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这下子就明白了,邵员外总共给了五百两银票,这就是所谓的封口费。所以,赵五爷追回来的失物就那么点。不过他除了帮自家追回损失之外,还帮一部分受害人挽回了些损失,已经够厚道了,他又不是无所不能的正义使者!没有叶县尊的默许,许杰的查证和消息,赵五爷这帮人的奔前走后,许家老太太借东西借人让他演了这么一场戏,他就连替自家主持公道都难。

那老骗子是最前面那一层最让人恨的角色,后头却还有更可恶的家伙存在,不除去根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没有做好万全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去连根拔就是不自量力,先把那个老骗子抓到再说!

第九十六章 人死好结案

先头和程乃轩主仆三人配合,在城北贫民区的破屋子当中绑了钟大牛,这次汪孚林跟着赵五爷等人,本以为那老骗子的藏身之地也与之仿佛,可一路走去,他却只见沿途屋舍鳞次栉比,颇为齐整,显然是城中中等小康之家聚居之地。由此可见,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这会儿天色渐渐昏暗,路上少有行人,各家围墙中也渐渐飘出了炊烟,隐约还能听到人们的说话声。当他们来到其中一处独门别院的小宅子门口时,带路的那个民壮就对赵五爷轻轻一点头,随即到了门边上侧耳倾听,继而就轻轻敲起了门。好一会儿,里头竟是丝毫没有应答声。

“我是街口东边老王家的。”那民壮见无人应答,稍稍沙哑了声音,竟是装得似模似样,“我家里一个侄女生了大胖小子,刚来报信,我是来送喜蛋的!”

然而,即便他如此说,又加重了敲门声,里头却依旧沉寂一片。见此情景,他回头看了赵五爷一眼。赵五爷立刻上了前来,突然暴起一脚就踹在门上,紧跟着就只听砰地一声,大门竟是应声而开,显然没上锁。这时候,赵五爷面色一沉,立刻跨过门槛入内,他身后一帮人也蜂拥而入。

落在最后头的汪孚林看着这一幕,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他快步跟上去的时候,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阵惊呼:“人死了!”

尽管对那老骗子深恶痛绝,但汪孚林更希望的是那老东西活着受罪,从没想过要从肉体上消灭对方。他赶到了屋子门口,看到一帮民壮正围着一个悬梁的老人转悠来转悠去,而赵五爷亦是摩挲着下巴没发话。此情此景,他却既没有感到反胃,也没有觉得惊吓,仿佛自己只是置身事外的人,但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沉重。直到从这片刻的呆滞中回过神,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咳嗽声立刻惊醒了赵五爷,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汪孚林,也不理会那依旧高高悬吊着的尸体,快步走了过来,旋即把声音压到了最低:“汪小相公,尽快把你家妹妹,还有其他几个受害者请到县衙认尸。只要对的上,此人就是得知事情败露,畏罪自杀!”

汪孚林哪里听不出赵五爷着重强调的畏罪自杀四个字,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上前去。瞥了一眼那个被踢翻的圆凳,又抬起头瞅了瞅那个死不瞑目的老家伙,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其双手指甲尖的点点血迹上,随即又瞄了瞄那颈项间。他不是什么神探,前世里却是个柯南迷,大多数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印象深刻的便是所谓吉川线——据日本警察说,那是确定自杀还是勒杀的证据。虽说这尸体的脖子缢痕如何还看不见,但指甲上的痕迹已经很明显了。

在他心里,已经把邵员外列为了第一嫌疑人,而且是第一危险对象。另外,钟大牛卖了给这老骗子的媳妇也不在,就不知道是被转卖还是被带走了!

“汪小相公!汪小相公?”

听到背后这声音,汪孚林回头一看是面色微妙的赵五爷,他一声不吭往外走去。等赵五爷追了上来,他便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人家能灭口这个老骗子,十之八九也不会放过讹诈他的人。”

赵五爷虽不是刑侦老手,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刚刚就已经觉察到似乎不像是自杀,而是他杀。此刻他面色一僵,按了按胸口那一百两银票,突然觉得这笔钱有些烫手。

他才收了这一百两,可结下的却是一个随便杀人的对头!

知县官廨书房中,叶钧耀这个歙县令正坐在书桌后头,目光却不时落在角落中那口箱子上,一颗心已经一片火热。

什么是政绩?他上任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连番不顺,前头是功名风波,拿下万有方和刘三这两个吏役,接下来又好容易扳倒一个赵思成算是杀鸡儆猴,可紧跟着,他却又被另外一批胥吏咄咄逼人地催促,请自己尽快上书徽州知府段朝宗,把独派歙县夏税丝绢,改成六县均平负担,可这种祖制是那么好更易的吗?要不是那会儿汪孚林替他拖延了时间,紧跟着又转述了汪道昆的话,说是缓缓图之,他险些就要觉得自己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可这次汪孚林为了自己的私事,而主导的这次私活查案,实在是来得太及时了!那一箱子东西赵五在他眼皮子底下仔细清点了,怎么也足够五六桩诈骗案,这么干净漂亮地把案子一破,民间百姓一定会对他这个一县之主大加赞赏。而有了威信和名声,他的腰杆就能挺直多了!

“爹,你一个人坐在那儿傻笑老半天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听到这个声音,叶县尊立刻回神,见是叶明月笑吟吟地送了茶点进来,他忍不住炫耀的冲动,把汪孚林和赵五爷联手破案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见叶明月惊叹不已,他便踌躇满志地说道:“先头那万有方赵思成之流被拿下,顶多算在县衙内部立威,这一次我却是在全县百姓面前立威!孚林真是有担当,他确实是人才!”

爹你就别夸大了,你上次还在我面前得意地说,汪孚林请赵五等人私下相助,案子破不了他自认倒霉,案子破了,便能助你立威。只不过是因为人家左一次右一次给你长脸,帮你建功,你才认为人家是人才!

叶明月暗自腹诽,同时觉得父亲这讲述肯定有不少水分,回头一定要让弟弟去向金宝好好打听,那孩子老实不会骗人。她瞥了一眼那个箱子,正想要再打探两句,书房外头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继而就是一个小厮急切的声音。

“县尊,赵五爷和汪小相公有急事求见!”

叶钧耀登时惊咦一声,随即瞥了一眼女儿,赶紧朝屏风后点了点。见叶明月动作轻巧地躲好了,他这才干咳一声道:“请他们进来!”

进屋的时候,就只见汪孚林和赵五爷彼此谦让,最后终究是赵五爷这个县衙内有正经编制的壮班班头走在了前头,汪孚林迟了一步才跟进来。见过县尊之后,赵五爷就清了清嗓子,从书铺得到的线索,说到顺藤摸瓜追查到骗子的落脚地,却不料人已经上吊自尽,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在讲述的过程中,他还不忘用眼睛斜睨汪孚林,生怕这小秀才一个冲动,把人可能是他杀这一条给揭破。好在直到他说完,汪孚林都始终没吭声。

赵五爷这才舒了一口气,毕竟怀疑做不得准,若不是自杀而是谋杀,接下来就麻烦多了!

“人死了?”叶钧耀顿时有些遗憾,本想着如果能抓到大活人,那就可以来一场规模浩大的公审,把自己的威望推高到顶点。他皱了皱眉后,又开口问道,“那接下来你等如何打算?”

