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疼地忘记了矜持和自控,情不自禁地把双手置于她的肩头:“就这些而已吗?傻瓜,如果你要这些东西就叫做贪心的话,那只能说明:我和大多数人手上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嗨!”

米扬正低着头吃饭,见有人把餐盘往自己所靠坐的餐桌上一放,继而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抬头笑道:“蒋睿涵,真巧!”

“可不是?”

她坐下,拿起调羹吃了一口菜,盯着米杨的不锈钢餐盘一角的圆形凹槽疑问道:“你这人不爱喝汤?”说来也巧,除了拿回她主动请他到食堂吃饭后,他俩再无相约到食堂吃过饭,倒是偶然碰到过几次,她今天才忽然发现,米杨每回吃饭似乎从未喝过汤。

“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一迟疑后明白了她为何有如此疑问,“哦…不是。”他垂下脸,不看她。

蒋睿涵平时是有些粗枝大叶,却仍是个本质聪颖的女孩儿。几乎是转念之间,她想通了米扬不盛汤的原因:他的残肢甚短,把餐盘放在腿上,再划着轮椅穿梭在食堂找座位已多有不便,一不小心便有打翻的危险,如何能再放一个盛着满满热汤的碗呢?

她把自己餐盘上的汤碗端放到他的餐盘上。他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却仍是笑了笑,简单道了声谢。她心里猛然抽疼了一下,掩饰地站起身:“我再去拿一碗汤。”

装有热汤的桶前,有一条长桌。上面摆着一些空碗。她拿起一只,用桶内的一支长柄大勺盛起一勺来倒入碗中。许是一时分神,竟没完全对准碗口,泼出来的热汤流到她握碗的手上,她“哇”一声丢下碗,惊呼“好烫”!

这会儿食堂晚市才刚营业,就餐的人还不算很多,米杨又是坐在离买饭窗口最近的第一排座位,面前没有障碍物,因此对蒋睿涵烫到手的一幕自是看得分明,甚至隐约听到了她喊痛。他紧张兮兮地下了座椅,用双手撑着身子,快速行至她跟前,竟一丁点都没想起来自己座位旁边的轮椅。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美观和节约体力,以轮椅代步对他来说未必比双手直接代步来得方便快捷。所以有时候他在自己房间还会故意不用轮椅,直接以手代步。但是在外面,自然还是轮椅用得多。

“你手没事吧?”他一把抓过她的手,从手背翻转到掌心检查了一遍——她的手上油腻腻的,虎口处有一片明显的泛红。他看过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她还没来得及接上那个“事”字,他就放下了她的手,转过身体爬了两步到邻近打饭窗口,冲里面的师傅仰起脸打招呼道:“师傅,有个同学手被汤给烫了,能不能让她去后面的厨房用凉水冲一下?”

蒋睿涵刚想阻止他“小题大做”,却听到了周遭已经有人对米杨窃窃私语了:

“快看,这人怎么回事?”

“对啊,真可怜…”

“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不会吧…不过,看他样子也不像是要饭的啊…”

“…”

米杨,你有没有听见那些议论?她想。——但愿你不要听见。

然而,她听见了,并且对此感到难以忍耐。她想哭,却不是为了手上的小小的灼痛;原来,心上的肉远比手指上的皮肤更为娇柔敏感。

后厨平时不是让闲人随意进出的场所,食堂的工作人员开始还觉得不过是热汤烫了一下手,那男生的反应过大了。看了他的模样,出于不忍拒绝,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蒋睿涵却语气倔强地说:“我不去了。我们回座位吃饭!”

“可是…”

见他不放心,她朝他略一抬手:“你看,已经没什么了。”

确实,刚才的泛红已经减退大半。米杨也就不再坚持,跟她一道回了原来的座位。

她默默看他爬上椅子:他的动作经过多年的“实践”已很熟练,可为何她会觉得带着令人心痛的“笨拙”?见他坐稳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湿巾递给他:“还好我平时喜欢用湿巾,你拿来擦擦手吧。”

米杨平时若需以手代步,都会戴上一副纱线手套,并握住两块木把作为支撑点。刚才既连手边上的折叠轮椅都忘了打开,自然更想不起手套和木手把这回事。他默默接过湿巾,仔细擦了遍手,才开始吃饭。

