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样的骗子恐怕很难一下子抓到,只希望你能够帮忙留意一二,能有线索最好,没有那也是天数。”

刘会一听到汪孚林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顿时如释重负,连忙满口答应,却还承诺再帮忙去探查城中以及各乡各村是否有类似受害者。

等到他告辞时,汪孚林再三让他把礼物都带回去,又特意送了他几步。人刚一走,正好秋枫从程家大宅回来,他简略问过后得知程老爷留下秋枫是问状元楼上情形,大约信不过程乃轩的夸夸其谈,也没多理论,就吩咐秋枫远远跟着刘会,看看他是不是去了店铺退货。约摸半个时辰后,秋枫就回来了。

“小官人,刘会是去了一家布庄,还有一家糕饼铺,把东西退了回去。我在门外听到里头掌柜伙计嘀嘀咕咕,说是刘爷重回户房,竟然变得小气了,买东西竟然要赊欠,而且赊回去了竟然又还回来,也不知道是提着礼物到哪家人去装样子。”

果然,刘会如今也成了负翁!敢情他们今天是负翁对负翁啊,不过刘会欠的债肯定不如他了。将近八千两,这相当于多少中等之家的家产!

汪孚林点了点头,又把金宝连带汪小妹一块叫到了面前,说明了不回松明山,明天就搬去县后街宅子的决定。秋枫本就是县城人,当然更希望留在熟悉的城里,而且这意味着他能够从学于李师爷,那惊喜和雀跃就别提了。金宝却是从小在松明山长大,尽管留在城里能够跟着李师爷读书,他还是对家乡有些说不出的想念。同时,他更在意的是,汪孚林刚刚对刘会和盘托出的那桩案子。

二姑那样明利泼辣的性子,被人骗了之后那是何等打击!

而汪小妹则是一下子愣住了。她咬着嘴唇站在那里,足足许久才声音低落地问道:“哥,咱们不管二姐了吗?”

“谁说不管?”汪孚林一把将汪小妹揽在怀里,一字一句地说,“放心,只要人还在徽州府,哥一定抓到坏蛋,替你二姐出这口恶气!”

汪小妹顿时啪嗒啪嗒又掉起了金豆子,她用力点了点头,紧紧回抱着兄长说:“哥,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能替二姐出气!我从来没看到过二姐那样脸色死灰,一动不动的样子,我一想到就害怕极了……”

“别哭,别哭。”汪孚林轻轻拍着妹妹的背,软言安慰道,“只要被我抓住尾巴,到时候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老爹那大笔债务又不是他欠的,现在可以先不管,可这一次的事,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因为身边没什么需要搬的东西,也不打算惊动什么人,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索性让康大等四个轿夫用滑竿抬了汪小妹,以及她从松明山捎来的行李书籍等,自己带着金宝和秋枫安步当车,只前行了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汪道贯借给自己的房子。

汪道贯之前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两进的小院,但走到门前,汪孚林就发现,这座正对县衙知县官廨后门的两进小院,比自家松明山的老宅看上去还要气派。最外头是黛瓦白墙,高高的四柱门罩,左右山墙处都有高出一截的马头墙。开了大门进去,绕过一座砖雕照壁,便是一色青砖铺地的宽敞前庭。前院是两层楼,正中三开间的明厅,两侧则为廊房。楼上都是木栏杆围着,隐约可见还有几个房间。

明厅之中所有桌椅家具一应俱全,金宝和秋枫固然是穷苦惯了的,看得眼睛都花了,可就连汪小妹也是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前些天的愁苦终于从天真烂漫的她脸上褪去。当她从正中隔屏绕到后头时,突然又惊叫了一声:“哥,这后面还有门!”

汪孚林有意想让小妹高兴高兴,因此也不去这管撒欢似的小丫头,见四个轿夫只在明厅外止步,笑说后院不方便进去,他也不勉强,一手拉起金宝,招呼了秋枫一块入内。明厅之后,是一座比前院小的天井,随即是一座小三间穿堂,虽说穿堂一堂两屋,比起明厅来说要狭窄一些,两侧也并无廊房,但跨入其间,一样是应有尽有,布置得齐全周到。

当过了这小小的穿堂,眼前便豁然开朗,这里就只有一楼平房,采光更好,北面三间轩敞亮堂的堂屋,东西两面则各有两间房,汪小妹这会儿正从堂屋之中跑了出来,脸上满是高兴的笑意:“哥,里头的床真软,我忍不住在上头打了个滚!”

汪孚林顿时笑了。他拉起汪小妹的手,笑着说道:“这后院今后就是我们住,你喜欢哪间屋就住哪间。”

“哥说话算话?”汪小妹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得到了首肯之后,她立刻欢呼一声道,“那我要住前头楼上,我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没住过二楼呢!”

汪孚林顿时给小丫头逗得哭笑不得。他自从到了这年代,真正呆过的地方也就是松明山的自家老宅,以及这歙县城中的马家客栈,同样没住过二层楼。

等再回到设在穿堂隐蔽之处的楼梯,登楼一看,他就发现这前院二楼的四周栏杆全都设计成了椅子,据秋枫说,听说过这叫美人靠,正是给闺阁女子在上头看迎来送往时用的。设在三间明厅楼上的上厅亦是三间大开间,看家具摆设应同样是起居室,左右廊房上头则是卧室,可下头廊房睡着男人,他哪能让小妹住这?

奈何他刚刚已经答应都答应了,死活拗不过汪小妹,只能答应自己陪着她在这里住两天,把这小丫头喜得无可不可,竟是把地板跳得咚咚响。

看着欣喜若狂的小妹,汪孚林不禁有些心虚——前世里倒听说过债主像杨白劳,欠债的像黄世仁,可怎么现在他的境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七十一章 逼宫!

而秋枫陪着看完了这说是两进,实则可以算是小三进的院子,发现有一口清冽的水井之外,竟然还找到一个很深的储物空地窖,心里对汪二老爷的大手笔直咂舌,再一次庆幸自己昨天没有被那虚无缥缈的承诺给冲昏了头脑。当汪孚林让金宝带着汪小妹到堂屋去摆设带来的那些行李,他就上前说道:“小官人,等回头菡姑娘住腻了这楼上的屋子,就让我住这里吧。我一向警醒,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报个信。”

汪孚林笑了笑,就在这美人靠上坐了下来:“这里正对县衙知县官廨后门,要真的动辄有贼或者其他险情,那歙县也没有安全地儿了。我昨天答应过你的,把你的卖身契还给你,你不用担心我说话不算话……”

“小官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秋枫急了,又要往地上跪,汪孚林立刻伸手拦住了他,随即笑着说道:“你和金宝不一样,与我不是同姓同宗,还了你卖身契,你只怕留下来也会觉得不安心。这样吧,别的契书也不必签了,你就自觉一点,去李师爷那上课的时候照料着点金宝,当好陪读。他比你小,又认死理,叶公子人虽看着不错,万一欺负人也是说不好的。而在家里的时候呢,收拾书房,做一些洒扫之类的杂务,就算半工半读,怎样?”

汪孚林这半工半读的名义在秋枫听来,简直是新鲜而不可思议。想到之前别人承诺自己的推荐去书院,他只觉得是那样不切实际,深悔那时候竟然犹豫过。他使劲点了点头,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小官人,谢谢小官人!我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做好的,小官人不用再添人,不但洒扫,做饭、洗菜、刷洗、端茶递水……我什么都会做!”

这话简直和当初的金宝如出一辙。汪孚林笑了笑,遂站起身来:“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看到汪孚林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东西过来递给自己,秋枫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那是一张仅仅用十二两银子就买断了他一生一世的契书,曾经如同大山一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但现在却又如同轻飘飘不着力一般还给了自己。他想要去接,但手却如同僵硬了一般动弹不得,到最后,他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我怕自己还会有一念之差铸成大错的时候,还是小官人替我收着吧。”

汪孚林盯着秋枫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笑着将东西塞在了他手里:“你昨天都没有一念之差,那还怕什么?今天是今天,日后是日后。”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并不想费心去问,当初是否有人蛊惑秋枫。这种不光彩的事,已经没有太多必要去追究了,横竖就是那么些货色而已。

现在剩下的,就是看看怎么解决汪二娘被骗的事,钱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事儿在汪二娘心中留下的阴影!

