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请两天假!”蒋睿涵大声回道。

两天后,蒋睿涵没有回来。她和米杨再度出现在米兰面前不是已经是十天后的事。那是晚上,他们俩的脸上的光彩却比白天的春日阳光还要闪亮。这十天里,她忍住冲动没有打电话给她,也没有联系米杨,她害怕听到令自己失落的结果——尽管蒋睿涵出发去找米杨那天的情形,让她对“结果“充满了期待,可她还是害怕其中会有什么变故。而这十天里,米杨和蒋睿涵又实在太快乐,快乐到整个天地都仿佛只有彼此二人,他们没顾得上给任何打电话,告诉别人他们在一起了。

直到看到米杨和蒋睿涵亲昵的举止,米兰才敢相信,蒋睿涵真的成了自己弟弟的女朋友。

怀涛看着傻笑着流泪的米兰,轻轻搂了搂她的肩头,说:“我的预感没错吧?”

“谢谢你。”她没有拒绝他亲热的表示,只顾用手指抚向自己的唇边,好像仍旧沉浸在某种梦一般不确定的幻觉里。她走近蒋睿涵,拥抱她,然后又弯下腰拥抱米杨,在直起身后,她对蒋睿涵说:“蒋睿涵,你是米杨的福星,他真幸运能找到你。”

蒋睿涵一脸俏皮:“我的好姐姐,是他找到我的吗?明明是我追过去的好不好?”

米杨宠溺地看着她,轻握住她的手掌,说:“我行动不方便,只好原地等你。你能不能体谅一下?”

米杨少见地撒起娇来,倒把米兰惊到了。印象里,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就尽量在别人面前保持成熟、自强,她知道他一直很怕别人会因为他的残疾而看轻他,而刚才他居然拿自己的残疾开玩笑,以此作为向女友撒娇的“武器”。但那又怎样?——他的笑是那样开怀,那样满足,所有的不自信和戒备都在满溢的幸福面前败下阵来。

蒋睿涵为表示自己很大度,脆脆地打了个响指:“好吧。”说着还郑重地点点头。

她才不在乎是谁追上谁的呢!

那天下午,她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她从米兰那里要来了他们所投宿的旅馆地址。但是现在还是白天,他们都在田间写生。她坐了那么久的车,一路上心情固然热切,理智也在慢慢回来。

她在米杨他们所住的旅馆为自己要了个房间,询问了服务生这附近哪里风景最好,随后便朝着那里的方向行去。

乡间的空气里到处都氤氲着油菜花的香味。每一个水塘的边岸、每一条水渠的蜿蜒转折处,都与大片油菜花田相连。不断侵入鼻内的甜香让她恍惚间竟觉得有些不真实,可是每走一步,脚下实实在在的感觉,又分明提醒着她自己是奔着真实的幸福而去。

春天的艳阳原来也可以把人晒得脸孔发烫,在她远远地隔着一片油菜花海看到米杨的身影时,发热发烫的感觉从脸孔到脖颈,一路窜到了全身。她把所有的尴尬、悔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有发自内心的狂喜。身边的花海不见了,在他身边的其余人影也虚隐而去,她像只快乐的小鹿一般飞快地朝他奔去。

所有人看着他们。米杨两眼发懵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视野的女孩儿,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冒出来的。

周围有人发出善意的起哄声。蒋睿涵用手背擦了把汗,然后非常果断地推起米杨的轮椅。

米杨把刹闸放下,按捺住心中的种种猜测和隐约的惊喜之情,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问:“你这是做什么?”

她发现他放下了刹闸,她推不动他时,她干脆直接了当地问:“你要我现在说?就在这里说?”

“嗯。”他头有点晕,迷迷糊糊地应道。

她不介意。“我来是为了回答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还记得那个问题吗?”

