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是把吴家果园的邀约当成荣幸,当然讨厌这个骗吃骗喝的家伙。奈何此人就是个癞皮狗,脸皮最厚,同宗的长辈都拿人没办法,更何况外人?

毕竟当初因其一首诗,许其出入果园的,正是果园主人自个。

“来了……咦,怎么瞧着这么面生?”

“似乎不是咱们西溪南村的……”

在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中,吴有荣一下子认出对方,登时面色一变,赶紧低下头来拿了一把蜜饯果子塞在嘴里。这时候,汪孚林已然上前团团一揖。

今日诗社所在乃是一片葡萄架下,汪孚林一眼就认出了吴有荣,目光始终紧紧锁在此人身上。当发现这个年纪轻轻的童生正在埋头大吃大嚼果盘里的东西,其他人都坐得距离他远远的,他就更确信自己的判断了。所以,他在施礼过后,却没有开门见山自报姓名,而是声若洪钟地说:“久闻西溪南吴氏果园之名,每逢文会诗社必定贤达满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此来并不是以诗会友的。”

那他来干嘛?

这是大多数人心中不约而同生出的念头,而作为主人的吴守准,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最终,他还是被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决定先看看对方来意再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只见这个小小少年突然大步走向了吴有荣,竟是猛地伸手一掀,将其面前那张几子连带上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翻在了吴有荣身上。吴有荣哪曾料到对方如此发难,一个措不及防,连椅子带人往后一翻,整个人四仰八叉倒地。

第七十九章 揍的就是你!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给看呆了,吴守准也同样大吃一惊。可他立刻伸手阻止了要上前去的侍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这时候,汪孚林已经伸手将摔倒在地的吴有荣一把捞了起来。虽说从形貌上来看,一个已近弱冠,一个却只十三四岁,但此时此刻吴有荣却被人抱腰一个反摔重重砸在地上,那种极致的反差感让每一个人都觉得又荒谬,又诡异。

直到这一刻,吴有荣才恍然回神,可还没等他呼救,人就倒地了,紧跟着,他嘴巴上就挨了重重两下。等对方手一松,被打得眼冒金星的他瘫软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张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好容易才支着手肘坐起身,正想叫骂,他就只见对方冲自己冷冷一笑。

“没想到我能找到那位家中贫寒卖了诗给你的相公,他又写给了我刚刚这首诗吧?他得知自己的诗被你用来招摇撞骗这么久,让我替他问候你一声!”

吴有荣登时亡魂大冒——这家伙怎会得知从前那首诗不是自己做的?可自己是花钱从一个落魄书生那买的,人怎么可能还在徽州府,还免费送了这家伙一首诗?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是突然又劈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随即对着他的脸上又是重重两个嘴巴子,把他到了嘴边的疑问又给打了回去。这下子,他才是真正的头昏眼花,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完全懵了。

“刚刚那两下是替别人问候的,这两下是替我家妹妹打的!你自己贪得无厌,想把自己那几卷古书卖高价,上了骗子的当,那就该自认倒霉,居然还有脸又死乞白赖地赖上了我家!吴氏果园何等雅人云集之所,你这又盗诗又讹诈的无赖居然厚颜混迹其中,简直无耻!”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虽说汪孚林恨不得捋起袖管再狠狠教训一番这家伙,可想到过犹不及,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这时候,他才冲着四座瞠目结舌的众人拱了拱手说:“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松明山汪孚林,今天登门多有莽撞,若有罪责,一人承担!不过,诸位这等高名高义之人,放任此等无赖小人跻身其间,不嫌玷污了自个么?”

汪孚林说完深深一揖,扭头就走。直到这时候,四周方才一片轩然大波。这文人雅集的时候突然出现这样劲爆的一幕,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要说谁都讨厌这吴有荣,可人就是死乞白赖混在这里,上次有人想要强硬地将其赶出去时,吴有荣却死揪着当初果园主人的承诺说事,甚至嚷嚷要闹到外头去让人评理,一来二去,别人也只能容忍了这么个骗吃骗喝的。

这一乱足足好一会儿,吴守准踌躇老半天,见不少人都偷瞥自己,他突然重重一拍扶手,随即站起身来:“来人,把吴有荣给我丢出去!”

此话一出,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吴有荣顿时惊呆了。他立刻抬起头朝吴守准看去,可这会儿他的嘴肿得根本说不出完整话来,那抗议声含含糊糊谁也听不清,反倒是吴守准的喝声四座都听得清清楚楚。

“果园雅集之地,岂容欺世盗名,卑鄙无耻之辈玷污了,把人叉出去,然后抬了水来浇地!把这地方的腌臜给洗干净了,我们再继续今日诗社!”

“好,吴兄果然好决断!”

“终于清理掉了害群之马!”

“早该如此了!”

当汪孚林出了果园后,在门口和汪七一块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吴有荣一面死命踢脚挣扎,一面被人拖了出来,继而犹如扔麻袋似的被人扔在地上。这一刻,他终于生出了一丝解气的快意。

既完成了揍人一顿的目标,又将这家伙骗吃骗喝的路给断了,这才叫爽快!虽说被这家伙讹去的银子足有四百两,但他一定会想办法弄回来的!

当汪孚林从松明山回到歙县城中的临时居所,已经是夕阳西下。他不确定自己揍人一顿,接下来会不会引发什么轩然大波,可他绝不后悔这么出手。上辈子他学了点柔道,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能英雄救美,可直到出了那场事故都没达成目标,现在能够帮妹妹出口气倒也不错。

这个时候,金宝和秋枫早从李师爷那儿回来了,可却一个都没曾闲着。厨下有刘洪氏帮忙,两人便一块在后头忙着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对于这两个太过于勤奋自律的小家伙,汪孚林实在没话说,但更让他振奋的是刘会带来的好消息。

“汪小相公让我去查的事情,我找了个借口和刑房一个书办萧枕月疏通了一下。刑房司吏张旻不好说话,可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在那里盯着,其他人看堂尊对我器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我就找出了这几年歙县各地骗财骗产的案子,因为来不及抄录,这都是原卷。但据我所知,这些年大江南北全都是骗子多,这些被告发的案件还不到十分之一。”刘会一面说,一面从随身包袱中拿出一沓卷宗,双手呈到了汪孚林面前。

这就是衙门有人好做事的好处了,否则哪有这么容易就把原本卷宗给调出来!

汪孚林知道刘会这忙帮得意义重大,连忙谢了一声,谁想对方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小官人帮我解决的是家破人亡之危,我帮小官人的却都是举手之劳,哪里当得起一个谢字?日后但有驱使之处,还请只管吩咐!”

夜深之际,两进半的宅院内,只有二楼东边卧室的外间还点着灯。

灯光之下,汪孚林细细翻着这些案卷,努力试图从各种供词以及报案陈词中找出共同点,把一些可能属于同一伙骗子的家伙并案,从而找到那个险些把妹妹逼上了绝路的家伙。他不是专门学刑侦的,这些卷宗也说不上详细明晰,他也只能拼一拼赌一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揉了揉鼻梁,随即眯了眯干涩的眼睛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哥……”

汪孚林回头一看,就只见本该睡得好好的汪小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起来了。这会儿小丫头披着头发,身穿白色贴身小衫,趿拉着鞋子站在那里,显得异常孤单无助。他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在其面前蹲下问道:“怎么了,睡不着?”

“我刚刚一觉醒来,却发现只有我一个,吓得就立刻起来了。”汪小妹看着汪孚林,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眼泪簌簌掉下,“哥,我想二姐,我想爹娘。”

“别哭,别哭,哥在这,二姐以后也会过来一块住,爹娘那边,我也已经请叔父送了信去。”汪孚林轻轻拍着小丫头的背,尽量安慰着她。

汪小妹只是抽噎了一小会就平复了下来。她揉了揉眼睛,这才开口问道:“哥,我刚刚都听到外头敲三更了,你还不睡?”

