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相公,说话别说一半啊,这正精彩呢!”

“又不是说书,什么精彩!今天死了两个人,伤的人更是不计其数,那口枯井里更是尸骨累累,起获的赃物不计其数!这样一个人物,竟是自始至终就堂而皇之在府城当富家翁!”李师爷直接把叶小胖给堵了回去,随即看着汪孚林说,“这次整个徽州府都要炸了!”

见李师爷看着自己,汪孚林很无奈。他只是想抛饵钓鱼,解决自家的问题,谁能想到钓起的鱼有点凶猛,再次将其钓起的时候才发现这条鱼实在是太重了,而且还是吃肉啃骨头的恶鱼?见秋枫和金宝虽然不像叶小胖那样好奇宝宝,可也全都在一边吃一边偷眼看自己,他可不想带坏这些幼苗,正好吃完了,当即干咳一声站起身来。

“李兄,咱们到外头走两步消消食?”

“固所愿矣。”

李师爷文绉绉地吐出四个字,两个年纪相差五六岁的人就这么撇下桌上其他三个人出了明厅。隔屏后头偷听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大为纠结,而桌上被丢下的三个小的也一样面面相觑。到最后,还是叶小胖啪的一声丢下了筷子,振振有词地说:“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咱们跟上去看看!”

金宝和秋枫对视一眼,全都觉得如此很不妥,可看见叶小胖嗞溜就直接闪出门去了,两人大惊失色,慌忙追了过去。他们这一走,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从隔屏后头出来,汪二娘看着一桌狼藉,随即指了指外头道:“他们从前也是这样子的?”

汪小妹懵懂地点了点头:“二姐没来时,我都是跟着大家伙一块吃饭的,热热闹闹好玩极了,有时候哥还会故意和李师爷说笑话,引得大家喷饭。”

汪二娘算是长见识了。没想到叶公子不但人胖,平素表现也不像县尊公子,李师爷这堂堂南直隶亚元,名次比汪二老爷还高,竟然有如此一面!对了,听大姐说那程公子似乎还好男色……哥哥这朋友圈实在是太奇葩了!

她和汪小妹自然不能如前头三个小家伙那样贸贸然追出去探听机密,而两人的郁闷也没持续太久,片刻外头就有动静,汪二娘赶紧又把汪小妹拉回了隔屏后头。不多时,就只见叶小胖一马当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一屁股坐下后,他狠狠抓着头发痛苦地说道:“要背五篇春秋,先生要不要这么狠啊!”

金宝和秋枫也好不到哪去。金宝记性好,字却不太熟练,这次被李师爷罚了十张小楷。秋枫是叶小胖和金宝的综合体,背书两篇,五张小楷。

汪二娘听到这些长吁短叹,第一次觉得哥哥从前苦读的日子似乎比眼下这三个小家伙要幸福一些。至少,还有自己这两个妹妹帮忙掩护,至少还能看点杂书什么的。

外头县后街上,李师爷犹如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撵回了三个跟踪技术极其差劲的小家伙,这才看向了汪孚林。

“汪贤弟,你之前说金宝不进学,你就不求贡,不下秋闱,我想问你,你难道是根本就不愿意继续举业,这才抛出这种话?”

第一零九章 李师爷劝学,段府尊召见

别人都只看到什么高风亮节,什么仁义无双,只有李师爷这利眼看出来了!

汪孚林知道李师爷是个明白人,当下也就光棍地承认道:“没错。实不相瞒李兄,我当初进学后回乡路上被恶棍轿夫所伤,头部受创,记忆有些问题,往日倒背如流的四书五经,制艺文章,几乎都不记得了!所以我不打算继续举业。”

李师爷没想到汪孚林承认得这么爽快,先是眉头一皱,等听到后头的解释,他更是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看来,我只猜中了一半。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大大糟糕了,汪贤弟难道不知道,生员每年都是要岁考的?如果连年岁考都在末等,大宗师会笞责以示惩戒,若是连着三年末等,功名都很可能保不住。”

要命了,这些天杂务缠身,完全忘记了这一条!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自己当初胜利赢下功名保卫战的时候,还有个挨了笞刑的倒霉生员作为陪衬,仿佛就是因为岁考还是科考太差而挨打的!这下可好,他为了特权而努力去保住功名,这功名却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凭他眼下这可怜的制艺水平去参加岁考?难道他去当个白卷英雄不成?

看到汪孚林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显然是被自己点醒了,苦恼不已,李师爷忍不住问道:“贤弟读书这么多年,就不能重新把举业捡起来?我说一句功利的话,八股就是个敲门砖,一鼓作气考完,就可以扔一边去了。”

人人都知道这么个道理,但很少敢明言。李师爷这样直接捅破,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汪孚林当然是很感激的。可想了想四书五经的恐怖字数,以及八股破题以及之后写文章的难度,他还是小声问道:“秀才能请辞么?”

他很没出息地想,如果能,他就等金宝进学后,自己赶紧把功名奉还!

李师爷差点给汪孚林气乐了:“怎么请辞?功名这玩意,只能被革除,却没有请辞这两个字,一旦考上,就有进无退,只能往前!就是举人,一旦报上去要参加会试,却因为病了没能赶得上,按照从前的规矩,都要罚充胥吏,这辈子别再想科举出头了!而且,你要知道,生员不算出身,至少得混一个监生名头才能开始做官。”

完了,这次是自己把自己带进沟里了!

汪孚林在心里哀嚎了一声,却不想李师爷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我现在传授金宝秋枫,还有叶明兆的是什么?经史讲解之外,就是制艺,制艺都需要从孩子抓起。你要是回心转意,日后我给金宝的功课你也不妨看看,若是金宝能够尽快考上秀才,三年后你们父子一块下科场,那是多大的佳话?只要在主考官那宣扬宣扬,说不定你们父子一块题名,那时候你想不想继续考就随便了。那天英雄宴你也看到了,要成为乡宦,举人是必备条件!”

这不就是应试教育要从孩子抓起,本科毕业证是找工作必备么?

汪孚林无精打采地答应了一声,突然心中一动,遂抬头问道:“李兄怎么今天突然对我说这个?”

“因为不想金宝他爹岁考出丑!”李师爷背手答了一句,随即矜持地说道,“我认为,你不该在这些琐碎的事务中浪费自己的精力,志当存高远,不当只顾着眼前!”

果然,李师爷就是傲娇,提醒人也非得这样!

这回换成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他最初也没想着抱叶县尊大腿,可一次次的事件,将他和这位歙县令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他也需要这重关系谋生求存。所以,他诚恳地感谢了李师爷的善意提醒和高瞻远瞩,但也表示自己不能辜负叶县尊的知遇之恩,结果引来了李师爷的一个大白眼。

“金宝很敬重你这个爹,你可别忘了收他当养子的初衷,他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入室弟子,叶小胖和秋枫都只能算是记名弟子。”李师爷也不管这话若是让另两个学生听到,让真正出束脩的叶县尊听到,会是怎样的表情,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我期望看到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吃过午饭,李师爷带着因为受罚而郁闷受伤的叶小胖回了县衙,而汪孚林消化了李师爷的话,决定先不理会这桩大案的冲击波,带着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出门,去府城斗山街许家先拜谢人家借物借人帮的大忙,这事已经拖几天了。

因为眼下手头宽裕,汪二娘又听说许家有好几个孙小姐,进了府城便拉着汪小妹亲自采购各色礼物。这其中,精于算计,历任米行当铺小伙计的叶青龙发挥了很大作用。

他买了四端号称最新鲜颜色的纱,用他的话说,做堆纱花或者衣衫上的装饰最为合意,即便以汪二娘和汪小妹的眼光来看,也都觉得好。他带着众人从府城旧货一条街上淘了一套文房四宝,虽说是旧物,样式做工却相当不俗。他还挑了几样竹制摆件器具,无不小巧新奇雅致,专为讨小姑娘喜欢。最重要的是,几样东西性价比极高!于是,和金宝秋枫用了好一阵子才融入汪家不同,叶青龙立刻赢得了两个小姑娘的高度认同,汪孚林只能叹为观止。

这一趟出门,想到汪二娘已经快到及笄的年纪,汪孚林早早让人去雇了一抬轿子,留下康大等人看家,自己几个大男人却只走路。知道今天这是去大姐婆家亲戚那儿做客,到了许家,泼辣外向的汪二娘显出了十二分娴静,古灵精怪的汪小妹也露出了十二分乖巧。以至于方氏看到她们,又看看特意请来陪客的汪元莞,再对比自己那些孙女,直把汪家的家教给夸上了天。汪孚林听得满头大汗,暗想这两个小魔女闹腾起来您真没见过。

而对于送来的礼物,见惯了金玉的许薇等几个女孩子们都爱不释手,尤其是那竹制摆件,被她们三下五除二瓜分了干净。而方氏的回礼要厚得多,都是小姑娘喜欢的簪环首饰,虽说她明言是鎏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还是一再推辞才敢收。当汪孚林就前事道谢时,方氏显得很大度:“秦六都告诉我了,你也是为了妹妹,又没瞒着我,这些小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想着那个邵八要是不收敛,早晚便是个瘐死鬼,没想到这么快就事发了!”

