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钧耀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正式终结了今天这一波三折的晚堂。一群没捞到好处的吏役们有气无力地长喏一声,恭送县尊退堂,随即便一哄而散。而刑房司吏张旻看着喜笑颜开的吴有荣,冷笑摇头,拂袖而去。

趁着吴有荣正在高兴的时候,汪孚林一把抓住赵五爷,小声对其说道了两句。赵五爷先是一怔,随即就对汪孚林竖起了大拇指。

“原来如此,我还想呢,小官人你怎会这么放过他!行,包在我身上!”

汪孚林来不及说更多,就被汪二娘一把拽了过去,埋怨他的没原则,纵容吴有荣那无赖,他只置之一笑,拉着她又回到了汪道贯身边说话。不多时,追回失物的西溪南村众人全都围了过来,千恩万谢,还有人要掏钱请客,只把一个吴有荣孤零零撂在一旁。

这时候,赵五爷已经对壮班一个正役悄悄言语了两句。那正役就悄悄凑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往吴有荣肩膀上轻轻一拍:“东西你是要回来了,可你知道汪小官人本来打算卖给谁的?”

见吴有荣一下子神色僵住了,那个正役方才嘿然笑道:“这几天我也跟着汪小官人东奔西跑,你要是肯到时候分润我四成好处,这桩生意我可以带你去做。府城五福当铺的东家邵员外也好,主管金朝奉也好,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吴有荣先是一惊,随即却是暗喜,心道这差役虽见钱眼开,可真是口风不紧,竟然把最要紧的消息透露了给他知道。于是,他越发紧紧地抱住了手中匣子,不自然地笑了笑:“多谢差爷好意,我赎回东西不是为了卖,是为了保全祖传宝物,我明天就回村里去了,告辞!”

第一零三章 有钱好办事

因为西溪南村众人的坚持,汪孚林就选择了在马家客栈摆两桌庆祝庆祝。汪道贯却没有参加这场聚会,借故先走了。这里距离自家临时住所不远,故而他让人捎信回去,请金宝和汪小妹他们都一块过来同乐,热热闹闹地在里外开了两桌,自家人一桌,西溪南村众人另外一桌。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重逢,自然是抱在一块又哭又笑。

而不请自来的,还有在自家吃过午饭后就一直盘桓未走的李师爷和叶小胖。对于这一对常来搭伙的师生今天又来蹭饭,汪孚林已经习惯了,这会儿少不得借机对西溪南村那几位介绍了一下。得知是县尊礼聘的门馆先生,还有县尊的嫡亲公子,他们不禁肃然起敬。

而金宝好容易瞅着一个空儿,这才把汪孚林拽到一边,小心翼翼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汪孚林。汪孚林接过一看,发现是一包散碎银子,分量不重,绝不可能有一百两,顿时有些奇怪。

金宝连忙小声解释道:“一百两银子足有七八斤,先生说拿回来太重,而且扎眼,不好存放,不如兑九张十两的银票,然后再兑十两散碎银子。先生不但会读书,眼睛也尖得很,一口咬定那家钱庄拿出来的散碎银子成色不足,结果除了银票之外,这些散碎银子多出来三钱多,够买好些东西了。”

果然不愧是李师爷!

汪孚林本就对于年纪轻轻考取了举人的李师爷颇为敬佩,听到这位还能识破这样的商人伎俩,他就更坚定了让金宝好好抱大腿的心。要是明年春闱李师爷能够一举金榜题名,凭那年纪,那手段,那心性,绝对比菜鸟叶县尊前途远大多了!所以,他夸了金宝两句后,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际,便挑了个机会去单独谢了一声李师爷,对其教书育人的高尚师德表示了崇高敬意。

好话当然人人乐意听,李师爷多喝了几杯,这会儿正有些微微醺然,便一手扳着汪孚林的肩膀说:“汪贤弟,你收留了金宝这么一个好天赋的儿子,你将来绝不会后悔的。两年后考秀才,他绝对不在话下,只可惜我明年就要进京赶考春闱,我真纠结是不是故意落榜,再教他三年……”

汪孚林顿时吓了一跳,但李师爷这分明是酒后吐真言,他不禁更对其平添亲近,当即坚决劝解李师爷一定要正常发挥,甚至超常发挥,最好能考进一甲,日后也好让金宝沾沾光,直把李师爷说得哈哈大笑。

等到散席的时候,汪孚林又抢先会账,西溪南村众人听说这一顿大家伙足足吃了四两银子的席面,全都大为不好意思,千恩万谢。而汪二娘心里虽舍不得,可看到一个个人都围着哥哥说恭维话,心里不禁又高兴了起来。那个孤僻没人理会的哥哥,何尝有过这样被人捧在云端的时候?

散去之后,西溪南村众人就歇宿在了这马家客栈,掌柜看到汪孚林带来了这先后两笔大生意,喜得无可不可,送人出门时嘴甜得如蜜一般。

虽然这会儿原则上说时辰已经犯夜了,可一行人中有李师爷和叶小胖,还有汪孚林这个县尊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遇到壮班巡夜的差役后,人家干脆护送他们顺顺当当到了地头。李师爷叶小胖回了知县官廨,汪孚林几个则进了家门。

后院堂屋原本还空着,汪孚林本打算把汪道贯这个长辈安排在了那里,可汪二老爷既然走了,他也就不为己甚。可正要关门时,外头却又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竟是汪道贯又回来了。既然是人家的房子,他少不得让其堂屋住。

本打算让汪二娘和汪小妹一西一东各住各的,可汪二娘却死活不肯独居东室,硬要带着连翘和小妹挤一块。见汪小妹也千肯万肯,汪孚林也就随了两个妹妹。他正要转身离开,汪二娘却突然叫住了他。

想起哥哥今天在公堂上竟是又打了那无赖一顿,汪二娘又觉得他仗义,又替他担心,犹豫老半天,还是没提这一茬:“哥,地里今年的租子还没收上来,你省着点花钱,之前那些压岁锞子是有数的,你在城里这么久,肯定早就花完了。那四卷古书要是留下卖钱,家里不是就宽裕了?”

汪二娘没了张牙舞爪的泼辣,汪孚林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这会儿就故意笑着说道:“我说那古书值钱,这话是骗那穷酸的,你也信?”

汪二娘顿时懵了,她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从愕然到欣喜,随即又是恼火,眼看要到引爆的边缘,汪孚林突然笑眯眯地从怀里拿出一沓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轻描淡写地说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记住,千万别冲动。这些银票你收着,总够家里过一阵子了,至于那些外债,我自有办法。”

这时候,汪小妹也凑了过来。她认字还不算很多,可那银票上拾两的字样她却看清楚了,见那一沓足有好多张,她不禁咂舌道:“哥,你打劫钱庄了?”

“尽胡说!”汪孚林没好气地在小丫头额头上弹了一指头,“就算有说不完的话,也先早点睡!有话明天说。”

汪二娘甚至没听到汪孚林这句话,也没注意到人走了,只是手指颤抖地埋头数着这一张一张的银票,到最后,她茫然抬起头来,发现哥哥已经不在了,这才看着汪小妹:“小妹,快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音刚落,她就只觉腰里一痒,手一松,顿时一沓银票全都掉在了地上。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蹲下身一张张收拾,一把揣在怀里后,她就恼火地娇斥道:“死丫头,谁让你捏那里?”

