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神,带着沉重的喘息,浑身都是汗涔涔的。就好像从梦境到现实,刚跋涉完一段遥远的路途。可是头脑却很兴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无法静止。他转身奔下楼,朝着院子走去。

韩进远在客厅看报纸,没留意到他的举动。而林姨则在厨房做今晚最后的一道菜肴。

这样很好,没人会阻拦他的“发疯”。

他在院子里最大的一颗香樟树前停歇了脚步,蹬掉鞋子,然后猛地往上一蹿,一只手抓住了一根树枝,再提起脚蹬着树干,慢慢地往上爬。

最终他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坐下,风就从四面八方的叶缝里穿透过来,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在他耳边回荡。而米兰凭窗而立,莹洁而泛着霞一般光彩的脸庞转向了他,惊诧的表情跃入了她深邃的眸子里,她的双眼在晚霞的映衬下流淌着琥珀般忧伤而炫亮的光华。

她长大了;而且,真的很美。

他似乎想到了他想要问米兰索取的赌注。

可是,那终究只能是儿时的一个玩笑吧。他向她轻轻摆了摆手,随后将眼睛瞟向虚无的远方。些许心事的瞬间潮涌,就这样被淹没在他云淡风轻的神情里。

露珠

等到米兰走进院子,韩峥已然从树上爬了下来。

他背着手站在浓密的树荫下,一缕淡金色的夕阳光束从叶缝间扫落到他的身上,光线不算明亮,却映得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皮肤泛着细腻的苍白色泽,而一双眼珠黝黑发亮。起先他还迎视着她缓缓走来,在她来到树下前,他低下头去,额前的碎发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默不作声地凝神看着着自己的影子,姿态看上去专注而固执,倒好像真实的自己也被吸入了这个瘦瘦斜斜的影子里。

“…谢谢你的花。”她下意识用手掌搓了搓自己连衣裙的下摆,“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他终于抬头看她,数种微妙而细微的变化在瞳仁里瞬息闪烁而过。“但是,如果你说句你喜欢,我想我会很高兴。”

“我喜欢,我很喜欢。”她连忙接口道。

“嗯,那就好。”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墨绿的树冠,半晌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有些久。随着分秒的流逝,米兰觉得周围的空气也还好像渐渐变得稀薄。韩峥的阴晴不定让她无法彻底安心。他在想什么?她不自觉地想知道。顺着他的视线她也把目光投向头顶的绿荫,忍不住喃喃说道:“真没想到你还会爬树…”

他轻笑了一声:“我很小就会爬。”

“我知道,”她点头,先是眉心的一点微微皱起,像是沉入了某段很深很远的回忆里,继而嘴角带出一丝微笑,“我只是觉得,这不像现在的你还会做的事。”

“呵,现在的我像是会做哪些事的呢?”

她一时以为他可能生气了,可很快发现他的脸上异常平静,没有一星半点怒火或片缕的阴霾。只是,她依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最后,他竟自问自答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话说完,他的脸色微变,眼睛盯着从院口的方向,持续了大约五秒钟。随后,从米兰身边缓慢地擦肩走过。

米兰看出韩峥眼帘深处又渐次氤氲出雾一般难以琢磨的神色,便回身欲要追问出个究竟,却见怀涛径直地朝自己走来。她愣了愣,韩峥则踏入了房子的大门内,再不可见。

她还没来得及问怀涛怎么会想到过来,他便自顾解释道:

“你刚才那样子上了车,我哪里能放心!想了想还是觉得该来韩家看看情况。”怀涛的气闷从米兰被强行带走开始憋到了现在,他指了指房子的大门问,“你一定要诚实地告诉我,他还有没有再为难你?”这个“他”,显然指的是韩峥。

“没有没有。”她狠狠摇头。

怀涛不信。“米兰,适当的包容是美德,可是你毫无意义的忍气吞声预备到哪一天为止?就算是为他好,难道你希望他变成一个被人纵容坏了的大少爷吗?”