虽说之前已经打扫过了,但焦大等四个轿夫还是把前院重新洒扫了一遍,后头秋枫和金宝须臾也同样干得热火朝天,汪小妹捋起袖管在旁边帮倒忙,两人死活拦不住,只能把要插一脚的汪孚林往外赶。金宝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爹你去外头逛会,我们会把事情做好的。”

无奈之下,汪孚林只能索性出了门。看到对面那座知县官廨后门,他想到之前把这儿当自己家走动的那些天,想起今天金宝缺课都没请个假,就熟门熟路穿过县后街走了过去。

由于叶钧耀对他的态度,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一口一个汪小相公,又或者汪小官人的叫声,全都充满了恭敬和殷勤。当汪孚林来到金宝往日读书的书房时,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恼怒的声音。

“平常从来都不迟到的,今天怎么说不来就不来?还两个三个,今天就只剩你一个了!叶明兆,《礼记》月令第六,给我从头开始背,背完了就注解!”

“不是吧……先生,这是前天才刚教的!再说今天是金宝没来,我可是准时来的,您怎么罚我!”

“我是先生还是你是先生?快背,背错一个字一戒尺!”

汪孚林听着里头那对师生的对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大步走到门前,才想叫人,却不料斑竹帘一下子被人拉开。现身出来的正是听到动静的李师爷,发现是他而不是金宝,李师爷登时瞪大了眼睛:“怎么,是金宝病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又或者说你没想好怎么说服叶县尊,打算回松明山去?”

李师爷平时是说话不紧不慢的人,可这会儿却连珠炮似的,汪孚林不禁莞尔,拱了拱手就解释道:“今天我们乔迁,所以金宝来不了,我就亲自过来告知李师爷一声。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面对面只隔一条街的邻居了。”

听到前头一句,李师爷眉头紧皱,可听到后半句,他登时又惊又喜。而从他背后闪出来的叶小胖就更高兴了,欢呼一声窜过来问道:“那是不是说,明天就是金宝和秋枫两个人一块陪我读书了?”

小胖子你高兴得太早了,就凭那俩小子的资质,日后你恐怕会常常挨李师爷的戒尺!

汪孚林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会儿只顾高兴的叶小胖,点点头算是肯定了这个说法:“不过,兹事体大,我还得亲自去对叶县尊禀告一声。”

李师爷登时长舒了一口气,面上的急切之色蜕变成了镇定自若,一把拽起小胖子进屋读书去了。不消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小胖子惨烈的哀嚎声:“先生,为什么还要背啊,金宝他们明天不就来了!”

汪孚林只能默默为叶小胖掬一把同情之泪,复又去往叶钧耀的书房。这里他就不好随便乱闯了,少不得让僮仆通报了一声。不多时,里头就传来了叶县尊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

“进来吧。”

自从粮长以及赵思成之事解决之后,汪孚林就没有再来过这里。此时踏进此间,屋子里布置一样,但书桌后头的叶钧耀瞧着就不一样了,脸上少了悲苦急切,多了几分腆胸凸肚的威严。甫一见面,这位歙县令就针对昨天他的冲动大加责备了一番,可看得出来,叶钧耀的心情很不错,教训的话固然多,可字字句句都是责他不该冲动,随即又得意地告诉他,冯师爷已经决定把他补为增广生。

横竖秋闱之后,原本的廪生和增广生中,每次总会有至少二十余人考中举人,这就是歙县的底蕴!再说又没有廪米,所以这件事没人反对。

汪孚林顿时傻眼了。他没想到自己已经撂下那样的话了,还能得到如此“福利”。可是,他辞又辞不掉,只能苦笑道谢,随即婉转提出,能否添个秋枫让李师爷一块教。得知李师爷本人同意,叶钧耀几乎想都不想就点了头。

“本县身为父母官,有这样的好学少年岂能不加体恤?准了,三人读书正好做个伴!”

最大的目的达成,汪孚林少不得又解释了一下,自己已经搬到了知县官廨对面。和李师爷那反应差不多,叶钧耀也表达了一番祝贺,但心底却是因为房子是汪二老爷送的而高兴。在他看来,汪孚林还年少,能够有宗族之力,才是最大的助力——而且也是对自己的最大助力。

至于追查骗子,汪孚林暂且没说。他打算先到专管刑名的刑房打探一下,然后再看看怎么对面前这位一县之主提。他盘桓了好一阵子,重申自己暂时不想去县学——其实是不想去找虐——然后预备告辞离开的时候,外间就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堂尊,承发房王司吏,刑房张司吏,壮班赵班头,户房钱科刘令史联名请见。”

汪孚林记得这几个人全都是之前因为叶钧耀选择站队后,投靠过来的中坚人物,可此时此刻听到他们请见,却只见叶县尊一下子面色一僵。知道必有内情,他刚打算赶紧告辞走人,可须臾只见主位上的叶钧耀努嘴示意屏风,意义非常明确。

他想都不想,立刻起身避到屏风后,可刚来到那后头,他就看到这里已经躲着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物,差点没惊呼出声。

又是那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第七十二章 屏风后那轻轻一推

嘘!

看到那一根纤细的食指放在那张血盆大口上,汪孚林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更纳闷的是叶钧耀是否知道这屏风后头还有一位的存在。可这会儿,那位叶县尊已经开口吩咐人进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与人分享这四扇屏风后头的躲藏空间。随眼一瞥那翡翠色纱衫,鸭卵青的湘裙,他觉得这不太可能是官廨中哪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很有可能是让婢女和金宝给自己捎了几次话,又送了他一套《徽州府志》的叶小姐。

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了那一次带着金宝走在县后街上的那次偶遇。那时候那一乘青绸小轿也是如此,本以为兴许是一次值得纪念的惊鸿一瞥,结果却是吓了一跳的经历。而同时跃上心头的,还有程大公子那心有余悸的讲述,以至于他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难不成程乃轩的未婚妻便是叶小姐?不对啊,程老爷常年在外行商,叶县尊却是年初刚上任,这要说婚约似乎不太可能。而且以叶小姐的脾气性格来看,就算偶尔恶作剧,也不至于做出恶犬追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

“堂尊,昨日英雄宴上我歙县生员威名远扬,五县宵小则折戟而归,正是趁胜追击的时候,帅嘉谟已经忍不住了,他一力要再去徽州府陈告。如果徽州府继续和稀泥,他说要去南直隶都院,向巡按御史刘爷继续陈情,还不行就去京城敲登闻鼓!”

因为身边有人,汪孚林不禁微微分神,此刻耳畔陡然钻进这么几句话,他登时大吃一惊。他本能地侧头往身旁看了一眼,奈何那张鬼脸将疑似叶小姐的女子头脸遮得严严实实,他除非有透视眼,否则根本看不出她是个什么表情。

汪孚林都吓了一跳,直面四人的叶县尊就更加震惊了。他顾不得一县之主的威严,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说道:“做事情总得循序渐进,他怎敢如此!”