“哥再看一会东西。”见汪小妹嘴一撅,又要恳求自己,汪孚林就摩挲着小丫头的脑袋说,“你先睡,哥是为了抓到害你二姐的坏蛋!”

“那我也要一起!”

汪小妹立刻惊喜地抬起了头,见汪孚林的表情赫然是不容商量,她最终不得不怏怏被哄着回去睡。只是,等回到里间床上堂下,看着外头那忽闪忽闪的灯光,她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这几个月来,汪孚林身上的变化,即便她年纪还小,却也能清清楚楚察觉到,哥哥相比从前可靠温暖了许多,对自己好了许多。不知不觉,她幻想着以后哥哥抓住坏蛋之后的样子,在那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再次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嘴角渐渐弯翘了起来。

第八十章 一个比一个会装

直到耳畔传来了一阵公鸡打鸣的声音,汪孚林方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竟是伏在桌子上,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继而想起昨晚挑灯夜战,竟连什么时候困了睡过去也不知道。随着那喔喔喔的叫声终于停下,他侧耳倾听,里屋赫然是汪小妹均匀的呼吸声,他便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脖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低下头看着这些卷宗,脸上露出了几许振奋。

陈年的卷宗多数都是悬案了,骗什么的都有,但近一年来,整个歙县告到官府的这种诈骗案子足足有十几宗,如果按照刘会的说法,还有更多苦主自认倒霉没去衙门陈告,多半是因为这种案子希望小,吏役不但不作为,还讹诈苦主。而这些案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骗的都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实物。

包括这次自家和西溪南两家人,最近这一年多来被骗的人家,损失的从绢布、珍本书、古董玩器,甚至还有墨砚、田产乃至大活人!这就得有一个变卖成钱,也就是销赃渠道的问题。而被告发的骗子倒是不局限于老者,但有这样一个老骗子出没的案子总共五件。就在汪道贯命人报案之后一天,岩镇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案子,苦主告到了衙门。而最初这老骗子出没的地方,却在歙县县城。

可这些卷宗全都只记载了报案陈词,又或者胡乱审了几个小蟊贼就完了,根本没有往下追查的记录。所以,他得争取到负责一部分稽查事宜的壮班班头赵五爷帮忙。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样一个卷了很多东西的老骗子,兴许还没离开歙县这一亩三分地。

一晚上没怎么合眼,直到天明,汪孚林才和衣到床上躺下,打算睡个回笼觉。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直到有人用力推搡自己,他才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是汪小妹,又看到外头天光大亮,他才知道自己起晚了。

金宝和秋枫因为从汪小妹那得知他昨晚熬到深夜,早起都没敢惊动他,而同样一大早过来帮忙的刘洪氏,则是一直在灶上小火炖着白粥,此刻得知他起来之后连忙送了过来,汪小妹则是殷勤地给哥哥端来了白面馒头。面对这样的礼遇,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提醒自己下次还是白天做事,晚上坚决不熬夜,省得别人围着自己团团转。

既然前天叶钧耀开了尊口,意思仿佛要留他当个帮手,他吃过已经快成了午饭的早饭之后,第一件事还是直奔知县官廨。和前天一样,他先去了李师爷教三小的书房。在这已经接近午时,最易饥肠辘辘的时分,就只听李师爷在里头讲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时不时还能听到他挑人提问,每到轮到叶小胖的时候,他这个听众都不禁替其捏一把汗。站了一小会儿,发现这里暂时没有下课的迹象,他只能悄然离开。

可到了前头,汪孚林方才发现,不止是李师爷那儿还在上课,前头县衙午堂也正在进行时。

一县之主绝对是忙人。每天早起卯时到辰时,是早堂;巳时到未时,是午堂;申时到酉时,是晚堂。早堂是排班行礼,过目公文,然后见里长催办公事;午堂是办理诉讼事宜和各种公务;晚堂是继续处理公务,办理诉讼事宜,然后对一天的公务进行总结。

对于新官上任不久的叶钧耀来说,不熟悉业务是最大的软肋,除却偶尔能偷个懒,翘掉午堂和晚堂之中的一堂偷个闲,其他时候都得认命地在前头大堂又或者二堂上杵着。而陪他一块倒霉的,则是六房和承发房的经制吏,反倒是这年头渐渐无权的县丞和主簿典史可以闲坐打个盹。叶县尊听汪孚林的建议启用了方县丞管一摊子,又给罗典史分了一点治安上的权,但这也只是让他身上的担子稍稍轻了一点。

在担任一县父母官之前,叶钧耀是个典型的书生,骤然面对一县纷繁的事务,自然是力不从心。此刻的午堂是审理一桩词讼,却是苦主央人写了状子,告一外乡骗子与乡间恶棍勾结,骗自家老宅,叶县尊听到捕班回报棍徒跑了,外乡骗子也没踪影,他就不想管了,嘴上还不好明说。好容易坚持到这一堂结束,他已经累得一动不想动,还是一个亲随在耳边递了句话。

“堂尊,汪小官人已经来了。”

“他来了就来了,没见本县脱不开身吗!”叶县尊有些心气不顺,挑了挑眉,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冲动了,立刻换成更和缓的口气问道,“人现在何处?”

“汪小官人听说堂尊正在午堂,便折回去打算到堂尊书房等。可正巧,南明先生前来拜会堂尊,因是午堂,小的不敢搅扰,二人现在堂尊书房前说话。”

“你好大的胆子!”

叶钧耀顿时火了,他用力一拍桌子,可这回拍的是自己的手而不是惊堂木,竟是震得生疼。他赶紧甩了甩手,这才压着怒气说道:“下次遇到有要人来见,你再敢耽搁报我,就别在我身边干了!”

叶钧耀的书房前,先来的汪孚林和后来的汪道昆自打正好碰上,就在这里展开了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因为在状元楼好歹见过一面,汪孚林这次终于不用像在汪道贯面前那样丢脸得认不出人了,甫一照面便赶紧行礼称呼了一声伯父。他有意用这个迥异于南明先生的称呼拉近一下两人的关系,毕竟,虽然汪道贯又是帮忙垫钱,又是借了房子和人手,可汪道昆到底一个什么态度,他还不是最清楚。

状元楼英雄宴上,他走后汪道昆固然为他说话,可他又没亲耳听见,不能作数!

这一次,他没在汪道昆身上察觉到那股杀气。也许是在别人的地头上刻意收敛,尚未到知天命之年的汪道昆显得文质彬彬,和颜悦色,尤其对汪孚林的仁孝表示了高度肯定和赞扬。而汪孚林投桃报李,对这位族中长辈兼文坛耆宿表示了深深的敬仰——他早就敏锐地注意到,四周围有人探头探脑,所以少不得说着这样没营养的场面话。当叶钧耀终于赶到之后,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冷不丁又想到了叶小姐。

如果叶明月真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鬼面女,这种场合怎会不凑热闹?

