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涛对米兰由衷发出感慨:“他们真让人羡慕!”

“嗯。”米兰扭过脸朝他一笑。眼里是被幸福感染后所漾起的晶莹,整个脸庞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

一枚黑子从韩峥指尖滴溜溜滑落,打乱了棋盘一角。

米兰顿时噤声敛眉,好像那棋子直落在身体里某个僻静的角落,声音虽小却有余音不散。

米杨瞥了一眼棋盘问:“各子的位置我大体还记得,摆上接着再下?”

韩峥垂眼,叹息道:“算了。”他将黑子一粒粒收进掌心,待握成一握后再倒入棋盒。直到把棋盘上的黑子全部收起,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最后,轻轻扣上棋盒顶盖。落寞如轻烟一般渗进了他的瞳仁深处。

然后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米兰跟前,带着一丝微妙的浅笑缓慢而有深意地说:“都算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说得很模糊,可是她听懂了他的意思。算了!他说“都算了”!这么多年的恨与怨,全部都当作不存在了吗?都算了?——那么那些美好的童年呢?那时候他们之间纯真的情感呢?

眼泪无声地流到了她的唇边,她还没来得及用手去擦干泪迹,便扯出个惨淡的笑来:“好啊。”

韩峥点点头,调侃道:“感动得哭了?”他想她定然是听明白了他刚才那句话里的深意。

“可不是?”她笑。

“以后都不会发生昨晚那种事了。”韩峥郑重地说,像是在作一个承诺、又仿佛是一个恳切的希求。他的视线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米杨和蒋睿涵;米兰与宋怀涛。最后,目光低垂下来,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旋即他抬起脸,一抹浅淡的笑意浮现在他唇边,只可惜才不过几秒,那笑容便冻僵似地凝固在了脸上。很快他便恢复了一贯的冷傲表情,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寝室。

怀涛始终没有插话。有一个明确的感受是——韩峥丢掉了以往对米兰的尖刻和敌意。虽然他们之间迷雾一般难以揣摩透彻的对白让他困惑,但他依然选择了不作追问。他打量了米兰一眼,心惊地发现她的脸色竟比第一次见到她蹲在韩家走廊上的那次更加黯淡,仿佛很有可能立即脱力晕倒过去。出于心疼和担忧,他不由伸出一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米兰骤然发觉到身边有人可以让他“借一把力”。她抬起头,眼珠迟钝迷茫地转了两下,之前凝结在眼眶里的泪珠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她的胸口很闷,似乎被塞满了棉絮般的愁苦;又似乎满心空荡荡的,虚无到一切都丧失了实实在在的意义。她难受极了,干脆伏在怀涛的肩头大哭起来,边哭边不住地抽噎道:“韩峥他决定不再恨我了…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了。她所不解的是:可是为什么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过去的一切都不可追了!他们长大了,童年的欢乐已经像玫瑰色的泡沫般破碎消逝。或许他们之间最深的联系反而是那份解不开的心结,而现在,他忽然宣布他决定放下,他做得到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即使可以,他对她的友情也不会再恢复了。

他说过,他们曾经是朋友。可现在,他们或许既非敌亦非友,他们,只是“凑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终究要走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承认自己真是“贪得无厌”!

以前,她幻想过有一天韩峥会不再处处针对自己,不再把母亲的账算在自己头上,她以为只要能做到这一步,就是对韩峥和自己最好的结果。

这一天忽然来临。

只不过听似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算了!都算了!像放弃一盘打翻的棋盘一样,将过往种种全部推倒。

她的心“嘶啦”一声,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蒋睿涵见米兰这样伤心,也不敢冒然多嘴,只把双手轻轻搭在米杨的两个肩头。整间寝室霎时间换了个气氛。

米杨抬起手,温柔地握了握蒋睿涵的指尖,随后将轮椅划向米兰:“在今天以前,谁能想到他会主动和我下棋呢?可见他的心远远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坚硬。我想韩峥需要的只是时间——我们一直都愿意给他的,不是吗?”他的眼睛里跃动着充满憧憬色彩的光华,“即使他执意要把过去的感情全部归零,我们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重新做朋友。”

