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往那跑,四处搜寻所谓的公告板,终于在简易板房的墙上找到裱糊着的大张白纸,上面手写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一个一个看下来,快看完了还是没找到路子皓,我紧捏拳头,仍然止不住颤抖,不死心地又重头看了一次,又重头看了一次,又重头看了一次,还是没有…

我瘫坐在地上,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怎么办,怎么办?我找不到他了…”

冬青跪下来,把我搂进怀里:“别放弃,说不定很快他就会被救出

来,这里肯定还会有新的伤员被送来。”

我知道冬青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其实他生还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也许他不幸地碰上了余震,所以才没能活着出来。

“他说的是对的。”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接下来还会陆续有被救出的人,说不定你要找的,就在里面。”

我抹着眼泪抬头,站在我前面的是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浑身沾满尘土,亮墨色黑眸,咧嘴冲我笑:“别放弃得太早。”

他的笑容里有种坚定,像是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我要找的人。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绝望得太早了,既然还有伤员不断送出来,没有道理现在就说放弃。

吸吸鼻子,我收住眼泪,冲男人点点头,冬青扶我起来,朝他伸出手:“认识一下吧,我叫赵冬青,这是宋颜。”

男人也伸出手:“乔楷,上海来的志愿者。我是昨天晚上到的,当时入口已经戒严,伤员在里面急救后会从入口送到这个救助点来。”

我问:“能不能从别的地方偷偷进去?他们只封了路,应该可以从哪里绕进去。”

“可是可以,不走山路,爬山进去。” 说着乔楷摇摇头:“但是这么做没有意义。如果要爬山,就没办法开车,丧失了机动性,很多救援物资都没法送进去。而且我们没有经验,也没有设备,不知道爬山要花多长时间,翻过山是什么情况也不了解,所以现在只能等。”

冬青看我:“你该不会想爬山进去吧?”

我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我是想过,只是我这种腿脚,爬进去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除非我能混上一辆车进去,不然暂时还是在这里等比较合适。”

接着我问乔楷:“伤员名单多久会更新一次?”

“随时都在增加新名字。”

“那…” 我咬牙:“死了的人呢?”

他沉默了会儿:“尸体不会被运出来,为了控制疫情,会在里面就地掩埋。”

眼眶一酸,又想哭。

我赶紧咬住嘴唇,把哭意忍了下去。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希望,我只能抓住这一点希望,才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冬青搂着我,问乔楷:“有没有可以让她休息一下的地方?从昨天到现在只睡了三个小时。”

“可以去我车上。” 乔楷领着我们:“这边。”

把我塞进车里,冬青把背包和毯子给我:“你在这儿休息会儿,吃的喝的都在包里,我过会儿来找你。”

“你要去哪儿?”

冬青笑了笑:“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乔楷也说:“我们现在人手短缺,能多一个劳力再好不过。”

“那我也去。” 我推开车门要下来,冬青硬把我按了回去:“不行,你需要休息,再这样身体吃不消。”

“你还不是需要休息。” 冬青这一路几乎没睡过,双眼泛起了红血丝。

“我是男人。” 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救助站里的伤员惨不忍睹:“他们需要帮助。” 接着又回过头来看我:“你待在这儿,如果有新的伤员来,你可以第一时间看见,不是吗?”

我沉默了,冬青揉了揉我的头:“别担心,我过会儿就回来看你。” 说完和乔楷一起走了。

从地震发生到现在,已经快两天了,所谓的黄金72小时,也只剩下24小时左右。

我坐在乔楷车里,望着这片原本是荒地,现在却搭满简易板房和帐篷,充斥着血和消毒水味的地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受。送伤员的车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每一次我都疯了一样地冲过去,看着他们把担架从车上抬下来,然后看清那张血迹斑驳的脸,每一次都失望。

我不知道路子皓是否还活着,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继续坐在车上等了,我必须让自己有点事做,让大脑被占满,这样才能不去胡思乱想。

找了好久,我才找到冬青和乔楷,他们在安置轻伤人员的板房区外,正从一辆大型货车上卸货。

冬青先看见我:“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实在坐不住了,你们分点活儿给我做吧。” 说着,我弯腰要去搬地上的一箱矿泉水,被冬青一把拉住:“你现在不能干重活,给我回去休息!”

乔楷拍了冬青一下:“你别生气啊,这腿长在她身上,你又不能绑着她,与其让她乱跑,不如我们给她找点活儿。有些事你我这样的大老爷们儿不好去干,她一小姑娘就方便多了。”

我赶紧说:“是啊,与其让我乱来,不如把我放在你们眼皮底下。”

冬青考虑了一阵,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就答应了。乔楷朝着一白大褂女人挥手:“刘姐,这有一劳力。” 跟着对我说:“你跟着刘姐就对了。”

“谢谢。” 我要走,冬青拉住我手:“你自己小心点,重活千万不能干。”

“知道了。” 我挤出一个微笑,好让冬青放心。

刘姐给了我一件橙色马甲,算是工作人员制服,她四十多岁的样子,话不多,眉头一直紧蹙,指着那边几个箱子:“去问问有谁需要,发下去,有问题再找我。” 末了,顿了顿:“多关心一下她们。”