刚刚率先说话的是赵五爷,这时候,却是刘会接过了话茬:“堂尊,不是那帅嘉谟狂妄大胆,而是我歙县夏税丝绢积弊太久,民众因此受苦多年,嘉靖年间便有人提出,奈何最终首倡者死得不明不白,事情也就没了下文,如今终于又有义士肯为歙县百姓张目,下头自然群情汹涌。据说,今年分配到各粮区的应交夏税,以及摊派下来的各色岁办岁贡军费等等,已经有不少地方叫苦连天,只怕八月未必能够完税。”

尽管明初对于夏税秋粮的解运全都有严格要求,交不齐就从粮长到府县主司一层层处置,但到现在这年头,交不齐的年份已经越来越多了。究其根本,不在于作为赋税正项的夏税秋粮,而在于摊派下来的军费以及岁办。这是汪孚林在之前看完那套《徽州府志》后最大的感受。哪怕加上那一批数额庞大的夏税丝绢,再加上那些麦子茶叶,这正项赋税才多少钱?可岁办加上军费常常就有数千两,碰到什么藩王就藩等破事还要再加,所谓轻税简直是笑话!

可叶县尊却不会这么看。这年头的州县主司考核第一条是什么?交税!现在交税的原则是,岁办岁贡和军费一定不能拖欠,夏税秋粮可以稍稍拖一拖,可问题是,交不齐夏税秋粮,考评上不去,升官就别想,不被撸掉就不错了!所以,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足冰冷,可一想到回头自己治下竟然有人跑到南京去陈告,又或者去京城敲登闻鼓,他就更坐立不安了。

见叶钧耀没说话,承发房的张旻便开口道:“我等不敢凌迫堂尊,只是其余五县咄咄逼人的态度,堂尊也已经看到了。不说别的,汪小相公就一再被人当成靶子似的反复算计,而堂尊自己也两次被人泼了脏水。”

屏风后头,汪孚林已经听出了这些家伙的言下之意。那就是与其一次次被动挨打,不如赶紧发起反击!他忍不住摩挲着下巴沉吟,可旋即就觉得胳膊肘仿佛撞到了什么,侧头一看,他方才发现自己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赶紧歉意地点头笑了笑,可当看到鬼面女子冲着自己摇了摇手,又指了指外头时,他只觉一股淡淡馨香传入鼻间,突然觉得今天这遭遇实在是奇妙极了。

果然,被张旻这样一说,叶钧耀的怒气立刻起来了。他好端端的一县之主,居然被人污蔑县试的时候给汪孚林高名次是早有默契的作弊,而后又被赵思成这个奸吏用账面亏空,威胁提高摊派公费的水平,甚至在上任之初竟然还被前任县令房寰给坑了一把,这都叫什么事!本来已经坐了下去的他一巴掌重重拍在书桌上,竟是再次站起身来。

“简直是岂有此理!”

对于叶县尊的业务水平,汪孚林已经深有领教了。此刻听到这一声怒喝,他登时心道不好。尽管刘会和赵五爷都是他推荐给叶钧耀的,站队选阵营也是他的建议,但他的目的不在于别人想的谋福减负,而在于分清敌我,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弄清楚很多情况。但现在一套徽州府志啃完,他已经有些头绪了,早就打算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被别人带得团团转。而且,要是这会儿叶钧耀被人撺掇入了彀中,回头觉察不对,岂非都是他的错?

可这会儿他该怎么办?躲在屏风后头的他难道要重重咳嗽一声,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出去?虽说他这些天把声势造得不错,可这种具体事务上突然跳出来,只怕叶钧耀就要有想法了!

汪孚林还在艰难地做着选择,这时候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是,一旁的鬼面女连连推搡了自己好几次。在发现他完全没有动静时,那双手最终虚按在了他的身后。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得身后传来了一股大力,整个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跌了出去。等到一个踉跄之后,他终于站住脚,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屏风后!

这时候,不但书桌后的叶县尊惊愕地看着这边,那四位属吏也全都看了过来,但眼神之中却没有多少意外,显然之前都知道叶钧耀接见了他。认识他的刘会和赵五爷竭力忍着笑,而承发房王司吏和刑房张旻却是神情微妙。

居然被一个女人阴了!

汪孚林心头大怒,扭头往屏风后头瞪了一眼,却见那鬼面女子正对自己,先是双手合十拜了拜,仿佛是恳求他帮忙,随即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面对这一幕,他哪里不知道对方推自己那一把是让自己出头,可仍然耿耿于怀。他从前那一次次扭转必败之局,哪回不是扬眉吐气,何尝有现在这么丢脸?

你等着瞧,回头我打发了这些家伙就找你算账!

第七十三章 狐狸尾巴揪不着

他用尽量镇定自若的姿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仿佛刚刚不是踉跄两步跌了出来,而是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等站直身子之后,他才从容拱了拱手道:“县尊见谅,实在是我刚刚听到各位提及夏税之事,一时情急,这才失态了。”

不等这主客一堆人开口,他就继续说道:“夏税丝绢独派我歙县,确实不公,但此事既然从洪武至今已经沿袭了百多年,要想变革,就要一步一步来,至少,决不能县尊刚一上任,连一次夏税都尚未完税,就立刻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如果那帅嘉谟如此不识大体,那么便不是为歙县子民求一个公道,而是以此为名要挟县尊了!”

叶钧耀登时为之动容,对汪孚林这突然现身的一丁点恼火,全都转变成了赞赏。果然是自己人啊,关键时刻口口声声都为他说话!

而汪孚林很快又换了一个角度,反口说道:“但张旻等诸位说得也不无道理,如若县尊一直都没有举动,帅嘉谟暂且不提,那些一心想为歙县父老谋求减负的忠义之士,总不免焦急,甚至寒心。不如就以这次八月的夏税为限,此次夏税一完之后,县尊再召见各位,徐徐商讨如何运转均平夏税丝绢之事,各位认为如何?毕竟,县尊任期只不过刚刚开始。”

这两头各捧了一下,又把立时三刻做决断,改成了等到八月再商量,刘会和赵五爷是见识过汪孚林之前怎么设计赵思成的,心道果然还是那个脑筋极好的汪小相公。王司吏和张司吏却有些不得劲,但叶县尊又拍了一下书桌,义正词严说八月必给一个交待,他们才明白木已成舟,只能无奈答应。可临走之前,王司吏忍不住问道:“敢问汪小相公此言,可也是南明先生的意思?”

“我只代表我个人。”汪孚林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别人都会把他和汪道昆扯在一块,但他反正撇清干净了,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我只是为了我歙县发展的稳定大计,与此相比,其他一切都不足为道!”

话虽如此,等到又是一番扯皮结束后,几个属吏离开书房时,不免面色各异。而汪孚林亲自上去关上了门,随即就用极其不善的目光看向了屏风后头。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对叶钧耀解释,一个箭步冲到了屏风后头,可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完全傻了眼。

那空空荡荡的地方赫然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刚刚是见鬼了?倒是有一扇小窗,可看上去钉死了不说,而且除非七八岁的孩童,怎么可能来去自如!

想到那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想到背上被人推的那一把,汪孚林自从莫名其妙地重生在这个年代,对神佛鬼怪早就不敢不信了,这会儿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紧跟着,他就闻到了一股熟悉淡淡香味,顿时心中一动。他分明记得,刚刚鬼面女子一同躲在这屏风后头时,也曾闻到过类似香味。

不是妖魔鬼怪,而是有人捣鬼!

汪孚林恨得牙痒痒的,可这时候,身后却传来了叶钧耀的声音:“孚林,你这是干什么?”

“哦,学生刚刚一不留神掉了点东西在屏风后。”汪孚林立刻弯腰做了个样子,这才镇定自若地从屏风后头出来,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他正想试探一下,外间又传来了叩门声。

“爹,我给你送汤圆来了。”

说话间,屋门被打开,汪孚林循声望去,却只见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容貌昳丽,秋香色衫子,柳黄的马面裙,瞧着落落大方,和他打照面的时候笑着一颔首,不慌不忙毫无异色,怎也不像是刚刚和自己在屏风后头有过奇妙缘分的鬼面女子。她将手中托盘上的一碗汤团放在叶钧耀面前的书桌上,这才笑对汪孚林问道:“这是爹最喜欢的水磨汤圆,汪小相公可也要来一碗?”