“他没有你想的这么糟糕,他最多只是脾气坏一点,最多只是不喜欢我,可是,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他必须对我温柔,对我示好对不对?怀涛,你不要怪他太多。”她说话间有些激动,连带着眼圈也莫名地红了,心底伤感难平。

怀涛什么也没说,叹息了一声,拉过她柔软的双掌,轻轻合在自己胸口。

林姨在房子与院子相连的门口唤了一声“开饭了”,又转身进了房。

怀涛牵着米兰的手,从门口的走廊一直走到大厅。他既是不愿放开米兰的手,又是潜意识里带着些存心的成分在:和米兰的交往,他不认为需要隐瞒谁,抑或者可以说,他实是希望让所有人确认如下的事实——米兰已经是他的女朋友,是他很在乎很在乎的一个女孩儿!他一定会好好守护她,如果再有任何人试图伤害她,他绝不允许,更不可能原谅。

“哟,怀涛来了。坐,吃了饭再走。”韩进远眯起笑眼打量着米兰和怀涛二人。对他们的事他早有所觉,如今这样亲昵地牵着手来到他面前,他更是确定了他俩在谈恋爱。对于怀涛这孩子,他很是喜欢,因此心里也为米兰着实感到高兴。

怀涛在谢过韩进远后,拉开椅子坐下来,举止显得十分落落大方。

米兰挨着他坐下,眼角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斜对面的韩峥——他看上去面色如常。她舒了口气,微微露出自嘲的笑容,完全弄不懂自己在害怕什么。

韩家的晚餐难得没有半点”硝烟“,尽管韩峥的面色不冷不热,却已经比以往绝大多数时候的气氛好太多。话虽如此,韩进远却隐约担忧韩峥保不齐一会又故意弄出点奇怪的状况来。趁着局面尚好,在临近吃完晚饭前好意提醒道:“米兰,一会儿吃完你和怀涛去你房里聊吧,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儿也好自在些,不必顾虑我这个老头子。”

怀涛和米兰不约而同猜到了韩进远的心思,也就没有多说客套的话语,点头说好。

韩峥对此不置一词,依旧埋头扒饭。

韩进远心情不错,话也比往常多了些,转过脸问米杨道:“米杨,你姐姐明天上午就去财大,你是一早就跟她一路回学校呢,还是待到晚上,我再送你回去?”

米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我跟姐姐一道走。”

“唉,”韩进远显然想到了别处,“我还想你好难得回家一趟,让你好好陪我一天,好吧…”

米杨觉得害他心生感慨很过意不去,忙解释道:“韩叔,我很乐意在家陪你,只不过,我明天确实已经有约,所以…”他和蒋睿涵约好了去看电影。蒋睿涵说,这是对那天给他造成伤害的补偿。他心里对这场电影也是既期待又紧张。

韩进远见他的神色、听他的话音已料到三五分,只是不便确认。一来他毕竟不是米杨的父亲,过问起来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觉得像米杨这样重残的孩子,若是随口便向他提感情之类问题,万一说得不好,只怕触痛他更重的心事。若论起来,米杨在方方面面的难处可要比韩峥多得多了。

吃完饭,米兰习惯性地走进厨房帮忙,被韩进远硬是叫住了:“你不用管这些,和怀涛上楼玩儿去吧。”

米兰因为有怀涛在,也就听从了他的话。怀涛便欣欣然跟着米兰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本来已经顺手预备要关门,却见韩峥的身影紧跟着到了二楼平台,她摸着门把,仿佛忘记了方才准备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然后,韩峥沿着走廊一路朝她的门口走过来。在他经过门前时,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想起要把门带上。她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就在房门接近紧闭之前,她“霍”地拉开了它;走廊顶上洒下的昏黄光晕与屋内的灯光交融在了一起。米兰向着那个还未曾远离的怯怯地问:“你…要不一块儿进来坐坐?”

