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点头,放下笤帚,送他出了韩家大门。

她转回院中,把花盆的碎片和打翻的泥土收拾了后,又独自爱院子里待了一小会儿。这个小院,是她如此熟悉的地方。院中花草虽算不得有人精心侍弄,但是,这里有树、有竹、有花、有草,记得小时候,这里还常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场所。而如今…她不禁环视四周:同样是这个院落,同样是和多年前一般无二的景致:时值初夏,绿竹猗猗、树叶繁茂,在她而言却空有满目苍翠,而心中所剩只有萧条怅然之感。

她想起那日在宋家小院,对着那几竿翠竹,韩峥曾问她“你看这竹子,是不是长得比我们家的还要好?”,她当时没有回答,此刻忽地想起,却傻傻地对着摇曳的竹影轻摇了下头。

她进了小楼,走上楼梯,在韩峥门前犹豫徘徊了片刻,终还是叩响了门。开门的他一脸漠然地站在她跟前,既不让她,也不赶她。房里只开了一盏小壁灯,在他身后映出晕黄浅淡的光影。

她被他发怔似的盯视弄得怪不自在的,刚要说话,只听他闷声道:“刚才那个花盆,我不是故意的…”

她对他的解释表现得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痛楚地看着他身后一地碎片狼藉,问道:“为什么,你就不肯让自己好过些?”

他听不得她的数落,心里添了怒气:“你倒问我?我已经尽量使自己容你、避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让我对着你和颜悦色,我却做不到!”他黑亮的瞳仁里闪动着愤怒、伤感、纠结、无奈,他一把将她拖入房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胳臂扯断。

米兰要紧牙,没有让自己喊出疼来,眼底却一酸,不禁漾起泪气,偏又强忍着,任其氤氲在眼眶中打转。

“你是不是暗中很得意,啊?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机会摆脱韩家过好日子了,怎么能不庆贺?你不禁遗传了你妈的容貌,看来,还得起到真传了!”

米兰不能容忍韩峥侮辱自己的母亲,她的情绪从方才到现在,也是一番起伏波动得厉害,冷静克制早随着韩峥的口不择言迅速崩溃而散。她冷笑:“这样不是正好?怀涛珍惜我,宋家的人也都喜欢我,我可以离开韩家,你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你总不会强留我吧?”

这下子,她成功引爆了他胸中积压的全部怒火:“别忘了你现在可还在韩家!既然暂时还在我眼皮底下讨生活,那么,至少应该暂时收敛些不是吗?”他的瞳孔微缩,放开她的手臂,背过身道,“你…你不知道我最见不得你开心吗?你要和别人卿卿我我,大可以去别处,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炫耀?你是要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有多幸福多满足是不是?”

“呵呵,韩峥,”米兰望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歪理哭笑不得,“怀涛说得不错:一个不能释怀的人不能拯救另一个不能释怀的人——韩峥,我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和你,要为了长辈之间的纠葛买单?”

韩峥打断了她:“宋怀涛对你的影响力还真大!他说的话你当然喜欢听!照他的说法,你可以把心里所有的负重全部解除,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你留在韩家找到合理的开脱借口,不是吗?可是,你想过没有?从头到尾,说出这些漂亮而轻巧话的人是他宋怀涛,而承受这么些年心理折磨的人却是我!是我!”他浑身发颤,声音不稳,踉跄着转身向门外冲出去。

米兰一时理不清头绪,只是全凭直觉地跟在他后头也跑出去。他下楼,他也跟着下楼;眼见他从储物间里拿了一把斧子出来,吓得她怔了半步。缓过神后,她随他跑出了客厅,来到院中。

只见韩峥发疯似地砍向院子一角的竹子,虽然乱无章法,但因施了狠劲,片刻间便接连折断了好几竿,挥落下凌乱的一地青叶。

米兰索性由他发泄。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意味难辨的笑意,面色沉静,只是手心和后背冒出一阵阵冷汗来。

待他力气用尽,扔下手里的斧头,颓然坐地后,她才朝他走近,淡淡地说:“够不够?不够的话,那棵砍去最好!”她指了指院子中央的米兰花,“哦,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个叫‘米兰’,和你最厌恶、最看不起的人是一个名字,你砍了它,岂不更加解气?”