周围的气氛有些异样——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米杨突然放下手里的调羹,抬起了脸。向他这张桌子聚拢而来的一簇簇目光霎时慌张地散开了。他并未去打量四周,目光只深锁在了面前的蒋睿涵身上。——她拨拉着餐盘里的饭菜,看上去有些食之无味。他无奈地说:“对不起,恐怕因为我的关系,害得你也没办法舒服自在地吃饭了。”

“米杨…”

他淡淡阻止了她:“好了,我知道。快点吃完,我们就走吧。”

正如他曾经对她表露过的那样:这么多年来,与生俱来的残疾已经使他习惯看到他人或是惊异、或是怜悯、或是歧视的眼光,然而对于把蒋瑞涵拖入这种眼神的包围下,他还是感到由衷的不安和歉疚。他下意识地左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腿端,这一刻,一丝淡淡的怅然笼住了他——像是有一片形成了很久的阴翳——他一直努力试图摆脱掉它,也似乎已然将它远远抛在了自己身后,可是,某些时刻,他会惊觉:阴翳一直固执地存在着,似乎从未放弃对他的追赶。譬如此时,这样一个时刻,在看似偶然的某种力量触动下,飘到了他的头顶上方,投下灰色的影子。

“我这个傻弟弟…”米兰站在食堂大门口,喃喃自语道。刚才的一幕,她都看在了眼里。他们走回学校,看看时间不早,就一起来到食堂吃晚饭。正好看到了米杨竟不顾丑陋狼狈的姿态,在大庭广众之下爬到蒋睿涵面前,握着她的手、紧张兮兮地询问她有没有烫伤。他是她一起长大的亲弟弟,她知道米杨虽不是个虚荣心很重的人,可平日若不是不得已的时候,在外他还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形象。这使得她对目前所见更加忧心忡忡。

“过去打招呼吧?”朦朦胧胧间,宋怀涛对米兰的心态有了些许的理解。“正好也认识一下那个女孩子,你说呢?”

“其实,我认识她。”米兰看了一眼迷惑状的怀涛,解释道,“是我们系的,叫蒋睿涵。走吧,怀涛,我们过去。”

郊游

“米兰,要不是在这里碰上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是米杨的姐姐!啊,仔细想想,你们的名字一个是兰花,一个是杨树,都是植物呢,光看起名就觉得还真有一家人的风格!”饭后闲聊时,蒋睿涵感慨道。

米兰和米杨是异卵双胞胎,因此长相上最多只有三分相像,也就难怪蒋睿涵虽和米兰同在一起学习,朝夕相处时却从来没想到过他们两人间会存在血缘关系。她的注意力此时被“米兰是米杨的双胞胎姐姐”这一事实给牵引了过去,个性大条的她一下子便也忘却了刚才为米杨的涌起的淡淡感伤。

然而她的话却让米兰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宿命之感:兰花?杨树?——果然是草木之人的名字。更何况,她还不是一支高洁的兰花,不过是不起眼的小米兰花。而米杨,又何来杨树般挺拔的身姿?

“姐,你是不是有点累?”米杨见米兰不做声,而且一副发呆的神色,于是关切地问。

“啊我…还好。”

宋怀涛接道:“可不是,礼拜一到礼拜五天天上课已经够辛苦,双休还不休息,怎么能不累?”

米兰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在眸光流转间,她惊讶地意识到:他是在替自己解除尴尬,他是懂她的!他知道自己不是单纯因为疲惫而走神!他了解她此刻摆脱不去又无法明言的那份忧心。她感激地微微向他颔了一下首。她下巴轻点的幅度很小,一般人可说难以察觉。可怀涛没有看漏;他望着她、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同样的,他的笑也很含蓄。

米兰振了振精神,询问起米杨和蒋睿涵认识的经过。蒋睿涵被她一问,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米杨忙“解围”道:“那天她在校园里的池塘边上走,不小心失足落水,我在旁边看见了,就…”

米兰回想起那次韩峥故意拿米杨的事吓自己的事:那天当她赶到米杨寝室时,他正要换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问他是怎么搞的,他只说是下水救了个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弟弟救起的人就是与自己同系同级的蒋睿涵。

蒋睿涵知道米杨是在为自己掩饰,心中动容。她由衷地说:“米兰,你有个很可爱的弟弟!他真好。”她心里夸奖的不只是他当日救她时的那份勇敢,还有他今日的那份体贴、为人着想的心思。