“谁让二姐看着那些银票,眼睛都快放光了!”汪小妹扮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跑开了,躲在一个柜子旁边又吐了吐舌头,“二姐你真财迷!”

“死丫头,敢笑我,你给我等着!”

听到前头西室那边隐约传来那两个丫头的娇笑打闹声,连翘则是在劝解,堂屋里头的汪道贯顿时忍俊不禁,随即打了个呵欠。想到今天大堂上那一幕幕,他不禁有些羡慕汪孚林的随心所欲,胆大妄为。要是可能,他也很想如此,可父亲已年迈,大哥要谋求起复,他要扛起家里的担子,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否则他当初早就一脚踹死那穷酸了!只可惜他狂放不羁汪仲淹,现在都不好随意下丰乐河了,唯恐被人发现认出来!

而汪孚林回了穿堂,却发现金宝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有些纳闷地问道:“你呆在这儿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收拾收拾睡觉?”

金宝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开口,只是指了指他自己住的那屋。汪孚林疑惑地进去一瞅,就只见叶青龙正在那手脚麻利地铺床叠被,忙完了又提着水壶往铜盆里兑洗脚水,一会儿又起身到桌上蒲包里试一试茶水的温度……他赶紧抽身退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金宝问道:“这小子今天一整天都这样?”

“我和秋枫从先生那儿读完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前中后三个院子全都打扫过一遍,刘家嫂子说,险些连她厨房的差事都抢了。爹叫我们过去吃饭的时候,他还硬是主动留下来看家……”

好吧,这小伙计固然极品了一点,做事还是一把好手!

虽不能说立时三刻就对叶青龙印象改观,而且还在心疼那一百两银子,可眼下既然木已成舟,汪孚林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听说自己那屋子里都已经收拾好了,他就打着呵欠入内,却只见靠墙的屏风后头有氤氲热气冒出,绕过去一看恰是个大木桶,旁边的衣架上还搭了一套换洗衣裳,一整天来回跑了一趟松明山,浑身被汗弄得黏糊糊的他立刻不假思索脱衣入内,舒舒服服地浸泡在这一桶微微有些发烫的热水中。

趴在桶沿边上眯瞪着眼睛,他正迷迷糊糊寻思着,回头要不要整一间淋浴房出来,他突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思来想去,他立刻出声叫道:“叶青龙!”

汪孚林本来还不确定人是否回房去了,可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一条人影犹如灵蛇一般窜了进来,点头哈腰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小官人是要擦背吗?”

“不用了。”汪孚林稍稍抬起眼睛瞅了瞅这个昔日小伙计,笑眯眯地说道,“我问你,五福当铺那边的行李你去收拾过没有?”

怀揣百贯家财,叶青龙这两天犹如打了鸡血一般精神头十足,此刻立时昂首挺胸地说:“小人想通了,既然跟了小官人,就要和过去彻底斩断关系!”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知道,金朝奉那个死要钱的一定会亲自收拾他的东西,别说二两银子,就是两文钱也会被昧下!

汪孚林没有拆穿他这大义凛然的说法,懒洋洋地说道:“一年十两银子,十年一百两银子的工钱,包吃包住,这待遇很高了。打扫、收拾、洗衣、做饭之类的杂活,干的再多,也体现不出你的价值。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你要是办成了,别说银子,我包你有个更好的前程。”

叶青龙心中一动,随即赔笑道:“小官人请吩咐,小人只要能办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汪孚林哂然一笑,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人过来一些,随即低声嘱咐了起来。就只见叶青龙脸色变幻不定,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迸出了一句话。

“小官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这事情是很危险,事成之后,你我契约就算就此了结,一百两全都归你。你放心,我会准备好人,随时冲进去接应你!”

叶青龙一下子动心了。这一趟就值一百两,就算赌命也值了!

“那好,这事小人干了!”

第一零四章 连环套

次日一大清早,恰是一个放告日。叶县尊往常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日子,因为从田地争端,到诈骗盗窃等等各色乱七八糟的民事刑事案件,全都会在这种时候堆满案头。可他昨天才刚审结了连环大案,贴出了布告,这会儿大有青天大老爷的自觉,甚至有些期待办理诉讼的午堂了。所以,下头属官吏役排班行礼之后,对于那些繁杂的公务,他都是听过就算数,没有太放在心上。就在他想要结束这一堂的时候,下头突然有人站了出来。

“堂尊,昨日审结的那桩诈骗案子,我刑房仵作重新验了人犯的尸体,认为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捕班胡捕头和几个资深快手,也觉得人是他杀。”

说话的刑房司吏张旻丢下这一番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话之后,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本来人命案是最让他头疼的,而且又归刑房和快班负责,等闲是能遮掩就遮掩,无论是自杀,事故死亡,又或者其他各种理由,总之是查不出来就一定要想办法遮掩。可既然这次是壮班班头赵五爷自己跳出来揽事,就别怪他不给情面。于是,等到胡捕头出来证实了自己的话,他就看到县尊一张脸从红转白,从白转黑,随即怒瞪向了赵五爷。

叶钧耀确实很愤怒,昨天那连环大案分明解决得很漂亮,现在却说死了的人犯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杀,他这脸往哪搁?见赵五爷心虚低头,他在咬紧牙关片刻之后,见其他人再无公事要奏,这才气咻咻地一拍惊堂木道:“事关词讼,午堂再议,退堂!”

赵五爷一看叶县尊离去时的那表情就知道不好,一时也有些后悔不该吃独食,否则打点一些要紧的人,哪会好事变坏事?于是一散堂,他就立刻往后头官廨赶去,打算想方设法解释一下,可却在书房门口被拦住了。得知叶县尊此刻不见人,他不禁暗自叫苦,干脆拔腿就跑去找汪孚林。可等他来到汪家门口刚想叩门,却看到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哟,赵五哥这么早?”

“小官人,这次大麻烦了,张旻和捕班胡小四联手坑我,昨天你安排的那一出,能不能赶得上?”

汪孚林自打第一次去县衙六房一游,就确定刑房司吏张旻绝不是能拉拢的人,更不要说像赵五爷这样跑腿帮忙了。所以,对于关键时刻这么个家伙跳出来捣乱,他没有太大的意外。再说了,赵五爷那会儿从邵员外那勒索了银子就心满意足,没留下人手监视,防备人家杀人灭口,而他也低估了邵员外心狠手辣的程度,被人揭穿所谓畏罪自尽的真相,那也是可以预计的。

昨天透过赵五爷之口,汪孚林给那吴有荣透了个口信,一大早还安排叶青龙去跟踪追击,此刻,他一把拉起赵五爷就往外走。

“这是往哪去?小官人,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叶县尊息怒……”

“这时候去见叶县尊干什么,空口说白话?赵五哥,你总不会说邵员外连杀人灭口都闹出来了,你还没盯着他?”

赵五爷顿时讪讪的:“都出这种事了,我在邵八家里当然还用了点手段。”

“那就行了,立刻去找一些稳妥可靠的人手,解决了问题,腰杆才能挺得直!”