“你确定他也需要朋友?”蒋睿涵按捺不住问了一句,格外加重了“也”这个字的发音。过往与韩峥的接触经验告诉她:这人基本上是个与众不同的“怪胎”。

米杨对于她的直率向来深知不怪,只冲她笑着摇了摇头,转而正色道:“他需要的。”

月色

离开米杨宿舍后,怀涛说要请米兰去校外吃晚饭,米兰也就欣然答应了。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试探,“心照不宣”地便接受了彼此的关系转变,手着牵手穿过校园,来到学校附近一家茶餐厅。

餐厅店面不大,装修朴素而雅洁可喜。墨绿色的沙发,白漆的桌子,每一个桌子上方都有一顶小小的椭圆形状的装饰灯。他与她面对面落座。

她的脸在橘色的光晕下显得更加线条柔和,他是学画的人,对美的事物更加敏感留心。何况,面前的人是他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儿。他看着看着,不觉就移不开眼了。

她实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不方便点破,只好低头假装翻阅菜单。

他终于有所意识,忙克制下自己的失态,缓过神对她说:“这里的琵琶鸭做得挺地道,你尝尝吧!嗯,还有各色点心也不错,我喜欢配着瑶柱白粥吃,既鲜美又爽口。”接着他有些遗憾地补充说,“你喜欢什么,我还不大知道,所以你别客气,要让我早点熟悉你的口味才好。”

“我不怎么挑食的。那就来份琵琶鸭,你要的瑶柱白粥,我也来一碗。点心的话…给我一笼水晶虾饺吧。”她把菜单递给他,“要不你再看看。”

他接过菜单,翻了几页后,招手叫来了服务生。

“我反而希望今后的你能变得‘挑剔’一些。”点完菜后,他带着深邃而温柔的目光看着她道,“要知道,适度的挑剔也是为人的一种乐趣。”

“挑食可不是个好习惯。”她能揣摩出他这句话后另有深意,只是选择了避重就轻的调侃。

怀涛笑着说:“但这点坏毛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点餐时,每一道菜都询问了一下她的喜好,她的回答永远是“挺好的”。

他很想告诉她,她不必那么拘谨,他并不是她邀请的客人,而是他宋怀涛的女朋友。

不管她在韩家习惯如何,但是,在他这里,她是可以直言自己的好恶的。她可以对他撒娇、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可以享受完全的放松和自由。他想补偿给她的东西很多很多,他几乎可以想象,过去的很多年,她的每一餐都吃得战战兢兢。一想到这里,他心疼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他们坐进餐厅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透,连路灯都没有亮起。等他们吃完晚饭,一回头,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色迷蒙。

“再坐一会儿就走,我们还可以在校园里散散步。这附近,倒真是属我们学校的风景最好了。”

“好。”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很平静。之前在米杨宿舍里哭泣的泪痕已经完全找不到痕迹。悲戚和动容,还有些许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情绪,都隐匿在她闪烁微漾的眼波里,化成两点迷离的清光。

这样的她其实格外美丽,可是这份美却让他感到暗藏着某种令人心悸的“不安定”。

他们好像俨然已经是一对开始交往的恋人。按理说,他们应该算是很熟悉了,可是,他又分明感到:似乎彼此间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屏障。而她无论对他笑着还是哭着,眼睛里始终盘旋着的是一种夜露般微凉的疏离感。这使他困惑、使他不安,却也——使他对她更为着迷。

他们在林荫道上缓缓地散着步。这一条道上种植的是樟树,道路的尽头有两株合欢,再往前是一堵蔷薇架,美院的学生情侣们最喜欢的约会见面场所。

夏日里,樟树散发出来的气味本已是清新好闻,再加上空气里混合着蔷薇、合欢的淡香,让人不由心神愉悦。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对韩峥的事避而不谈。