我点头说好,走到那堆箱子前,原来是卫生巾。拿塑料袋装了一大袋,我走进安置区,挨个询问那些女性。在灾难面前,女人似乎显得更为柔弱,没有力量,扛不

起担架搬不动砖石,还有月事痛经的烦恼,不分时间地点场合。

有的女人一直在默默流泪,也许失去了亲人,我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会点点头回应我,说句谢谢;有的还是女孩,十六七岁的年纪,受到了极大惊吓,不愿意开口说话,只点头摇头;有的上了年纪的女人,会不停地哀叹以后可怎么办啊,然后捶胸大哭…

好像世间所有的悲剧,都揉在了这里。

等我把卫生巾发完给有需要的人,我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不止是体力上,更是精神上,那么多人的痛苦,也碾过了我的心脏,我感到无法呼吸。

我坐在安置区外的地上休息时,冬青来找我,他拿了水和面包,还有一纸杯牛奶:“方便面你不能吃,只能吃面包了,现在是特殊时期,你忍耐一下。”

我问他:“牛奶你哪儿拿的?”

“我去要的。你现在怀孕了,这两天都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营养。”

“…谢谢,我又害你去要东西。”

冬青愣了一下,笑了:“你总算不跟我说对不起了。”

我也愣住,跟着笑了笑。要是没有冬青,我估计很难走这么远。

第 30 章

之后我又跑到布告板前看新加的名字,依旧没有路子皓。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中午给灾民发了方便面,下午刘姐安排我做些简单的外伤处理。灾民的伤口表面几乎都蒙着一层沙砾,要先去除干净,然后消毒,再用纱布等敷料包扎,出血严重的情况,要先用止血带。

我以前从没有做过这些事,手指也从不曾沾染别人的血,但是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我想刘姐她们连我这样毫无经验的人也敢用,想必是缺人缺到一定份上了。

包扎过程中,我遇到一位抱着宝宝的妈妈,她儿子应该还不到一岁,小拳头握起来肉嘟嘟的。可能是因为我怀孕了,所以对小孩特别有好感,给妈妈包扎完手臂后,我抱着那小孩逗了一会儿,小孩儿毫无戒备地对我笑了,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盯着我,露出几颗小白牙,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家没了。或许对他来说,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

晚上冬青又给我拿了牛奶,还弄到了一点饭菜。我知道灾民几乎都吃的是方便面,材料有限时,饭菜一定先紧着给医生等重要人物吃。我对冬青说:“如果我把这个饭给别人吃,你会生气吗?”

冬青挑眉:“你要给谁?”

“给一个妈妈,她一人带着孩子,家也没了,丈夫也没了,孩子还那么小。地震到现在,她都两天多没吃上饭了。”

“可是…”

“我不要紧,我又不用喂奶。”

冬青想了会儿,把餐盒一撕两半,饭菜分成两小份:“只能给一半。”

“谢谢。”

他有点孩子气地别过脸,我想可能是我太任性了,他好不容易要到的饭菜,自己都没吃上,我却要拿去给别人。其实我并不是滥好人,见谁都想帮,我只是觉得那个妈妈跟我有点像,所以起了恻隐之心。

我没有把饭送进去,而是让她出来吃,我怕别人看见她有饭吃,会有不好的影响。

找了个偏僻点的角落坐下,我让她先吃,我替她抱孩子,谁知冬青一把将孩子抱过去:“你们先吃,我面还没泡好。”

他抱着孩子逗着玩儿,一会儿给他举高高,一会儿又给他挠痒痒,那个妈妈说:“你男朋友很喜欢孩子。”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把饭送到嘴里时,闻到

手指尖残留的血腥味儿,提醒我现在是特殊时期。

我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也许找不到路子皓,我就会一直待下去。我不敢细想。

夜已经黑透,乔楷说救援工作现在开始不会有大的进展,晚上视线不好。我想,等到明天下午,就过了救援的黄金72小时了。

理智告诉我,路子皓已经生还无望,但情感上总是难以接受,不,是无法接受,不愿接受。

冬青去车上把毯子拿出来给我披着:“晚上凉,回车上休息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握着我的手臂,生怕我拒绝。我想,如果今晚我还说不困不想睡,那作为一个孕妇,也太不像话了,就算睡不着,也可以闭上眼睛养养神。

“好。” 我把毯子裹好,拉冬青,喊乔楷:“你们也一起吧。”

乔楷摆摆手:“你们先去睡,我就不当灯泡了。”

我说:“那怎么好意思,这可是你的车。”

“我要再去帮会儿忙,你们别介意,先睡,先睡。” 乔楷说着就走了,冬青拉我上车,我们靠在后排睡了。可能是累狠了,我才坐了一会儿就感到极度困倦,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我倒在冬青大腿上,腰酸得不行。慢慢坐起来,我发现他睡着了,乔楷也不知什么时候上的车,在前排睡得呼噜直响。