米杨的脸刷地红了。

米兰凝神看着面前的他俩,摇头说:“没有呢,我倒不希望他太逞强。”

蒋睿涵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又琢磨不透个中深意。不过,很快她就把无根无据的猜测心思给完全抛掷到了脑后。仍旧是与在座其他三个人嘻嘻哈哈地随意聊天。

美院校区内有好几个食堂,这里是离宿舍区最近的一个,楼房紧挨着一小片五角枫的树林。到了秋天,五角枫的树叶亮黄耀眼、有些则转而偏向橙红色,聚拢成片后煞是好看。食堂的窗户很大,透过长长的玻璃,可以看见外头这片小小的林子。

说话的间隙,米杨无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此时是黄昏,朦胧的天色下,树影摇曳,那灵动的姿态反而增添了一种秋日静美的意象。他不禁感慨:“这几天可是写生秋景最好的时候了。”

依着他的视线,蒋睿涵猜想他是要去画这片小树林,便道:“好呀,你明天白天又要在校园里写生?我反正没什么事,我在你旁边看你画画。”

米杨摇头说:“不,我可能会画很久,在旁边坐着那真的是件很无聊的事。”

“才不,我喜欢看你画画。就算一直坐着会无聊,我也可以中间四处走走看看,再回头看你画,我还可以跟你聊天…哦,是不是你嫌我在旁边讲话会打扰你?——我也可以不说话的。”蒋睿涵吐吐舌头,又转而对米兰和怀涛鬼鬼地笑了一下。

米杨拿她没辙,只好跟着说:“你不觉得无聊就来吧,你话多我倒不怕的。”

“倒不如明天我们去郊外写生,顺便还可以野餐。”怀涛忽然提议。又见米杨脸上露出顾虑之色,他补充道,“我借我爸的车子开,很方便的!”

“好啊好啊。”蒋睿涵立即附和。米杨微笑不语。米兰见他们这样,便也不忍坏了大家的兴致,于是点头说好。

“怀涛,看不出你的驾车还挺稳当的,几乎看不出是个新手呢。”到了目的地,待车子停稳后,米杨对怀涛夸赞道。

“嘿嘿,你稍等啊。我去开后备箱。”宋怀涛走下车,从后备箱中取出米杨的轮椅,把折叠的轮椅打开,推到副驾驶座的门边位置。

米杨偏过身拉下轮椅的手闸,由座位上撑起自己的身体,转移到轮椅上。“谢谢你。”他抬头对身侧的怀涛致谢,因自己麻烦到了别人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米兰和蒋睿涵也已从后排座位走下车。看着郊外这市区内难得一见的大片的林地,每个人均是眼前一亮。空气清凉,蓝空如洗,在他们脚下这片黄绿相间、平坦开阔的草坪的后方,树林呈现出红、黄、橘、青的缤纷层次,秋意盎然,景色绝佳。

在选好取景点后,米杨和怀涛在相距不远的两处开始写生。宋怀涛和米杨一样,都是个真心喜爱绘画的人。别看他平时话不少,可一旦进入创作状态,他也是很专注的,因而多数时间她只在他身边静静席地而坐,避免去打扰到他。不过,怀涛并没真的忘记身边还有个米兰,每隔一会儿便会转过头,朝她微笑地看看,聊上两句;担心她闷,他还提议让她在附近走走逛逛。

米兰并不觉得无聊。相反,像这样三五亲朋好友相聚到郊外游玩,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闲适体验。即使怀着一些不好明说的考量,此刻主导她情绪的依旧大半是快乐。在有意无意间她不时会朝米杨那里瞥上两眼:某些瞬间,她忍不住会想:其实,如果米杨真的和蒋睿涵在一起,也不失是件很好的事。同窗中,蒋睿涵虽然算不上是她的挚友,但她看得出她是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儿。甚至,当几缕阳光洒落、将他们的身姿拢起,淡金色的光晕里,画面竟是堪称动人的。蒋睿涵俏丽活泼,而米杨…他虽然坐着轮椅,可依旧称得上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她确信这一点绝不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亲人而妄加抬高。如果米杨不是天生残疾,他一定也是个受一众女生的青睐的男生。可是…米兰苦笑:终究还是不行吧——米杨这辈子都要与轮椅为伴,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这是个遗憾却无法改变的现实。

“米兰,”宋怀涛停下笔,略伸了个懒腰,偏过脸转向她——见她抱膝而坐,眼中愣愣地出神,还一会儿像是对自己头脑中的想法表示否定似地摇头,一会儿又把脸埋入自己的双膝间,知她有心事还未放下,也大抵猜到一些,便出言宽慰道:“就算是他们是你想的那样,也未必是件糟糕的事。不如放轻松些,就当是朋友们纯粹出来散个心,不好么?”

