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 作者:何处听雨

萤火寂寂流年伤

楔子 冷雨

雨是几分钟前才下的。雨丝细而密集,有如漫天银线笔直地垂入地面。无风的三月初,天气依旧清寒。

在母亲的墓碑前,米兰没有哭。她好像天生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从有记忆开始,她好像就没有掉过几次泪。或许她注定不能做一个软弱的人,哪怕上个礼拜她才刚满十六,还是普通女孩子可以肆意撒娇,娇柔如蔷薇花苞一般的年纪。

母亲从发现癌症到去世只有短短四个月。这四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此刻的她竟有些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反复交代的话:“兰兰,即使我不在了,也一定要留在韩家。就算有再多委屈都要留在韩家。只有留下,你和米杨的未来才有希望!你们没有别人可以依靠,韩叔是你们唯一可以依傍的亲人,他可以给你们最好的教育和生活环境,要听话!还有兰兰,杨杨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你要照顾好弟弟…”

她将目光调转向身旁的米杨。他静静地坐在轮椅里,被雨淋湿的头发紧贴着他苍白的额头。他的肩膀宽阔、可整个身形看起来依然是瘦弱的。像是存在某种心电感应,米杨突然侧过脸来,清亮、透着哀伤的眸光对上了她的视线。他咬着唇,没有说话。米兰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两步,站定后,一时倒也不知该对他讲些什么,姐弟俩就这样相互对视了良久。

米兰知道,米杨是母亲最放心不下的牵挂。他是她异卵双胞的弟弟,不幸带着与生俱来的残疾,双腿在大腿十多公分处便缺失了。从小到大,米兰在学校也好、外头其他地方也好都自动肩负着守护他的责任,即便这样,米杨还是难免遭到他人的歧视甚至欺负。上天没有给他完整的身体,却赋予了他特殊的才华:从小他便跟随老师学习书法、篆刻和国画。从启蒙老师开始,每一个教过他的人都夸赞他的聪颖和悟性。很难判断是因为自幼习画练字磨练了他坚忍的意志,还是因为他天生就有一副好脾气,总之他给人的感觉始终是沉静从容的。米兰有时觉得:弟弟活得虽然比自己更为艰辛,心地却反而要比自己单纯豁达得多。

母亲说的不错——留在韩家是她和米杨唯一的出路。即便母亲生前都没有一个法定的名分,即便知道自己和米杨待在韩家同样不能名正言顺,她都必须想法子留下来。母亲没有提过他们在本地还有其他的亲属,就算有,估计早已失联,更何谈愿意接收她和米杨这样两个孤儿。至于他们的父亲,母亲生前从未提过只言片语。她想,如果这个人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年未曾寻找过他们姐弟二人,恐怕纵然此时碰面,也未必愿意与他们相认吧。米兰很清楚,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对眼下的状况毫无助益,需要自己打定主意的是怎样才能让韩叔继续收留他们,并且为他们的未来提供必要的保障。

“米兰,雨下大了,我们回去吧。改天…再来看你妈妈。”

米兰转过脸,大大的眼睛望向面前胡子拉碴、满面凄然的韩进远。她愣了两秒,忽然扑倒在他的怀里,大哭起来。“韩叔,妈妈不在了,你会不会不管我们?韩叔,我怕…”她泪如泉涌;一半是缘于伤心恐惧、另一半则是故作煽情的戏码。“一定要留在韩家。”!母亲的嘱咐言犹在耳。——她抽抽搭搭、哭得喘不过气——“只有留下,你和米杨的未来才有希望!”“要留下!”——她暗暗屈起十指、朝掌心收拢。

母亲是柔弱的、美丽的,尽管她始终没有获得韩太太的地位,可毕竟摆脱了带着两个无父的孩子颠沛流离的生活。米兰隐隐约约感觉得到,母亲实则是坚忍而聪慧的女人。至少,在韩家的这些年,有一件事她可以确信:韩进远对母亲是真心疼爱的。很大程度上,母亲的柔婉就是她的“武器”。她想:现在这个时候,“示弱”应该是留在韩家的第一步。今后的日子里,或许还有更多需要忍耐和留心的事,但不管是什么,她都抱定全盘接受的态度了。

“傻孩子,韩叔会照顾你们的,不要担心无谓的事。”韩进远哽咽着,作出发自肺腑的承诺。

米兰心头一释。她阖上双眼,略扬起头。冰凉的雨珠与温热的泪水一瞬间混合在了一起。

心结

整栋房子,韩峥最常待的除了自己的卧室,就属这间朝西的房间了。这里是他的画室,他尤其喜欢这里夕阳西下时的光线。就算不画任何习作时,他也常来这里,一坐就是很久,听音乐、看书,有时甚至只是看着阳光照耀下飞扬的灰尘发呆。