在车上坐了会儿,我彻底清醒了,蹑手蹑脚地下车,现在是半夜两点多 ,救助点还有部分工作人员在走动。裹紧身上的毯子,我朝路口张望,伤员会从那里送来。

依旧漆黑一片。

我叹口气,黑夜无边无际,我却宁愿活在此刻,害怕明天到来。我想这会不会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为我太贪婪,觊觎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所以现在上天要把我所珍视的,全部都摧毁。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上天能把路子皓还给我,我就什么都不要了。

身后响起轻微的关门声,我回头,冬青下车了:“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摇摇头:“醒了就睡不着了。”

“我也是。” 他走过来,和我一起倚着车身,望着灯火通明的救助站:“这种时候,睡也睡不踏实。”

我点点头:“以前我不信命的,现在…说不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无法挣脱。”

为什么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却得以幸存?这都是命吧,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他叹口气,直起身:“反正也睡不着了,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嗯,我就先不去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外面凉,累了就回车上待着。” 他不放心地嘱咐,我点头微笑,让他放心。

一个人站了半晌之后,我忽然鼻腔发痒,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大概是着了凉,要感冒了。肚里有孩子,我不能在这时候病,于是赶紧拉开车门,准备回车上休息。路的尽头亮起两盏黄光,我停下动作,车越开越近,我渐渐看清车头,正是运送伤员回来的车。我赶紧冲过去,看见车子稳稳停住,后车门打开,跳下几个人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把担架抬下来:“又找到一个!又找到一个!”

旁边待命的医疗小队迅速围了上去,把担架抬向临时医疗室,我厚着脸皮挤在里面,使劲往前钻,终于让我钻到担架旁,那上面抬着的,正是我心心念念的路子皓,已经昏迷了,一脸血污,腿上绑着撕烂的布条,染满了血。

“路子皓!路子皓!” 我失控地边跑边喊,抬担架的一人问:“你认识他?”

“是。” 我捂住脸,眼泪决堤,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很快担架被抬进了医疗室,我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等,有工作人员来询问了他的简要信息,我忍住哭,一一做了回答。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我想大概是上天听见了我的祈愿和忏悔,所以愿意重新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他活着,我什么都可以舍弃。

我一直守在医疗室外面,不一会儿冬青找了过来:“是他?”

我激动点头:“是他,真的是他。”

“太好了。” 冬青拍拍我肩:“这下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嗯。” 我盯着医疗室的帘子,不知道路子皓什么时候能出来。冬青给我倒了杯热水,我们就一直站在外面等。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跟他的点滴,那么快乐,我只要一想到他,就会开心得想笑。我以为,我要失去这些回忆了,因为这场地震,我一直不敢去想我们曾经有多幸福,我害怕这种幸福会被死亡笼罩,直到他被找到,失而复得。即使他受了伤,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死神再次把他从我身

边夺走。

两个多小时后,他被抬了出来,腿骨粉碎性骨折,失血过多导致昏迷,并无大碍。

把他送到重伤安置区躺着,输液袋用绳子系在拉起的铁丝上,我跪坐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眨眼他就不见了,生怕这一切都是幻觉。

冬青拿了点水来,我用卫生纸浸湿,擦掉他脸上干涸的血渍,冬青安慰我:“已经没事了,明天想办法给他转移到大医院,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我点头:“现在感觉,还是好不真实,我以为他肯定活不了了,我是不是很傻?”

冬青失笑:“傻丫头,你是太在乎了才会这样。对了,我去给爸打一电话,就说我找到你了。”

“好。”

摸摸他的额头,烧得厉害,大概是感染了。我找了点纱布浸湿,给他敷在头上,纱布变热以后,用水冲凉,再敷上。除了这个,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冬青打完电话回来看了看我,接着就又出去帮忙了,中间乔楷也来了一次,嘲笑我当时在布告板前一腿就跪地上了,嚎啕大哭,一副不想活的样子,现在你看,人不是找回来了?

我也觉得自己当时好傻,怎么就能真的腿软呢?

天大亮时,液快输完了,我站起来找护士,腿有些发麻。换完输液袋,我重新跪坐在他身边,探他额头,还是发热,不过比刚救回来时要好些了。

他应该在做着什么梦,两只眼球不停地转动。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人做梦时眼球会高速旋转,只可惜从来没亲眼见过,原来是真的。

跟着他开始嘟囔起来,呜呜噜噜的,我完全听不懂,然后他开始摇头,像在挣扎,逃避着什么一样,跟着伸出右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喊着:“婉婷,婉婷,婉婷…”

婉婷。

我忽然感觉眼里有泪,伸手握住他的右手,上面扎着输液针,乱动手会肿掉的。

我说:“你这个坏蛋,你都不会梦见我的吗?”

他安静了点,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

“所以你心里,她始终是最重要的,是吗?”

他还是嘟囔,我泪如雨下。

第 31 章

“宋颜!” 冬青在身后叫我,我回头,他一愣:“怎么哭了?”

“没事。” 我擦掉眼泪:“你不是在外面帮忙么?”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我跟着冬青出去,他说:“他老婆给我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