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峥你…”宋怀涛气不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刚要发飙,却立刻接到了米兰投来的制止的眼神,这才强把后面的半句话吞下肚去。

韩峥完全不搭理他的反应,对米兰吩咐下一句“我要喝水”后,便扭头回房去了。

“他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宋怀涛拦住端着水杯要上楼的米兰,胸腔起伏着,气愤而关切地问道。

“你不要管。”她朝他摇了摇头,“你管不了。”

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杯,抿了一口——水温正好,不冷不烫。他慢慢地把杯里剩余的水喝完,把杯子还给她。

米兰说:“打扫时房里难免起灰,要不你先去别的房间,完事了我再来叫你。”

“我的房间每天我自己都会收拾,林姨也会帮忙打扫,不需要你装卖力,我也不喜欢你的手碰我房里的任何东西。”

韩峥对米兰的厌恶从来都表达得不带婉转的余地,对此她也惯了。米兰环视房内四周,见的确整洁干净,无有必要刻意清洁,便道:“既这样,我下去陪客人了。你午睡吧。”

“陪客人?”韩峥压根不朝她看,垂着眼讽刺道,“喝,你还真是以主人自居啊。”

“韩峥,我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主人。你当我是这个家的佣人也好——不对,也许我在你心里连做韩家佣人的资格都没有;总之,我是寄生虫也好、是菟丝子也好,你认为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都随你高兴!”

韩峥一言不发地抬起下巴看着她,发现米兰说这番不乏屈辱的话时竟是昂着头的。他有一些暗自惊诧。

但她近乎冷傲无畏的神情没能持续多久就转向了黯然。她低下头,双掌下意识地拢紧手中的玻璃杯,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道:“你可以讨厌我、针对我,但是,开学后,你和米杨要住在同一间寝室,可不可以…对他好一点?”

“我上次就说过我不会照顾人了。”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要你特别照顾他什么。米杨的自理能力很好,这一点我不会很担心…”

他斜眼瞥向她的脸,闷声闷气道:“难不成你觉得我会趁机‘恃强凌弱’、虐待残障人士?”他翘起腿,露出自嘲的一笑,“瞧,如你所知:我固然是十分讨厌你;你呢,也不过是在我面前假装驯顺的样子,实际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个品性低劣的恶少!哈哈,这世界真公平!”

“谢谢你。”米兰没有就他的话进行辩解。韩峥的话不好听,但她心里已经确信他不会故意为难米杨,因此简短却发自内心地表示了对他的感激。

宋怀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下楼,并不自觉地跟她来到了厨房门口。米兰先前从韩峥房里出来还有些没缓过神,此时才意识到宋怀涛一直紧随在自己的身后,不免略感尴尬,转身笑道:“我知道你是出于关心,怕我受韩峥的气,不过你这样我…反而更不自在。再说韩峥也不会吃人,就是有些脾气罢了。他其实…也没什么的。”说完走到洗碗槽边,拧开了水龙头。

他倚门而立,默默看着她将冲洗后的玻璃杯放回架子上,用毛巾抹干手。

“陪我去院子里逛逛吧,老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呆着也不好,你说呢?”宋怀涛向她提议。

她没理由拒绝,说了句:“好。”

韩家的院子并不大,而且未经精心打理;只生长着宅子建造伊始时便种下的两三棵香樟,一些小灌木,另放了几盆盆花。全家除了林姨偶尔简单拾掇一下之外,事实上也鲜有人会去关注院落的景观。

时值八月末,下午的阳光依然热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不妖娆的幽香。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

“也不知道是什么花,我自打来韩家时,它好像就在这儿了。”米兰陪着宋怀涛来到一棵茁壮的灌木前,喃喃道。“花不好看,香味却很浓。”这树的花小如绿豆、形若米粒,黄黄的掩映在碧绿的叶子里,的确不甚起眼。

“是‘米兰’。”宋怀涛轻声说。

“米兰?”