赵五爷虽说比汪孚林身材高大壮,可这会儿硬是被这小秀才拽得往前走,无奈之下他只能放弃了抵抗。等到召集了十几个人跟着汪孚林进了府城,汪孚林又以小心行事为由,请他们更换衣服,化整为零,最终在邵员外家门前集合。对于这个要求,参加过前一次行动的众人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赵班头,齐齐点头表示明白,旋即一哄而散。

“让假清高钓出真狠毒,我只是这么一想,没料到今天真的有人会戳穿这桩命案。”

赵五爷是老油条,知道今天这一出和上次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在府城毕竟是有名人士了,刚刚选择的大本营是一家成衣铺,各色衣裳都有,思来想去,他就冲着汪孚林说:“他们改扮他们的,咱们俩干脆坐四抬大轿,只要我找四个稳妥的轿夫就行了,这样就算轿子停在五福当铺门口,也不愁被人认出来!”

汪孚林最初认为这主意很好,毕竟经历过叶青龙抱大腿事件,他不敢低估自己的知名度。可是,当他和赵五爷面对面,坐在这宽敞不下于叶县尊那四抬大轿的轿子里时,他方才觉得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且不提和赵五爷这俩大男人坐轿有多诡异,这会儿外头日头晒得毒辣,轿子里闷得简直像蒸笼,更重要的是不能打起轿帘,窗帘也得严丝合缝,到最后他简直觉得自己如同蒸桑拿似的汗流浃背,眼看就要中暑了!

赵五爷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面死命用袖子擦着如同泉涌似的汗珠,一面苦着脸道:“平时我看县尊和那些老爷坐轿子很气派,这不是今天想试一试滋味么?谁知道轮到自己的时候……小官人,你别瞪我了行不行,千错万错都是我老赵的错,你听,外头轿夫说快到了……”

汪孚林再一次想到了上次和叶县尊同乘一轿的痛苦经历,暗想自己怎么会昏头同意这不靠谱的建议。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叱喝:“老匹夫,你还我二两银子血汗钱!”

听到这熟悉声音的一瞬间,他忘记了要先隐藏好自己的初衷,一把揭开轿帘往外望去。就只见叶青龙犹如脱柙猛虎,一捋袖子径直闯进了那小北街上的五福当铺!下一刻,他手一松,帘子倏然而落,将这轿子又打造成了密不透风的蒸笼,但他的脸上却笑了。

他对叶青龙仔细描述了吴有荣的体貌特征,再加上那个出自邵家的锦匣,想来以这机灵小伙计的观察力,不会弄错人,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汪孚林压根没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乘二人小轿,周遭几个随从,仿佛哪家女眷正在店里买东西,当他刚刚急不可耐地打帘子往外看时,恰好让同样打帘子的对方看了个正着。尽管同样热得汗流浃背,可小轿中的叶明月却比汪孚林有准备,成天出门的她从花露到酸梅,再到薄荷油,连备用衣服都有,准备得齐全。她本来只是到这小北街上一家香料铺子买点东西,以便于一会儿衣香社聚会时制香用,可这会儿买完东西的她完全没了立刻就走的打算。

从没听说过汪孚林喜欢坐轿子,这会儿大热天里憋在那轿子里干什么,而且对面那个……似乎是赵五爷?这家伙又在捣鬼!

轿子外头的丫头也瞧见了那边鬼鬼祟祟的两人,心中奇怪的同时,但还是提醒道:“小姐,再不走要迟了。”

“再等等,偶尔迟一次无所谓。”再说那些衣香社的女孩子最喜欢听外头的传奇,这都是因为成日足不出户憋得太狠了!

五福当铺之中,金掌柜面对吴有荣如若珍宝拿出来的那一匣子古书,以及开出来的一千两价格,正想讥嘲穷酸想钱想疯了,突然就只见叶青龙冲了进来,径直到他面前,劈头盖脸一句老匹夫之后就是要银子。这下换成他简直快气疯了,正要反唇相讥,却不想叶青龙突然死死盯着那匣子里的书,猛地叫了一声:“咦,这不是之前咱们当铺里收来的那几卷古书吗?”

话还没说完,金朝奉便一下子面色大变。他一瞥那匣子里的书,意识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哪来的敏捷,一个箭步窜上去死死捂住了叶青龙的嘴,用极其阴狠的口气警告道:“你给我闭嘴!”

然而,这声音即便再小,就在旁边的吴有荣又怎会错过。想到自己手中这古书失而复得的经过,贪财却在某些方面有些小聪明的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顿时又气又恨。这东西既然是老骗子从他手里骗走的,怎么会落到当铺手里,又怎么会又入了官?显然,汪孚林之前让人说有人高价收,必定是蒙他的,可恨他竟猪油蒙了心,把到了嘴边那四百两银子给吐了出去!

可就在他气恨交加之际,耳朵却捕捉到那疑似前当铺小伙计的话:“金朝奉,这可是你逼我的!本来我只想讨回那二两银子积蓄,可现在你不给我二百两封口,就别怪我嚷嚷叫人了!收贼赃,按照律例非得打板子坐牢不可!”

吴有荣登时灵机一动,猛地想到了另外一个生财之道。

他当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金朝奉,意味深长地说道:“怪不得老朝奉刚刚怠慢客人,原来我手里这刚刚从县衙领回来的失物还有名堂。这才对,那个老骗子骗来的东西,总得有地方卖!”

扣屎盆子这种事,他最熟练了!

金朝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只顾着让叶青龙这个极品小伙计闭嘴,他竟然忽视了这个穷酸!他更没想到的是,这穷酸是昨天刚从县衙领回了赃物,所以一下子就把两头联想了起来,这次他真的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位客人,小店本本分分做生意,你可别欺人太甚!”

叶青龙趁机往后退了几步,深深吸了两口气后便开口说道:“什么欺人太甚,这位客官,这当铺就是个贼窝,专门收赃!”

有这么个小伙计火上浇油,又见金朝奉那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吴有荣登时大喜:“收赃不收赃我不管,既然你们当铺喜欢收藏这些古书,那我也不是不能割爱,一口价,两千两,老朝奉意下如何?”

你们两个狗东西,怎么不去抢!

金朝奉心里明白,如果今天不能压下去,那就不止是那天挨了邵员外一个耳光那么简单了。一想到那死不瞑目的老骗子,还有踌躇满志踏上黄泉路的那个伙计,他就把心一横,随即满脸堆笑地说道:“这都不是不能商量的事。只不过,我只一个朝奉,做不了主。这位相公,还有……小叶子,你们随我去见东家如何?东家邵员外向来慷慨大方,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赵五爷,小官人,人出来了!”

都快热中暑了的汪孚林听到这一句话,就仿佛打了强心针一般立刻打起精神来。他这次没有那么鲁莽,拨开窗帘一条缝往外张望,果然看见金朝奉满脸堆笑地把吴有荣和叶青龙两个人给请了出来。这时候,他便对身边同样鬼鬼祟祟玩偷窥的赵五爷说:“看这情形应该成了一半,到时候就看赵五哥你的了!”

正兴奋的赵五爷立刻醒悟过来,等到催促轿夫小心抬着轿子跟上前,他就摩挲着下巴,努力回忆起自己之前和邵员外密谈扯皮的地方,还有从内线那儿递出来的邵府地图。要知道,自从那老骗子莫名其妙死了之后,他心里也有个疙瘩,让人刺探过邵家的很多情况!

而眼看那边四人大轿抬了起来,叶明月想了想,立刻当机立断地吩咐道:“小北,你赶紧骑马回一趟县衙见爹爹,不论如何也要弄一张空白牌票!”