刚刚那鬼面女子人在屋子里,眼下叶小姐却是从外头进来的;刚刚的人一身明亮跳脱的绿色,眼下的叶小姐却衣着沉稳内敛;最重要的是,汪孚林的轻轻吸了吸鼻子,并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淡淡香味。一时间,他不得不认为这里头有所玄虚。可是,面对她这有些戏谑的征询,他却忍不住迸出了一个字。

“要!”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不止太不客气,而且简直是有些小轻浮了。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他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说道:“早就听说县尊是宁波府人,那儿的水磨汤圆最为有名。我家小妹昨天才刚进城,如果可以,能否让我捎带几个生的回去,让她和金宝他们能够煮熟了尝个鲜?”

叶钧耀最欣赏汪孚林的不是别的,而是他小小年纪就护着家人的担当,无论是对金宝,还是对行商在外的父亲,抑或是对旁人根本不会在意的一个小小书童。所以此刻听到汪孚林讨了东西是为了家中众小,他就为之释然,竟忘了责备女儿在有外男的时候这么闯进来,笑眯眯地吩咐道:“我家乡的水磨汤圆最是一绝,只不过这徽州府少产糯米,品种也和宁波府不同,擅长这手艺的张嫂常常英雄无用武之地。既然是难得做,明月,你去给孚林装一盒。”

原来县尊千金闺名叫做明月?

汪孚林心中一动,但没有随随便便再去端详人家,可心里却越发好奇叶明月到底是不是刚刚屏风后头的鬼面女子,是不是当初自己在县后街上邂逅的鬼面女子,是不是那个曾经把程公子程乃轩吓得魂飞魄散,到现在还留有心理阴影的未婚妻。可这些问题除却最后一个他还能找人求证,前两者都只能暂时无解。于是,他只能听得叶明月答应一声,旋即翩然离去。

难不成刚刚被推了一把的仇只能暂时记下?

在汪孚林那番话的帮助下,成功争取到了时间,叶钧耀心情好了许多,对于汪孚林骤然从屏风后头现身也就不计较了。非但不计较,想到昨日英雄宴汪孚林走后,汪道昆对这个族侄的维护,还有这位南明先生在士林官场的威望,他决定除了把金宝和秋枫都纳入胖儿子的同学范围,再做出一点实质性的突破,进一步拉近两人关系。

于是,他示意汪孚林在桌前客位上坐下,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孚林啊,你刚刚也看到了,这些县衙吏役简直是让我疲于应付。你既然暂居城中,又不打算去学宫里的紫阳书院,何妨常来和李师爷切磋探讨?就算你在人前放话废举业,可也不能就这样荒废嘛!而且,你最近既然闲着,不如时不时来给我搭个手……”

这前头的话汪孚林也就姑且一听,可这后头半截话,他才叫意外。如今常走动,这位叶县尊字里行间自重身份的本县两个字出现频次低了,而且对话时,叶钧耀也常常会把他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子,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可是,身为歙县令的叶钧耀竟然会明着招揽他为帮手,这就意义不同了。

哪怕他作为歙县出身的生员,需要遵守不成文的回避原则,不能名正言顺地像李师爷这样混个名分,只能当个影子谋主,但对于眼下是负翁的他来说,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很方便地促使叶县尊去做某些事情。

第七十四章 做人一定要会过日子

尽管汪孚林现在正发狠想要为汪二娘揪出那些骗子报仇,非常需要一县之主的支持,可这种事还是要表现一下诚惶诚恐,不能爽快答应。于是,接下来宾主二人一个谦辞,一个力捧,到最后当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叶明月捧着一个食盒进来时,就只见书桌前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演戏似的来来回回打太极。大约是看到她进来,求贤若渴状的叶钧耀便重重咳嗽一声说:“你不要推辞了,本县很看好你,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汪孚林同样不希望这位极度可疑的叶小姐搅和了自己的好事,也立刻起身长揖:“既是县尊信赖,学生定当不负所望!”

这时候,叶明月方才笑吟吟地捧了食盒上前说道:“爹,张嫂听说是汪小相公喜欢,立刻又赶做了三十个。”

“好好,孚林你带回去,就当我送你的乔迁之礼。”叶钧耀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对,哪有用一盒汤圆就算贺了人家乔迁之礼的?

他正尴尬得无以复加,就只见女儿在放下食盒之后,继而又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单子,递到了他面前。他随眼一瞥,见上头是一套五经,两坛美酒,外加四色糕饼,几样时令菜蔬,一串红绳穿的乔迁喜钱,他顿时暗赞不愧是持家有方的女儿,连忙清了清嗓子道:“此外还有几样东西算是我小小心意,你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汪孚林虽说看不见那张单子上写了些什么,可听叶县尊最后一句话,他也就明白了。可他却没觉得叶明月周到,反而觉得猫腻更大,要知道,之前叶小姐进门的时候,他可没提到乔迁之喜的事,人家一进一出又一进之间,却把礼物都被备办好了,哪来的消息?当他再三道谢之后,接了那食盒告辞离开的时候,眼角余光又往叶明月身上瞟了一眼。

迟早把你狐狸尾巴揪出来!还有这书房之中大变活人的秘密!

叶明月若无其事地看着汪孚林告辞离开,这才笑着对父亲说道:“爹上任这么久,总算招揽到一个真正的帮手。”

“你这怎么说话的?”叶钧耀登时为之气结,“李师爷身为举人,却特意从宁国府过来投奔我,还教导了你弟弟,难道他不算是帮手?”

“李师爷那是为了躲开家里逼婚,真要只有弟弟一个学生,他说不定早就撂挑子了。”叶明月却对父亲半点也不怵,轻轻眨了眨眼睛,“那些胥吏一个个奸似鬼,油似蛇,爹一味堂堂正正,怎么吃得消?汪小相公却不一样,智计百出,能帮上爹不少忙。”

“哼,我那是看他乃南明先生的族侄,这才照应照应他。”

叶钧耀绝不承认自己是想要汪孚林帮自己出主意甚至拿主意,他一心一意认为,他只是给汪孚林机会为自己拾遗补缺,那是赏识人才,知人善用!

叶明月知道父亲是什么性子,她扑哧一笑,也不再挤兑拆穿,当即收了那一碗已经冷了的汤团去厨房回锅。当她走到门口时,却只听身后飘来一句。

“明月,你以后少去那个衣香社,一群姑娘成天聚来聚去有什么意思?多管管你弟弟,否则你娘回头来信又该发火了。”

“爹,就是几家姊妹在一块说笑谈天,读书写字做做针线,打发时间而已,家里的事情我又没少管。”叶明月头也不回地这么回了一句,随即又笑道,“弟弟有李师爷,如今已经比从前强多了,日后还有两个同窗,他要是不想成天被罚,总会奋起直追的,比咱们一个劲强压约束他更有用。”

听到背后无话,知道父亲偃旗息鼓了,叶明月方才步履轻快地拿着碗往厨房而去。经过弟弟那书房的时候,她有意在门前稍稍停留片刻,听到里头李师爷还在侃侃而谈讲课,她抿嘴一笑,这才悄然走了。至于父亲说母亲来信发火,她丝毫没放在心上。

孕妇本来就是最爱发火的!更何况是到这种年纪又怀上一胎?弟弟如今有了李师爷,剩下的就是按照母亲的意思,让父亲做好官,看好他,那就行了!