这是栋有些年头的欧式红砖老洋房。韩进远曾想过对整楼翻新装潢或者干脆另外购置新的宅邸,韩峥却明确表示他不愿搬家,而且坚持让这房子保持原样。整栋楼的木地板已和这房屋一样老迈,人走在上面只要稍一着力,地板就会发出轻微的“噔噔”声;有时不小心还会踩到一两块松动的木板,吱嘎作响的声音仿佛传自久远以前的年代。

这是个八月的黄昏,一个穿围裙的妇人正穿行于二楼的走廊上。她的脚步有些匆匆,以至于双脚起落在木地板上的回音在这空大的洋房里显得特别明显。在韩峥的画室前,她停了下来,抬手叩了两下门:“小峥,是我,林姨。”

韩峥放下画笔,行至门前,伸手转开了锁。

林姨轻轻推门而入,略带责备地说:“看你又忘了时间!底下都在等你开饭呢。一会再画吧。”

韩峥合起颜料盒。“今天不画了,我收拾下就走。”他是个微有些洁癖的人,用完的东西向来必定收拾妥当。

林姨道:“我的大少爷,你只管下楼,东西我来收。”

“我自己来,一会就好。”韩峥微笑道。

林姨以为韩峥怕他把他的宝贝画具弄乱,便道:“这么多年照顾你,画画什么的我是不懂,你的这些东西我总还收拾得来。信不过林姨?”

“好吧。”韩峥不再坚持。走至门口,他忽然转身,若有所思地关照道:“记得走时把房间锁上,我不喜欢门打开着。”

“知道。”这个孩子的怪癖,林姨早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韩峥的母亲是在他十二岁时去世的。从记事起,母亲就是个卧床的病人。听在家里做工十多年的佣人林姨说,她原是个活泼好动的人,却意外在骑马时摔断了颈椎,就此高位截瘫,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林姨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家务,实在忙不过来,韩进远便请了个看护专门照料妻子——这就是米兰的母亲米音。

“那女人是护校毕业,听说以前也在别人家做过特护,很有经验。说是工资随便给,只求能让她带两个孩子一起进韩家就行。先生看她拖着那么小的俩孩子不容易,其中一个又是残废,便让她们三个都住进了家里。她照顾起你妈倒也尽心尽责,没想到看着挺和善,其实是妖精似的人呢,坏良心的…”林姨是从小带大他的人,没什么文化,却自有她个人的一套“道义准则”。在她眼里,米音无疑是个勾引男主人的狐狸精。母亲去世后不久,有回在韩峥面前提到往事,一时心直口快,便忍不住在韩峥跟前咒骂起米音的“不知羞耻”来。

都说逝者已矣;如今,母亲和父亲的情人都先后离开了这个人世,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米音对她母亲造成的伤害。韩峥第一次发现他们的特殊关系是在他十岁那年。那天他凌晨起夜,却听到同在二楼的父亲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呢喃声音,混杂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小孩子也许不懂事,却是天生敏感的。他猛力踢门后直接转动了门把。门居然没有上锁。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父亲和米音两人衣衫凌乱、狼狈不堪的模样。

韩进远慌慌张张披上衣服冲过来试图强作解释,忽然觉出儿子的样子不对头:不哭不闹、莫名其妙地举起双手、接着便侧身倒地,握紧拳头,屈着腿,浑身痉挛起来。韩进远顾不得其他事,抱着他连声呼喊,韩峥却似乎毫无反应。最后还是米音先镇定了下来,用房间里的电话拨通了急救中心的号码。

这是韩峥的第一次发病。从此,“癫痫”这个顽疾就如同恶魔的影子般跟随着他,再也无法甩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疾病没有影响他的智力。即便那些控制癫痫的药品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副作用,可医生说,相较于不作治疗任其发展导致的频繁发作,合理的药物控制所带来的副作用要小得多。

虽然明知儿子的癫痫和自己的不轨行为没有直接的关系,韩进远依然对韩峥有了一份本能上的愧疚。总觉得“那一幕不堪”是他发病的“诱因”。自此对韩峥更加宠爱,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拿这次高考的志愿来说,从心底里他更希望儿子能念商科,将来继承自己的事业。但韩峥从小独爱绘画,美院的油画系是他唯一的志愿。韩进远对此丝毫未作勉强。这除了是出于对他的溺爱,也有一部分是对韩峥身体方面的考虑。他也想过,以韩峥的身体状况而言,或者不要让韩峥进入商场反而是比较正确的选择——公司可以没有人继承,韩峥可以做他想做的工作,只要他活得开心、健康就好。韩明远竭力想修复父子间的感情,尽管如此,父子二人自“那天的事”之后,关系依然冷至了冰点。