低声又嘱咐了几句之后,她方才继续说道:“我会让人一路上给你做记号的,你记住,一去一回千万动作要快!”

第一零五章 双向的杀机

府城甘露坊中邵员外的大宅院,虽说比不上斗山街上那些宅邸的历史和底蕴,但富丽堂皇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出身休宁乡间,自幼贫寒,靠着自己打拼出这样一份大家业,在同宗同族之间扬眉吐气的邵员外来说,炫富不是错,他就要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如今的风光,哪怕下头踩着再多的尸骨!

所以,当得知金朝奉带人来见自己,他最初眉头大皱,等心腹小厮又把金朝奉低声道出的一句要紧话给说出来的时候,他登时眉头倒竖,勃然大怒。

“一个一个家伙全都想欺负到老子头上来?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老爷,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邵员外霍然起身,阴狠地笑道,“让老金把人引到后院书房来,我亲自和他们谈。不就是要钱么?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走在偌大的邵家大宅里,吴有荣东张西望,啧啧赞叹。虽说西溪南村富庶非常,那些有名的徽商园林他都去过,但他对于雅致之类的元素已经司空见惯了,此时反倒希望有生之年也能住在府城中这样豪华气派的大房子里。而跟在后头的叶青龙也同样是第一次进邵府,左顾右盼的同时,心里却在打鼓。此行的风险,汪孚林已经提醒过他了,所以那种憧憬和羡慕降低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戒惧提防。

这会儿他怀里还揣着一把防身匕首,有富贵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叶青龙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暗自记路,当终于抵达大宅深处一处院落,带路的金朝奉笑着介绍,这就是邵员外的书房时,他更是打足了精神。甫一见面,他就只见大腹便便的邵员外端着和蔼的笑容迎上前来。他平日里也偶尔见过这位东家,不是颐指气使就是破口大骂,哪曾有过如今这等表情?更何况,他也好,旁边这个贪财的穷酸也好,全都是来讹诈的,对方不恼羞成怒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真心高兴?

果然,几句没营养的寒暄之后,邵员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吴相公这四卷古书,要价两千两,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唐人手卷。”吴有荣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随即眼神闪烁地说道,“我本来认为这至少值三四千银子,如今这价格很公道了。邵员外既然一直都喜欢这样的珍奇古书,就应该收藏下来,来日说不定还能卖个更高的价钱!”

叶青龙见邵员外眼神阴沉,他把心一横,也在旁边附和道:“没错没错,要不是我,也不可能带来这么一笔大生意。邵员外怎么能亏待我这中人?”

邵员外这一次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笑容了,他冷冷盯着叶青龙这个从前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小伙计,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叶子,没想到你胃口很大啊!”

“小人也只是混口饭吃。”叶青龙显得很镇定,斜睨了一眼金朝奉方才继续说道,“既然饭碗都没了,好容易积攒下来的银子也给人昧了,只能豁出去!”

金朝奉看到邵员外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顿时冷汗涔涔,他很清楚,即便今天的事情了结,就冲他这随口一句话一个举动惹出来的麻烦,不死也要脱层皮!于是,他只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赔笑说道:“东家,总不能让客人干坐着,上茶吧。”

邵员外眼神一闪,这才微微笑道:“也是……来人,上茶!”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一个小厮用茶盘托着两个小茶盅上来,在吴有荣和叶青龙旁边的小几上一人放了一盏,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叶青龙心中一动,看到吴有荣已经笑吟吟端起了茶盅要往嘴边送,他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邵员外,这不会是断头茶吧?”

吴有荣刚刚含了一口茶在嘴里,猛然听到这一句,他登时如遭雷击,一口茶全都喷在了地上,紧跟着立刻抠着嗓子眼,试图把可能吞下肚的一两滴茶水给吐出来。而金朝奉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句血口喷人出口,他却不料叶青龙端着这一盏茶站起身来。

“就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朝奉能不能先把这碗茶喝了,让我能放心解渴?”

“你……你……”

金朝奉哪里敢去接这茶,虽说不是穿肠毒药,可这是三步倒,之前他就是想用这玩意把那老骗子给迷晕了下手,结果老骗子只喝了一小口,昏过去不深,他勒死人的时候才会发生剧烈挣扎。眼见叶青龙竟是端着茶步步紧逼上来,他不禁下意识地叫道:“东家!”

邵员外简直要被金朝奉的弱鸡模样给气疯了,见吴有荣吐完之后,端着剩下大半碗残茶,目光惊疑地看着自己,他就知道这一趟恐怕不能顺顺当当终结。他当即挤出一丝笑容,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叶子疑心病还真是太重了,都是戏文里看到的吧……那你有没有见过这一招!”

咣当!

就只见邵员外劈手砸了自己旁边的一个茶盏,而随着这摔杯为号的声音,叶青龙二话不说从金朝奉面前逃开,一下子缩到了墙角。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几个魁梧有力的家丁从门外一拥而入,手中不是棍棒就是刀。吴有荣吓得魂都没了,想逃时,腿却一软,直接瘫倒在地。那一瞬间,什么高价,什么古书,什么发财梦全都被他丢在了脑后,他几乎是用杀猪似的声音惨叫道:“我不要钱了,不要钱了,书我白送给你们!”

“才知道打退堂鼓,晚了!你们讹诈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保命?”邵员外冷笑一声,努了努嘴道,“赶紧解决了他们两个,后院的井该填了!”

叶青龙听到后院的井该填了,同样亡魂大冒,心里第一次后悔轻易接下了这个任务,更后悔刚刚只记得逃,没去挟持金朝奉或干脆是邵员外当人质,也好有个挡箭牌。眼见那些家丁就要扑上来,他竭力保持镇定,劈手把手中那茶盏给砸了出去,趁着那咣当一声稍稍阻碍了众人脚步之际,他便大声叫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小爷我现在是有主的人,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家小官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金朝奉这才终于缓过气来,立刻跳脚道:“别听这小子虚张声势!”

眼见吴有荣已经被人一脚揣在肚子上,随即一刀倏然冲其砍了下去,叶青龙扯开喉咙嚷嚷道:“我家小官人是松明山汪孚林!”

汪孚林!

这个名字近来在府城县城可谓是如雷贯耳,邵员外不禁一愣,金朝奉呆了一呆,那几个家丁也是动作稍稍迟缓了片刻。就趁着这功夫,叶青龙掏出怀里那一把匕首,奋起力气冲上前去,一头顶翻了距离最近的那个家丁,胡乱挥舞着匕首,竟是迅速往大门跑去,嘴里还大声嚷嚷道:“杀人了,杀人了!”

金朝奉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越俎代庖地下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宰了这小子,甭管他主人是谁!”

叶青龙眼看就要跑到大门口,可那两扇大门却在面前被人砰地一声踹开,紧跟着就是几个彪形大汉向自己扑了过来。那一瞬间,他心头大叫我命休矣,心中后悔不迭。如果还有来世,他绝对不再信奉什么富贵险中求了,就安安分分在家里种地,总好过一个不留神连命都丢了!就当他闭上眼睛等死的一刹那,忽然只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怒喝。

“傻小子,愣在那干嘛,快出来!”

咦?

