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此话一出,他就看到程大公子那张本还像是英勇就义的脸一下子崩溃了,嘴唇动了好几下都没发出声音来。好一会儿,他又听到对方使劲吸了一口气。

“你看到人往哪去了?”

“似乎是县衙。”汪孚林一直都很好奇,叶明月是否就是那鬼面女子,因此便试探道,“莫非你爹给你定下的是叶县尊家的亲戚?”

“如果是叶县尊家亲戚就好了。”程乃轩抓狂似的抱头在床前地平上一坐,也没注意到汪孚林那微妙的目光,“叶县尊又不可能在徽州一辈子,问题是我那未来岳父家可是土生土长的徽州人,我要是成了婚之后,那就真的是什么办法都没了!”

从程乃轩口中确认,叶明月和从前第一个鬼面女是两个人,汪孚林倒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叶明月既然参加了那个衣香社,说不定她们那个小圈子里头的闺秀全都有些奇奇怪怪的共同点。虽说他自己可以打听之前刘会那几个吏役联袂求见叶钧耀时,叶明月是不是有什么闺中手帕交来访,但打探这种私事很容易引人非议,所以他不介意慢慢猜。

可看到一向嬉笑怒骂无法无天的程大公子这个样子,汪孚林还是有些唏嘘,只能安慰似的拍了拍程乃轩的肩膀:“既然许家早晚是你的岳家,你还是早点看开的好。”

“你怎么知道是许家!”程乃轩险些跳了起来,等看到汪孚林那戏谑的模样,他就醒悟到自己的反应太明显了。于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道,“倒不是斗山街许家,是一家和他们没出五服的本家亲,不是歙县城里人。她爹是两榜进士,我就不明白我爹怎么把这门亲事说下来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对程老爷的厉害程度评价又提高了三分。出身贫寒,一路考到举人,做过一任教官,而后又弃儒行商,挣下了老大家业,最后又和正儿八经的进士成了亲家,这简直是太传奇了!

“对了,双木,我被狗追的事可没告诉我爹,你可千万替我保密!一来丢脸,二来……”程乃轩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二来说了他也绝对不信,我在他心里早就是没信誉的人了!再说,我爹和她爹交情不浅,所以才定下这门婚事。要因为我的缘故退婚也就算了,要因为她的缘故,回头说不定要闹出人命来。再说,也许那条狗不是她放的,而是不知哪里的野狗呢?”

汪孚林不禁有些好笑,这家伙宁可背个好男风的恶名去退婚,也没把主意打到女方头上,从这方面来说,程乃轩在这年头已经算是绝对的好男人了——他那买上十个八个妾婢以防受欺负的惊天言论也只是说说而已,否则程老爷第一个放不过他。

“行,这事我帮你烂在肚子里!”

程乃轩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这一会儿功夫离题万里,赶紧言归正传道:“喂喂,我刚刚和你说的事呢?”

汪孚林伸出三个手指头,气定神闲地说:“你要掺和也不是不可以,第一,不许问为什么,所有事都不许往外说。”

“行!”

“第二,全都听我的!”

“那当然,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第三……”汪孚林拖了个长音,可他自己根本没想好,只是约法三章总得有第一第二第三,到最后,他只能急中生智地说道,“第三,我上次让你找的那些种子,你赶紧给我搜罗!”

“我已经托人了,得去南边沿海那些口岸找,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快。”嘴里这么说,程乃轩却已经摩拳擦掌了起来,“双木,快说,究竟怎么干?”

虽说程乃轩一条一条全都答应得爽快,汪孚林却陡然想起程老爷,不得不提醒了一声:“不过,你现在可不比当众放话说不求贡不下场的我,万一耽误了你在紫阳书院的课业,回头程老爷发起火来,我可没法子帮你抵挡!”

“你放心!”程乃轩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要是我和别人来往,我爹肯定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全都查一遍,可你是他老人家赞不绝口的,就算有谁去他面前搬弄是非,他也绝不会相信你会带我学坏。再说,回头挨打也是我的事,你操什么心!”

这小子分明是欠收拾,之前那顿竹笋烤肉的滋味已经完全忘记了!

汪孚林斜睨了这个只要深交就会看透那层风流俊俏好少年表皮的损友,勾了勾手指让其靠近些,旋即低声说道:“你先挑两个忠实可靠嘴巴紧,会武艺身强力壮的家丁,回头听我吩咐,带人行动。”

听到行动两个字,程乃轩登时眉飞色舞。他根本没去问究竟是怎样的行动,立马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一路上就把家里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下人全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而这一天黄昏,汪孚林终于得到了许杰送来的信,这位快班老手不负其名,竟真的为他在一家地下赌窝里打探到了自家那位前佃仆钟大牛的下落,信上不但画了地形图,还有打听到的各种情况,详尽得无以复加。于是,他当即差遣康大去程家送了个消息,而等康大回来的时候,程乃轩竟带着两个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的家丁直接跟来了。

一打照面,他就对汪孚林表示,两个家丁都是自己的乳兄,绝对符合要求。而汪孚林简略问了两人几句之后,便吩咐他们凡事务必保密,程乃轩立刻想都不想就替人答应了。

黄昏时分的歙县城中,渐渐没有了白天的喧嚣。这座毗邻府城的小小城郭中,在外谋生计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大多已经回家,四处可见袅袅升起的炊烟,还在路上的行人也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因此,一身布衣的汪孚林和程乃轩走在路上,仿佛只是两个归家的少年郎,并不显眼。而在他们后头十几步远,则是那两个同样换了一身衣裳的魁梧家丁。瞧出这方向仿佛是往城北,程乃轩就忍不住问道:“双木,咱们这到底去哪?”

“绑一个人。”

第八十八章 怎样对付滚刀肉

听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程乃轩险些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差点儿脱口问出为什么。可想起之前有过约法三章,他只好把这疑问暂时压在肚子里。

尽管程乃轩才是歙县城中的地头蛇,可跟着汪孚林东拐西绕,只见四周围全都是自己从未来过的低矮房子,他不禁又纳闷又好奇,怎么都想不明白汪孚林怎么知道的这儿,又是为什么要特地跑这里来,而且还要绑人!等经过一处低矮破旧的屋子门前,他本没在意,谁曾想汪孚林却突然停了下来,见这条昏暗的狭窄小路上没有旁人,就往背后招了招手。很快,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就赶了过来。

“你们借口讨债,闯到里头去。如果只有一个尖脑袋的汉子独自住,就立刻把人打昏。得手后堵住他的嘴,给他戴上那个黑布头套,吹两声口哨当暗号,把人架出来!”

两个家丁固然看家护院是一把好手,但这种事却还是第一次做,此刻齐刷刷转头去看程乃轩,见自家少主人用力点了点头,又被汪孚林拉到了一旁的阴影里躲了,他们就再无半点犹豫。其中一个运足力气,一脚往院门踹了过去。只这一脚,院门就随之四分五裂,紧跟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就闯了进去。然而,让程乃轩讶异的是,四周围还有好几户人家的破屋,原本还能依稀听到里头有人声,可这会儿却是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看到程乃轩犹如好奇宝宝一般东张西望,汪孚林扫了一眼门上许杰做的标记,就言简意赅地说:“里头住着我家的前佃仆,是个烂赌鬼。”

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了叫骂声,继而就是厮打声,最后却变成了求饶声。配合汪孚林这解释,程乃轩终于知道左邻右舍为何没人出来看究竟了,心里那点七上八下的担忧也完全没了。他是大家公子,尽管少许有一丁点纨绔,但欺男霸女的事从来没干过,就更别说这天还没黑就来绑人了!于是,听到两声口哨,似乎制服了里头那家伙,他就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汪孚林,小声问道:“接下来呢?”