由于上次的前车之鉴,进了叶县尊的书房,汪孚林第一时间往后头屏风扫了一眼,虽说不能过去仔细瞧看,但他还是从各种迹象确定这会儿并没有人,心中不由得一松。等到汪道昆和叶钧耀宾主入座,他就本着末学晚辈的意识,很主动地侍立在一旁。果然,接下来县尊和前福建巡抚之间同样只是友好而没有任何建设性的谈话,叶县尊表示了对前辈的敬意,南明先生表示了对县尊工作的鼎力支持。前后经历这么两遭,他都快听得昏昏欲睡了。

第八十一章 屁股决定脑袋

好在这样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汪道昆就表示今日要返回松明山。汪孚林闻弦歌知雅意,立刻就说要亲自送一送。叶钧耀自是顺水推舟,笑吟吟地说道:“既然如此,孚林你代我送一送南明先生。还请南明先生路上保重,日后也常来县衙盘桓指教。”

汪道昆笑了笑,拱拱手说:“多谢老父母关怀,指教怎敢,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见。”

为了表示敬意,叶钧耀一直送到了县衙仪门,随即趁机一把抓住汪孚林,低声嘱咐道:“好好探探你这伯父到底来见我干什么!”

原来你也知道你们这亲切友好的交谈全都是虚的!我那会儿是在大门口有人看着没办法,可你就不会派个心腹门口守着,然后把事情摊开来说清楚吗?

汪孚林暗自腹诽,但嘴上还不得不爽快答应,可出了县衙大门,他见那边厢赫然停着两具滑竿,不禁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有些愣神。

为什么是两具滑竿,难道汪道贯要跟着一同回松明山?

“你既然要送我出城,还不上来?”

汪孚林这才意识到这竟然是给自己准备的!他没有犹豫,立刻坐上了滑竿,接下来,两具滑竿便被轿夫高高抬上了肩膀。出乎他意料的是,汪道昆并没有往西面经由府城出门,而是直接绕往县城北面的新安门。这时候是大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极其炎热,哪怕两具滑竿上都有遮阳的竹凉棚,人坐在上面也不禁浑身出汗,更不要说在下头肩扛手抬的轿夫了。而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才有一两个人顶着烈日经过。

“双木,自从你六岁过后,我们就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听到这个开头语,汪孚林不禁觉得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更多了。从前的汪孚林是个孤僻的人,这本该是最大的缺点,如今却成了他的保护伞。于是,他就用极其逼真的不自然态度笑了笑,讷讷说道:“从前是我不懂事……”

汪道昆显然也没有太大的兴趣纠结于前事上,笑了笑就继续说道:“二弟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嘴,什么都对你说了,我也不妨挑明了,前事不能都怪你爹,可他钻牛角尖不肯回来见我们,实在是太过了,只希望你那封信能够劝醒他。至于少芸的事,人暂住我家中,你大可放心。今天我想对你说的,是这歙县夏税丝绢的问题。”

这是近几个月来,汪孚林面对的那连场风波的真正中心,所以,他立刻顾不得热了,坐直身体,满脸的聚精会神。他很清楚,汪道昆在这如今因为炎热而少人的大街上谈论这个问题,显然也有某种考虑,而身下这些抬滑竿的轿夫,无疑都是忠心耿耿,值得信赖的人。

“人人都认为我汪道昆是均平派,其实,我根本就没掺和过这场无聊的纷争。你固然是遭了池鱼之殃,我又何尝不是?”

见汪孚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汪道昆便淡淡地说道,“听说叶县尊给你送了一整套徽州府志,看过那个你就该知道,歙县乃至于徽州之苦,根本就不在夏税秋粮,岁贡也还勉强能够忍受,重点在于岁办和军费。徽商在外豪富,于徽州拥有的田亩不过尔尔,自然也贡献不了多少赋税,所以大家的目光也就集中在了不合理的丝绢夏税上。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根本不产丝绢,却要独派歙县丝绢夏税,故而歙民多年生怨。此事不是由帅嘉谟而起,而是从嘉靖年间就有人发现了,到汪尚宁总裁编纂这徽州府志,则正式摆上了台面。”

汪孚林本也就有这样的猜测,此刻就反问道:“伯父的意思是说,挑起此事的目的,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意在争夺在徽州府的话语权?”

“为乡民造福嘛,乡民怎会不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汪道昆哂然一笑,随即做了个手势,下头抬滑竿的轿夫立刻将两具滑竿靠近,仅仅相隔了一肘的距离。这时候,他才用很低的声音继续说起了话。

“汪尚宁起复无望,想要以此为子孙留下名声,以便将来出仕,帅嘉谟冲杀在前,只为求名,其实真正欢欣鼓舞的,是那些歇家讼棍。你以为之前在新安门挑起歙县生员和五县生员纷争的程文烈是什么人?他是秀才,可也是个有名的以词讼为生的状师,不知道包办了多少状子。这样一场大风波如果搅动起来,乡宦需要他们,一心想着能够减负的小民也需要他们,更会巴结他们,如果这官司旷日持久,他们何愁没有财路?”

此时此刻新安门已到,汪道昆敲了敲轿杆,这才让滑竿停了下来。他看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说道:“京城有消息来,我过一阵子应该就会起复,一旦为在朝官,这些乡间事务就都不好沾手。你之前打着均平丝绢为名,为叶县尊聚拢了一批人,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而这也是辨明敌我的应有之义。但接下来,你务必提醒叶县尊,此事不能冒进,一定要慢要稳。如果发现苗头不对,你不妨立刻脱身,我自会安排你。”

事到如今,汪孚林只有唯一的一个感受。不愧是饱经世事的老油条!

汪道昆说此事于己不相干?那当初在县衙吏役当中分化阵营的时候,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他是汪道昆代表,为什么人人都认为汪道昆是均平派,如赵五爷这样的人,更是因此对他信赖备至?否则刘会不好出面,其他吏役众多,他哪有那么容易拉过来?究其根本,是屁股的位置已经发生了改变。作为乡宦,要为本乡父老谋福减负,然后争取在徽州府的话语权;可一旦起复为朝官,至少得保持表面公正,否则会被御史喷死。

这场看似大猫腻的夏税丝绢纷争,他翻过两个版本的徽州府志,发觉根本就是个大坑,幸好他就是做个样子,没打算随便往里跳!更何况,他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自己家的问题!

第八十二章 智取叶大炮

送汪道昆出了新安门,想到回程时要在大中午的烈日下步行回去,汪孚林便有些发怵。所幸汪道昆总算没有过河拆桥,又吩咐抬他过来的轿夫送他回县衙,然后回斗山街吴家和汪道贯会合。他这才知道,汪道昆此次竟是独自回去,那位闲得没事游野泳的汪二老爷并未一同回乡。等到了县后街的知县官廨后门,他便从钱袋里掏了两块几分的银子,打赏了这烈日底下一来一回汗流浃背的轿夫。

再一次于书房和叶大县尊见面,汪孚林自然不会转述汪道昆的原话,而是用一种极其诚恳的语气说道:“南明先生的意思是,县尊一心为民谋福减负,歙民上下无不感恩戴德。可县尊才刚刚上任不足一年,若是立时三刻就强推均平之事,只怕县尊固然力气用尽,却反而让段府尊为难,其他五县更会怨声载道,眼下最要紧是夏税之事,本末倒置就不好了。”

收起伯父那个称呼,而用其他生员常用的南明先生,汪孚林也是巧妙地向叶钧耀表示,自己不是代表本宗长辈,而是作为居中的一个联络人。

果然,叶钧耀立刻眉头舒展了开来,欣然点头道:“到底是南明先生,能够体会轻重缓急,不像那些一个个急不可耐的家伙。”

话虽如此,吃一堑长一智,上次才险些在赵思成身上栽了个大跟斗,眼下众多的吏役都是出于一个目的集合在他麾下的,而且民间也已经有不少人得了风声,叶钧耀也不愿意重新被人架空了。所以,他斟酌了一下语句,便用尽量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夏税征收当然要紧,可县衙其他事务也不能放下。毕竟,歙县这么大,不是除了收税就没有其他事情干。”

和这位叶大县尊打了这么多次交道,汪孚林对其人秉性已经摸到了七八分。这话不外乎是说,叶钧耀想在除了收税外,再做点政绩,免得那些衙门的吏役认为他只是存心拖延到八月,其实也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而这正中他下怀!因此,他便站起身来,突然对主位上的叶县尊做了一个大揖。

“孚林,你这是干什么?”叶钧耀吓了一跳,立刻礼贤下士地一把将他搀扶了起来,“你我也不是外人了,有话你尽管说!”

