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还行,最近下大雨,那路可难开了,不是我唬你,那条山路前些天翻了几辆车,现在技术再硬的师傅也不怎么乐意跑,晦气…”

“我给两倍,去不去?就一句话。”

女人考虑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

“走吧。”池加好钻进她伞下,要走。

“等等,就是要去也得明天。”女人生怕她不同意,急吼吼地解释,“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非这个点走,那就是再加一千块钱,也没人肯接,你看几点了,到那边天都黑了,实在不安全,那条道白天还不好走呢。”

她说得实诚,可池加好着急陈春芝的情况,撇开她又问了几辆车,得到的回应都差不多,一听是去C村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办法她只好去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一夜,跟那对夫妻约好第二天五点上路。

小旅馆条件简陋,白色床单又脏又旧,她和衣躺在上面,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老觉得身上痒得慌,索性坐着发呆。摸出手机想打给关少航,犹豫再三还是作罢,就在她寻思怎么打发长夜的时候,关少航打了过来。

“你在哪里?”想到心电感应那回事,池加好有些小激动。

“还在机场,飞机晚点了,”关少航的声音沙哑,气息不太稳,带着几分忍耐,“你到T城了吧?路上还顺利吗?”

池加好蹙眉,“到了,明天一大早去C村,你病了?”

“没事,有点伤风。”嘴上说没事,却没忍住咳嗽,听得池加好一颗心都揪起来。缓了缓关少航才说,“我晚上飞D市,再转车去T县城,应该明天下午能到村里。”

池加好心里估算了下时间,觉得根本没可能,他飞达D市估计最快也要凌晨两三点,然后还要转两三趟车才能到T县城,到这边怎么也得傍晚了,恐怕他要跟自己一样逗留一夜才能叫车进村去。但是池加好没有说出来,反正是不可抗拒因素,池加好不想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总之,你别太担心,我明早就能见到陈奶奶,有我呢。”

“嗯,谢谢你。”关少航低声说。

池加好撇了撇嘴,“你跟我之间有什么好客气的!咳得这么厉害,有没有吃药?”

“吃了。”

“那就好,”停顿了片刻,池加好闷闷地说,“老公,我睡不着,被子有虱子。”

“这么惨,那我陪你说话。”

“不要,”池加好拒绝,“我听你声音就难受。”

关少航轻笑起来,“很难听?”

“嗯,难听死了,跟你小时候换声一个样。”

“胡说,不是一个层次。”关少航一本正经反驳。

池加好扑哧笑出来,“公鸭嗓。”

“真说不了话了,”关少航咳了一阵,突发奇想,“你唱歌给我听吧?上回唱的那首。”

“…”

窄小的房间,斑驳的墙面,灰尘堆积的地板,床脚下有几只蟑螂爬进爬出,池加好望着天花板上热闹的蜘蛛网,清了清嗓子,伴着外面的雨声雷声开唱:“想为你做件事,让你更快乐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求时间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把这种子酿成果实,我想她的确是更适合你的女子,我太不够温柔成熟优雅懂事,如果我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你也就不再需要为难成这个样子…”

第二天天刚亮,池加好就上路了。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山道,司机夫妇确实没有骗她,泥泞路,坑坑洼洼,尽是大拐弯,饶是她身体素质如此好都面色发白直犯恶心,好在今天雨不大,又是大清早,司机状态比较放松。女人递给池加好一瓶水,问:“你去C村干什么啊?看你模样,城里人吧?”

“找人。”池加好简单回答完,说,“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你们这个车,我包几天成吗?”