“都说了是绑人,当然是绑了人回去问话。”

等到两个家丁裹挟了一个黑布罩头的人出来,程乃轩方才明白,汪孚林竟然是说真的!而下一刻,他就只见汪孚林捏住了鼻子,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怒喝道:“钟大牛,老子的债是这么好欠的?你这个烂赌鬼,今天老子非得拿你填井不可!带走!”

站在阴影里的汪孚林这么一吼,程乃轩险些没笑出声来。可看到四周围那些屋子一片静悄悄,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就醒悟到这凶神恶煞的话只是吓唬人的!当那个被挟持在当中的钟大牛软软不能动弹,就这样被两个家丁架走之际,一路上根本连个窥视动静的人也没有,他和汪孚林两个人远远跟着,不禁轻声问道:“要问话,他住的那破屋子不是正好?”

“这种滚刀肉不是那么容易就范的,醒了之后肯定会大喊大叫。我家里有个地窖,他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程乃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一次,他终于确定,怪不得汪孚林之前能够无往不利,这个看上去如同乖巧好少年的小秀才真狠!

兜头一瓢凉水一浇,钟大牛就悠悠醒了过来,一看四周环境,他就记起了之前家里被人破门而入的情景。发现嘴里没了那团堵嘴的破布,四肢却被捆得死死的,他几乎下意识地扯开喉咙叫道:“救命,快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绑架良民啦!”

可他声嘶力竭叫了好一阵子,等来的却只是一个闲闲的声音:“你要是想死,就尽管叫!”

钟大牛登时打了个寒噤,立刻偃旗息鼓。他小心翼翼地往声音来处望去,见自己面前高处的墙壁上点着一枝蜡烛,而那人却站在阴影里,只能依稀看到人身材高大,可除此之外就笼罩在一袭黑袍中,根本看不清头脸。意识到眼下的处境,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可怜巴巴地说:“这位爷,小的并不认得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你忘了从前在刘家赌坊里欠的那七两银子?如今利滚利,还三十两你走路,否则今天就剁了你的手脚,让你到井里做王八!”

这一笔积年烂赌账被人翻出来,钟大牛登时再没有半点侥幸之心。眼看两条高大的黑影逼近自己,分明是先前让自己吃了大苦头的家伙,他登时如同杀猪似的惨叫了起来,拼命挪动身体想往后躲。直到后背贴上了墙壁退无可退,他方才大叫了一声。

“爷饶命,爷饶命啊!小的愿意来日双倍还,只求爷这次饶了小的一条烂命……”

“来日双倍?别拿这套糊弄老子!”汪孚林特意用了假声,黑袍底下加了个小凳子垫高了身材,嘴里还含了一个桃核,“你不是有一房媳妇,拿她抵债!”

钟大牛登时呆住了,等头前那两个绑他的家丁上去就踢了他几脚,他吃痛不住,立刻嚷嚷道:“爷,小的不是不想拿媳妇抵债,是小的进城后就已经把她卖了给人,换了十二两银子!”

汪孚林听许杰说钟大牛一人住在城北那低矮破旧的贫民区时,结合之前汪二娘的话,他就有了这样的猜测,此刻听到此人如此供述,他简直想让人把这家伙一脚踹死,随即怒喝道:“卖给谁了?”

“小的也不认识他……”钟大牛刚说出这句话,见身边两个彪形大汉又要再打,他登时软得和一滩烂鼻涕一样,干嚎似的叫道,“小的说的都是实话,爷要是不相信,打死我也讨不回半分欠账!那人是个老行商,当初在小的家里要水喝,东拉西扯问了很多事,被小的识破他不安好心,就慌忙走了。后来看他去西溪南村,小的还跟在他后头,果然发现这老不死的是个骗子,一连骗了两家人,就讹了他几两银子……”

果然和那老骗子有关!汪孚林心头大振,却越发凶恶地喝问道:“后来呢?讹银子到最后反把媳妇卖了?”

大概是因为他这口气凶神恶煞,打手又毫不留情,钟大牛根本没想到旧主上头,慌忙继续说道:“因为主家不慈,小的拿这银子赎身出来,就和那老骗子合伙做了一票。小人压根不知道他骗的那几本破书很值钱,进城后他分了二十两银子给我,又看上了我媳妇,小的就卖了媳妇……”

“呸,前前后后你拿了那么多钱,现在还敢说就只剩一条烂命?兄弟们,给我狠狠地打,让这狗东西知道厉害!”

“饶命,爷饶命,都是那些坐庄的做了手脚,小的输光了那三十多两银子,否则怎么会住在那种破烂地方?”钟大牛被人又拳打脚踢,顿时嚎啕大哭,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看上去凄凄惨惨好不可怜。

“别嚎丧,老子不吃这一套。钱输光了你就找那老骗子再做几票,钱不就有了?”

钟大牛没想到这次讨债的如此难缠,眼见得些许功夫身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拳脚,虽说还没往死里打,可这要是自己继续敷衍下去,说不定真的会要命。于是,他只能一边来回翻身,削减拳脚落在身上的力道,一边苦苦求饶,直到发现对方毫不动容,毫不松口,他才杀猪似的惨叫了一声,如同死人一般直挺挺躺在那一动不动。

见那两个家丁一下子慌了手脚,汪孚林便当机立断地喝道:“别被这家伙骗了,把那桶井水浇下去,把这狗东西泼醒!他要敢再装死,那我就拼着这笔债要不成,把他打死了算数!”

程乃轩躲在地窖门口,看那烂赌鬼突然一动不动,还以为闹出人命了,登时捏了一把冷汗。此刻听到汪孚林这话,他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见那个刚刚还挺尸的家伙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他对汪孚林简直佩服极了。

这家伙从前瞧着就书呆子一个,没想到一直都藏着而已,否则怎料得这样精准!

钟大牛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吃自己这一套,这才终于慌了神。他用肩膀支撑着身体爬行了几步,可随即又被一个家丁犹如老鹰捉小鸡一般给抓了回去,只能声泪俱下:“爷,小的也想做几票,天下哪里还有这样来钱快的好事?可那老骗子早就没踪影了!”

“既然你还不出钱,那就去死吧!”

钟大牛终于相信,今夜不拿出点干货,那是死定了。这些赌坊里头的打手他也见过,从前就有人光鲜亮丽地进了赌坊,等几天十几天输光欠了一屁股债,卖房子卖地甚至卖人都还不上,变成一具尸体被人丢在乱葬岗上的凄惨样子。

尽管只剩下这条烂命,但赌徒的天性就是翻本,因此在极度的绝望之下,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觉察到的一点端倪,就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叫嚷道:“不过小的知道那老骗子和哪家当铺有勾连,要是爷敢豁出去拿这个把柄去要挟,那家当铺可比小的那些烂账值钱多了!”

汪孚林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极其振奋。

终于问出来了!他总算没白冒冤枉人的危险!否则他就得赌运气似的一家家试过去!

第八十九章 戏还没演就快穿帮了!

