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县叶县尊派人找到了咱们这来,把汪小相公请去县衙了!”

第二十二章 躺着也中枪

自打上次在歙县学宫明伦堂中,瞻仰了一番知县大人的风采之后,汪孚林还没有机会再见叶钧耀这位歙县之主。

据他这些天来打探得知,这位新任知县是三甲同进士,按理榜下即用,但他想等个好缺,所以候选一年多,最后还是因为歙县令房寰丁忧出缺,他这才捞到歙县这徽州首县的县令,一路紧赶慢赶,竟然赶上了主持二月底的县试。至于其他政绩,才上任四个多月的叶县尊自然谈不上,初上任只顾得上全力和士林缙绅之间搞好关系,否则上一次也不会打着那样的名义请了大宗师同去徽州府衙。

可要说其他的,汪孚林就着实两眼一抹黑了。程老爷毕竟是初识,程乃轩又挨了一顿痛打在养伤,他不可能一有什么不了解就跑去人那里探问。而其他的人如客栈掌柜,如在歙县县学打杂过三年的秋枫,全都层次太低,就如同此时此刻的他自己一样,没有太多资源去接触高层。而且这次召见来得突然,他根本摸不清是什么目的。

正因为如此,他请长姐派人把金宝送回去,自己则匆匆跟着来传话的一个亲随前往县衙。一路穿过甬道,绕过各式建筑,来到后头三堂的时候,汪孚林尽力表现得小心翼翼一些,以便符合自己眼下的身份。

他在明伦堂上大发神威,那是为了自卫反击,眼下在一县之主面前慷慨激昂,那就是喧宾夺主了。起初几句没营养的寒暄对话之后,叶钧耀便深深叹息道:“想当初流言刚起的时候,本县就觉得不对,可待想要追查的时候,这风波竟是直接席卷到本县自己身上来了。所以为了避嫌,本县只能静观其变。”

“学生此次能够逃脱一劫,都是大宗师明察秋毫,老父母神目如电。”汪孚林不管是不是肉麻,直接高帽子送上一顶再说。

“那是你自己仁孝双全。”叶钧耀毕竟也是新进士,对于这样的吹捧,他的脸皮还没修炼出足够的厚度。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这才试探道,“昨日本县应段府尊之命,为大宗师设过送行宴,今天你和其他生员去给大宗师送行,大宗师可有说什么?”

这一个问题原本平平常常,但汪孚林顿时纠结了。难道他能说,因为自己出恭尿遁,以至于秋枫去卖弄了一首诗,而自己本人根本就没和谢廷杰说上话,就和这位回返南京的大宗师错过了?于是,他不得不在心底快速思量该怎么回答,就在他打算避重就轻应付过去的时候,叶钧耀突然瞥见外头有人影闪动,立刻皱眉喝道:“谁在外头?”

“回禀堂尊,是小人。”

随着这声音,一个身穿吏衫的中年人进了三堂。他先是瞥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深深躬下身说:“堂尊,刚刚从徽州府衙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咱们县不少生员跑到徽州府学那去闹事了!”

此话一出,叶钧耀险些没跳起来。总算他还记得在属吏面前得不动声色,因此故作威严地挑了挑眉道:“怎么回事?”

汪孚林也同样莫名惊诧。今天程奎那些人险些被人骗去府城小北门,闹出一场和大宗师送行失之交臂的笑话,故而心中恼火要去争执讨个公道,这事情可以理解,可竟然不是在城门口直接发作,而是要跑去徽州府学发难么?他正庆幸自己找了个借口跑得飞快,却冷不丁发现那中年属吏竟是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一瞬间,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这种破事还能扯上我?

果然,那中年属吏瞟了他几眼后,便谦卑地弯下腰道:“堂尊,这事情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似乎是府学里头五县生员挤兑了汪小官人,学宫里头的生员们心中不忿,就跑去为汪小官人讨公道了!”

看到叶钧耀那震惊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自己身上,汪孚林登时心中暗自叫苦。这简直是躺着也中枪啊!你们闹事就去闹事,非得扯上我这个早就遁了的人做什么?

叶钧耀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继而一弹袍角站起身,随即吩咐道:“备轿,去府城!”

等那中年属吏连声答应之后退了出去,他便看着汪孚林说道:“你也一起,顺便给本县好好解释解释,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徽州一府六县,徽州府学的生员都来自六县县学。每年的科考,各县县学除了遴选出一二等去考举人外,也会遴选出二十五人为府学附生,年岁久的方才补入廪生和增广生。从前这都是按照名次定,可因为最初府学之中一半人都来自歙县,其他五县不服力争,就变成了按照各县派名额,歙县五人,其他五县各四人。

如此一届一届循环往复,府学中歙县生员的数量就稀释到了相当少的地步,这么一点人根本连水花都响不起来,顶尖歙县生员也就不乐意呆在府学。

而且,府学县学这种官方学校如今早已式微,都是些不上不下的生员们在里头点卯熬资格,等成了廪生可以得一份廪米,又或者得到岁贡推举入国子监的资格。真要说学问,还得去书院。而在这一条上,徽州府学又同样输给了歙县县学。歙县学宫射圃之中早年就重建了紫阳书院,定期延请大儒来讲学,而徽州府学却只有那训导和教授几个学问平平的学官,久而久之,府学里头的歙县生员都约定俗成一般,一面在府学点卯,一面在紫阳书院读书。

这下子,府学便成了除却歙县之外,其他五县生员的天地。

当然,徽州府并不止一家紫阳书院,还有的是更多其他书院。这些书院中,有的不限出身,有的只面对生员。

比如设在歙县学宫射圃之中的紫阳书院,乃是理学中心;设在黟县城南儒学原址上的碧阳书院,也带着完全官方的特质;这两家只面对有功名的秀才以及有潜质的童生。而又比如婺源县中云乡的福山书院,因为曾经有湛若水讲过课,俨然心学一系的大本营之一;祁门县城东眉山的东山书院,半官半民,亦常常延请名师,颇有名气;黟县集成书院,带着黄氏一族的族学性质……这些就是有教无类。再加上社学私塾族学,整个徽州府读书风气几和江南平齐。

确切的说,优秀的五县生员根本不屑于在府学混日子,只不过拿着个府学名头,人却到徽州府这些大书院,甚至江南那些有名的书院去苦读上进了。只有大书院进不去,小书院不屑读的那些五县生员,才会在府学熬资格。等着岁贡、拔贡、恩贡这样的机遇,能够不用出钱就混个监生的名头。

在府学里混了多年日子的程文烈等人从歙县县城新安门送走谢廷杰后,没有再往县城中绕路,而是西行从府城大北门返回,一个个都虎着脸很不自在。他们本来是想让那汪孚林出个丑,让大宗师知道他除了慧眼识英才收了个好儿子,其余的一无是处,谁知道汪孚林身边那书童竟是抛出了那么一首诗!

连大宗师都赞不绝口!

“那汪孚林不过是道试最后一名,年纪又小,钻研经史文章都已经很勉强了,还能有诗才?”

“若是真有那样的真才实学,早就应该夺下案首了!”

“肯定是请人代笔!”

“都是因为那汪孚林,我们好些人的送别诗都没来得及送给大宗师!”