“嗯,我家也养了一株,不过是盆花,放在客厅里好几年了,所以我认得。”

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名叫“米兰”的植物,更不知道韩家的院子里那棵开着黄色小花散发幽香的灌木就是与她的名字同名的米兰花。她饶有兴味地望向宋怀涛,瞳仁因盛满了惊喜和好奇而变得光彩熠熠;阳光折射下、仿佛明澈的水波潋滟荡漾。

“第一次听米杨说起你的名字时,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意境。”

“可惜这米兰花样子不美,论香味倒是不输的。”她低头拈起一片米兰的绿叶,说道。

宋怀涛差点脱口而出“米兰花虽不美,你却是很美”,终究还是觉得这话浮躁浅薄给咽了下去。他微微一笑:“古诗里不都有‘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话么?世间哪有完美的东西?”

她若有所思:“是啊,所以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

他虽不知因由,依然听出了米兰多少有些曲解了他说这两句话的用意,又直觉到有些事情不适合直截了当询问她,他抬手摸摸颈后,内心有些懊恼。

米兰蓦然想到了什么,道:“宋怀涛,你和米杨以后会在一个系,麻烦你多关照他。”

“那个没问题,我会的。”他应道,“对了,要是学校允许的话,我可以申请跟他调一间,这样不是更方便吗?”

“这倒不必。他…会和韩峥同住。”

“韩峥?”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他想来,米杨和任何人住或者会有不便的地方,可总比和这个喜怒无常的韩大少住一起要保险些。“我看他也未必乐意的。”

“他乐不乐意我不知道,这是韩叔的意思。而且,我也觉得那样安排其实比较好…”

“怎么说?”

米兰放开指间的叶子,叹道:“米杨虽然行动不方便,可是那么多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已经基本能够适应独立的生活;而韩峥…他才更需要有人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留意他的身体状况,一不当心,他会比米杨危险得多…”

宋怀涛并不知晓韩峥有癫痫的事,所以听得有点茫然。

米兰没有告诉他韩峥的病,只对他说:“你不要觉得他不近情理。我当然也不希望他那么对我,可是我还是会全部、全部地接受!因为——他是有理由那样对我的。”

宋怀涛哑然。他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抽痛。可是很奇怪,这份痛感之中又似乎带着一缕醉人的兴奋和渴望,源源不断地向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韩峥站在窗前,看见院子里的两人亲密地靠近着站在一起,仿佛在窃窃私语。他不得不承认:不管他有多么厌恶米兰的存在,这一刻的画面依然是美好的。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宛如“金童玉女”:很年轻、很诗意、那么地富有朝气和生命力。

他也闻到了空气汹涌的花香。这米兰花,日照越充足,香气便越散得开。然而他说不清是为什么,那么好闻的气味在他的鼻尖竟变得如此伤感滞重。

阳光正好,年华正茂;夏日里的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花都闪闪发亮——这些美丽的存在却都反而像是对他的嘲讽。他问自己: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韩家的财富是父亲韩进远创造的;至于才华方面,画画虽是他的兴趣所在,他毕竟也没有把握自己真的就具备成为一流画家的资质;那么,抑或是帅气的外表?——呵,他摇头:平常日子的自己看上去还算俊朗有型,但实际又怎么样呢?他很清楚自己倒地抽搐甚至口吐白沫、呕吐乃至偶尔还会失禁时的模样有多么狼狈。他把脸深深埋入双手的掌心:原来,除了这能折损他健康、消磨他自尊的疾病,他韩峥一无所有。

“小峥,我是林姨。快开门,我买了你喜欢吃的提子。”

缓缓把头从自己的手心里抬起;在门打开之后,他楞楞地看着从小疼爱自己的林姨,内心一时软弱、紧紧拥住了她。

“哎哟,怎么了?”林姨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韩峥撒娇了,不免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吓了一跳。她轻轻拍了拍他宽阔的脊背,这才惊觉自己从襁褓时期就开始照顾的韩峥已经长得如此高大。她的眼眶变得潮润——在她眼里,韩峥确已成年,可又分明还是个孩子。

“没事,就是很想谢谢你…”他努力让自己笑,“只有你愿意包容我这么一个古怪、麻烦、又任性的讨厌鬼…”他终于没在自己最最亲近的林姨面前伪装成功,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了。

入学

米杨上楼梯时,身体的朝向和常人相反:面朝楼下、背靠台阶,双手握住两块特制的木把,手臂向后支在上一级台阶上,然后奋力撑起身体向上抬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重复动作;下楼时则右手抓紧楼梯扶杆,左手握住木把支撑下面一级台阶,借着双臂的支点调动身体,一步步挪下楼。他的速度并不慢,只是旁人看着不免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米杨划着轮椅出现在校园里已够“夺人眼球”、何况是以如此“奇特”的爬梯方式上下楼,难免会惹人瞩目。不过他好像对此不以为意。毕竟,对于他来说,那样的眼神绝非陌生,业已习惯。而且,他也愿意相信,这不过是源自人类好奇的天性,此中并无掺杂恶意。