“县尊,学生之前是不想说的,可这两天辗转反侧,一直都睡不好,实在是只能找县尊诉苦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用愤慨的语气,把自家妹妹被职业骗子狠狠坑了一把的事情说了。他这次是务必求成,故而充分表现出当初得知消息的愤怒,难以追查的无奈,跑去果园揍了极品无赖一顿的愤怒,以及最终请刘会帮忙调出刑房众多案卷看过后的震惊。尽管调卷这种台面下的事情大可略去不说,但他和叶钧耀更多是靠之前同仇敌忾而形成的联盟关系,彼此地位不对等,他有必要把小动作解释清楚,免得日后这种亲近关系因为大意给毁了。

果然,就如同之前他大半夜的被叶钧耀召来提及县衙账面亏空风波时,顺便诉苦自家被派了粮长之役而引起的同情,眼下他再次一倒苦水,好比晚辈找长辈主持公道一般,让叶大县尊又生出了同情和愤慨。再加上今日午堂也遇到了那么一桩无头公案,叶钧耀便忿然一拍太师椅扶手,满脸的痛心疾首。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才以至于骗子横行!本县恨不能把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一网打尽,杀鸡儆猴,让那些狗东西不敢踏入我歙县地界!”

叶大炮果然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他顺手就把今天随身带的那文书袋双手呈了上去,这才开口说道:“县尊有此心,我就代歙县上上下下饱受骗子之苦的百姓,在此拜谢了!这些就是我通过刘会收集到的卷宗,县尊上任之前的旧案暂且不提,县尊上任之后,光是告到衙门的就有七八宗,而据说更多因为无望而不敢告状的,还有更多!县尊如若能够一举将这些骗子绳之以法,那些受害却诉冤无门的百姓一定会拍手称快!”

叶钧耀没料想汪孚林这么快就打蛇随棍上,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当了这么久的县令,他当然知道,嘴上慷慨激昂容易,可要是做不到,麻烦就大了。就比如前时先后被人算计了两次,归根结底不就是他刚上任的豪言壮语惹的祸?他不得不紧急开动脑筋,寻思怎么把会错意的汪孚林给扭转过来。

他甚至愿意自己掏钱,帮一把损失惨重的汪家,可这种无头案一旦大肆追查,闹开了破不了可是天大的麻烦!

“不过,县尊日理万机,如今又是征收夏税的时节,若是因为学生家里这点事情,让人认为县尊本末倒置,那就是学生的罪过了。”

汪孚林适时话锋一转,见叶钧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他便用十万分诚恳的语气说道:“所以,学生只求县尊能给一个方便,让学生能够用追查自家私事的名义,劳烦一下县衙中一些熟人帮忙,不会大肆声张。若是真的侥幸能够找到确切线索,抓获那些为祸乡里的骗子,到时候再出动三班差役,显示王法威严,县尊公正!这样一来,县尊上任未久就侦破连环诈骗案,自然是为民做主的青天!”

什么叫做善解人意,叶钧耀在一次次和汪孚林打交道的过程中,对这一点真是体会得越来越深刻。责任人家背,事情人家做,万一没结果,自然万事皆休,可如果有成绩,那自己这个一县之主就能占据首功!于是,他竟是不由自主地对汪孚林生出了几许歉然,立刻毅然决然地拍了胸脯:“那好,你尽管放手去做,要是谁推三阻四不肯帮你,你尽管报我,回头我好好收拾他们!”

哪怕只是这样的承诺,汪孚林也已经相当知足了。他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说,等待的就是一个契机,而现如今能够拉起虎皮做大旗,他就不愁没人帮手了。接下来他给叶大县尊送了一大堆高帽子,等从书房辞出来的时候,方才发现外头树荫底下,金宝和秋枫正等在那里。

“爹!”

“小官人!”

“上完课了?”汪孚林笑问了一句,见他们都点了点头,他就看了看天色道,“这时候才下课,难不成还没吃过午饭?”

“吃过了吃过了。”金宝赶紧解释道,“叶公子说,先生最近讲课结束得越来越晚,所以叶小姐吩咐过,留我和秋枫哥与先生还有叶公子一同用饭之后再回去。知道爹来见叶县尊,我们就没立刻回家,特意到这里来等爹。”

汪孚林话问出口,方才想起自己吃了一顿简单的早午饭就出门到了县衙,来回折腾了一遭,这顿午饭看来是吃不成了。横竖还不算太饿,他少不得问了问秋枫求学感觉如何,当金宝抢着说李师爷对秋枫的悟性评价很高,基础也不错,四书五经几乎都能背,他就笑着说道:“能得李师爷夸奖不容易,好好努力。不过,我在县衙还有点事情要做,你们不用等我,先回去温温书,写写字,我晚饭前就回来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那我能不能跟着金宝秋枫去你家里坐坐?”

第八十三章 汪小官人请喝茶

突然探出来的这么个脑袋,还有这突兀的一句话,让汪孚林吓了一跳,这才看到叶小胖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在了树后。对于这个讲义气的小胖子,他好感不少,刚要开口答应,却突然想到了叶明月,便状似无心地问道:“横竖正对官廨后门,叶公子想去坐坐,我自然随时欢迎。不过,你不对你爹或是姐姐打声招呼?”

“姐出去参加衣香社的聚会了,没回来呢。”叶小胖哪知道汪孚林那点花花肠子,想也不想地把姐姐卖了,随即又着重强调说,“爹对汪小相公素来看重,知道我跟着金宝秋枫去你那,绝不会有什么二话的。”

“那你就去吧。”汪孚林记住了衣香社这么一个名字,见叶小胖又惊又喜,拉起金宝就要跑,他突然又将人一把揪住了,“我有点事要和前头县衙里的几个胥吏说,还请叶公子给我找个地方,顺便借我个人。”

叶小胖急着去金宝的新家参观,顺便偷个懒,哪里会去寻思汪孚林让自己帮的忙是什么意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直接把汪孚林带到了知县官廨最外头的一间小穿堂,又去叫了一个从宁波府老家带来的年轻小厮,嘱咐他万事都听汪孚林的,立刻就拉上金宝走了。秋枫本还想留下来帮忙做点事,却同样被汪孚林三言两语硬是打发了回家。

他今天就是打算狐假虎威,借一下叶大炮和叶小胖的势,留着自家人干什么?

叶小胖借的小厮还算机灵,须臾就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从前头壮班的直房里,把班头赵五爷给找了过来。赵五爷认得这小厮是叶钧耀的贴身人,原还以为是叶县尊见召,等匆匆赶到之后一进门,却发现等自己的是汪孚林,他登时大吃一惊。看到汪孚林用吩咐自家下人似的语气,叫那小厮在门前看着,他就更加不敢小觑这个十四岁的小秀才了。

“赵班头,今天特意让人请你来,实在是有一件事我想要请你帮我一同参详。”

笑容可掬地请赵五爷在身边坐了,汪孚林这才将那刚刚呈给过叶钧耀的卷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还请赵班头帮忙看看这些东西。”

汪孚林与刘会之间,还有段患难之际见真心的经历,可和赵五爷就是纯粹靠程乃轩牵线搭桥而建立起来的关系,相对而言要不稳定得多。所以,昨天在县尊书房,汪孚林硬是帮着叶钧耀把商议夏税丝绢一事的时间点推迟到了八月,收留了帅嘉谟的赵五爷心中就有个疙瘩。这和普通的芥蒂还有所不同,他更在意的是汪孚林背后的汪道昆。

毕竟,那是歙县乃至于徽州府都极其有话语权的乡宦,而且这位乡宦起复的可能性还很大!