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睁开,叶青龙先是下意识地往地上一蹲,随即才发现身旁一双双脚迅速跑过,竟是压根没理会自己,径直往屋子里冲去。又惊又喜的他这才依稀觉得刚刚那声音有些耳熟,眼睛睁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发现是汪孚林,他立刻也顾不得身后是什么景象了,爬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跑去。这当口,他只觉得外头这位小官人比自己亲爹娘还亲!

这时间掐得……真是刚刚好!

汪孚林一把扶住了屁滚尿流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极品小伙计,稍稍松了一口气。那个死要钱的吴有荣不关他的事,可叶青龙毕竟是被他支使去涉险的,真要是出个三长两短,他的良心可过不去!这会儿他身边还有三四个民壮护持,心里却有些担心。

要知道,他们刚刚这是通过内应骗开边门一路奇袭进来,多亏了赵五爷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张邵府地图,还有内应带路,否则十有八九就晚了!要是不能立刻镇压里头这些人,外头留着七八个民壮顶不住邵府中人,还会有大麻烦!赵五爷,你这个班头千万动作快一点!

屋子里这会儿正是一团混战。邵员外养着的这几个家丁虽说都是喂饱了的,可赵五爷这会儿只有这破釜沉舟一条路,再加上金光闪闪的功劳就在眼前,因此他八分武艺发挥到了十二分,怎一个英勇了得。而被他带进屋子的民壮也都是身手最好的,口中叫着官府办事,手中虽没有快班的铁链,可乱七八糟的兵器亦是专向对手下三路招呼,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这手本事。

几回合下来,家丁们被打翻三四个,还有两个忠心耿耿挡在邵员外跟前,金朝奉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直接被赵五爷一根绳索套在脖子上,这会儿正在瑟瑟发抖。而地上的吴有荣则惨哼不断,一副就快要死了的架势。眼见只剩下最后一关还没攻克,赵五爷伸手一拎,把金朝奉拽了过来,瞅了一眼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吴有荣,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厉色,旋即提刀冲着邵员外喝道:“邵八,识相的缴械投降,否则谋财害命,围攻公差,你就别想活!”

第一零六章 美人救英雄?

邵员外没想到自己居然两次栽在赵五爷手上,气急败坏地喝道,“赵五,又是你给我下套!”

“呸,我是早就怀疑上了你,于是一直在你家附近监视!你以为昨天叶县尊是真审结了那连环诈骗案?叶县尊那是欲擒故纵,早已瞧出那老骗子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就是要你放松警惕!弟兄们,上,拿下这罪魁祸首!”

外头的汪孚林听到赵五爷聪明地扯起虎皮做大旗,把功劳往叶县尊头上顶,他顿时暗赞一声到底是老油子。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惶急的声音:“不好了,外头快顶不住了,邵家那些家丁要冲进来了!”

听到这话,汪孚林登时深吸一口气,一把拽起叶青龙就往书房中冲去,却没有进门,而是对叶青龙低声说道:“想办法让金朝奉立刻反水劝降,要快!事成之后再记你一条大功!”

死里逃生,眼下虽说又是岌岌可危,可好歹身前身后还有好些自己人,叶青龙立刻胆子大了。他一溜烟冲进房里,见金朝奉正被赵五爷拿绳套了脖子,勒得死鱼眼睛都突出来了,他上去就冲着老家伙脸上啪啪两个巴掌,大声喝道:“老东西,想要小爷的命,小爷我打死你!”

金朝奉被打得眼冒金星,而赵五爷知道这是汪孚林的人,下意识地松了手,就只见叶青龙竟是三下五除二,把人摁在地上之后,用他刚刚那根绳子把人捆成了粽子,一边捆,一边仿佛还在骂骂咧咧什么。他也没工夫理会这些,又要提防刚刚被打翻的那些家丁重振旗鼓,又要攻破那最后两个家丁,活捉邵员外,这才能够保证平安出了这邵家大宅。就在他横下一条心,打算不管伤亡强攻的时候,突然地上的金朝奉大声嚷嚷了起来。

“大势已去,县衙的人都已经打到这儿来了,东家,还是投降吧!”

邵员外最希望拖延时间等自己人过来,这会儿听到金朝奉这话,差点没气歪了鼻子。可让他更加没想到的是,金朝奉接下来又迸出了几句更打击士气的话:“还有你们,东家是为了钱,也为了命,你们这么拼干什么,回头东家逃出这一劫,说不定还要杀了咱们灭口!就和五福当铺之前那另一个伙计一样,说是把人派到宁国府去了,其实早就药倒之后填了后院那口井!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谁能斗得过官府,别把自己陷进大牢里去!”

金朝奉突然反水劝降,家丁们可以不听;揭开当铺一个伙计被灭口,家丁们也可以置若罔闻;可最后那句话却犹如泰山压顶,让几个本来还想表现一下忠心耿耿的家丁有些迟疑了。赵五爷见有机会,立刻高声喝道:“叶县尊加派的援兵很快就到,识相的就束手投降!”

门外的汪孚林偷眼瞥看里头,见挡在邵员外身前的一个家丁突然迟疑了一下,手中钢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紧跟着又是另一个,觑着这个空子,赵五爷已经冲上前去,直接把气得浑身直发抖的邵员外给挟持了在手。几乎就在他如释重负的同一时刻,外头好一阵嗷嗷直叫,赫然是一堆操持各式各样家伙的家丁冲了上来。尽管汪孚林身前挡着好几个民壮,身后赵五爷已经拿了邵员外,面对这样的架势,他也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人后躲了,当即拨开保护自己的民壮,往前一站,运足气势喝道:“都给我停下!歙县壮班赵班头奉叶县尊之命,查证之前连环诈骗案主犯被杀一案,查知邵员外串通棍徒,乃诈骗案主谋,一面低价收取诈骗得来的不义之财,一面事败之后杀人灭口,又暗害自家当铺伙计,今日更是因有人上门揭破,而生害人之心。本人歙县生员汪孚林,因家仆牵涉其中,请得叶县尊之命一同来此救人,如有阻挡者,一律以同案犯论处!”

如果是赵班头带着下头的差役来邵家闹事,家丁们本着优厚的赏钱,一定会继续奋力一搏,可这会儿汪孚林掣出了自己的名号来,再次强调赵五爷确实是得了叶县尊首肯,外间登时一片鸦雀无声。这年头的秀才虽不算金贵,可汪孚林这个秀才实在太有名了,正如叶青龙曾经掰着手指头数过的那样,传闻中被他给敲掉饭碗的人太多太多,甚至其中还有不少人下场凄惨。于是,此时此刻邵员外这书房前头,便呈现出诡异的对峙一幕。

里头的邵员外被赵五爷拿刀逼住,拖拽出了书房。听到汪孚林报名,他又惊又怒,看到这些自己养的家丁竟是没了动静,他登时气急败坏,奋起最后的力气大叫道:“别听他们的,他们是擅闯民宅,根本没有牌票!留下他们,我每人赏银一百!”

牌票两个字一出,汪孚林和赵五爷对视了一眼,顿时齐齐心里咯噔一下。汪孚林是因为叫上了赵五爷这个老公差,认为赵五爷蛇有蛇道,肯定一直都准备着空白的牌票,回头请叶县尊背书就行了,可这会儿看赵五爷神情,他就知道人家压根没有。而赵五爷认为,汪孚林这个深得县尊信任的人肯定早就预备好了这一手,否则也不会信心满满,可看样子汪孚林没有那玩意。于是,两人听到邵员外大开赏格,不禁心急如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空口说白话似乎弹压不住!