此时此刻,回程的徽州府学其他五县生员足有五六十人,大多数人脸上都阴霾密布,大为不忿。要说附郭首县歙县以及徽州府其他五县原本有什么样的纷争,最初也说不上,但徽州乃是山区,六县口音不大相同,常常这地儿听不懂那地儿的方言,再加上贫富不均,歙县方圆百余里,而最小的绩溪方圆不过二十余里,彼此之间也就谈不上一条心。而如今上升到这样对峙的局面,说到底,只有为首的程文烈等寥寥数人知道,都是夏税的风波。

此时此刻,程文烈便开口建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合计合计,一定要出了这口气!”

此话一出,众人自然纷纷响应。找了一处安静的小酒馆,坐下之后,几杯酒下肚,渐渐就有人怨气更大了,骂骂咧咧都是抱怨,至于本来那所谓合计商量的初衷,反而被酒虫给冲淡了。等到这一伙醉意微醺的生员们复又回到了府学门前时,登时被那八字墙上贴满的墨迹淋漓字纸给惊呆了。这还不算,就只见那黑压压几十个歙县生员正堵在门口,气势极其嚣张。

面对这一幕,程文烈只觉一股火气直冲脑际,冲上去就怒喝道:“竟敢围堵府学,谁给的你们熊心豹子胆!”

程奎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也毫不理会两人是同姓,往上推祖宗几十代,说不定还是同根同源。作为领袖,他对程文烈的唾沫星子乱飞应对更加强硬。

“谁给的我们胆子?就许你们阴谋诡计,又是调虎离山,又是造谣污蔑,就不许我们来讨个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汪孚林那流言是怎么来的!”

此时此刻,被程奎这一骂,程文烈登时气得脸都青了,心头却大为不安。

这层窗户纸怎会被捅破了?

“胡言乱语,你这是污蔑!”

“污蔑?今天你们耍诈,想要我们误了去送大宗师,这事我是没证据,但是……吴大江,叶挺,你们两个有胆子就给我出来,对着这府学里头孔圣人,明明白白地给句话,之前府城里头那些汪孚林的流言传这么厉害,甚至语涉县尊,难道没有你们俩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第二十三章 光杆县令和义气秀才

尽管从松明山到县城这几十里山路上,汪孚林坐过滑竿,但第一次坐进四人抬的大轿,他却没感到新奇,只觉得压力山大。

这乘四人抬的轿子是特制的,颇为宽敞,平日只县太爷一人坐。按理县令没资格用四人抬,可如今世风奢靡,八人抬没人敢随便用,四人抬的轿子只要有钱,两京之外谁都能坐。这样的轿子,把座位挪动一下就可以改成两人对坐,但很少有人有这样和县太爷同轿的机会。可这会儿,承受着一县之主那审视的目光,汪孚林实在是无奈极了,很希望外头那四个轿夫能够因为力竭而停下,让他能够出去透口气。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被晃悠悠带着上路,他都快吐了,更何况还要面对一个满心怨念的县太爷!奈何他这个十四岁的小秀才有多重,至少对外头四个轿夫来说,增加的负担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所以别说放下轿子,外头就连一声抱怨都没有。

叶钧耀终于轻轻用手敲了敲扶手,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刚刚听了解释,对汪孚林今天去给大宗师送行,结果却发生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着实又好气又好笑,可仔细想一想,谢廷杰来得不情愿,走得却倒心情畅快,而且自己身上的污名总算是洗干净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还不错的结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天去徽州府衙见知府段朝宗陈情,请求严查有人借汪孚林之事故意给自己泼脏水一事,暂时没个下文。

于是,他便板着脸故作威严地告诫道:“下次不可如此孟浪!”

“是,学生谨记老父母教诲!”

叶钧耀对汪孚林的态度还算满意,可一想到这会儿徽州府学不知道闹成了什么光景,他不禁又有些头痛。要是只到那首诗压住徽州府学那些五县生员的气焰为止,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为什么那些本县生员就这么不识大体呢?没看到人家汪孚林作为真正的受害者,都已经不吵不闹了,他们还去闹什么!万一这么一件事闹大了,知府切责下来,他这个县令不是要承担管束生员不力的责任?

“堂尊,到徽州府学了!”

徽州府学位于府城东北角,寻常百姓称呼的时候,往往会和歙县县学一样,尊称其为学宫。这里的规模比歙县县学更大一倍,历史也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尽管一度毁于宋时方腊起义的战火,但很快就得到了重建。

只不过,今天汪孚林没有机会和上次明伦堂受审那样,进去瞻仰一番这座徽州府第一官学的风采,因为他一下轿子就发现,在不远处府学那恢弘壮丽的牌坊之下,两拨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仿佛随时随地就能真打起来!

算算自己和县令叶钧耀得到消息赶过来这些时间,再推算一下大宗师离开的时辰,他不禁得出了一个令人咂舌的结论。

如果程奎等人真的是谢廷杰一走就跑这里来大闹了,那么至少也得是一个半时辰之前的事了!

至于四周,既有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不少身穿官方制服的三班衙役,可谁也没费心上前去劝解。这毕竟是读书人的纠纷,谁敢胡乱插手?

汪孚林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一行人的位置,发现轿子停在较外围的地方,旁边就是一堵墙,人家的目光都被那边两帮人给吸引住了,少有人注意到这边。他突然心中一动,回头瞧了一眼,正好看见叶钧耀下轿的时候动作太急,连乌纱帽都险些给蹭了下来,他少不得眼疾手快地搀扶了这位父母官一把。

然而,叶钧耀显然顾不上这些,站稳之后正要上前去主持调解,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

“老父母。”见叶钧耀显然不理解自己为何阻拦,汪孚林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解释道,“这是六县生员之间的事情,眼下还没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老父母一旦现身,回头说不定会有人扣上一顶指使本县生员在府学闹事的帽子。还请老父母先等一等,学生愿意为您分忧。”

汪孚林当然不是凭空如此阴谋论,之前那中年属吏禀报消息的时候,态度实在是太可疑了,绝不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所以,哪怕他很恼火躺着也中枪的窘境,却不能不考虑另一件事——眼前这位知县大人也算是在县试点了他一个不错的名次,能帮就帮一把,说不定还能攒点人情日后用。

“唔……”叶钧耀身为新任县令,能言善辩固然不假,但在有些事情上他是真的不熟悉,此刻听到汪孚林主动请缨,又点明利害,他悚然而惊的同时,当即连连点头道,“也好,你先过去,如若能够解决此次纷争,本县一定会记得你的义气和功劳!”

尽管叶钧耀情急之下,连义气两个字都说出来了,又只有空口说白话的许诺,但汪孚林还是感激涕零状地谢了一声,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今天这样的事情固然是突发事件,可也未必非得要叶钧耀这个堂堂歙县父母官出马,县学教谕,县衙的县丞又或者主簿,谁都可以出马,而叶钧耀竟然是一个人过来的,就连个师爷又或者属吏都不曾跟着!

这个县令不会是光杆司令吧?

暗中吐槽归吐槽,轻重缓急他还得分清楚。汪孚林对忧心忡忡的叶钧耀微微一点头,随即就大步走上前去。随着走近那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他便发现要从这样的围堵中找到进去的路简直难如登天,而四周围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更前头两拨生员彼此指责的争吵声,全都一个劲往他耳朵里灌。在这种前路难走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汪孚林在此!”