“学生明日一大早就回松明山,将舍妹和西溪南村几个受害者请过来认尸,同时核对失物。如果这两样都能对得上号,即便人死了,案子还是铁案。”

听到汪孚林这话,书桌之后的叶县尊顿时眉飞色舞,而屏风之后,叶明月却心中一动。她隔着缝隙往外看去,见汪孚林的脸上没有多少喜色,不像是为亲妹妹追回损失,破获案子之后的扬眉吐气,反而像别有内情。果然,接下来她听到父亲追问了一些细节,答话的却都是赵五爷,汪孚林却站在一旁少有插嘴。当这一问一答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这夤夜来见的两人就要告退,可汪孚林无巧不巧地往这边屏风看了一眼,正好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第九十七章 心急吃不了热馄饨

虽说那只是一道不算宽的缝隙,可目光相对之间,叶明月还是有一种感觉——他似乎看到了!

汪孚林最初并没有发现叶明月,他只是对那屏风有些心理阴影,因为当初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狼狈现身的经历,实在是太难堪了。可是,瞥见屏风那道缝隙后依稀有人影一动,他就立刻提高了警觉。奈何这会儿他已经说过告辞的话了,又不像上次是从屏风后头出来,还能装模作样去那里佯装找东西,现如今他可找不到过去查看的理由。临出门之际,他再次往那屏风后头瞥了一眼,这次确确实实看见一抹丁香色衣裙,登时恨得牙痒痒的。

今天真郁闷,五福当铺那边好戏没看到,却被小伙计抱大腿,傍晚好端端去拿老骗子,人却变成了死人,县尊这儿又有人躲屏风后意图不明,他招谁惹谁了!

偏偏就在出门之后没走两步,他的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这时候,他方才想起今天又是奔前走后耽误了吃晚饭,这会儿肚子已经提抗议了!

一旁的赵五爷听到这声音,立刻殷勤地笑道:“刚刚这一忙,都没顾得上吃饭,汪小相公不如和我去吃个夜宵?虽说夜禁了,但这县城里还很有几个吃东西的好地方。”

“赵五爷好意……”

不等汪孚林答应或拒绝,赵五爷立刻笑眯眯地加了一句:“对了,我都说好多回了,汪小相公别这么客气,日后只叫我赵五就是。”

“那我就厚颜叫一声赵五哥吧。”汪孚林也不管赵五爷按照年龄都可以当自己老爹了,苦着脸摸了摸肚子说,“从这儿后门到我家近,金宝他们肯定热好了饭菜等我回去。至于去其他地方,我估摸好吃的没吃着,半路就要饿昏过去。总之,下次再叨扰五哥就是!”

“行行,下次再聚!对了,那个钟大牛我明天一早就去提。”赵五爷打了个哈哈,拱拱手就自顾自走了。

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松了一口气,迈步往外走,心想自己真的得好好改一改从前遗留下来的工作狂习惯,现如今可不像平时那样速食饼干随身带,随时随地就能凑合,再这样下去他的胃就要吃不消了。为了降低体力消耗,他正慢吞吞往外走着,突然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说话声。

“汪小相公饿了吧?”

“那又怎么样?”汪孚林随口回了一句,继而立刻回过神。他回头一看,见是一身丁香色衣裙的叶明月,他就确定刚刚躲屏风后头的确实是她。只不过这会儿肚子没东西,他也懒得动脑子,应付似的拱了拱手就说道,“叶小姐若没吩咐,学生急着回家,这就先走了!”

“厨房里刚巧有现包好的猪肉馅小馄饨,汪小相公若是愿意,不妨先用些再回去?”叶明月见汪孚林顿时没做声,可人没回答,那肚子却响亮地叫了一声以示绝对同意,她便抿嘴笑道,“张嫂的点心手艺是有名的,刚刚我还给爹送去了炸春卷、松子酥、苔条酥,正好都有现成的。”

如果是还要等着下锅的小馄饨,汪孚林还能扛得住诱惑,可恨的是对方在自己面前还偏偏把现成的点心给如数家珍地说出来,而且是在自己正腹中饥饿的当口,绝对是故意的!想到上次正是叶明月送的一盒米糕,以至于自己强忍到跨进家门之后第一时间拿了填肚子,幸好只是给金宝看到,若是让第二个人看到,他就什么面子都没了。于是,他只能暗地里磨了磨牙,随即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叶小姐了!”

果然和上次一样,他这次也是真饿了!

叶明月只是晚一步出来,听到汪孚林对赵五爷自嘲说饿昏了不能跟过去吃夜宵,这才怀着某种小心思过来打个趣,听到汪孚林果然答应了,她不禁笑得更加灿烂,当即微微一颔首就在前头带路。

歙县县衙是后来重建的,规模比从前挤在府城时大,知县官廨也就不止从前额定的十间,两进屋宅,总共有十五六间屋子。叶钧耀的书房和李师爷教金宝等人的书房正是面对面,而小厨房则是在两进官廨最外头,之前汪孚林见人的穿堂旁边的耳房中。

此时叶明月亲自带人来,在厨下忙碌的厨娘赶紧上前来,得知是汪小秀才,她在围裙上用力擦了两下手,这才笑容可掬地说:“上次小姐让我给汪小相公预备的汤圆,不知味道如何?”

味道还好,就是甜了些……

汪孚林在心里老老实实说了一句,但嘴上当然不会直说得罪人。他狠狠夸赞了一番张嫂的手艺,见这位年近四旬的妇人笑得脸上开了花,手忙脚乱又去端了两个碟子上来,一碟是松仁酥,一碟是苔条酥,他虽说已经饿得狠了,却还不得不压着心思细嚼慢咽,细细品尝。虽说这和他从前的口味并不一致,但不可不说,点心的味道还是不错的,只是不如热乎乎的东西填肚子!

“张嫂,再下一碗小馄饨来,汪小相公为了爹的公事东奔西跑,忙到现在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见那张嫂赶紧答应一声就去忙活了,汪孚林这才意识到,叶明月恐怕是就在自己和赵五爷身后,听到了他那番话,所以才会把他带到这厨房来。虽说对这位县尊千金还有些说不出的戒意,但好意恶意他还能分得清楚,当下讪讪地谢了一声。

等到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端到面前,张嫂又慌忙张罗了一个干净凳子让他坐下,他见浓汤上面除了一个个新鲜的小馄饨,还漂着青葱、紫菜、干虾、蛋皮,又仿佛加了猪油,看上去色味双全,闻上去香气扑鼻,不饿的人都要饿了,更何况他这腹中空空的?

他小心翼翼一口一个吃馄饨,根本没看到张嫂什么时候退了出去,直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汪小相公,之前你和壮班赵班头对爹说的那桩案子,那个死了的老骗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馄饨也是同理。这种刚出锅的滚烫食物最要注意,所以汪孚林一门心思都在吃东西上,突然听到这一声,他一不留神,顿时烫着了舌头。

第九十八章 谁是无赖?

