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纯的家不在本地,除了长假她平时很少回家。韩峥刚想答应陪她,恰见米兰朝宿舍楼径直走来。她没过来打招呼,目不斜视地就走进宿舍楼里,因此他无法确定米兰有没有看到自己。不过,米兰的出现倒是提醒了他一些事。他搂住叶纯,歉然道:“这礼拜恐怕不行,我答应了我爸回趟家。”

“瞧我,成天只晓得让你陪我,却把这么重要的一点给忽略了。你也好几个礼拜没回家了,秋天还长,过阵子才是景色真正漂亮的时候,到时再去写生反而更好。”叶纯笑笑。

米兰对着韩峥和米杨的寝室门敲了好几下,始终无人应答。

刚才在男生宿舍门口,她分明看见了韩峥与叶纯相拥的场景,只是不想过去打扰他们罢了。她奇怪的是米杨竟然也不在宿舍。

“怀涛,你们是刚下课吧?”她上了二楼找宋怀涛。

“对啊。”他把她让进寝室。房里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

“奇怪,米杨不在寝室。”她嘀咕道,“去哪儿了呢?”

宋怀涛随口回答:“哦,下课后他好像和一个女生一起走的。他没说上哪儿,我也就没多问。”

米兰惊嚷:“什么女生?”

“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我们国画系的。看起来米杨和她认识有一阵了。”

米兰暗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宋怀涛看出了她脸上浮现的不安,但他完全不能理解她因何而闷闷不乐。只好尽力宽慰道:“你别老是心事重重的,米杨他不是个让人操心的人。”

“怀涛,米杨和你不一样。”她说,“严格说来,我和米杨,与你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明白,我不怪你。可是米杨是我亲弟弟,我们没有父母,就算在你看来我的关心过度了,我也必须保护他。”

“可能是我想得不周到。不过,请你不要武断地把我划出你们的世界,好吗?”他深深地看着她,叹息道,“我和你也好、和米杨也好,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吗?如果说我不能很好的理解你,那也是因为你从来不愿意向我坦陈你的内心啊,米兰。”

她不否认:“你说得没错。”她低头,下意识地看自己的手,“怀涛,不是我要向你隐瞒什么,是我怕你看不起我——像韩峥一样看不起我。”

宋怀涛蹙眉道:“韩峥他看不起你?”

“对,不仅如此,我想,他对我除了轻视,还有厌恶。”

校园人工湖的湖心在明晃晃的夕阳下,淡蓝中透着金红的光晕。若不是镜一般的水面泛起细微的粼光,几乎要使人忘记湖畔微风的存在。

睿涵坐在铺满落叶的草坪上,静静看着米杨写生。她对画画原本兴趣有限,正如她自己所言,为的只是陪伴李奕左右。和米兰一样,她就读的是艺术史论专业,无需深厚的绘画基础。当初填报志愿,父母对她的选择大惑不解,也少不得作一番劝导,她硬是打定主意,非要把美院作为自己的第一志愿。父母拗她不过,只得随了她。——睿涵的母亲是三十四岁时才怀上的她,对她自比一般独生子女更宠溺些,她的任性孩子气,与此不无关系。

“一直坐着看我画画,你不觉得无聊吗?”米杨忽然放下笔,转过头来注视着她。

“不会啊,”她拔下身边一棵枯黄了的长草,拿在手上把玩,“若不是你,以前都没留意到,校园这么美,黄昏这么美。”她侧过脸,微微抬起头,看着米杨笑道。

宁静的湖畔响起手机的铃音。

睿涵接起电话, “喂”了一声,嘴角的弧度便缓缓缩小,像是波动将止的湖水漩涡,微笑的神色逐渐消隐在她的脸上。

“你说的叫什么话,我不想听下去了!”她气鼓鼓地按掉了手机。

“怎么了?”他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没…没什么。”刚才打电话来的是李奕。他在校园某处远远看到了蒋瑞涵和米杨在一起,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就拨了一通电话给她。李奕在电话里说:“我在湖对面看到你了呢…你别告诉我你对‘那什么’以身相许了啊。我是好意关心你,你可千万别没事挑战高难度啊。——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把你当朋友看才提醒你来着…”