“也许你说的是。”他的话语总能给她一种安心和煦的力量。“反正,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

“站起来走走吧,这里四周风景都挺美。”他又有些不放心似地补充叮咛道,“不过也别走太远,我再画一会儿就该吃饭了。”郊外野餐也是他们的计划之一,出发时就带好了干粮、水果,怀涛的妈妈还帮忙坐了点小菜,让他们带着上路。

她接受了他的建议,起身往林中走。这里看起来是个半人工的树林,平日来的人虽不多,却仍能看出纵横其中的小径。路的两旁除了树木、还有交错生长的高茎和底茎的杂草、间或还有几朵极小干瘪了的野花。到底是秋,与落叶乔灌木最后演绎的金色繁华相比,这些低矮的草本植物大都打着蔫,兴许要到来年才能显出原本的葱绿艳美。不过,当她行走在林间,感受着阳光穿透高高的乔木枝桠、无声无息地洒向地面,笼罩着整片林子的时候,连这些枯草干花、甚至是很久前就落于泥上、濒临腐烂的落叶,也仿佛生发出一种超然的美来。她深深做了个呼吸:鼻腔内吸进的空气混合着落叶与泥土特有的清新中略带甘酸的味道。她的心头有些释然,有些惶惑。

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脚,见蒋睿涵碎步小跑着朝她而来。

“你也觉得闷了是不是?老实说,在两个画疯子旁边坐上一会儿还行,要是一直这么坐着还真是会有点无聊的。看米杨画画那么认真,我又不好意思叽叽呱呱不停的,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嫌我吵他。呵呵。”蒋睿涵站定后,心直口快地说了自己的一些感觉,并冲她自嘲地笑了笑。

话本无心,听话者的心思却比说话的人多绕了个弯。她不是不知睿涵的话本没有错——长时间沉默枯坐,画画的人自然不觉得时间难打发,在旁无事可做的人久了难免多多少少会觉得烦闷无趣。只是,她的话又让她很自然地会联想到了别的方面,勾起她原本就未消除的隐忧。

斟酌过后,她意有所指地开口道:“蒋睿涵,以前虽然没有和你深入接触过,不过你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总是那么快活、直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没有人会嫌弃你的。米杨是个画疯子,单纯、不懂世故,也没什么情趣,人倒是不坏,不过时间长了,他一定会让你觉得无聊的。”

她考虑过,米杨和蒋睿涵毕竟没有把关系明确化,虽然那次在食堂看见的一幕加上她对自己弟弟的了解,她几乎可以确定米杨对蒋睿涵心怀好感——也许这一切尚在萌芽的初期,但绝对不是一般的友情。以目前的情形,有些话她不方便说得太明了,也就有意回避了问题的核心。

然而她的这份心思,实在不是一般和她同龄的女生能轻易想透的。果然,蒋睿涵没明白她说话的用意,以为她纯粹是介意自己说陪米杨画画“无聊”;因怕她听之不悦,赶忙摆手解释道:“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和米杨待在一块很无聊,只是,呵…我自己闲不住嘛。我挺喜欢看他画画的,我也挺喜欢和他聊天,他很好很好,真的。”

“他很好,可是他…”米兰几乎要冲口而出了。

“可是他是残废。”有人接了她的话。本来不算响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大声。

蒋睿涵和米兰双双回头,一对年轻的情侣从小径的另一头走来。

韩峥和叶纯在她们近前停了下来。米兰从回头看到来人的身影起就像个石像一样定在了原地。蒋睿涵却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高声责问道:“你这人说话真太刻薄了!”

“我哪点说错?”对于叶纯在一侧轻拽自己胳臂的“善意提醒”,他仿佛毫无反应,看着呆若木鸡的米兰,揶揄道,“你要说的,难道不是这个?”