烫得只吸冷气的汪孚林哪里顾得上回答,将这滚热的东西在嘴里转了一圈赶紧下肚,这才回过神来。他放下手里的碗,斜睨了叶明月一眼,想到她说出这话,无疑就是干脆承认了自己和赵五爷进去见叶钧耀的时候,她躲在屏风后头,他顿时又盯着人看了好半晌。

这是很失礼的,可反正叶明月这样在厨房和他单独相处也不合理,他骨子里又不是那种恪守礼法的古代好男人,既然秀色可餐,多看几眼总不犯法。

刑房司吏张旻不是吃素的,他都能看得出来的事,那些老刑名会看不出来?还不如趁着叶明月在场,把事情抖出来。

“叶小姐,我这个人从小读圣贤书,但也喜好看点历朝历代文人的读书笔记,所以我家二妹之前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方才被那老骗子拿几本书就诓骗得丢了防备之心,她只是想送几本书给我。我记得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上吊的人因为心存死志,不会死命挣扎,所以脖子上除了缢痕,不会再有其他痕迹。但那个疑似畏罪自缢的老骗子,双手指甲边缘却还有斑斑血迹,不知道抓过什么东西。”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如果是抓到了别人,那不消说,当然是另有凶手;如果是抓住勒住自己脖子的东西,那么在脖子上就会留下很明显的抓痕,那么同样证明还是有凶手,否则何至于要抓勒住脖子的东西?赵班头不想节外生枝,我刚刚也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叶县尊正急于立威。毕竟,自杀不用追查,杀人却要惊动知府衙门甚至分守道分巡道,而且之前在现场也没找到什么其他证据和痕迹,只是大门没锁这一个疑点,我也只好沉默了。”

叶明月是尚未及笄待字闺中的少女,听到这样一桩案子可能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她只觉得仿佛一颗心猛地揪紧了。在她这个年纪,家境又富庶殷实,只知道人命大如天,却从没想到一条人命就这样贱如草芥地没了。她忍不住死死咬住嘴唇,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

“那就真的不追查下去了?”

汪孚林还以为一涉及到亲生父亲,身旁这位县尊千金一定会就此打住不再追问,此时此刻听到这迥异于设想的回答,看到她那贝齿仿佛就要把嘴唇咬出血来,他不禁起了几分戏谑,挑了挑眉道:“一个害尽众多无辜之人的老骗子,叶小姐想要为他洗冤吗?”

“那种老东西死不足惜!”叶明月脱口而出,随即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索性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觉得杀了他的那个人也许是灭口,不是灭口也是居心叵测,说不定将来还会害人!再说……我刚刚看到你在爹面前那样子,显然也不是心满意足打算收手,而是很不甘心!”

那时候我的表情有这么明显?而且竟然给一个小丫头片子瞧出来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果然是宴无好宴,连一碗小馄饨都能吃出不是来。于是,他先不理会身旁杵着的这位县尊千金,先把剩下的小馄饨一口气都吃了,好在这一耽搁,东西已经凉了,入口温热正好。等把碗放下,他站起身来,这才对叶明月拱了拱手道:“总之这件事叶小姐就不要管了,叶县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不会真的放着这么大破绽不管。今天叨扰了,我先行告辞。”

等走到厨房门口,他方才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虽然怀里还揣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没去兑换,可他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呢,房租也得给,否则就太亏心了!于是,他就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对叶明月一揖道:“对了,有件事我刚刚忘了说,还请叶小姐能捎个话给县尊。希望赃物发还的过程能够快一些,毕竟之前我家被那骗子坑了,赔给苦主的钱还是汪二老爷帮忙垫出来的,如今我却还厚颜住着他借的房子。”

叶明月冰雪聪明,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可这世上读书人大多耻于言利,更别说这么清清楚楚地算账,再加上汪孚林刚刚态度强硬地让自己别管,这会儿却让自己给父亲捎话,她干脆就当没听见,站在那没吭声。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低估了汪小秀才的“爽直”。

“不瞒叶小姐说,家父之所以行商多年,即便病了也不回来,是因为当初曾经亏空了七千两的债务,还是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爷为他补上的窟窿。虽说我不比李师爷辛苦,但还是扎扎实实做了一些事情的,还请县尊能够多多考虑,贴补一下我家的生计。”

自家这财务危机,汪孚林是听汪道贯说漏嘴才知道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先通过叶明月的嘴告诉叶县尊,总比来日别人翻旧账来得好。而且凭着这一点,他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要求叶县尊无论给予政策倾斜也好,其他贴补也好,总之不能让他老打白工!眼看叶明月已经瞠目结舌,他再次一拱手,就这么施施然走了。

等到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外头的张嫂张头探脑,叶明月方才从呆滞中清醒过来。她在家乡,在京师,也见过一些男子,有的在她面前刻意表现温文尔雅,成熟隽永,有的在她面前拼命显露才学,大谈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科场俊杰也一样有很多。如李师爷这样年纪轻轻考中举人,脾气却那样特立独行,就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汪孚林倒好,外头都快将其说成传奇人物了,竟然不珍惜形象,刚刚那番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她对张嫂子随口敷衍了几句,随即快步出了厨房,等进了二重门,这才从嘴里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你就不怕爹觉得你无赖?”

也不知道是赌气,又或者是真想看看父亲是什么反应,叶明月又折回了书房,将汪孚林要好处那番话不加半点润饰,直接对叶钧耀转述了一遍。让她诧异的是,圣贤书读得不错,说话也相当漂亮,但为人却功利心颇重的父亲,竟是在最初一小会的愣神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到底是十四岁的愣头小子,有些无赖也没什么,他上次对付赵思成不就是这一招?我正想着如何奖赏他这番劳苦,他居然直接提了。唔,干脆等歙县这一批举人考出来,我和冯师爷打个招呼,直接给他补个廪生!”叶钧耀说到这里,方才发现女儿正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要换成那个傻呆胖儿子,他早就恼羞成怒训人了,可女儿素来不好糊弄,他不得不说明白一点。

“李师爷一年束脩六十两,再加上咱们一家别的开销,俸禄不够还得倒贴,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是歙县本地生员,我又不能聘了他当师爷,怎好贴补他?要说我已经把金宝和秋枫两个收进来和你弟弟一块读书了,再过度示好不合适。”

叶明月已经不知道说自家爹爹什么是好了。一面称赞人家真性情,一面还一毛不拔,打算拿着县学廪生的名额做人情。幸亏我打着让李师爷和弟弟去搭伙的幌子,已经贴补了三两银子过去……就算这样,汪孚林家里可是整整七千两债务!难道汪孚林想要的也是廪生?

汪孚林压根没想到,那边父女俩一商量,竟把他索要工钱的暗示,一路歪到了廪生上。天可怜见,他是当众放话说要废举业的人,县学廪生也就是几石米的补贴,却有很多贫寒生员争抢,他犯得着去争这个?虽说在县尊家厨房里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但肚子填了个半饱,他出了知县官廨后门的时候,脚步轻快,心情也不知不觉从看到那具死尸时的沉重难明,到眼下重新恢复了轻松写意。

到自家门口时,他只轻轻一叩门,大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可探出来的那个脑袋却让他叩门的右手僵在了那儿。

五福当铺的那个极品小伙计怎么还在这?该死,忘记让赵五爷帮忙去找回这小子的行李铺盖,顺便给他找个活干了!

“小官人,您回来了。”叶青龙点头哈腰地把汪孚林迎了进来,手脚麻利地去关上门,继而就跟在汪孚林身后絮絮叨叨地说,“厨房里刘家嫂子走的时候,还热了鸡汤在灶上,留了一碗白米饭,笼屉里蒸了烧麦,就看小官人爱吃什么。热水也已经都烧好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汪孚林倏然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人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汪孚林刚想说什么,就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爹,等又转过去,就看见金宝往这儿奔来,身后不远处还有个表情很微妙的秋枫。虽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既然觉着一定有问题,当即指着叶青龙问道:“这小子算是留在这了?”

金宝见秋枫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叶青龙则是满脸赔笑小心翼翼,他便走到汪孚林身边,踮着脚凑到汪孚林耳边低声说道:“爹,程公子用一百两银子买了他十年契约,说是留下给爹做小厮,然后把契书留下回家去了。”

程……乃……轩!你个无赖!