这区区五个字登时让四周围呈现出片刻的寂静。哪怕是汪孚林当初通过道试,光荣地成为一名秀才时,他的大名也远不像现在这样人尽皆知。可眼下,人群中那突然让开的道路,那一道道打量审视的目光,无不昭显着他在府城民众之中的知名度。

不过,当初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得到的就不是现在的美名,而是恶名。

在这样的集体注目礼中迈开大步向前,汪孚林终于来到了府学牌楼底下那对峙的两拨人面前。

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歙县这边领头的程奎是意外惊喜,而五县那边领头的程文烈则是恼羞成怒。甚至不等汪孚林开口,后者便大声说道:“汪孚林,别以为你一首诗让大宗师赞赏了两句,就能得意忘形!”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才看到了两边雪白的粉墙上那一张张墨迹淋漓的字纸。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想到了后世某些业主维权的情景,忍不住有些恍惚。但这样的分神只是片刻,因为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声讨书,而是……

“这是贤弟那四句诗!我们对他们撂下了明白话,要么交出那些散播流言中伤你的害群之马,要么就把这些字纸统统吃进肚子里去!”

汪孚林虽说在叶钧耀这个歙县令面前把事揽上了身,可平心而论,他只觉得程奎等人跑这闹事,只不过是拿他做个由头,实则是出一腔怨气,所以隐隐还有些埋怨这些歙县生员多事。可没想到,今天这场纷争,他这个不在场的还真的是主角!即便之前他身处风口浪尖的时候,基本上只是孤身奋战,可有人现在为自己讨公道,他仍然觉得心中生出几分暖意。

哪怕来的只是歙县百余生员当中的一小部分,但已经很足够了!

所以,他没有理会恼羞成怒的程文烈,而是只看着程奎问道:“书霖兄怎会知道,当初府学之中有人散布流言中伤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程奎轻蔑地扫了一眼对面人多势众的府学五县生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程家要打听的事情,有什么打听不到的?吴大江,第一个指斥汪孚林作弊的是你吧?在酒肆之中借醉大放厥词,又让小厮到外头去传谣,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有叶挺,你买通了不少棍徒在市井之中散布流言,说是汪孚林忤逆大不孝,你要不要我把这几个棍徒捆了送到徽州府衙去?”

说到怒时,程奎更是怒指众人道:“不但如此,今天大宗师起行,你们竟连这上头都要玩心眼,险些将我们调离县城新安门,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再一次的点名,又点出己方有人证,府学五县生员当中顿时起了阵阵骚动。谁也不知道自己人当中还有人被抓到了这样的痛脚,一时有人愤怒,有人恼火,有人羞愧,心中有鬼想打退堂鼓的人就更多了。尽管程文烈声嘶力竭地想要挽回这人心涣散的局面,甚至示意吴大江和叶挺为自己辩解,可那两位分外勉强的说辞和刚刚程奎的犀利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程兄,你和各位前辈的一片公心,实在是令我感佩,但这里毕竟是一府学宫重地,光是口舌之争,来日反而要被人污蔑我们气量狭窄!”

汪孚林终于开口打破了这混乱的局面,他说完就走上前去,从那粉墙上将一张张字纸仔仔细细揭了下来,尽量保持完整。等到那片白墙勉强回复了起头的整洁,他方才回到了那些满脸惊讶的歙县生员面前。

“诸位前辈饱读诗书,精通制艺,经史皆通,今日我只不过侥幸得了大宗师夸奖。以这样侥幸之作在府学门前夸示,岂不是弱了我县生员的脸面?要炫耀,等今年秋闱之后,再夸示科场佳绩,岂不是更大快人心?”

第二十四章 赢得友谊就这么简单

今天歙县生员中,被程奎硬拉来府学讨公道的,一多半都是和他相交甚笃,同时又名气颇大的,每一个人今年都即将下场参加乡试。所以,汪孚林的这番劝解,着实是搔到了他们的痒处。哪怕有人起头见大宗师只赞汪孚林那首诗,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这会儿也为之神采飞扬。

这倒是,诗词确实是小道,科场才是大道。与其在这徽州府学和这帮家伙斗一个鱼死网破,还不如今科秋闱掰一掰腕子,看看到底哪家强!

看到汪孚林说完这话后,又突然将刚刚仔仔细细揭下来的这些字纸突然一把把全部扯碎,扔向了空中,程奎终于心悦诚服地开口说道:“好!汪贤弟既然如此虚怀若谷,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着就冲脸色铁青的程文烈冷笑一声,重若千钧地说道,“程文烈,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现在就告诉你,今天的事,凭你去何处申诉!有那上蹿下跳求爷爷告奶奶的本事,就去秋闱里头博一个举人功名回来!哦,我倒是忘了,你在府学呆了十年,一次都没在科考中进过二等,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够资格去考举人!至于吴大江,叶挺,你们洗干净脖子等着!各位仁兄贤弟,我们走!”

程奎这居高临下的口吻实在是太气人了,可眼下面对四周围那些围观百姓和衙役,被挤兑的府学五县生员却没人说得出半个字反驳。他们固然是脱离了民,进入了士这个阶层,但大多数人都是到此为止了,否则也不会在府学熬资格混日子,早就和五县秀才之中的那些佼佼者一样,到各大书院去了。和对面这些人相比,他们之中够格参加今科秋闱的固然不少,可希望却都相对渺茫。

程文烈气得只能咬牙切齿地骂道:“程奎,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今科秋闱要是落空,到时候我看你如何立足!”

看到这一幕,汪孚林终于松了一口大气。既然程奎已经指名道姓揪出了这两个人,他这会儿高风亮节一下,可并不代表就真的不追究了,须知同样被害得很惨的歙县令叶钧耀在场听到了,难道会善罢甘休不成?而且,经过这大义凛然的一番话,他虽然还没在县学读一天书,可却总算是混入组织了!

他正出神时,就被哈哈大笑根本不屑回答的程奎一把拉了,而其他歙县生员也上前簇拥起了他,一行人如同胜利者一般成群结队地往回走。

看到这一幕,叶钧耀长舒一口气。他当即弯腰坐回了轿子中,轻轻一蹬脚说道:“起轿,回县衙!”

万幸今天他正好叫了汪孚林到面前问话,一场可能闹得天大地大的风波,竟是就这样轻轻巧巧平息了。而且,如果因为汪孚林那激将法,能够让本县在今年乡试的时候多出几个举人,那就更妙了!那不但要算成他的政绩,还能进一步拉近和士绅的关系!至于那两个造谣生事的府学生员,他回过头来有的是收拾他们的机会!

“那时县试的时候我怎么没注意,这汪孚林年方十四却机智百出?唔,回头倒可以再见见他!”

在回县城这一路上,汪孚林只字不提自己是和歙县令叶钧耀一块来的,笑吟吟地赞叹程奎那群嘲挑衅的豪气。而他刚刚恰到好处地长了自己这些人威风,这番解围也让不少原本骑虎难下的歙县生员大为高兴,于是走了一路攀谈了一路,等到回了歙县学宫的时候,众人已经混熟了。

如果说此前汪孚林在明伦堂上,当着督学御史谢廷杰的面洗刷了污名,生员们只是接受了这样一个同窗;如果说,今日新安门为谢廷杰送行,汪孚林那样一首无意之作,则是让他成了有才可交之人;那么刚刚在府学门前,他则是用放弃为自己讨公道,反而夸示歙县秋闱成绩这种方式,真正赢得了认同。

别看这样的认同,须知歙县生员百多人,真正顶尖有望科场登顶的,不过也就是一小撮而已。即便今日没在场的那些,听到今日之事,也很有可能会把汪孚林视为可交的朋友。从这一点来说,哪怕他今后不去科举,也能初步赢得了一部分未来歙县籍官员的友谊!