他来这里之前,已经听说了汪道昆今日来访,而后汪孚林一路把人送出去后,又折返回来见县尊的消息。理所当然的,他觉着汪孚林肯定是汪道昆的代言人,这会儿打开案卷扫了一眼那些条目,他却有些迷糊。

因为松明山那边汪二娘被骗的消息有汪道贯尽力遮掩,并未传扬开来,他自是不知;可连年诈骗案高发的态势,他这个班头又怎会不晓?

可问题在于,这些骗子当中固然有流窜犯,可也有不少是本地那些犹如滚刀肉的棍徒从中作祟,一个不好就很容易踢到铁板。万一大动干戈,他这个壮班班头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

赵五爷看案卷,汪孚林却在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人,从赵五爷表情的微妙变化中,他就察觉到对方知道些什么,但也同样在顾虑些什么。他不动声色,亲自提壶给赵五爷倒了杯茶,笑吟吟递了过去。

果然,看到茶送了过来,赵五爷不好再沉默,欲言又止地问道:“堂尊打算要追查这些案子?”

“不是县尊。”汪孚林轻描淡写地否定了赵五爷的猜测,这才叹了口气说,“赵五爷,我们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程公子也好,叶县尊也好,都对你评价相当高。知道你嘴最紧,不至于往外乱说,我实话告诉你,是我嫡亲妹妹被人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这才想私底下请你这熟人帮忙!”

面对这个答案,赵五爷实在是有些意外。如果是私事,他和汪孚林也算是有点人情往来,请了他到家里去私谈不是更好?又怎会在这县衙后头知县官廨的一亩三分地上?他家里世世代代都在壮班当差,一点一滴熬到眼下这位子上,眼力脑筋都不知盖的,须臾就脑补了起来。

从前那些悬案暂且不提,但堂尊上任之后的这些案子,若是每一桩每一件都没有一个结果,那堂尊的威望何在?而堂尊若是威望不足,八月之后面对的是五县县令,还有那些数目庞大的乡宦,他还怎么想办法推动夏税丝绢均平六县?可这种案子堂尊也不太敢随便沾手,于是就把汪孚林给推出来当个挡箭牌,事成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收获民间好一番赞誉!

既然想通了,赵五爷立刻爽快地答应道:“这话好说,既然是汪小官人的事,那就是我赵五的事!”

“赵五爷果然义薄云天!”汪孚林笑眯眯地给赵五爷戴了一顶高帽子,随即就从文书袋中拿出自己昨夜做的那些笔记,拿出其中一张,推到了赵五爷面前,“赵五爷,骗我那亲戚的是一个老家伙,而我调看过先头那些案子之后,发现确有四五件都是如此。这样利用别人的怜老惜贫之心,如若不加以惩治,那么世上还有谁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这种坏人变老的典型,一定要严厉打击!

赵五爷没想到汪孚林连办这种案子,竟然也要引经据典,但他既然想通了,哪敢真觉得这个小秀才迂腐。他仔仔细细看过那张笔记小纸片,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太确定地问道:“汪小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这种骗子最是狡猾,此时又不知道身在何处。若是能知道此人形象,我倒是可以把壮班所有人都调动起来,撒出去全城大索!”

“又不是什么通缉要犯,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全城大索就实在太小题大做了。我的意思是,请赵班头挑几个嘴紧的妥当人准备,我到时请你帮忙。”

赵五爷没听明白汪孚林到底怎么个打算,可既然并非全城大索,需要折腾无数人跟着忙,而是只需要动用一小部分人,他也就没有再推三阻四,爽快答应了下来。等到汪孚林起身把他送到了穿堂门外,他见那小厮果真一直守着,心中顿时一动。他多长了一个心眼,还是悄悄到县尊书房那转了转,花钱买通了一个在门前伺候的僮仆,然后“凑巧”等到了出来的叶钧耀,立刻便上前行礼。他刚开口试探了汪孚林见自己的事,便得到了一个清楚无误的答复。

“孚林吩咐的事,你务必要尽心尽责,但记住,不要声张!”

横竖只是口头上吩咐,又不是正式出牌票,叶钧耀乐得用这种方式给汪孚林撑个腰。于是,赵五爷彻底打消了心底所有疑虑,等回到直房之后,他在脑海里将自己手下所有人过了一遍,立刻就有了主意。

既然这是在堂尊面前刷好感的好事,到时候他不但自己要亲自上,还要把最可靠的那些心腹带上。反正抓一两个典型杀一儆百而已!

见完赵五爷,汪孚林又让那小厮先后从县衙前头的三班直房之中,先后请了三四个正役副役过来喝茶,而这是他刚刚见赵五爷的遮掩,态度亦是客客气气,可只是拐弯抹角闲聊一阵子。最后,当见到当初去松明山提领自己进城的快班正役许杰时,他便笑着说道:“又和许爷见面了。”

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许杰亲眼见证了汪孚林从一个连功名都岌岌可危的小秀才,成长到徽州城中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尽管这个传奇的程度还不能和什么进士举人那样的科场名人相提并论,但也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了。如今回过头来再看看倒霉地被革除出去,又连亲叔父刘会都与之一刀两断的刘三,他不得不感慨自己当初会做人。这会儿,他赔足了小心笑道:“怎敢当得起小官人如此称呼,直呼我名字就行了。小官人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好气色。”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当初许杰和马能对自己态度不错,眼下汪孚林自然也对人不同。他又依样画葫芦给人倒了杯茶,这才笑道:“许爷客气了。今天我请你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你是快班老手了,我家里有个佃仆,不久之前赎身走了,可他却偷了我家里几样东西。因事情不太光彩,也不好声张。此人最好赌,许爷能否帮个忙,在县城府城那些地下赌窝,看看可有此人的下落?”

他相信,只要人在城里,那么狗肯定改不了吃屎!

许杰还以为汪孚林想说什么,一听到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问清人名以及大概相貌之后,立刻拍胸脯答应了下来。这种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往往都和三班六房脱不开关系,汪孚林又并不是请他抓人,只不过要个大概下落,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的人情。

第八十四章 人生就是缘分

当这最后一轮谈话结束后,汪孚林送了许杰出门,随即自己也出了穿堂。这时候,他才发现太阳都快落山了,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睡了不足三个时辰,整整十个时辰总共只用了白粥和两个馒头,这会儿从极度的忙碌中回过神来,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为过。想着只要出了后门对面就是自己家,立刻就能有热气腾腾的饭食端上来,他总算还勉强能迈动虚浮的脚步。走着走着,他冷不丁想到今天只顾着忽悠叶县尊,又忘了给自己争取福利。毕竟又干活又担责任,没工钱怎么说得过去?

当他快捱到官廨后门时,已经有些头昏眼花了。偏巧就在这时候,他就只听得面前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汪小相公?”