远方的天空骤然一亮,白光忽闪,刹那之后,响起几声闷雷。

他从她脸上读出了她心中的悲愤:原来,不止她惹恼了他,他的一系列言行也把她推向了抓狂的边缘。她的眼睛发红,有泪,有血丝,那是因为悲苦,也是因为积压下来的愤怒急待有个出口。

曾几何时,她不再是一味忍受命运的柔弱的小女孩儿——不,也许她从来都不是真正柔弱的人。她是有棱角的,从来都是!她只是在现实的挤压下,不得已才收起了自己尖锐的一面。然而那些棱角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全部反向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坎里。平日里她忍耐惯了,不觉得疼,可并不意味着任何时候她都不会张开她的锐刺,当一个人总是被逼入死角,人的本能是必然会反击的。哪怕在这同时会把自己伤得血淋淋的也在所不惜。恍惚间,他竟暗暗觉得有些懂她。

她捡起被他仍在地上的斧子,眼底波澜不兴地走到那棵茂盛的米兰花前,扭过头,向他凄冷地微微一笑,挥动斧子,砍下去。

韩峥瞪大双目,茫然而震惊地看着状似完全丧失理智的米兰挥斧子一阵乱砍。

微热的大雨点子打到他脸上、身上,渐渐地,他的视线开始因为雨帘的阻隔而模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拉她的腕子,大喊:“你干什么?干什么糟践这花!你住手!”

他这一嚷,她倒真就立即扔了斧子,只是仍旧冷笑地看着他。他的心头才稍微缓和,只听她嘲弄地说道:“呵,我忘了,韩大少爷砍得是自己家的竹子,我这个外人却没资格动这里的一草一木!”

作者有话要说:看世界杯…于是更新慢了…抱歉!P.S.作者专栏的页面上有我新开的微博链接,有空的朋友可以去转转。刚才改了几个打错的字,见谅!

退让

米兰颓然地一松手指,斧子“咚”地落地。她也像脱了力般蹲□体,干脆狠狠哭了起来。

韩峥的心头翻滚起一个又一个浪头,他试着去捞起那些浪花,又眼睁睁看着它们接连拍碎在某个无形却存在的堤坝上。而此刻的大雨倒像是这些碎裂成无数水点的浪幻化而成,从自己的身体里汹涌泛滥出来,浇得他一身的湿冷、满心说不出的怅然。

忽地,他眼前白光频频打闪——是闪电么?他恍惚觉得应该是闪电。可好奇怪,这闪电怎么一刻不停?最后又连绵成白茫茫一片呢?…再后来,四周变成可怕的安静——听不见雨声,甚至连轰然的雷鸣都不闻…胸口绞痛、胃里也似乎在翻江倒海!“米兰…”——他动了动嘴皮,费力地发出了那两个字,可惜声音轻若蚊蝇,轻易便淹没在了如注的暴雨中。

米兰本还在独自悲泣,忽听暴雨声中有人在冲自己喊,叫的好像是“姐姐”——米杨?她猛然回身,果然是米杨!他正划着轮椅朝雨中的庭院过来。而顺着他轮椅驶来的方向看去,她惊恐地发现韩峥不知何时已歪倒在自己身旁,全身微微抽搐,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让他的形容看上去更显狼狈。

米杨把轮椅停到他们近前,着急地对米兰嚷道:“我刚洗完澡要睡,可巧在窗台边看到你们好像又起了争执,我不放心出来看看,刚到门口,韩峥就…”

她在韩峥身前跪坐下去,手指颤颤地抚过韩峥的额头,哭得比之前更凶了:她后悔、恨自己为什么明知他的脾气却仍要和他硬碰硬!老天,要真能“硬碰硬”倒好!可现在这个在泥泞水洼中簌簌发抖的男孩儿,真的是那个动不动就喜欢和自己抬杠的韩峥吗?