小学时,校方照顾到米杨的身体状况,特意破了常规,没有按照年级高低每年更换他所在班级的楼层,所以直到毕业他们班的教室一直都在一楼。自打上了初中,米杨主动提出不想为了他一个人破例,并表示他完全可以自己克服爬梯这个困难。他积极地锻臂力,从此便靠以手代步的方式上下楼。当时他母亲尚且在世,虽然心疼儿子,倒也十分鼓励他的选择。

国画系教学楼的门口有坡道,但是因为建造年代久远,又是栋五层的矮楼,因此未安装电梯设备。米杨每天进门后,会把轮椅折叠好,停放在入口处的保安室里寄放,然后背上书包、靠双手挪上楼。起初校工也好、同学也好都有主动提出背他上楼的,都被他一一婉拒。宋怀涛也是热心人之一。头天正式开课,他曾特地去一楼敲米杨宿舍的门,想和他一起走。不料米杨因为怕自己行动慢,早早就划着轮椅出发了。在教学楼里他看到了米杨上楼的身影,那情景令他觉得惊愕。他有时觉得,对残疾人的过分关心也许亦会构成一种伤害,可在亲眼见到米杨的艰辛后,他承认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对他产生了同情心。尤其是一想到米杨充满才情的绘画作品和舒适谦和的举止谈吐,他就更加为他身体上的缺陷深感痛惜。然而,当宋怀涛追赶上去、向他提出施以帮助的建议后,米杨是这么说的:“怀涛,谢谢你的好心。我还是觉得既然这件事是我自己可以做到的,就不应该对别人养成依赖。不过,我以后也许真的会遇到力不从心的地方,那个时候如果我有需要,一定主动向你开口,好吗?”

宋怀涛立即放弃了背他上下楼的念头。因为他明白,自己必须尊重他,这才是关怀朋友的第一步。

这是开学后不久的某个早晨。国画系大楼内,米杨一如平常那样正向上爬梯。因为面朝楼下的方向,在他的视线内,远远就看见宋怀涛踩上楼梯、并很快跑至他的跟前。

“米杨,你又比我早一步哦。”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三楼的最后几个台阶,气喘吁吁地和米杨打招呼道。今早他起得有些晚,眼看将要迟到,便一路穿过操场、走了捷径赶到教学楼。九月末南方的天气还挺热,因此他这一趟跑下来已是大汗淋漓。

“呵呵,”米杨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本来是想等你一起走,结果一看离上课只剩十分钟了,我就没再等下去。”宋怀涛的寝室在二楼,米杨特地上去的话毕竟不方便。

“你说我这人怎么总也睡不够呢?呵,还好没迟到。”宋怀涛轻敲了两下自己的后脑勺,表示对自己的嗜睡也颇感无奈。

“嗯,那快走吧。”第一节素描的课室就在这一层,他已爬完了所有台阶。在平地上前行,对米杨来说已毫不吃力。

“真不用帮忙?”宋怀涛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米杨停下,抬腕看了看表:“不用。”他边向前挪步边笑道:“再说,你背着我走的结果一定是我们俩都迟到。”

“也是啊,我看你每次行动反而比我还快一点呢!哈哈!”宋怀涛毫无顾忌地跟着米杨大笑起来。两人的笑声豁然而爽朗,如同这个早晨、从楼梯转角的窗户照进走廊的那一束阳光。

美院的宿舍管理施行“男女有别”、“不同对待”:男生若无特殊理由,任何时段的都禁止出入女生宿舍,女生在晚上六点前则可去男生宿舍做客。米杨的身体状况一目了然、宿舍管理员又确定了米兰和他的亲属关系,所以任何时间只要她到男生宿舍来,都不会受到阻拦。米兰来米杨这儿主要是为给他送饭。尤其是中午那顿,所有学生都是那个饭点,人多拥挤,米杨坐着轮椅去排队实在很不方便。

宋怀涛曾向她提出自己愿效举手之劳。米兰婉拒。她觉得事情虽小,可毕竟不是一次两次便了,长此以往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之后二人在食堂排队时接连碰上,过了三四天,不知怎的就自自然然地演变为米兰和宋怀涛在食堂打完饭、一同去米杨寝室进餐的局面了。

今日如常。

吃完饭,宋怀涛把调羹放进自己的饭盒,正要盖上盖子,米兰伸手来抢:“你还准备这样带回去啊?”