母亲终日卧床,韩峥不敢也不忍心对病榻上的母亲点破父亲的不忠。小小的他并不清楚母亲对于丈夫的出轨是真的无知无觉还是在明知无可奈何索性装傻。直到母亲因为去世前不久、有一次特意让林姨把他叫到床前,嘱咐他“不要恨你爸爸”,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是知道真相的。这使得他更为怨恨韩进远和米音,恨他们让母亲在身体上已经饱受折磨的同时还须默默忍受噬心的痛苦。与此同时,也自然而然就连带着厌恶起寄住在他家的米兰姐弟。

每一次在餐桌上,韩家的气氛不是沉闷到极致,就是干脆莫名其妙就陷入“剑拔弩张”的态势。

今晚也不例外。

韩进远甫一提出要为考上美术学院的儿子韩峥以及米兰姐弟办一场庆祝会,就遭到了韩峥不耐的一声冷哼:“无聊透了!”他不留情面地为父亲的提议作出评语。

“你们三个考上了大学,生日也都在同一个月,两件事一起庆祝,不是很有意义吗?而且,今年又是十八岁生日…”

“爸,你不嫌丢人啊?”韩峥放下碗筷,动作不重,语气却如千年寒铁、落地有声。

韩进远喉结上下滚动,强压怒火道:“只请自家亲戚,又没有外人,有什么好丢脸?”

韩峥冷笑:“也是,自家亲戚哪有不知道我们家这点事的?”他眼角的余光流转,有意无意间扫视到正捧着碗闷头不语的米兰姐弟,不知怎的蓦然就生起个促狭的念头,随即开口说,“我改主意了——那就办吧,。”

韩进远眉头略为舒展,吃了两口菜,转而想到另有一事需要宣布:“对了,韩峥、米杨,我跟校方打过招呼了,把你们俩安排在一个宿舍。”

三个孩子同时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米兰姐弟和韩峥三人同时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学校的宿舍一般都是四人或者六人一间。地方太小不说,都是组合家具,床设在二层,底下是书桌,米杨不方便,而且,韩峥睡在二层,我也很不放心,万一半夜发病…”

韩峥脸色阴郁,又无从反驳。

“所以,我让校方腾出一间宿舍,家具是我自己配置的,你们两个人住又宽敞又便利,也方便互相照应。”韩进远继续说道。

“谢谢韩叔。”米杨发自内心地感激韩进远的周到考虑。

“别指望我,我不会照顾人。”韩峥冷冷地说,“而且,更不指望他能照顾我什么。”他站起身,椅子被他的身体连带着向后退了一尺,与地板摩擦出略嫌尖锐的噪音。他不紧不慢地走上楼去,把身后韩进远的呼唤置若罔闻。

“韩叔,有我在呢,别担心。”米兰安慰道,每个字都说得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却格外给人一种可以信赖依托的感觉。这两年,韩进远衰老的速度明显加快。除了事业的忙碌,米兰知道,韩峥的身体、韩峥与他僵持的关系,这些通通让他操碎了心。他虽不是自己的生父,而且说起来他与母亲的关系算不上可以摆上台面的“光荣事迹”,但他毕竟是这个家的“大家长”、也是自己和弟弟的“恩人”。每当韩进远露出愁容,她总试图使他情绪好转些。

“米兰,其实韩叔知道,你的兴趣是在商业管理方面,纯粹是因为不放心米杨和韩峥的身体,才抱定主意考美院。老实说,你和韩峥、米杨在一起,我宽心多了。如果上大学后你还有精力学别的,我会支持你报读第二专业。”韩进远见米兰欲言又止,心里明白她在担心什么,遂道,“你不要管钱的事。”

韩进远说得不错,当年三个孩子一起学绘画,韩峥和米杨从头至尾乐在其中、而后更是各有专攻,米兰却始终无法深入下去、真正乐于此道。问题不在于她的基本功不过关,拿老师的话说,她的画里缺少一些灵气,米兰自己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研究艺术史米兰倒不甚讨厌,念书这件事本身对她来说更不成问题。于是她顺利考入了美院的艺术史论系,那个专业没有很多实际绘画的课程。她之所以选报美术类的志愿,理由正同韩进远所料无二。