“你要在那待几天?”女人忙问。

“不待,我过去接个人出来,”池加好给自己留个余地,“如果顺利的话马上走,最迟明早。”

“这样啊。”女人跟丈夫交换了个眼神,司机没表态,女人想了想,伸出一只手,“包车一天这个数,跑远的话油钱得另算。”

“行,”池加好从包里取出皮夹,掏出五张大钞给女人,“今天的。”

女人乐呵呵接过来,“你们大城市来的,就是爽快。不过我也没跟你多要,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收的都是行情价,这两天有事你尽管说,包你满意。”

“嗯。”池加好笑笑,低头看手机,昨夜跟关少航聊了近一个小时他才上机,她也困了,倒头就睡,醒来看见他凌晨三点多发来的短信,告知已下机,之后就没有消息。

D市的机场离这边县城最近,但没有直达的车辆,再加上天气不好,这一趟下来真够折腾的!想到关少航昨夜咳得声线都变了,池加好忧心忡忡。

随着山路越来越崎岖,车速也越来越慢。

池加好望着外面惨淡景象,心头烦躁和无力感渐重。第一次来,她对这里的自然环境仍是有所低估。八点已过,她寻思给关少航打个电话,这才发现手机这时一格信号都没有。

问身边的女人,她掏出来看,也是没信号。

池加好的心开始不安,又无法可想,只能祈祷这段路尽快开过去。

然而,事总与愿违。

驶向一个斜坡,车子原本便爬得艰难,忽然往下一沉,熄火了。

只听司机低声咒骂,和女人用方言讨论起来。

池加好着急,抓住女人的肩头:“怎么回事?”

女人吃痛,一边揉肩膀一边说,“轮子陷坑里了,麻烦死了。”

司机下车查看后,一脸难色回到座位上,启动油门,试了几次都不行,不耐烦地说:“你们下去推一把。”

池加好跟女人面面相觑,外面还下着雨。将雨衣罩在身上,池加好一咬牙,打开车门冲下去,女人跟着下车,嘴上却骂骂咧咧。

“别说了,省点力气推车。”池加好被她念叨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吼了她一句。女人收敛了点,见池加好卯足了劲,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个女人的力气毕竟有限,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车轮依然纹丝未动陷在泥坑里。

最后,司机颓然,掏出一支烟来抽。

雨,渐渐大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女人急得团团转,“早知道不接你这趟生意了!”

“shit!”池加好猛地一踢车屁股,走到驾驶座旁用力拍打车门,“你下来推,我开。”

司机傻眼,说话都结巴,“开开什么玩笑?你,你你开?”

池加好不跟他废话,探手进去开了车门,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把拽住他衣服将他拖下来,自己摘掉雨衣,坐到驾驶位上,伸手抹了把被雨水淋湿的脸。

司机回过神来,爆了几句粗口。池加好置若罔闻,径自关上车门,调整档位,将油门缓缓踩下,专心倾听轮胎在坑里的摩擦声。

试了片刻,她熄火,跳下车,跑到泥坑边,捡起一块没有明显棱角的石块垫在轮胎下面,并指挥另外两个人,“再找些这种石块来。”

司机不认同,一个劲地泼她冷水,“没用,陷得太深了,除非有车来拖。”

池加好心里也明白成功率不高,但除了这个办法又能怎么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耗了这么久也不见有辆车经过,手机又没信号,上哪找拖车去?

正万分沮丧,听见一声车鸣声,穿过雨幕从山后传来,池加好一个激灵,冲上车猛按喇叭。

“有车来了!”司机夫妇站在车后面高举双手,不住挥动。

十来分钟后,来车驶近,在距车尾三米外停下。男人跑过去说明情况。

池加好略松了口气,刚走到车尾,对面车里匆匆下来一个人,冲上来不容分说揽住她,“小池,你在这里!”

池加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懵了一下,激动地搂住他,“我手机没信号,联系不上你,急死我了!”

两只冰冷的手十指相扣,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有了着落。

“你怎么这么快到这边?”缩在山壁边上,两人罩着一件雨衣等待拖车,池加好抽空问关少航。

池加好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关少航将她搂得更紧,“我上机前就联系好D市的车,直接开过来的。”

“那你一夜没睡?”池加好直皱眉,“不是跟你说下机找家酒店休息一下的吗?”