韩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门边站着的米兰——她又在绞着自己的裙摆。

沉默有顷。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小段时间里,米兰先是差点怀疑韩峥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继而又奇怪地觉得自己之前可能什么也没说,所谓的邀请只是她脑中一时短路形成的幻觉。

但是,她发现韩峥真的往回走了、真的在往她的房门口靠近。他走得极慢,三四步的距离仿佛也成了漫长的一段路。可当他这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到她的面前,旋即进了她的房间后,她又恍然感到一切发生的“很突然”,她还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

怀涛对于韩峥的进入倒没表示出明显的不快,只是不和韩峥主动说任何一句话。在看到窗台下摆放的那盆米兰花时,他扭头对米兰说道:“这米兰花要日照充分才开得好,香气也会更浓郁。倒不如搁到院子里去,等冬天了再搬回屋里来。”

米兰怕韩峥听了他的自说自话会不高兴,暗自心里开始打鼓。不料他竟点头说:“嗯,你说得很对,这花儿既然在阳光底下会开得更好,就应该把它放到外面去。”

记忆里,韩峥是第一次对自己的话加以肯定,怀涛本不是更爱绷着脸得理不饶人的性子,面上便缓和了许多,微笑道:“我听我妈说,这花还有个特别之处:别的花都是凑得越近越能闻到香气,这米兰花则要远远得闻,才更觉得香得扑鼻、格外地好闻呢!”

米兰一面坐在床沿上,一面却有些心不在焉地垂头看着自己裙子上的印花发呆。一绺乌黑的刘海垂落下来,她觉得有些痒痒,便抬起头用手拨开。那一个瞬间,正巧与她对视的是韩峥那双失意的眼睛。她从来不知道“失意的眼神”也可以是那个样子:像是微微颤动在草间的的早春的露珠,透着寒凉却又闪闪发亮。

逆转

韩宅所在的这条巷子地处闹中取静的地段,所有的民居都是保存良好的旧式洋房,而一路密密匝匝的树荫让整个氛围更显清幽。

米兰一直把怀涛送到了巷口。这时候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天空如黑暗中的海洋,深灰色的云层则像浪潮一般缓缓前涌。

两辆出租车过去,怀涛都没有伸手去拦。当第三辆车驶来时,米兰拦下了它。

“那就明早学校见吧,到时我送你去财大。”怀涛上车前将她的手略加用力地一握,随即蹙了蹙眉,只因这样炎热的季节里,她的指尖依然带着微微的凉意。他忍不住把她的手举至唇边,柔软的嘴唇飞快地吻过她每一根手指。

米兰浑身一紧,不知该怎么动好。终是笑了笑,说:“好,明天见。”

他钻入了车里。车子发动;直行;随后转向另一条街。

米兰傻愣愣地站了片刻才转回身往回走。夜已经深了,巷子里没有其他人,耳边所有的声音只有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和隐匿在树叶间的夏虫的吟唱。越朝韩家的方向走近,她就越心慌意乱,很快额头、掌心都渗出密密的汗水来。

这条巷子她从小不知走了有多少遍,巷子不长,景物皆眼熟,可此刻走来,却仿佛是一段“去向未知”的漫长甬道。路灯明明足够的亮,她依然看不清路的尽头。她的步履异常缓慢,本能地觉得哪里和过去不再相同——当自己再次走入韩家的一瞬,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一些巨大的撼动。她完全不能进行有逻辑性的思考,脚下倒像是被人拉着才往前走似的。墨黑的树影,黄亮的路灯,莹白的月光,深蓝的天幕,一切组成了一幅光影奇妙交叠的巨大画布,而她被某种力道吸入了这样一道背景里,无法抽离也无所遁形。她放弃了思考,放弃了抵抗,任由心脏突突地剧烈跳动着,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拥有她大半人生回忆的小院中。

一进韩家大门她发现的头一桩事,便是那盆米兰花已被人从房里搬了出来。她不由怔了一瞬,还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感受,就被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一跳:“都这么晚了,还不快进来。”

