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迷魂引

楔子

天色有些黑。

“朋哥,真的要进去啊?这所旧宅…可是闹鬼啊…”破败的院子外传来几个孩子的声音,童音未褪,却夹着颤抖。

“哼!胆小就不要跟进来!”男孩故意大声,却仍掩不掉声音里的恐惧,“别说里面没鬼,就是有,我也不怕!”

说完,男孩挽起袖子,向手心吐了口吐沫,搓了搓手,在破败的墙上找了处可落脚的地方,开始爬墙。

“哇啊啊啊啊…”惨叫伴着轰隆的倒塌声,相比之下,倒是惨叫声大上几分,“救命啊!有鬼!”

几个孩子本来惨白着脸要跟着朋爬墙,看到墙塌下,顿时吓得扭头就跑,一会儿便不见踪影。朋本来也吓得大叫,眼睛紧闭,怕一睁眼便见到鬼。但过了一会儿仍没有动静,他心下蹊跷,睁开眼。

塌下的砖瓦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却丝毫没有伤害到他。满天灰尘飘浮,透过灰尘,可以看到院子里杂草丛生的“亭台楼阁”。在一座最成样子的亭子檐上,坐着一位红衣女子。

女子长发随着风飘扬,和一般女子不同,她并未束发,长长的发丝散开,却不显得凌乱。白皙的肌肤在红色衣服的映衬下显得晶莹剔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可看出她的五官精致已极。她看着朋,眼光漠然。

“是你救了我吗?”朋跑到亭子下面,仰起头看着女子,问道。

女子扫了他一眼:“你弄坏了我的墙。”

“你的墙?这里是你家吗?”朋好奇的问。

“不是,但是我现在住在这里。”她住在这里,这里自然是她的地盘。

“那很抱歉弄坏了你的墙。”娘在世的时候教过他要知书达理,他书没读几本,理倒是知道一些。

女子眼光有些奇异:“你不怕吗?”

“怕什么?”朋反问。

“我是鬼,你不怕吗?”暗黑的背景下,飘浮在风中的发,惨白的脸色,血

红的衣服,都是骇人的表征。更不要提她眉间的阴沉鬼气,和悬空的身体。

她是鬼,人人惧怕的鬼。

“我为什么要怕你哦?你救了我啊!”朋说得理直气壮。

“我没有救你,只是你不该死于此处。”女子垂头看他,与发相同乌黑的眸子幽深难测。

朋不管她的分辨之语,径自说着:“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呢!这个圆圈你是怎么弄的啊?”他指着他刚在站立的地方。

“小小的术罢了。”女子淡淡答道,心下却有些愕然于自己的多言。

“天黑了,你赶快回家吧!”女子飘身而起。这墙已经坏掉,她是不会再住在这里了。

“红衣美女姐姐,我还能见到你吗?”朋见她要走,赶忙问道。

女子闻言凝视他片刻:“你很快就会见到我的。”语毕红影闪过,朋甚至看不清她离去的方向。

你在那,混浊尘世。

我在这,清净冥间。

唐家是隶克县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唐老爷乐善好施,颇有善名。唐老爷原配早逝,仅留下一子,现年十一。唐老爷续弦元氏所生二子均愚笨顽劣,不为唐老爷所喜。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老天不佑善人。唐家长子唐乐朋自一天出外玩耍遇鬼后,身子一日弱过一日。极度消瘦的结果是呕血而亡,在十一岁的年少,永远离开世间。

半惊半痛,可能是年龄大了,可能也是鬼魂作祟,唐老爷在唐乐朋死去一个月后亦殒命。唐家只余孤儿寡母,好不可怜。

“我没说错吧,你果然很快就见到我了。”一两个月对她而言,是很快。

其实,在他死之后第一个满月,索魂使就该将他的魂魄交给她,由她引他入冥界的。但他眷恋人间,硬是不肯走,她只好亲自拘魂——黑白无常是出名的没脑子没能力,指望他们,世间还不鬼魂四散。

“莫误了投胎时辰,唐乐朋,你爹已经去了阴间,你还恋这尘世作甚?”女子扬起袖子,便欲收魂。

“我不要投胎,我要在这世界,清清楚楚看着二娘的下场。”