果然,刚刚渐渐安静下去的那些家丁立刻又喧哗了起来。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声鼓噪道:“汪小相公既然说是奉县尊之命,那牌票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汪孚林紧急开动起了脑筋,要知道这会儿人赃俱获,证人都还在,可要是出动差役的由头却名不正言不顺,那就糟糕了!说来说去,他从刘会那学习的都是户房那点事,对刑房和快班的了解还不够,再加上之前一次次成功摆在那,于是这次想当然了!怎么办?

发现汪孚林哑火,邵员外登时大笑了起来,可就在他笑得畅快得意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赵班头,你办事也太马虎了,明明是早堂之后急匆匆来向县尊请示牌票的,怎么走的时候又将东西拉下了?”

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一个婢女打扮的俏丽少女,她一面说一面冲着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汪孚林眨了眨眼睛,随即就开口说道:“正好小姐到斗山街许家做客,县尊差遣人护送,路过这儿,就顺道给你送过来了!”

她气定神闲地从那些家丁旁边绕过,径直走到了同样瞠目结舌的赵五爷跟前,从自己随身荷包里拿出一张牌票,笑吟吟地递了过去。等赵五爷木头木脑地接过之后,她就看向了汪孚林,双手放在左手腰间道了个万福,俏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这当口,汪孚林已经认出了她就是曾经奉叶明月之命给自己捎过话的丫头,但更重要的是,对方身上那一股熟悉的馨香!

虽说那时候的鬼面女子戴着面具,他至今还无法确认那是谁,但他仿佛能感觉到小丫头在用无声的语言说,上次推了你一把,这下子我们算是扯平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之前藏得太好了!

赵五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甚至连挟持邵员外都忘了,竟松开手去,手忙脚乱地展开了手中那折叠起来的牌票,认出那鲜明的歙县令大印,他登时喜出望外,哈哈大笑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同样震惊到极点的邵员外却当机立断,一个闪身往前冲去,直取身边的汪孚林。他心里很清楚,今次事情一出,别说万贯家财保不住,而且自己这条命都恐怕要丢了。如果不能抓个人做挡箭牌,他就死定了!

汪孚林只看到邵员外那张狰狞的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虽说他不得不赞叹邵员外的这么个选择,可却绝对不高兴自己成为那个被人拣软捏的柿子!电光火石之间,他左手稍一格挡邵员外迎面而来的一拳,随即右脚挪上前一步,右手顺势抓其右襟,左手切其右腕,一切一转背身一投,顺手就是一个千锤百炼的过肩摔!

幸好当年为了锻炼身体苦练过英雄救美,居然现在救了自己!

随着邵员外那肥胖的身躯犹如破麻袋一般被重重摔在地上,就连被叶青龙死死揪住的金朝奉,都忍不住牙齿哆嗦了一下。

看着都疼!

汪孚林把人一下子撂倒之后,拍了拍双手,这才嘿然笑道:“忘了告诉邵员外你一件事,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俏丽小丫头闻声回头,恰好看到了邵员外被摔出去的一幕,不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奇色。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汪孚林看了好几眼,见那些家丁一片哗然一拥而上,而赵五爷立刻带了民壮凭牌票的威势上前弹压,场面虽乱,但已经不关她的事了,她连忙快步离去。偌大的邵府,此刻已经乱成一团,因此她怎么混进来的,再怎么混出去,竟是没有一个人盘问她半句。等出了邵府大门,她快步来到停在对面墙根阴凉处的小轿旁边,这才停下了。

“小姐,我安全送到啦,跑得我一身臭汗!”

“小北,邵家情形怎样?”

听小北将刚刚进进出出邵府耳闻目睹的情景一一道来,叶明月方才舒了一口气,随即吩咐道:“去个人到斗山街许家,说是我被事情耽搁了去不了,我们立刻回县衙。”

县衙出牌票抓人抄检,一定要县令签押,刑房出票,刑房司吏张旻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小北决口不提这一茬,指不定干出了什么来,这会儿爹肯定在跳脚!

第一零七章 狠角色和分润功劳

一片混乱之中,汪孚林还没来得及为撂倒邵员外而得意上多久,面对的便是一场骚乱。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他左右就有两个民壮窜了过来,一把架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汪小相公,快!”

这一个快字之后,汪孚林就只觉自己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架着往后疾退,直接退回了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的屋子里。紧跟着,这两个民壮便立刻快速关门。就在大门合上的最后一刹那,叶青龙竟是一手揪着金朝奉,奋力挤了进来。这个机灵的小伙计先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看两个民壮先是一愣,随后就把大门给严严实实堵了起来,他就对汪孚林讨好地笑了笑。

“小官人,小的趁乱狠狠踹了邵员外几脚,给您出口恶气。”

汪孚林知道这小子最擅长公报私仇,此刻又好气又好笑。待见金朝奉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突然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完全被忘记的人,赶紧回头一看,却只见吴有荣躺在血泊之中,分明是已经死得透了。之前他只顾着把叶青龙给拉出屋子,半点没在意这个极品无赖,竟不知道人是被邵员外的家丁杀的,还是被赵五爷那些人给“误杀”的。总而言之,随着这家伙的死,这些事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吴有荣固然因贪心丢了一条性命,但是,当一刻钟之后,一切结束的时候,邵员外也死了。

汪孚林那一下过肩摔重归重,叶青龙泄愤的那几脚也不轻,可当然不可能要得了他的命,只是在接下来赵五爷等民壮和家丁们发生的那一片混乱之中,“不幸”遭遇踩踏事件。不但邵员外这个收过赃、杀过人、这次杀人未遂而后又拒捕,还打算挟持汪孚林的罪魁祸首被人活生生踩死。

而按照赵五爷的说法,连恐吓带威胁,再加上民壮们武力值不错,又有县衙牌票的权威,一场乱局方才平息了下来。

也只有汪孚林这个旁观者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赵五爷在和那些家丁推推搡搡,摆事实讲道理期间,故意引发了这桩可以避免的事件。经此一事,他这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心黑手狠,和这位壮班班头比起来,他简直就犹如天上的雪一样纯洁。他顶多是放诱饵钓鱼,可赵五爷这个老油子直接是借刀杀人,要不是叶青龙那小子机灵且动作快,说不定会和金朝奉一块被带到沟里去!

吴有荣死了,所谓钓饵自然就不存在;而邵员外这元凶一死,那五百两银子的好处也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也难怪壮班那些民壮会帮着赵五爷灭口!至于金朝奉这个脓包……他还不敢乱说话,巴不得把所有罪过都推在邵员外一个人身上!

经此一事,汪孚林进一步认清了一个事实——赵五爷从来就是善茬!

所以,对于赵五爷提出的邵家大抄检,汪孚林便干咳一声提醒道:“赵五哥,今天的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去见叶县尊请罪?”

在赵五爷看来,自己将邵员外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直接从肉体上消灭了,避免了日后公堂审案时被攀咬的麻烦,又替汪孚林铲除了吴有荣这么个祸根,两人现在应该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汪孚林这话说出来,他方才陡然意识到,这从天而降的牌票到底什么来历还没弄清楚呢!虽然那丫头自称是叶小姐的婢女,是来送自己遗落的牌票,但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人是否叶小姐的婢女就更不得而知了,他又没见过官廨见过人家女眷。

于是,他立刻赔笑道:“是我忘了这一茬,可小官人说的固然不错,但你要知道,起赃要趁早,否则邵员外没有儿孙,这些家丁只怕会把他这些家财哄抢的干干净净!还有那口号称用人去填的井,也得先好好看看,否则怎么回报叶县尊?”