李奕的这些话睿涵自然不好告诉米杨,她支吾着搪塞了过去。

米杨虽不知电话的内容,却也猜到打电话来的人多半是李奕。他没再追问,目光沉静地看着波澜微漾的湖面,沉默了片刻。

风势稍大,紧靠岸边的湖水中,那些原本尚且清晰的云树倒影一下子被吹皱的“水镜”扭曲了姿态,霎时变得模糊难认。

睿涵见米杨抬起手背揉眼睛,忙问:“你的眼睛怎么啦?”

“可能是进灰尘了。”他说。

“呵呵,你眼睛大,比较容易进灰啊。”她玩笑道。见他还在不停揉眼,她不由关切,“嘿,要不要紧?还没出来么?”

“嗯,没事。”

“好啦,我帮你吹吹。”睿涵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伸手移开了揉眼的手,米杨一愣,虽觉不适应,倒也忘了挣脱,由着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撑开自己左眼的眼皮,微鼓起嘴替他吹起眼睛来。

睿涵的个子在女生中不算矮,此刻弯着腰又两手并用地撑着米杨的眼皮,身体不好借力,便下意识地把一条腿的膝盖支在了米杨的轮椅座椅上。米杨的腿很短,她的膝盖放上座椅后还有一点空隙,她的膝头便下意识地越来越往座椅的内侧相挪,不知不觉抵到了他腿部的残端。睿涵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而他则被她起伏的潮热呼吸弄得脸上痒痒的。他们都未曾留意到彼此肢体间、轻微的摩擦。

“啊,找到了!别动——”她兴奋而又谨慎轻微地从米杨下眼皮内取出一根睫毛来,长吁一口气,笑道:“哈,原来不是灰尘,是你的睫毛呢!”

米杨眨了两下眼,果觉眼内再无异物感。

他刚要谢,忽然觉得自己的残腿腿端被什么轻轻拱了一下,原来是睿涵的膝头。不知为何,他竟一时语滞。

睿涵把从他眼里取出的睫毛放在掌心,近看少时后啧啧叹道:“你看,好长的睫毛!要是长在我的眼皮上就好了!”

米杨笑了笑,心底浮起一些说不清的无奈。

睿涵在把自己的右腿放下轮椅时,无意间瞥到米杨短短的大腿似乎动了两下,幅度虽然很小,但她确实看见了。和米杨认识有阵子了,可她还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过他的腿。

他没有忽略掉她眼里忽闪而过的叹息。“你怕碰它们吗?”他轻问,表情依然平静。

“可能…一点点。呃,其实也不是,我也不是怕——这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我懂的,你不必解释。”米杨见她涨红了脸,表情慌张,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忙安慰道。

“它们、是怎么回事?”她咽了口唾液,小心谨慎地问。

“是天生的。”他驱动轮椅,缓慢地沿着湖岸边的柏油小径向前划动,睿涵则默默地走在他的身侧。

“我能摸摸它们吗?”见他脸上出现少见的淡漠神情,她怕是因为自己刚才说有点害怕他的腿而感到难过,鼓起勇气问。

他划动轮椅的双手停了下来。“可以。”他应允道。

她在他的轮椅前蹲了下来,用手掌触摸他那两条均还不到膝盖处的腿。他没有躲避,只是在她的掌心包裹腿部时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虽然隔着一层布料,她的手感仍然能告诉她:连这短短一截腿里面的骨骼都是发育不良的软骨。

她听到了他的叹息,很轻。她惊痛地抬起头,失声道:“我以为你一直都是自信的…”

他涩涩地笑了笑:“那么多年了…自信或自卑我都谈不上,只是‘习惯’了而已。”他垂下脸庞,含混不清地轻轻说道:“但在你面前,我真的有点…”他摇摇头,再次抬起脸望向她,却什么也没有再说下去。