徽州一府六县,在外经商做生意的商人众多,其中排行头三甲的就是盐业、典当、茶叶。而各县又都有偏重,歙县盐商最多,婺源做木材茶叶生意的最多,休宁人常常经营当铺米行,绩溪人很会开酒馆饭庄,祁门黟县人则不少都做布匹杂货买卖。当然,这并不是说除了歙县,其他各县就不存在有名的盐商了,如休宁程氏就出了好几家闻名淮南的大盐商。但徽州朝奉却十之八九都是休宁人,就拿徽州府城七家当铺来说,其中有五家是休宁人开的。

休宁人开的当铺,用的当然也是休宁的掌柜和伙计。这会儿,府城小北街上的五福当铺中,柜台里头的老朝奉正在鉴定典当的东西,一个小伙计则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门前,睡眼惺忪,显然昨晚上没睡好。冷不丁看到有人进来,他一个激灵回过神,却没有第一时间上去招呼,而是用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衣裳。毕竟,出入当铺的人不是穷鬼,就是家境败落的败家子,前者不需要客气,后者却得小心伺候,因为带来的往往有好东西。

发现来人身穿布衣,小伙计叶青龙就没了三分劲头,等看到对方年纪不过十三四,他就更在心里勾勒出一幅家里人生病当东西救急的画面,越发脚下懒得动。可是,再次往那脸上扫了一眼,他只觉得仿佛有些熟悉,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险些没跳起来。

该死,这张脸他怎能忘记,不就是害得自己被掌柜拖去斗山街许家磕头赔罪,而后又吓得辞了米行的差事,改行转到这当铺来干活的那个汪小秀才吗?

昨儿个晚上问出这家当铺的名字,汪孚林就把钟大牛关在地窖里,随即去寻了赵五爷,把事情对这位赵五爷和盘托出,又请其调动两三个人去追查书铺。既然汪二娘说十几本书都是簇新的,还能闻到油墨味,应该是书铺书坊中新摆出来的货色,说不定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另一路也就是赵五爷本人以及另几个正役,则是和秦六一块,外加一个早就从班房里头提出来的人,随时准备出动。为此他甚至先把程乃轩打发了家去,生怕今天的事情节外生枝。

这会儿他把秦六留在路口茶摊上,打算自己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五福当铺。

他前头只有两个客人,前头一个老者当了一件冬天穿的大棉袄。那棉袄光鲜的绸面,看上去也絮得厚实,最后却只当了几百钱。此人将一块布帕子将所得一大把钱包裹起来,全都揣在怀里,鼓鼓囊囊一大坨,却是头也不抬低头就快步往外走,到门槛边上还被绊了一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后一个身穿直裰的瘦高个青年还有闲工夫扭头看了一眼,嗤笑一声后,这才趾高气昂地拿着一只镯子上前。那镯子黄澄澄的,看上去怕不得有半两重。将东西递给里头的朝奉后,他还故作姿态地说:“多少先估几个钱,回头等我周转了立时来赎,可千万别当成死当!”

可东西才递进去没几息功夫,里头就咣当一声把东西给丢了出来,随即就是那朝奉的骂声。

“鎏金的东西也敢拿来糊弄人!快滚,否则就送你去衙门,告你个讹诈!”

汪孚林见这客人约摸三十出头,面对那骂声立时半点神气都没了,袖了东西夺路而逃,那一身本来还像样的直裰下摆一动,立刻露出了一双能看见脚趾头的鞋子,显然是穷得只剩这一件门面衣裳。热闹看过了,转瞬间空荡荡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正想按照早先合计好的上前去,当一样小玩意,却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极低的声音。

“小官人是要当东西?”

咦?

这小北街并不在徽州府城最黄金的地段,在众多当铺之中也不算起眼,再加上汪孚林就没来过几次府城,压根没想到有人认识自己。他扭头一看,见身后那小伙计一张依稀相识的面孔,略微一怔就想起那段旧事来。

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当初他在米行遇到那小伙计竟然跑这当铺打工来了!这下怎么办,戏还没演就快穿帮了?

汪孚林对于自己这运气简直有些无语。这会儿和那小伙计大眼瞪小眼,发现当铺后头那朝奉已经不耐烦地催了,他灵机一动,当即一把拽住那自己还不知道名字的小伙计道:“我不是来当东西的,是来找人的,容我和他说句话!”

撂下这话,他不由分说就把那小伙计给拖了出去。里头柜台上的老朝奉登时目瞪口呆,站起身往外一瞧,发现这两人就在门口说话,这才恼火地喝道:“叶青龙,你别忘了才刚来没几天,要是敢偷懒,回头老夫一定禀告东家赶你走!”

叶青龙在外头听到这话,简直欲哭无泪,暗悔上次太过倨傲得罪人,这次却又太过殷勤招祸事。早知道如此,他还不如刚刚装成没看见,等人出来再小心打个招呼。他正在那胡思乱想,耳畔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什么时候从米行跑这来了?”

叶青龙哪敢说我是为了躲开你才改行的,眼珠子一转就想岔开话题,可还没等他说话,面前这小秀才就又开了口:“算了,你在哪干活是你的自由,我不过问。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会儿快中午了,你干完活吃完饭,到小北街口上那茶摊找我,我有话对你说。”

见汪孚林说完话就放开了自己,自顾自沿小北街往南去了,叶青龙手忙脚乱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进了当铺后,面对柜台后头那骂骂咧咧的老朝奉,他一声也不敢吭。扫地收拾忙活了好一阵子,午饭的时候随便扒拉了几口对付着填饱了肚子,这才觑了个空子溜了出去。一到路口那茶摊上,他果然看到最边上一张桌子旁,一身布衣的汪孚林正坐在那儿。

他刚到汪孚林面前,人就抬手示意他坐,须臾,就有茶博士往他面前送了一盏茶,却是浓浓的加了芝麻核桃,底下还沉着一个蜜饯,一口喝来又香又甜。他悄悄偷看了一眼汪孚林自己面前的茶,见不过一盏清茶,心下便安生了许多。若兴师问罪,哪来客人比主人还优厚的待遇?可他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特意把他叫了过来,竟只是饶有兴致地和他说闲话。

从他之前在米行做事的经历,换到当铺干活后怎么样,家里有什么人,再到乱七八糟的闲聊,他起初还应付得小心翼翼,渐渐就纳了闷。

汪小官人难道是特意找他闲聊?

第九十章 地头蛇vs坐地虎

叶小伙计不在,五福当铺中,这会儿却有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典当。柜台后头的老朝奉本来还在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陡然被一声拍桌子惊醒,见柜台外头一个壮汉正盯着自己,他登时有些恼火。可对方张口就是一句大买卖,继而就打开了锦盒,他只扫了一眼其中东西,立刻就移不开眼睛了。

里头竟是躺着一对玉马。

虽说玉质和那种最好的羊脂白玉相距甚远,可难得的是雕工,以他毒辣的眼力看来,至少整个徽州城都没有一个玉工有这样的好手艺!想到这里,老朝奉抬起头来,用挑剔的目光看了一眼那送东西来的壮汉,见其身材粗壮,眼神却有些飘忽,在做老了这一行的他看来,这五官简直就是贼眉鼠眼的典型。于是,他便装模作样敲了敲那对玉马,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客官这东西不太好出手啊。”

果然,他不过试探了这么一句,那壮汉立刻炸毛了:“你当不当,不当我找别家,这徽州城里又不是你一家当铺!二百两银子,一口价,死当!”

此话一出,那老朝奉登时眼神一闪。二百两?这东西只要一转手,至少价值五六百两!哪怕东西是不知道哪家本地人的藏品,可只要是卖给那些出外的徽商,这些家伙在商场上少不了要向官员们送个礼,这种小巧物件是最合适的,东家也吩咐过他看到就不要放过。于是,他立刻眉头紧皱,压低了声音说:“这东西来源不清,烫手得很。一百两,不能再多了!”