吃完饭,米兰一如往常地主动帮忙林姨收拾碗筷。她清楚她在这个家的身份:自己不比韩峥,不是这个家的大小姐。林姨碍于韩进远的面子,自是不好对她和米杨发作什么,身处韩家这么多年,她又岂会不察人情冷暖?从最初她要帮着林姨做家事,对方就没有真正阻止过,想必,在林姨心里,她和米杨的地位不比自己高贵到哪里去。对于韩峥的排斥、林姨的冷漠,她也曾经痛苦地掉入纠结的泥淖:自己和米杨算什么呢?不过就是寄人篱下的孤儿孤女,最最可悲的莫过于,他们寄生的对象还是母亲生前的情人。她的处境有什么理由谈论“高贵”?

不过,那些曾经困扰她的问题这些年来她把它们渐次都给抛弃了。比起保持“高贵”,她有太多更重要的东西需要顾及——例如生存、例如前途。她发誓:有一天,她会离开韩家,靠着她自己的力量好好地、有尊严地生活,只是现在还时机未至。

米兰站在厨房水槽边,接过林姨洗干净的碗碟,把它们一只只擦干、再收进碗柜。她微微低着头,神色谦卑得如同在进行某种重要仪式。忽然,她侧过脸,不经意地向外一瞥:透过厨房的窗户、她看到一小块暗蓝色天空和一弯细细的银白月牙。她莫名地觉得鼻头发酸,迅速收回视线,把手上刚擦干的盘子轻轻叠放入碗柜中。

米杨驱动轮椅转回到自己房内,在靠近窗台的位置停下,放下手闸,十指下意识地交叉相握。从他的视角水平望去是韩宅矮矮的院落围墙;为了防止有人翻墙擅入,围墙上嵌有错落的碎玻璃片——黑暗中,远远看去它们就像一道绵延的锯齿。广袤的夜空仿佛被横加截断了,只在锯齿上方露出微亮而狭窄的墨蓝色长条;远处依稀可辨几片黑雾般的薄云正缓缓游弋。从某种感觉上说,开阔的苍穹仿佛被强行拖入了框架之中。米杨的心里翻滚起一股说不出的难过。他早已学会不去抱怨自身的命运,可对姐姐米兰,他实在有很多比感激或是歉疚都要来得深刻又难以名状的心情。然而他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在自己的至亲面前,一些挖心掏肺式的感性话语,反而变得不容易说出口。日积月累,这些感受被沉淀了下来;它们多数时间是平静的,却总会在不期然的某个时刻和场合偷偷潮涌、漫上米杨柔软的心尖。

韩峥习惯性地反锁起门。每当听到房门被锁上,发出“嗒”的一声,他就没来由地会觉得“安心”许多。踱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注视着高挂在夜幕上的几颗稀疏小星,默默看了很久。十八岁,他差点忘了自己已到成年的年龄。但是,像他这样身心全体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之苦的人,十八岁的生日,是否真的值得大肆庆祝?

四周很静,没有人对他无声的发问给予回答。只有空调几可被忽略的微弱噪音在作响。他盯着窗玻璃上映射出的人影出神——“那张脸”像是从另一端的世界,对着身处世界“此端”的自己,浮现出一抹嘲弄的微笑。

生日

韩峥把林姨平放在他床上的一套新衣裤抓起,打开衣橱看也不看便胡乱塞了进去,紧接着“啪”地合上了木质的橱门。

生日会是吗?在他看来,父亲的好意纯粹是场无聊的“作秀”,他才不要配合。他答应接受这个提议自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和韩进远的设想全然无搭。

客人陆续到了。林姨在忙碌招呼客人的间歇特意过来看了他一次。见他仍然穿着平时的T恤、仔裤,猜到了几分,无奈地打开衣橱,果然发现里面皱成一团的新衬衣和西裤。韩峥面对自小带大他的林姨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林姨好气又好笑地道:“何苦在今天闹别扭呢?我看,那对姐弟倒打扮得像真像那么回事,你可是这家真正的少爷,总不好被这两个外人比下去。”说着她抖开搭在胳臂上的衣服,边端详边说,“还好,才收起一会儿,没起皱。快换上吧,当给林姨个面子,好不好呢?”