睿涵没有听明白他最后的那句话。刚要追问,一时迎上他那对清澈的眸子。霞光里,他的瞳仁呈现深深的琥珀色,显得忧郁而深邃。想到他用二十年的时间养成的那份“习惯”,只觉得心头一阵缩紧,便没有忍心追问。

夕阳最后的一缕金辉映射进了宿舍的窗户。

“…现在,你都知道了,你会因此看不起我么?”米兰把自己在韩家的处境包括长辈间的纠葛都告诉了宋怀涛,她不安地抬眸打量他的反应。

“米兰,你终于肯说出来了。”宋怀涛难掩激动,“我好高兴,因为我相信你真把我当朋友看,可我也好生气,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愿意向我吐露这些事,又怎么可以怀疑我会因为这些无关的事改变对你的态度呢?”

“可是,这很难说是与我无关的事…”

“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不是米杨的错!大人之间的事,我们管不了,但你没有犯罪,不需要因此自认卑微。”

“不,我的罪就是贪慕虚荣——可我也真的好不甘心这辈子过困苦的日子,所以,我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和米杨都必须要留在韩家。呵,你知道我有多坏吗?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懂得把柔弱当筹码来演戏了。我…”

宋怀涛伸出手指轻按住她的唇,阻止了她对自己的言语讨伐:“这不重要了。何况,想改变命运不是什么贪慕虚荣。”

“真的吗?”她喃喃重复道:“真的吗?”

宋怀涛没有回答她,而是在心里默念:米兰,你究竟更擅长用柔弱伪装坚强,还是用坚强武装起你的柔弱?

假如

韩峥是周五晚上回的家。

他对叶纯说,自己答应了父亲周末回家,事实上却只是心里定了这么个打算,并未提前告知韩进远。他到家门口的时候还不到六点,院门尚且没有上锁。他推门而入、径直穿过庭院、走向自家洋楼那扇墨绿色的沉重木门;懒得再从包里翻钥匙,便按响了门铃。

林姨过来开门,见是他,立即欢喜地道:“小峥,你还算知道回家。”

他笑着说:“林姨,我想你做的菜了。”他心里的那句是“我想林姨你了”,却碍于这话肉麻得紧,一到嘴边就换成了“想你做的菜”。既便如此林姨依旧感动得不行。她赶忙接下他背在肩头的包,发觉份量比她想象的要轻得多,不由道:“还以为你会带一大包脏衣服回来呢。”

他走进客厅。“我还不至于。”他冲林姨挤了挤眼,露出个难得的调皮表情;下意识地上下环视了一遍房内,房子里的陈设一切如旧。韩进远至今未露面,韩峥猜他想必是不在家。

“哦,你爸爸今晚有应酬,不回来了。你也没说你要回家,他…”林姨见他四下张望,跟着解释道。

“无所谓。”他漠然地垂下眼睑。继而他抬起头,把视线转向林姨,央求道:“我饿了,赶紧做点好吃的吧。”

林姨虽是个粗人,对韩峥的事却是细心惯了的。知道他是在掩饰他对韩进远的在意,心里反而更是充满了对他的疼惜。她冲他笑笑,转身走进厨房。

夜深了。这片住宅区很安静,而且整个韩宅只有他和在一楼房间的林姨。他素来怕冷,上床前早早关死了窗子。连外面的风声都被隔绝在外。四周的静谧在与黑暗两相混合后,增添了许多深沉的意味。

而他却在这样适合安睡的夜晚辗转失眠。

他起身,扭开床头小灯,突然降临的光明,竟令他心头一阵莫名的释然;窸窸窣窣地披上了中长袍子的睡衣,走上走廊,按下壁灯。韩峥向下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黑暗客厅,因源自二楼的一些光线散落,不知为何看起来会有些与白天时不同的感觉。他没有进行任何思考,任由自己的脚步支配,向前走去。