汪二娘本就好奇这桩案子到底怎么一回事,奈何之前哥哥不说,李师爷卖关子,此时趁着大姐也在场,她就拿着女孩子的优势撒娇求透露。结果,汪孚林还是闭口不谈,她恨得牙痒痒的,只能对金宝打眼色。金宝却正被一旁许薇等女孩子们集体注目礼看得极度不好意思,脑袋垂得低低的,压根没看见她的眼神。最后,还是方氏笑着说道:“大家既然都想知道,双木,你就说说。”

方氏都发了话,汪孚林没奈何之下,只能避重就轻,精彩程度比中午向叶县尊解说的时候却大打折扣。即便如此,四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聚精会神,当听到邵家堆积如山的赃物,以及枯井之中的累累枯骨时,屋子里更是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老太太,府衙那边派人来,说是段府尊召见汪小相公!”

屋子里刹那间一片寂静。汪小妹还不太懂这些外头的事情,汪二娘却一下子蹦了起来,快步走到汪孚林跟前,手忙脚乱地替他整理衣襟,随即低声说道:“哥,不要紧吧?要不要带上金宝一块去?”

许家几个孙小姐也都惊醒了过来,许薇便一个劲撺掇道:“对,带上金宝,大宗师也夸过他的,之前英雄宴上汪小相公不是也带了他吗?”

方氏见其他几个孙女叽叽喳喳都开始添乱,不禁恼火地喝了一声,见她们全都乖乖坐好,她见汪元莞虽满脸担忧,却没说话,而汪小妹也已经窜到了汪孚林身边,死死拽着他的手不肯放,她就招手把金宝叫到了跟前,随即抬头对汪孚林道:“你放心去,其他人就留在我这儿。段府尊为人还是讲道理的,再说,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南明先生几分面子。”

汪孚林本来就不想让年方八岁的金宝蹚浑水,此刻见这个小家伙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就对其摇了摇头,冲着方氏拱了拱手,又拍了拍身边两个妹妹,最后对汪元莞说:“大姐,二娘小妹还有金宝留下,你在老夫人这儿看顾着一些,我先去了!”

一出堂屋,他就看见秋枫和叶青龙两个迎了上来。两人谁都不看彼此,分明是直到现在还惦记那点旧怨,当着他的面就抢着要跟去府衙,他干脆就答应道:“你们两个一块跟着我,有什么事也好回来报个信,走吧!”

徽州府衙在整个府城的最西边,规模比歙县衙门大几倍不止,若是加上东边的察院,正好是正方形缺东南一个角。府衙仪门坐北朝南,在正南面,给汪孚林带话的人却并没有带着他往那边去,而是往察院门前大街过,直接进了府衙东边的阳和门,沿着甬道走了一箭之地,方才在一座轩敞的大堂前停下。

“这是喜闻堂,也就是从前的亲贤馆,是府尊接见府县贤士的地方,这会儿府尊、叶县尊、舒推官都在,请汪小相公入内吧。”

第一一零章 镇院大杀器

听到这座建筑的从前现在两个名字,又是接见所谓贤士用的,汪孚林就吃了一颗定心丸,而得知叶县尊也在其中,他就更加心里有底了。

上次状元楼英雄宴上,他和徽州知府段朝宗照过一面,记得此人年纪四十五六,看上去并不张扬,而是性格内敛的人,但因为那会儿上蹿下跳的是陈天祥,还有府学那位刘教授,所以他对段朝宗的印象并不算很深刻。至于舒推官,他就更加提不上印象了,只记得此人在英雄宴上越过同知通判,陪着知府段朝宗和府学刘教授一同列席,足可见在府衙还算红人。最重要的是,推官掌管一府刑名!

这应该才是今天要小心应付的正主儿!

“孚林,快来见过段府尊!”

叶钧耀一见到汪孚林进来,就用介绍自己人的口气笑着招呼了一句。他的位子在段府尊的左下手,稍高于右下首的舒推官,此刻嘴角含笑,神采飞扬,显然这一趟府衙之行很顺利。从一句话一个眼神中体味到了这些,汪孚林立刻态度谦恭地上前行礼,然后垂手而立,看上去要多老实有多老实,须臾,他就察觉到正上方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反复端详扫视。

“汪孚林,你一个生员,不好好在歙县学宫读书上进,却掺和这些本该是三班衙役本分的事情,知不知道这是本末倒置?”不等知府段朝宗开口,舒推官就抢先质问道,“你可别忘了,你今年才刚进学,年底还有生员岁考!”

叶钧耀没想到今天这种场合,舒推官竟是突然又发难,登时想起之前被赵思成刁难,自己找府尊理论却被舒推官挤兑的往事,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不等汪孚林开口辩解,他便一怒拍了扶手:“舒推官,你这是什么意思!孚林为了其妹以及乡邻被骗的案子东奔西走,苦苦查访,这才能够有如今的破获奇案,那些受害者尚且对他感恩戴德,你身为一府理刑主官,不嘉赏他的功劳,竟然还质问他这功臣?”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有明文制度,生员不得干政!”

“胡说!陆放翁曾经说过,位卑未敢忘忧国,更何况,汪孚林只不过尽一己之力,帮助破了这么一桩奇案,仁义感天动地,和国事有什么关系?”

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不禁目瞪口呆。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叶大炮竟然直接和舒推官唇枪舌剑了起来!他偷眼瞥看上首主位的段朝宗,见这位徽州知府坐在那里面色淡然,不恼不怒,那养气功夫已经好到了极致,不禁大为佩服。而这时候,那两边的争执却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

“就是因为生员不务正业,揽讼告状无所不为,衙门才会有那么多词讼!”

“你哪只眼睛看见汪孚林写过状纸替人告过状?倒是府学里头程文烈那几个生员是出了名的歇家讼棍!”

这歪到哪跟哪了?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见段府尊依旧老神在在,还是没有发话息事宁人的样子,他便打圆场道:“舒推官,如果说学生正好出现在邵员外这桩案子,这就是不务正业,那学生实在是太委屈了!学生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因为被骗,一时羞愤,险些连命都没了;而学生刚收留的一个小厮,也因为讨回自己多年积攒的工钱,一时失口道破赃物玄机,结果就险些被灭口。一前一后两件事,都和学生的家事家人密不可分,学生怎能袖手?”

舒推官没争过叶大县尊,顿时把一包气全都撒在了汪孚林身上:“家人家事?我看你是忘了读书人的本分!只要读好书,闲事你少管!”

你自己没本事,还来怪别人管闲事?

这下子,汪孚林真的恼了,他硬梆梆地回击道:“舒推官何出此言?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学生看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才是一个生员应该有的态度!”

只看堂上三位地方官的表情,汪孚林就知道,自己这个杀器放得有点大。果然,最偏向他的叶钧耀又是重重一巴掌兴奋地拍在扶手上,兴高采烈地说道:“好,本县果然没看错你!这一副对联简直绝妙,你回去之后给本县好好题写一副,本县亲自去挂到紫阳书院门前!”

叶钧耀的心思很简单。要争取别的福利有点难度,这样的福利我这个县令还能做主!

看来,日后的东林书院得少了一副镇院招牌啊!

汪孚林心中嘀咕了一句,就只见段府尊看自己的目光明显和之前不同,而舒推官则是脸色不善。果然,下一刻,段朝宗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徽州府行商众多,历年以来,压着众多诈骗案子不曾破获,如今邵家起获这么多赃物,又挖开枯井见白骨,正该好好趁机整肃一下风气,汪孚林功不可没。但身为生员,也确实应该以学业为重。你也听到叶知县的话了,他要把你这一副对联挂在紫阳书院。此举一成,除却那些到时候秋闱中举归来的,其余生员都要仰视你这个歙县第一生。你之前在状元楼上说要一心供养子进学,孝义可嘉,但决不能荒废了学业!”