米兰瞅着站在洋房入口门框下的韩峥,之前慌乱的心跳速度不知为何倒反而渐渐稳了下来,她朝他笔直地走去,直到站到他近前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韩峥之前并没有在米兰房里久留,只待了一会儿便说要回房休息了。留下怀涛与米兰单独相处了个把小时,怀涛才告辞。米兰还以为韩峥早就睡下了。

他伸手一指庭院中间的那盆米兰:“刚去你屋里把花搬下来。”

她注视着他,下意识地试图从他简短的话语和闪烁的眼神中读出背后的心情,可她发觉似乎有点困难。她垂下眼睛,嘴里喃喃说道:“何必急在这一晚…”

他说:“何必再留到明天?”他的语调中带着强烈的困惑,一双眸子瞟向夜空,神情仿佛是在侧耳聆听来自天边的某个回答。转瞬之间,他的眸光从明亮到黯淡,就好像一个人在征求某人答案时,得到了一个自己并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你还好吧?”米兰其实挺怕韩峥发生类似这样忽然神色呆滞的情形的,不仅因为他阴晴不定的个性,更因为在他癫痫发病前也往往伴随着这样的先兆。她不禁用手拽了拽他的胳臂,轻晃了两下。

他好像是被人从梦境里拽出似的,一时间还有些恍惚。落在她脸上的视线起初甚至有些涣散,随后才一点一点聚拢起来。他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而米兰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拉住他胳臂的手迅速从滑落,最终尴尬地交握在胸前。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不过米兰,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情形也已经出现过了。”他说话时,月亮正巧被飘来的云遮蔽住了,韩峥的脸在她眼前暗了下来,她只能借助外面路灯散落进来的光线看到他模糊的五官,却没办法看清他说话时的表情。“至少现在的我,不愿意我们的生活再朝着更糟的方向去了。”

云层褪去,月光一下子亮了,米兰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痛定思痛之后的宁静,他的目光是那么恳切。可是她没有就此收获如释重负的快感,反而觉得胸口有块巨石压得她无法喘息。她痛楚地哽咽道:“听上去一定像个借口,可当年,我没有办法…没有去处…我不想做一个没有家的小孩,即使韩家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总好过流浪…我不想永远做一个被别人轻视践踏的人,我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想向上爬、拼命、拼命去摆脱社会底层的命运!从小就被人说是没爸的孩子,是女佣的孩子,我受够了!在妈妈死后,我选择留在韩家,我知道你会因此更加看轻我,我就自己说:‘比起将来全世界都看不起你,放弃一点骨气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韩峥,我很自私,明明知道自己出现在你面前就会对你造成痛苦,却为了我自己的野心,选择不管不顾!看起来好像是你总在和我过不去,其实都是我自找的屈辱!是你一直在忍耐我…”

“别说了!”在看到她的眼泪闪烁的微光后,他打断了她,并将头转向了一边,“我曾经设想过,如果在你十六岁那年你就此离开了我们家,那么现在的我又会做何感想呢?我应该会忍不住猜测你的处境吧?你会在哪里生活?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过得很不好?会不会早早就因为生计而辍学?我问自己,如果那样我会不会感到满意?”

漫长的沉默使得四周的空气也仿佛变得稀薄。

韩峥慢慢转回脸,在昏暗中凝视着米兰,然后他摇了摇头:“人有时候真的很矛盾——如果这辈子永远不再见面也罢,倘若你当年选择离开,而若干年后我竟发现你和米杨处境凄凉,我想我一定无法接受这个、我的恼恨会比现实中摆在我面前的这个状况更甚十倍!”