他“鬼使神差”般进入了米兰的房间。

似乎,从他目睹了父亲与米兰母亲的偷情后,他再没到她的房里来过一次。

他凭着下意识摸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随即房间脱离了黑暗的包围。她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简单的桌椅床柜,别无刻意的装饰。东西摆放整齐。他的脑袋拒绝询问自己为何要走入这里。甚至他随手从小小的四层简易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看。那是本郑愁予诗集——他努了努嘴皮,在他直觉印象里,米兰绝不是个带着诗心的人。——没错,她是现实的、从来都是现实的。

一张相片从书里的某一页轻飘飘地掉了出来,背面朝上落到了地板上。

他弯腰给拾了起来,把照片翻转。下一秒钟,他几乎恨不得把手中的照片撕烂。

他恨那个照片中的女人,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一生他都不会原谅她。

…“小峥,来,米阿姨抱抱你…”他捏紧照片的边缘,却蓦然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一些模糊的声音。

米音到韩家时,母亲已经因伤瘫痪卧床。他那时还小,缺乏被母亲相拥入怀的记忆。他有时会巴巴地看着与米音和小米兰姐弟亲昵玩闹的场面,羡慕得要命。米音留意到了他的怅然,曾那样温柔地召唤他,把他抱在怀里,亲热而真挚地抚摸他的头发、脸蛋和背脊。那个时候的他,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漂亮又亲切的米阿姨。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他应该会像对待林姨那样对待她吧。可是,有些事的发生就是偏偏会出乎你的意愿和意料之外。

他最终没有撕毁照片。头脑里忽然形成的一个假设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米音和父亲不是“那种关系”,他对米兰他们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呢?他还会处处针对他们、尤其是米兰吗?

这想法像一颗骤然弹出火塘的火焰星子般射向了他,顷刻之间,灼痛的感觉令他无法忍耐,于是他干脆狠狠“掐灭”了那“火焰”——把所有与此有关的迷惑赶出了自己的意识。他把照片插回了诗集的书页,塞进书架;关灯、几乎是带着些仓皇和踉跄,走出了米兰的房间。

韩峥和父亲照上面已是第二天中午。林姨觉得韩峥平时每天早起上课辛苦,他身子又弱,休息天应当补个觉,便由他睡到自然醒,没叫他起来吃早餐。而韩进远前晚应酬到半夜才回来,加上酒席上喝了不少酒,因此也睡到11点多才下楼。

“小峥昨晚回来了。”林姨在他在餐桌前坐定后,面含微笑地告诉他。

“哦。”他的语气和表情看上去似乎不着痕迹,实则心里很高兴。“那个…他下来吃过饭了没?”

林姨心里暗笑:这还真是两父子。

她正准备回他的话,恰见韩峥从楼上走下来;嘴角便是往上一努,欠身对韩进远微笑道:“瞧,这不下来了。”

“爸。”他仍是张口叫了他。多数时候,他还保留着对父亲基本的礼貌。

“哎,坐下吃饭吧。”韩进远有个把月没见着儿子了,听到韩峥的一声招呼,虽则是一贯的冷漠,倒也正因为他平常的态度就是如此,那熟悉的语气反使他觉得心头一热。

“哦。”他坐了下来。

“小峥,你回来,爸爸很高兴。”

韩峥正要夹菜,闻听这话,筷子一滞。“哦。”他不知说什么好,木讷地点了点头。竟忘了自己刚才是想夹什么菜,缩回手,低头扒了一小口白饭,把饭咀嚼下咽之后,他说:“我明天想在学校的画室里画画,今天晚上就回学校去了。”

韩进远也不阻拦,只叮嘱道:“天气又冷了。记得带足衣服,唉,下次也不知啥时候回家来…对了,平时吃的药宿舍里还有么?”