这简直是一定要逼我去学宫听讲的节奏啊!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李师爷的话,登时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赶紧先行谢过段朝宗提点和夸赞,随即才小心翼翼地说:“学生并非忘记了自己的本分,但自从进学之后,学生自身和家中迭遭变故,身心疲惫,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先诉了苦,他这才把李师爷劝学换了一个版本:“县尊西席李师爷今天还劝过学生,要努力向学,奋力求进,但学生既然当众在状元楼做出了承诺,言出必行,总不能让人笑话。所以,学宫那儿还请容学生请长假,闲时学生打算多多和李师爷讨教经史文章制艺,还要请县尊能够玉成。”

叶钧耀正愁没正常借口让汪孚林进出自家官廨,此刻听到这样一个请求,他简直求之不得,当即慷慨激昂地说:“君子成人之美,李师爷能够和你一见如故,相交甚笃,今后又能彼此切磋,共同上进,本县岂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准了!”

舒推官早就知道汪孚林伶牙俐齿,可没想到今天叶大炮主动接阵,当着段朝宗的面和自己大吵一架,紧跟着汪孚林又接力上阵,以一副让自己哑口无言,府尊赞口不绝的对联,把他那一腔不得劲全都给压了下去。此时,他不禁酸溜溜地讥嘲道:“听说叶县尊家这位李先生还带着令郎跑到汪孚林家中蹭饭,莫非堂堂知县官廨,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了?”

“想来以舒推官的度人之心,是无法理解同窗之谊有多珍贵的!”叶钧耀本来就是行动上的巨人,立刻义正词严地说道,“犬子才疏学浅,能得李师爷这样学问扎实人品俊秀的人才为师,又有金宝秋枫这样的好学良才为同窗,自当朝夕相处,同时多体味民间疾苦!”

成天在我家那房子闲逛,搭伙吃饭,就算得上是体味民间疾苦了?

汪孚林腹诽叶大炮的信口开河,可发现舒推官已经哑火,他不由得鄙薄这一位的战斗力太弱。

而段朝宗一直等到两位下属的又一轮冷嘲热讽告一段落,这才沉声说道:“总而言之,这次邵家的案子,你二人精诚合作,务必给徽州府众多受害百姓一个交待。至于召集登记受害者,发还赃物的事情,就交给叶知县了。”

叶钧耀喜形于色,正要答应,突然看到汪孚林在那一个劲向自己打眼色。他最初有些很不理解,可想想是汪孚林建议自己分润功劳出来的,由是让一贯对自己淡淡的段府尊态度大变,于是,他就立刻大义凛然地说道:“府尊这是哪里话!若不是府尊一再教导下官要见微知著,下官又以此训导衙门吏役,怎会有今天大快人心之举?而且这桩案子牵涉到徽州一府六县众多受害者,当然还是府衙主持登记更为妥当。”

此话一出,本来满脸郁闷的舒推官登时面色舒展。这要是交给府衙,段朝宗这个知府顶多在最后关头露一下面,可其中过程都操纵在自己手中,这样有助于树立形象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他还和叶钧耀争个什么?

直到和汪孚林一前一后出了府衙阳和门,示意汪孚林和自己一块上了四人大轿,叶钧耀方才忍不住问道:“你刚刚对我挤眉弄眼,让我推出去,到底什么意思?”

刚刚一出阳和门,汪孚林就吩咐秋枫和叶青龙去斗山街许家报平安。此刻他忍耐了一下又和大男人坐轿子的小不爽,开始整理思路为叶县尊答疑解惑。

“赃物这么多,三本账册上只记录了是什么价钱向什么人收取的,至于原主是谁,就得去查报案记录。这衙门刑房的手段,素来是吃了被告吃原告,而这次发还的不是上次我家和西溪南村那几家人的少数几件赃物,而是几十件,这样的好事不扒一层皮怎么可能?而且兴许还有见钱眼开的人来诓骗,甚至于胥吏差役勾结人来骗东西。所以,索性把账册带东西都交给舒推官去折腾,案子是县尊查出来的,功劳的大头是县尊的,过错都是别人的!”

叶钧耀的嘴巴已经快笑得合不拢了。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会时常去想一想,汪孚林身后支招的,会不会是汪道昆这尊大神。若是今后常常有现在这样的惊喜,他根本不在乎汪孚林身后站着的是谁!这小秀才实在太精太贼了,幸亏自己用一个李师爷,就牢牢把人一家子都绑在了自己的马车上。

这小秀才何止歙县第一,简直是徽州第一,绝无仅有的人才!

第一一一章 祸水东引

汪孚林只坐轿子走了一小会,就在斗山街头里下来,说是要去许家接家里人。而和叶县尊分别之前,他还低声说出了另一番话。

“至于县衙那边,县尊不如就说是舒推官主动请缨,所以段府尊就把这件事交给了舒推官。横竖那会儿就我等四人,谁还能去对质?而且段府尊不喜多事,舒推官却不一样,他一定会在府衙吏役面前往自己脸上贴金,言道此案是自己极力争取。如此一来,府衙吏役就会感谢他。而县衙三班六房错过了这样的大油水,又听说是舒推官截胡,一定会死死盯着府衙那帮胥吏差役的动向。这样就能彼此牵制,而县尊居功不傲,高风亮节,自然名宦可期!”

眼看叶县尊神采飞扬坐轿离去,汪孚林这才安步当车前往许家。刚刚他对叶钧耀说的理由实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缘由是,邵家抄检事件中,歙县三班六房铁定已经捞得盆满钵满,要是让他们继续有抓漏洞捞油水的机会,那将来只会更无法无天,更难以管束。而且,他完全信不过刑房司吏张旻,这回案子要是归歙县管,那就绕不过刑房,平白让张旻得了人情和油水,可既然是归府衙管,气疯的张旻有本事就去府衙找茬吧!

这收夏税的时节,县衙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一桩案子上。

秋枫和叶青龙早一步到了许家。两人刚刚没资格进喜闻堂,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些什么,可之前看到堂堂叶县尊竟是笑容可掬和汪孚林一前一后出来,这比什么都有意义,所以两人回来报平安的时候,不约而同都说明了这个细节。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胜,甚至连一贯矜持的汪元莞都忍不住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直被方氏留在身边的金宝更是拿袖子擦了擦满头大汗,松了一口大气。而许薇等几个姊妹彼此对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欢呼了一声。

“太厉害了!”

“回头一定要对衣香社的其他姊妹们说!”

“就是不知道喜闻堂里到底怎么回事。”

“等汪小相公回来一定要问她!”

在这些窃窃私语当中,汪孚林也终于回了来,一进堂屋,他就赶紧拿着衣袖当扇子扇了两下。在这大热天里一去一回,他已经是满头大汗,接过汪元莞递来的用井水拧的软巾擦了脸,又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凉茶,他才算缓过神来,笑着团团一揖道:“托今天各位的福,总算平安过关。”

过府衙那关容易,可要过这边包括自家姐妹三人在内,一大堆好奇的女眷们这一关,汪孚林却反而要大费唇舌。好在这会儿只要动口不动手,嫡亲的姐姐妹妹都在,还有金宝这个手脚勤快的养子,各式各样的果子点心给他端来,茶水毛巾伺候,他也就干脆七分胡诌三分实话,绝口不提舒推官和叶县尊那番对掐,就连自己那一副很可能近日就出现在紫阳书院门前的对联,也略过不提,只说了舒推官攻击自己不无正业,以及自己护着家人的反击。

而金宝听到汪孚林竟然要和李师爷去学习探讨切磋,别提多高兴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扭头一看方才发现是许薇。

“金宝,你身上那些旧伤,现在可都好了?”

金宝登时一愣。仅仅是这两个多月以来的舒心生活,那些从前挨的打,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的痛苦,他竟是都快忘记了,甚至连汪秋那张打他时狰狞可怖的脸,在记忆中都仿佛有些模糊不清。一瞬间的恍惚之后,他赶紧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随即点了点头,继而轻声说道:“在松明山的时候,七叔就给我找过治外伤的草药,到城里又是好吃好喝的,早就没事了!”