汪孚林简直气坏了。他大方地分了程乃轩一百两,那是因为要公平,怎么说程家都出了两个家丁帮忙,回头程乃轩打赏人也是要钱的,他总不能让人家出力还倒贴银子。可这个该死的败家子,竟然拿着一百两去给他雇了个极品小伙计!这家伙知道不知道浪费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第九十九章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程公子预支了小人一百两银子,连契书也一并写好了。”

叶青龙振振有词的同时,还拿出了自己怀里的一百两,金宝则是把程乃轩临走时留下的一纸契书给送到了汪孚林跟前。

虽说气得七窍生烟,可木已成舟,汪孚林也无力回天,总不能把契书撕个稀巴烂,然后从对方手中把银票抢回来?于是,他随手把契书丢给金宝收了,瞪着这个牛皮糖似的极品小伙计想要说什么,突然瞅见右下首站着的秋枫也正盯着这家伙。

一瞬间,他就想起当初在府城那家米行前的那一番口角,顿时计上心来,不咸不淡地吩咐道:“我明天要回松明山去接二娘过来,这屋子不能像之前那样混住一气。小妹前院楼上也住够了,到时候她住到后院西室,回头和她二姐一东一西正好做个伴,把堂屋空出来。金宝,你和我住穿堂左右两边的隔间。秋枫,你带着叶青龙住前院楼上。我这里的规矩,你教着他一点,尤其是家规。”

规矩?还家规?家里有这玩意吗?

此话一出,别说秋枫发懵,就连金宝也有些发呆。汪孚林虽说是临时的一家之主,又是喜当爹的人了,可平日哪有什么条条框框的规矩可言?金宝隐约想起汪孚林对他提过汪氏家训,可具体如何他没怎么听过。反倒秋枫机灵,想到汪孚林刚刚得知程乃轩一百两银子雇了个小伙计送他,表现出来的分明是痛心疾首,他就一下子醒悟到了让他带着人的用意,赶紧连连点头道:“小官人放心,我省得了。”

规矩?家规?能有米行当铺那些规矩磋磨人吗?

叶青龙却是信心满满。察言观色的本事,谁能及得上自小当学徒做伙计的他?自己揣着程公子给的一百两银子,这十年吃住都在主人家,就可以全部积攒下来,异日哪怕生活不像程公子说的那么美好,捱过这十年他也不过二十五六,到时候大可拿着钱去做个小本生意,说不定还能拥有自己的店铺,让人叫自己一声东家!他甚至把五福当铺里那一副行李铺盖以及自己积攒下的二两银子,全都忘在了脑后。

他现在也是个小小的有钱人了!

这一晚上,看过前院二楼那间分给自己的屋子,除了一张结结实实的大床,床上一领竹席,一个枕头,四周围家具一应俱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地铺的叶青龙幸福得失眠了。他第一次觉得,汪小相公这一次敲饭碗实在是敲得太对了,他抱大腿也抱得太对了,否则他怎能脱离苦海,跃入云端?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早起就预备出发,谁知道汪小妹软磨硬泡就是想要跟着一块回松明山,他拿出一百个理由都没用。直到他指着天上那已经升起的太阳,低声提醒说来回四十里山路,容易中暑,轿夫也辛苦,汪小妹才轻轻咬着嘴唇,不甘心不情愿地留下了。

好不容易劝住汪小妹,临走之前,汪孚林又把金宝和秋枫叫了过来,把那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金宝,吩咐他们回头请了李师爷一块去钱庄,把银子兑出来。金宝最初还有些不太敢,听到还要叫李师爷,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点了点头。

这一路疾赶,四个轿夫轮换上阵,抵达松明山时,还只是巳时刚过不久。汪孚林先回了一趟自己家,从汪七口中得知之前那一次狠揍了一顿吴有荣后,西溪南村并未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传言,他顿时咧嘴一笑,大为解气,随即径直来到了汪道昆兄弟家那座松园。门房不防这么早就有访客,本还有些睡眼惺忪,一听到汪孚林来意,说是那诈骗案竟然破了,他哪敢怠慢,拔腿就往里通报,不消一会儿,竟是一个汪孚林的老熟人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恰是游野泳的汪二老爷!

“双木,你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我昨天才刚从城里回来,没想到你今天就来报喜说破案了!”汪道贯毫无架子地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快,好好说说这次又是什么传奇?”

“叔父这次猜错了。”汪道贯这个人虽说有时候瞧着不太正经,但做事却还是靠谱的,所以跟着人进去这一路上,汪孚林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简略地把自己从最初布局设套,到最后追回赃物以及发现老骗子的尸体等经过一一说了,末了才无奈地说,“待会儿见到二娘时,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毕竟别人还好,让她这么小年纪的人去认尸,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汪道贯本是满脸戏谑打趣,听着脸色就凝重了下来。他没有回答,而是快步拽着汪孚林往内走去。前回来了一次,这一次跟着这位汪二老爷,汪孚林就发现走的和上回见那位老姨奶奶何为时的路并不相同。果然,最终穿过一道道门洞,沿着奇怪八绕的小路又进了一道月亮门,他就只见面前豁然开朗。

这里背对山峰,却是一片开阔,一泓清泉从山涧流下,在底下的白池里溅出了一片水花。白池边是三间茅草屋,那茅草光洁如新,显然常常替换,而那毛竹一根根编织而成的墙却并非青翠色,而是带着几分黄绿,仿佛有些年头了。不远处有几畦稻田,几只散养的鸡漫步其间,悠闲地啄虫觅食,从外间那层层屋宅一下子来到这里,山野闲趣扑面而来,似乎这里的主人是个很甘于这种生活的隐逸,而不是一度巡抚一方的封疆大吏。

“大哥,双木来了。”汪道贯来到草屋前先扬声通禀,随即才开门进去。他忘了回头叫上汪孚林,自顾自来到了汪道昆身边,低声把汪孚林刚刚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才开口说道,“显然那五福当铺收赃绝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深陷其中,否则何至于杀人灭口?”

汪道昆却始终没说话,直到足足沉默了良久,突然发现汪孚林没进屋子来,他便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一眼汪道贯。汪道贯扭头一瞧门外,见汪孚林根本就不见踪影,外头却有一阵鸡叫,他登时纳闷得很。等快步出去一瞅,发现汪孚林正在稻田那边把几只鸡撵得到处跑,他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却鬼使神差没有开口喝止,直到汪孚林停下脚步,双手扶膝气喘吁吁,他才走上前去,闲闲地问道:“抓鸡很好玩吗?”

那边兄弟俩说话,汪孚林不想贸贸然跟着闯进去,于是就到稻田边上,拿了点食料打算喂几只鸡耍耍,结果他立刻发现,这哪里是鸡,根本就是公鸡母鸡中的战斗机!不怕人不说,还欺生,其中两只甚至对米不感兴趣,反而把他的脚当成食料,其他的在四面八方用叫声嘲笑他这个生人,一怒之下,他就把那只始作俑者和其他看热闹的鸡赶得到处乱窜。此时听到背后这声音,他也觉得有些尴尬。

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所以居然把鸡当人出气了。

可他脸皮本来就不是非同一般的厚度,这会儿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这才转身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好玩,但我总不能让几只鸡欺生。”

汪道贯顿时气乐了,一把拽住汪孚林,随手捋掉了他脑袋上黏着的一根鸡毛,将他提溜到了汪道贯跟前,刚刚外头的事也就略过没提。

“休宁人从事典当一行的最多,其中多有不法者,但此次竟然关乎人命,却和往常不同。”汪道昆用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敲着,最终看着汪孚林说,“你可打算继续顺藤摸瓜追查下去?”

“骗二娘的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老骗子,赃物也已经追回来了,我本来不想再节外生枝。”汪孚林坦然避地直视着汪道昆的眼睛,但站在书桌前的他突然又奋力一捶那桌板,一字一句地说道,“但那个邵员外能够杀人灭口,绝对不是善茬,我不能等他惹到我的家人身上再拼一个鱼死网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必须把这个毒瘤斩除掉!