他想,无论如何,韩峥的态度是在向好的方向转变,至于会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和过程,看样子恐非一时所能厘清,倘若谈起,又会引起米兰伤感。不如等到更合适的时机,再去了解吧。

即使她一直不说,其实也没什么。

林荫道并不长,他们很快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蔷薇架下,已有数对情侣,在那里偎依私语。

没有人会介意再多一对沉溺在幸福中的人。

他却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天空。银盘似的月亮升高了,月光洒下来,明晃晃的,让怀涛对接下来想对米兰做出的亲昵举动,暗自有些羞涩。

他轻轻将她一拉,把她从林荫小径拖到合欢树的背阴面。那里的月光黯淡了一些。黑暗使得他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她显然知道他的用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手指任由他握在掌中,只是浑身不自觉地发颤。

怀涛把她的身体温柔地抵向合欢树干,伸出一条手臂护着她的背脊,他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呼出的热气让她的神智也变得轻飘起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一如既往地让她产生信任和依赖。她靠在他怀里,像一只流浪了很久后被人捡拾收留,因此放下了所有警惕和疲惫的小猫。

然而那一刻的放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怀涛把柔软发烫的嘴唇滑向她的唇边时,她突然奋力推开了他。

“不不,”她窘然地摇着头,绞着自己的双手解释道,“我…呃,我还没准备好。”

她低着头,好像对此事感到十分抱歉。

他有些尴尬,其实,他也是毫无恋爱经验的毛头小伙子,刚才那一瞬,他心里的忐忑不亚于她。对于她的逃开,他虽不乏失落却表现得很能理解:“这个…”他挠了挠头,考虑着该怎么说,“不急。”他的鼻尖冒出了汗珠,觉得自己经过斟酌后的回答,听起来依然别扭非常。

好在她好像并不介意他的措辞,反倒主动过来挽住了他:“嗯,你送我回宿舍吧。”

“啊…好。”他忙应允。

韩峥回到宿舍,已经是快到熄灯的时间。

眼见米杨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他不免心里有些发虚,嘴上却反作凶悍反感之态:“干嘛?不认得我?”

米杨放下手里的刻刀和一枚印石。笑了笑说:“没有,只是在等你回来。”

“神经!”他避开他的注视,拿了身衣服走进浴室。

他知道快要熄灯了,就匆匆冲了□体。刚擦干身子,浴室的灯就灭了。好在从门缝中透出些淡淡的光来。他套上睡衣,开门走出浴室。

写字台上摆着一只手电,大大的光柱打在墙面上。米杨已经躺下,他看上去很困了,打了个哈欠,对韩峥说:“等你收拾完,麻烦把手电关掉,我先睡了。”

他伸手抓过手电,把开关推了上去。房间暗了下来。他躺上床,缓缓合上眼皮。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张开眼。淡淡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房间倒并非如想象的漆黑一团。也不管米杨是否已经睡着,他忽然开口道:

“改天,我们再一起下盘棋,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对面床铺传来的轻微鼻息。

他无声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他知道米杨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围棋,是他们从小共同的爱好。只是十岁以后的他,已渐渐习惯自己和自己对弈。

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

有时他会恍惚觉得,下棋对于他,是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的厮杀。

也许只有和自己作战,才不必过多计较输赢。反正,哪一方胜利,都始终可以看做是自己的胜利。

只是,有时他又不免失落:因为他的所谓胜利,总是伴随着另一个自我的失败。他无法享有单纯的喜悦。他因为怕输,却也因此无法赢得痛快淋漓。

十岁的时候,他失去了对父亲的信任、失去了健康、也同时把米兰姐弟的友情自动摈弃在外;十二岁,母亲去世;十八岁,他主动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初恋,只因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友对自己的身体存在一丝一毫的嫌弃或惧怕。

上天在夺走一个人的幸福时,总是让他那么猝不及防!任是他想耍任性,也没有半点法子可以改变结果。他受够了这样的无可奈何!——如果这样,倒不如是自己主动放弃还比较甘心。

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对这个世界筑造起敌意的围墙,起因不过是“软弱”。

他怕自己在失去了亲情、友情、爱情和健康后,还会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夺走。

他怕自己会失去所有。

第二天早晨米杨醒来,韩峥的床铺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离上课还早,韩峥人不在寝室,一早也不知去了哪里。

中午韩峥才从外面回来,见到米杨竟主动打了个招呼,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接下去的一句话:“这个周末你…还有你姐姐…回家吗?”