汪道贯借出这座两进小宅院之前,本就派人彻底清理打扫布置了一遍,因此金宝等人收拾起来自也省力。当他们大功告成高高兴兴的时候,汪孚林从知县官廨带了一大堆礼物回来,甚至还跟着两个送礼的仆妇,直叫上上下下全都吃了一惊。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这新家其他都不缺,就少一个厨娘,而且厨下还是空的,要不是叶县尊送了这么多,午饭就得出去吃了。于是,接下来金宝和秋枫一块上灶忙活,一家人吃了一顿迟到的午餐。

等一顿饭吃完,金宝好说歹说把汪小妹给哄回屋子,又死活拦住了捋起袖子要洗碗的汪孚林,和秋枫一块收拾过之后,他抹干净手就去了最后头的堂屋。一推开门,他就看到汪孚林正从东次间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爹。”金宝叫了一声,这才说道,“回头我和秋枫轮流去李师爷那儿听讲吧?家里人口多了,地方又大,总得有个人做饭,平时还要收拾……”

“瞎操心。”汪孚林也是带了东西回来饥肠辘辘的时候,方才发现少了个上灶的厨娘。他一口打断了金宝的话,摩挲着下巴想了想,最终笑着说道,“我下午就去请个最妥当的人回来帮忙,你们俩给我一门心思读书。刚刚我去叶县尊那儿见到李师爷时,他还连声问人怎么没来。这要是因为家里没人做饭就把你们俩给耽误了,我非得被李师爷埋怨死不可。回头我会常常去查岗,要是谁敢不好好读书,回来小心挨戒尺!”

比金宝慢一步,此刻刚来到门外打算主动请缨的秋枫听到这话,顿时站住了。对于你们俩这个称呼,他咬了咬嘴唇,最终悄然转身眯了眯眼睛,竭力忍住眼泪,最终快步离去。

打发走太有担当的小家伙,汪孚林就去造访了新安驿旁边的刘会家。女主人刘洪氏不比上一次汪孚林现身时先是心存感谢,随即险些失控,继而又将信将疑,这一回她对汪孚林却是又感激又惶恐。当听到对方提出每个月一两银子雇她当厨娘到家里帮忙,她最初一愣神,随即立刻欣喜若狂地连连点头。

“我去,但只有一句话,绝不要小官人的钱!我家那口子若是知道我能帮这点忙,也一定会高兴得了不得!”

“不给钱让人做白工,哪有这样的!刘嫂子如果这么说,我可就去找别人了。”见刘洪氏这才慌忙拦住要出门的自己,汪孚林便笑着说道,“不过,你去我那帮忙一日三餐,只怕你家那口子回来就吃不了热饭菜,干脆一块带一口,让他也在我那吃完再回家得了!我正好还要去一趟县衙六房,替你带个信给他。”

第七十五章 小吏和派系

县衙要地,寻常小民不得擅闯,但有功名者除外,之前把知县官廨后门当成自家后门那般走动的汪孚林就更是个例外。而今天他上午刚走后门去拜访了一下叶县尊,空手套白狼捎带了一大堆叶县尊的贺乔迁之礼回家,这会儿下午又经过通禀,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了县衙。

进了大门和仪门,便是整个县衙之内最宽敞的院落,正北面是大堂,两侧厢房就是六房、承发房、铺长司等胥吏的办事之所。歙县县衙最初还在府城中时,也和明初大多数县衙一样,六房按照升堂排班的左右列,西厢房是吏、户、礼,东厢房是兵、刑、工,和朝廷六部格局一模一样。

但随着时日久远,各房的差事繁重不一,尤其是户房职责最重,等歙县自己圈了县城,别造县衙,渐渐就分了钱科粮科,而马科又从兵房分出。现如今,户房和吏房独占了西边,将礼房给排挤到了东边。

如今东厢房总共四房,格局亦是和朝廷六部不同,朝中刑部繁重而没有多少实权,但县衙之中的刑房却是万千小民最发怵的地方。万一得罪了他们,做点手脚在大老爷面前告一状,回头牌票一发,那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此时此刻,刑房司吏张旻听说汪孚林求见自己,便是皮笑肉不笑地拿着根竹签剔了剔牙,继而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对下头典吏和白衣书办道:“之前赵思成惹他的时候,他可是直接找了叶县尊,这次倒来见我,真稀罕。”

“司吏,那位小相公毕竟很得县尊看重……”

听到身旁一个书办小声提醒了一句,张旻便不屑地挑了挑眉。他又不是赵思成那个蠢货,身为歙人竟然坐歪了屁股,帮着那些五县豪强来算计自己人,甚至还愚不可及地要挟县尊,到头来司吏位子还没坐热就倒了台。他行得正坐得直,背后还有根正苗红的歙县乡宦第一家汪尚宁汪老太爷顶着,又把叶县尊客客气气供着,他用得着怕一个小秀才?如果那是汪道昆的儿子,他自然得稍微小心些,可不过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族侄罢了。

心里这么想,张旻嘴上却只是哂然一笑,等到出了吏房,他见那个身穿青色襕衫的小秀才正在房前来来回回踱步,仿佛有些焦急,他就更笃定了。汪道贯派人报案的那卷宗,现如今还搁在他案头,这也是他不怵汪孚林的另外一个原因。他可绝不会承认,今天在县尊书房中,这小秀才打乱了汪老太爷的计划,自己迫使叶县尊尽快主导均平夏税丝绢的打算也落了空,这才是他不待见对方的真正原因!

“汪小相公。”

汪孚林这才抬起头来,见是张旻出来,他就客气地向对方拱了拱手,只表情却有几分清高。虽说今天是求人,但这刑房张旻又不是刘会赵五爷这样和他熟悉的人,兼且有汪道贯的提醒,他当然不能把底牌都露出来。于是,在说话的时候,他的口气就带出了几分不会求人的生硬。

“张司吏,因为奸人设骗局,我家中险些鸡犬不宁,不知道此事什么时候能查出个结果?”

“汪小相公,这事我已经得报了,可不瞒你说,县衙中积年的案卷不计其数,像这样的诈骗案多了。这不是说一句破案,立马就能成事的过家家,是需要快班深入调查,壮班协助奔走,即便广撒网都未必能有个结果的事,你就算再急,我也只能说请你耐心等一等。”张旻年纪比叶钧耀这县令还要大十岁,说起话来也是很有几分官腔。见汪孚林面色发僵,他便拱了拱手说道,“我能理解汪小相公的心切,只不过刑房重地,不敢稍离,我还得回去做事。”

他撂下这话便自顾自进了屋子,一跨进门,他就看到一帮子人根本没在干活,全都在里头窃窃私语,他便官威十足地喝道:“全都给我用心一点!这案牍都快堆成山了,哪有闲聊的功夫。前几天不是还出了一件人命案吗?这可是限期就得破的,再破不了就要禀报县尊追比!”

站在刑房之外的汪孚林听到里头这声音,对于这位刑房张旻有了明确的认识。汪道贯还真没有说错,此人背后靠山硬,所以才不把他放在眼里,可大面上至少能让人挑不出错来,和赵思成那种蠢货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怪不得一个早早就执掌刑房,一个却熬了那么多年,直到刘会出岔子方才得以升迁上去执掌户房,没几天还就栽了,这就是差别!

汪孚林想了想,转身就走,却不是离开县衙,而是往对面西厢房那边走去。相较于名义上的老大吏房,户房独占了三间屋子,各自都往外开门,就只见不断有白衣书办进进出出。他叫住一个书办请人帮忙捎个信,不过一小会儿,刘会就出来了。

见是汪孚林毫不避讳地跑到这里找自己,刘会还一直对上司同僚下属隐瞒这一层关系,此刻不禁小小吃了一惊,随即迎上去:“小官人怎的来了?”

四周进进出出的人全都往这边张望,汪孚林示意刘会跟着自己稍稍离开些,这才把自己请了刘洪氏到家里帮厨的事说了。见刘会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他便干咳道:“实在是我对县城不太了解,家里没个人帮厨,一顿午饭就已经快难死了一堆人,只能请嫂子帮个忙……”

“不不,小官人误会了,小人并不是不愿意……”

刘会脸上涨得通红,心中着实感激得很。毕竟,当初讹诈他的白役虽说几乎全被撸掉,赵思成也倒台了,可那些钱却要不回来了。他父母双亡,和妻子成婚多年却没个儿女,那会儿还是司吏风光的时候,本家亲戚,远房亲戚,一个个都想塞女人给他做妾,又或者求着帮忙,他除了一个刘三,大多都回绝了,因此他与不少亲戚都交了恶。

而刘三之后,他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亲戚更是深恶痛绝,再加上倒台时根本没人援手。现如今他一翻身,干脆和他们完全断了往来。可这样一来,他的经济压力就更吃紧了。现在他不是户房司吏,还没有完全恢复到顶峰时期的地位,回归之后也不敢随便捞油水,赵洪氏不仅仅是得到了一份工,贴补了家里的生计,而且也让他不用担心自己不在家时妻子遭人欺辱!