成功避免了一场纠纷的汪孚林打起精神和众人道别分手后,一回到马家客栈就瘫了。今天早上来回了一趟新安门送谢廷杰,回客栈就马不停蹄带着金宝去姐夫家回拜,刚吃了几口午饭就蒙歙县令叶钧耀紧急召唤,紧赶慢赶从府城回到县衙,再然后又火烧火燎和叶钧耀同坐一顶轿子从县城赶去了府城的徽州府学,而后再回来……可怜他腰腿都快断了,这会儿仰面往床上一躺,连小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更不要说有余力去吃东西了。

“爹,洗个澡松乏一下吧,我叫掌柜去烧水?”

汪孚林知道说话的是金宝,却连答应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不多时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他依稀感到似乎有人扒了他的衣裳,随即被浸入到了温度适宜的热水中,还有谁在胸前背后搓洗。可这会儿他根本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竟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微微睁开眼睛时,就发现床头趴着一个人。他有些诧异地伸手推了推,见那小脑袋抬起来,借着床头灯台微光看清了人,他登时皱了皱眉。

“金宝?”

金宝使劲揉了揉眼睛,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整个人还有些昏沉:“爹,是天亮了?”

“什么天亮,外头黑着呢!”

刚说出这话,汪孚林就只听得自己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大叫了一声,白天那些记忆终于回到了脑海。见金宝轻轻哦了一声,紧跟着脑袋一耷拉,直接就这么撞在了床板上,偏偏还无知无觉,直接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甚至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也不再去弄醒人了。轻手轻脚下床趿拉上了鞋子之后,他随手从衣架子上拿了一件外袍,盖在了金宝的身上,随即一手掌灯,打算出门去厨房要点吃的。

可随着灯台的高度变化,本来一片昏暗的屋子里终于亮堂了一些。看到临窗的方桌上摆着几个带盖子的高脚碟子,他上前去一一揭开盖子一瞧,就只见是几色点心,尽管算不上精致,可对这会儿饥肠辘辘的他来说,总比这半夜三更找人去厨房现做吃的靠谱。就在他窸窸窣窣吃东西的时候,只听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吓了一跳的他手一抖,险些噎着。

进门的连翘同样没想到这半夜三更站在窗口吃东西的人竟然是汪孚林,手中提着灯的她瞠目结舌,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小官人。”

吓死我了!

汪孚林按着胸口痛苦地把那半块糕给咽下去,总算顺过气来。而连翘亦是反应过来,慌忙上前赔罪道:“我只是在外看到堂屋灯光移动,又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可有什么要的东西,没想到是小官人醒了。小官人可要热茶,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算了,黑灯瞎火这么一折腾,别人还要不要睡觉?”汪孚林几块点心下肚,那种前胸贴后背的感觉没了,也就随便摆了摆手道,“你也去睡吧。”

正当连翘万福之后要退下,汪孚林突然发现自己身上赫然换了一套干净的中衣中裤,连忙开口问道:“之前谁替我沐浴换的衣服?”

连翘连忙转过身来解释道:“本来应该是我服侍,秋枫也抢着要帮忙,但最后宝哥儿请了轿夫康大叔帮忙把小官人放到浴桶里,其他的都是他亲自动的手,累的满头大汗。宝哥儿忙完了之后,只是略擦洗了一番后,就一直在床边守着小官人。”

知道又是金宝亲力亲为,汪孚林登时无奈得很,他冲着连翘微微颔首,等到她出门之后,他就过去下了门闩。等回到床前,看到八岁的金宝睡得正熟,他这会儿还有些腰酸背痛,实在没力气挪动这小子,索性将其就拾掇到这张床上去,又盖上了被子,自己则是到东边靠墙处金宝的那张床上躺了。

合眼的时候,他还在心里不无感慨地想道,日后哪怕有了亲生儿子,说不定也是熊孩子,未必比得上如今这便宜儿子!

接下来这一觉,汪孚林一直睡到天亮。起床之后看到金宝睡得正香,他也就没去惊动,自己穿戴了之后走出堂屋。和前几天的阳光明媚不同,他一打开门,就发现天空阴沉沉的正下着雨,空气却颇为清新。他在檐下伸展手脚稍稍活动了片刻,就看到耳房里有人出来,却是秋枫。

尽管昨日下午晚上并没有忙活,但秋枫此刻眼下青黑,一夜都没怎么合眼,甚至足足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汪孚林站在檐下。他连忙上前垂手行礼,却讷讷难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汪孚林也没话想要问他,只一点头就继续做着自己那不成套的健身操。就在这时候,堂屋里突然传来了乒呤乓啷的声音,汪孚林一愣之下,立刻二话不说转身进屋。

“一大清早的,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爹,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你还问我?你好好的床不睡,非要守在我这里,我又搬不动你这么沉的家伙,当然只能把你弄上这张床,到你那张床上凑合了一晚!”

“我只是担心……”

“我又不是病了伤了,昨天实在是累得够呛而已,瞎操心!”

听到里头这些对话,秋枫深深吸了一口气,默然转身退下。可还没等他躲回耳房里去,就只见连翘兴冲冲地从外头进来,满脸的喜气洋洋。她甚至没顾得上和秋枫打招呼,快步走到堂屋门前就扬声说道:“小官人,叶县尊派人送了帖子来,说后日端午,请您到新安江畔一观龙舟竞渡。”

屋子里的汪孚林对于叶钧耀的邀约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在听到端午节三个字时,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发现自己从松明山出来已经整整五天了。

那就等到端午节赛龙舟的时候,直接向县太爷告个假,他可不想去县学混日子。须知松明山村中,两个妹妹不知道等得多心急!

第二十五章 小秀才和菜鸟县尊

徽州习俗,每年端午,新安江畔都会举办龙舟竞渡,六县男儿在宽阔平静的水面上赛一场龙舟,也算是一年一度的保留节目了。不但如此,府城和县城里常常还会举办一场旱龙舟,这却是抬着龙舟满城巡游,类似于狂欢的另一场节目了。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样一场赛龙舟的主办方本应是徽州府衙,但既然府城和县城紧挨着,徽州知府段朝宗素来低调,自从上任以来,每年都往往在最初露个面就回去了,真正承办此事的也就变成了歙县。

而在龙舟竞渡的端午活动中,获得歙县县衙下帖邀请的,往往都是徽州府城歙县县城的缙绅名士,富商大贾。这样的盛会,当然也少不了秀才举人们露个脸,做上几首端午龙舟诗,为这样的佳节平添几分气氛,但除非顶尖名士,否则也只能挤在下头和寻常百姓一同观看而已。

所以,汪孚林带了金宝和秋枫出现时,立刻引来了不少人为之侧目。至于当事者本人,却在见到程奎等几个熟悉的歙县生员之后,坚决表示连日辛苦,文思枯竭,今天绝不做诗,纯粹看热闹。程奎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得到的却只是摇头拒绝,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也就不去逼他了。只不过,歙县生员对此嘻嘻哈哈一阵子也就算了,府学那边应邀的几个生员却不满地往汪孚林这边瞪去,奈何人家却只拿后脑勺对着他们,他们只能自顾自地生闷气。