汪孚林正要回答,叶青龙拽着金朝奉正在旁边,立刻出声说道:“小官人,要知道赃物在哪,问这老东西就行了!”

金朝奉见汪孚林和赵五爷同时看向了自己,想到刚刚邵员外凄惨的死法,他登时硬生生打了个寒噤,旋即立刻点头道:“小人知道,小人带路!”

尽管赵五爷早就看过当初那本账册,但当他跟着金朝奉,真正见识了邵员外的秘密库房时,他仍然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至于从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的叶青龙,这会儿也是眼花缭乱,就差没流出口水。倒是汪孚林后世逛过无数博物馆,此时表现得挺淡定。

再精美能比得上那些国宝?

金朝奉在一旁偷眼瞥看,对汪孚林的评价就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他狗腿地从暗格里翻出几本账册,满脸堆笑地呈送到了汪孚林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小官人,这是之前那老骗子,还有其他几个骗子棍徒手里收来的东西,是和单纯的死当分开的,全是赃物。”

全是赃物!

汪孚林顺手一翻,见账册上从时间、人物、物件、收来的价钱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三本账册上足足罗列了几十上百样东西,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赵五爷倒没想到金朝奉把账册给了汪孚林,心想这老东西怕自己过河拆桥,登时有些不痛快。等汪孚林把东西递给自己,他翻了翻之后,就把这一茬给丢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不自觉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说道:“单凭赃物,还不算铁证,可有这账册在,再加上之前那些罪名,咱们的功劳铁板钉钉!”

“对了,邵员外没有儿孙,那兄弟侄儿这些同宗亲属呢?”

金朝奉听到汪孚林突然问了这一句,赶紧讨好地答道:“邵员外因为小时候穷苦被人瞧不起,所以从休宁出来后,就几乎和同宗族人断了往来,听说他没有亲兄弟,倒是有几个堂兄堂弟堂侄,都是很疏远的关系了。”

这么说,接下来这块肥肉怕是要在官府中间引来好一阵哄抢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盘算,却压根没提这一茬:“账册带走,赵五哥你留个人和小叶子一块在这先看着,我们去后院那口井!”

歙县衙门知县官廨书房中,叶钧耀简直要被今天层出不穷的事件给弄晕了。先是早堂上刑房司吏张旻和快班胡捕头出来,一口咬定昨天那所谓畏罪自尽的人犯是被杀;紧跟着女儿派了小北回来,说是汪孚林和赵五爷在一块有大行动,为了以防万一,死活求着自己给开一张盖印的空白牌票。他身为一县之主哪能这么胡来,当然不肯,结果那个小丫头软磨硬泡,甚至连他留在家里待产的夫人都给搬出来了,他只能无奈就范。

他只能安慰自己说,刑房司吏张旻是个难缠的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抄牌的。可小北一走之后他去刑房打探,却得知张旻正好腹泻回家去了,一个典吏抄了牌!至于张旻怎么腹泻……他都不敢去想!

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做官的手段和威信,又自怨自艾没能在殿试中考一个二等,这才落入了浊流。直到女儿叶明月回来,解释了一下邵员外是凶嫌的可能性,他才稍稍提振了几分信心。可一想到那是在府城里,稍有差池就会惊动徽州府衙,自己这个县尊要担大责任,他不禁又患得患失了起来,又是埋怨赵五爷不和自己打个商量,又是想着汪孚林太胆大,浑然没注意叶明月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自己。

“急死我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堂尊,赵五爷和汪小相公回来了!”

从外头传来的这句话就犹如九天仙乐,把叶县尊从抓狂的边缘拯救了回来。他都没想到女儿还在房里,立刻一拍桌子叫道:“快叫他们进来!”

于是乎,叶明月只能熟门熟路地往屏风后头一闪,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看去,心里想到了前天几乎一模一样的情景。就只见赵五爷和汪孚林仍然彼此谦让了一番,这才进了书房,而且汪孚林的表情也和前一次有几分类似,不见大功告成的神采飞扬,反而有几分凝重。

而这一次,先开口的赫然是汪孚林:“县尊,这次是学生做事太过冲动。事情是这样的,学生之前新收了一个小厮,正好是被人从五福当铺赶出来的小伙计。因为想要拿出之前没能拿出来的积蓄,他今天跑去五福当铺讨公道,正好遇到吴有荣在高价兜售那四卷古书……”

汪孚林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演绎出了一个叶青龙闯进五福当铺,无意中发现吴有荣要卖的古书是当铺收赃,吴有荣进而讹诈,金朝奉把人带回去见邵员外,邵员外杀心大动,自己和赵五爷正好在府城追查疑凶,恰逢其会追踪到邵家,接下来又是惊天地动鬼神的一番斗法,吴有荣被邵员外杀人灭口,而邵员外在看到牌票,狗急跳墙要挟持自己,结果混乱之下被踩死……

他本来就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就连猜中了几分事情经过的叶明月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秀才不去写闺秀们最爱看的各种白话小说,实在是可惜了。

至于叶钧耀,他已经完全被汪孚林形容的场面给惊呆了。至于逻辑和合理……汪孚林在一路上仔细推敲过好几遍,补上了各种漏洞,他哪里可能发现什么问题?等到赵五爷直接屈膝跪下赔罪,说是之前把他杀说成自杀,是为了先结案,让幕后真凶麻痹大意,这种牵强的理由他都轻而易举就相信了。

反正只要有好结果,过程当然不重要!

眼见叶县尊已经完全信之不疑,汪孚林方才拿出了三本账册放在了大案上:“赵班头之前追回的那几件赃物,也是老骗子向五福当铺出手的,只存放在别的地方,正好被赵班头起获。除了发还的,还剩下三件东西等认领。但这账册上,邵员外收的大部分赃物都在其中,足有几十件。此外,学生和赵班头还在邵员外家后院的井里,挖出来至少三具尸骨,其中一具还未完全腐烂,是五福当铺一个伙计。”

听到邵员外和吴有荣在混乱中死了,叶明月只是吃了一惊,倒并没有多少害怕,可听到说井里还挖出了尸骨,其中一具还能辨认出身份,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一动,胳膊眼看就要撞到屏风,就在这时候,她只觉得旁边多出了一双搀扶的手,这才稳住了身体。她不用看也知道身边的人是小北,连忙顺势靠在了她的身上,便继续凝神静气地倾听着外头的动静。

“光天化日,竟有这样的事!”叶钧耀终于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说道,“给本县传令下去,快班和皂班也都集合起来,立刻把邵家牢牢看好,本县这就去府衙求见段府尊!”

见赵五爷立刻离开去召集人了,汪孚林方才上前一步,对眉飞色舞的叶钧耀说道:“赵班头的意思是,那四具尸骨是杀人案,发生在府城,如今既然尸骨找着,凶嫌有主,让给府衙也无妨。不过所有赃物应该运回歙县衙门,这样一连串诈骗大案能够告破,就都是县尊的功劳。但学生愚见,这案子太大了,县尊一个人担不下来,再加上之前的一场场风波,县尊如若分润一些功劳给段府尊,旁人就无话可说了!不论如何,此次事后,县尊的威信都不可动摇。”

叶钧耀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本来还有些舍不得,可仔仔细细一掂量,他就当机立断地说:“好,就按你说的办。孚林,这次事了,本县一定给你个廪生!”