许薇不过十三岁,家里只有兄长,没有弟弟,上两回都没见到传闻中的金宝,今天终于见到了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忍不住又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这才笑得眉眼弯弯:“金宝,你可一定要早点进学,到那时候,你爹的传奇才是真正的圆满。对啦,日后你常常跟着你爹过来,就快中秋了,咱们家的豆沙月饼可好吃了!”

汪孚林冷不丁往金宝的方向瞅了一眼,看到许家那位九小姐正拉着小家伙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登时大为警惕。金宝本性憨厚,脑子不带转弯的,跟着好为人师李师爷一心向学倒不要紧,有秋枫做伴,也不怕被叶小胖给带到沟里去,可在这些心思细腻的闺秀千金面前,那就很不够看了。他刚刚带秋枫和叶青龙去府衙的路上,还听他们小声说起进了许家后被人频频打量端详的经历,足可见这年头的围观众实在是太多了。

于是,他轻轻戳了戳汪二娘,直到这位泼辣二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立刻跑到金宝那儿去帮忙应付许家九小姐了,他方才暂时放下心来。

在方氏的热情挽留下,汪孚林和一家人在许家吃了一顿早晚饭,这才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汪元莞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虽说如今弟弟暂居县城,比从前见一趟就要走二十里路近得多,可她这个出嫁的长姐却依旧牵挂。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她又拉过汪二娘和汪小妹,一左一右揽在怀里,眼泪情不自禁地簌簌掉落了下来。

“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大姐,千万别藏着掖着!”

回到县后街的家里,眼看还不到宵禁,汪孚林就去了一趟黄家坞程家,打算向程老爷道声谢——好歹程乃轩借的那两个人派了大用场。然而,他却意外得知,程老爷提溜了程大公子出门拜客,昨天一早就走了,至今还没回来。于是,这位最好看热闹的程大公子这次居然没出现,原因也就真相大白了。汪孚林也就留下异日再来拜访的口信,回了家。

这天晚上,过来搭伙的刘会向汪孚林转述了县衙中那一片乱象。赵五爷没有吃独食,抄检邵家的事把三班衙役都给叫上了,让他们发了一笔财,六房胥吏也摩拳擦掌准备捞油水,可谁曾想府衙出来截胡,舒推官从叶县尊手里抢过了主持发还赃物,直把上下一堆人气了个倒仰。提到刑房司吏张旻时,刘会更是幸灾乐祸地说道:“张旻这老小子本来已经找了好些七大姑八大姨,假造了报案记录,打算狠狠捞一票,可案子移交府衙,他就差没吐血了。”

果然,他让叶县尊祸水东引是对的,因为别人都认为这是值得争抢的香饽饽!

诸事了结,汪孚林特意请刘洪氏备了酒和刘会小酌,这会儿亲自执壶给人倒上了,这才笑眯眯地说道:“这么一来,一双双眼睛只怕全都会盯紧了府衙那些家伙。毕竟之前抄检的时候就算上下其手,可想着后头能捞一笔大的,他们总得克制克制,现在这财路给别人断了,不止张旻,很多人都要急了!”

“哪里不是?而且,舒推官在府衙大肆宣扬,说是自己向段府尊竭力争取,方才让这案子放在了府衙主理,叶县尊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这下县衙上下更是义愤填膺。不说别的,就连最近首要之务是夏税之事的户房里都是怨言连天。”刘会说到这里,想起赵五爷私底下透露说,这桩案子汪孚林居功至伟,他就关切地问道,“听说小官人还被段府尊召到府衙问过话,府尊可有说什么?”

“回头你就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见刘会惊诧地看着自己,他就随手拿出一张银票,向对方推了过去,“别和我客气,你想也知道这哪来的。赵五爷不敢动大庄票,这些小额银票却捞了好些,硬推给我五百。两百我给了叶青龙压惊,这一百你拿去,这次毕竟也多亏了你辛苦。你弄出来的那些案卷还回刑房之前,我让金宝秋枫抄录了一份留了底。”

刘会大吃一惊,坚持无功不受禄不肯收下,可推来推去好一会儿,他终究拗不过汪孚林,结果被汪孚林将银票一把塞到了自己怀里。

“你现在的顶头上司吴司吏是三级跳升上来的,可即便如此,他不可能轻易让位。不在除了户房的其他房中腾出个位子,安置吴司吏这个当初反水扳倒赵思成的功臣,你怎么官复原职?要活动就要有钱,别打肿脸充胖子,大不了算我借你的!”

“那好,我就先收下,算我借小官人的。”刘会终于却不过收下了,举杯一饮而尽后,他就诚恳地说道,“不过,六房加上承发房,总共才七个司吏位子,不是那么容易动的,不是我说气馁话,别说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都未必够。”

汪孚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有钱在手,心里就有底了。这种事情暂时不急,有破绽,就有机会。徽州府舒推官主持的发还赃物等事,你不妨让人撺掇张司吏那些红眼睛的,既然捞不到好处,那就替本县苦主到府衙那边去打抱不平,这样苦主总会有谢礼,还能背个急公好义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让人做事,总不能老靠着从前那点所谓的恩义,好处要给足才行!

第一一二章 紫阳书院换门联

整个徽州一府六县,都被邵家这桩案子给搅得沸腾了。尽管也有乡宦豪强对于邵员外的死,以及邵家遭到查封抄检表示愤怒,又或者关切,可是,在那三大本账册,邵家后院那口枯井中的尸骨,以及那些家丁的供词面前,这些声音须臾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那十几箱赃物的关注。毕竟,邵员外的眼光怎样且不提,可金朝奉这种掌眼的却是专业的,里头好东西很多。乡宦们不在乎钱,在乎的是这些东西日后在送礼时的价值。

他们不会以名声为代价,以报假案来讹诈东西,但各家总有下人看得出主人的心思,不断往外放出风声,于是,一府六县地界上的牙人讼棍,全都空前忙碌了起来。连续几日,舒推官那儿,府衙的六房胥吏处,门槛都快被人踩断了。而金朝奉这么个从犯被一顿板子轻轻发落,谁也没太在意。

相形之下,破获大案的歙县令叶钧耀就要清闲多了。他虽说把主持发还以及继续结案的事情交给了府衙的舒推官,可破获案子的功劳毕竟是铁板钉钉的。汪孚林亲自操刀设计起承转合,李师爷这个南直隶亚元润色执笔,两支生花妙笔将破获此案的经过直接写成了一篇超长篇公告,把县衙前的八字墙都给贴满了。这种和小说差不多的笔法,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百姓围观,不少酒肆茶馆之中甚至有说书的根据这一出奇案编了说词,一时叶县尊名声大噪。

至于叶钧耀许诺汪孚林要挂到紫阳书院门口的那幅门联,汪孚林却死活推辞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够好,热情撺掇叶钧耀题字。叶县尊对此倒有些不好意思,来来回回推拒了一番之后,等请来冯师爷商量之后,他才欣然提笔,随即送了去请匠人刻字。

这一天,府城之中人来人往热闹喧天,县城中倒是一片宁静。歙县县学教谕冯师爷早两天就传话下去,说是县尊要为紫阳书院换一副门联,把除却参加秋闱之外的所有生员都叫到了歙县学宫紫阳书院。由于汪孚林吟出那两句的时候,只有徽州知府段朝宗、舒推官、叶钧耀这三人在场听到,门前守着的人也许听到一星半点,可全都被那桩大案给吸引了注意力,谁也没工夫注意汪孚林这点小事。所以歙县生员全不知情,闻听换门联,暗自嘀咕的居多。

毕竟,自从这座曾经历史悠久的书院在歙县学宫射圃之中重建,门前匾额也好,门联也好,全都是最初那位主持重建的徽州知府熊桂题写。如今叶钧耀上任未久,就不尊重前辈,这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了。所以,此时此刻上百号秀才生员虽说早早来了,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并没有多少正经的气氛。即便叶县尊主导破获的之前那桩大案传得沸沸扬扬,可那和他们家里长辈兴许有关系,和他们这些秀才却没多大关联。

好在不是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等,众人怨言倒不大。而程乃轩至今还没回黄家坞程家,汪孚林认识的生员几乎都去南京赶考秋闱了,他也就低调地躲在角落中。可他名声不小,又有人知道他和叶县尊素来走得近,不断有人过来询问今天换门联的玄机,他却一概含糊了过去。毕竟,今天这场合没有秋枫跟着,他从前又几乎没怎么来过歙县学宫和生员们打过交道,这没有记忆认不得人的最大软肋又显了出来。无奈的是,他不想惹事,却有人不想放过他。

“汪贤弟最近很风光啊!”