从前在村里过端午节时,金宝也曾经在做事的间隙,偷偷跑去看过松明山村和西溪南村在丰乐河上赛龙舟,这样的热闹场面他已经觉得很厉害了。现如今耳听一声锣响,眼见新安江面上十几条龙舟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在水面上,每一条龙舟上的桨手全都一色穿戴,随着那震天鼓响奋力往前,他不禁极其兴奋,两只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紧盯着那时时刻刻的胜负,只觉得这情景实在是振奋人心。

而秋枫虽不是第一次看赛龙舟,但站在位置最好最高的贵宾席上,也同样是第一次。哪怕距离那些徽州巨室的位子还有些偏远,但他还是难抑心头那兴奋。隐约听到那边厢几个秀才正在做端午龙舟诗,他想起之前汪孚林那一句各领风骚数百年,忍不住又朝那边望去。

奈何汪孚林压根没有那雅兴,正在四处闲逛。他上辈子看多了各式各样的热闹,此时看到这样的龙舟竞渡,对他来说只不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新鲜。所以,他不想出风头,也不想再碰到麻烦。在饶有兴致观赏了一会儿之后,他冷不丁瞧见维持秩序的三班衙役中,还有自己照面过一次的那位壮班班头赵五爷,便出声打了个招呼。

他连日来名声大噪,赵五爷当然不会怠慢,立刻笑着迎上前,叫了一声汪小相公。

“我还是第一次到新安江畔看龙舟竞渡。这连年赛龙舟,不知胜负如何?”问归这么问,汪孚林最想知道的是,事后决出胜负之后,败者会不会闹事!

汪孚林绝不认为自己这是多心。他从前也没招谁惹谁,却被人传谣险些坑惨了,现如今矛头隐隐指向了府学之中除却歙县以外的五县生员,他嘴上说大度不追究,可心里却早已恨得牙痒痒的。他还无法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代入歙县人这样一个阵营中去,但程奎等人自然而然把他视作为自己人,这已经很明显了。他就不明白,都是徽州所属的六县,难道这年头的地域仇恨就这么大,至于么?

赵五爷当然不知道汪孚林的用意,当即笑着解释道:“赛龙舟嘛,输赢当然说不好。咱们歙县这边,出资造的龙舟固然是最好的,可桨手却要看发挥了,前头这十年,也就赢过三回。每年挂个二十两花红,只是个彩头,这样明刀明枪决出来的胜负,不服气的明年再来,仅此而已。”

那就好!

汪孚林知道自己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他只想回头抽空对歙县令叶钧耀请个假回松明山,因此分外希望少点麻烦。于是,放下一桩心事的他就随口又问了这些年龙舟竞渡的盛况,得知今年是规模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如歙县便出场了三条龙舟,每条二十人计算,整整六十号人。这放在后世根本不值一提,但眼下却得算盛况空前,他忍不住咂舌道:“这么大规模,这得要多少钱!”

赵五爷干笑道:“端午节这样大的节日,这么大的场面,哪次不是用钱堆出来的?”

他却还藏着一句话没说,哪次不都是去各处大户请捐?到头来不但不会亏,还能略盈余一点,这些剩下的银子,自然是底下大家分了。

赵五爷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很快满脸堆笑地问道:“汪小相公,听说前两天你曾经和堂尊同乘一轿,前去徽州府学?”

县衙人多嘴杂,再说那些轿夫随从之类的人全都别指望能够保密,汪孚林知道终究会泄露出去。因此,他就光棍地认了下来:“不错,是有此事。”

赵五爷却眼睛一亮,又探问道:“眼看夏税五月半就要开始起征了,堂尊是否有对汪小相公提过,今年这夏税怎么征?”

咦?

想到程老爷曾经提醒过,当初那场功名风波的根子并不在于自己这个小秀才,而是和夏税有关,汪孚林登时警醒了起来。他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诧异地挑了挑眉道:“这赋税乃是国家大事,叶县尊怎会对我这区区生员提及?”

赵五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赔笑道:“也是,是我看着日期渐近,一时失言了。小相公继续看赛龙舟吧,我还要在四周维持,先失陪了。”

等到赵五爷一走,汪孚林心中一合计,见叶钧耀那边正好是个空儿,他便吩咐秋枫在这看着兴致勃勃目不转睛的金宝,自己往那边走去。此刻龙舟赛程已经过半,那些头面人物却没几个真的把心思放在江面的龙舟上,各自三五成群谈天说地,只余下叶县尊本人在主位上,竟有些孤零零的。

面对这一幕,汪孚林只觉得这位歙县令真有光杆司令的迹象。见其微微发呆,他有意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叶钧耀立刻惊醒,侧头看来,他便恭恭敬敬上前长揖行礼,称呼了一声老父母。叶钧耀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竟是和蔼可亲地笑道:“原来是孚林。今日这赛龙舟的激昂场面,你觉得如何?”

按理哪怕汪孚林只是自己歙县下辖的一个秀才,直呼其名也不太尊重,但叶钧耀听说这少年连个表字都还没起,自己年岁又大其一倍不止,也就索性用省姓呼名这种态度,来表达自己对其的看重和亲切。汪孚林自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少不得大赞了一番今日的盛大场面。他本想顺势提出请假回乡的事,可话到嘴边,他想起赵五爷的话,突然试探性地问出了和刚刚类似的问题。

“老父母,今日这龙舟竞渡场面浩大,振奋人心,花费也应该不菲吧?”

叶钧耀愣了一愣,随即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此事是户房经办的,本县倒没问过具体花销。”

汪孚林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有关县衙户房,他可是记得很清楚,户房司吏刘会和钱科典吏万有方这两个经制吏,可还都陷在之前那桩尚未审结的案子里呢!隐隐觉得不那么对劲的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之前那桩案子记得涉及了户房司吏和钱科典吏,如今户房已经有人署理了?”

“不过是下头依次递补,本县没多大理会。”

从堂堂县太爷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汪孚林再也淡定不能了。身为初来乍到的一县之主,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抓权,而抓权的首要之务就是人事,可听叶钧耀这么说,难不成这位县太爷从来都没管过六房人事?而且在之前出现了这样的大好环境和形势之下,竟然还是没伸手,这是什么逻辑?

这位叶县尊似乎不太熟悉业务,可上次语言艺术听着很是登峰造极……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陪着又闲谈了几句,他就装作好奇地问道:“对了,之前徽州府学门前那场闹事,学生一直有一句话憋在心里,今天斗胆一问。老父母那时候缘何不先差遣县衙属官属吏出面,又或者请师爷代为调解?”

叶钧耀顿时脸上有些下不来了。可是,面前的汪孚林不过十四岁,稚嫩的脸庞,好奇的眼神,不像那些老油条一般让人一看就厌恶,问得又诚恳,他想想之前那场府学风波,正是这个小秀才一手解决的,他打探下来知府段朝宗那儿对这件事也没有什么不满,此刻就稍稍含糊语句答了。

“本县只是心忧士林和教化,这才决定亲自出面,否则,换成县丞主簿也好,六房胥吏也好,名不正则言不顺。”用这样一个理由遮掩了自己的窘境,叶钧耀觉得差不多还算得体,这才故作镇定地说道,“至于师爷,本县之前受任为歙县令的时候,只用了区区二十日就从京城走陆路赶到了歙县,哪里有那样的闲工夫?古来先贤上任大多孤身,连个家眷随从都没有,本县身为天子门生,又岂会落于人后?”