汪孚林勉强抬起头,见一乘两人抬的青绸小轿正停在自己面前,周遭还有几个随从以及衙门皂隶。当看到一个葱绿衣衫,柳黄裙子的少女从轿子上下来时,他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不是那秀色可餐的容颜,而是那衣裳的颜色,恍惚之间忍不住低声嘟囔道:“好一颗青翠的白菜……”

尽管他声音很轻,可叶明月已经步履轻快地走上前来,闻听此言不禁为之一怔。她倒没有什么被轻薄的羞恼,见汪孚林人在自己面前,嘴里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仿佛还在发呆,她不禁大为纳罕,遂有意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果真无知无觉,她登时心下更奇,继而就听到了一个更加奇怪的声音。

咕——

这要是别人,听到这声音兴许还会发愣,可叶明月之前死抓了一阵子弟弟的减肥工作,这种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她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下子,连汪孚林看到自己的衣着后竟会联想到白菜,她都有了答案,登时又好气又好笑,暗自又有些埋怨父亲。

难不成自己不在,父亲留着客人这么久,也不知道要上点心?

佳人近在眼前,汪孚林却只想赶紧回家去好好祭一下五脏庙,因此并不知道咕咕直叫的肚子已经直接把自己出卖了。恍惚回过神的他挤出一个笑容打了个躬,继而就绕过人打算往前走。可与这位县尊千金擦身而过的时候,他陡然之间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馨香,昨天那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下子浮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却只见叶明月恰好站在原地没动,眼睛也正看向他这一边。四目对视之间,他没从对方眼里看到什么促狭捉弄,只有坦荡荡的自然。于是,他干脆利落地反身朝她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昨日我来时,叶小姐是否有闺中密友来访?”

叶明月眼神立刻变了,她没有回答,也不等汪孚林再说话,便招手叫了跟随的一个俏丽婢女过来,从其手中接过一个捧盒,笑吟吟地递了过去:“汪小相公今天辛苦了,这是斗山街吴家一位厨娘最擅长的米糕,我带了两盒回来,你捎一盒回去吧。”

这算是什么?堵住自己的嘴?

若是平时,汪孚林绝不会像刚刚那样这么莽撞发问,也不会在这样敷衍的回答后立刻偃旗息鼓。奈何当饥肠辘辘的时候有食物放在面前,他简直觉得自己饿得能够吃下一头牛!于是,他一把接过捧盒,又瞥了一眼那个似曾相识的俏丽小婢女,有些敷衍地谢了一声就快步往外走。

步履匆匆穿过县后街,到了自家宅子大门前,他直接用手肘一磕,发现两扇大门虚掩着,这会儿随着那一用力徐徐开了,他立刻欣喜地跨进门去,用后脚跟把门给踢上,随即就一把揭开食盒盖子往旁边一丢,恶狠狠地拿出一块米糕往嘴里一塞,三下五除二吞了下肚,紧跟着又是第二块第三块。直到喉咙都险些噎住了,那股饿到大汗淋漓的虚脱感稍稍远离了一些,松了一口气的他这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一抬头就看见金宝满脸担心地站在面前。

那一瞬间,他才想到叶小胖今天跑家里做客来了,这要是给人看见,他在叶县尊面前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形象就全完了!

所幸他环视四周,总算确定这丢脸的一幕没有其他人围观。于是,长舒一口气的他把食盒往金宝手里一塞,这才低声问道:“叶家那小胖子呢?”

“在这呆了不到一个时辰,早就回去了。”金宝直到现在还在想刚刚汪孚林狼吞虎咽的样子,此刻答了一句之后,他就忍不住问道,“小姑和刘家婶子都说,爹熬夜之后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只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馒头就出去了,难不成一直到现在都没吃过午饭?”

“是啊。”汪孚林打了个嗝,疲惫地说道,“昨晚上熬夜,早上晚起吃了早午饭,去见叶县尊时正好碰上南明先生,又去了一趟新安门送南明先生出城,回来之后又是马不停蹄连轴转见人,灌了一肚子茶水,都险些前胸贴后背了,要不是路近,我差点就饿昏在路上。这是叶小姐让我捎带回来,一时禁不住先填了肚子,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金宝向来知道叶小姐待人和气周到,此刻点点头之后,一手拿着捧盒的他另一只手却紧紧搀扶了汪孚林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小声提醒道:“爹下次可千万别这么折腾自己了,熬到这么晚,还少吃一顿饭,多伤身体。”

“嗯,我也知道,下次坚决不干了!不过总算没有白忙活,赶巧把一些事情都安排好了,也算是值得。只要能早一天抓住那个该死的骗子,你二姑也能早一天解开心结,到时候我们就回松明山去接她过来。”汪孚林说到这里,就举起手来按在了金宝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你二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前也许对你说过不好听的话,你……”

“爹,二姑人很好很好的,我从来没怨过她!”金宝赶紧打断了汪孚林的话,又使劲摇了摇头,想到过去那些事,他的眼睛渐渐有些红了,“我刚留在家里那阵子,二姑嘴里说归说,每次吃饭总会给我多留一块肉,晚上我守着爹的时候,她也给我盖过衣裳。我跟着爹第一次进城,那双鞋还是二姑让汪七婶给我做的……不止二姑,大姑和小姑也都对我很好,爹对我更好,村里人都说,我是耗子跌在米缸里,这才有现在的好日子……”

汪孚林见金宝这番模样,他不禁笑了笑,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没再多说什么。

人生就是缘分!

第八十五章 九小姐和八卦闺秀团

次日上午,正在帮婆婆整理衣裳的汪元莞得知小弟来见,登时吃了一惊。闹得沸沸扬扬的状元楼英雄宴她也听说了,又是为小弟骄傲,又是为小弟担心,可汪孚林连面都不露,婆家也还有各种事情要忙活,她只能压下担心,只以为小弟了结城里这些事情,必定回松明山去了,没想到却还依旧在城中。柯氏如今对她这个媳妇亦是宽容慈爱了许多,唯一敲打她的,便只有让她好好调养身体,早日开枝散叶,此刻听得禀报就拍了拍她的手。

“去吧去吧,难得你这弟弟最近都在城里,却也没工夫和你见面。”

征得婆婆同意之后,汪元莞就这么一身家常衣裳出来,一见汪孚林便有些着急地问道:“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汪二娘受骗上当的事,汪孚林本想瞒着长姐,可思前想后觉着汪元莞那么要强的脾气,若是以后从别人口中得知反而不美。于是,他笑着请长姐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确定并没有外人在,这才低声把汪道贯所言始末都说了,又说明自己暂时搬到了县后街上那座二进小宅院。见汪元莞又伤心又焦急,他便劝解道:“大姐,事情既然发生了,开解二娘固然要紧,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已经说动了叶县尊,私下调动人手追查那个骗子。”

作为长姐,汪元莞想到的是倘若自己还没出嫁,一定会死守门户,不至于让妹妹铸成大错,哪怕真着了道也是自己的错,妹妹不必这样因羞愤险些出事。如今,她一门心思都在于如何劝慰人,可汪孚林已经远远想到了更前面。她直勾勾地盯着弟弟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回神。

“小弟,我知道你是为了二娘。可爹娘都希望你好好读书,而不是把心思都花在这种杂事上……”

“大姐,你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对你说吧。”汪孚林知道事到如今,不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日后父母二老归来,他肯定还要被死压着去科举。当即,他就用沉痛的语气说道,“其实,那次我被两个恶棍轿夫所伤,虽说皮肉伤都养好了,但还是有后遗症留下。我多年苦读的四书五经,那些八股文章,这些记忆我几乎都想不太起来了。我从前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所以这才一直没说。”

见汪元莞面色惨变,整个人甚至要死死抓着扶手才能坐得稳,他赶紧起身搀扶了她一把,这才低声说道:“这件事我只对大姐你说过,希望大姐就藏在心里,日后不要对爹娘提起,也不要告诉二娘小妹,这就算是咱们的秘密。哪怕不能继续科举,我也能支撑这个家。”

终于从那种几近于绝望的失落中挣脱出来,汪元莞终于竭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见汪孚林从容坐在那里,脸色镇定,仿佛丝毫不需要人劝慰,她的心中不禁又苦涩又骄傲,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大姐一定给你保密。”

终于暂且蒙混过去了!