“我干嘛跟他们比?”韩峥不悦地反问。说是这么说,仍是接过了林姨递来的衣服。

“是、是,你当然犯不着和他们比。呵呵,我先出去忙了,客人陆续都来了,你换好衣服早点下来。”林姨笑吟吟地退了出去。

“宋教授,您来啦!”米杨驱动轮椅,开心地招呼刚进门的客人。

“米杨,别说我是你韩叔的老朋友,就是冲着你的生日,我也该来不是?”宋教授是米杨近三年教导他习画来的老师,也是美院的国画系教授,说起来还是韩进远的中学同学,私交甚好,也是除了亲戚以外韩进远这次请来的为数不多的客人。米杨是他所看好的弟子、他也发自内心地疼惜着这个孩子。一得知他如愿考上美院的消息,他就第一个打电话祝贺了他。这次米杨生日,他更是携着真诚的心意前来送上祝福:在他眼里,这个孩子太不容易了。

“米杨,你好!”随宋教授一同进门的还有个和米杨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中等个头,戴着副无框眼镜,长得很斯文,微笑起来的弧度和宋教授几无二致,透着股让人心安的温暖。

“这是犬子怀涛。”宋教授向身旁赶来迎接的韩进远介绍道。

“你好,宋怀涛。”米杨点头示意。他行动不便,每次都是宋教授上韩家对他进行指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宋教授的儿子。

“怀涛和你年轻时长得真像。他多大了?”韩进远问。

“哦,说起来他和米杨往后几年会在一起学习呢。怀涛也是今年考上美院,而且和米杨同在国画系。”

韩进远赞道:“子承父业,好、好!”

“这孩子身上匠气十足,若说天分,万万比不上米杨。”

“宋教授,您过奖…”米杨不好意思了。

“米杨,早听我爸爸说收了个得意门生,快带我去看看你的画!”宋怀涛的确很早就知道父亲收了个资质颇佳的弟子,也知道他身有残疾;所以他虽是第一次见到米杨,却并不惊讶于他的身体状况。他天生一副热忱、容易相处的个性,亦继承了父亲痴迷绘画的遗传因子,急不可待便提出要去观赏米杨的作品。

“你们先去房里吧,离饭点还早。以后要同窗,提前多交流下是好事。”韩进远乐于见到两个少年相处和谐。

“韩峥呢?”米杨带怀涛进房后,宋教授忽然发现自进屋后就没见到韩峥的踪影,便顺口向韩进远问起。

“这孩子就是个别扭脾气…我去叫他下来。”

韩峥换好韩进远特意买给他的新衣,从房里出来后在二楼走廊栏杆附近站了好一会。看着大厅里的人越聚越多,他只觉心烦,毫无意愿下去应酬客人。他同意父亲操办这场生日会本有他自己的“目的”,现如今他反倒认为即使放弃自己“一时兴起”的“计划”也无所谓,只求图个清净省事便罢。这会儿听到父亲要亲自上楼叫他,情知躲不过去,干脆插着手,慢吞吞地从楼梯一级级往下走来。

亲友们围着韩峥说话,韩峥不笑不怒,懒散地应答着。他虽是个孤僻的孩子,多数时候仍旧保持着彬彬有礼,只有面对父亲和米兰姐弟时才显得格外冷淡粗暴。

米兰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个大果盘;头发松松地挽着髻,自然而并不凌乱,甚至在发髻侧面戴了一朵珍珠色的山茶花头饰,显得颇为别致。韩进远这会坐在沙发上陪着客人聊天,见她把果盘搁到茶几上,忙道:“今天你也是主角,怎么尽在做家事呢?快过来坐。”

米兰应了声“好”,转身回到厨房,半合起门,解下围裙,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珍珠色V领小礼服;头上的山茶花与礼服的色彩遥相呼应,此外她浑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把围裙挂回门后的挂钩后,她怯怯不安地走入客厅。穿得如此漂亮,又被当做聚会的“主角”出现在那么多客人面前,她多少有点不自在,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发着怔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不经意间、视线刚好碰触到两米开外处、韩峥冷漠而耐人寻味的眼神,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为了回避开那道使人难堪的寒光,她假装平静地坐到了与韩峥相背的单人沙发上,微笑着与韩进远聊起了天。米兰的脸的朝向正对着米杨的房间。她没有注意到,此时从弟弟房里走出来的陌生少年。

“米杨,怪不得我爸那么看好你,你的功底都很全面;不过,我最欣赏你画的花鸟图,那几幅小写意生动又奇趣——还有那幅湖畔柳枝,每缕波光都处理得微妙,每片叶子都‘有着有落’;布局疏密得当还属简单,最难得的是笔笔都柔中透着骨力,妙…”

宋怀涛蓦地住了口,神思游移地问道:“米杨,那是谁?”他手指所指正是并膝而坐,巧笑嫣然的米兰。

“我姐姐米兰。”

“‘米兰’的‘米’、‘兰’?”宋怀涛在把话脱口而出后,发觉自己的问法好傻。低头看见米杨善意的微笑,他跟着也不好意思地一边笑一边挠头纠正道:“我是说,是米芾的米,兰花的兰?”