“有。”他眉头不自觉地轻锁了起来。自己的病控制得尚好,可他知道自己的病一旦发作起来会是多么严重的状况,所以,药物从来也是他自己不敢忘却携带的东西。

“今天反正没事,晚上我送你回学校吧。”

“嗯。”他想到了叶纯,想到了一些他至今还没正面应对的事,心里乱糟糟的。对韩进远的话,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回学校的当晚,他不知为何,没有去和叶纯见面。一个人在画室里待了很久,却没有画出任何满意的东西。他心情忐忑地返回宿舍。推开门的瞬间,差点撞上米杨的轮椅。米杨刚好冲完澡,撑着手从浴室里爬出来,仰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并慌忙致歉道:“我没想到你回来得那么巧,就没注意轮椅停的位置。挡路了是吧?——我这就移开。”

他爬上轮椅,快速向前划动,让出相对狭窄的过道。韩峥像是没有听见米杨说的是什么,愣愣地跟在他的轮椅后面,步履沉重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熄灯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他打了一通电话给叶纯,说一会去她宿舍楼下,直接在门口见。

他看着叶纯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门口的三四个台阶,奔过来一把挽住了他的臂弯,盈盈笑问:“什么时候回学校的?”

他笑不出来。“昨晚。”他闷闷地说。

“既然回来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叶纯往他的手臂上使了小小的力道,推了他一把,细声嗔怪道。

他编了谎:“回来的时候已经挺晚的,我爸直接送我到宿舍门口,就没想去吵你。”

叶纯不疑有他。“今天作何打算?”

“叶纯,先去趟我宿舍好吗?”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有些话,他不想再对她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

她没有理由拒绝,只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古怪。不过在她看来也无大的妨碍——反正,韩峥的个性里一向有些怪癖,这有时虽会让人费解,更多时候却让她觉得分外有趣。就像此刻间,她担忧甚少,反而下意识地在脸上绽放出一个轻松甜美的微笑来。

米杨不在寝室里,这令韩峥舒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怎么也是只有他和叶纯两个人独处比较好。他趁着自己勇气尚存,哗地拉开书桌,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放到桌面上。

叶纯不解他此举用义何在。“这是什么?”

“药。”他定定地答,“我吃的药。”

叶纯顿时紧张地跨前一步,拿起药瓶。她迅速开始阅读上面的标签,药品名,是她从未听过的陌生名词。这使得她心神愈加不定。她继续往下寻找适应的病症说明,旋即脸色突变。

“你…”

“没错。”韩峥觉得自己就像个等待宣判的重刑犯,心底充满了绝望、又似乎存着一丝最后的侥幸。

“韩峥,怎么会?”叶纯放下药瓶,近乎呆滞地望向他。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我。”韩峥苦笑着,喃喃说道。

叶纯扑倒在他怀中,不可遏止般哭了起来。他明明那样紧地抱住了她,却仍然觉得她像一条滑溜溜的鱼儿,随时都有可能从自己手中溜走、游向他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对不起,应该在一开始就告诉你的。我从来没想瞒你,只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

“我不怪你,明明就是我太粗心了。韩峥,我不怕!我只会更在乎你,更关心你。”叶纯向他起誓般地说道。

“叶纯…”韩峥捧起她满是泪痕的纯美脸庞,只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是那么地圣洁、几乎是个不可亵渎的存在。

“啊,抱歉!”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同时出现在房间里。——他和叶纯之前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喜里,完全没留意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是米杨和蒋睿涵。

韩峥和叶纯红着脸,迅即含羞分开。

“要不我们还是出去,你们…继续。”蒋睿涵见状,明白了一切。她俏皮地朝米杨一眨眼,示意他配合自己。她不知韩峥与米杨关系的具体内情,因此只当韩峥是好友的一般室友那样对待。在大学里,像这样不巧打断他人“你侬我侬”的甜蜜,通常人的反应都是稍作戏谑取乐后,知情识趣地为情侣们让出独处的空间。

米杨正要随睿涵一起离开,韩峥却抢在他调转轮椅的方向前阻止道:“不用了,我看还是我们出去,你们在这里聊吧。”