随着这声音,出现在他身前的是三个比他顶多只大一两岁的少年,瞧年纪,汪孚林觉得应该是和自己同年进学的,可惜完全叫不出名字。要不是今天叶大炮非得让他到场,他是很不乐意独自跑到这来的,当下就随口打了个哈哈道:“不过都是瞎忙。”

“若是咱们能和你一样,在状元楼上露脸,连破案都能掺上一脚,那我们也乐意瞎忙。”为首的吴天佑似笑非笑反讽了一句。他是西溪南村人,虽说和吴有荣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本宗亲戚,对这么个家伙也没任何好感,但外头人却把吴有荣讹诈不成反身死和西溪南吴氏连在一起,说三道四,让他很没脸。所以,哪怕汪孚林和本宗族兄吴应明仿佛有点交情,他仍然忍不住出言讽刺。

他开了个头,其他两人自也少不得冷嘲热讽。同是今年进学的生员,汪孚林和程乃轩还是倒数一二名,却被人提携,能够到状元楼英雄宴去,汪孚林还大大风光了一把,他们怎一个羡慕嫉妒恨了得?

这种少年郎之间的斗气争胜,汪孚林当然没那兴致去反唇相讥。而他的漫不经心激起了三人的恼怒,他们的话语不禁渐渐激烈了起来。就在其中一个尖刻地说出不务正业四个字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叶县尊到!”

尽管今天叶钧耀这换门联的举动很多人不以为然,可在表面上,生员们却总得对一县之主做出足够的尊重。所以,在冯师爷的引领下,生员们排列整齐躬身行礼,口口声声老父母,叶钧耀听得眉飞色舞,颔首点头,好不春风得意。他并不是管束生员的提学大宗师,因此避开主位径直站了,又招手叫了四个壮班差役抬着盖了红布的一对匾框过来,这才重重咳嗽了一声。

“紫阳书院源远流长,本朝正德七年,熊府尊重建于歙县学宫射圃,亲自施教,肄业之人,全都是一时才俊,其中更有唐状元这样的歙县之傲,所以,本县今日并不是撤换门联,准确的来说,是将熊府尊当日题的门联请到这堂上,悬挂于两侧。”

叶钧耀先把自己尊重前贤的态度摆出来,看到下头生员们的反应果然和最初的生硬不同,他方才慷慨激昂地赞颂了一番已经入土多年的熊知府政绩,随后才谦虚地说:“而今日本县要挂到紫阳书院门口的门联,只是听闻佳句一时击节赞赏,亲自提笔,作者另有其人。这些天那桩案子,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其中本县生员汪孚林出了大力,此前段府尊亦曾召见于他。”

作为歙县学宫之中的末学晚辈,又是道试吊榜尾,汪孚林自然站在最后头,所以此刻他的名字被叶县尊以如此方式提到时,他就只见前头齐刷刷一大片脑袋回过头来,对他施以集体注目礼。虽说很多人都意识到这是在县尊面前失礼,立刻就扭回了头去,可这并不妨碍就在他身前那三个刚刚还对他冷嘲热讽的少年。那吴天佑更是恶狠狠地拿眼睛瞪着他,仿佛很不可思议叶县尊在今天这种场合提到他。

而叶钧耀只是顿了一顿,旋即声调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而召见之时,府衙舒推官一度责备孚林不务正业!而孚林的回答,本县那时候听在耳中,只觉得振聋发聩,所以才当着段府尊的面,说要挂到紫阳书院门前,段府尊亦是当场认可!”

汪孚林不得不承认,叶钧耀这引出悬念的语言艺术着实不差。在这一波高似一波的渲染下,前头回过头来打量他的人就没断过,而前头这三位同年进学的少年秀才,那目光也已经从敌意变成了惊疑。尤其听到徽州知府段朝宗亦是认可了此事时,其中一个甚至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眼见自己这一番话已经收到了奇效,叶钧耀方才走上前去,一下子伸手把盖着这一副对联的红布揭开,朗声念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就是这短短二十二个字,着实道尽了一介学子的理想、抱负、本分!”

冯师爷是因为叶县尊的要求,这才依言把生员召集了起来,其中内情也是此时此刻方才听说。作为县学教谕,他看着这一副黑底金字的对联,忍不住喃喃自语念了好几遍,脸上满是激动和兴奋。教官这种角色,听着似乎比县丞主簿这样的杂佐官要清贵,可实质上却压根只是好听而已,秀才们很少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可在自己任上,学宫紫阳书院换了这样一幅门联,他这个教谕也一样会被后人记住,因为叶县尊邀请他写一篇题记!

于是,他立刻冲着下头一片哗然的生员高声说道:“县尊教诲,诸生共勉之!”

叶钧耀见下头那些县学生员参差不齐地答应,他很满意自己用这样一个方式酬谢了汪孚林连日辅佐自己的功劳。而对于冯师爷的知情识趣,他也同样很高兴,接下来又简短说了几句,就示意开始换门联。因为人手都是早就准备好的,把紫阳书院从前的门联换到这大堂里头,又把自己这一副门联给换到了外间门口,总共也没花费多少时间。可他站在书院门口仰头看着自己那端方秀美的馆阁体大字,稍稍有一丁点遗憾。

如果连对联都是他想出来的,那就真正完美了!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而等到叶钧耀一走,被众星拱月的汪孚林,这一次收获的终于不再只是羡慕嫉妒恨,而是多了不少真心交友的邀约。当他好容易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最后发现面前站着之前那三个嘲讽过他的同年进学小秀才时,他就笑了起来。

吴天佑脸上涨得通红,足足许久方才一躬到地说:“之前是我浅薄,汪贤弟大人有大量,请宽恕我那些混账话!”

第一一三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经过李师爷一番劝说,汪孚林知道眼下这个秀才功名至关紧要,科举不科举的且不提,岁考却一定要努力应付过去。因此,眼下这些歙县生员,他一定要努力团结绝大部分,无视一小撮死硬分子,塑造一个良好的名声。于是,刚刚这个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少年,眼下却折腰赔礼,连带身后两人也讷讷道歉,他赶紧双手把人一个个搀扶了起来,又笑眯眯地扶着对方的双肩。

“都是共饮一江水的乡里乡亲,又有缘一道进学,这些见外的话就不要说了。我不过是侥幸得府尊县尊一句赞赏,实则才疏学浅,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请教各位兄台。”汪孚林说到这里,见吴天佑三人脸上那不自然的神情舒缓了很多,周遭其他本来往这边厢打量的生员则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他便笑着说道,“今天大家群聚于此,也算是有缘,我做东,大家找个好地方聚一聚如何?”

汪孚林没有抓着机会就反唇相讥,当众羞辱自己下不来台,吴天佑松了一口大气。他道歉之前,也曾经做过强烈的思想斗争,终究还是低了头。此刻,他想到族兄吴应明从前一直对汪孚林颇为赞赏,这会儿人家的态度又如此虚怀若谷,一时更后悔之前口不择言。而另两个小秀才也都还年少稚嫩,哪里经得起汪孚林勾肩搭背呼朋唤友的热情,刚刚发生的些许不愉快和尴尬,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顿午饭,汪孚林又请上了冯师爷,包下了县城最好的一座酒楼,开了十桌,酒水带菜肴,整整吃掉十几两银子。反正花的是邵员外那得来的不义之财,他哪会有半点心疼。而别人吃他的嘴软,除却有个别人仍旧说话酸溜溜的,还有那些死硬脾气不吃这套的根本没来参加这一场聚会,但大多数人都被他这酒肉攻势给攻陷了。

至于被汪孚林紧急从家里叫来的秋枫,更是充分发挥出了学宫打杂三年的眼力,一个个生员认得清清楚楚,履历成就倒背如流,让汪孚林得以待人接物挥洒自如。

年轻真好!这是汪孚林在觥筹交错之间,突然生出的最大感受。横竖解决了横亘在面前的几大难题,他今天是来者不拒,大吃大喝,好不痛快。自从来到这个陌生时代后,他一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今天终于可以纾解一下了!