汪道贯顿时笑了,这个回答恰在他意料之中,反而和现在的汪孚林只打过一次交道的汪道昆有些意外。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老爷,二老爷,小姐把芸姑娘给带来了。”

汪道昆当即点头说道:“双木先去见少芸,西溪南村的事,我会立刻派人去。”

等汪孚林一走,他才对汪道贯说:“二弟,西溪南村那边你亲自去一趟,把几个受害的苦主都找来,在家里再挑几个精干人,你也跟着亲自去一趟县城!”

人家既然说西溪南村那边不用自己再忙活了,汪孚林自然乐得偷懒,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想见那个被汪七揍过一顿的吴有荣。他又不是圣人,收集那么多受害者的损失信息,也只是为了增强对县尊大人的说服力,同时办事的时候顺带多造点声势,又不是他需要对那么多人负责。

此时此刻,他出了草房之后,就只见汪二娘正提着裙子往这边跑来。他还没来得及提醒她跑慢些,那个人影就一下子冲到了面前,甚至连喘气都来不及,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哥,是真的吗?”

知道汪二娘省略的话是什么,汪孚林便笑着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妹妹那汗津津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你哥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

“什么鸽子,人家是说正经的!”

汪二娘哪听得明白汪孚林这怪话,见他只笑不答,可神采飞扬自信非常,她终于意识到,困扰自己多日,让她又愧疚又痛苦的那段梦靥,终于完全结束了!她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竟是喜极而泣。自从之前听说兄长狠揍了那个极品无赖,她就觉得心结打开了一大半,而此时此刻,那种极度的幸福滋味,她终于品味到了。

等到她再次痛痛快快哭了这一场,方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又有一只手在她头上摩挲了两下:“不过,骗你的那个老家伙很可能已经死了,我这次来,要带你进城认尸,你敢吗?”

汪二娘一下子抬起了头,眼睛虽肿得和桃子似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犹豫,随即霍然站起身来:“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哥,带我去,我敢认!他就算活着,我也得看着他的下场,他要是死了,我就更要看上一眼!”

第一百章 大炮和惊声尖叫

歙县衙门前头的县前街八字墙上,素来是张贴各种各样布告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和夏税秋粮有关,毕竟,税赋是衡量一县父母官水平的最高标杆,其他硬指标都要靠后,偶尔,也会有大刑杀人这种让黎民百姓看个热闹的大事。但这一次,随着敲锣打鼓声聚集到县衙跟前的民众们却惊讶地发现,八字墙前准备念告示的并不是那些老气横秋的学究,而是腆胸凸肚的赵五爷。

这一位壮班班头清了清嗓子,随即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县尊晓谕我歙县百姓,这些年来,常有棍徒行骗乡里,为祸百姓,县尊上任以来多方查访,幸有贤良佐助,起获赃物若干,而查获巨骗时,其已畏罪自尽!如果今年以来,有被不良之徒骗去财物田地人口的,到县衙先行陈告登记,若在之前起获的赃物之中,县尊明察秋毫,定当立刻发还!”

徽州商人天下闻名,但这些商人多半背井离乡在外奔波,便常常有骗子利用这一点行骗,常常一骗就是两头,骗得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故而要说徽州一府六县最招人恨的角色,那么除却催科的差役之外,就是骗子了。对于赵五爷念的县尊告示,曾经遇到过骗子,也到衙门报过案的固然欢欣鼓舞,而同时也很有一些人将信将疑。可是,当赵五爷添油加醋说自己带着壮班差役如何斗智斗勇,最终破获奇案,人们方才渐渐轰动了。

不远处,刑房张旻面色不善地盯着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在当中的赵五爷,突然冷笑了一声:“胡小四,再这样下去,你这捕头的差事干脆给赵五一块兼了得了。”

快班胡捕头是在叶钧耀上任之前,由前任县令房寰离任前火线提拔上来的,今年还不到四十,所以倚老卖老的张旻叫他一声胡小四,他只能别过头去心中暗怒,但更恨的是越俎代庖抢了自己风头的赵五爷。他在快班之中的地位本来就不太稳,如许杰马能这样的资深正役副役,对他都是阳奉阴违,那些白役帮手则更是有奶便是娘,哪里比得上赵五爷家几代人都世袭壮班正役,家境殷实再加上手面大,班头一当就是好些年,比他的人望何止高一筹两筹。

见胡捕头不做声,张旻便笑眯眯地说:“不过,县尊布告写的是今年他上任之后遭骗的人去县衙陈告登记,可乡民无知,如果被人听成了,近年遭骗的全都可以前来陈告登记,也不知道多少人会抱着希望的赶到城里来。当这希望变成失望,情绪失控之下,发生什么就难说了。”

虽说资历不足以弹压下头那些刁滑的快班差役,但胡捕头也不是吃素的,一下子明白了张旻的话外音。他当即眉开眼笑地对张旻打躬作揖道:“果然不愧是张叔,一语惊醒梦中人。且让赵五现在得意一阵子,回头有的是他的苦头吃!”

见胡捕头快步走了,张旻顿时挑了挑眉,暗道这家伙真是沉不住气,幸好自己只是一句话,口出无凭,回头只要在县尊为难时,再出个主意把一切平息下去,到时候自己这个刑房司吏自然会得到倚重。至于胡捕头这种蠢货的死活,那就和他无关了。

当汪孚林带着汪二娘汪道贯以及西溪南村那一大帮受害者,一行足足二十多人赶到县衙门口的时候,他便愕然发现,这平日里最是威严肃穆的地方,眼下却如同菜市场似的乱哄哄一片。按理今天不是逢三六九衙门出放告牌,准许告状的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他最近几乎把县衙当成自家那样常来常往,但正门还真是来得少,此刻下了滑竿就立刻过去探个究竟。只在人群后头听了只言片语,他便大吃一惊,立刻来到了八字墙前,这一看顿时乐了。看那行文的口气,叶钧耀就差没放豪言说,要把歙县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叶县尊又放大炮了!

汪孚林站在公告前又好气又好笑,就只听身后有人笑道:“叶县尊还真是雄心壮志啊,此举应该能够提升不少人望!”

不用回头,汪孚林也知道说话的那是汪道贯。想想那位叶县尊的好大喜功,他虽然能够理解这番迫不及待,但心里还是觉得这实在是太心急了,当即他就岔开话题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人找赵班头出来,先认了尸体,再辨认了赃物,至于其他的事,和我们无关。”

“真的无关么?”

感到背后那个人如影随形一般又跟了上来,汪孚林干脆一下子停住,扭过头后状若好奇地问道:“有件事之前在松明山我忘记问了,不知伯父起复的事如何了?”

汪道贯顿时脸色一僵,随即才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幸好你在大哥面前没提,否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事是要运作的,从有消息到变成准信,再到真正任命书下来,总有一个过程,哪那么快?”

汪孚林只是不希望汪道贯一个劲揪着自己和叶钧耀那点关系八卦,毕竟,他顶多只算个编外师爷,影子谋主,不想背后有眼睛一直盯着。

须臾他让门子传话进去,赵五爷很快就亲自迎了出来。一看到汪道贯竟然也亲自来了,这位壮班班头顿时更加殷勤,尤其是当汪道贯夸赞了他两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功绩给夸大十倍。别说汪孚林曾经承诺过自己在此事中深藏功与名,就算没有这一句,他也会往脸上贴无数金子。

汪二娘毕竟是女流,刚刚这一路坐的是青布小轿,颠簸再加上炎热,她此刻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这会儿她在连翘的搀扶下走在最后,听到前头赵五爷的自吹自擂不断传来,她顿时轻哼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要是没有哥出谋划策,凭他能查出什么?”