米杨当然记得。他脸上迅即露出羞赧尴尬的神情,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周围正在写生的同学,便自己动手划开轮椅,朝着人少的地方行去。

“我说过,那是个没有意义的假设。”米杨的轮椅在一处僻静无人的田埂边停下。他低头不看她,喉结滚动,每个字都沉痛而干涩。

蒋睿涵在一个砍断的老树桩上坐下:“你说对了,明明就是个没意义的假设。”

她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他俯视着她,在她脸上,他看到温暖的微笑。

然后他听到她说:“你应该直接问我,我喜不喜欢你,而不是加上那个假设。”她把手放到他轮椅的座椅上,她看到那上面他的残腿在不自觉地颤动,她略向前倾,握住了它们,在这双腿的主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前,她凝视向他褐色的眼睛,说,“米杨,我接受了它们,因为我喜欢你。”

乡间

米杨面无表情地听完她的告白,身子不自觉地向轮椅的靠背挺直。

她垂首等着他的回应,他却半晌什么都没说。

“谢谢你。”他终于开口道,“你今天说的话,我会记得的;但是,请你忘记。”他轻轻捏起她的双手,把它们从自己的腿上移开。“我是幻想过,要是可以和你并肩而行,牵住你的手一起走该有多好?可笑的是,我的这双手不是在驱动轮椅,就是撑在地上、靠它们…”

她握住他的手,感受着那他掌心里硬硬的茧,心中一片惊痛:“米杨,我讨厌你这么说!你根本是在用这些话虐待自己!”

他抽出自己的手。“我说的都是事实啊。如果是我一个人,别人怎么看我都可以,我真的已经习惯了。如果我对周围人的眼光不能免疫的话,那么这么多年来我根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活下来。”他喟叹道,“可是,如果身边多一个你,那就是两码事了。你也不要为了让我好过些就哄骗我说你对我的残疾不在意。你在乎的!不是吗?和我在一起时,只要有别人在场,你就立马会变得不自在。”他按下她因激动而耸起的肩头,阻止她辩解,“你一定不要认为这是你的错,这不是,是我总使你在别人面前难堪,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我早就知道这一点…”

“我承认我是有一些在乎的,但我发誓我不是真的嫌弃你。我大概有一点女孩子的小虚荣,在别人对你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时候,我会很难过…我当然希望自己喜欢的男孩子是遭人羡慕的对象!和你在待在一起时,我的确有些不适应。可除了不适应外,更多的是对你的一份心疼啊!别人看不到你有多好,我好怄、也从心底替你不平!其实你身上的光芒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你知道吗?”

“我根本不怪你。就算你有你说的那些虚荣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又算得上是什么错呢?说到底,是我自己在害怕…我从出生起就没有用自己的腿走过路,只有在梦里我才可能是完整的…”他想起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在梦里他撒开腿奔跑,当他兴奋地伸手一抓腿,握住的却仍是两团畸形的肉球,他就醒了。随着年龄增长,就连这样的梦都不再做了。”他不禁叹了口气,“现在看到你突然出现在这里,突然跟我说,你喜欢我,我也同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怕一觉醒来发现,所谓爱情对我这种人来说也和用双腿奔跑一样,原是场不切实际的美梦…”那一天在影院门口的痛苦回忆涌上他的心头,“你是个好心的女孩儿,可李奕说得对,你总不可能心软一辈子。”

“见鬼的好心!”蒋睿涵沉不住气,狠狠地跺了跺身旁的一株野草,“原来你还在介意我那时的不懂事?!那件事后我有多羞愧懊恼,你不是不知道!为这事我都恨死我自己了…”

“我没那个意思!”他的手指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试图去梳理自己的想法并向她准确恰当地表达出来,“我不是在怪你,我是想提醒你:李奕当时的话虽然很残忍,但最残忍之处恰恰在于他击中了一个悲哀的现实:我的样子根本配不上你…”

“好吧,就算这是现实!”蒋睿涵大声说,“可你说怎么办?我喜欢上你了!”

“你现在根本就不清醒!”他扶着自己的头,心里苦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残余多少清醒,可以用来抵抗她的柔情。

“那么你告诉我,你那天约我去看电影,难道不是希望我和你开始,你原先不是已经准备追求我吗?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要拒绝?”

有一些光闪烁在他眼底,柔和而晶莹:“不是的,蒋睿涵。即使那个时候,我也没有考虑过要追求你。我什么也不敢想,因为一旦深入去想,我怕连见你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只是想任性一次,也许心底在希望侥幸可以有两次、三次——我可以向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表达我的感情,我可以为自己挣得一些美好的回忆!”他看着风中摇曳如浪的油菜花田,淡淡地说,“一个没有腿的残废,怎么可能追得上你?”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景物却渐渐在眼中模糊。然后她似乎看见不远处一片田地的转角处,有一片水塘。阳光下泛着点蓝隐隐的微澜。她忽然用手背一擦眼睛,回首对米杨说:“真的吗?你确定你不会追我?”