而坐了上席的冯师爷就更加高兴了。教谕没有什么太大油水,平时生员对他也不太礼敬,可今天汪孚林这个做东的主人对他毕恭毕敬,往日伙食费都要仔细计算的他,今天面对满桌佳肴却反而不知道何从下箸,甚至还不得不矜持一些。汪孚林又找由头敬了他一杯又一杯,把他捧到了天上,半醉半醒之间,他信口做了好几首诗,这竟是从科场折戟,不再年轻之后,从未有过的豪兴。

今天汪孚林大手笔地请了众多生员,别人邀做诗时,他却一再推拒,只笑吟吟请众人题诗为记,又吹捧了几个平日有些诗才,但科场却磕磕绊绊的老生员,这顿时激发了众人的无穷雅兴,这一餐饭也不知道诞生了多少或好或坏的诗词。散席之际,好些人都是彼此搀扶,醉醺醺回去的。冯师爷是醉得最厉害的一个,汪孚林干脆拜托了两个伙计把这位县学教谕送回教谕署去。

而他自己酒喝得不少,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走路却还没问题,和秋枫结账后一路回去的时候,心情却好得很。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他轻轻吟出了这么几句,一旁的秋枫一边听一边细细咀嚼,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刚刚大家吟诗作词的时候,小官人为什么藏着掖着不肯尽兴展才?”

汪孚林侧头瞧了瞧秋枫,这才耸了耸肩笑道:“风头不可出尽,好处不能占尽,这就是过犹不及的道理。更何况……”

更何况,这首词还有上下文,那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出来,他难道对人说自己要造反吗?

秋枫想起自己当初自作主张把汪孚林那首诗在大宗师面前私自撂出来,结果引来状元楼上那段风波,他终于隐隐有些明白这番话什么意思,竟破天荒没有追问下去。又走了一箭之地,他方才轻声说道:“小官人这几句诗,我不会再对外人说了,哪怕李师爷还是宝哥,我也不说。”

“吃一堑长一智,不错,长进了!”

汪孚林笑了笑,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那首前世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的《水调歌头》,此刻酒意上头,他竟这么随口当街唱了起来。苏大学士早已作古多年,轻吟浅唱的宋词先是被元曲取代,如今又有各种更通俗的戏曲唱段,此刻这曲调更是迥异于坊间唱腔,顿时引来了这县后街上的好些路人侧目回头。尤其是不远处正从汪家大门口出来的一大一小两个人,更是站在门口听呆了。

叶小胖正在抱怨今天这么热闹的场合,汪孚林竟然也不叫上自己,连金宝也留在了家里,只喊了秋枫去。这会儿他瞪大了眼睛听了好一会儿,方才用手指捅了捅前头的李师爷,面色古怪地问道:“先生,水调歌头还能这么唱?”

“唱曲多是强颜欢唱,又或者矫揉造作,真正说起来,这样意之所至,兴之所归,爱怎么唱怎么唱,才是真好。”李师爷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心里倒有些后悔今天没有强硬地跑去汪孚林宴请生员那酒楼凑个热闹了,凭他的年纪,这种场合绝不会格格不入。正在这时候,他只见对面知县官廨后门正好有一行人护持着一乘轿子出来,只见那窗帘轻轻打起一条缝,显然是轿中人正往那边走边唱的家伙看去。

李师爷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就这么突然大步过去,恰恰好好在轿子旁边挡住人视线的地方停住了。见那只拨帘的素手仿佛僵住了,他才笑了笑说:“我们师生天天到汪家搭伙,叶小姐却还没去过汪贤弟家里吧?汪小相公家中二妹聪慧知礼,一定会很欢迎有人做伴的。”

叶明月只不过听到这奇怪的歌声,掀帘一看究竟,哪里想到李师爷会这样杵在自己面前。要说父亲能够聘到这样一位门馆先生,她至今都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即便如此,她也没指望弟弟那样惫懒的资质能留住李师爷多久,谁知道父亲突发奇想,把金宝召来陪读,后来又多了个秋枫,李师爷那兴致何止提高了一倍,据说连晚上挑灯读书的劲头都足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各方面全都无可挑剔的少年俊杰,她和他的碰面次数却少得可怜。

她自己很清楚,这不是单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当初父亲刚聘了李师爷后欣喜若狂,曾一度流露过的某种意图。所幸她还来不及反对,父亲很快就被李师爷的义正词严给逼退,赌咒发誓说再不会有许婚之意,可李师爷还是一看到她就绕道走,而她请他们中午去汪家搭伙,李师爷也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所以,叶明月本能地手一松放下了窗帘,随即才笑了起来,眼睛忽闪忽闪的。反正隔着窗帘,她知道李师爷也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足足好一会儿才开口答道:“李师爷说得对,我日后一定常常去汪家会会两位姑娘,只要你不嫌我搅扰了你教学生就好。”

李师爷登时脸色有些不自然。对于叶县尊这位千金,他一直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为的就是叶县尊当初那过分的热情,否则前门拒狼,后门进虎,那就糟糕了。虽说现在那位东翁似乎没这个意思,但他本着未雨绸缪的念头,心中一动方才得出此言。这会儿,他有些尴尬的他摸了摸鼻子,一回头看见叶小胖正在身后,他便干咳一声,很有为人师表派头地说道:“还愣着干什么,下午我们加讲一堂课。”

叶小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顿时哀嚎道:“先生,金宝和秋枫都不在,为什么要我一个人上课啊!”

李师爷淡淡地看了叶小胖一眼,见其先是不情愿,再是抗争,最后垂头丧气接受命运,他才对叶明月的轿子微微一点头,一马当先走了。

轿子里的叶明月又揭开窗帘,窥见胖墩墩的弟弟耷拉着脑袋跟在后头,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但更多的是觉着李师爷那冷峻威严的表面下,实在藏着一颗有趣的心。而今天同在轿子里的小北,这会儿已经笑得整个人都弓在了一起,只是捂着嘴不敢放声。当轿子经过汪孚林和秋枫主仆二人身边时,叶明月忍不住又打起了半截窗帘,正巧这个醉醺醺唱歌的少年也别过头来,正好和她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之间,她就只见对方竟是冲着自己招了招手。

“明月你好。”

本来出酒楼的时候,汪孚林还只是半醉半醒,可一路上安步当车被风一吹,原本七分的酒意变成了十分。招手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之后,他便继续一手搭在秋枫肩头往前走,嘴里的水调歌头倏然一变。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叶明月品味着这可称得上粗俗的歌词,比刚刚更奇怪的曲调,看着那须臾就消失在门内的身影,一下子觉得,自己竟是今天第一次认识汪孚林。

这家伙原来喝醉了之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一一四章 浮生半日闲

大清早的阳光无视窗纸,肆无忌惮地倾泻进了屋子,带来光的同时也带来了热。靠墙的一张螺钿拔步床上,仰天躺着的少年突然动了一下,随即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好半晌才渐渐完全打开。

打量着这间熟悉的屋子,汪孚林轻轻嘟囔了一声,随即支撑身体坐了起来。脑袋还在隐隐胀痛,他甚至有些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睡的,甚至再往前的很多记忆,也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完整一点的记忆,还要追溯到在紫阳书院中做东请了大批生员去酒楼那会儿。他使劲揉了揉两边太阳穴,开口叫了一声。须臾,就只见一个人影窜了过来。

“哥,你醒啦?”汪小妹惊喜地冲到床前,探头去摸了摸汪孚林的额头,这才舒了一口气,“就因为你昨天午后倒头就睡,睡得死沉死沉的,金宝和秋枫今天早上都不肯去上课呢,还是二姐死活赶了他们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叶青龙被府衙那边传话叫过去了,二姐在厨房里给刘家嫂子帮忙。哥,你下次可千万别喝这么多,昨天回来之后又唱又跳的,二姐都快吓呆了,紧跟着就往院子里一躺,几个人都抬不动你!”

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深刻反省了一下昨天的放纵。怪不得说酒是穿肠毒药,他两世为人那么自制的性子,昨天这简直是太离谱了!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除了你说的又唱又跳,我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哥,你还嫌不够啊,秋枫说,你一路唱着水调歌头回来的,后来在这县后街上遇到叶小姐轿子从官廨出来,还直接称呼人家闺名,又唱什么村里有个小芳……”汪小妹说到这里,顿时歪着头纳闷地问道,“可咱们松明山村没有一个叫小芳的姑娘啊?而且哥你平时除了读书就是读书,见了姑娘就绕道走,压根不会和什么姑娘说话!”