她强咽下眼泪,一边按摩着他的手脚,一边又让米杨赶紧进屋打电话请医生。米杨答应了一声,刚朝房内的方向转动轮椅,韩峥轻哼了一声,倒像瞬间回复了大半的意识,舔了舔唇,干哑地吐出了三个字:“不必了…”

米兰眸中一亮,喜道:“韩峥…韩峥你好些了没?”

他用力闭了闭眼,又张开。这会儿他的视线不再模糊不清,只是感觉米兰的声音防护服近在身边,又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但他看到她了、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她:她就在在自己身边,头发和脸上尽是雨水;眸间闪烁,分不清是因为雨还是眼泪折射的光华;而她的手掌就扣着自己的手背,透着微微的暖意。他眉间一痛,再次合上了眼睛,缓缓道:“不用医生,我没事了。”

她本是有些不放心的,又深怕自己若执意请医,反而会惹恼了他,再生出事端,于是决定姑且先顺了他的意,看看情形再说。

她把韩峥的手臂往自己肩膀一拉,将他从湿漉漉的地上架起,让他借力朝房里走。一迈步她就感觉到,此时韩峥的身体是多么地绵软无力;偷偷稍一打量他的脸色,苍白中透出些着恼无奈的神色。她知道他是真的使不上力气,不然也绝对不会愿意借她的力行走。饶是如此,两人好容易挨着进入厅中,终究是多一步都走不动了。

米杨对韩峥的情形也看得明白:“要不今晚让他去我房里睡吧,让他爬二楼恐怕是不行的。”

米兰一点头,咬了咬牙,也不管韩峥是否会反对,就干脆背起他踉跄着往米杨的房间走。

她把韩峥安放到床沿上坐下,一手仍扶着他,一手拉过枕头摆好,正要让他躺下,猛然对上他那双一瞬不瞬的眼睛,当下也是一呆。若不是她明显感觉到他目光虽似凝固不动,却并非空洞呆板,她几乎要以为他再次发病了。再看之下,他的脸色泛出潮红,比之前的样子好歹添了些血色。

她略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他就这么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睡一夜。“我去帮你拿套睡衣。”她此时走开,一来确实是为取衣,二来倒也正好有了借口让当下的尴尬气氛略为缓释。她进到他房里,打开衣柜拿上睡衣,又知他有些洁癖,顺便取来他自用的浴巾脸盆,一起端进米杨的房间。在浴室里放了热水,绞干了毛巾,却又不好意思替他擦脸擦身,迟疑了一下,眼光扫向米杨——这事儿还得让他来做,自己和韩峥都才能免除“不自在”。于是她便对米杨嘱咐,让他替韩峥擦擦身,再帮忙换套衣服,她自己则退出门去。

关门前,她看到韩峥似乎也舒了一口气的样子。她不由暗想:倘若这家里没有米杨,恐怕只能由自己帮着他擦身换衣,还不知两人会尴尬到什么地步。一念转至此处,不觉耳根红热。掩上门,兀自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心脏“别别”狂跳,半晌才慢慢恢复如常。

待米杨从房里出来,她立刻询问道:“你看他要不要紧?”

“估计是无大碍了,不过…总还是有人照看一夜才好。”米杨沉吟道,“要不我陪陪他?”

米兰知道他这几日都在和怀涛商议着办个美术高复辅导班,说是若能办起来,多少自己能解决些生活费。于是除了日常上课,他又要和怀涛一道联系办班的教室、又要想法子招生,还要和蒋睿涵约会,虽是生活充实、忙得不亦乐乎,但也难免疲劳,两只眼睛都累得略眍了起来,这会儿再要他熬夜,米兰哪里舍得。她说:“你去我房里睡吧,这儿有我呢。”

“要不我下半夜再来换你?”