连翘自从被留在松明山家里,和汪二娘相处久了,就知道这位刀子嘴豆腐心,泼辣的表面下,其实是一颗比谁都脆弱的心,对信赖的人也是掏心窝的好。所以,这桩案子能够解决,她是最高兴的,当即笑着附和道:“那是,二姑娘都说过无数遍了,小官人是最厉害的。”

“哪有无数遍!”汪二娘这才脸上一红,随即低声嘟囔道,“爹娘不在,大姐又嫁了,他没个一家之主的样子怎么行?我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和小妹还有金宝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管家的事还得靠我!”

“是是是,二姑娘最能干了,小官人那少得了您?”

和连翘一来一去说着话,汪二娘渐渐放松了下来。虽说她在哥哥面前死硬地说认尸没问题,可她从小到大顶多见过杀鸡宰鹅,病死的人都不曾见过,更何况还是畏罪上吊的家伙?可即便如此,当汪孚林从前头过来,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建筑,说那是牢房,一会儿就要带她去停尸的地方时,她情不自禁地双手死死绞在一起,一颗心又再次悬了起来。虽说害怕,纱巾蒙面的她却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哥,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人亲眼认出来!”

知道汪二娘就是这么个性子,汪孚林便对一旁同样战战兢兢的连翘说道:“你也拿块帕子,蒙住口鼻,虽说就是昨天死的人,但气味很难闻。别怕,我陪着你们!”

之所以先认尸,再去自己认领当初被骗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赵五爷的安排。对于那个老骗子的死,他心里也有大疙瘩,更生怕回头认出不是正主儿,他的功劳就要少了一半,当然希望先认赃物,再认尸,这样苦主在兴高采烈的情况下,当然就不会在意那个死人了。奈何这是叶县尊亲口说出来的话,他又没有汪孚林的好口才,实在是拗不过。眼下见汪孚林竟然要第一个带亲妹妹进去认,他登时捏了一把汗。

“小官人……”

“没事,赵五哥你带路吧。”

赵五爷瞅了一眼用纱巾蒙住口鼻的汪二娘以及她身边那个婢女,只能无奈地头前带路。等到进了那灯光昏暗的停尸房,他一个手势屏退了几个牢子,见汪孚林转身把汪二娘主仆让了上来,他少不得又提醒道:“人虽是昨天刚死,但说不定面目有些变化。再说,这老骗子行骗之际,说不定也是变装的……”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汪二娘尖利地叫了一声:“是他!”

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的尖叫,即便赵五爷,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而汪孚林赶紧安慰妹妹说:“二娘,别激动,慢慢说。”

“他虽说贴了假胡子,加深了眉毛,但我认得他这颗痣!虽说很淡,但因为就在鼻子下头,位置特殊,很容易瞧成鼻屎,我还多看了几眼!”

连翘也被汪二娘这声音叫得浑身一哆嗦,脚下差点没站住。幸好汪孚林眼疾手快托了她一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又死命往那死人的脸上瞅了几眼,可她转瞬间就被那可怖的神态给吓得更惊慌了,竟是无论如何都没能和记忆对得上号。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汪二娘挣脱了她的搀扶,又上前两步,竟不顾那恶臭,仿佛真的要仔仔细细看清那个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死人!

“是他,哥,就是他!其他的能变装,他的前额头发有些脱发的痕迹,耳垂大,他那时候还自夸有福气,这些特征不会错的!”

见汪二娘竟观察得如此仔细,汪孚林知道这已经够勉强她了,冲着赵五爷打了个眼色,就抱着她的肩膀,强行把人给拉出了停尸房。直到重新站在光天白日之下,汪二娘那苍白的脸上方才再次出现了几丝血色,她无力地靠在汪孚林怀中,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哥,我不会认错的,就是他!”

“好,好,是他就好!”汪孚林见赵五爷已经出来了,他就打了个手势示意其带其他人进去认尸,这才招呼了连翘说道,“还坚持得住吗?要不我带你们到后头叶县尊官廨少歇一会?”

“哥,我没事!”汪二娘终于站直了身子,又深呼吸了两次,“人都死了,我还怕他?”

第一零一章 假清高的穷酸最讨厌了

汪二娘一介女流都能够大胆进去认尸,而且还把人认了出来,其他人虽说心如鹿撞,但一想到自家损失,不得不把心一横,一个个乍着胆子跟了赵五爷进停尸房。

那种阴气重味道更重的地方,每个人都是阳光底下面色红润地进去,然后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地出来。有人一出来就又哭又笑,喃喃自语说是他;有人出来就失魂落魄,说出来的话不那么确定;也有人失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嚷嚷冤有头债有主,善恶到头终有报。

只有吴有荣压根不想去。他虽说认人不清,把家传的四卷古书卖给了骗子,可汪道贯已经把钱都垫付给他了,他根本不想把失物找回来,然后把到手的银子给吐出去。然而,上次在吴氏果园闹出了那么一个大洋相,他的名声已经在西溪南村彻底臭了大街,骗吃骗喝的地方再也没了,每天要花自己的钱去吃喝拉撒,他简直痛不欲生。今天要不是汪道贯亲自莅临西溪南村,里长堵门,大有他不来就把他报上去革出宗族之意,他怎会来?

他恨透了汪孚林!

赵五爷却只想早点完事,毕竟这会儿县衙的晚堂还没结束,要是能赶上把一切给了结,他这桩功劳才叫铁板钉钉。所以,看到吴有荣这最后一个苦主竟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他冷不丁在其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没好气地催道:“就剩你一个了,再拖下去,别怪我回头把你锁在停尸房里!”

吴有荣这才吓了一跳,只能硬着头皮随赵五爷入内。

而汪孚林看着他进去,不禁暗自冷笑。就冲这家伙当初赖上自己家那嘴脸,一会儿上了公堂,即便发还赃物,此人也会振振有词,很难把汪道贯垫出去那四百两银子给要回来,好在他早准备好了连环套。想到这里,他不禁对汪道贯的滥好人作风大为纳闷,此刻便拽了汪二娘来到汪道贯跟前。

“那个无赖当初闹上门来,叔父除了垫钱,难道没想过其他办法?”

“难道像你这样大模大样念了一首诗,就硬赖人家那首诗是抄的,然后冲到吴氏果园里去把人揍一顿?”汪道贯反问了一句,见汪孚林满脸无辜,分明在装傻,他不禁给气乐了,“果园主人事后可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样对大哥提过,别人做诗是为了扬名,你倒好,居然专为这些歪门邪道。你以为我那时候想给他钱?这种无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不能看着人上吊在你家门口吧!读过书的无赖,比不识字的无赖可要难对付多了。”

“说的也是,其实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汪孚林随口接了一句,随即就发现汪道贯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就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叔父放心,既然之前揍过那家伙一顿,我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不会再和这无赖一般计较。”

不计较才怪,他汪孚林一向是睚眦必报的人!之前打那一顿还抵消不了妹妹险些做傻事的怒火,可如果这家伙回头肯拿回书吐出银子,他可以算了,但如果不肯……就别怪他用的手段太毒!

“哥!”就在这时候,汪二娘一把拽住了兄长。她偷偷瞅了一眼汪道贯,小声向汪孚林问道,“你那次回乡,为什么要亲自揍了那个无赖?”

“废话,不亲自揍他一顿,怎么能为你出气?在果园里,我当众把人掀翻在地打了他四嘴巴子,同时断了这家伙骗吃骗喝的路。”汪孚林冲着小丫头一笑,“谁让他竟敢欺负我妹妹!”