“真的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你帮忙洗了。”宋怀涛的手握住自己的空饭盒不放,笑着道,“要不今天就我来洗餐具,你和米杨坐着聊会吧。”

“姐、怀涛,怎么说我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你们每天为我在忙,我才最不好意思呢,我拿进去洗好了。”米杨划动轮椅,从矮柜上取下一个托盘,平放于残腿之上,准备把桌上的餐具收在一起。

“还是我去吧。”米兰把托盘从他腿上端起,利索且不由分说地把桌上的餐具飞快地收在盘中。

开学前她就知道这间宿舍的家具等摆设虽经特制,然而房型结构如要调整,必将涉及到隔壁宿舍的格局改变。米杨对韩进远坚持说:不希望为了照顾自己过度麻烦校方、附带还要影响其他同学的住宿质量,因此盥洗室大的格局最终未动,只另外安装了一个较低位置的洗手台以便米杨使用;洗澡方面,学校宿舍本来统一砌的就是淋浴池,这对米杨来说倒比浴缸来得省力。最大的不便在于:狭小的盥洗室空间,米杨的轮椅根本进不去。米杨对此只淡言道:“没关系,这个我可以克服。”

是的,他可以克服。那么多年了,米杨或者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以手代步的模样,可米兰只要见到、想到,心还是会隐隐作痛。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弟弟生活完全自理,只是有时,一些画面即使重复一千遍,她依旧不忍心去看。

米兰洗完餐具从盥洗间出来,差点撞上刚巧走进寝室的韩峥;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手上托盘一抖,托盘里的一把不锈钢调羹滑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韩峥的鞋上,甚至还在鞋面上小小地作了个“弹跳”,才叮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米兰半眯着眼,心想这真糟糕极了。

韩峥也不吱声,只站住不动,看她在自己跟前迅速低下身去,捡起歪倒在他脚边的调羹。

她的斜刘海有些显长了——上礼拜她就想到要去稍微修剪一下,却总是忘记。此时刘海和脑后的马尾辫顺势垂了下来,遮蔽了她右边的小半张脸。

“对不起。”她说;站起,把凌乱的刘海卡回耳后。

韩峥兀自走向在自己的床边,拿过两个枕头靠在身后坐下,又随手拿起本他平日常看的摄影杂志翻阅。他的脸被杂志遮挡住大部分,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来。

“那我先走,你们中午休息休息。”宋怀涛站起来,拿过米兰手上刚捡起的那柄调羹。

“真不好意思,我重新洗干净再给你吧。”

“没事,我自己回去冲一下就行了。”

“嗯,”米兰把自己和平时替米扬打饭用的饭盒装入袋子里,对宋怀涛说,“我也要回宿舍去休息下,一起走吧。”

“好。米杨、韩峥,我们走了!”宋怀涛虽然觉得韩峥为人有些刻薄,出于礼貌,走时仍然跟他打了声招呼。

“嗯。”韩峥隔着杂志,闷闷地应了一句,抬手“哗啦”翻过一页书。

米兰和宋怀涛离开后,米杨无事可做,看时间离下午的课还有好一会,便手一撑爬上床,准备小睡片刻,养足精神。

刚合上眼没一会,耳边忽然听到韩峥说话的声音:“宋怀涛每天都来?”

米杨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在他印象里,韩峥不是个爱管别人闲事的性子。转念一想,怕是他不喜欢别人随便来自己宿舍做客的缘故。——韩峥为人孤僻,这个理由应该可以成立。

他向他解释:“不好意思啊,韩峥,我不方便去食堂,我姐给我送饭,怀涛也就一起过来了。”一想到韩峥可能是怕宋怀涛的到来会影响他午休,他特别又加了一句,“他每次就待一会…”

“呵,他还真是…”韩峥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手指翻动书页时,他下意识地略微侧过脸来,看见米杨正用不解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忽觉烦闷,合上杂志,扔回了书桌;跟着躺了下去,脸孔朝墙,不再说话。