“我问问她吧…”米杨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难道有什么事?”

他果断摇头:“没有。”

“哦。”他随口应道,实是一头雾水。

“总之,哎,总之…”韩峥似乎很想解释,又像是懒得细说个明白。

“我知道了。”此时米杨心里唯一确定的是,这周末他会和米兰一同回韩家。

“嗯。”他舒了口气,看上去,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

歉意

周六傍晚怀涛去财大门口接米兰下课,两人说笑着走在路上,突然一辆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从里面半探出个脑袋来:

“上车。”韩峥简短地说。随即把头一偏,又回复到正视前方的方向。

米兰下意识地看看怀涛。她并没有忘记和弟弟约好了今天回韩家。当时米杨跟她说起韩峥问自己周末是否回家时,她对此大惑不解。什么时候,韩峥会关心她回不回家了?即使“关心”,也会是不希望在韩家看到她吧。

——“我觉得,韩峥没有恶意。他…好像真的希望你回去。”米杨是这么说的。

她沉浸在自己纷杂的思绪中,一时愣在原地不动。车门突然打开,韩峥跳下车,把她硬推进了副驾驶座,自己则直接拉开后排的车门,坐了进去。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举动让米兰和怀涛一下子傻了眼。

“韩峥你别乱来!米兰,你下车,我们走!”怀涛回过神后急忙吼道。

“爸,开车!”

“小峥你不能这个样子。”韩进远蹙紧眉头责备道。

韩峥身子向前略倾,对坐在前面的米兰淡漠地道:“好吧,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下去。但是车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米兰对站在路边的怀涛歉意地道:“我到家给你打电话,放心。”她回头狠狠瞪了韩峥一眼,眼神里带着痛楚、不解、埋怨和一阵阵高地起伏、难以名状的波涛。然后她低低地说:“韩叔,怀涛不会介意的,我们先回家吧。”

一路上米兰和韩峥都铁着脸不说话,只有韩进远和米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搞了半天,他还是“换汤不换药”——米兰愤愤地想。

车在院子里停好,几个人都下了车。米兰和韩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同一个地方,那里原来种着一棵米兰,如今却只剩下褐色的泥土。伤感和愧疚冲淡了之前弥漫在韩峥与米兰之间的火药味,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纷纷闪开,低垂向地面。很多很多的话语变得无从开口,却似乎都能体会了。

“好端端的花都能惹到你,现在又后悔。唉…”林姨从房里迎出来,看出韩峥眼中流露出的悔意,感慨道。

米兰把视线从地上抬起,怔怔地看着韩峥。这么说,韩峥把砍花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了?“你…”

韩峥似乎有意把身子挡在米兰和林姨之间,对林姨微笑道:“是啊,后悔了。以后再不干这种混账事了。林姨,我饿了,赶紧开饭吧…”

推着林姨进屋的时候,韩峥回过头,仓促地回望了米兰一眼,又用食指迅速作出个堵嘴唇的动作。

米兰知道那眼神和动作的含义。

他的意思是:不要多嘴。

忽然有温热的大风吹过,院子里香樟繁茂的叶簇一阵飒飒作响。一些墨绿的叶子被翻起,夕阳的光辉就这么洒了下来。

她突然第一次觉得,原来黄昏的日光也可以充满着温暖和璀璨。

心情,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糟糕了。

她紧随着韩峥走进房子。当她上二楼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一阵馨香霎时扑面而来,仿佛在她的鼻尖徐徐游荡。那是种似曾相识的香气,浓烈而又不失清新。