汪二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她死死咬着嘴唇,心里又高兴,又后怕,但更多是甜滋滋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五爷就把吴有荣给带了出来,脸上满是笑容。显然,吴有荣也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当下他就差遣了一个正役带着众人往大堂去,自己却瞅了个空儿,凑到落在最后的汪孚林身边。

“汪小官人,这次的案子能办成铁案,多亏了你,而且你又把功劳全都让给了我,这义气我赵五都记下了。今后在这歙县的一亩三分地上,无论遇到什么事,你找我,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肯定给你摆平了!”

嘴炮无双的叶大炮带领下,歙县广大吏役当中与其走得近的,也全都多多少少沾染了这一作风,所以汪孚林对赵五爷这拍胸脯的承诺当然不会不信,却也不会全信。他正好对县衙外头那张公告有些疑惑,就拿出来问了赵五爷。果然,赵五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带就对他说出了叶县尊的伟大构想。

要借着这一次破获连环诈骗案的机会,在全县范围内展开严打,严厉打击一切违法犯罪活动,尤其是诈骗!

这要是汪孚林从前没和叶钧耀打过交道,肯定会觉得这位县尊实在太为百姓着想了,简直是个青天大老爷。可他和这位县尊实在熟得不能再熟了,人最狼狈最真实的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知道这番豪言壮语之下的执行力有多少。

不说其他的,歙县三班衙役当中,赵五爷算是被叶县尊笼络过去的铁杆中坚,户房也勉强算是叶县尊的一亩三分地,可剩下的能掌控多少,他实在觉得不容乐观。说归这么说,他也不会给兴头上的赵五爷泼冷水找不痛快,他之后还有事要借重这位壮班班头呢!

这会儿正是晚堂时分,叶大县尊显然也想毕其功于一役,所以才在得到门子通禀后,吩咐赵五爷去接待众人认尸事宜。此时此刻,他就在晚堂上亲自主持众人指认赃物。而面对这一幕,大堂上的众多吏役同样是脸色各异。

刑房张旻和快班胡捕头想到连赃物都是县尊亲自保管,再加上这场案子完全没自己参与的份,一个强作若无其事,一个则低着头神游天外。许杰在寻思汪孚林请自己帮的忙是否与此有关。刘会亦是想起了自己从刑房弄出去的案卷。至于其他人,除了壮班不少人腆胸凸肚异常神气,大多都是打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意。

“没错,这就是我家珍藏的那个哥窑花瓶!想当初我花了整三百两才买来,现在市价至少值五百两!”

“这是我家的那幅画!”

“是我家被骗的两幅字……”

乱哄哄的声音在本该威严肃穆的大堂上响起,叶钧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得意。看到没有,历年挤压了那么多诈骗案子,可他任上这出的几桩,竟是转瞬之间就给破了,还追回了赃物,他这样兢兢业业体恤百姓的好官,以后不进名宦祠,那简直没天理了!因此,当一群人又乱哄哄地跪下磕头,口口声声地青天大老爷,他带着悲天悯人的表情,潇洒地一挥手说:“你们乃是本县子民,本县当然要为你们讨回公道!”

这样的漂亮话,加上摆在面前的自家失物,众人自然又是磕头如捣蒜一般地拜谢不迭,甚至已经有人当场承诺回头就去刻匾送上。赵五爷亲自监督着一个刑房书办把一应文书都造好了,又根据之前的报案记录,一一当场发还失物,这样的办案效率自然更让受害者们感恩戴德。就连汪二娘也在心里觉得,这位叶县尊除了打官腔说大话这么一个缺点,真的人不错。

可叶钧耀大手一挥,发还赃物,固然是痛快了,但下头众多吏役中,很多人都在肚子里骂娘,尤其是刑房和快班——除了赵五爷和那些个被他拉上办案的壮班心腹捞足了油水,其他的吏役几乎就没人在这么一桩大案中捞到任何好处!若是放在平常,光是发还失物这件事,那些小吏差役们就能从苦主身上狠狠扒下一层皮来!

汪孚林这几日天天和户房老手刘会晚上一块吃饭,从对方那儿学到了不少县衙中的陈规陋矩,以及小吏心得,此刻不禁有些担心。想到当初叶明月送自己那一套徽州府志,汪孚林忍不住犯嘀咕。

叶小姐,这书给你爹看过吗?

叶钧耀当然不会想到汪孚林在下头暗自腹诽,他此刻顾盼自得,神采飞扬。每当有苦主领了失物,对自己连连磕头的时候,他都会和颜悦色地说一番勉励的话,又告诫不要再上骗子的当,好一番官民鱼水情的融洽场面。可临到最后一个人时,他本待还是如法炮制,却不想身穿青绸直裰的吴有荣竟是在行礼之后说出了一句他没料想到的话。

“县尊在上,既然当时汪二老爷做中人了结了此事,那不管书是否追回,都不再是我家的东西。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既然我已经收了钱,那这四本书就算再贵重,也是别人家的东西!”

叶钧耀虽说是菜鸟县令,可汪孚林把自家被骗那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包括被骗的那童生闹上门耍无赖都对他说了,甚至连自己亲自揍人那一环都没略过,他哪会不清楚其中关节。更何况,他自己就是最擅长说漂亮话的人,哪里见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卖弄?

既然这小子当初卖书给骗子,显然是因为骗子出价高而心动了,现在要拿回书退银子的时候,还谈什么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假清高的穷酸最讨厌了!

第一零二章 公堂之上就揍你!

汪孚林瞅了一眼那几卷装在匣子里,保存还算完好的所谓珍版书,再听那吴有荣当堂说漂亮话,他便按住了仿佛立刻就要暴跳起来的汪二娘,气定神闲地走上前去,冲着高坐主位的叶县尊拱了拱手。

“老父母,就如这吴有荣所说,既然他被那老骗子骗了这几卷古书之后,硬是死乞白赖闹上我家,以死相逼,讹了我家四百两银子,这四卷书毫无疑问就归属了我家,和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汪孚林直接揭破了这吴有荣假清高,真无赖的穷酸嘴脸,也不理会对方怒目以视,好整以暇地说:“所以,求老父母当堂公断,务必要把这四本书发还给学生。”

汪二娘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哥这是怎么回事,家里要那几本破书干什么?

她正想冲上去阻止兄长,突然却有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她回头看到是汪道贯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分明不同意她的鲁莽举动,顿时死死咬住了嘴唇,心里又气又急,眼泪差点不争气地掉了出来。这要是不能当堂把这件事剖白清楚,四百两银子的欠账家里可怎么还?

叶钧耀对汪孚林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有些不解。须知这些赃物保管在他这里,他身为一县之主,虽然还不至于贪图这种东西,可也少不得一样一样把玩过,按照自己的眼光一一估价。那四卷古书都是晚唐的手抄本,年代是很久远,可仿佛不是什么名人之作,要说价值四百两值得商榷。所以,本着为汪孚林着想的念头,他便开口提醒道:“孚林,你可要想好了,当堂画押领回去,这笔交易就不能反悔!”

