二来节目简单，不费心力。
横竖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事业，何必挑战高难度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她确实没考虑过去跑新闻，这四年来她时刻提醒自己以池加好的角度出发看问题想事情，除了偶尔偏离人物性格，大部分时间她自认还是称职的。
有时她会忍不住自嘲：喂，不去演戏真是太可惜了。
原以为人生大抵就这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扮演她熟悉的角色，父母的女儿，关少航的太太，少儿频道的加好姐姐…节目停播，她有过短暂的茫然，对于今后该何去何从。直到关少航提点她，她承认她心动了，那个被压抑多年的灵魂瞬间回归自我，几乎没有半点迟疑和顾虑，开始认真地考虑可行性。
早上九点刚过，她抵达电视台正门，在附近的早餐店买了油条跟豆浆，带进去吃。这个时间段，办公室空荡荡的，同事要么在录影，要么还没来，她坐到自己座位上，边吃边看报纸。
她有每天看新闻的习惯，平日吃完早点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看时事，要是关少航正好也在家，两人还会就某件事讨论一番，这个习惯大概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了，当然指的是关少航和真正的池加好，而不是她。
在她还是池加优的时候，两人凑一块的机会不是太多，小时候倒是常在小区里嬉戏玩耍，长大后因为不在同所学校渐渐疏远了一点。
她现在细想一下，其实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主要是她和关少航之间，没有一个递进的过程。以前，她当他是伙伴，她从来都知道他不属于自己，所以也从未有过任何友情以外的幻想，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向她求婚，尽管她是冒牌的，可是却拥有了这个机会。
这个落差，她花了三年来适应。
也许她曾经无所畏惧，哪怕有人跑来指着她的鼻尖揭穿她，她也不在乎，可是现在她害怕了。
无法想象要是关少航知道真相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对于池加优的感情，应该就跟当初池加优对他是一样的。
可能真的存在心有灵犀这回事，她心底刚冒出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声音就隔着千山万水传进自己的耳朵里。
“今天还下雨啊？”池加好听完直皱眉，“那你到底哪天能回来？”
“怎么，想我了？”关少航打趣，“放心，最多比预计推后两天。”
她这才满意地勾起唇角。
“对了，下周末我们有个同学会，你有空吗？”
“给程果接风的吧，”她想起张群跟她提过这事。
“嗯，前几次你没去，他们都有意见了，这次给你提名了。”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好啊，跟他们说，这次我准去。”
也真是没借口再不去，程果跟关少航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之后投靠资本主义去了，隔个一两年才回国一次，池加好虽然晚他们两届，但同一个学校的，再加上跟关少航走得近，两人的人际圈基本是相通的，之前几次同学会，她怕出差错，能推就推了。
答应下来，她放下手机，对着门发呆，忽然朱辛夷撞进她的视线范围，冲她笑了笑，她回过神来，忙站起来，“朱导，早啊。”
“早，吃过早点了吗？”朱辛夷其实是路过的，他本来没打算进来，可是走到这个办公室门口，不由自主扭头看了一眼，正好跟池加好四目相对，就这么走掉显得他很没风度，做不成情人也可以做朋友嘛，他那晚就这样安慰自己，心情也调整得差不多了。
“吃过了。”池加好抬手晃了晃豆浆杯子，已经空了。
既然进来了，朱辛夷索性在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下，“小池，对于新工作的安排，你有什么看法？”
池加好没说话，似乎在考虑什么。
朱辛夷一看，联想起那晚关少航说的话，心里忍不住苦笑，便说：“没事，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主持人。”