“我没事儿,你上上下下也不方便,就一个晚上,别争了。”楼下除了米杨的房间和一个堆放杂物的储物间,就只有林姨的卧室,而林姨的房间,她觉得还是不要擅自进入的好。想来米杨也会同意她的想法。而自己的卧房虽在二楼,到底对于米杨还能自在些。

米杨上楼后,她在他房门口停了一会,推门进去。因为好容易才鼓足了气,这一下反推得重了,门靠墙发出一声闷响。她看到他斜睨了自己一眼,橘黄的灯光散落到他的脸上,带着一贯漠然的神情。

她站到床边,替他盖好薄毯。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眼。雷雨已经停了,空气里还带着湿意和雨点残留的气味。窗子原本就开着,她想着夏日里,有些凉风送爽反而舒服,也就没有关窗。

她走回来,发现他的目光仍旧追着自己,带着几许陌生的意味。她拉过张椅子坐下,嗫嚅着说:“你就…把我当成林姨或者…随便什么佣人之类的人就好。”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坐一夜吧?”他的语气里有隐隐的不快。什么?当她是林姨?他心里又气又好笑:她又不是林姨,让他怎么把她当成林姨?

她才要答,他又说:“我不需要人守灵似的守着,我睡不着!”

他就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她不由眉头一皱,撇了撇嘴,又暗暗拼命对自己说:不能被你激怒、不能再耍脾气、我让你一下总行了吧?既这么想了,嘴上就软了下来:“关了灯,我就离你远远地坐着。再不然你背过身去,也看不着我,只管睡你的,不就行了?”

她怎么那么难缠?他头疼!但是他就是不要轻易“投降”,遂道:“不行。”

她再次默默“念经“:不生气、不耍脾气、让你、忍了你…想了想,还是不要和他硬来,倒是退一步还有得商量吧。她露出一丝讨好的笑,说:“那好吧,我就在客厅沙发上睡,你有事叫我,可以了吧?”

他的脸上浮现出思考的神情,最后他点了点头:“好吧。我也累了,不想和你多作计较。”

她松了口气,替他关了床头的台灯,转身要走。黑暗中,身后那个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去沙发躺,不然,我以后都不敢往沙发坐了。”

他像是心虚般,骤然又不说话了,沉默的空气包围了黑暗的空间。米兰只听到床铺发出微弱的一声吱嘎,估计是他翻了个身,他现在大概是用背对着自己了吧。她倚门苦笑:何必如此?且不说屋内光线已暗,事实上即使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就已凭直觉揣摩出了他真正的心思——他明明是借故催她赶快去洗个热水澡,不然纵使他素有洁癖,又哪里是个吝惜财物的主!

米兰心弦颤动,眼泪刷就下来了,心里又添一层苦味:韩峥啊韩峥,好歹我们在一栋房子里住了这些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表达方式”?可是韩峥,我们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就连想要对对方好一些,也变得曲曲折折,无法直言?

她吸了吸鼻子,扶着门把,迟疑着说:“我知道你平时喜欢锁门睡觉,今天…不如就把门敞开着睡,有事你及时叫我,我就在外面。”

窗外徐徐的风透进来,一下下地扬起白色的纱帘;雨后的晚风让室内的空气清新流通起来,仿佛吹散了些许闷塞的气息。

片刻后,她终于听到了他轻轻的一声回答:“…嗯。”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刷新了下章节,看看会不会恢复全貌!

晨露

韩峥以为自己开着门会睡不着,没想到竟睡得很熟。一觉睡到了凌晨五点来钟。头好像完全不痛不晕,上腹部隐隐的恶心也消失了,身体恢复了气力,合眼预备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他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附带的盥洗室里,他没有找到自己的牙刷——这是米杨的房间啊,他差点忘记了!他撇撇嘴,从盥洗室里撤出来,一个人在床沿上呆坐了片刻。

很显然,这里是米杨的房间:家具陈设简单,但都是适合轮椅的高度,盥洗室里也是经过一番改装的。他叹了口气,心头一隅突然萌生一个想法:如果,当年米杨和米兰没有留在韩家,他们的生活会是如何?