“那是自然。”汪孚林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吴有荣一眼,“这等珍贵古卷落在此等假清高的穷酸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吴有荣被汪孚林左一句讹诈,右一句穷酸,撩拨得都快要疯了。恼羞成怒的他正想反唇相讥,却终于等到了汪孚林侧过头来往他瞅了一眼,但那目光里仍然尽是轻蔑。那种轻蔑一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之前他在西溪南村被汪孚林痛殴一顿,又被扔出吴氏果园,接下来他走到哪里都会被指指点点,那种滋味他受够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这里是公堂之上,竟气急败坏地冲着汪孚林扑了上去。

就在他一把揪住了汪孚林的领子,挥起拳头要打人的时候,他一下子看到汪孚林那讥笑的眼神,这才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松手后退几步,这才扑通一声冲着叶钧耀跪了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头后带着哭腔叫道:“县尊,这汪孚林自恃有功名在身,一再欺辱小人,请县尊为小人做主啊!”

刚刚吴有荣还怒气勃发要当堂打人,此刻又突然磕头求做主,变脸之快,直叫满堂吏役以及其他人等瞠目结舌。尤其是和吴有荣同村的西溪南村各家苦主,全都发自内心地觉着,和这样一个人同村,实在是太丢脸了。

就连叶钧耀这一县之主,面对这样一幕,也是嘴角抽搐,恨不得拔出一根堂签丢下去,让皂隶先赏这无赖五小板再说。可这是苦主,又不是犯人,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刚刚分明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还想指鹿为马?给本县闭嘴!”

汪孚林见这哭天抢地的家伙立刻止住了声音,这才好整以暇地再次一揖道:“为了此四卷书,舍妹不但被骗,还险些被这讹诈的无赖逼上绝路,所幸老天有眼,我正好遇到有人愿高价收购唐时古卷,也算我因祸得福。所以,请老父母明察秋毫,尽快发还这四卷书给学生。”

叶钧耀登时一愣,他想到汪孚林昨天还借女儿之口提过这事,顿时恍然大悟,当即就笑了:“怪不得你昨天促请本县尽快发还失物,原来如此。这是天公酬善,本县理当玉成。”

县尊居然对汪孚林如同自家人那样有说有笑,吴有荣跪在那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更让他心如针刺的,是汪孚林说有人愿意用高价收自家那四卷古书,还为此催过县尊早点发还!他从前一直都在四处找买主,县城府城来过好几回,当铺全都去过,可都没人肯出好价,这才被骗子给诳了去。若不是他急中生智赖上了汪家,这损失能让他生生心疼死!

眼看赵五爷已经催促刑房的人给汪孚林办交割画押,一整个过程压根就没人注意到自己,他终于从狐疑到心痒,从心痒到心痛,旋即一下子蹦了起来,张开双手犹如母鸡护蛋似的挡在汪孚林面前:“处置我的东西,怎能问也不问我一声!”

“刚刚是谁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不管书是否追回,都不是你的东西?”

汪孚林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对赵五爷打了个眼色。赵五爷当然知道谁才是该巴结的那个,立刻一把将吴有荣拨开到一边,满脸堆笑地把汪孚林给请到了那张摊开的画押字纸面前:“汪小官人,只要画押之后,东西就是您的。”

吴有荣简直快急疯了,偏巧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扭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青色吏衫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若在平时,他一定会对这些县衙之中的地头蛇赔个小心,可眼下急红了眼睛的他却根本顾不上了,脱口叫道:“快放开我!”

“后生,多长个心眼,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在讹你?”说话的正是刑房司吏张旻,他似笑非笑点了一句,可还不等他接下去提醒吴有荣别上当,就只见汪二娘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汪道贯,已然出现在了他和吴有荣面前,随即对着那个被他拉住袖子的家伙啐了一口。

“什么你的东西,狗屁!当初是谁跑到我家上吊讹诈的?现在看到我哥找到了买主就又起贪心,想把东西要回去,做梦!”

汪二娘自以为终于明白了兄长的用意,再加上对吴有荣恨得牙痒痒的,好容易汪道贯放开了自己,她立刻过来大骂了一句。如果那时候她因为争不过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真的做了傻事,那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合眼!

“我赎回来,我带了银子,用原价把东西赎回来!”

“呸,想赖就赖,想赎就赎?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汪二娘立刻火力全开,恰是言语如刀,“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知道,那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懂不懂?当初谁口口声声在我家门口说自己是读圣贤书的,爱书如命?我看你读书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汪孚林生怕汪二娘把人刺激得真发疯了,也搅和了自己的好事,赶紧上前好说歹说把这个泼辣妹妹给拖走了。

而吴有荣原本还因为张旻的提醒而有些将信将疑,被汪二娘这样一番痛骂,他觉得对方根本不肯让步,几乎再无任何怀疑,连忙用力挣脱了张旻,继续往汪孚林追了过去。眼见赵五爷拿着印泥跟在汪孚林身边,仿佛只要一句话就立刻能摁指印完成画押,他干脆光棍地跪在了汪孚林面前。

“汪小官人,汪小官人,你成全我拿回祖传古书的一片孝心,这也有利你的名声不是么?你难道想要我到外头宣扬,说是你见利忘义,没有仁恕之心么?你要是不还给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在科场有寸进!”

这种说跪就跪,没脸没皮,寻着个由头就威胁人,然后还放话诅咒的家伙,比自家那极品小伙计难缠多了!

汪孚林终于愤怒地骂道:“欺人太甚!我揍死你这狗东西!”

眼见汪小秀才抡拳就上,竟是立刻在公堂上上演一场全武行,打得吴有荣抱头鼠窜,这一次,傻眼的变成了叶钧耀,四周围吏役也好,西溪南村的那些受害苦主也好,一个个全都瞠目结舌。传闻中汪小秀才曾经在吴氏果园中怒打吴有荣,可毕竟在场那些都是读书人,事后津津乐道的,不是汪孚林的打人,而是他打人之前那首作为敲门砖的诗。可此时此刻亲眼目睹汪小秀才那凶恶的模样,再也没人怀疑那桩事件的真实性了。

“县尊,县尊!这是歙县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汪孚林竟然就这样殴打小人,若是县尊不能明察秋毫,小人只有到府衙去陈告了!”

叶钧耀终于在吴有荣的哭天抢地之下回过神,慌忙一拍惊堂木。这时候,赵五爷方才赶紧上前拖人。只不过这么一小会功夫,吴有荣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而汪孚林还气呼呼得在那捋袖子,看情形余怒未消。汪二娘慌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兄长,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不想汪孚林一手拦住了他。

“你不就是想要东西吗?你有本事能拿得出银票再说!”

尽管才挨了一顿狠的,可吴有荣反而更加证实汪孚林确实有路子,所以才不想还自己的东西。他想也不想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高声说道:“我一文钱都还没动用过,全都在这里!”

在吴有荣的眼中,汪孚林顿时拉长了脸,他登时喜形于色,知道对方是被自己拿话套住了。于是,他立刻添油加醋地说:“殴伤可是犯了大明律的,而且在场全都是人证!汪小官人,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好,我懒得和你纠缠!银票拿来,赵五哥你替我数数,然后让他画押,把书还给他!”

眼见吴有荣生怕反悔,一股脑儿把银票塞给了自己,赵五爷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汪孚林,见其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只得一张一张清点甄别了起来。确定是四百两,而且是真的,他便递给汪孚林道:“小官人,你可想好了,真要还给他?他要真敢告你,老赵我替你扒了他的皮!”

“钱财身外之物,只要这家伙离我远远的,少来死乞白赖,我认了!不过,今后要是我再看到这家伙,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汪孚林说到这里,又拱手向叶县尊表示了歉意和感谢。经过这样的转折,叶县尊对吴有荣这假清高的穷酸就更深恶痛绝了。看到赵五爷给其画押,发还了那锦匣里的四卷古书,他就像吃了颗苍蝇一样恶心,本来审结连环诈骗案的踌躇满志烟消云散。

“好了,今日案件已经审结,人犯畏罪自尽,赃物全部发还,就此结案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