他死的那天早上喝了二娘送来的补品,苦苦的。

直到死前的一瞬,二娘的笑容才让他产生了怀疑。爹没看见她的笑,他却看见了,但也晚了。

她可以每天给他吃一点砒霜,直到他呕血而亡,自然也可以给爹爹吃。他无数次呼喊阻止,爹却怎样也不听不到,径自喝下眼前的汤药。

恨啊!无法消失的恨意每日缠绕。她得意的笑声,让他有种将她拖入地狱的冲动。

黑叔叔说死魂是不能干涉人间生死的,白叔叔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他没有必要为了冤仇执着。

可是,他就是想看,想看看她到最后得到怎样的报应。想看看,她杀了自己,杀了爹,到底能得到怎样的结果。

黑白叔叔都是好人——好鬼,或者说——他们对他的任性无可奈何,他们说他有灵气,不是他们能收复的。但他们的上级很厉害,他们说等到她来的话,他还是要去投胎。

“红衣美女姐姐,你让我留下来好吗?我不要投胎不要转世,我只要在这里看一个结局。”他仰起头,这名红衣女子虽然看来冷淡,却是面恶心善之人。

对着她恳求,不会不起作用的。

“何苦,便是亲见结局,又不能让你活转过来。你还是跟着我去了,早日投胎,来世求个好结果吧!”

“今生都这样了,怎知来世就能求个好结果?”唐乐朋道,“我不想转世,若转世还是要与二娘这样的人共处,我宁可做个游魂。”

今生已尽…我愿魂飞魄散,也不要留着这心去转世,再入这…浑浊世间…

她脑中浮起这句话,心忽然针扎似的痛起来,痛得无边无际。

“你不后悔?永远都只是游魂,别人看不到你,你永远都是孤单一个人…

哦,一个鬼…“

“红衣美女姐姐,你很孤单吗?”朋认真的问道,女子语气虽轻,却有着掩不住的凄。

——孤单吗?

心中万马奔腾,她孤单吗?

“红衣美女姐姐,等我看到我想看的东西后,我陪你,好吗?这样,我不会孤单,你也不会孤单了。”

女子看着他,视线空蒙。

“六年。”

“啊?”

“六年之后你就会看到你想要的,到时候,我带你走。”

六年后,唐家大少爷唐乐友与县令之子为一青楼女子大打出手,唐乐友失手将对方击毙。县令心痛儿子之死,判他一个斩立决。

唐夫人散尽家财奔走求助,无奈六年之间因她不善理财,加之二子不争,早将唐家家产挥霍过半。隶克县地处偏僻,颇有种天高皇帝远的架势,县太爷说出话来便如圣旨,更何况唐乐友打死的,是县太爷的儿子。

二少爷唐乐远不满母亲将家产用在搭救大哥身上,与其起了争执,唐夫人坚持即使败光家产也要救长子活命。唐乐远见母亲意志坚决,为得家产,竟在茶中下了毒,却不知怎地,茶被他自己饮下,顷刻毙命。几日后,唐乐友被处决,唐家亦败。

唐夫人经此二子之死,心志失常,逢人便说是冤鬼索命。原来唐家老爷和唐家早逝的大少爷唐乐朋均为她所害,她借着唐乐朋见鬼一事,将他们死因推到鬼魂身上,竟没有人发现。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们由此感叹。唐家败得如此之快,定当是唐老爷和少爷回来索命。唐夫人不也是这么说的吗?可见,人生在世,还是要做善事积阴德,求一个心安。

“看到结果了?”

“嗯。”

“那…”

“那我们走吧!”将小手放入她手中,他今年其实已经十七,却还是十一那年的模样。

她握住他的手,明明是鬼,他的手却有一丝人的温度。

“红衣美女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是引魂使者,你可以叫我谧儿。”她本来叫做迷儿的,风说,迷这个字不祥,于是改成了谧。

或许,迷真的是不祥。因为迷,才有那一连串的悲剧。换成谧,也好。

“谧儿姐姐。”

谧儿应了声,这个名字好久没有人叫了,除了风,所有的鬼都叫她引魂,谁在意她叫什么?

“谧儿姐姐,你常常要到处跑吗?”