“这也压太狠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一转手能赚多少!”那壮汉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稍稍松了口,“一百八十两,否则我宁可拿别家去!”

“客官,别家未必比我家厚道。这样吧,我拼着回头给东家说两句,给你一百五十两!”

“好!”

那壮汉再也不讨价还价,干脆利落地迸出一个字。等老朝奉取了一锭锭雪花大银来,用戥子仔仔细细秤了三锭让他看过,他一把接过来一股脑儿往怀里一塞,随即二话不说就往店外走,竟是头也不回。见这情景,柜台后头另一个伙计不禁有些担心地说:“金爷,这家伙瞧着不像好人,会不会是骗钱的?”

“管他是偷是骗,反正坑不了咱们!东西是真的,这比什么都实在!”

柜台里头两人说了一会话,灌了一肚子茶水,满脑子也都是雾水的叶青龙也回了当铺。虽说他立刻因为离开太久挨了一顿好骂,可他更不明白的是汪孚林叫了自己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因此做事的时候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这夏日的午后尤其容易犯瞌睡,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午做了一笔划算买卖的老嘲讽又眯瞪了眼睛,而叶青龙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完了,也开始依靠着门口补觉。至于另外一个伙计,则是趁机打开了起头那锦盒,垂涎三尺地看着里头的玉马。

正当他伸出手去,想把东西取出来好好观赏一下的时候,陡然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

“就是这儿!”

随着这喧哗声,呼啦啦一大片人涌进了当铺。

老朝奉一下子惊醒。尽管这些人中为首的那个身穿便衣,可他这双眼睛在市井浸淫多年,来人又是常在外头厮混的,他又怎会认不得?他立刻站起身来,尖着嗓音开口说道:“原来是赵五爷!府城县城紧挨着,赵五爷若是有空闲,尽管来咱们这儿小坐,这突然一出岂不是叫咱们东家为难?不管是什么事都好商量,只要赵五爷划出一条道来。须知壮班不是快班,街面缉捕之事可不是你们为主!”

这年头能开当铺,全都是三教九流兜得转的,赵五爷虽不是府衙的班头,可对这五福当铺也有些了解。要是平时,就算他想捞钱想疯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这里当成目标,可刚刚汪孚林对他说出了具体计划,又指了茶摊上的秦六给他瞧,他立刻意识到这不但是在县尊面前刷好感的机会,而且也是捞一把大油水的好机会!于是,面对那老朝奉不阴不阳的告诫,他便干笑了一声。

“金朝奉,你这话错了。我是歙县衙门的壮班班头,要是没公事,可不敢随便闯你这儿来!可我好容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了一个偷儿,本以为可以追回贼赃,回头好发还苦主,可谁曾想他竟说是把东西给押你这儿了!”说到这里,赵五爷二话不说做了个手势,他身后两个正役民壮立刻押了刚刚那典当的壮汉上来。这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怎么样,金朝奉可认识这家伙?”

老朝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眼睛如同针刺刀剜一般盯着赵五爷,刚刚还无比尖利的声音,却陡然沙哑低沉了下来:“赵五爷,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班房那点小伎俩。现如今哪个县的班房不养上一二十个顶凶,平时好吃好喝供着,嫖赌任意,真要是碰到上头追比,下头却无论如何办不成的案子,就让他们出去顶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为了这一时用场,这家伙你敢说不是你歙县班房里头养着的?”

这种伎俩是三班衙役最大的外快来源,之前赵五爷甚至还曾经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对汪孚林暗示可以这么搞一搞,给县尊刷点政绩,可他又不清楚汪孚林是不是真的为了家里亲友报仇,所以到最后还是打消了这样的拿人顶缸主意。毕竟,这样的顶凶不但供应本县,而且还供应邻县甚至外县,每一个虽说都是流浪乞丐,可卖出去都是真金白银,这事儿得三班所有班头一块商定,他还做不了这个主。眼下被这金朝奉一下子戳破,他登时恼羞成怒。

“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等我搜出贼赃来,看你嘴硬!”

金朝奉一时嘴快,话一出口也后悔了。做这种行当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对那种穷酸刻薄不要紧,但绝不能对瘦死的骆驼太过分,至于这种公门中人,就更得要给几分脸面了。可是,赵五爷此刻竟是要强上,他不得不豁出去,一把抄起柜台下头一根棍棒。

“赵五爷,你要是敢硬来,别怪我敲锣打鼓叫四面八方的路人商贩都过来!你要东西我可以还你,那一百五十两就当我代东家送你们喝茶的,可你要是越雷池一步,今天我就拼了这把老骨头!”

“你若是不怕把你家这当铺的名声丢尽,你就尽管敲!”赵五爷却突然气定神闲了起来,见那金朝奉惊疑不定,他方才抛出了杀手锏,“毕竟,苦主斗山街许家的人就在这儿,是许家丢的东西,这会儿人赃俱获,你敢抵赖?”

第九十一章 又出岔子,汪小官人快疯了!

金朝奉眼见赵五爷等人让开一条路,一个头戴黑色小帽,身穿绿色罩甲的青年就上了前来。而趁着此人现身,金朝奉迟疑的功夫,赵五爷立刻带着其他人一拥而入,见柜台里头一个伙计紧紧抱着一个锦盒不放,赵五爷立刻亲自把东西夺了过来,打开一看便立刻回头冲那青年道:“秦六哥,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许家老太太丢失的那对玉马?”

事情到了这份上,金朝奉终于再也嘴硬不起来了。他怎会想到,这失窃的不是别家,竟是斗山街名声赫赫的许家?别说许家家境豪富,就说其如今五服之内出的那位进士正在朝为翰林,说不定日后有入阁的希望,自家背后的主人就算把自己这个倒霉的朝奉丢出去,也是绝对不会开罪许家的!一时间,他顿时着了慌,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赵五爷嘿然一笑,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

“金朝奉,你刚刚不是说要敲锣打鼓让人来围观评理吗?巧的是,我昨儿个才刚得到有人出首,说是你们五福当铺和骗子沆瀣一气,收赃窝赃,坑害良民!我原本还不信,没报给县尊,可今天在你这儿人赃俱获,我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金朝奉下意识地伸手去抢赵五爷手中那张纸,等夺过来一目十行一瞧,他登时面如死灰。上头一桩桩一件件的物品,从书到瓷器到珍玩一应俱全,正是之前同样经自己的眼,一样样收进来的那些东西。一想到这事儿若真的是经了官府的手,别说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就连东家兴许也逃不过这一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慌忙叫道:“叶青龙,快关门,快关门!你到外头守着,任凭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小伙计叶青龙目瞪口呆看着这应接不暇一幕幕,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关门。可这时候,听到动静过来看究竟的人已经很不少了,当他犹如门神一般往门前一杵的时候,左右的商贩也好,路过的行人也好,还有那些住在这小北街上的邻舍也好,一个个全都来打听。他支支吾吾好容易把人都敷衍走,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抱手而立,笑眯眯的俊俏小秀才。

他猛地想到,功名案中,倒下的是刘三汪秋和万有方,刘会被撸掉了户房司吏;府学闹事风波中,吴大江叶挺两个生员被赶回婺源县学,听说大宗师回头就要将他们革退为青衣;粮长风波中,倒下的是户房新司吏赵思成;状元楼英雄宴风波,府学刘教授请辞,乡宦陈天祥更是羞愤交加连面都不露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有汪孚林参与的事件,挡在对面的人无不是下场倒霉,这小秀才简直是灾星,见人就敲饭碗!

可怜他得罪了人之后,直接从米行躲到了这当铺来,难不成还是躲不过这一劫么?