米杨刚来韩家的时候,他们都还很小,小到他忽略了对方和自己有着什么样巨大的不同。他还记得米杨刚开始学驾驶轮椅时,有一次他们在客厅玩耍嬉闹,一不小心米杨撞翻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碎片飞了一地。林姨听见动静出来,具体的话他忘记了,大致的意思是让米杨以后别在房间里驾着轮椅玩闹。也许那只是常人一个无心而直接的反应,可是米杨从此后就再不和他在房间里闹着玩儿了。

他渐渐明白了什么是有残疾的人。尤其是上了幼儿园大班后,会有小朋友刮着脸蛋嘲笑米杨:“羞羞羞!上厕所还要老师抱抱!”他不止一次看见米杨忍着泪却泛着红的眼睛,却极少看到他的泪水流出眼眶。但他知道,任是要强,米杨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还记得米杨曾经对他说过“讨厌上幼儿园”;他附和道:“我也不喜欢幼儿园”;米杨却说:“这里又没人会笑你。”他当时听了他的话,也是说不出的一股难过,想了想,他对他说:“不管他们,反正,我不会笑你的。”

其实,他一直觉得他很了不起。在他眼里:米杨最最了不起的还不是拖着残疾的身体坚持学业的那份毅力,而是他在遭受那么多艰辛之后,依然保有一颗平和温暖的心。

其实,他是性格孤僻的他这些年来最好的朋友。

所以,即使发生了后来那些事,他依然对他狠不起来。

如果没有韩家的财力支持,米杨或许连接受良好的教育的可能性都没有。然后他会变成一个毫无生存技能的“废人”,即使活下来,也会一辈子浑浑噩噩、没有希望可言。

他恨米音!但是,他是否真的希望这个女人的子女生活不幸?

他冲入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掬了两把凉水洗脸。毛巾架上挂着自己的毛巾,他扯过来胡乱抹了,拭干脸上的水珠。

韩峥懒得再想下去。

离开盥洗室后,他缓步从房内向外走。

房门开了整整一夜。他有多少年没有打开门睡觉了?即使是白天,即使整个家里明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都习惯把门上锁,而昨天,他居然没有坚持自己的习惯。他真的累了,真的很虚弱,也真的…不太想拒绝米兰的好意。

他径直走到长沙发的前面,视线落到了米兰的身上。

凌晨的光线还有些昏暗,白亮中带着点幽蓝的色调。

她蜷躺在沙发上,一绺头发斜斜地盖住了她的小半边脸。上身搭着一条旧旧的薄毛巾毯,露出穿着水蓝色睡裤的双腿和两只洁白的脚掌。

“韩峥…”她忽然嘟囔了一声,把他吓到了。他赶紧向后跳开一步,以为她已醒来并察觉到自己就站在她近前——想想就知道场面一定很窘。

“有事叫我…叫我…”她口里继续呢喃低语,他的一颗心倒放了下来。

她说的原来是梦话!他傻傻愣住,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嗯。”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骤然放下心来。翻了个身,把脸转向沙发的靠背,又睡了过去。

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恶。

他轻步走进厨房,淘了米,在锅子里加上自认为合适的水量,打开煤气煮粥。他从来没有下过厨房,也不敢远离,就在客厅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坐着,时不时地看一下火。

许是闻到了米粥的香气,她又翻回身,仰面而躺,小小的鼻翼翕动了两下,还砸吧了一下嘴。他不由探身往长沙发凑近看了看她的表情,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一丝好笑。然后,在她伸手揉眼皮的时候,他又退回了探出的上身,靠进了沙发里。

“韩峥你醒了啊?”她睁开眼,再次揉了揉眼睛。

“嗯,你睡得真够死的。我半夜叫你半天都没反应!”谎话就这么顺溜地说了出来,只有说完后不经意的一个皱眉,泄露了他的心虚。

她显然是把他的皱眉看成了对自己的不满,赶忙坐起来说:“你叫我了?我居然没听见?那…你有没有怎么样?”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怎么样,肚子饿了,只好自己起来煮粥!”