话一说完,她跑向那片水塘。米杨心里一沉,跟着便划动轮椅紧追了上去。

“蒋睿涵你——”他有些明白她想做什么了,连忙惊呼。

她站在水塘边沿,朝他浅浅地笑了笑,很平静地往后一步跳了下去。

他几乎是摔下轮椅,爬入水中。

水很浅,蒋睿涵心里本就不慌张,又没有往水塘中央去,只待在池边,所以很快就站定了。倒是十分气定神闲地看着略显惊慌狼狈的米杨朝自己游过来。

她的脸上有计谋得逞的笑意。

他看着她,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然后他们爬上岸,浑身湿漉漉又脏兮兮的,只有两双眼睛闪亮如宝石。他们平躺在地上晒太阳,一时间谁也不想动。

上岸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跟池塘有仇,还是太喜欢玩水?你以后还是离水边远一点比较安全。”

她脑筋急转,嘿嘿笑道:“谁让我的名字里有三点水,这辈子看来是与水有缘。”

米杨心间一动:“涵”字有三点水,自己的“杨”字则有木字边,五行说“水生木”,难不成,他注定是因她而生?

他不想逃避了:她的情感是那么真挚热烈,他所有的理智都将“缴械投降”!

他问她:“如果这个水塘水很深,怎么办?如果我来不及救起你,怎么办?”仔细想想,他有点后怕。

“我还是会跳。”她仰天平躺,看着白得耀眼的浮云被风吹得微微游走,“因为我就知道不会来不及。上一次从学校的池塘跳下来,是冲动;从今以后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我之所以敢跳,是因为你就在我身边,我相信你会很快很快地朝我游过来,又怎么会来不及?”

她那任性执着的口吻使他又觉欣慰又感苦涩。他呢喃道:“你让我想做梦、特别特别想…让我觉得如果能一辈子醉死在梦里是最好的事!睿涵…”他轻唤她的名字,这一刻他只想自私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小心翼翼地拥抱她,身体因为潜在的不安和自卑而战栗。

她回抱他,轻吻他的发心,随手拨弄他额前湿软的头发。

“睿涵,你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女孩儿!”

“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男孩儿,我们就是最配的!”

他们在日落前回了旅店,洗了个热水澡。米杨的房间在一楼,蒋睿涵洗完后,又急匆匆下楼去,在走廊里碰到米杨。

“还是我下来找你会比较快。”她说。

他非常想见她,所以即使没有电梯,他也想爬上楼去找她。没想到,她先下来了。

可是一来到他面前,她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于是又懊恼地撅起嘴说:“米杨,怎么办,你第一次抱我的时候,我浑身都臭臭的。真是不美好!”她洗澡时才意识到池塘里的淤泥有多脏。

他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放心,那个时候的我也和你一样臭,所以闻不到的。就像一个吃大蒜的人不会闻到另一个吃大蒜的人的体味。”

这说法似乎奏效了。她很快转为轻松释然的表情,推着他的轮椅来到户外。

地平线上有一道暗暗的橙紫的光线。清风向他们慷慨地拂来,带来田野的芬芳,也让他们彼此身上清爽的气息沁入他们的鼻中。

“米杨,”她绕到他身前,说,“我以后再不会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说真的!和你在一起越久就越能觉出你的好来。别人或许会放大你的你的缺陷,就让他们看不到你的优秀好了。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没有腿,我看到了;可是,你有温柔、有宽厚、有体贴、有宽容,有才华!而且…”她羞涩地一低头,明眸转瞬间又闪闪发亮,嘴边故作挑逗地狡黠一笑,指尖轻划过他瘦削的下巴,“你知道吗?其实你长得也很好看呢。”

然后她伸手勾住他的颈,俯身吻了他。只是唇与唇之间的轻柔一触,分开时,两个人的脸均已通红。

“这个香喷喷的吻,是补偿刚才那个拥抱的…”她抿了抿唇说。

米杨笑了:原来她对那个还是有点介意。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跳得过快了,还是根本就已经紧张得停止跳动。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你的强心针药剂真不是普通地强!”他承认睿涵这些话听来很受用,而她那柔软的唇瓣更是让悬于他心海间那面低垂的帆鼓满了热烘烘的风。纵然心的上空还有几片阴霾未散,已不能妨碍到和煦的阳光朝他洒落下来。从他怀中的女孩儿身体里蓬勃洋溢出的爱,足够让这微凉的黄昏变得温暖。

情探

中午吃饭时,在食堂墙角坐着的米兰一个不经意的抬头,恰好见到韩峥端着空餐盘排在一个窗口的队伍末尾,她的手一颤,原本送往嘴边的的调羹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怀涛敏感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发现了韩峥。他轻声问:“要招呼他过来坐吗?”