汪孚林听到刘会只挤出这句话就不回答了,便笑着说道:“我之前对嫂子说了,每月给她一两银子。因为她至少要帮忙准备两餐,你中午还能在县衙凑合,晚饭就吃不着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干脆在我那搭个伙,一来近,二来也顺路接她回去。”

“不不不,这就更不行了!她不过就会做些家常菜,又不是什么好厨娘,怎么能要这么多工钱?而且小人怎么好去搅扰!”

“第一,我在城里不认得多少人,只信得过你家媳妇;第二,就是要做家常饭菜,又不是酒馆请厨子;第三,我刚刚在刑房张旻那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你还得帮我的忙,每天搭伙一顿晚饭算什么?”汪孚林把刘会能拒绝的理由都驳了回去,这才把第三个理由给拿了出来。

刘会登时一愣,悄悄往刑房那里看了一眼,他这才小声说道:“那小人和小官人的关系,今后是不用隐瞒了?”

“你媳妇在我家帮厨,你往我家搭伙,谁都能看得到,还瞒什么?要是人问,你就说从前你走投无路来找我诚恳赔罪,至于怎么搭上了叶县尊,反正话你自己编就行。让人知道你是县尊心腹没坏处,毕竟你眼下在户房不比从前,上头还压着个人,自己也还没转正。”

既然那个刑房司吏张旻是汪尚宁一派的,他为什么不能扯起叶县尊做大旗,组建自己的势力?汪道昆就算在县衙有人,那和他自己的人毕竟两码事。

汪孚林说到这里,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对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回头把县尊上任之后那些诈骗案的卷宗从刑房弄出来让我瞧瞧。”

第七十六章 疑似内鬼

乔迁之后的第一天晚上,刘会夫妻吃完晚饭后千恩万谢地告辞了。等收拾完之后,两进半小院之中的灯火渐次熄灭。汪孚林带着汪小妹睡在了前院二楼,金宝和秋枫则住在了中间穿堂的左右两间屋,空着居中一间以及整个后院。本来这相当于小三进的小宅子中空屋子多,按照汪孚林的意思,金宝秋枫住在后院两廊的东室和西室完全没问题,但两人都不肯,他也就随了他们。而前庭一楼廊房里的康大等四个轿夫,也早早就睡了。

然而,汪孚林这一晚上却睡得并不踏实,即便眼下身处的屋子远比客栈要整洁舒适。

尽管他并没有从前那个汪孚林的记忆,可乡间那简单朴素的生活,却让他轻易融入了这个世界。次日大清早,他听到鸡鸣便再也难以合眼,干脆临时起意,决定还是回松明山一趟。吃了早饭,他并没有把此事告知小妹,而是找来了康大和另一个老成轿夫,与他们打了个商量。两人本就是忠厚老实人,虽说来回几十里山路很辛苦,但汪孚林大方地直接赏了每人一两银子,又明说是因牵挂妹妹,他们便爽快答应了下来,又承诺一定守口如瓶。

于是,金宝和秋枫一去李师爷那听讲,汪孚林就找了个借口坐着康大两人抬的滑竿出了门。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赶路,自是少不得挥汗如雨,康大两人却极其吃得起苦,一路上只停下来歇了一次,用了一个多时辰就赶到了松明山。当汪孚林敲响自家老宅大门时,开门的汪七看到小主人,直接呆了半晌,这才手忙脚乱把人让了进来。

“小官人怎回来了?二老爷进城前,说是会捎话给您的……”

“二娘受了这么大委屈,我怎么放心得下?事情原委始末,你再一五一十对我说一遍。”

汪七是汪家老仆了,原是汪孚林祖父捡来的孤儿,故而忠心耿耿自不必说。讲到之前那段经历的时候,他惭愧地认为一切都是自己这个看门的失职,给了那老骗子一碗水,怎也不至于有后续的汪二娘受骗。

面对他的自责,汪孚林沉默片刻,随即开口问道:“此人是喝了水之后,再提到要卖书,还是之前就拿书来和你搭腔?可问过你家里情况,比如爹和我在不在?”

“我虽粗疏,也不会被陌生人这么轻易套了话去!他是喝了水之后,这才千恩万谢,说起自己要卖书,还一本本从随身包袱里拿出来让我过目。我不认识字,这才让媳妇去禀报了二位姑娘。”

也就是说,十有八九是早就瞄准了自家,而不是因为讨水喝之后,这才临时起意行骗。这才对,大多数职业骗子就是这样的!

汪孚林想了想,又继续追问了几个问题,见没有太大的线索,他突然心中一动,又问道:“二老爷之前对我说,接了二娘过去,又派了管事照拂我家里这些田地,那些佃仆可有什么反应?”

汪七登时欲言又止。犹豫好一阵子,他方才讷讷说道:“小官人走后没多久,咱们家那个烂赌鬼佃仆钟大牛据说是在赌场里发了一笔横财,竟亲自过来用八两银子赎了自己。从前老安人在的时候,因他惯会哭闹求恳,所以老安人对他没办法,芸姑娘却最讨厌他这人,就收下银子爽快应了。听说人很快就带去年新讨的媳妇搬到县城去了。芸姑娘那时候去求了二老爷帮忙,又收了一户还算老实的外乡人当了佃仆,照管原先那烂赌鬼的田。”

当初两个佃仆登门的情景,汪孚林还记得,印象更深刻的,是他们打着流言对自己不利的名头要求减租。现如今那个被汪二娘唾弃的烂赌鬼竟然能够拿出银子赎身,这太反常了!得知人是骗子出现的前几天来赎身的,他就更多了几许猜测。

“好了,你小心门户就是,我去南明先生家里看看二娘。”

汪七本想说汪道贯吩咐让汪二娘一个人静一静,可见汪孚林赫然不容置疑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没劝阻。眼看小主人和康大等两个轿夫说了话,也不坐滑竿,独自安步当车往不算出山下那边走去,他顿时叹了一口气,心里不禁想起了最近连个音信都没有的主人汪道蕴以及主母吴氏。

要不是家里没个长辈在,何至于闹得像现在这样,还要小主人一个刚进学的秀才奔前走后!

汪孚林熟门熟路来到汪道昆那座园子,他之前两次拜访都没见到正主儿,这次也一样。门房根本没料到他来,先是大吃一惊,听得来意后,他慌忙请汪孚林稍待片刻,自己拔腿就往里头通报,不一会儿功夫就跑了出来,满脸堆笑地说道:“老姨奶奶请小官人进去。”

之前在城里时,汪孚林打探得知,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二人的父亲汪良彬还在,但母亲吴氏已经过世,当年操办过丧事之后,兄弟俩便做主让父亲的侍妾何为主持家务,家下人大多叫一声老姨奶奶。此刻他随着领路的家仆入内,就只见此地和他从前在歙县城中造访过的程家大宅和许家大宅都不一样,并不是那种单纯的徽式建筑,而是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等到了一处小门,自有一个年长的老媪迎了上来。

一路或曲径通幽,或过桥绕假山,等到了最深处一座三间厅,那老媪笑容可掬地为他打起竹帘,他谢了一声便略一低头跨过了门槛。因为采光的关系,他乍然从明亮的室外走到室内,即使眼下是夏天的大中午,仍然觉得屋子里有些昏暗,不由自主稍稍眯了眯眼睛,方才看到主位上坐着一个年约五十许的老妇,而她一手紧紧攥着的,正是别过头不敢看他的汪二娘。

见此情景,汪孚林连忙上前长揖行礼,何为却也不托大,起身微微颔首,随即就对身边的汪二娘道:“你哥哥这么大热天特意从城里赶回来,你不要辜负了他一片心意。我这个老婆子给你们腾地方,你们兄妹好好说话。”

说完这话,何为将汪二娘往汪孚林这边一推,自己微微一笑,竟是说走就走毫不犹疑。汪孚林连忙谢了一声,见汪二娘先是身体一僵,随即拔腿就跑,他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说道:“一门心思只知道逃有什么用?我认识的那个汪二娘,是不管遇到什么都昂着头,绝不会耷拉脑袋的姑娘!”