眼见四周围观人群见大门关死,于是意兴阑珊各自散去,他再也顾不得金朝奉让自己看门的命令了,一个箭步往汪孚林那儿冲了过去,就在人面前直挺挺跪下了,伸手就去抱大腿,又带着哭腔叫道:“小官人,小人上有小下有老……”

“停!”汪孚林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嘴角抽搐地反问道,“难道不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

“啊!”叶青龙登时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一急起来竟然连这种话都会说错,他到底是嘴笨到什么程度!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得别人怎么看自己了,不由分说就赶紧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大腿,“求求小官人给小人一条活路,小人之前真的是无心的……”

“停,你给我停下!”汪孚林只是因为自己不能登场唱戏,于是在不远处随便瞧个热闹,可没想到门关上了,这本应该负责看门的门神竟是扑了上来。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叫停了这个让人可乐的小伙计,这才轻咳一声道,“我早就说过,之前那档子事过去就过去了。”

你那掌柜都已经陪你过来磕头赔罪了,我已经脸面很足了,还记哪门子仇?

“可今天……”

一听叶青龙提今天,汪孚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哪里知道这么巧碰到老相识,而且这个老相识竟然还知道自己是谁!他此前不得不诳了叶青龙去茶摊,这才让赵五爷安排的那个家伙去销赃。如果没有这小伙计,本来这时候,他应该作为许家亲友团和秦六一块站在当铺之中,去看看那明知赃物还收赃的老朝奉是什么狼狈样子,顺便导演接下来的戏,可却因为这个小伙计,他只能站在远处看热闹。就这样还闹了一出当街被人抱大腿的喜剧,他冤不冤!

而且还不知道这时候赵五爷会不会偏离了自己的剧本,幸好他额外嘱咐了秦六好些话。

叶青龙八九岁就开始当学徒,然后是当伙计,虽说衣冠取人,也有些市井小人物的尖酸刻薄,可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这会儿看汪孚林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有那么一点不对头,他虽说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做错了,可这会儿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于是,他充分发挥了说哭就哭的本事,泣不成声地开始说自己的血泪学徒史,从倒马桶吃馊饭,到累死累活没有一文工钱,总之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虽说之前已经打过几回交道,可汪孚林对叶青龙的无赖实在是估计不足。眼看已经有过路者停下来望这指指点点了,他终于无可奈何,不得不用脚尖使劲捅了捅这个没完没了的家伙。

“少废话,你直接说,到底想怎样!”

叶青龙的哭诉声立刻戛然而止。他用眼角余光偷看了汪孚林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小官人千万别敲掉小人的饭碗。”

汪孚林简直要疯了。闹了老半天只是为了饭碗?他费这么大劲都是为了搞定这家五福当铺,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查到那老骗子,敲掉这小子的饭碗有什么好处?

“你起来,我答应你就是了!”见这家伙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动,他终于不耐烦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子可不是君子,下次有空再和你算账!

叶青龙却不知道汪孚林心里想的是什么,只以为自己终于成为从这位灾星手中成功保住饭碗的第一人,登时如释重负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对面那五福当铺紧闭的门终于打开,赵五爷等一行正役副役以及苦主犯人等全都从里头出来,金朝奉则是满脸灰败地跟在后头。当那老家伙发现他在这边厢时,脸上突然露出了无穷怒色。

“叶青龙,你个狗东西,让你看门,你还躲懒!这伙计你不用干了,老夫今天就代表东家革了你!”

叶青龙顿时为之傻眼。求了汪孚林老半天,终于让这灾星小秀才答应放手,可那个死老家伙竟然把自己饭碗给敲了!

第九十二章 极品小伙计

听到那金朝奉那一句话,汪孚林也怔住了,随即有一种爆笑的冲动。

要是这小子没有神神叨叨地跑过来死缠烂打抱大腿,而是老老实实看着门,这饭碗说不定不会有任何问题,可眼下被抓了个现行,这饭碗竟是说敲就敲了!可下一刻,他就发现小伙计叶青龙用幽怨有如实质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当街咧嘴大哭。想到这家伙认得自己,眼下要是闹起来少不得节外生枝,他那幸灾乐祸的情绪顿时变成了无可奈何。

他今天怎就这么倒霉呢?

“饭碗丢了就丢了,回头我给你另找个差事!”

叶青龙登时喜形于色,还没挤出来的眼泪说收就收了进去。这当铺的东家是个吝啬鬼不说,金朝奉更动不动就挑刺喝骂,根本不把他这伙计当人看,现如今这日子还不如当初他在米行!他下意识地就想磕头道谢,可汪孚林一把拽起他就走,他只能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走了两步,他突然回头冲那金朝奉吼道:“老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什么德行,东家面前摇头摆尾,只会在伙计面前耍横,不就是一条老狗罢了,充什么大人物!老子还不稀罕在你这干!”

金朝奉刚刚在赵班头的威逼之下,几乎可算得上是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眼下本就心情极度郁闷,这才会拿了叶青龙撒气,可没曾想这出气筒转眼之间就炸了,还回了自己这一通大骂。他登时气得直发抖,可哆哆嗦嗦却是半句话都吐不出来,只能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在当铺门口的台阶上。而一旁跟出来的另一个伙计也没想到叶青龙突然如此硬气,一时又羡慕又解气,只可惜自己不能学他。

赵五爷也看见了那骂人的小伙计,更看到了他前头拖着人走得飞快的汪孚林。虽不明白这两人什么关系,但他更明白眼下大获全胜,不必节外生枝。于是,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下巴,对金朝奉说道:“走吧,还请金朝奉关了当铺,陪我们去见令东家。”

见金朝奉在伙计的搀扶下哭丧着脸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去锁门,他这才换了另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对秦六说道:“秦六哥,东西既然收回来了,烦请回去禀报老太太……”

“老太太说了,事情有始有终,东西我带着,这具体的首尾,我也得跟着看个清楚。”

赵五爷没想到秦六张口说出这么一番话,脸上笑容登时僵住了。这要是只有他和几个心腹自己人,到时候从五福当铺东家那儿讹诈来的钱物,就可以全部落腰包,可若是秦六寸步不离跟着,那就什么都瞒不了人,甚至还有可能被许家老太太方氏知道,他这一趟岂不是完全白跑?就当他心里纠结暗自咒骂的时候,他就只见秦六嘴唇蠕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他心中一动,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

“赵五爷别忘了,这事儿是汪小相公安排的计划。他家里遭事的可是他亲妹妹,老太太之所以帮忙,也是为了这个。”

原来如此!知道秦六只是想弥补汪孚林的损失,赵五爷反而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身为壮班班头,最知道利益均沾的道理,此刻立时笑容满面连连点头:“秦六哥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忘了这分寸。”

小北街街口,当汪孚林看着赵五爷那一行人形同押解似的,把金朝奉和那伙计簇拥在中间,浩浩荡荡往某个方向去了,他知道这边厢算是大获全胜,再加上有秦六跟着,他总算能够稍稍放心一些。此时此刻,他瞅了一眼身边这个今天最大的变数叶青龙,见小伙计立刻赔了个大大的笑脸,他就没好气地说道:“你刚刚嘴巴痛快了,可忘了一件要紧事。你那些行头铺盖应该还留在五福当铺吧?”

叶青龙顿时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那铺盖还在当铺,还有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二两银子也卷在烂棉絮中,他登时哀嚎一声,哪还有刚刚的扬眉吐气?直到从极度的自怨自艾中回过神,他才可怜巴巴看着身旁专敲人饭碗的汪小秀才,哭丧着脸说:“汪小相公,你帮帮小人吧?”