汪孚林只知道从前的汪孚林是个书呆子,这会儿面对一个更大的书呆子,偏生这书呆子还得意洋洋自以为是,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好!

他只能镇定心神,顺口吹捧了知县相公的古来先贤之风,随即就立刻提出了县学告假之事。他给自己找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前时从县城回去时被恶棍轿夫所伤,未曾痊愈,打算回乡休养,等养好身体之后再来县学听讲。

叶县尊虽说看似菜鸟,可他也不好随便指手画脚,与其现在急不可耐乱逞能,还不如来日真出问题时再说。而且,他是真放心不下家中二妹。

果然,叶钧耀关切地询问了几句之后,一口就答应了。等其行礼退下之后,这位歙县令方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因为汪孚林的话,他第一次暗自猜测起了今天这一场龙舟竞渡的花费,但仍然没太往心里去。

歙县乃是徽州首县,听说徽商豪富,几十万两还只能算是中等身家,县衙的开销哪里用愁?

第二十六章 家和万事兴

“收拾东西,明天回家!”

从新安江畔龙舟竞渡的现场,回到马家客栈之后汪孚林,对金宝简简单单吩咐了这八个字。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通知轿夫和秋枫连翘做好准备,同时找来掌柜结账。为此,他又紧赶着让人去府城的姐姐姐夫,以及隔壁黄家坞的程家道别,送去自己即将回乡的消息。

等去送信的人回来,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双双对他不能多留表示遗憾,程老爷还特别附带送了一份丰厚的程仪。而长姐汪元莞的反应就强烈多了,竟是派了一个家里的仆妇过来,嗔怪他为何说走就走,舅舅吴天保正好就要到城里来了,舅甥俩眼看便要错过。对此,汪孚林只能用归心似箭这个借口,满口承诺下次进城一定先来探望姐姐,好容易把人给搪塞走了。

他确实有些想念平静的松明山,还有泼辣的二娘,贪吃的小妹,若不是走夜路太不安全,他都想连夜赶回去。可既然已经从歙县令叶钧耀,还有壮班班头赵五爷那儿品出某种苗头似乎有点不对,他又希望自己那几句提醒有点作用。

不过,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只能把话说到那程度,否则过犹不及,引起反感,之前府学事件中那一丁点人情就算白搭了。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踏上了回乡的旅程。这一次,他根本没和金宝提一句,早早去让掌柜去另租了一具滑竿,却没有雇轿夫,只是让掌柜雇了个可靠的挑夫,把他之前在城里买的东西都带回去,又因为路上没法轮换了,厚厚赏了南明先生家中派来的四个轿夫,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人人乐意出力。

于是,这会儿看到落在自己面前那具滑竿,金宝登时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反对,便被汪孚林直接按到了那靠椅上。

“来的时候你就把脚磨破了,回程就少逞能!难不成你想让我背个苛虐养子的罪名?”

金宝知道后半句是开玩笑,但还是心中感动,赶紧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这才小声说道:“爹,我没那么娇气的。”

“好了,少说废话,就这样了。”

至于连翘和秋枫,早一天晚上汪孚林就问过他们是否走得了三十里山路,如若不能,便暂时留在府城长姐那儿。连翘出自农家,从小不但做家务,还要下农田,只因家贫才被父母卖了,却是自然一双天足,只说自己从小能吃苦,走路无碍。

她一个丫鬟都说能走,秋枫自然也说能走,可到了上路,眼见汪孚林给金宝预备了滑竿,听到又说了那样的话,他不禁想起自己上次跟着牙婆从城里到松明山来回一趟,也是走路,因赶得急,整整六十里山路走得双脚满是血泡,那种滋味他至今都还记得。

刚出城时,他还跟得上几个健步如飞的轿夫,可走了约摸六七里路,随着太阳渐渐出来,晒得人头眼昏花,后背冒汗,他就只觉得双腿犹如绑上了重物,渐渐有些吃力了。好在这时候路边有供行人休憩的亭子,以及可供汲水解渴的深井,汪孚林示意先休息片刻,他这才得以喘了一口气。正使劲拿袖子擦汗时,他只觉面前多了一样东西,抬头就只见是金宝递了一个桃过来。

“爹刚看到路上进城卖桃的农人,就买了一筐,连翘才刚用井水洗过。”金宝解释了一句,见秋枫有些迟疑地接过,又谢了一声,他笑着点了点头,等回头看到连翘已经分给了轿夫们和挑夫每人一个,他就没再过去,发现汪孚林正站在山道一边,看着一棵结满了他不认得果实的树微微发呆,他连忙快步走前。

“爹不吃桃吗?”

“你先吃,我还不渴。”汪孚林笑了笑,这才看着行人,若有所思地说道,“回头看看能不能买一匹马来,学一学骑术,否则每次进城都要想办法雇滑竿,太折腾人了。”

金宝没想到汪孚林竟在想这个,却不太懂这些,也不好贸贸然接口。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桃子,感觉那甘甜的汁水一下子满溢整个口腔,稚嫩的脸上顿时露出了高兴的笑容,不知不觉一个桃子下肚,捧着桃核的他竟是情不自禁地发起了呆。

上一次吃桃是在什么时候?似乎是在一株野桃树上摘了个青桃子,吃进去满口又涩又苦……

汪孚林嘴里说待会儿吃桃,目光依旧落在那棵树上。思来想去,他最终让轿夫找了竹竿过去,敲下了几个丁点大的果实,随便找了块帕子包好放在身边。

“歇够了吧?赶紧去洗手,该走了!”

直到耳畔有人叫了一声,金宝的思绪才被打断,慌忙丢下桃核,急急忙忙去洗手。接下来的路上,他和之前汪孚林一样,恍惚间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又一觉,待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只见面前已经是熟悉的松明山,分明是已经回来了。

都说近乡情怯,更何况他离开的时候是被兄长卖了给人当奴仆,如今回来的时候却是天壤之别,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乡亲。

回来这一路,汪孚林考虑到轿夫不能轮换,放慢了行程,因此这会儿已经将近午时,地里还有农人在劳作。他们这一行人一入村,就已经有眼尖的看到了,不多时就有一二十村民围拢了过来。汪孚林主动下了滑竿,上前一一打招呼,尤其当看到内中有当初陪自己进城的那几个乡亲时,更是谢了又谢。

他这些天在城里的那些事情,早有进城的人回来添油加醋地宣讲过,故而四周看热闹的人无不又好奇,又羡慕。看他这样客气,感慨的人更不在少数。

从前汪孚林学业虽说还算出色,又早早考中了秀才,可不太理人,哪像这一次一般又是神奇翻盘,又是大出风头,回来时却还如此平易近人?

而那些知道汪秋和金宝之间兄弟恩怨的,则更是看着金宝唏嘘不已。摆脱了那样一个没人性的哥哥,如今又有了个好爹,这孩子真是苦尽甘来了,而汪秋家媳妇得知消息后便抱了儿子回娘家,这还真是报应不同!当然也少不得有人眼红,对金宝旁敲侧击地探问,奈何小家伙低着头不太说话,一问三不知,却让别有用心的人无可奈何。

“哥,哥!”