眼看叶县尊撂下这话就走得没影了,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他什么时候说自己要廪生了?这也歪的太远了!

紧跟着,他的目光就投向了屏风之后。他刚刚进门前就习惯性往屏风后头瞅过一眼,发现了可疑的衣香鬓影,这会儿想到今天人家帮的那个大忙,他就决定不去拆穿对方了,轻咳一声便一本正经地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今日多谢了,小生告辞。”

屏风后头,叶明月和小北听到这话,再眼见人潇潇洒洒就这么走了,顿时面面相觑。足足好一阵子,小北才扑哧笑道:“小姐,他说你是美人呢!”

叶明月脸上一红,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从前在屏风后头推了他一把,今天又从天而降给他及时送去了牌票!”

第一零八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叶县尊去徽州府衙怎么和段府尊汇报加扯皮,赵五爷怎么在邵家和快班皂班协调瓜分利益,汪孚林就没去继续掺和了。他毕竟只是区区一个小秀才,现在已经超额完成了给汪二娘出气,替自家追回损失的任务,又亲眼看到两条人命就在眼前没了,哪怕是自己憎恶讨厌的人,他也颇觉有些提不起劲来。于是,他去了一趟邵家,把同样出色完成任务的叶青龙给接了回来。

找了间僻静小茶馆,他招呼了人坐下,随即就从随身钱袋里掏出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信手递了过去。

叶青龙这会儿还沉浸在今天那跌宕起伏的惊险剧情中,此刻愣了一愣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官人这是干什么?”

“今天这一趟太凶险了,勉强了你,这是给你压惊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都是邵员外的不义之财,你拿去做生意也行,成家立业也行。”

叶青龙瞅了汪孚林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展开了银票,发现两张总共二百两,他登时两眼全都是小星星,激动得无以复加。可他转瞬间意识到汪孚林后头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连忙又抬起了头,可怜巴巴地问道:“小官人这是不要小人了?”

“你都有钱了,想干什么干什么,没必要再跟着我。”

话是这么说,可叶青龙想想自己如今这年纪,再想想家里爹娘偏向大哥幼弟,唯独不惦记自己这个次子,指不定一听到他有钱就拿着孝道逼迫他,这卖命钱都未必能留得下。相比汪孚林,嘴里说是不要他,又刚让他去干了那样一件危险事,可却真的是一点都没亏待自己,他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小的把钱存着!之前程公子可是一百两银子买断了小的十年,这十年小的就是小官人的人,否则就坏了名声信誉,日后怎么立足?”

这小子还知道名声信誉,那耍宝无赖的样子都忘了?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可他接下来不管怎么劝,人就是死心眼硬是不愿意走,还振振有词拿着金宝和秋枫的例子出来,以证明跟着他汪孚林是一件多正确的事,他不得不佩服程大公子的洗脑本事。想想金宝是养子,秋枫也偏好读书,叶青龙对读书科场半点兴趣都没有,反倒和他有点相似,再加上人浑身消息一点就动,他最终便摇摇头道:“你爱留就留吧,至于给你的钱,你自己收好了,日后娶媳妇做生意!”

先头他和赵五爷在搜查邵家的时候,发现了邵员外藏东西的几处暗格。这其中,银票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是房契和地契。可赵五爷也好,他也好,那些价值贵重的契书都没多瞧一眼。这种不动产入手容易出手难,而且很容易招人眼。

于是,赵五爷拿了一把一百两的银票,硬是要和他二一添作五,他知道这是拉自己下水,不收对方心里就会结下个疙瘩,就半推半就收下了,这会儿慷他人之慨直接给了叶青龙这个出大力的二百两。那些千两以上的庄票,赵五爷即便垂涎三尺,却也没去碰。

至于多捞点不义之财去还自家债务,汪孚林压根就没去想过——他怎么对极其聪明的汪道昆汪道贯兄弟解释这钱的来源?

昨天才顺利把四百两银票还给了汪道贯,早上这位汪二老爷笑说要到府城访友,潇潇洒洒走人,汪二娘本是如释重负。可哥哥一大早比汪道贯出门还早,神神秘秘的,竟然中午时分方才回来,后头还跟着自家刚来的那个新小厮,她不禁有些纳闷。她对叶青龙完全不熟,此刻见汪孚林满脸疲惫,后头这当小厮的却眉飞色舞,正想好好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只见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昨天见过的叶公子叶小胖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汪小相公,听说今天你和壮班赵班头一块,一举破了徽州府有史以来最大一桩案子?听我姐说,又是杀人,又是诈骗的,又是劫持,又是拒捕,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和我说说啊!”叶小胖连珠炮似的说到这里,回头一看金宝和秋枫也都过来了,赶紧一手一个把他们拖了过来,“你看,金宝和秋枫知道之后也好奇坏了!”

最后进来的李师爷见汪孚林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他便好心解释道:“汪贤弟,整个县衙都已经乱套了。三班六房乱成了一锅粥,传什么的都有。有说赵班头是不忿早上被人揭穿他杀变自杀,于是硬栽上了邵家,直到县尊那张牌票传下去,办事的壮班那些人出来剖白,这流言才暂时平息。至于恰逢其会的你,更是被人翻出了你一桩桩旧账来,说是从前只不过敲人饭碗,现在变本加厉,干脆破家灭门了。”

别人都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他区区一个小秀才还真是凶名卓著啊?

汪孚林知道必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还有更多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当下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李兄,叶公子,既然知道我奔波一早上,那可否容我先祭了五脏庙再说?你们也是上了一上午的课,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虽说在乡间时家里人口不多,不用那么拘泥于规矩,昨天晚上在马家客栈时,这两位也被汪孚林当成自家人似的请到里头那桌,可今天汪二娘再见到李师爷和叶小胖那么熟络地来自家,她还是吃了一惊,听到他们说那什么案子,她就更好奇了。可汪孚林不肯立刻说,她在人前也想尽量像表现得淑女一些,这会儿只能硬忍着,还很有礼节地拉了汪小妹和连翘回房单独用饭。一进后院,她就立刻问道:“这两位真的常来咱们家?”

汪小妹想都不想地答道:“当然天天都来,叶小姐还特意送了银子来让他们在咱们家搭伙!”

一想到那什么杀人诈骗的案子,汪二娘就连吃饭都不香甜,只拨拉饭粒发怔,甚至没注意到汪小妹什么时候溜走的。直到一个人影如风一般出现在面前,她才微微有所察觉。

“二姐,我刚刚到前头去听哥和李师爷他们说话,哥今天和那个赵班头抓到了昨天那些连环诈骗案的最大主谋,从人家里抄出来三本账册,那个坏蛋,都是因为他收赃,那些骗子才能那么骗人!”

汪二娘一下子回过神,见汪小妹认真地在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她立刻放下碗站起身,顾不上刚刚还告诫汪小妹要注意男女之别,不要去前头厮混,顾不上连翘在背后阻止,一溜烟地就往前院明厅那边跑去。到了隔屏后头,她就放轻了脚步竖起耳朵,果然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