汪孚林这下不仅嘴角抽搐,整张脸都要抽搐了。这种丢脸的情景要只有路人和自家人看到也就算了,没想到居然还让叶明月看见了!那么,她那个奇奇怪怪的婢女也肯定看见了,回头叶钧耀会不会知道?当汪小妹又说到,那时候恰逢李师爷和叶小胖师生出门回去,他简直想找一条地缝钻下去,随即下了一万个决心——今后一定要戒酒,免得再一个放纵丢人现眼,一个不留神形象全毁啊!

他用冰冷的井水洗了一把脸,宿醉之后那些许头痛就渐渐远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神清气朗,就连一直压在肩膀上的负担也轻了。因为昨天是从午后一直睡到这大早上,饥肠辘辘的他早饭自然胃口大开,就连旁边叉着腰凶巴巴的汪二娘也被他选择性无视了。当最终放下筷子,摸着肚子响亮地打了声饱嗝之后,他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对汪二娘勾了勾手。

“我枕头边上的匣子里,还有一百银票,你去收着吧。”

剩下的他留着零花……

汪二娘正想拐弯抹角提醒一下哥哥,像昨天那样一顿饭吃掉十几两的事再发生个一两回,家里就又要回归从前的紧巴巴了,此刻登时瞪大了眼睛。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只见汪孚林站起身来,就这么径直施施然出门去了。而这时候,旁边的汪小妹偏偏还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二姐,哥肯定是打劫了什么为富不仁的家伙,否则哪有这么多钱!”

汪小妹怎会知道,她随口胡诌几乎完全说中了事实。她和汪二娘更不会知道,汪孚林原本所得还要更多一些,可给了叶青龙二百两,给了刘会一百两,前后给了她们总共二百两,再加上用掉的,如今身上也就只剩下了七八十两银子。只不过,对于信奉花钱要花在刀刃上的汪小秀才来说,这样挥金如土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手笔。

上次在徽州知府段朝宗面前得到首肯,随时随地找李师爷讨教,汪孚林如今进出知县官廨就更加毫无顾忌了。这会儿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官廨后门,却只是在李师爷讲课那间书房门口略一驻足,就直接拐进了对面叶县尊的书房。

此时此刻早堂已经结束了,叶钧耀坐在书桌后头正在打呵欠,见汪孚林进来,他熟不拘礼地没有收敛,只是摆了摆手吩咐人坐。等又喝了一口浓茶之后,他才笑问了昨天请客的事,至于汪孚林最担心的醉酒失德问题,却是半句都没提,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似的。这些题外话之后,叶县尊方才说起了最近徽州府衙那一片乱象,却并不是单纯的幸灾乐祸,而是有几分痛心疾首。

尤其是说到势豪之家欺压真正的苦主,巧取豪夺那些赃物的时候,他一捶桌板,忿然说道:“我早就知道那舒推官是小人,果然只知道趋奉豪强!”

“若每一位官员都如同县尊这样,体恤民间疾苦,那就不会有此前那些人间惨事了。”汪孚林随口吹捧了一句,继而就开口说道,“听说县衙中不少胥吏差役,都对舒推官横插一杠子大为不满?”

“那是当然。”说到这个,叶钧耀就眉飞色舞了起来,“张司吏那几个原本还一门心思在均平丝绢夏税上的,现如今都没事就往府城跑,据说是热心肠地为真正的苦主想方设法要回东西。甚至有人说,都是因为本县教导有方,麾下方才有这些急公好义的好汉子!”

虽说这背后有自己的推手,但眼见叶大县尊如此沾沾自喜,汪孚林仍然有一种找地方吐一吐的冲动。不过,现如今县衙只剩下夏税这桩大事,主要是交给粮长以及里甲去催科,叶钧耀终于在上任之后每每焦头烂额之后,有了少歇一阵子的机会,而他也终于能喘口气。

可正事说完,叶钧耀就笑眯眯塞给了他几份下头刚刚送上来的公文,美其名曰帮忙参详。想到昨天紫阳书院一县之主亲自给他大扬其名,于是,他只能苦笑着捧了东西,直接到对门李师爷那去了。

他现在进出官廨的借口是和李师爷交流切磋学习,可不是泡在这边书房帮叶县尊干活!

上课的地方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金宝和秋枫都忍不住往门口看去,叶小胖就更加关注了。当看到汪孚林旁若无人地进来,在角落中一张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看手中东西,三小全都有些不知所措。而正在讲课的李师爷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重重一拍戒尺,把三个学生的魂魄都收了回来,这才继续开始讲自己的课。一边是讲圣贤书,一边是看各种琐碎事务的公文,竟是奇妙地做到了两不干扰。

期间,有人推门进来,给那边师生四人送了茶点,最后才蹑手蹑脚地来到汪孚林身边,继而轻手轻脚地把一把紫砂壶,两碟点心放在了汪孚林身旁的小几上。因为这动静极其轻微,汪小秀才仍是浑然未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刑房这份公文上。

报告不是司吏张旻写的,而是出自刑房一个书办之手,显然那位张司吏整天忙着往府衙跑,替无辜苦主向府衙陈情求公道,根本就没工夫干别的。眼下这份报告主要是说,自从邵家案发之后的这些天,因为叶县尊名声大涨,于是,乡民拿着各种积年旧案跑来县衙陈情求告的多如牛毛,甚至连骗耕牛这样的陈年案子都不少见,至于其他鸡毛蒜皮就更多了。

幸亏他请叶钧耀把事情给顺水推舟送到了府衙舒推官手中,否则再加上之前的发还赃物,最近县衙非得忙昏头不可!

可这也同样证明,徽州府的治安大环境并不像表面看来的书声阵阵,私学遍地那样优越。毕竟,生存是个大问题,否则又岂会有秋枫和金宝的窘境?

当然,大约是主笔者和张旻不太对付,竟是浓墨重彩地提了一笔,之所以这么多人跑县衙来告状,一来是托叶县尊破获诈骗连环案的福,二来是张旻授意快班胡捕头,故意曲解叶钧耀的意思,把今年的案子给说成是近年的案子。他可以想见,叶钧耀之前看到这份公文的时候,心里有多恼火!

汪孚林一面沉吟,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小几上有个紫砂壶,也没多想,直接拿起来往嘴边一送,可喝了一口就险些给烫了满嘴包。他手忙脚乱将其放下,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摆着一碟苔条酥,一碟松糕,立刻抬起了头。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身穿葱绿衣裙,就仿佛春天那抹嫩绿的少女。见他要出声,她还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李师爷最讨厌有人打扰他讲课。”用很轻的声音提醒了一句后,她才眉眼弯弯地说,“今天是第三次见汪小相公了,日后想来还会常见的。”

“第三次?不是应该第四次吗?”汪孚林想到屏风后头那一推,当即磨了磨牙,见她一笑不答,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婢子竹小北,小姐都叫我小北。”小北这才道了个万福,随即轻笑道,“小姐知道汪小相公胃口大,所以让厨房里张嫂子多准备了茶点,还请慢用。”

见这个自称小北的丫头脚步轻快,就犹如一阵风似的离去,汪孚林再次看了一眼身旁小几上那两碟茶点,又瞥了一眼李师爷他们那儿,恰好看见叶小胖馋涎欲滴的盯着自己。那小胖子的面前可怜巴巴摆着两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碟,一个只装着一块点心,而他这边两个碟子里,东西摞得就犹如宝塔似的,亏得竟然稳稳当当,没有半点坍塌的迹象。面对这样的情景,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那对主仆居然真把他当成吃货了!

第一一五章 杜骗新书

李师爷天赋异禀,一面滔滔不绝给三个学生讲课,一面却还能分心留意汪孚林这边的动静。所以,看到小北进来送茶点后,在汪孚林那儿逗留了好一会儿,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至少,他不用太担心前脚逃脱了被家里人逼婚的命运,后脚又遭遇到叶县尊的许婚美意了。只不过,对汪孚林手中那一堆肯定不是圣贤书的东西,他却有些不以为然。

于是,他须臾就进入了课间茶歇时间。吩咐三个小家伙稍微休息片刻,他就起身信步走到了汪孚林面前。见对方也正好这时候抬起头来,他就随手抽走了最上头那张纸,扫了一眼后就皱眉说道:“又是这些?要我说,这些被骗之后哭天抢地的人固然可怜,但也有可恨之处。古往今来,这些骗局虽说花样翻新,可不外乎就是老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这些苦主要么是贪得无厌,要么是无知愚蠢,否则怎会被骗子有机可趁,掉入陷阱?”