米杨惊奇地品味着他的话。从语气到措辞,丝毫不闻愠怒,细品之下,甚至有些许反过头来拿他和蒋睿涵作善意取笑的腔调。这简直不像他。

窗外,云翳的边缘被躲在背后的金阳镀得闪闪发亮。秋日的正午,暖意融融。

霞·影

宋怀涛右手插在卡其色休闲裤的口袋里,抬起左手腕看了下表;随后下意识地把两只手都插入了裤兜里,神思恍惚地在财大校门口来来回回踱步;时而低头,时而往校园里张望上一两眼。一会微笑、一会又莫名地叹气。

他上身穿着本白长袖棉衬衫,袖口微微卷起,外罩一件米色的羊毛背心。十月底的微凉天气,又是傍晚,这样的衣着本显单薄;任是如此,他却手心冒汗,背上也觉得热烘烘的。

“米兰!”终于,他在走出校门的三两人群中看到了她,当即掏出塞在裤兜里的手,高高举起、朝她挥动了两下,快步迎上前去。

“怀涛,你怎么在这儿?”她问。他的前来事先并未和她约好。

“哦…我在附近书店逛了逛,看了看时间,就临时起意来接你下课了。”

米兰狐疑道:“嗯,可你怎么知道我从这个门出来?”财大的校区占地不小,和很多大学一样,远不止一两个出入口。怀涛如何能知道她从哪个方向的门进出?——这一点上她感到很疑惑。

他的答案让她迅速明了:“从这里走离我们学校最近嘛。我也是来碰碰运气,还好,我运气一向不错。呵呵…”

沿着洒满晚霞的街道,他们不疾不徐地朝美院的方向行去。

宋怀涛来接她放学前,凭的是一股“冲动的意愿”,现在接到了人,一时半会儿倒反不知能说些什么好。安静之余,对走在自己右边的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她的脸庞在晚霞的映衬下,现出雾一般的浅淡玫红光晕,别有一种诗意而忧伤的气质。她似乎凭借直觉,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忽地偏过头来,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把脸转向前方的路,匆匆掩饰掉自己前一刻的忘情。而她仿佛压根未留意到他这一瞬间的慌张,紧接着也把视线平移,望着天边那抹瑰丽的颜色,没来由地感慨道:“多美啊…”她把右手抱着的书本换到左手,低下头,轻若自语般喃喃道:“要是每一天,都能安安静静地、无忧无虑地欣赏这晚霞,这样的人生,该是多好呢?”

怀涛的心勃勃跳动着,有些话几乎要冲出口去。

她幽幽地接着说:“可大概这样的希望,在我、是难以达成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挡住我的眼睛和脚步,让我连看似最简单的快乐都无法享受到。或许,本来也不至于会这样,是我要的太多、我始终是在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才硬是把自己放到了更尴尬的位置上…”自从上次对怀涛敞开了心扉,透露了自己在韩家的身份,她对他的信任更深,在他面前,她几乎觉得可以无话不谈,卸下所有的武装。宋怀涛,从她见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是给人一种可以亲近的感觉,他善良、正义、温暖、阳光,富有同情心,最重要的是——他发自内心地尊重她、包容她、理解她的处境。她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

“你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她身前半步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她。“告诉我,你所谓的‘要的太多’,究竟指什么?”他语速缓慢而口气郑重地询问她。

他背后霞光若隐若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天空却呈现另一番缤纷的景象。他的声音温柔,让她回忆起他第一次在韩家出现时,对素不相识而又卑微、狼狈的自己,充满善意地蹲下身、出言安慰时的情形。在她备受歧视的成长岁月里,他是少有的真正关心、体贴她的人。而他本身又是各方面都堪称优秀的一个男孩儿。

她不笨,且早熟。这一刻的她,产生了某种至关重要的“领悟”。这种感觉很奇特:朦胧飘忽而又准确无比。她望着他,她看不清他逆光下的脸,却似乎听得见他脉搏跳动的声音。那是种难以名状的体验;炽热的血液在体内流动——这感觉使她陷入慌乱,又带着些“听之任之”的洒脱甚至是“蠢蠢欲动”的期待。

面对他,她总是能安心地说出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我想要一个体面的地位、还要有些钱、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甚至是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