汪孚林虽说有些抱歉,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他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当即低声说道:“今天我来见大姐,其实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需要一个诱饵,思来想去……”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只听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欢快的声音:“臻大嫂子,我来找你说话了!”

汪孚林抬头看去,就只见门前斑竹帘外依稀有人影晃动,很快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奶奶,是本家九小姐来了!”

若是平时,本家天真烂漫的九小姐许薇跑来找自己说话玩耍,汪元莞只会高兴,可这会儿弟弟正有要紧话交待,她就有些为难了。她正想开口说请许薇去见自家婆婆,谁曾想斑竹帘被人揭开了一条缝,隐约可见是一个通身鹅黄衣裙的少女正在那儿窥视。无奈之下,她只能抱歉地对汪孚林笑了笑,随即起身迎了上去。果然,少许打起斑竹帘后,她就看到许薇对自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眼睛却还在往屋子里瞟。

“小薇,我这会儿正见弟弟,你先去娘那儿小坐片刻,我一会儿送了人就来。”

许薇皱了皱鼻子,这才低声嘟囔道:“好容易这么巧,我本来还想听汪小相公亲口说一说那天英雄宴的事呢。臻大嫂子,隔屏风说会话不行吗?”

汪元莞只觉又好气又好笑,用眼神打发自己吩咐在院子里看着的那小丫头去禀报婆婆柯氏一声,她就亲昵地刮了一下许薇的鼻尖,这才轻声说道:“知道你们那衣香社没事就拿这些乱七八糟的坊间奇谈当真,可到底男女有别,哪有你这样好奇心满满的。”

“又不止是我,祖母也好奇的。”许薇有些心虚为自己辩解了一下,随即又赶紧补充道,“再说,明月姐姐也一次不拉地来参加咱们衣香社的活动!”

汪孚林耳朵本来就尖,大姐和外间那许家九小姐的对话他几乎都听得分明,这会儿捕捉到明月姐姐以及衣香社这几个字,他立刻想起了屏风后那丢脸的一推,当即心中一动。寻思了一阵子,他起身悄悄走到长姐身后,用很轻的语调说道:“大姐,我本就有事求老夫人帮个忙,能不能让九小姐捎句话回去?”

“好呀,我一定原原本本捎回去!”

许薇简直觉得这句话来得太及时了,立刻讨好地对汪元莞笑了笑。眼见这位臻大嫂子无奈让路,她雀跃十分地进了门,找来找去却没发现什么屏风,最终便干脆掩耳盗铃一般躲在了汪元莞身后,拿人当起了挡箭牌。直到汪元莞没好气地把她拉上前来,她方才行了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眼睛忽闪忽闪的。

“汪小相公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祖母?”

“借一件古董或珍玩。不要那些极其珍贵的,最好小一点,价值五百两左右的东西。”

对于许薇来说,这样一个要求无疑让她又纳闷又犹豫。毕竟,她固然很得祖母宠爱,但每个月的例钱也是有数目的,而家里一应摆设全都出自公中,就连祖母偶尔因为高兴赏她点什么,都会引来叔父婶娘们的风言风语。可是,面前这位却是创造了让衣香社姊妹们津津乐道的很多奇迹,总不至于是看中了自家东西。于是,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汪小相公想要古董珍玩干什么?”

“我需要你家一件有点名气的东西当诱饵。”汪孚林笑了笑,见许薇那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赫然极其感兴趣的样子,他就轻声说道,“具体事情现在天机不可泄露,九小姐还请回禀令祖母一声再给我答复。当然,除了借古董,也请借给我一个人,一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总得要人看着,二来我也需要一个人配合我演一场戏。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还请九小姐只告诉令祖母,哪怕你那些衣香社姊妹也一个都别说,否则我就惨了。”

听到是借东西当诱饵,又听到还要从自家去借人帮忙演戏,许薇只觉兴奋极了。奈何接下来她无论如何追问,汪孚林都不肯透露具体计划,只是把自家妹妹汪二娘被一个老骗子坑苦了的事情说了,她一时义愤填膺,随即满口答应汪孚林只将此事告诉祖母,绝不对外人说。

而汪孚林瞥见汪元莞对自己点头,知道这小丫头还靠得住,却又从她那儿套了不少话。比如所谓衣香社,是徽州这府城县城各家大户的闺秀们,私底下互娱的一个组织,每次聚会的地方或在这家,或在那家。能够被拉进来的,都是能得到其他人认可的千金。叶明月便是随父上任不过半年,就被拉进了那个小圈子里头,凭借明朗大方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那位知县千金也就多了一堆土生土长的手帕交。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明白,上次叶明月让金宝捎话,说是很多人都期望他大展神威是什么意思,敢情指的是衣香社这一堆小丫头片子!

第八十六章 全都来蹭饭

知道许薇跑来做客,自己在此呆太久不好,因此,汪孚林再三提醒她帮忙保密,就起身告了辞,临走前又少不得把要送出来的汪元莞劝了回去。

他这一走,许薇也坐不住了。等去柯氏那稍稍盘桓一阵子,她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赶回了许家大宅。她本就是最得方氏宠爱的孙女,随时随地都能直闯祖母的屋子,这会儿兴冲冲回来之后,神神秘秘把丫头仆妇都给赶跑了,立刻凑在方氏耳边咬起了耳朵。

方氏起初还只以为她又不知道听来什么要对自己说道,等到她附在耳边说了汪孚林的请托,她不禁愣住了。上次请了汪孚林到家里小坐,结果孙女们竟是把人当成了什么似的围观,她事后少不得耳提面命好好训诫了这些小丫头一番,毕竟,那样的举动是很失礼的。此时此刻,她稍稍斟酌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汪小相公提出此事的时候,可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他走的时候还再三嘱咐过我,除了祖母不让别人知道,否则他就惨了。”许薇少不得又把汪二娘的遭遇说了,最后才抱着祖母的胳膊说,“汪小相公说是为了给妹妹出气,我们就帮这个忙吧!”

“想不到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方氏略一思忖,最后便点头道,“不就是借这么一样小东西,回头你陪我箱子里找一找。”

“祖母太好了!”许薇高兴得无可不可,抱着方氏的胳膊又使劲摇了两下,随即才讨好地问道,“那借给他的人呢?”

“这事儿不能让你爹和两个叔叔知道,而且汪小相公料想不至于要女人当帮手,得挑个男人,这样出入方便。这样,就是秦六吧,他是许家的世仆了,是精明人,嘴也紧,等回头我们挑好了东西,就让他送去给汪小相公……对了,他现在还住在客栈么?”

许薇摇了摇头,把汪道贯借钱给汪孚林还账,又出借了一处屋宅的事说了:“所以,如今汪小相公搬到了正对县衙知县官廨后门的一座宅子,才乔迁不久,就连臻大嫂子之前也不知道,今儿个才第一次听说。”

方氏轻轻点了点头。虽说她隐约能猜到汪孚林的主意,可要设套,那首先得需要知道具体是哪儿收赃,汪孚林打算如何入手?