汪孚林对这么个活宝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回头我和赵五爷打个招呼,让他叫个人把你那点东西收拾出来……”

“千万不能让别人代劳!”叶青龙大惊失色,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千万让小人自己去收拾!”

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无不雁过拔毛,被他们一收拾,自己那二两银子的积蓄还能保得住吗?

汪孚林只看这小子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没好气地说:“只要你明着把私房钱告诉赵五爷,他大油水都捞了,还耐烦吞你这点小钱?算了,你回头爱去就跟着赵五爷去。”

虽说得了保证,叶青龙刚刚痛骂金朝奉的气焰全都没了,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但一路如影随形似的紧贴汪孚林,唯恐丢掉了这根救命稻草。当他跟着人出了府城德胜门,进了歙县县城,沿着县后街走了一箭之地,看到正对知县官廨后门的一处宅院时,他险些连口水都流出来了。等到敲门进去,绕过照壁,他看到这一座雅致幽静的小院,心里更是生出了十万分的羡慕。

要知道,他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爹回来了!程公子都苦苦等一上午了!”

见金宝迎上前来,汪孚林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明厅门口,可不是程乃轩?说话间,程大公子已经快步冲了过来,张口就问道:“人是我让人给你抓的,消息也是咱们一块问出来的,怎么到头来节骨眼上你就撇下了我?双木,你这人太不讲义气了!”

面对程大公子义正词严的抱怨,汪孚林斜睨了一眼身后低眉顺眼的叶青龙,当即指着这曾经的小伙计说:“我自己一肚子气都还没地儿出呢!我好容易安排妥当,一路路人马全都给布置好,结果这个正好认识我的小子居然就在那五福当铺,还当着老朝奉的面叫了我一声!害得我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又是隔岸观火,居然还被他扑上来抱大腿求不敲饭碗。结果倒好,我一口答应了他,他的饭碗却被那金朝奉给敲了!”

这一番话程乃轩听得云里雾里,但汪孚林身后这家伙是当时的亲历者,他至少听明白了。于是,见汪孚林气咻咻撇下人就走,他少不得揪着叶青龙追问,当从这个小伙计口中撬出当时的情景,又听其支支吾吾说出了之所以求汪孚林,是因为发怵汪孚林从前专敲人饭碗的名声,他顿时郁闷全消,笑得前仰后合。

第九十三章 抱大腿可千万别抱错

汪孚林自顾自穿过明厅往里走,才到中间的天井,他就看到汪小妹一溜烟冲了过来。

“哥,今天你真的去帮二姐报仇了?”

“是啊,应该马上就能替你二姐报一半仇了!”汪孚林笑着摸了摸汪小妹的额头,自信满满地说,“至少能先把赃物要回来!”

“那太好了!”汪小妹差点没一蹦三尺高,随即欢呼一声挂在了汪孚林脖子上,足足好一会儿才脸蛋红扑扑地放了手。她后退两步盯着哥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眉开眼笑地说,“二姐之前还对我说呢,哥现在比从前靠得住,又厉害,又对我们好,等娘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哦哦,能得我家小妹一声夸奖,真不容易!”

虽说好端端的事情被那叶青龙一搅和,少了收获胜利果实时能够亲眼目睹的最大乐趣,可汪孚林想到这会儿赵五爷出面,向那五福当铺的东家讨公道,比自己混在其中其实更妥当。有道是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叶县尊虽说不熟悉业务,可权威却是朝廷给的,如今证据确凿,赵五爷又是资深敲竹杠的老手,他列出去的那几样东西要是不能拿回来,那位壮班班头就白混了。至于那个秦六,人肯定是许家老太太的心腹,就更不用他操空心了。

前院里,叶青龙之前只听一个程字就知道,这位程公子定是传闻中那位程老爷的独苗,所以刚刚才会原原本本把中午前后那档子事说了出来。这会儿见对方果然很满意,他就厚着脸皮说:“程公子,小人今天实在是无妄之灾,这好端端的饭碗没了,若是没人收留,就得去饿肚子睡大街。还请程公子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给小人寻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程乃轩刚刚还听这小子自己说起抱汪孚林大腿求不敲饭碗的事,转瞬间人家又求了自己,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计上心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小伙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要找生计,不该找我。我家大业大固然不假,可那都是我爹的,我要安排个把人却不容易!反倒是汪小相公,你看看跟过他的人什么结果?金宝成了他这秀才相公的养子,秋枫还了卖身契,如今和金宝一块跟着李师爷读书,说不定以后也能考个功名。”

说到这里,他毫不在意尊卑上下,竟是拍了拍叶青龙的肩膀:“你小子只知道汪小相公专敲人饭碗,怎么就没看到他最护短自己人呢?这世上,大腿不但得挑粗的抱,而且千万别抱错。要是选了那种一言不合就把你踢开的人,到头来就连命都没了!”

府城甘露坊中,一座门楼高耸,白墙黛瓦的大宅院前,当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员外满脸堆笑把抬着一口箱子的那一行十几个人送出门,远远看着他们不见踪影了之后,他方才扭头怒瞪面前的金朝奉,突然毫无预兆一个大耳刮子打了过去。这一下含恨出手,金朝奉一个措手不及,后脑勺登时撞在了后头砖墙上,一时间眼冒金星嘴角溢血。捂着脸的他却不敢吭一声,就这么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一旁跟着金朝奉一块来的伙计已经吓傻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平时他背地里诅咒抠门小气的这位东家,竟然还会有这样凶神恶煞的一面!而他这一呆,立刻也挨了狠狠的一踹,这才回过神跟着跪下,连脑袋都不敢抬。接下来,他就和金朝奉一块接受了一场狂暴脏话艺术的洗礼。

好在家门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邵员外也不想给人看笑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便气咻咻地说道:“都给我滚进来!”

等大门关上,隔绝了那些窥视的目光,邵员外看到金朝奉和当铺另一个伙计在前院那青石地上并排跪成一堆,连头也不敢抬,他方才用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两个蠢货!赵五不过恐吓而已,居然被他从当铺搜到账册带走了!要是他没得手账册,单单收了许家被盗的赃物,我豁出这张脸去老夫人面前认错伏低,也就过去了。现在可好,为了赎回这账本,东西倒出去那么多不说,那赵五还讹诈了我五百两银子,你知道五百两我能雇多少你们这样的废物?”

那金朝奉掌眼的本事一流,拍马奉承的本事超一流,即便离了邵员外,他也不愁没一口饭吃。可问题在于,他知道邵员外骨子里是个什么德行的人,就凭他曾经帮邵员外掌眼,收了这么多年的赃,除却这次被列在赵五单子以及被搜去账册上罗列的那些东西,还有数量更庞大的见不得人之物。所以他拿到的分成比明面上的报酬多得多,可要是敢抽身走人,邵员外绝对就能让他人间蒸发了!

所以,虽说膝盖下头那石板硌得膝盖生疼,他却仍是老老实实弓身跪着,如同一只大虾米,一动不敢动。反而他身旁那小伙计被骂得有些不自在,再加上跪久了难受,便小心翼翼挪动了一下膝盖想换个姿势。

这一幕立刻被邵员外看在了眼里。他登时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瞪着那小伙计,见人木知木觉,仍是自作聪明地做小动作,他便阴狠地哼了一声,继而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行骗的老东西,你们把他供出去了?”