隐忧

米兰从把床上一叠叠好的衣服放入小旅行箱,合上盖子、拉上拉链。这次回韩家须把入秋的衣物整理好带去学校。十月的天,气温说降便会降的。

刚下完一阵淅沥沥的小雨,窗户半敞着,从外面吹进来微凉的风。米兰忽然想起宋怀涛曾经告诉她,院里那株开花的灌木是和她名字一样的米兰花。她不知不觉就走到窗边,把窗户完全推开,视线落在了院中的米兰花上。此时它的盛花期已过,只有稀疏未落的几簇小花尚缀于叶间。花香淡不可闻,几乎要被雨后那股特殊的气味所掩盖。

她没忘记自己还有事情未做完,所以只在窗前站了一会,便拖着箱子去了米杨房间。

米杨坐在轮椅里,腿上放着刚从衣柜里拿出的几件衣物。见她来了,微笑道:“我还没来得及叠好呢——很快啊。”

“不着急。”房里没有椅子,她坐到床沿上,看着他继续整理衣柜。

米杨关上衣柜的木门,划动轮椅到床边,把腿上的衣服平放到床上,一件件叠起,再将不预备带走的衣服理好后重新放回衣柜。

“米杨…”

“嗯?”

她打开箱盖,把米杨叠得整整齐齐的秋衣收了进去,站起身说:“我们下礼拜开始周末也尽量住校好不好?”

米杨瞬间明白了姐姐的用意:“好。”他从来不曾反驳米兰的话。不是因为他没有主见,而是对她完全信赖。

“韩峥…跟你还好吧?”

“嗯,没什么的。”米杨道,“我们白天上课,又不一个系,空余时间还经常各自去画室,真正接触的时间并不长。”

“这倒是。而且我想,韩峥应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当然。”

韩进远下午难得在家,这会在书房小憩。米兰收拾完衣物,敲门进去,把和米杨商量的周末住校的事和他说了。韩进远皱眉道:“你们几个怎么都不愿意回家呢?”

米兰诧异:“我们几个?这么说,韩峥也…”

韩进远点头:“他说他周末和人有固定活动,最近都不回来了。”

“哦?”米兰愣了楞,轻轻摇头说,“韩叔,也许我和米杨不在,他就会回家的。”

“胡说。”

米兰知道他是为了掩饰才否定自己的话,却也只好微微苦笑。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小峥他…”韩进远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接着说道,“他会不会是交了女朋友?”

米兰方才那个勉强的微笑本来已经要敛起,顿时一僵。“韩叔,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你不会这么刻板吧?呵呵。”为了让气氛轻松些,几秒后她努力让笑意再次加深。

“米兰,你就和我女儿没什么两样。你又是那么早熟、懂事;所以我也就跟你直说了吧:我真的是很担心。”韩进远身体陷进大书桌前的皮椅里,逆光下的脸显得更加阴郁,他叹气道,“你试想看看,如果米杨谈恋爱了,你会怎么想?”

米兰大惊,有些了解到韩进远在害怕什么。

“韩峥已经上大学了,本来谈恋爱这种事,对这个年纪来说根本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这孩子那么心高气傲、又任性、又不够成熟,一旦受到打击,他…”

米兰右手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自己的左手背:“没有那么严重吧?韩峥和米杨的情况怎么会一样?”

“米杨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一目了然,而韩峥的不健康却不是能一眼看到的。他有癫痫,我们是老早就知道的,也绝不可能因为这个而产生嫌弃;可外面的人怎么想、能不能接受这个不健康的他,实在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不是吗?”

“韩叔,何必为了件根本没得到确定的事操心?再说,总有一天,韩峥要恋爱、要结婚,我们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不是会开心点吗?就算有一天他的病会成为他感情生活上的阻力,我想他自己会去处理好的,这也是他必须用理智去面对的事。何况韩峥的病,我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大缺陷…”米兰嘴上在努力说服韩进远抛开他的烦恼,心里却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来。她冲韩进远宽慰似地笑了笑,才走出了他的书房。

韩进远的预感没有错:韩峥的确是交了女朋友。女孩儿叫叶纯,是壁画专业的新生。由于大一的壁画和油画专业同在基础部学习,第二学年再进入各专业,两人就这么认识了。叶纯长得很漂亮,画画也好,很快被系里系外赋予了“壁花”的头衔。这个“戏称”在美院里指的不再是“无人关注、老是靠墙根坐冷板凳的女生”,而是“壁画系之花”的意思。