“对,就是。”

餐桌上,韩峥的舅舅在向韩进远敬了一杯红酒后,带着讨好的笑意赞道:“姐夫你可真是好福气,三个孩子都这么有出息。”

韩峥知道舅舅平日就是混日子过的主,现在这份工作都是仰仗韩进远的关系才得的饭碗。他心底本就瞧不上这种人,只是碍于自己是晚辈,再者也犯不着去管闲事才每每勉强对他客套相迎。这会儿听到他竟然不顾米兰姐弟的母亲对自己姐姐造成伤害的事实,若无其事般奉承自己的父亲,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实施对这次生日会原定设想的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他是不会让米兰他们和父亲感觉好过的,绝不、绝不!

“哈,”他不紧不慢地斜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舅舅,“我爸什么时候有三个孩子了?我倒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姐妹!”

“韩峥…”韩进远拉下脸,又不好发作,只恼怒又克制地向儿子递了个眼色,希望他能适可而止。

“算了,小孩子说话,姐夫何必当真呢?来,喝酒!”韩峥的舅舅在二分之一秒内便收敛起一瞬间的尴尬表情,下半秒竟然就再度成功挤出笑容来,与此同时甚至还动作娴熟自然地为韩进远和自己的酒杯里倒上红酒。两人又干了一杯。

韩峥嘴角微翘,脸上写着一份似笑非笑的轻蔑。暂时放下了对自己舅舅的冷嘲热讽,掉头把“枪口”对准了下一个目标。

米兰一接收到自他方向飘来的眸光,就已经确信自己就是他泄愤的“下一目标”了。她下意识地揪起膝头上的裙角布,面上佯作镇定。

“米兰,听到没有?人家都说我爸三个孩子都有出息,难不成你真是我妹妹?亲妹妹?”

米兰脸色刷白地盯着他的嘴唇。

“韩峥,别越说越不像话了!”韩进远听出了他话里的暗指,终于没能忍住涌上来的脾气。

“爸,如果米兰真是我妹妹,你也别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家里人,何必不好意思承认?如果真不是呢,哈,那你可就真更了不起了,人家正式夫妻在一方死后都有为自己考虑而不管孩子的,你倒‘伟大’,直接把情妇的儿女视如己出、抚养长大!现实生活中难得的情圣啊,爸,我以你为傲!”

众人无不各怀顾忌、全体缄口结舌。半晌,韩进远叹道:“小峥,你对我有一千个不满意我都认了!就算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尊重,你有必要非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把你的爸爸拎出来在众人面前羞辱一顿才甘心吗?我是有错,米兰、米杨的妈妈也有错,可米兰他们有没有错呢?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不通人情?”

“我是残忍、我是不讲道理,不过爸,比起残忍我还远远及不上你!妈活着的时候有多痛苦?多痛苦?你看不见吗?或者你是宁可假装你看不见。在我面前你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扪心自问你敢说你懂得真正的感情吗?!虚伪!全部是虚伪——”韩峥愤然起身离席,奔上楼梯。他重重关上门,那一声“砰”震得特别响,在房子里回荡了很久才散去。

在座的人不是亲戚就是像宋教授这样的老朋友,个个都知道韩峥发飙实属“事出有因”,既如此反不便插手。不明就里的唯独只剩下宋怀涛一人。他来之前宋教授曾特别叮嘱过他两件事:一是不要因为米杨的残疾而表现得很异样,二是别去打探韩家每个成员之间的关系,要尊重别人的私隐。宋怀涛虽对发生的事感到莫名,也碍于是客,不好多嘴。

客人们走也失礼,留也尴尬,意兴阑珊地吃完了饭。到了分蛋糕的时间,林姨走上楼去,隔着房门劝韩峥下来,他则干脆来个装聋作哑,闷不吭气。她知道这位少爷只要扭劲上来,任谁都扳不回来,也只好随他去了。这一幕所有人在楼下都看得清楚,韩进远在来客面前更加下不来台,身为一个男人和一个父亲的威严不容他继续包容韩峥的“挑衅”——若是平日没有其他人在场,韩峥再怎么奚落他他都能不作计较,而今天他竟当众一再地故意陷他于难堪之境,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韩进远的怒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韩峥,你给我下来!”大概他的直觉也料到自己的话不会奏效,喊完之后他便怒气冲冲地跑上楼去。还没走到二楼,韩进远忽然捂住胸口,面色发紫,胸闷地喘不过气。众人见势不妙,齐齐惊呼。米兰第一个跑到他身边,扶住勉力抓着扶手但仍摇摇欲坠的韩进远。“韩叔!哪里不舒服?头晕?胸口痛?你身上有没有带药?”