“韩峥…韩峥哥哥…”米兰的身体靠着门框倏地滑到地上,两条手臂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头,不可遏止地大哭起来。

他浑身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挺直的背也随之放松。继而他在米兰跟前半跪下来,一手轻拢住她的膝盖。

米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双大眼睛里,又不停地酝酿出新的晶莹。她的心被撕扯着、震撼着,与此同时又有股久违的温暖向她袭来,痛楚和感动搅在了一起,无法剥离。

韩峥的嘴角微微弯起:“我只比你大一个礼拜,当年我特别想有个妹妹当小跟班,买了好多个糖人面人哄你半天你才终于答应叫我哥哥,而且多数时候还是会忘记,怎么今天叫得那么自然起来?”

她再次把脸庞埋入两个膝盖中间,呜咽着说:“我知道我不配,我始终不配,可是韩峥,我要是真有个你这样的哥哥该多好呀。”

“别说傻话,你从来不是我的妹妹,何况我们都长大了…”他的手掌离开了她圆润的膝头,随即站起,叹息着转过身背对着她说,“去睡吧,”他顿了顿道,“已经太晚了。”

“昨天睡得不好吧?”早晨在学校和米兰一见面,怀涛就指着她红肿无神的眼眶说。

“嗯。”她也不否认,只心不在焉地轻点了下头。

“唉,如果实在扛不住,就少上一两节课回来补个觉吧,硬撑着对身体无益,而且学习效果也不好,你说呢?”

“这阵子我少上好几节课了,眼看就要期末考试,我不想再缺课了。”她指指自己的眼睛说,“我只是临睡前水喝多了,眼睛有点肿,看上去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其实我并不困。”

怀涛露出一副“拿你没辙”的微笑。在路经财大门口的一家便利店时,他拉她进去,拿了两罐咖啡,结完帐后塞到她手里说:“我才不信你等下不犯困,拿着,眼皮打架的时候喝一罐,多少能提点神。”

到了下午,任凭米兰怎么睁大眼睛,依然眼皮耷拉成两条缝,嘴里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教室的电扇忽忽地吹着,蓝色的窗帘也都严密地拉了起来,却挡不住午后的艳阳,仍旧让整个室内热气腾腾,别说像米兰大半宿没睡的人,就是其余的学生精神状况也大都蔫蔫的不得劲。她看到桌上的两罐咖啡,便拿到近前,拉开铁罐拉环,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半罐。随后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总算感觉精神稍微振奋了一些。

桌角放置的手机哒哒振动不停,她打开收信箱,阅读怀涛发来的短信:

——要是真的很累,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吧。

她回道——呵呵,多亏有你的咖啡。我现在精神还不赖。

——你可别一口气喝太多,对胃刺激太大。对了,我妈让我们晚上去家里吃饭,她会做你爱吃的藕饼哦。你下课就在财大门口等,到时我来接你,不过多半我会比你早到,呵呵。

她不过是上次在宋家吃饭时顺口夸了句怀涛妈妈的藕饼做得十分可口,她很喜欢;没想到对方便记下了,还特地为她烹调这道菜。虽是家常菜色,这份心思却让人格外感动。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同了:不止有了把自己呵护备至的怀涛,还有了亲人般待她的怀涛一家,甚至连韩峥都对她伸出了和解之手。她该知足了。

幸福原来也可以离自己这么近啊!这样的命运逆转,即使做梦也会笑醒吧?于是她果然微笑起来,只是一低头,一颗泪珠却醒目地滴落在膝头的裙裾上,晕出了一个深色的湿点。

作者有话要说:祝亲们七夕快乐!感谢你们忍耐了我的龟速,感谢你们的支持和包容!我爱你们!

去留

一转眼,暑假到了。蒋睿涵因为家不在本市,要回老家度假期。她决定推迟了几天走。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还跟米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商量,让他假期里抽个时间到K市拜访她的父母。米杨闻言后脸色微变,苦笑道:“他们不会喜欢我的。”

——该来的总会来,他躲不过去的。自从他们交往以来,他和蒋睿涵都有意无意地抛开现实的问题,尤其是来自睿涵家长方面潜在的阻力,关于这些,他想都不敢深入地想。

蒋睿涵当然了解他的担忧,认真地说:“我会告诉他们,我有多喜欢你。米杨,你说过自己行动不方便,追不上我;那么至少请你不要再逃跑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睿涵,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很快乐,可在我让你受到委屈的时候,我又会觉得很难过。不要说你的父母,就是你的朋友,就是不相识的人,也不会理解你为什么愿意和一个残废…”

蒋睿涵打断她:“你、你说你是什么?”