米兰很快摇了摇头:“不用,他不会过来的。”

自从米杨和蒋睿涵恋爱后,韩峥自觉自动地不再和米杨一起午餐,似乎有意把把更多的时间腾给了蒋睿涵与米杨共处。米兰和怀涛倒是在食堂见过他几回,只是几次彼此都没向对方打招呼。“落了单”的韩峥更显孤清——米兰有这样的感觉。她不是不想关心他,可他的神情仿佛总难以让人接近,她只好选择了避开。

“米杨和蒋睿涵处得可还好?”怀涛像是看出了她在为韩峥的事烦恼,有意岔开了话题。

“他们?呵呵,挺好的。蒋睿涵比我想得勇敢多了…”她的瞳仁一闪,继而又蓦然黯淡——要是叶纯也能像她那样坚持,该多好?她甩甩头,对自己的想法轻笑了一下:这终究不是她能管的事。

怀涛饶有深意地说:“看到他们,我感触也很多。想一想,如果谁都不跨出第一步,幸福何来?”

米兰凝神思索了片刻,道:“我想到一句话很俗的话,是这么说的: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有1000步,可只要你跨出第一步,我便会朝你走剩下的999步。可细想想,有时候,人们不是怕走第一步后还有多远的距离要走下去,而是怕走了这一步之后,竟发现无路可前进也无路可退…”

怀涛心里一热,强按下冲动没去握住她的手,思忖了下,只以说笑的口吻回道:“鲁迅先生不也早就说过:‘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又微作正色接着说,“所以,只要存着颗追求幸福的心,路是不会绝的。而且…你刚才提的那句话我也不完全认同,”他的眉宇间霎时笼上些许希冀、眼中荡漾着难以形容的流波,“如果真的需要希望对方幸福,即使那个人哪怕不连第一步都不肯迈出,我也会愿意朝对方迈出1000步的。”

米兰敛下眼睫,低头不语。才抬起脸要说些什么,却被朝这张餐桌走来的一个身影堵住了口。她这才知道,原来不知何时,他也发现了他们。

韩峥扫了一眼怀涛,又转头看向米兰问道:“林姨打电话说,我爸住院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米兰站起来急问:“韩叔现在怎么样?”

“还是心脏的老毛病,林姨说倒是没有大的危险,只是仍需要留院观察。”

米兰轻舒了口气,这时才想起,若是往日,韩峥碰上这样的情形未必会询问自己要不要同去探病,一时间她有些吃不准他真实的想法。

韩峥对她的愣神显得有些恼:“你到底怎么说?”

她回神答:“我当然去,我下午的课不是很重要,你的课要是不要紧,我们一会儿就打车去!”

韩峥想了想,说:“我估计我爸已经没有大碍,你只管上课去,再说我也不想逃课,我们下课后在我宿舍碰头,再一起去医院。”

米兰觉得韩峥的话不无道理,便点头说好。

怀涛觉得之前不便插嘴进来,至此才开口说:“一会我借我爸的车送你们去,顺便也去看望一下韩叔叔。”

米兰有些担心韩峥会不乐意,偷偷打量了一眼韩峥,没想到他面上虽有些不痛快,却只淡淡地说了句:“行。”

“韩峥。”他转身走了一步,米兰忽然跨到他面前,唤住了他。

他神色淡然,只是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米兰,令她她忽然忘了自己叫住他是为了什么。而怀涛这时则莫名怅然地垂下眼睑,盯着地上他们鞋尖相对的两双脚发呆。

“我…我觉得…我一直都没好好谢过你,谢谢你前段时间对米杨的关照。”她绞着双手,总算憋出一句来。话是不错,却不是她心里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她颇有些无奈,十指无意识地绞得更用劲了。

“我不是为了你。”他收起自己的眼睛,瞥向一边的窗口,旋即又把视线转回,用眼神示意她让道。

她向左一个侧身。他迟疑了半秒,从她身旁擦肩走过,只听她说:“韩峥,那就单为你自己,让日子好过些吧。“她看不到韩峥脸上触动的表情,因为他再次只留给她一个孤单而骄傲的背影。