听到这声音,汪孚林抬头看去,就只见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朝这边飞奔而来。见她们提着裙子丝毫不顾仪态,他连忙排开人群迎了上去,却不想小妹竟是在最后十几步来了个大冲刺,一下子超过汪二娘,扑进了他的怀里。这时候都是本村民众,没有外人,他便顺势抱起小丫头打了个圈放下,随即打量着那红扑扑的兴奋笑脸,笑吟吟地问道:“在家里这几天,没和你二姐淘气吧?”

“哥太小看我了,我可不像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能帮二姐很多忙呢!”小妹人小鬼大,仰着头扎把眼睛道,“哥不会是空手从城里回来的吧?”

“急不死你!”汪孚林指了指后头的滑竿说,“东西都在上头,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任凭你自己去挑!”

“哥,我就知道你现在最好了!”

小妹兴奋地欢呼一声,须臾就钻进人群去检视战利品了。这时候,汪孚林方才看到了汪二娘。只见她明明眼神里全都是激动和兴奋,却硬露出了一副恼怒的样子,瞪着他说:“既然早就把事情都解决了,哥早就该回来了!知道我和小妹等你等得多心急吗?你再没消息,我都想去城里找你了!”

“对对,是我不好。”汪孚林双手按着二娘的肩膀,笑着说道,“你还怨我回来得晚,大姐昨天听说我要走,还怪我走得太早,和舅舅正好错过。所以说,凡事不能两全。这些天在城里,我挑了两匹好花色的绢,回头给你和小妹裁衣裳。”

“就知道乱花钱!”

汪二娘皱了皱鼻子,嘴上虽这么说,但喜悦却满溢在了脸上。看到四周围的乡亲还未散去,她便大大方方地上去团团打招呼,什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叫得四周围全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声,等到小妹跑过来,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挑夫那儿都有些什么东西,她在心里快速一合计,立刻便开口说道:“哥哥不在这些天,多亏大伙照应我和小妹。哥这次从城里带回来不少东西,我回头清理出来之后再和哥去各家送礼,也算是感谢大家这些天的帮忙。”

见汪二娘一番话说得四周眉开眼笑,汪孚林不禁叹为观止。只不过,等到人群散去,他还是少不得提醒道:“我可没买足够分送几十家人的东西!”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再说,正好咱们家三户佃仆里头,最老实本分的那家刚来过,送了好几只肥鸡大鸭子,新鲜瓜果,还有十几条鲜鱼,一并给人送一些呗!”汪二娘一扬眉,随即便掰着手指头算计道,“再说,哪有几十户,真帮过咱们的,顶多也就十几户人。再说,哥你从城里平安回来,名声大噪,在咱们松明山村行情看涨,人家难道会让咱们都满手而去,空手而归?”

“好啊,我家二妹妹真会算账!”汪孚林顿时笑开了,可紧跟着就看到汪二娘的眼光看向了一个方向,他往那边看去,发现赫然是金宝,顿时暗叫糟糕。毕竟,汪二娘可不像长姐汪元莞,又是顶级的泼辣凶悍属性,他不得不轻轻咳嗽了一声,“金宝的事情,等回家之后我给你解释……”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汪二娘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就走到了金宝面前,从头至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当听到金宝结结巴巴叫了一声二姑之后,她就眉头一挑道:“你叫什么,我没听清!”

金宝鼓足勇气,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二姑,可紧跟着旁边就又凑过来一个脑袋:“那我呢?”

汪孚林没想到就连小妹都去凑热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连忙快步上去。可这时候,金宝一声小姑已经叫出了口。就只见小妹脸上一下子绽开了欣喜的笑容,欢呼雀跃不止:“太好了,以后我不是家里最小的啦!”

说完这话,她一合双手,喜笑颜开地说:“金宝,以后听小姑的话,小姑就给你吃糖葫芦!”

就连原本死沉着一张脸的汪二娘,也一下子被小妹这童言无忌给逗得扑哧一笑。直到这时候,提着一颗心的汪孚林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家和万事兴,只要能在外头那两位他还没照过面的爹娘回来之前,把家里安顿好,将来见面那一关总能过得容易些!

第二十七章 鬼才要当粮长!

汪小妹兴高采烈地摘掉了汪家最小的帽子,汪孚林一路上又犹如讲故事一般,将府城县城中发生的那些事情娓娓道来,汪二娘终于忘记了心里那几分不痛快,时而惊叹,时而紧张,时而气愤,时而欢呼,彻头彻尾一副她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样子。尤其是等回了家,一家人围桌而坐吃饭的时候,听到汪孚林提到自己那会儿要和程乃轩割袍断义,却被程乃轩和为官众误以为高风亮节的时候,她差点没笑岔了气,小半碗饭全都扣到了一旁汪小妹的裙子上。

“二姐!”汪小妹却还听不太懂这些复杂的东西,这会儿顿时气鼓鼓的,“你赔我裙子!”

“好了好了,送给你和你二姐那两匹颜色新的丝绢,尽你先挑,赶明儿就裁一条新的马面裙!”

汪孚林立刻当了和事老,帮忙小妹收拾干净后,他见汪二娘也赶紧收拾了地上饭粒,又埋怨他偏在吃饭的时候讲笑话,他却不管不顾,一本正经地又说起了程乃轩挨打的事。果然,汪二娘又笑开了,整个人都因笑容而显得鲜活亮丽了起来,反应过来后又是脸一红,凶巴巴地叫道:“哥,你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汪孚林笑着在她眉心按了按,这才提醒道,“小小年纪,别时不时就这么凶,还皱眉头,小心变老!以后家里人口多,你哥又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都得靠你这个精明的妹妹操持,你也得常常多笑笑才是,反正日后能干活的人多了!”

自从兄长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而后开始恢复,汪二娘就只觉得往日那个生人勿近的书呆子哥哥渐渐变了,变得开朗和煦,可亲可敬。此时此刻,她破天荒没有发火把人凶回去,双颊微微有些红,嘴上却犹自硬梆梆地说道:“哥你说得轻巧,是吃饭的人多了才对!爹娘都在外头,我管着家里开销,现在家里已经没剩多少钱了,只等上半年的租子,否则咱们就都去喝西北风啦!”

金宝自打回来还没怎么和汪二娘好好说上话,此刻听到她抱怨开销,他正想开口揽活,却只见汪孚林犹如心有灵犀一般朝他瞪来一眼,顿时老老实实不敢多事,心里却寻思着自己能够从别的地方帮什么忙。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汪孚林解开了身边一个小包袱,把一锭雪花大银放在了饭桌上。

汪二娘也不过嘴上说说,压根没指望哥哥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桌子上这银子,竟没顾得上这会儿饭还没吃完,伸手过去抓起来一掂量,又一看底部,当即瞪着兄长道:“哥,你这打哪来的?竟然是都转运盐使司铸造的官银,怕不有十两重!”

“这是程乃轩的父亲,程老爷送的程仪,你收好。”汪孚林解释了一句之后,见汪二娘歪头沉吟了起来,他冷不丁又是一指头按在了她的眉心,“好了,别想这么多,我知道人情债难还,日后一定会设法还,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管着家里开支帐,至于从哪里弄钱,那是你哥我的事!”