“不,月圆之夜,魂归地府。我只要在月圆时等着你的黑白叔叔将魂带来就好。”她的地位是远远高于黑白无常的,所以他们是跑腿的,她只引魂就好。

“不过,有的时候会有像你这样的麻烦鬼,黑白这两个笨蛋处理不来,就只好由我亲自出马了。”

“黑白叔叔不是笨蛋,他们只是心软。”

“心软的索魂使…”谧儿笑得讽刺,“索魂使若是心软,地府里还能有魂灵吗?”

“也是哦。”朋应着,“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找住处。”

“啊?”

“找一个能住的地方。”谧儿说完,飘向路边一户人家。

“谧儿姐姐,等等我!”

第一章

百年飘泊,百年寂寥——寂寥?

朋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

手中紧握的另一只手,永远不会让他有寂寥的感觉。就这样飘泊,别说是百年,便是千年万年,又怎会寂寥?

是的,百年,百年间他跟着她到处游走,她是引魂使,游魂要经她而入冥间。

而一旦有什么索魂使解决不了的麻烦,她就会去一一解决——索魂使法力太弱,心肠又软,顶多能拘来一般死魂。怨念稍大一些的,他们便无可奈何了。若是身世坎坷的屈死鬼,他们会涕泪俱下的为其抱屈。

“其实冤鬼不肯归案,该是束魂使的责任才是,谧儿姐姐不过是一个引魂使,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朋不解。

“朋,你不明白的。”谧儿总是这样说。

“阎王手下三魂使,索魂,引魂,束魂。索魂使是最低等的魂使,只能将死人魂魄拘出,待月圆之夜交于引魂;月圆之夜,地府门开,引魂将魂魄引入地;束魂使不只束魂,亦束魂使。天下三十六索魂使,六引魂使,却只有一束魂使,他又怎管得那么多来?这些小事,当然是由我来帮他。”

“那其他五位引魂使也要像你这样什么都管吗?”

她摇摇头:“我是引魂使总领,自然管的多些。我们虽同为引魂使,但法力不同。地府之中若论灵力我是第三,仅在阎王及束魂之下。束魂管理人间及冥界,我则主要负责人间。”

“第三!谧儿姐姐,你好厉害哦!你是怎么修练成的啊?”朋始终是十一岁的模样,便连说话的语调也未曾脱了稚气。

谧儿摸摸他的头,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我灵力是传承而得,非修炼之功。”

朋见谧儿脸色,心下知道问了不该问的话。问鬼一莫问死二莫问冤,谧儿再怎样厉害毕竟也是鬼,这问题想必触及她生前事,她因此不快。

谧儿是一个冷淡却温柔的人,百年来他跟着她看她收鬼引魂,对她也算是比较了解了。恶灵多由积怨而成,谧儿总是设法解去他们的怨,让他们得以超生。

她漠无表情的面容下掠过的一丝欣慰,总是逃不过他的眼。

谧儿,她是谜,也是迷,静静的勾人心魄。

通州府。

城门上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耀,晃了谧儿的眼。

通州府长年以来恶鬼作祟,她收天下恶灵,却始终未踏此地半步。

属于这个地方的,是往日撕心裂肺般的回忆。她受不了记忆之苦,宁可逃避。

可是,逃不开的。风告诉她,通州恶灵已过五百年,灵力之高,在人界算是少有,他不能坐视。且通州狩鬼人因没有对付恶灵的实力,竟将主意动到寻常鬼魅身上,夺鬼魅的灵力来提升自己,以令他们魂飞魄散。事已至此,他不能再任他们妄为。五百年之鬼业已成妖,唯有引魂与束魂可以将其镇压。

堂堂束魂来管此等小事,岂不滑稽?她摇摇头对风说,此事交予她来办。

旧地重游,是吉是凶,他说,他断不出。

昔日因,今日果。通州恶灵与狩鬼与她渊源甚深,她说,此事不由她去,又能着落在何人身上?

风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此事应由她去,否则也不会对她提起。她身份特殊,正是关键之人。但…往事如此不堪,谧儿只是表面的坚强,重回通州,她会不会有什么…

谧儿却不再说,只躬了下身,向通州方向而去。身后一个小影子静静跟上,回头看了风一眼,似乎在承诺着什么。

那个跟了谧儿百年的小孩子,虽然生前便有灵力,又经百年修炼,但他那一点道行实在是不值一晒。他的心虽真,却怕是徒劳啊!