咖啡

“你要说的,难道不是这个?”韩峥目光如炬,炙烤着米兰。他上周末因为回家,推迟了和叶纯的郊游计划,没想到就因为这样和米兰他们碰到了一块儿。

米兰无言以对。韩峥对蒋睿涵扫了一眼,随后迅即略抬起自己的下巴,指向米兰立定的方向说:“你看到了?不是我刻薄,是某人太现实。”他向前一步,几乎要逼迫到米兰的身体,然而他最终在离触及到她一掌之处止步,转而阴郁狠戾地轻声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现实、势利么?当然,不得不承认你每一次的‘眼光’都很精准,总是能达成所愿地捕获自己锁定的目标物。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想象一个病鬼或者一个残废有资格谈情说爱呢?哈哈!”

“韩峥,你何苦呢?”叶纯轻拽开他,使他从米兰身前的位置退后了半步。

气氛僵持到极点。米兰保持默然;蒋睿涵心中有气,却因为对韩峥话里的某些部分听得云里雾里,倒不知该如何插话反驳了;叶纯对很多事也存着疑惑,只是她感觉现在似乎不是去纠结这些“疑点”的好时机。她只是本能地为韩峥最后带着自嘲的话语感到伤痛,于是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种人?”米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反问道:“我是什么人?你真的了解吗?”

他虽然被叶纯拉开了与米兰的距离,可眼睛也依然在盯视着她。在他们的瞳仁里都忽闪着痛苦的火焰,灼烧着自己的同时还仿佛能穿越到对方的身体,把对方的心灼痛。那种感觉是微妙的、几乎是匪夷所思的。

他因此感到心慌——他甚至无法解释他此刻痛苦的来源究竟是哪里——于是他本能地愤恨咬牙道:“我对于你是什么人,毫无兴趣。”

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打小径路过。小女孩儿手上手上拿着一只装着肥皂水的小塑料瓶。她鼓起小腮帮,撅起嘴对着带着圆孔的小勺接连吹气——一串又一串大大小小的泡泡升腾起来,又一串接一串地消失在半空中。

方才,当韩峥冷冷的话音落下,米兰突然发现自己产生了奇异的幻觉:她似乎听见了那些肥皂泡在空中破裂时、轻微却清晰的声音。“那么,”她带着一丝哀求和一丝冷淡对韩峥说道,“至少请你不要假装了解我。”

韩峥刚要说话,忽然像改变主意了似的抿紧了双唇,紧接着嘴角上扬地怪笑道:“这下好了,了解你的护花使者可终于现身了。”

米兰循着他的视线回头,见宋怀涛正在向这边走来。她心中莫名略定。

“嘿,真巧,韩峥啊,你们也来玩么?”宋怀涛站到米兰肩侧,看她面色发白,心里其实有些担心。他已知她在韩家的尴尬处境,又见韩峥在场,料想她的失神多半与韩峥脱不了干系。只是,一来情况不明,不便多说;二来,他对韩峥的态度也有了一份了解和体谅。在他想来,能多帮忙磨合米兰和韩峥之间的磕磕绊绊,才是他想要做的事。

韩峥懒得回答。和宋怀涛抬杠?——他发现自己对此还真是缺乏“热忱”。

宋怀涛因他的毫无反应微觉尴尬,只好掩饰地装作不在意,并说:“中午我们准备野餐呢。你们也一起来?”

叶纯十分肯定:要是自己和韩峥跟过去,这顿饭的结果不是不欢而散那才有鬼!于是便递眼色给韩峥,用意是让他婉拒。

韩峥不是不解叶纯的意思。他差一点就要拒绝怀涛的邀请,只是,一种暂时被他自己定义为是“恶作剧”般的心态,忽然就在他的意识里占了上风。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考虑了几秒钟,随后向宋怀涛反问道:“你欢迎?”

宋怀涛豁达地淡淡一笑:“当然。”

韩峥道:“那还等什么?肚子饿了。走吧!”