汪二娘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官银。尽管汪孚林把那位程公子形容得犹如丑角似的,可只看程老爷的大手笔,只看他能拿出官铸银两,程家豪富身家便可想而知,而这样的善意,全都是冲着哥哥的面子。于是,她没有再多说话,只拿出手帕将这一锭银子仔仔细细包好放入怀中,等拿起碗又拨拉了两口饭,她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哥,你这次进城的时候那么急,我只来得及给了你一把散碎银子,大约二三两,你住了这么多天客栈,这次又捎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钱哪来的?”

“从小到大,压岁钱的银锞子也收了不少,足足一二十两,我之前就料到有这事,全都剪碎备在那里,不就有钱了?”

汪二娘登时愣住了。她小的时候,家里比现在更殷实,和那几家最富裕的族亲都有往来,每逢过年,长辈们常常会打赏那些铸造精致的银锞子,什么纹样都有,几年也攒下来好些,可后来父亲突然常年在外行商,母亲守着家里少有和那几家走动,这样的待遇也就没了,就连过年时舅舅给的压岁钱,也就是新铸造的几十文新钱而已。那些锞子她一直都珍藏着,闲来无事常会数数,记得哥哥暗地里也是,没想到哥哥这一次竟是动用了!

“哥……”

见一贯泼辣凶悍的汪二娘竟是眼睛微红,汪孚林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情绪。毕竟,他没有从前那段家境转变时刻的经历,对于那些他认为是私房钱的银锞子,当然也没有太多的珍视。他想了想,没有开口安慰妹妹,也没有递什么帕子,而是岔开话题道:“大家赶紧吃,吃完了整理一下东西,否则明天怎么送礼?”

这一夜,一家人折腾到很晚,才把一份份的礼物分好。至于这次跟着回家的秋枫和连翘,空屋子虽有,但还没收拾出来,也就只能让连翘暂时跟着汪二娘和汪小妹一间屋,秋枫和汪孚林金宝一间屋。这一夜,有人睡得安稳,有人辗转难眠,次日早起收拾了之后,众人立刻开始了一家家送礼。

汪孚林记着之前南明先生送那四个轿夫的人情,亲自带着金宝去了松明山下那一座座豪宅之中最雅致的一座,目的自然是道谢兼送礼。

他刚递上帖子,门房却先端详了他一眼就笑道:“那几天得知小相公成功翻转了局面,维护了名声,老爷高兴得不得了,还夸汪氏一族后继有人。不过今天小相公来得不巧,我家老爷前几日就应邀和两位叔老爷,还有丰干社的几位相公去了河对岸西溪南村吴氏果园会文,不在家中。要不,小相公留下东西和帖子,赶明儿老爷回来,小人送个信给您?”

汪孚林知道这应该不是搪塞,而是这一趟真不巧。他也没什么气馁,留下拜帖和礼物就告了辞。接下来,他又带着金宝去了一趟族长汪道涵家。

这一回,汪道涵对两人的态度便亲切和煦多了。不论是看在汪孚林凭借一己之力,成功翻转了对己不利的功名风波,还是在大宗师面前诗文出彩的份上,他都得对族中这位后起之秀客气一些,所以收礼之后,他的回礼却贵重好几倍,竟是赠了汪孚林一方歙砚,一锭徽墨,又激励他好好上进求取功名,甚至还鼓励金宝好好读书,孝顺长辈,说了好一番场面话,他才送了客。

接下来其他各处送礼就容易多了,汪孚林带着金宝和两个妹妹,送出去的是糕团点心,以及从江南特产的各色花布,别人回赠的则是自家收获的各式粮米菜蔬,甚至还有直接送几块腌肉,一小篓鸡蛋,就这么当成回礼的。总而言之,汪家现如今收到的回礼足够吃半个月都有余。

从明里花团锦簇,背地里明枪暗箭的县城回到了这一片宁静的松明山,汪孚林只觉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松快了不少。他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每日晨练,整村散步刷人缘,读书写字教金宝的日子。而且,现在不用像从前那样担心功名随时随地会丢了,又把汪秋那个滚刀肉丢去了服刑,他这日子甭提多逍遥了。他还认真考虑过是否要把金宝送去社学正经念书,可一想到这种大锅饭的进度,却又寻思着是不是托那位未曾谋面的南明先生找个靠谱的西席先生。

问题是那边会文成了长住,人至今都没回来!

而随着天气日渐炎热,想起当初那游野泳的闲人,他甚至打算了一番,要不要日后每天早起去练一会游泳!当然,得带上个会水性的救生员才行。身体是本钱,他现如今得先保证自己活得长久,才能承担别的责任!

回乡数日,西溪南村那位松伯又过来松明山时,提及城中叶县尊一顿乱棒,杖责了被程奎捆了送去县衙的造谣棍徒,两个府学生员吴大江和叶挺虽不归他管,但已经奏请督学御史谢廷杰,把人从府学革退为青衣。虽说只是拎出来两个倒霉鬼,但汪孚林也还能表示满意。

反正叶县尊之前也差点因此倒霉,理应会揪住这点线索继续深入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如今汪孚林最关心的,还是自家经济账,接下来一连数日,他险些磨破了嘴皮子,好容易说服了汪二娘把账本给自己看。这一日午后,他正在清理那些简易账本,突然只听外间大门被人擂得震天响。心头疑惑的他抬起头来,就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只一会儿,那声音就变成了吵嚷。分辨出其中有汪二娘那大嗓门,他再也不迟疑,当即起身出门。走过二门来到前院时,他就只见汪二娘正对一个中年男子怒目以视。

“千秋里这么多大户,凭什么要派我家的粮长?我哥可是秀才,家里能免赋役的!吴里长,你今天要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可别怪我宣扬出去,我家中父母不在,你便欺负我们这一家幼小!鬼才要当粮长!”

那中年男子正是千秋里今年轮充里长的吴里长。他被汪二娘说得脸都青了,看到汪孚林从二门出来,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撇下汪二娘上前说道:“小官人,这可真不关我的事,我虽是这千秋里的里长,但佥派粮长这种事,哪里是我能够说得上话的,我也恨不得永远别轮到我去充当里长,可这不是十年一轮,逃不过去吗?此事是县衙那边定的,我也就是传个话,谁能知道,那边竟然会佥派令尊为粮长?”

见汪孚林只不说话,他便苦着脸说道:“我听说这事之后,也曾经诧异地问过生员免赋役的事,可立刻就被那户房的赵司吏喷了满脸。他给我找出了当初的旧例,又说正统元年英庙爷爷就下了旨意的,免的是杂泛差役,里甲正役不免!

赵司吏口口声声说,这粮长就是里甲正役,别说不是派的小官人你本人,就说令尊正当年富力强,家里有百多亩田,每年田粮十石不止,这已经够格重新定等为上户了,中下户都得轮充帮贴粮长,更何况上户,管领一区粮长是应该的。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从县城过来给你送信!”

“太欺负人了!”汪二娘气冲冲地跑了回来,正要再骂,却被汪孚林一手拦住。

“吴里长是吧?”汪孚林见面前这中年男子慌忙连连点头,他便淡淡地说道,“既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说清楚的话,那就到我书房来说。金宝,你先带吴里长进书房。”

等到跟着出来看动静的金宝赶紧过来,把吴里长给带去了里头的书房,汪孚林方才对着紧咬嘴唇的汪二娘说道:“事到临头,光是跳脚没用。你别着急,凡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