“涵,”他叹息道:“我不是在自怨自艾。我的确是个残废,而且残疾的程度还很严重。这个事实我们回避不了。爱你,是我的情不自禁;即使身体天生是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拥有你、给你幸福…但是,我也要请你谅解我的软弱…我跟你坦白过我和姐姐在韩家的处境,如果我现在就出现在你父母面前,我该拿什么让他们相信,这样的我可以给他们女儿幸福呢?我没有健全的身体、没有父母、甚至没有自立,让他们接受这样的我,可能吗?”

蒋睿涵仔细聆听着他的分析,心疼之余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她弯下腰,轻轻环上他的脖子,道:“那你答应我,等你认为条件成熟的那一天,早点跟我回去见我爸妈!告诉他们,你要娶他们的女儿。”

他抬起手捧起她小巧的脸庞,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在你那次跑到乡下来找我的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只有你不再愿意要我的时候,我才会放开你。睿涵,你始终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但是我,绝不可能找到像你这么好的第二个女孩儿!”

“我不喜欢哭啦!你真讨厌!呜呜…”米杨的话让蒋睿涵又是感动、又是心痛,最后用力跺了两下脚,破涕为笑道,“那你总可以让我去韩家玩吧?听你说的,韩峥的爸爸几乎相当于你的养父了,我可不可以去见他啊?”

“当然可以。”他低下头,沉吟道,“不过,你不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

“嗯…我们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家庭组合’,我妈妈和韩叔之间的事…当年我们都还太小,懵懵懂懂的,可是我还是知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件…”

“你自己都说对于大人的事懵懵懂懂了,更何况这根本不关你的事啊!”蒋睿涵蹲□,抓住米杨的手,紧紧握住,“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或者后天,你看着办,带我去韩家。”她知道,有时候对于米杨的负面情绪,就得果断处理,不容半点犹豫。

蒋睿涵来访的那天果然把韩进远逗得很开心,他虽然对米杨和她的未来依然不乏忧虑,可看到蒋睿涵与米杨相处时的亲昵温馨,至少这一刻,他愿意看好他们的感情。他们表现出的感情纯净、热烈,因此在一个经历过人生起起伏伏的中年人眼中,更显难能可贵。

“小蒋啊,”餐桌上,韩进远喝了几杯酒,越到后面说起话来越是显得情感外露,“米杨是个好孩子,你跟着他,可能是受了些委屈,可是叔叔敢打包票,他一定会对你特别特别好。不怕。唉,要是韩峥能有他一半懂事…”他打住话头,摆了摆手,没再往下说。

正巧这时候,有人走进餐厅,在米兰因为背对着入口,没第一时间看到来人是谁,只敏锐地觉察到韩峥的脸一沉。她本能地回过头,心下却早一步已经猜到来的是怀涛。

果然不错。

怀涛跟众人一一打了招呼,随后坐到了米兰身边。韩进远他们此前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让林姨收拾了桌子,又端上水果。

“你来之前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呢?”米兰小声嗔怪道。

“早上起来,就开始想见你,我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没有接。我就在想,反正我们家离这里也没多远,就自说自话地跑过来了。相信韩叔叔不会介意我唐突的吧?”