窗台的窗户半开着,天际悬浮着朵朵蓬松的近乎半透明的云彩。

一只花羽的鸽子停在窗边,咕咕地叫着。

窗下是一只陶瓷大花盆,里面种着一株小半人高的米兰花。

她看着这盆米兰,因为兴奋和难以置信的心情,她走上前的步伐有些飘忽踉跄。

她当然轻易就能猜到,这盆米兰花的来历。

她半跪在花盆前,忽然由衷地笑了,泪珠噙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在她身后的窗台上,鸽子扑啦啦腾起,盘旋了一小圈后飞向远方。

韩峥在门口看着那个忽而傻笑忽而大哭的女孩儿,感觉居然有点陌生。

她是从小长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个米兰,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又不那么像她。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一个从小就学会掩饰心事的人,是一个擅长伪装柔弱无辜的人,是一个心思复杂度超出同龄人很多倍的女孩子!她骗不了他的!即使她能骗过自己的父亲,骗过其他人,但他坚信自己不会被她美丽纯情的外表所打动。他曾经悔恨年幼的自己被米音漂亮可亲的外表所蒙蔽,结果,那样一个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女人,却成为父母之间的第三者,亏她还有脸在自己面前装和善好心!他恨了很多年,也许至今仍在恨,可是他不想否认,事到如今他乐意将自己对米兰和米音的情感一分为二地隔开,他不想再过多地迁怒米兰了。

这一刻的米兰,哭和笑都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愿意去相信,跪坐在米兰花前的她是不设防的、也未加任何的伪装。

即使是过去那些年,她也没有做过真正伤害他的事。有的,只是委曲求全,而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容纳她和弟弟安身的所在。这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过,而实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

他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早些时候就领悟到这一点。遗憾的是他没有。仇恨的藤蔓缠住了他,他时不时感到无法透气,却又甩脱不去,不得抽身,终在不可自拔的苦楚中胡乱挥鞭伤及了无辜。

在那晚和她“大闹庭院”后,他忽然无法对这个蜷缩在沙发上、楚楚可怜的女孩儿继续斗气了。她看起来像是即使在梦里都习惯战战兢兢的受气包。奇怪的是,当她开口说起梦话,记挂着的居然是他的呼唤。——难道她就不讨厌自己吗?老实说,他这些年对她的态度实在堪称恶劣。可是,她却好像仍旧真心地在对他好。这是为什么?他不懂。

但不管怎样也好,他觉得自己对她是有愧的。院子里的米兰花是她砍断的,却无疑是他苦苦相逼的结果。第二天下午他特意去花市买了盆米兰,摆进了她的房里。花盆很重,从出租车上下来,搬到二楼她的房间,他累得满头大汗。然后他还很认真地拜托林姨照料好这盆花,林姨疑惑追问,他只说自己狠狠凶了米兰,他觉得过意不去。林姨虽不很信,也不好多问什么,也就不管了。

他看着她,眼睛渐渐起了湿气,她秀美的脸庞渐渐变得模糊。另一个影子重叠了上来,令他有些恍惚…

七岁的米兰晃着两根麻花辫,在韩家小院的香樟树下对他甜甜地嚷道:“韩峥哥哥,和我比赛爬树,你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七岁时的他满不在乎地答道。继而笑道:“先说好,输了的人罚什么?”

她歪着头想了想,老实地说:“可我什么也没有哎。”紧接着她扑闪着天真的大眼睛问:“你想要什么?”

韩峥什么也不缺,那时的他,无忧无虑,对生活很满足。

他懒得去想,哈哈笑道:“我是一定能赢过你的。嗯,至于罚你什么…就等我想好了,我再问你要。到时你可不许赖皮!”

“我才不会赖皮呢。”他们郑重地打了钩钩。

结果,韩峥果然赢了。

米兰输得也豪爽:“韩峥,我会记得的,你想好了要什么就跟我说哦!就算你要的我现在没有,等以后长大了我一定给你!”

小孩子的承诺,还可以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