她拢了一把头发,穿上拖鞋:“我这就去弄早餐。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呢。”

他走向楼梯,讪讪地说:“我去刷牙。”

他看到楼梯口停着的轮椅,正迟疑着要不要把它扛上楼,米杨恰好从楼上下来了。他故意错开他的视线,米杨却在看到他后和他主动打了招呼。他点了点头,走上楼梯。在走上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又悄悄回过头去,看着米杨爬上了轮椅,在坐稳后,低唤了一声“姐,你在哪?”,随后就听到米兰在厨房里应了一句,米杨便划着轮椅朝厨房门口去了。

米杨面朝厨房,似乎在和米兰小声聊着什么。他的侧脸看上去带着淡淡的笑意,厨房里面传出米兰轻轻的笑声。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潮的,倏地回过身继续向楼上走,一直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虽然很家常,可却让他动容,也有些嫉妒。他并没有那样的兄弟姊妹,他始终是孤独的“一个人”。或许米兰和米杨也曾试图靠近他、温暖他,却被他冷酷地拒于千里之外。再怎么说,他们不是真正的亲人,不是!他们之间甚至有着解不开的“仇怨”。

米兰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为了长辈之间的纠葛买单。关于这个他也答不上来,只是常言道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么,这份“仇怨”的起因既然不在他们自己身上,反而变得更加无从解开。

刷完牙后,想到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干脆换上了一身外出的衣服。他没有立即下楼,在自己房间里呆了很久。坐坐站站,也不知要做什么好。

他听见有人叩门,知道必然是米兰,他的门没有锁,他对着门口说了声“进来”,自己仍然坐在床沿上不动。门打开,她站在门框下,怯怯地看着他,小声告诉他粥已经煮好了。

她的脸大概刚刚洗过,鬓角还有些湿,头发只随意地扎起,显得有些乱。不过…并不难看。

他以前多次嘲讽她,说她像她的母亲,其实母女俩也真的是有几分相像,只是纵然他恨米音,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漂亮的女人。而米兰,比她更年轻,更…像一朵带着朝露的花朵。

“哦,好。”他简单地回道,起身跟着她下楼。

“你真的好了吗?要不等下还是在家休息吧,我去医院送饭就好了。”米兰一边往楼下走,一边不放心地说。

“你去上你的课啦,我去医院。”他记得她今天要去财大上商业管理课程。

“可是…”

“烦死了!到底他是你老爸还是我老爸?”韩峥不耐烦地说。

此言果然“奏效”,米兰不再吭声,低下头往楼下走。

他从身后望着她低垂的颈项,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若从正面看去,她此时的脸上写满了失落。他又刺伤她了。可笑的是,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他只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心里并不好受。

算了

在餐桌上,起初米兰对要不要和韩峥说话颇有些犹豫不定,直到看他一连吃了两张由她亲手烙制的葱油鸡蛋饼,估摸他心情似还不赖,这才战战兢兢地问道:“要不要打个电话让王叔送你去医院?”王叔是韩进远请的司机,只是工作以外的时段,韩进远并不习惯麻烦他,就是要用车宁可是自己驾驶,只有特殊情况除外。

“打车也一样。”韩峥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用手边的纸巾抹了抹嘴,站起身离开座位,表示此事没有商量下去的必要了。

“哦。”她原是怕他病情出现反复,因此不放心他独自打车去医院,不过见他已经如此表态,也深知劝下去徒然使他恼怒,也就不再勉强。

她下意识地跟着他起身,一直把他送到玄关处。

韩峥忽然一个转身,弄得两人冷不丁差点就面对面撞上。米兰显得有些窘,暗想以为他不会因此又生气吧。不料他只口气极淡地说道:“你跟着我干嘛?倒不如给宋怀涛打个电话去!”