“谧儿姐姐,为什么我们不能住刚才那间宅子呢?”

谧儿天下飘泊,但她向来不宿野外。荒宅古庙以致人家,她总是要找一个落脚之处。此回她将在通州府长作停留,自然更要找一个住得惯的地方——这么挑剔的鬼魂,倒也少见。

“那间宅子…”谧儿轻轻顿住,游荡了一天,已近黄昏,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他们怕是要露宿荒野了。但,她确是找不到住处啊!

富贵人家的宅院,雕梁画柱;贫苦人家的草屋,破旧不堪。无论怎样的屋子,竟然有一点是永远相同的。

“朋,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屋舍有什么奇怪之处?”

朋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有的,这里贴的门神很奇怪。其它地方的门神都是一黑一白分居左右,这里的却是一个人,而且长相与其它地方的门神都不一样…恩,长得一点也不凶恶,还不错。”

“我想找一间没有贴门神的宅子。”通州府将“那个人”视为大罗神仙,秦叔宝尉迟恭又算得了什么?贴门神,当然只能是他。

“为什么啊?这画像上虽然有些法力,但至多只能吓吓那些不成气候的魍,罢了。我都不受其影响,谧儿姐姐你又怎么会怕这种东西?”

“不是怕,是厌恶。”她有多厌恶这张脸,端正严肃,相貌堂堂。若是僧侣,怕是能被塑成像奉在庙宇,说一声“法相庄严”了。

庄严,庄严的伪君子,令人作呕的庄严,令人作呕的脸。

“我可不要每天对着这一张脸出来进去的,贴了这东西的地方,我不要住。

恶心。“

“那找间荒宅,我把门神像揭下去不就好了?”荒宅中都没有人在住,留个门神作甚?

“那门神上法力虽弱,却不是你能揭下去的,而我…”纵然只一根手指相触,亦是不肯。

“那…那怎么办?”朋团团转,还说要好好照顾谧儿,眼看这一点小事都无计可施,他还真是没用。

“咦?那间屋子!那间屋子门口没有贴门神耶!”朋眼尖,发现一间宅子门口空荡荡的,“醉尘书斋?”

谧儿也看了过去,通州对“那个人”推崇备至,怎可能会不贴他的像?但那间书斋没有给她一丝的厌恶感,证明书斋之内并无一点与“那个人”有关的东西。她心中一喜,走了过去。

谧儿自恃身份,当然不能像一般的鬼魅一样穿墙而入,而是从大门穿过去。

方走至门口,门忽然开了。谧儿收步不及,几乎撞在开门男子身上。男子伸手扶住她,眼中略过一丝讶异。

谧儿一惊尤甚,男子的手竟然触到了她…而且,他是看得到她的?

“这位红衣美女姑娘,你是来买书的吗?我这书斋里可是应有尽有,版本优良…还有名家字画出售,保姑娘满意…”男子的惊讶之色很快换成了惊艳,拉起谧儿的手往书斋里面走。

“放开你的手!”谧儿的纤手被男子的大手紧握着,怎么看都是相称而和谐的画面,却激怒了一边的朋。他几步冲上去,将谧儿的手从男子手里抽出。

男子手中忽然少了什么,竟然有点发空的感觉。他凝了凝神,笑道:“对哦,男女授受不亲,是在下一时忘形,逾越了。这位是令弟吗?真是可爱哦,长大了一定是一位翩翩美男子。”

他状似无心的话更加触怒了朋:“我不是他弟弟!”朋大喊出来。

“朋。”谧儿安静的语气,平复了朋的不快。谧儿飞快的转着念头,手指捏成诀,想算出眼前男子的来历,却没有一丝头绪。

怎可能…她身为引魂,怎可能算不出一个普通男子的来历?除非…他的来头太大或者他…与她有所牵连。神仙无法自算其命,鬼魂也是。

但,若是与她有牵连,他该只能看到她,而不该看到朋的。她和朋属灵力强的鬼魂,当他们选择隐形时,一般人是看不见的。除非是身具法力的人或与他们有宿世渊源之人。她与朋生前无纠葛,能同时看到他二人的人,该是法力高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