韩进远有心绞痛的毛病,只是病状轻微,很少发作,平时也不以为意。他虚弱地摆手道:“没事的,扶我回房躺一会,药…在房间抽屉里有,我吃一颗就没事了。”

米兰试图扶着他走,怎奈韩进远浑身使不上力气,她竟扶不动。好在客人众多,宋教授和韩峥的舅舅见状,急忙过来帮忙,米兰发觉他几乎是被二人架着回了卧室,紧张得脉搏突突跳个飞快。韩进远吃了药,面色稍转;她深作一个呼吸,拔脚行至韩峥的房门口便是一阵猛敲:“韩峥!韩峥!”——“砰砰砰砰”——“韩峥你开门!”——“砰砰砰砰…”

“你是疯啦?!”门哗地大开。米兰无法预料到韩峥何时会开门,由于惯性一个趔趄身子向前,几乎就要冲到他怀里;甚至她前额蓬起的几丝头发已经蹭到了他脖颈的肌肤。她好不容易收住脚,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方才由一股子冲动支撑的勇气已消减了大半。对着他那张写满不屑的脸,她竟有些语塞。

“韩峥,你爸爸很不舒服,差点晕倒你知道吗?刚才那么多人那么吵,你不可能听不到,而你居然能若无其事地缩在房间里不出来看上一眼,你…会不会太过分了?”最后那句责问声音已放得很轻。

韩峥略作退后,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小会,随后把视线挪开,道:“你的母亲和夺走了我父亲的爱,而你们还有脸在这里继续分享‘我父亲’的爱、还有——‘我父亲’的钱!你们母女三个理直气壮地从别人手中抢夺去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他拽她到穿衣镜前,用手指向镜中的她,“你在我们韩家打扮得像个公主,在所有人面前卖力地扮演‘孝女’,最后还跑到我房里来义正词严地斥责我的不孝,你不觉得这事滑稽?”他出其不意地捏起她瘦削的下巴尖,让她因他指尖的控制被迫微抬起头,呈仰视他的角度。他手指的力道不大,瞳仁里的光却灼热非常,仿佛有能量穿透她的表皮炙烤入她的四肢百骸、烫痛她每一根神经末梢。

米兰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的眼睛。只听他缓慢阴沉地咬牙道:“我很后悔当年没有坚持让我爸把你们赶出我家。不过,毕竟我才是我爸唯一的亲儿子;我呢,又得了那个倒霉的病…你也知道,就算我爸对我再不满意,也会小心翼翼避免刺激到我的情绪。想想看,若我现在非要我爸和你们断了来往,你说,最终结果会怎么样?”

米兰脸色突变。

韩峥的眼睛没有漏看掉她心底的软弱,敏锐犀利地捕捉到了它们。

“啊,其实仔细看看,你跟你妈长得很有几分相像。不过,你更年轻、美丽尤甚一筹!你这么孝顺我爸,又好像今生今世都傍定韩家的意思,干脆我跟我爸说,让你做他儿媳妇好了。这样,你不就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了?怎么样?这交易不坏吧?”他特意把“长长久久”四个字拖长了尾音,说得极富嘲弄色彩。

米兰再无法放任其继续对自己的羞辱,硬是把脸别开去。在她的下巴上一时留下了红白相间的浅淡指印。韩峥倒也没有再此强来,垂下手,冷眼看她。

米兰心中感到痛苦而委屈,两只手掌掩住脸庞,从指缝间传出嘤嘤的呜咽声。

韩峥蓦感颓然:“看样子是不乐意了?是怕我虐待你,还是嫌我是个病人所以…”

米兰用手背粗略地一抹眼泪,骤然截断他的话:“韩峥,如果你喜欢这样,如果韩叔真的要求我这么做,我没意见!你满意了没有?”