池加好也不打算客气了，直截了当：“朱导，我想转去跑新闻，您看呢？”
朱辛夷被这句话打败，他知道人家不稀罕他给铺的路，锦绣大道也没放在眼里，试想了N种可能性，也绝没想到这个，台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主持人，随便逮个问问去，有哪个愿意去跑新闻？
那日晒风吹雨淋的辛苦差事，怎么池加好就看上了？朱辛夷正色看了她一眼，再次佩服自己的眼光，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还有头脑有想法，这么特立独行，怪不得自己着迷，可惜晚了人家一步。
“朱导，我知道综艺台那边是您帮我说的情，不然以我的资历，郝制片肯定瞧不上，只是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做娱乐节目，如果硬着头皮去做估计效果也是差强人意，回头我自个儿丢脸就算了，还要连累朱导您。”
朱辛夷这次是苦笑出来，“小池啊，你这真是…”
“对不起，辜负您一片苦心了。”池加好一语双关。
朱辛夷无言，半晌点了下头，“好吧，我跟郝制片说一声，把你换下来。”
“谢谢朱导。”
池加好连声道谢，朱辛夷听在耳里实在不是滋味，找个借口赶紧走人。
池加好目送他离开，长长地舒了口气。
关少航回来那天，正好是池加好去新闻组报到的日子。一旦决心定下来，一切阻力都不再是阻力，转岗的事一路绿灯，执行起来相当有效率。
下班之后，两人手牵手，去沃尔玛买菜。
忙碌多日，关少航虽然累，但看见池加好高兴，脸上那点倦意也一扫而空，陪她在超市各个分区细细地逛。
最后满载而归，路过公园门口，看到有卖冰糖葫芦，关少航特意停车，下去买了一串给池加好。
池加好咬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心满意足地嚼起来。
一进家门，牛奶立刻扑到关少航身上。
“宝贝，饿坏了吧？”池加好笑眯眯从购物袋里抽出一包东西，成功诱惑了牛奶，“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狗粮的包装袋很醒目很漂亮，牛奶叼起来，摇着尾巴跑回自己的小房间，丢在食盆里。这个举动把两人逗乐了，池加好跟过去给它撕开包装袋，牛奶吃得那叫一个香，差点把头埋进食盆里。
往水盆里添点水，池加好回到客厅。
关少航在收拾被牛奶破坏的现场。屋里到处是碎纸片，放在沙发边小书架上的杂志也被推倒，皱巴巴趴在地板上。哈士奇向来精力充沛，是调皮捣蛋的能手，两人是见怪不怪了。
无论是住家还是在单位宿舍，池加好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房间，平日清闲还好，一边收拾一边吓唬牛奶：“太不乖了，再这样妈妈不要你了！”然后故意板着脸，看牛奶在脚边打滚撒娇，她觉得打扫屋子也是很快乐的事。
可是有时候在外面忙到脱力，面对这一地狼藉，就有点头痛了。以前整了个大笼子来，打算外出的时候就哄它进去待着，牛奶从小被宠惯了，一进去就扒拉着铁笼子，巴巴地瞅着你，那小眼神要说多委屈就有多委屈，池加好硬着心肠不看，谁知前脚刚迈出门口，就听见它低声呜咽，一下子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只好放任它在屋里尽情撒欢。
“我来吧，你去洗澡。”
池加好把工具接过来。关少航虽然不说，但她看得出来，在外面奔波了这么多天，就算是旅行也累人，何况是去出差，而且他有认床的毛病，换个地方就别指望能睡得安稳。
关少航感受她的体贴，乖乖去了浴室。
池加好快速拾掇好屋子，跟着下厨，刚结婚的时候她连鸡蛋都不会煎，后来看电视里烹调节目，看着看着就起了兴趣，渐渐上了手，最近一年厨艺增进不少。牛奶吃饱喝足，又跑到她脚边跟进跟出，池加好怕被它绊倒，撵它去客厅。
牛奶郁闷地跟玩具球玩，不一会儿就把苦恼抛在脑后。
几盘菜上桌，不见关少航出来，池加好纳闷，摘下围裙去卧室看他。房里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只开着一盏壁灯，橘黄色的光线下，关少航穿着浴袍躺在床上，竟睡着了，眉尖微微蹙着，长睫下面有一团淡淡的乌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