“在车里休息也一样。”关少航顿了一顿,“我担心你。”

池加好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暖暖的,“有什么好担心的,要不是遇上这种状况,我现在都到陈奶奶家了。”

“嗯,”关少航宠溺地看着她,“累不累?”

池加好摇摇头,把脸埋在他胸前。

在两个司机齐心协力下,终于将面包车从泥坑里解救出来。池加好塞了一张钞票给女人,将自己雇的车打发回去,然后坐关少航那辆车继续上路。这么一耽搁,他们抵达陈奶奶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邻居王婶来开的门,这些天都是她过来伺候陈春芝,这时见到关少航,忙不迭抱怨了几句。

“麻烦你了王婶,远亲不如近邻,你真是大好人。”池加好怕她说个没完没了,忙截住她,跟关少航先去把淋湿的衣服换下,才进屋见陈春芝。

陈春芝病得昏昏沉沉,听到关少航在耳边急切呼唤,竟睁开眼睛,“小航,你来了…”

关少航欣喜,“是我,奶奶你醒了?”

“嗯,奶奶在等你呢,每天都想…”陈春芝直直地看着他,混浊的眼睛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坚持不到几分钟又合上眼,昏睡过去。

“现在就送奶奶去医院。”关少航轻声说。

池加好点头同意,王婶却说:“不行不行,你奶奶清醒的时候千叮万嘱,叫我们不许送她去医院,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进医院。”

“不管这些,一定要去,小池,你帮王婶整理几件奶奶的换洗衣服,我去跟司机说…”话没说完,关少航就低头咳起来。

池加好上前拍他后背,他摆摆手,快步走出去。

望着他背影,池加好叹了口气。

王婶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压低了嗓子说:“怕是不成了,这种事自己多少感觉得到,你陈奶奶都八十岁了,去医院不是多受份罪吗…”

池加好沉默着,关少航的咳嗽声时不时传来,她回身端详陈春芝蜡黄的老脸,凑得近了几乎可以嗅出老人身上散发出朽败的气息。

也许,真如王婶所说,陈春芝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是…

“王婶,帮忙准备一下吧,”池加好吸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坚定,“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做最后的努力。”

把老人送到县医院,池加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早饭她是吃前一天买的面包牛奶,午饭没顾得上吃,眼看着又到晚饭的点了,她看看焦急等待医生检查的关少航,几番折腾下来,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悄悄出了医院,走了大老远才看见有一家卖粥的小店铺,她进去点了两份白粥,和一些小菜,打包带回来。

关少航正跟医生在交谈,池加好走过去,听见医生轻飘飘的一句话:“…要有心理准备。”

关少航神情凝重,抿了抿嘴才说:“知道了。”

医生走后,池加好挽住他的胳膊,无声地安慰他。

关少航回头看了看她,轻微地挑了下唇角,“没事,我做了最坏的打算。”

池加好望着他发青的面容,有几分心疼,“你饿了吧,我买了粥,先垫垫底。”

拉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打开塑料袋,递给他一份,看着他吃了一口才把视线移开,低头吃自己那份。

关少航其实全无食欲,他自前一夜登机便没有进食过,现在勉强吃了几口,胃泛起阵阵恶心,怕池加好担心,极力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

池加好却是饿极了,转眼工夫碗都见底了。

“慢点吃,别伤到胃。”关少航自己难受,忍不住出声提醒。

“没事,我吃饭速度本来就快。”池加好拿纸巾擦嘴,见关少航手里的白粥几乎还是满的,“怎么不吃?”