韩峥在这一刻对羞辱米兰这件事丧失了所有兴致,挤压在脑中诸多未及出口的难听话他都不想再说了。一种巨大而莫名的挫败感虏获了他,他发觉自己甚至未从刚才的口舌之能上取得任何实质的快乐。

“出去。”他的语气不容提出反对,却少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凌厉之势。

米兰早就乱了章法,半点规劝他的余力都不复存在。听闻他对自己下了“驱逐令”,反倒像得了“大赦”般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他的房间。

米兰后脚一出,门就再度被重重合上。关门的动静几乎把周围的墙和地板都撼动了。米兰脚底一虚,软趴趴地跌坐在了走廊地板上。

宋怀涛刚好从韩进远房里走出来。他迟疑了一秒,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递给她一张纸巾:“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

她用纸巾擦干了泪痕,抬眸望他。

宋怀涛微微一笑,笑得那样温暖;米兰从未见过那样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有一句话我想是必须的——生日快乐,米兰。”

再访

米兰半弯着腰在客厅吸尘。从林姨做完午饭、出去采买物品后,她就开始了整栋房子的大扫除。她已经收拾了整整一小时,纵使空调大开着,额头和背脊上依旧不停冒出汗来。

吸尘器的噪音很大,恍惚间她隐约听见有人在门外按铃。她关掉吸尘器,跑去开门。

“宋教授,米杨在房里等你呢。”米兰记得每周的今天是宋教授给弟弟作辅导的日子。与此同时,她诧异地发现宋教授今天并非一如往常独自前来,在他的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宋教授见她有些发愣,忙介绍道:“哦,米兰,这是我儿子,你们上次也见过的,但可能还没机会正式打招呼。他今天说想一起过来看看你们,我就带他来了。你和米杨、韩峥都算是他同学,互相交个朋友吧。”

“你好,米兰,又见面了。我叫宋怀涛——胸怀的怀,海涛的涛。”

米兰想到第一次和他碰面时就发生了那么多尴尬的状况,心底顿时泛出些许说不清的黯然,反倒呆立着不知该对他如何招呼好,轻搓了下掌心,傻傻地冲他笑了笑。她把他们让进厅里,去厨房端了茶水招待。宋教授在进米杨房间前慈爱地对怀涛和米兰说:“你们先聊着,一会儿我和米杨再来加入你们。”

有客人在厅里坐着,米兰不方便再继续扫除,便收起吸尘器,坐下陪他聊天。

宋怀涛看着她,不知不觉微蹙起眉头。直到她在沙发上坐定,抿了一小口水后,他尽量用平和淡然的语调问:“最近你过得还好吗?”

米兰觉察出他话里的担忧,故意撇开道:“和你一样,前天刚军训完不是吗?你瞧,快晒成炭了,真丑!”她勉力作出轻松的表情,转动自己的臂弯,假装把注意力集中在肤色的改变上。几天的户外训练下来,她原本乳白通透的臂膀和脸庞虽被烈日晒黑了不少,可与“难看”两个字绝沾不上边,相反呈现出与往常的粉白所不同的均匀蜜色,另有一番青春逼人的美。

宋怀涛知道她是在“王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点破,只把自己的右手臂伸长至她的胳臂旁,一边用左手相指、与她的肤色进行对比,一边笑道:“瞧瞧,这才叫黑炭!呵,你们女生啊,才晒黑了一点或者胖了一点点,都会紧张得鬼叫。嗯,依我来看,你现在的肤色看上去健康得很,挺好的啊。”

“是吗?”米兰轻轻说,“你可真会安慰人。”

“但愿。”他沉吟道。

“我说,我等下要午睡,你能不能先做好事情再聊天,不然整理房间的时候那么吵,我怎么休息?”

米兰和宋怀涛都被身后忽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同时扭过头去,只见韩峥站在二楼的平台上,与楼下的他俩冷目相望。

韩峥知道林姨此时不在家,也知道米兰在厅里扫除,若非口渴得厉害,他才懒得走出房间与米兰打照面。他一出房门,就看见米兰和宋怀涛并坐在长沙发上聊得很是投机的情景。他和米杨都因为身体原因都没有参加新生的军训。他本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宋怀涛向米兰展示自己晒得黝黑的手臂时,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就落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的手型很好看:修长、匀称,只是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它们仿佛在对他作出残忍的提醒:你是个病人。就算平日里装作“若无其事”,你始终都是个有病之人,注定一辈子都甩不掉那种磨人的病症;更不要说每年不下十次的发作——每每那时,生不如死。他听到从自己心底发出的一声轻叹,双手到底指尖默默抠紧了黑色的雕花铸铁栏杆。那一瞬,他承认自己竟然有些嫉妒和失落,随后就莫名其妙地想要刻意找茬。

米兰没有辩,即时从沙发上立起,对宋怀涛抱歉道:“先不和你说了。我做完事,一会儿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