金朝奉心里咯噔一下,那时候在五福当铺中,他因为赵五爷威逼,不得不供出那老骗子的很多特征。因为是长期合作的老客户了,现在仔细想一想,倘若赵五爷真的抓到那老东西,自家这当铺日后决计逃脱不了歙县壮班这帮人的讹诈。于是,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东家,小的虽说被逼无奈透露给赵五一点东西,但那老骗子真正的落脚处,小的怎会轻易透露……”

就在这时候,邵员外突然只见一个家仆从外头一溜小跑进来,立刻闭嘴不再说话。那家仆一直奔到邵员外身边,这才低声说道:“老爷,有人看见赵五手底下几个民壮今天在府城县城几家书铺书坊转悠。”

“嗯?”邵员外登时眉头倒竖,一颗心悬了起来。那老东西利用卖书这层掩护,骗过很多珍本古卷,虽说这条线未必能查到那老东西,可要真的赵五不依不饶一路顺藤摸瓜下去,绝对要出事!须知那老骗子不止自己在他这销赃,还介绍了不少其他人在他这销赃,万一被抓,那就要拎出一条线来,他这发家之路被人知道了,那要出大事!他用手势打发了那家仆,随即看着金朝奉说:“你和那老东西打过很多次交道,你把这事办了!”

金朝奉立刻醒悟到东家的意思,一张脸不禁白了。可在邵员外那凶光毕露的眼神注视下,他最终艰难点了点头。可紧跟着,邵员外又低声吩咐道:“收拾干净了之后,你再给赵五手底下那几个人送个信,让他们追查到那个地方。赵五立功心切,一看到人死,这案子就结了。”

说到这里,邵员外的目光便落在了金朝奉一旁那伙计身上,见人还在不停地扭动,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自己和金朝奉这番话,他就淡淡地说道:“洪六是吧,你在五福当铺也做了这么多年,劳苦功高。我正好在宁国府有一家当铺缺个帐房,你不用回去了,到宁国府那儿去干吧。”

那伙计洪流顿时抬起了头。他又惊又喜地盯着邵员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慌忙连连磕头道:“多谢东家,小的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东家提拔!”

金朝奉却是最了解邵员外心性的,他意识到洪六知道太多,只怕要被灭口。横竖徽州府在外行商做活的人多,死个把人根本无人知晓。可眼下他也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洪六奉承自己向来不错,若今天在此的是叶青龙,那才叫活该,真是可惜了!说来说去,他如今不是也一样?以为抱了一条最粗的大腿,可转瞬间就自身难保。

等金朝奉一走,邵员外吩咐一个家丁把伙计洪六给带了下去,方才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骂道:“赵五,这次的事你别以为我会轻易算了!”

要是让我知道谁在背后耍手段,老子一定让你连本带利吐出来!

第九十四章 我缺钱,你懂不懂?

出师告捷,大获全胜,兴高采烈的赵五爷回了趟县衙先去表功,又反复叮嘱今天跟着自己办事的那些心腹务必守口如瓶,这才和秦六二人前往汪孚林那两进半的宅院。叩开门进去,他见应门的是秋枫,便很和气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就看见前院地上跪着一个人。

他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等跟着秋枫往里走时,路过人身侧,瞟了一眼,登时认出那就是午后自己从五福当铺出来时,看到的那个与汪孚林拉拉扯扯,继而大骂金朝奉的少年,应该曾经是五福当铺的小伙计。

这么一个人跪在这里干什么?

秋枫见赵五爷满脸讶异,曾经和叶青龙争得面红耳赤的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得劲,可想想这会儿明厅里那个火上浇油,幸灾乐祸的程公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就不多嘴了。

而赵五爷身后的秦六亦是多看了叶青龙两眼。他中午在茶摊上见过汪孚林留着人漫天胡侃,后来汪孚林把人打发走后,就对他大倒苦水,说之前米行门前遇到方氏邀约去做客时,这小伙计一度狗眼看人低,事后跟着掌柜跑去门前堵人赔罪,置之一笑事情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这么巧,这个昔日米行做事的小伙计竟然转行在当铺干,还认出了人!正因为如此,汪孚林只能把剩下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他,可当铺前还是闹出了拉拉扯扯那一幕。

所以,这会儿他与其说是吃惊,还不如说是好笑。果然,当他和赵五爷进入明厅时,就只见汪孚林砰地一声拍了桌子。

“程乃轩,你们程家反正有的是用人的地方,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收留了这小子就完了,干吗非得把人往我这里推?”

“我哪里推了!”程乃轩无辜地叫起了撞天屈,“那是他终于想得明白通透,原来你汪小相公不止会敲人饭碗,还很会护着自己人,他这不是看到金宝和秋枫如今各安其所的好日子,这才动心要在你这里做事吗?你想想,康大他们四个固然不错,但人是南明先生的,秋枫眼下天天跟着金宝去读书,家里能帮的也有限,雇个小厮不是很好?”

汪孚林之前只觉得程大公子人傻钱多讲义气,今天才第一次发现这家伙使起坏来,竟也让人防不胜防。眼下那叶青龙可怜巴巴在前院里头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亏得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否则这不得中暑?哪怕他一看到这个极品小伙计就气不打一处来,可也没心思这样折腾人玩。一气之下,他也没注意到外头有人进来,再次一拍桌子怒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缺钱,缺钱你懂不懂?就是说我很穷,就这住的房子还是债主的!”

赵五爷还是第一次看到汪孚林的这一面,一时不禁呆了半晌,随即在心里暗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邵员外给的那笔油水到底多少,他那些心腹不得而知,可秦六却是亲眼见证的,故而他哪敢独吞。刚刚把赃物送回衙门,当面送到了叶县尊面前,出来之后,他到专门兑换铜钱和银子的钱庄里先拿一张银票提出了一百两现银,大方地给七八个心腹分了,剩下的还没动。这会儿,他正盘算怎么提这事,秦六已经咳嗽了一声。

“小官人,我和赵五爷回来了。”

赵五爷这才回过神,赶紧纠正道:“是赵五,秦六哥你老这么客气怎么行?”

汪孚林刚刚气昏了头,这会儿注意到这两位回来了,他方才再也不理会程乃轩,起身迎了迎二人,眼角余光就瞥见蹑手蹑脚溜了的秋枫。事到如今,他只能哀叹从前的自己也好,现在的自己也好,全都交友不慎,以至于好容易塑造起来的完美形象就这么毁了!可这时候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没事人似的问道:“二位满面春风,可是水到渠成?”

“汪小官人神机妙算,我们要是再做不成事情,岂不是太过无能了?那老骗子借着小官人家里的名头骗的那几本书,如今已经追回来了,还有西溪南村那两家,以及别家一些被骗之后销赃的东西。但因为和案子有关,如今都放在叶县尊那先行保管。毕竟,刑房快班都不是省油灯,经他们的手天知道会少什么。刚刚叶县尊对我好一番夸赞,这次我真是承小相公大人情了!”

赵五爷这话还真不是信口奉承,捞油水之外,他这个壮班班头把快班胡捕头的风头给抢了,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更别说刚刚叶县尊大大赞赏了他!