米兰和叶纯的心里各自暗暗叫苦。却只好硬着头皮,跟随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蒋睿涵走在最后。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里此时充斥着米兰和韩峥的对话。“他很好,可是他…”“可是他是残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想象一个病鬼或者一个残废有资格谈情说爱呢?”她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些异样的地方,又说不清到底哪里有问题。直到她看到那张铺开在草坪上、带着白色和绿色大格子的桌布,以及那上面丰盛的事物,她才把那些她想也想不明白的疑问通通抛开。她是那么一个简单的人,长久地自我困扰向来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她欢快地向他们预备野餐的地点——一棵挂满金红叶子的大槭树下小跑过去。那里,一架轮椅停在了一边,米杨直接坐在了铺满了落叶的干草坪上,正微笑着、迎接其他人的到来。

六个人虽然同围着一张桌布聚餐,却几乎像是外面的餐厅里偶尔因为座位不够无奈拼桌凑在一起的两拨陌路人一样各归各位。起初宋怀涛似乎还有意暖暖气氛,不久便发觉无论是韩峥还是米兰,都无就势和缓的意向,他也就作罢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道理他还懂。何况,他的直觉告诉他,韩峥对自己也存在着强烈的排斥感。尽管,他和他尚未真正正面起过冲突。关于这一点,他也搞不清症结所在,只能猜测大抵仍是因为韩峥排斥米兰的关系,也就顺带一起嫌恶起他来。

米兰倒从开始就不指望野餐的气氛有多么融洽,能这样平平静静、而非“剑拔弩张”就已是要念“阿弥陀佛”了。

饭后,宋怀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捂着嘴道:“到下午还真有点困了,对了,保温壶里有咖啡,应该还是热的。大家喝一点提提神吧。”他经常熬夜作画,咖啡渐渐成了他的爱物。外出也时常习惯性地携带。这已是秋,又在野外,用水什么的都不方便,所以出发前他便泡好了一壶热咖啡,用保温瓶装着带上了车。

众人也都或多或少起了些微薄的困意,怀涛的提议刚好适时。于是他们挨个把手中的一次性水杯递给他。只有韩峥握着纸杯不动。叶纯猜测他大概是出于不好意思,便对他附耳道:“既然你说要过来一起坐,干脆就表现自然些嘛。”

宋怀涛帮大家倒满了咖啡,转而对韩峥说:“这咖啡豆很不错,而且是我自己煮的。尝尝看,相信你会喜欢的。”

叶纯看出他握住纸杯的手指有所松动;她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抽出纸杯,递给怀涛。

在韩峥正要从怀涛手里接过注满咖啡的纸杯时,米兰蓦然想起了什么,忙道:“等等——怀涛!韩峥他不能喝咖啡。”

有一回她无意中听到韩家的家庭医生提到过:像韩峥这样的癫痫病人虽无需特别忌口,但像酒精饮料、咖啡和茶之类的刺激性食物应尽量不碰。韩峥平日自己也很注意,口渴了他也从来只喝白水。

米兰的此番阻止的确是出于好意,可她却忽略了韩峥的感受。她的话使他顿时陷入沮丧而气恼的心境里。那一刻,他好恨她!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她的话当众扒光了身上所有的盔甲,强迫他把自己软弱、不堪一击的躯体、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杯咖啡而已,难道自己会被一杯咖啡打败吗?

他从心底里冷笑了一下,趁宋怀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手夺过了纸杯。

因为他用力有些大,一些棕色的液体从杯口被振荡出来,沿着杯壁淌到了他的手背上、又从指缝间渗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感受着咖啡的黏腻。然后,他一仰脖,像是赌气豪饮一般,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选谁

午餐过后,六人自动散开了。其余人都到附近散步,只有米杨和蒋睿涵还坐在在野餐的那棵树下休憩。秋天的阳光虽并不强烈,但在无遮无拦的地方依旧有些刺眼,蒋睿涵便挪到靠近树根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靠过来些坐,刚吃完别急着去写生了,咱们说会儿话,嗯?”她朝在原地不动的米杨招了招手。

米杨略一踌躇,终究还是朝她爬了两步,热后背对着她,把身体倚在树干上。

“米杨,你那个室友是怎么回事?上回见面时觉得他还好好的,这次…他…”想到韩峥说米杨是“残废”的话,蒋睿涵干咳了两声,转而道:“总之,我觉得他的态度怪怪的。”

米杨说:“其实韩峥这人没什么的,他也很不容易…”

“糟糕,你跟这样坏脾气的大少爷住一个房间,没少受欺负吧?”蒋睿涵说这话是很认真的。她从心里开始担心米杨的处境。

米杨听出她语气中天真而诚挚的关怀,不觉笑了:“放心吧,韩峥没那么坏。”

“我看啊,是你对谁都好。”蒋睿涵俏皮地一撇嘴,下意识地回头,对着靠在树干上的米杨穿着深蓝色夹克衫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他有着很宽厚的肩膀,大概和他从小经常以手代步“锻炼”出来的结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留神的话则不会发现他残缺的下 半身。她心里陡然升起一丝黯然,她想:老天有时还真是不公平。