傍晚韩峥和米兰姐弟由怀涛驾车去了医院。林姨正在服侍韩进远进食。韩进远的心绞痛是老毛病,幸好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医生说要在院观察一两天。韩进远让米兰和韩峥回去,说医院自有林姨和护士照料。

韩峥嘴上倔硬:“我也没说要陪。”可是,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他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

韩进远只淡淡笑了笑,也不再和儿子冲撞。他不是不知道儿子在恨他什么、怪他什么,他更知道自己的孩子本质上并不是个刁钻冷血的人。他老了,病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他斗法了。他只希望韩峥未来能多少开怀一些,他可以不计较韩峥的态度,他只是不希望他终日背负着大人间犯下的陈年错误走完自己的人生。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再次隐隐发痛,轻叹了口气。

米兰想了想,说:“这样吧,韩叔,这里离家也不远,我和韩峥明早再来看你。林姨也辛苦了,不要来回赶了,我明早从家带早饭来。”

“也好,小峥,你和米兰、米杨就先回家去吧。”韩进远又转而对怀涛说,“怀涛,还是要麻烦你送他们一趟了。”

米兰料想他是怕韩峥劳累,对他身体有害。再加上他们来得急,都还没吃上晚饭,便说:“那么韩叔,我们先回去了。你放心,”她特地加了一句,“家里我都会照看好。”她相信韩进远能明白她的意思。

韩进远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朝她缓缓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安然的笑意。

怀涛特意送他们回韩家,米兰怎么说也得留他吃晚饭。几个人都有些累了,想了想,还是吃面最为简便。众人都无异议,米兰便进厨房下了一锅鸡蛋青菜面,煮好后盛入碗中,再用托盘端出来。

“这可是我第一次吃你做的菜。”怀涛由衷只觉面前的面条白净可爱,菜叶碧绿生青,鸡蛋金黄喷香,眼中喜悦仿佛摆在他面前的不单是碗面条,倒竟是一席饕餮盛宴。他还未开动便赞道,“看上去就很好吃。”

“哪里是什么菜,不过就是碗粗面。”她笑着说。

韩峥横看了他俩一眼,埋头吃了起来。

“咸淡怎么样?”米兰突然想起来件事:医生告知韩峥的病要比常人额外少吃盐,所以韩家素来吃得清淡,她和米杨这么些年倒吃也习惯了,外人一下子恐怕未必适应这个口味。她忙起身说,“估计淡了些,你坐着,我去拿点盐来。”

怀涛拉她坐下:“不用,我不挑剔,再说,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清淡些才健康。”

怀涛和米兰本是无心的对话,在韩峥听来却有些刺耳。他不是不知道米兰全家为了他的关系才控制饮食的盐量,这些话无疑刺了他的心,尤其是从怀涛这个外人嘴里说出什么“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的话,便是无心,也听成了有意。

米杨似乎对他的脸色有所感悟,略朝他看了一眼,希望能缓和下他的情绪,他说:“韩峥,姐姐做菜当然比不上林姨,你就勉强吃些吧。”

他眉间稍缓,静静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噔噔上楼去了。

饭后怀涛帮忙进厨房洗碗,米兰推他出去,最后拗不过他,只好留他在一旁擦干洗好的碗碟。这过去一直是她帮忙林姨的事。她看了看怀涛的手势,没想到他做起来也是满熟练的。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看什么?”怀涛问。

“没想到你还挺会做家务。”她笑笑。

“这算什么,在家我常帮我妈做。”他说,“我爸妈才不会惯坏我。”

“有你这样的孩子,你父母一定很骄傲。”她啧啧赞道。

初夏的夜晚比之白天虽显清凉,和春日相较毕竟已有些暑气。天幕带着些沉重的铁锈红,似乎是今年至今最为闷热的一天。

收拾完碗筷,她送怀涛出来。立于院中,她正要含笑说出告白的话,却听二楼传来一些乒乓作响的声音,似乎是韩峥在砸什么东西。她已经很久没看过他如此烦躁的表现,她不由就开始揣测:韩峥他这又是怎么了?而几番探寻后,“无解”的状态则让她几近崩溃。