而韩峥无疑也是抢眼的。他是这一届油画系专业录取成绩排名第一的学生;身材修长挺拔,长相俊逸,连那略嫌苍白的脸色和他惯常流露的清冷神情也不能说是外貌上的缺点,反而为这个年纪的女生平添了几分“浮想联翩”的趣味。韩峥待人虽不热忱,却依旧称得上举止有礼,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和那些故意拿腔拿调故意耍酷作秀的的男生全然不同。他的淡漠表现得很自然,让人产生距离感,却不至于到使人讨厌的地步。

韩峥从小学画,叶纯也是;他们对美的事物都有敏锐的观察和捕捉能力,没理由看不见对方的存在,走在一起也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若论起“偶然性”因素,当然也是有的。开学后的第一节色彩课,韩峥的画架正好挨着叶纯的。所有学生都专注地在各自的纸上画着教室最前方的静物,大约过了半小时,韩峥突然姿态木然地凑近到叶纯身边,把她吓了一跳。更令她吃惊的是他居然抬起攥着画笔的右手,在叶纯刚画了个轮廓的画纸上画了一长道。然后一言不发地把笔扔在了地上。

“同学,就算我画得很烂你也没权利这么做吧?”她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懵了几十秒才反应过来,以为他是在故意羞辱她,因此气得要命。

她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方才的行为是在意识完全不清的情况下作出的。这是癫痫小发作引起的症状。

韩峥面色发白,甩了甩头,意识已然恢复清醒。整个发病的过程不到半分钟。他有些虚脱地蹲了下来,浑身冒出冷汗。

叶纯发觉了他似乎身体有些不对劲,暂时顾不上追究他对自己画作的破坏,蹲下身关切地问:“你怎么样?病了么?”

“对不起…有没有吓到你?”他勉力站起来;心里很清楚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额头上满是细汗。显然他身体有些疲惫,可是眼睛里的光透着澄澈。恍惚中叶纯仿佛听见有一滴露水从竹叶间滴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溅落到她的心间,感觉清凉凉的。她笑了笑,莫名地原谅了他。

后来每次上公共课,韩峥和叶纯就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两人的位置总是离得很近。过了一个多礼拜,在上完当天最后一节课后,韩峥拦住了她,说:“我想请你吃饭。”

叶纯笑颜如花:“为什么?”

“就当赔罪,我弄坏了你的画不是吗?”

叶纯依旧是笑:“当时怎么不请?”

韩峥很喜欢她无邪的笑容,不知哪来的勇气,坦率答道:“因为,当时我还没想追你。”

波心

米杨划着轮椅路过校园西边的小池塘,无意中竟发现十月的池塘里,还有最后一朵荷花盛开着,风中微颤、姿态亭亭。他调整了一下轮椅的角度、放下手闸,拿出速写夹来,开始写生。

国画虽不像西画那样注重写生,可毕竟也是需要锻炼的技巧。米杨因不良于行,跋山涉水毕竟受限,也正因为身体条件的限制,所以他的一双眼睛便格外留心身边的美丽,希望能多少弥先天上的不足。他很喜欢逛校园,美院很大、很美,每一个角落在他看来都有值得撷取入画的景致。

他按照和姐姐的约定,周末无事不再回韩家。而米兰则报读了财大的课程,白天不在美院。他一人无事,便带着作画的工具在校园内闲逛。一路上,他忽想起这西面的这片荷塘,开学初也曾来过,那时莲叶田田,开满了粉色的荷花,煞是好看。他原想时已近秋,荷塘多半显出萧条,谁知竟还有一朵荷花,独自绽放得如此娉婷,此景何止美丽,简直让他震撼。

他是个做事专注的人,尤其是拿着画笔的时候。此刻他屏息凝神地观察着荷花的每一片花瓣和周围荷叶的形态、脉络,以及莲叶间露出的池水的微澜,全然没有留意到池塘一侧的石桥上,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激烈地争执。

“李奕,你混蛋!”女孩杏眼圆睁,冲男生怒道。

男生显得理屈词穷:“好啦,睿涵,没错——我是混蛋,你既然这么觉得,那…我们就好聚好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