李师爷你也太毒舌了,让那些受害者情何以堪啊!

腹诽之后,汪孚林把手中这摞东西往旁边一放,随即诚心诚意地请教道:“李兄说得虽不错,但天下愚人太多,你觉得可有办法向更多人揭破这些骗术?”

“所谓愚夫愚妇,就是那些根本不听好人言,一心一意只相信骗子,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等到受骗之后,哭天抢地,撒泼寻死,反而要怪从前好心点醒又或者揭破的人没有坚持到底,恨不得把自己损失赖在别人身上,比如之前赖上你家,之后讹诈邵员外不成丢了性命的那个家伙。”

这还真是犀利……不过细细一想确实如此。

李师爷漠然地嗤笑一声,继而就若有所思地说道,“贤弟要有兴致,可以自己写这么一本书出来告诫世人。”

他写?他经历最多的可不是现在这种骗局,而是从最简单的丢包到最微妙的您儿子住院了这一类电信诈骗!不过,记得当年看过《杜骗新书》……

见汪孚林竟然开始认认真真考虑这种可能性,李师爷不禁有些意外。他随手把汪孚林手中剩下的那些文书都拿了来,见全都是从赋税,到案子,再到各色上下公文之类的疑难,他不禁额头太阳穴微微直跳,情知这是叶大县尊推过来的公务。虽说有些埋怨东翁偷懒,可他更心惊的是这县衙事务之繁杂,要是自己日后殿试能进二甲,自然是步入清流,不用和这些打交道,可若是不幸掉到三甲,留京无望,岂不是也要日日和这些事务为伍?

那么要不要现在也稍稍熟悉一下?不行,他明年就要去参加春闱,教书育人不要紧,还能自己好好温习制艺,可分心其他,他就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汪孚林在发呆,李师爷也在发呆,那边叶小胖登时有些蠢蠢欲动。可之前才刚被李师爷狠狠罚过,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冲着金宝使劲使眼色。金宝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悄悄站起身来,可还不等他走到汪孚林和李师爷那儿,就只听汪孚林轻轻拍了一记扶手。

“就这么办!李兄此言可谓是拨云见月,我这就去歙县学宫找冯师爷商量一下!”

金宝就只见汪孚林一下子站起身来,笑着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竟是抱着那一堆东西又出去了。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正发怔时,他便看到面前有一只手晃了晃,回过神就发现李师爷正用温和的表情看着他。

“你爹有你爹要做的事,至于你,只要勤奋苦读就足够了。从明天开始,我会给你开小灶,明年的童子试你可以去试一试,把童生资格拿下再说。”

过了县试府试,方才有资格被称作童生。金宝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愣住了。而那边厢叶小胖正在和秋枫嘀嘀咕咕,却不想李师爷突然又看向了他们两个:“秋枫也可以去试一试。”

叶小胖听到先生唯独漏掉了自己,立刻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却不禁有些小小的失落。论年纪他还比秋枫和金宝要大,就真的连参加县试府试的资格都没有?此时此刻,他压根没有看到李师爷嘴角的一丝笑意,更没去想,自己籍贯在浙江宁波府,根本就不是徽州府人,只一味沉浸在少有的自怨自艾之中。

汪孚林之所以要去歙县学宫找冯师爷,是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现在给叶钧耀出主意,叶钧耀会认为他一部分是天赋异禀,一部分是得益于背后的汪道昆指点,就连赵五爷也很可能会有相应的误解。而汪家兄弟不会了解到太多的细节,如此两边一岔开,总不至于让他被人降妖除魔了。可他又不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怎么能写出《杜骗新书》那样历数各种骗子行径的故事?而数一数身边的人,无疑冯师爷很合适充当这么一个角色。

果然,教谕署中,他只对冯师爷一提此事,冯师爷就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冯师爷科场折戟,仕途蹉跎,对于再往上爬已经没有什么奢望,而这年头出什么诗集文集,名气也是硬道理,凭他的水平很难卖出去几本。所以,之前叶钧耀给了他就紫阳书院换门联事件写一篇题记的机会,他就已经感激涕零了。所以,他这会儿脸上笑开了花,偏生还得努力按捺立刻答应的冲动。

“县尊认为,此书不但在于杜绝骗子,而且在于教化世人,冯师爷德高望重,担此重任最合适不过了。”

汪孚林确实是请示了叶钧耀,游说在书中宣扬歙县破获的这连环诈骗案,得到了这位县尊点头之后,才来找的冯师爷。叶大炮本人的话当然不会这么软和,可冯师爷哪里会就此去和县尊对质?在这样的好话蛊惑下,冯师爷终于答应了下来,随即方才有些扭捏地说:“只不过,我虽年长,这些骗子恶棍行径,却也只道听途说了一星半点,不是太了解。”

“这还请冯师爷大可放心,刑房那边诸如此类的案卷堆积如山,回头我请县尊差遣一个书办来打下手。以冯师爷妙笔生花之才,定然能够教化世人,严防骗子。县尊还说,到时候如有机会,会请南明先生提笔作序,总之一定要将此书推广天下!”

冯师爷登时喜出望外,只觉得汪孚林这小秀才实在是太周到了。如果说此前叶钧耀和他商量弄个廪生名额犒赏一下汪孚林时,他还有些犹豫,那么现如今他就一点迟疑都没了,甚至他还在琢磨,要不要在岁贡的时候出点力,酬谢对方给了自己一个扬名的机会。

怀揣这样喜悦兴奋的心情,冯师爷竟亲自把汪孚林送出了教谕署。他素来是有几分威严和矜持的,纵使那些家境豪阔背景很深的秀才,下头人也没见过他如此礼待,因此汪孚林走出歙县学宫的时候,当初帮过他安置刘会的门子和一个杂役头儿全都是满脸堆笑,话里话外全都是阿谀奉承,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紫阳书院门前那副对联。

汪孚林很明白,从今往后,只要他没犯下什么大奸大恶,那一对无人能更易一字的门联,一定会长长久久地在歙县学宫中继续挂下去!

请刘会帮忙,引介了那个打了顶头上司小报告的刑房书办萧枕月给冯师爷,又友情提供了不少素材,汪孚林的日子终于清闲了不少,能够定定心心地和李师爷探讨一下如何应付岁考,甚至如何进一步弄个举人功名的问题。然而,和金宝秋枫的求知欲望相比,他虽说在当初为了应付大宗师的时候,四书五经粗粗看过一遍,马马虎虎记得个大概,可制艺是真的天分不足。

要不是下午秋枫金宝都回了家,叶小胖也不在,光是那惨不忍睹的破题就足够他颜面尽失了!

“这么简单的题……你这道试到底是怎么过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失忆了,从前闭关苦读修习的那些东西都忘光了,忘光了!”

“那也不至于涓滴不剩吧?我听说民间如果有人失忆,用点什么冲击就能想起来,要不再找两个人打你一顿?”

“为人师表,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以后我还怎么放心把金宝交给你教?”

短短十几天,在李师爷的高压之下,汪孚林只好托了康大去松明山老家,把当年留存的那些备考资料拿回来,耳濡目染之间,虽不能说突飞猛进,可他竟然真的从记忆之中压榨出了一些东西出来,至少,他终于大致明白破题承题是个什么玩意。可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面对十个八个赵思成邵员外这样的人渣恶棍,也比应付这种八股文轻松。而李师爷看过那一摞厚厚的制艺习文,确定汪孚林从前是真用功,现在是真“失忆”,终于没有再苛刻强求。

每日往返两头,磕磕绊绊捡起制艺,汪孚林竟也渐渐忘记了,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这一趟出门拜友,似乎是出了远门,至今还不见人回来。

眼看府衙那边发还赃物的进展缓慢,汪孚林干脆又提醒了一下叶钧耀,正式令刑房司吏张旻出面,协助本县苦主讨回失物。有了这道金牌令箭,张旻登时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哪里顾得上其他的事,两个典吏也全都摩拳擦掌带着一堆书办跟了他走,整个刑房只剩下了小狗小猫的白衣书办两三只,其他人全都扎根府城,去和舒推官以及府衙刑房打擂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