汪二娘这会儿背对兄长,本就眼睛通红的她登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倏然转过身来,带着哭腔叫道:“我就是垂头丧气!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我还怎么见你!你为什么要跑来,为什么不就这样把我丢在别人家!”

“小笨蛋,你是我妹妹!”汪孚林索性把人揽在怀里,以他两世为人的经历,哪里看不出,十二三的汪二娘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偏偏还要用张牙舞爪的凶相来掩盖心中的脆弱。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人都会做错事,更何况这次错的不是你,而是那个老骗子。要是每个苦主都像你这样,被人骗了还要归罪于自己,而不是把那个骗子揪出来绳之于法,那天下岂不是好人全都去寻死了,恶人反而逍遥法外?”

从前看到汪小妹如同乳燕投林一般,被哥哥抱着打圈,汪二娘羡慕的同时,又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像小妹那样恣意妄为。父母不在,大姐嫁人,哥哥不怎么懂得家务,她要撑起这个家,一定要坚强。可此时此刻被哥哥抱在怀里,她只觉得一直被压在心底的软弱一下子全都浮上了水面,尤其听到这番说不上是安慰,却字字句句直入自己心底的话,她更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眼泪,竟越哭越大声。

第七十七章 竟然是极品无赖

等汪二娘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汪孚林方才扶着她的肩膀让其坐了下来。虽说眼下对这小丫头当初险些做傻事有些后怕,可这会儿他不打算再继续教训下去了。他尽量从这个最重要的当事者口中,一点一点探问之前那个老骗子的情况。只可惜,汪二娘知道的东西也并不多,只不过是和人匆匆打了个照面,记得人在六十岁上下,脸上皱纹密布,其余特征仿佛都泯然众人。但是,她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抄录的那几本书的名字。

“哥从前不是最爱看唐宋那些文人笔记,还挨过爹娘的训斥吗?我记得这些书里,有《唐摭言》、《明皇杂录》、《玉壶清话》,还有《霍小玉传》等好几篇传奇编纂成的传奇集,整整十几本,我翻了一下,全都是刚刚印制出来的,要价还便宜,甚至能闻到油墨味,所以我才买了。”说到这里,汪二娘也不管眼睛还肿得和桃子似的,得意地瞟了汪孚林一眼,“从前哥看这些闲书的时候,都是我和小妹给打得掩护!”

汪孚林不知不觉想到了从前儿时上课偷看小说的经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是,眼看汪二娘又恢复了从前的光景,他心情也松快了不少,随手拔出那根束发的银簪,把小丫头那刚刚扑在自己怀里,于是散乱得乱七八糟的鬏儿给拆了,这才笑着说道:“只可惜你的好心喂了骗子的驴肝肺。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回头把书找了给我,我一会儿就回城去,你就等着你哥替你报仇吧!”

“哥,你又欺负我!”汪二娘正手忙脚乱地挽头发,可听到最后一句,她登时愣住了,赶紧抬起头来,这才想起兄长这一趟回松明山,完全是为了自己。她咬了咬嘴唇,最终心情复杂地问道,“真能抓到人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汪孚林伸手揉了揉汪二娘再次紧蹙成一团的眉头,再次笑道,“之前你就对你说过,小小年纪别老皱眉,难道你想变老太婆?你在这散散心调整一下心情,等有眉目的时候,我就来接你,让你亲眼看到那个骗子的下场!”

当何为得到丫头禀报,说是汪孚林告辞要走,她匆匆又来到这三间厅会客的时候,就只见连日以来心情郁结不爱说话的汪二娘已经眉目开朗,顿时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汪孚林还急着赶回县城去,这炎热天气下,其他东西不好带,她就命人打赏了那两个送了汪孚林来的轿夫,又将汪道昆的新书拿了两部送人,还特意塞给汪孚林一对银锞子,说是留着玩也好,打赏人也行。康大二人也得了双倍的赏钱,自然高高兴兴,而汪孚林就没那么轻松了。

别看他在汪二娘面前答应得爽快,心里其实没多少底。毕竟,他可从来没查过案子,这种事除了需要脑子,更需要人手!

汪孚林从汪道昆家里出来,并没有急着回城,回家让汪七媳妇随便做了点面条,让康大那两个轿夫留下吃了,自己则是随便填了下肚子,就请汪七带路,又过丰乐河到了对面西溪南村,打算造访这里的几家受害者。因为他第一次来这,首先就是去找那个曾经到自家闹过的童生。

据汪道贯所说,骗子是先去找了这家童生,假作松明山汪家人要买那四卷手抄唐时古卷,然后又到汪家门前假作讨水喝,混了进去假装卖书,实则是让那找来的童生认为自己是汪家人。那童生一心想卖高价,到了汪家发现老骗子果然坐在屋子里喝茶,就认为是汪家人要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先把四卷书都留下了。结果老骗子事成之后卷了东西跑了,童生方才发现受骗上当,却死乞白赖硬是赖上了汪二娘,这才有之前那一幕。

到了地头,本就对那受骗童生深恶痛绝的汪七把门拍得震天响。须臾,大门终于被人不耐烦地一把拉开,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出现在了主仆俩跟前。

只见此人尖下巴,小眼睛,一身青绸直裰看上去倒是簇新笔挺。认出汪七的他眉头一挑,声音尖利地叫道:“事情都了结了,你还来纠缠干什么?要不是汪二老爷出面,我早就到衙门求个公道!”

汪七心头怒极,正想反唇相讥,他身后的汪孚林便开口问道:“求什么公道?求你自己贪得无厌被人骗,反而赖别人的公道?”

那年轻人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却没有回答,而是兀自冷笑道:“我没工夫和你们磨牙,今天果园有诗社,我正要赶去应酬!要是真的想说什么,就到那儿去说。不过,料想你们也没踏进果园的那本事!”

见此人撂下话便扬长而去,汪七气得浑身发抖,一个箭步就想追上去理论。汪孚林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之前他闹到家里来也是这样的?”

“那会儿比现在还气人,他甚至扬言要是不赔他钱,就把村里人全都叫来,然后在咱们家门口上吊,所以二姑娘羞愤之下才会险些……”汪七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即气咻咻地说道,“简直是无赖!”

就在这时候,旁边一户邻舍吱呀一声开了门,探出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说对了,这小子就是个无赖。”

汪孚林正听得火冒三丈,见那是个花甲老人,连忙上前问道:“老伯对他熟得很?”

“做了这么多年邻居,能不熟吗?这吴有荣是家里独子,爹娘死了就自己过日子,几次考秀才都落了榜,成天就知道之乎者也,最喜欢去那些有名的园子参加诗社文会,厚脸皮蹭吃蹭喝。今天吴家果园有诗社,名士云集,他当然跑得快!”

那说话的老者出了门来,却有些驼背,他瞅着敲门的汪七看了半晌,这才又看向了汪孚林道:“你是河对面松明山村的汪小官人吧?哎,咱们西溪南村虽说也有被骗的,可却没人像这吴有荣似的不要脸!”

听到不要脸三个字,汪孚林顿时心中一动:“难不成他根本就不是被骗?”