“怀涛,我好难过…”她迎视着怀涛的眼睛,忍不住说出了此刻最直观的感受。

——在她身边可以传递一些力量和温暖的人,只有怀涛。她希望他懂,又或者,她也不介意她懂不懂她的心,只想在自己软弱的时候,给她一点支持。“怀涛,”她又说,“我有预感:如果韩峥不能快乐起来,那么我是不可能安心幸福的!虽然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可是,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或许是、或许是我和米杨欠韩家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十几年前妈妈带着我和米杨来到韩家,他的性格不会变成这样!他不会过得那么纠结!老天不会让我们永远欠着他,不会的…”一滴泪滚了出来,她不想去擦,反正,她相信怀涛应该不会笑自己的无用吧。

怀涛伸手抚了下她的额角,很轻柔的一下,又垂下了手。他若有所思地说:“米兰,一个不能释怀的人不能拯救另一个不能释怀的人,如果他不能放开,你是不是也要陪他困住自己一辈子?”

“如果我说是…”

“我会带你走。”怀涛坚定地说,“我不止要带你离开韩家,还要带你离开你自己设下的囹圄。”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而期盼,同时因为心中的慌乱和不自信而有些闪烁,“米兰,到那个时侯,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呢?”

这样直白的表白对她来说既感惊讶又似乎在她的意料中,她惊觉自己很早就在心底酝酿过类似的画面,想过自己该有何反应。她对怀涛的情感是有底的,她没有用力去抵抗过他的关怀,只因为她的确需要从他体内传送出来的温度。

离开冰冷的韩家,投向温暖的宋家,这似乎是上苍交给他人生的另一个重大抉择。

说到底,韩家不是她能久待的地方,她的存在,从母亲和韩峥父亲的关系挑明后,就已经成了对韩峥的一种挑衅。她是谁?她只是个可怜无助的孤女,仗着母亲情夫的一点旧情和良知苟且在他人屋檐下寄居,莫说韩峥,就是家里的保姆恐怕也轻看了她。

而这样一个自己,竟然被怀涛这样的男孩子视若珍宝,连宋教授夫妇都毫不嫌弃她的出身,她还能求获什么更大的幸运?

在遇到怀涛之前,她的梦想只是如此:大学毕业、经济独立,不必继续寄人篱下——这便是她的好日子了。对于情爱,她一来未及完全开窍,二来也根本顾不上去想。然而她终究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一直持续“孤身奋战”有时也会累,她想有个家、有人疼。她甚至比常人更需要温暖,以弥补过去岁月中所尝到的世态炎凉。

她放任了自己的软弱,把头埋入怀涛的胸膛里。

怀涛激动地拥住了她,一遍一遍轻唤她的名字。继而捧起她的脸,她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他用笑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试着深深吻下去…

雨前

米兰微张着眼睛,心跳虽一阵快似一阵,倒并不显得特别拘谨慌张。怀涛当下的举动,是她预料之内的事。她顺着怀涛轻柔的手势缓缓抬起了脸庞,带着些许羞怯,准备好迎接那一吻的柔情。

没有月色,只有身后小楼里透出的灯光,淡淡地洒落到小院中。花树竹草在微风中墨影重叠。怀涛的唇触上了米兰的唇瓣,她蓦然丢失了之前的“从容”,眼睛睁得更大了,双唇下意识地抿紧。怀涛的唇和鼻翼的呼吸是温暖的,却无法感染她,她的嘴唇微凉依旧。就在她下意识地预备推开他的一瞬,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惊到了她——从二楼阳台笔直地落下一个花盆,碎裂成好几块,有零星迸出的泥土溅到了她的脚踝。

她扬起脸,望见二楼阳台上那个颀长的身影。夜色昏沉,灯影朦胧,她看不真切韩峥的表情。恰好一辆轿车从韩家围墙外的小街路过,一抹车灯的光线映到他的脸上,明晦变换的瞬间,米兰似乎捕捉到了在他眼中一烁而灭的复杂神色。旋即,他的脸又随着车灯渐远而黯淡了下去。

她不再看他,俯下脸,眼见一地狼藉,心里莫名升起惆怅。从院子一角取来一把大笤帚,默默无语地拾掇起地上散落的泥土和碎裂的瓦盆。

怀涛仰头欲要和韩峥说些什么,韩峥却一扭头进了房间。怀涛也就作罢了,顾不得再去理会他,转身握住米兰手中的笤帚柄,说:“我来弄吧。”

米兰摇头:“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我们…周一见面再说。”见怀涛面上仍是不放心的表情,她又说,“他不会怎样的,一会我直接回房睡觉,不惹他就是了。”

怀涛不再坚持:“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受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