汪孚林本来打算找汪元莞商量商量,是否可以去找程乃轩借东西借人,可今天在长姐那儿遇到许薇,又听到叶明月和衣香社,不知怎的,他就把这么一件事拜托了统共就只见了第二面的这位许家九小姐。直到回来,他还有些纳闷自己的难得冲动。好在这只是方案一,如果真的消息泄露,他也不是不能转用方案二。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钓不出坑了汪二娘那个老骗子,能够把其他的骗子抓上一两个,也算是消了心头之气。

因为遇到许薇,他也没在大姐家蹭饭,早早回到了县衙后门的新家。一进门,他就只见汪小妹则兴高采烈地迎上来说:“哥,金宝和秋枫让人捎话回来,说是叶公子和李师爷要到咱们家来吃午饭,刘家嫂子都忙一上午了。”

那俩吃货要来蹭饭?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上次状元楼上那一对师生狼吞虎咽的情景,顿时大惊失色。汪道贯给汪二娘还了账,又没收房钱,他哪里还好意思向人借钱开销,刘洪氏过来帮忙后,他连带工钱和伙食费,先给了人二两银子,如今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五六两了,这还是因为汪道贯帮他付了马家客栈房钱。要是李师爷和叶小胖偶尔来尝个鲜还不要紧,若常来常往怎么吃得消?他刚想到这里,就只见汪小妹笑嘻嘻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上来给他瞧。

“哥,你看,这是叶小姐让人送来的,说是县衙午堂时间没个准,叶县尊吃饭没个正点,她又常常出门,让李师爷和叶公子回头就在咱们这里搭伙吃,这是这个月的搭伙钱。”

看到是一锭至少有二三两的银子,汪孚林不知道该说那位叶小姐是周到好,还是说她这举动让人没法拒绝好。毕竟,人家连银子都送来了,他难道还能把人往外头推?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可问题在于,自家吃饭随意为主,这叶小胖和李师爷的口味就说不好了。

然而,等到中午时分,门外闹哄哄师生四个人一拥而入,再加上自家兄妹二人和刘洪氏,前庭三间明厅当中那间倏忽间挤得满满当当时,汪孚林却发现这样热闹的情景反倒不嫌闹,而是有一种大家庭的其乐融融。康大等四个轿夫死活不肯挤到这里来,刘洪氏便盛了饭给他们送去,自己也一再谦辞,收拾了东西到厨房吃。而就在几个人在饭桌旁刚刚坐下,外间又传来了声音。不一会儿,程大公子就大摇大摆闯了进来。

“哎哟,我可正赶巧了!双木,不介意我在这蹭个饭吧?”

见程乃轩嬉皮笑脸的样子,汪孚林大为意外。他没对马家客栈掌柜说自己搬哪了,这家伙哪那么快耳报神?程大公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少不得笑吟吟地挤了挤眼睛道:“这歙县城里的事,就没我不知道的!”

等到一圈人全都坐下,汪孚林方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巧合——除了汪小妹之外,这不是和那天英雄宴上同桌吃饭的人一模一样?不但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李师爷左看右瞧了一阵子,也不禁微微一笑。而这一次,李师爷就比那天犹如吃货似的筷子飞舞要矜持多了。也不知道是当着汪小妹的面还是别的缘故,连叶小胖也稍有节制。反倒是程乃轩吃得不亦乐乎,等到放下碗筷方才觉察到人人都盯着自己瞧。

李师爷之所以同意带叶小胖来这吃饭,还打算争分夺秒在这给三小上点课。自打多了两个同学,他就觉察到,叶小胖上课的积极性有了少许提高,至少不再像从前那样动辄逃课,因此他便下定决心,务必把这个偷懒耍滑的小胖子掰直了,也对得起叶县尊给他那点束脩。这会儿他也没什么二话,招呼了三人便到后头穿堂,继续教书育人的大业了。他们一走,汪小妹也溜去看热闹了,汪孚林方才嘲笑程乃轩道:“上次谁说别人是吃货?这次轮到你自己了吧!”

“是是是,你家厨子哪请的?赶紧引荐一下,我家也算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我都要吃烦了!”

“就是户房钱科刘典吏的媳妇,到我这帮个忙而已。你家吃得太细太精,今天难得换个口味而已,和厨子无关。”汪孚林随口答了一句,这才似笑非笑问道,“说吧,你今天来干什么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程乃轩这才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奎哥、吴家兄弟,还有芝山兄他们几个明天启程,得知你没走,本来还打算过来贺你乔迁,是我死活把他们给劝住,让他们先一心一意准备应乡试要紧。你也是,明天就不用去送他们。奎哥让我捎话给你,说是刘教授在府学呆不住了,已经往上请辞,陈天祥回家之后再不敢见人,你可千万别当真废了举业,说不定两三年后金宝就中了秀才,你三年后就能去考举人了。”

汪孚林自己知道自己那斤两,因此对这番好意,也只能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可想到陈天祥和刘教授的下场,他又有些幸灾乐祸。

程乃轩看到他只是那敷衍似的打哈哈,顿时有些发急:“你以为我喜欢八股,还不是被我家爹逼的?奎哥他们一走,紫阳书院我就更没伴了,你好歹有难同当行不行?”

好容易把汪元莞的关节打通,汪孚林哪会继续往火坑里跳,他又不是热爱读书的金宝和秋枫!所以,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他义正词严地一口咬定做人一定要守信为原则。程乃轩哪里死心,正要继续死缠烂打,却不想外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官人,斗山街许家派人来见。”

一听到一个许字,程乃轩就如同屁股后头点了炮仗似的,整个人一下子窜了起来,满脸紧张地嚷嚷道:“快快,找个地方给我躲躲!”

汪孚林没想到这家伙听到一个许字就这样反应激烈,心中不禁一动,随即伸手一指隔屏。程乃轩半点没有犹疑,赶紧闪了进去。人既然躲好了,他的心却没能定下来,满脑子都是当初被狗追的悲惨经历,直到外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方才回魂。

“小官人,小人秦六,奉老太太之命,送了小官人要的东西过来,并听候小官人使唤。”

第八十七章 傍晚的绑人行动

隔屏后头的程乃轩一下子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许家老太太方氏他从前见过,和蔼厚道,最是积古的老人家,后来因为父亲定下的那门婚事,这才听到一个许字就避若蛇蝎。他听汪孚林说过长姐就是嫁到了许家旁支,那两家有所往来却很正常。可许家送了汪孚林要的东西,然后又派了个人过来听候使唤,这却又是什么缘由?

有问题,一定有阴谋!

之前汪孚林漂亮解决了好几桩事情,程大公子亲眼见证的就只有明伦堂和状元楼两次,可都只是旁观者,没有真正参与。这次察觉到汪孚林又要办什么事情,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顿时盖过了对许家的避而远之。他竟是一下子从隔屏后头又闪了出来,看也不看那恭恭敬敬的秦六就嚷嚷道:“双木,不管你做什么,一定加上我一个!这次你要是再单干,那就是不认我这个朋友!”

见程乃轩的恐许症竟是奇妙地没了,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见秦六连忙又对程大公子重新行礼,他就笑着对其说道:“秦六,那就委屈你暂且住在前院西廊房,等到这件事情办成了,我另有重谢,至于你带来的东西,也请你妥善保管。”

秦六来时得到的吩咐是一切都听汪孚林的,哪怕他并不明白自己送了东西来究竟是干什么,但此刻也没有多嘴问半句,连忙应道:“小人遵命。”

而等到他一退下,程乃轩见汪孚林仍旧闭口不接自己的话茬,他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当即死缠烂打地说:“双木,做人要讲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要你一句话,我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你就算我一个,难不成我还会坏你的事不成?”

看着这家伙,汪孚林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对我说实话,干嘛听到一个许字就炸毛似的?”

见程乃轩立刻闭紧嘴巴,一副死活都不说的模样,他就笑眯眯地说:“对了,有件事我之前忘了提,当初我和金宝有一次从县后街上过,看到过一乘小轿中坐着一个戴鬼面具的女人。”

据他所知,这是程乃轩最大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