“被骗?他是想钱想疯了!成天只知道读死书,做出来的诗狗屁不通,几亩好端端的地佃出去就行了,他却非得収高租,雇长工又抠门不肯出价钱,最后全都抛荒了,要卖都卖不出去。他就琢磨着祖上留下来的几本古书,逢人就叫卖,一开口就是四百两!咱们西溪南村读书人多了,谁不识货,除了那老骗子,谁会出四百两买他的东西?这不,骗子骗去就赖上你们家了。要不是汪二老爷为人讲道理,这小子又咬准了要去县衙告状,否则哪能讹来银子?”

原以为自家遇到一个骗子已经是倒霉,没想到竟然还碰上个极品无赖!

心中虽大怒,汪孚林还是对这热心肠的老者道了个谢,随即说出自己今日寻访受害者的来意。得知汪孚林是想要去县城里设法,促成侦破这一系列案件,那老者登时大为惊异,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些日子外头全都流传小官人的那些个传奇,果然是有担当的好后生,不但想着自家,还想着别家!不用说了,小老儿带路,我领你去找人!”

驼背老者住的虽是普普通通的房子,穿的也只是寻寻常常的衣裳,但他辈分仿佛很不小。他带着汪孚林和汪七主仆俩走在西溪南村,路过的人年纪大的则叫一声吴七哥,年纪小的则称呼吴七爷,有他在旁边作为担保,寻访受害者的过程也一帆风顺。受害的人家甚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漏掉了什么细节。而汪孚林生怕记忆不牢靠,干脆又要来纸笔记录下来,到最后全都完事了,他就带着汪七把这位吴七爷送回了家。

不消说,旁边那家还是大门紧闭,显然那个极品童生还没回来。

“不早了,小官人要回县城就赶紧走吧,不用等那个小子了,从他嘴里甭想套出什么话来!”

“我省得了,今天多谢吴七爷。”

汪孚林打躬作揖把驼背老者送进了家门,眼看两扇大门被关上,他看着旁边那户斑驳的大门,脸上的笑容没了不说,还多了几分牙痒痒的痛恨。

汪七虽说是汪家老仆,可从前那个汪孚林孤僻少言,他反而对现在的汪孚林更熟悉些。此时此刻见小主人站在人家门前直发呆,他就少不得上前低声提醒道:“小官人,咱们不回去?”

“那个老骗子不明根底,一时半会抓不着,可要是连这无赖也不能给点厉害看看,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二娘总不能白让人欺负了!”

第七十八章 咽不下这口气!

听到汪孚林低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汪七感同身受。他本就心中火大,看到汪孚林一手捏拳捶在一旁的围墙上,他更是不由自主心中一热,随即鬼使神差地说道:“小官人若是心里有气,小人豁出去了,一会儿狠狠揍这小子一顿!”

汪孚林正在脑子里转着各种报复方式,一听汪七这话,他不禁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揍人一顿倒是痛快,可如果在这西溪南村当街把人揍一顿扬长而去,解气的同时可能会引起公愤,但换个法子就不一样了。刚刚那驼背吴七爷在村里辈分这么高,提到那个吴有荣却依旧咬牙切齿,想来村里看不惯这家伙的不在少数。尤其是这家伙老在人家富贵人家的园林里蹭吃蹭喝,参加诗社文会,未必会受待见。

突然,他对汪七问道:“你知道吴家果园往哪走?”

大名鼎鼎的吴氏果园在何处,来过西溪南村的汪七记得清清楚楚,当即带路而行。而汪孚林印象更深刻的是,整个西溪南村,他今天路过的园林足足有五六处,虽说都是围墙高耸,看不见内中庭院深深,但只看外观,华丽之处绝对不逊于汪道昆家。歙县豪富之家的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当他来到吴氏果园门前时,果然就只见不时有身着秀才襕衫,又或者直裰的书生入内,并没有人验看请柬等。虽则如此,他却并没有贸贸然混进去,而是站在外头观望。

今天回乡的他一身布衣,看上去就和寻常少年一般毫不起眼。所以,他找个一看就饶舌的村人打听,嘴甜地恭维两句,很快便得知,进入吴家果园参加文会和诗社的门槛果然很低——只要能够吟出一首主人认可的好诗,那么日后每逢这样的雅集之日就可随便来。当然,说是门槛低,好诗的门槛还是有的,得经过主人家以及名士的认可。在那个憨厚村人的指引下,他看到了墙根那一溜没有和别人一样昂首进门,而是正冥思苦想的书生。

显然,这些就是在努力做诗,想要跻身果园宾客行列的人了。

这时候,汪孚林就有意问道:“村里的那个吴有荣听说是个书呆子,他也有资格当座上宾?”

“那小子谁都知道狗屁不通,可他运气好,也不知道当初从哪买来一首好诗,让他骗吃骗喝几年了,听说吴家老爷们早就烦透了他,可许出去的诺言总不能反悔。他又脸皮厚,别人冷嘲热讽权当没听见,吴家老爷们只能听之任之了。”

“敢问他那时做的是什么诗?”

从那村人口中打探了明白之后,汪孚林心里终于有底了。他寻思了一阵子,就自言自语地说:“在这揍那吴有荣一顿倒是不错。”

汪七顿时愣住了,老半晌才他瞟了一眼那果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小官人不是让我到这果园里头去打人吧?果园主人和南明先生兄弟交情很不错,而且,我这身份也进不去……”

“当然不会让你进去揍人,要揍也是我亲自上。”汪孚林见这位老仆更是莫名惊诧,他就嘿然笑道,“你在这果园门口安安心心等着我回来,我这就进去了。”

见汪孚林撂下这话,安慰似的冲自己点了点头,随即径直往果园大门口而去,汪七想到传闻中小主人在英雄宴上那番语惊四座的表现,本打算拦人,最终还是忍住了。和从前那个孤僻不理人的小官人相比,现在的汪孚林实在是变化太大了。哪怕在看到门口仆役拦住了汪孚林时,他也不太着急。

门上仆役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拦归拦,口气和善得很:“请问尊驾是……”

“听说果园只要会吟好诗就能随便进?”汪孚林反问一句后,见那仆役一愣点头,他便信口说道,“那你就听好了。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那仆役能够被选来把门,当然粗通文墨,此时细细咀嚼这首诗,只觉得用词浅显直白,寓意却深长,问出诗名新竹,他连忙赔了个笑脸请汪孚林稍候,自己嘱咐另外一人帮忙看好门,拔腿就往里头去通报了。不消一会儿,他就又气喘吁吁地从里头跑了出来,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小官人,我家主人有请!”

这西溪南村和自家松明山村不过一河之隔,汪孚林第一次来这,也是第一次踏入吴氏果园。此地说是果园,内中当然不是栽种果树,而是经过精巧设计的园林,主人家甚至夸耀说这是当年苏州名士祝枝山设计的,还有种种题记为证。至于这是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就不得而知了。可此时此刻被人恭恭敬敬请进这里,他的心情却有些别样的激昂,其中最强烈的一个念头便是,今天一定大闹一场,然后全身而退。

当然,绝对不能又和当初在新安门那样,一首诗惹出麻烦来,所以一会儿还需要点技巧!

汪孚林一路走马观花进果园,而里头那些刚刚听到仆役复述那首诗的人,亦是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这时候,果园主人的侄儿吴守准便笑道:“这首诗浅显直白,真要说如何顶尖出色,仿佛并不尽然,可其中既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这种年轻人最喜欢的意境,可对年长者也不乏尊敬,隐隐点出新人尚要长者扶持。若是南明先生在此,一定会拊掌称善。”

吴守准既是半个主人,又是丰干社成员之一,汪道昆赏识的七君子之一,即便他并无功名在身,可因为身家豪富交游广阔,旁人多半随声附和,敬陪末座的吴有荣也不例外。今日在此参加诗社的十二三人,大多都是不时前来,每回诗社文会都一次不拉到场的,只有吴有荣一个。他不但坐在最末尾,其他人不约而同都离他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