“大清早打给他做什么?”她脑筋一时短路,傻乎乎地问。

韩峥嗤笑一声:“爱做什么做什么。比如,可以先报个平安,说明一下你昨晚在恶魔挟持下依然毫发无伤,又比如,你可以让他开车过来送你一程,再比如…呵呵!”他没往下具体列举,笑声在偌大空荡的大厅里泛起小小的回音,听上去有些飘忽,也说不上来带着好意还是恶意。

而后他就踏进了洒满了白色晨光的院子里。他的鞋子不小心踩上了几片散落的竹叶和花枝。他大概也注意到了,低头愣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吱呀一声,院门在他身后关起。

米兰一个人扶着门框发了一小会儿怔。米杨驱动轮椅到她身畔,低唤了两声,又说:“我看这院子还得要赶紧收拾收拾,不然韩叔和林姨回家一看,准得气坏了。”

她侧过脸,没有去接米杨的话,只对墨绿色的院门出神,喃喃地问:“觉不觉得,韩峥有些古怪?”她抿着唇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接着又补充道,“他以前也怪,现在好像…更怪了。”

米杨略仰起头看向她,像是边沉思边得出结论似地说:“是有些怪。”

还没等米兰拨电话给怀涛,怀涛已自觉自动地跑来韩家,一进门便拉着米兰的手关切地问:“昨晚上后来没出什么事吧?”

她轻轻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都还好。”

但怀涛已然察觉了院里的异样:“还说呢,院子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那棵米兰花…”

“是我砍的。”她的眼眸里映射出隐隐的痛苦。怕他不信自己的话,便又加了句,“真的是我。”

“韩峥人呢?”他的语气有些含冰带刺。

“他去医院看他爸爸了。”她打量了一眼怀涛纠结在一起的两道浓眉,心想:还好韩峥早走一步,不然,还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乱子。

怀涛的表情微显释然。他缓了缓说话的口吻,道:“那你等下还准备去医院吗?”

“我不去了,”一想到韩峥嘲讽地问她,到底在医院里躺着的那个人是谁的父亲时,她的声音里蒙上了一丝沮丧,“我去财大上课。”

“我送你。”

怀涛先送了米杨回宿舍,再陪米兰回女生寝室去取财大课程所需要的书本。等米兰下课,他又去财大门口接她放学。回到美院后,米兰见时间还未到女生禁入男生宿舍的时间,便和怀涛一道去了米杨宿舍一趟。她主要是想看看韩峥回学校了没有,顺便问问韩进远的情况如何。

一进宿舍,她诧异的几乎要把眼珠子掉出来:米杨和韩峥居然拉开一张桌子隔桌而坐,中间摆了副围棋,蒋瑞涵也不坐,站在米杨身侧,百无聊赖地盯着那个棋盘,显得愁眉不展外加不耐烦。

见米兰和怀涛来了,她三两步蹦跶到他们跟前说:“可愁死我了,这两人一玩儿起老头子的玩意,都不理我了。”

米杨回头笑道:“很久没下棋了,忍不住手痒就多玩了会儿。”

米兰心里一动,深知米杨真想说的,恐怕应该是“很久没和韩峥下棋了”这一句。

“你看你看,他就这么对我!”蒋瑞涵自从和米杨正式交往,和米兰的关系也大为走近。

米兰说:“早跟你说了我这个弟弟没什么情趣的了。”

蒋瑞涵挤眉弄眼地小声说:“算了吧,他就是太——有情趣了,琴棋书画四样大概就缺个琴艺了,其余啥都会,没情趣的是我啦!”说着又蹦蹦跳跳地回到米杨身后,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一会儿功夫就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的,嘴里嘟哝道,“不许嫌我没情趣没才华,听到没?不许不要我!”

米杨的话音里带着融融地暖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