“为什么说你不能喝咖啡?”在韩峥喝下那一大杯咖啡后,叶纯就追问米兰制止他喝咖啡的原因。只是在韩峥狠狠的瞪视下,米兰选择了沉默。于是她决定待大伙散开后,私下里向韩峥问个明白。

他的视线落在一棵光秃秃的、似乎已经枯死的树上,久久不回答。

“是不是因为你的病?”叶纯联想到了这一点,“韩峥,如果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爆发似地一回头,死死抓着她的肩膀。她感觉到了些微的疼痛。而他则像抓狂似地吼道:“是、是、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病人!一个连喝杯咖啡都要小心谨慎的病人!我知道自己没有用,可是,你们为什么还要一再提醒我?”他紧紧箍牢她肩头的手指,踉跄地奔至那棵枯树前,向树干中心出拳猛击了一下。手背的关节处的皮肤被碰碎了,从外渗出血丝来。可他竟不觉得疼。他茫然地抬起头,感觉头顶的天空在微微旋转,胃里似乎也在翻江倒海般地泛恶心。他闭上眼,虚脱地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韩峥!”叶纯跪倒在他身边,把他抱紧,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好了,我再不说这样的话了。你要是不喜欢看到他们几个,我们走远些就是了嘛。这林子这么大,避开几个人还不容易吗?犯不着怄气!你说是不是?”

他的不适有所缓解。他伸手环住她的腰:“对不起,我脾气太糟,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怕你嫌弃…”

叶纯知道,要他说出内心的恐惧和脆弱是多么不容易。——韩峥、骄傲的韩峥,其实是那么的不自信。

“傻瓜,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我不怕的,我只会更心疼你。”她握住他的手指。

韩峥笑了,笑到眼圈发红。为了避免叶纯发现,他更紧地楼住了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不让她看到自己湿润的眼眶。

叶纯感受着他拥抱带来的温暖。可是,少顷,那个拥抱却变得发僵。然后,他渐渐松开了她。她敏感地一回头,见米兰和宋怀涛走到了他们近前。

“韩峥,是我想的不周到,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宋怀涛蹲下身,关切地问。

韩峥不悦地瞪了一眼他身旁站着的米兰,目光里写满了对她多事的责怪。

米兰原先也不想告诉怀涛关于韩峥的病。野餐时韩峥赌气喝下那杯咖啡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处理时的莽撞。也许,当时就应该用更“技巧性”的方式让韩峥不要喝下那杯咖啡的。她正想找个借口对宋怀涛掩饰过去,却在远处无意间看到韩峥对着树干发泄,随后还表现出身体明显不适的情形。她暗暗略带吃惊地发现自己没办法对此做到视若无睹、坐视不理,混乱的心绪下,更无力找借口应对怀涛的追问,只好把他的病情实话实说了。

对不起,韩峥。——米兰能够体会这一刻他眼神中的埋怨。她是出于好意,可是,他的不领情,也自有他的道理。她不怪他,反而带着种歉疚的心情,因此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他。

韩峥缓缓立起,整个人站得几乎笔直,显得修长而又单薄。“我还没那么脆弱。”他说。

“没事就太好了。”宋怀涛知他有在自己面前逞强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说,唯恐自己过度关心反而惹他讨厌。随后用眼神示意米兰离开,还韩峥和叶纯二人世界。老实说,他虽性情豁达,却也在韩峥不明缘由地排斥下倍感不适。有韩峥在旁边,他常有种自己所处的空间变得逼仄压抑的错觉。他不得不诚实地说: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他是那样怜惜米兰,这种怜惜可以说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生发的。此时,在韩峥冷峻的目光下,他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米兰的手腕——又或许,其实只是牵住了她的衣袖,仿佛生怕韩峥会再次不分情由地伤害到她。米兰先是一楞,双颊因羞怯而泛起潮红,最终竟也没去挣脱开他。

韩峥微微张开口,表情显得有些错愕。米兰以为他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他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随宋怀涛的脚步转过身。走了没两步,突然有些不放心,便回头看了韩峥一眼。他依然笔挺地站在原地,双目仿佛失去了焦点,一种无法界定的茫然神色竟从他的眸底深处悄无声息地向外蔓延,薄雾一般地笼罩在他的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