当然,他可不会在县尊面前把勒索邵员外的事往外说,少不得掰了个在别处起赃的由头。

汪孚林同样眉飞色舞。计划赶不上变化,可最终还能够成功,这就足够了!于是,因为叶青龙这个变数,程乃轩又搞怪,他那股郁闷登时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见秦六跟在赵五爷身后,想起此人的绝大作用,还有这次欠下许家老太太方氏的绝大人情,他少不得再三道谢。秦六对此却表现得相当谦逊,一股脑儿把功劳全都送给了赵五爷,继而将之前和邵员外打擂台的情景说了,着重又点出了赵五爷手脚麻利地从五福当铺暗格中搜出的那本账册。

一提到账册,赵五爷的表情才不自然了起来,当即干笑道:“这毕竟是五福当铺的东西,也不好扣留太久,我刚刚已经还给了邵员外。他为了表示歉意,还特意赔了一份重礼。”

说话间,赵五爷方才笑容可掬地从怀里拿出了邵员外给的五百两银票中的另四百两,竟是一股脑儿全都递到了汪孚林面前。

程乃轩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结合他从叶青龙那套出来的话,今天这一局他总算弄明白了。眼见那边三个人竟然撇下自己就开始自说自话地商量,他不得不用力咳嗽了几声以示存在感,发现汪孚林没反应,而赵五爷突然掏出了一把银票,他干脆主动起身凑了过去。

汪孚林对于赵五爷并未追究到底,心里也能够理解。邵员外毕竟家大业大,他想的是抓骗子,至于收赃者,耍诈把这次被骗的几样东西给要回来,这就是比较理想的结局了,把人也揪出来严惩有些难办,赵五爷明明起出了账册,却狠狠讹诈了一回就轻轻把人放过了,这就是最好的明证。此时此刻,他没理会自己凑上来的程公子,瞄了一眼银票,却没接这话茬,先把昨夜绑人,以及自家地窖里还关着个钟大牛的事对赵五爷交待了一下。

赵五爷当即拍胸脯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这家伙本是汪小相公家里的佃仆,赎身银两既来路不清,当然那破开的契书不作数。人我回头入夜之后押走,保证不会牵连到小相公身上!这种家伙也不用惊动县尊,关他在班房里就老实了!”

说到这里,赵五爷便眨巴着眼睛等待汪孚林的行动。在他看来,这位小秀才刚刚虽说连缺钱两个字都直说了,但读书人总归会假清高,说不定会推辞,却不想汪孚林对他笑了笑,竟是轻飘飘从他手里一下子抽走了三张银票。

第九十五章 什么叫慷慨大方

赵五爷正愣神间,汪孚林已经分起了这三张银票,一张被他信手递给了秦六,一张被他一把塞给了程乃轩,剩下一张就这么气定神闲往自己怀里一揣。

“这样分虽说不算太公平,但以后再合作时,也是这么个规矩,见者有份,谁也不能吃独食。”

请叫我慷慨大方汪小官人!

赵五爷本想着要么全部讨好了汪孚林,要么汪孚林故作姿态不要,自己就能全落腰包,此刻发现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分了,登时有些肉痛。可想想万一那些分钱的心腹得到风声,他也可以把自己的所得大大方方亮出来,反正他不是一个人拿大头。而且,分钱的程乃轩和秦六都是有后台的,他与其得罪,还不如借花献佛,交好一下。他正想打个哈哈说两句场面话,外头突然又传来了秋枫的声音。

“小官人,外头有壮班的人找赵五爷!”

汪孚林也好,赵五爷也好,全都第一时间想起了另外一路去书铺追查的人马。于是,两人对视一眼,赵五爷便立刻匆匆出门,汪孚林落后半步,至于被硬塞了一百两银子的程乃轩和秦六,则是愣在那儿面面相觑。

秦六是许家老太太方氏的心腹,虽说是家仆下人,每个月有例钱,年节有赏赐,可这样一下子就得了一百两的报酬,他还是不得不咂舌于汪孚林的大方。要知道,刚刚汪孚林和程乃轩对吼的时候,气急吐真言,说是因为没钱才不能收容那小伙计,可转瞬间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分了银子。

至于程乃轩,他捏着这中等人家足够过好几年的一百两银票,那眼神却滴溜溜直转。程家家产少说也有几十万,程老爷对他这个儿子却并不放任,但他上头还有祖母和母亲在,私底下塞给他的零花很不少。为了自己的尊臀着想,他还不敢去沾惹那些太费钱的嗜好,故而并不缺钱花。想到汪孚林刚刚反对收留那个叶青龙的理由,他终于笑了,攥着一张银票就快步出去了。

等到了那可怜巴巴还跪在前院青石地上的叶青龙面前,程大公子屈膝蹲下,笑容可掬地说:“汪小相公刚刚一直不肯松口,这会儿被我连番劝说,总算才有了点活络。只不过,他这里用人,要的是可靠稳妥,只肯签短契的话,他是不收的。你既然从学徒一直当到伙计,不比那些家境贫穷自卖自身为奴的,所以呢,我就给你争取了一个相当好的待遇。”

叶青龙从小在外头学徒学生意,这三教九流见得多了,只觉得程公子就如同那些最最常见的骗子,正拿着有毒的诱饵诱骗良善百姓。可他眼下已经够倒霉了,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程公子哄骗的,当下就舔了舔嘴唇,小声问道:“什么待遇?”

“你从前每个月工钱多少?”

叶青龙本想少许抬高一下自己,可看到程乃轩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想到这位是巨室公子,自己就是说一年工钱一百两又如何?于是,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包吃包住,一年六两银子。”

六两银子是什么概念?汪孚林买金宝花了八两银子,秋枫的身价银子是十二两,差的那四两体现的是两人年龄,但若非家里亲人真的没法养活,又或者是死要钱,也不会这样贱卖子女,养大一些无论当学徒还是务农做工,总比这身价银值当些。而乡间造新宅子,十余间屋子加厅堂并宅基地,顶天了也就是四五十两银子。于是,程乃轩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便伸出一个巴掌,随即又把巴掌翻了过来。

“一百两银子,买断你十年。这十年你的主人就是汪小相公,他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让你往西你不能往东!”

叶青龙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一阵狂喜。这简直相当于年薪翻倍!可他转瞬间又有些警惕,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可是,当程乃轩笑嘻嘻地将那一张银票递到他面前,他一眼看清楚了上头的印章和字样,登时没法子再有任何怀疑。而且这是一次性预支十年工钱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他颤抖着想要伸手去接,却被程乃轩一下子打开了手。

“猴急什么,契书都还没签呢!趁着汪小相公他们去办事,咱们把这契书好好拟一下。你从学徒当到伙计,这种事是最在行的……”

一百两换个极品小伙计,日后可以尽情看这对可乐主仆的热闹,花得值!反正花别人的钱,不心疼!

汪孚林正和赵五爷站在照壁前,与那前来报信的壮班正役说话,压根不知道后头程乃轩竟是背着他,用还没捂热的一百两银票利诱了那个极品小伙计。这会儿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正役根据书铺东家提供的某个地址上。他和赵五爷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当机立断地说:“事不宜迟,赶紧去抓人!如果让这老骗子知道歙县差役去过五福当铺,肯定会跑。到时候狡兔三窟,就再也抓不到人了!”

赵五爷也知道抓到人,这桩案子才能办成铁案,他也会顺理成章博得县尊青睐。于是,他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好,立刻调动人手,收网抓人!”

壮班民壮从前主管的是警戒街面,说白了就是大人物警卫员的角色,平日里偶尔也会帮忙缉捕,但总体是以快班为主。之前赵五爷已经在县尊面前出了个大风头,当然是雷厉风行。汪孚林午后因为叶青龙的缘故,没能亲眼见证接下来的连场好戏,这一次不消说,打定主意到时候跟着同去做个见证。只不过,因为时辰不早,他就劝秦六带着那一对派上大用场的玉马先回府城,去给许家老太太方氏报平安。临走时,秦六谢了又谢,却还小声透露了一点。

赵五爷之前当着他的面,给那些壮班差役们提了一百两银子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