关少航只好又吃了两口,停下,“我不饿,等会再吃。”

“那你渴不渴?我去买水。”池加好站起来,掏出皮夹一看,“你那有零钱吗?我省得找。”

“有。”关少航边说边把手伸向口袋,身体往前倾的时候忽然晃了一晃。

池加好扶住他,吓得心怦怦直跳,“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关少航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缓了缓才说:“没什么,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头有点晕。”

“不是说买水吗?”池加好抬手想抚他的额头,被他一手握住,“我有带药。”

“我去买水给你服药,等着。”池加好匆匆跑出去。

关少航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再也忍耐不住,狼狈地冲进楼道旁的卫生间,搜肠刮肚吐起来。

池加好在小摊上买了几瓶矿泉水,等老板找零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响,她以为是关少航,急急忙忙翻出来,一看是谈粤。

“加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嘈杂的背景声中,谈粤激动明朗的声音冲破阻碍传来,“你那份策划通过了,老姚叫我们去喝酒,我小叔也去,他大致看过,很感兴趣。”

池加好迟疑:“朱导看过了?”

“嗯,老姚给他看的,”谈粤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解释说,“也算开后门吧,你知道关于流浪动物的节目,台里之前没做过,也基本不考虑的,要是拉不到我叔那票,可能递上去就会被砍掉。”

池加好没吱声,谈粤停了停才问:“呃,你介意?”

“没有,”池加好接过老板递来的零钱,释然而笑,“我写计划书时已经做好走后门的准备了,只要节目能出,有反响就行,其它不重要。”

“我也这么认为!”谈粤大大咧咧地说,“晚上七点啊,去渔岛吃海鲜,要不要我去接你,咱俩一块过去?”

“去不了,我人在外地呢。”

“啊?明天上班了,你现在还在外地?”谈粤问了一句。

“是啊,突发状况,明天你帮我请个假吧。”池加好拎着水往回走,“总编跟朱导那,你先顶着。”

“我顶着是没事,我叔好说话,老姚也不难应付,不过,”谈粤纳闷,“出什么事了你?要帮忙说一声啊,别跟我客气。”

“放心,不会跟你客气。”池加好嘴上闲闲地说着,脚步却飞快,两句话工夫已经走进医院大门,紧接着上二楼。

谈粤见她不愿说,也不勉强,“好吧,那有新进展我再给你电话。”

“好,回见。”池加好刚按下结束键,听到陈春芝所在的病房里传来一阵骚动,关少航也不在外面,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快步走进去,只见病床边上站了几个人,有医生,也有护士,关少航俯身握着陈春芝的手,将头凑到她嘴边,认真地聆听着什么。

池加好屏息站到关少航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们。

与之前相比,陈春芝似乎精神了许多,灰败的脸上流淌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愉悦,她气息弱,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断断续续传到池加好的耳朵里,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话,听着听着,池加好的眼眶慢慢地变得湿润。

这时,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头,一个中年护士用目光示意她出去,背对着门口的墙壁站着,护士开门见山说:“是回光返照,就这一两天了,你们要不要回去准备一下?”

池加好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护士见惯了这种场面,也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池加好在原地琢磨,她虽然敬重陈春芝,但与她关系到底是隔了一层,此刻心情沉重,却不像关少航那般,老人已到弥留之际,关少航自己病着,又必须时刻陪伴老人,送她最后一程,其它事只能交给她一个人来办,思来想去,她先给关母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然后跟她商量。

陈春芝是在两天后的深夜离世的,走得很平静,没有太大痛苦。

丧事从简,依照老人遗愿,入土为安,与她丈夫和儿子相邻。一切办妥当,身心俱疲的两人,在当天夜里从D市飞回本城。

走出机场,随手拦了辆出租车,池加好报了地点,便闭眼靠在关少航的肩上,连日来的奔波,精力旺盛的她也有点吃不消了。

到家,她丢下行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关少航则是坐在地板上,背靠着软沙发,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过了许久,都没有动静。池加好从身后揽住他的脖子,“别想了,奶奶都八十岁了,没带遗憾走,是喜丧。”

“嗯。”关少航简短地应了一句。

池加好从沙发上滑溜下去,钻进他怀里,顺势吻了他一下。关少航捏了捏她的下巴,淡淡一笑,“去洗个热水澡吧,晚上好好睡觉。”

池加好点头,“你也是。”

这一夜,池加好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外面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