“当然不会,你以后想来找米兰玩儿,随时都可以来。”韩进远实在很喜欢怀涛这个小辈。

怀涛见到蒋睿涵在座,明白米杨算是正式把她介绍给韩进远认识了。米兰姐弟在这世上可称得上长辈的人只有韩进远这一位,不论他实有多么名不正言不顺,他毕竟是他们事实上的“监护人”,他心念一动,蓦然站起身,真诚而恳切地对韩进远说道:“韩叔叔,你对米兰来说是最重要的长辈,我感谢你养育了她那么多年,我知道自己还是个学生,还不够资格谈给予另一个人下半生的幸福,可我非常想让你了解,我对米兰怀着怎样的心意,我有多希望得到你的认可和祝福。”

韩进远再次被年轻人的感情震撼到了,喜悦地热泪盈眶道:“我祝福你们。”

他太高兴、太感动了,以至于都没有留意到自己儿子越来越苍白的脸。

几道虚汗已经顺着额角淌下了韩峥的脸。

“你们聊,”他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我想去画室画画,这个下午…都别打扰我。”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椅子,扶着楼梯的扶手,一级级地向上走去。

他转开画室的门把,几乎是整个人摔进屋去的。

他没有力气插上门的插销了。

他用发病前残余的最后一丝清醒支撑到了这个可以让自己躲起来的地方。

他不愿意在那么多人面前,毫无尊严地倒下,尤其是——在宋怀涛面前。在近乎完美的宋怀涛面前,他韩峥不要因为有对比而更凸显自己是一个可怜的角色。

他的两只手开始缩成拳头,整个身体看上去像一只奇怪的虾子。汗珠不停地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他开始呕吐…

意识渐渐恢复,从失去直觉到逐步清醒过来的过程,没有让痛苦减轻,反而加剧了他身体和精神双方面的折磨。

迷迷糊糊地他好像试图站起,却终究虚脱地趴在了地板上。他凭着直觉,奋力向一个方向爬行,从一堆速写草图中,找到了其中一幅画,阖上眼皮,紧紧抱在胸前,仰面躺倒。

“韩峥!”米兰在门口惊慌地大喊。她在韩峥上楼后,觉得他看上去很不对劲,便跟上来看看,没想到,韩峥之前真是在死撑。屋里吐得一塌糊涂的污秽、散乱的画纸,和倒地的韩峥,让她又惊又痛。

韩峥半是清醒半是迷糊间发现自己被米兰扶着上身坐了起来,脑袋一下子有些晕眩,便抬手去揉自己的太阳穴。可能是大脑的思路还没有完全打通,他一时忘了手里抱着的画纸,一松手,画纸便飘到了地板上。

于是进屋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幅素描。

虽然这只是个“半成品”,但很明显,画里的女孩儿正是米兰。

而米兰更清楚韩峥画的是什么:画中的自己是侧面的,半蹲在一盆米兰花前,嘴角展露微笑,而背景是打开的窗户和飞翔的鸽子。

韩峥很快意识到眼下的局面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的画、他的心事,他要掩藏的所有事,在这样一个让他尴尬的情形底下被迫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他忽然推开她,冷酷地说:“放下画,你出去!你们都出去!”

米兰像是走了大半个魂灵,竟是一动不动,仿佛听不见韩峥的话。直到林姨把她一把推开,用冷淡的语气说:“这里我来弄,你们这会儿就顺着他点儿吧!小峥这孩子太受罪了…造孽哟!这到底是谁造的孽…”

米兰捂住脸痛哭着跑了出去。

她的脑海里只反复念着几句话:造孽!造孽!不管是谁造的孽,为什么要让韩峥受这样残酷的疾病折磨?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和上天给予自己和米杨的命运一样不公平!

“米兰,韩峥没事了。林姨扶他回房躺下了,韩叔叔叫了医生,一会就到。”怀涛拍拍她的肩膀,试图宽慰。

他的心里也充满了困惑和矛盾,很多过去经历的细节开始浮现,并且迅速拼凑成一个接近完整的事实。

而他选择了暂时性地无视。

“怀涛,我觉得很累,也想回房间躺一躺,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真的需要躺下!非常需要!”米兰啜泣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