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可小北终究前前后后很是看了一场热闹,直到确定舒推官和那位钱观察算计落空,这才赶紧弄了匹马出城,当然不可能不说。此时此刻,她绘声绘色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娓娓道来。虽说她没有汪小秀才那种能够把故事说得跌宕起伏的好口才,可毕竟光是一整个事情就已经够一波三折了。无论是说到吴司吏的慷慨激昂,还是吴老员外的登场,又或者是舒推官以及钱观察见到那位巡按御史刘世会的措不及防,她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末了,她方才坐下,托着腮帮子满足地长舒一口气:“总算没白让我背他那么久。”

叶明月一边听,一边琢磨背后的角力,突然听到背这个字,她登时大吃一惊,慌忙问道:“你怎么会背他?”

小北这才意识到说漏嘴了。她本想支支吾吾敷衍过去,可在最明白自己性情的叶明月面前,她实在是隐瞒不住,只能哭丧着脸将自己看到那只野兔见猎心喜,一开口加上那一记飞刀,以至于汪孚林不慎崴脚的事给说了。见叶明月看着自己直叹气,她方才心虚地说:“可我都补救了,他这么死沉死沉一个人,我背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还听他唱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歌。”

这下,叶明月再处变不惊的人,也出离惊愕了。汪孚林不得已让小北背着走也就罢了,竟然还会唱歌?上次汪孚林是醉酒之后方才会做出那么有趣的事,这次呢?如果不是应这小妮子的要求,那绝对不可能!

在她的逼问下,小北只好一五一十承认了。紧跟着,她便理直气壮地说:“我还逼问了他,是不是喜欢小姐!”

天哪!

叶明月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裂了开来。尽管她不是那种死守闺训闺范的性子,在汪孚林面前也能够大大方方的,也深刻认识到这小秀才是父亲的得力臂助,可要说男女之情……那似乎……好像……暂时还说不上来!此时此刻,她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瞪着小北,偏偏小北还毫无察觉似的,认认真真地说:“他说很欣赏小姐,然后大大赞赏了一番小姐的聪慧,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叶明月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欣喜的是他能够平等地看待自己,而叹息的,却是她自己也发现,她与汪孚林就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来的男女,虽说出身经历全都不同,可身上的很多东西都实在是太像,太像了。她正沉浸在这种思绪之中,却不防小北又语出惊人。

“那家伙人还算不错,而且知根知底,虽说只是个小秀才,可将来说不定有些前途。最重要的是,小姐和他见过很多次。”

“小北,莫非你也要学西厢记里头的红娘,卖我这小姐不成?”见小北赶紧缩了缩脑袋,叶明月方才恼火地说,“从前是谁对我抱怨,说那家伙又无赖,又小气,又讨厌的?”

“从前我觉得那汪小官人聪明归聪明,可人太可恶,可印象是会变的嘛,他这个人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想到汪孚林在义店那边的种种举措,和吴老员外密谋时那贼笑,以及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忍不住又发呆了片刻,随即赶紧强调道,“小姐可别拿我和红娘那丫头比,我本来问他是不是喜欢你,只是想他如果有非分之想,我就一定替你防着他!”

“现在不防了,改牵线搭桥了?”叶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丫头,突然意味深长地说,“可你想过没有,你今天背了他,算是和他有了肌肤之亲。”

“啊!”

小北这才醒悟了过来,想到那时候汪孚林先是不同意,自己还警告他不许动手动脚,一路上他紧紧贴在自己背上,她顿时只觉得双颊发烫,想要开口说什么,可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似的。足足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噗——

这一次,叶明月终于笑了起来。她按着小北的肩膀,用绢帕给她擦了擦出过汗后油腻腻的额头,这才轻声说道:“你现在是叶家的竹小北,不是流浪江湖的竹小北,所以不能不拘小节!你难道忘了,当初我娘说的话?”

兜来转去,却突然落在了自己头上,小北顿时沉默了。夫人是说过,一定会帮她。可小姐只以为她是被嫡母不容赶出来的,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但其实,她只是危急关头被乳母带出来的,她那个可怜的嫡母和姐姐们,遭遇到的事情远比她更加屈辱,而那个家,也早已因为那场惨祸而四分五裂了。

第一七三章 重量级待遇

徽州一府六县之中,歙县竟第一个完成今年夏税缴纳的任务,大清早得知消息时,徽州知府段朝宗着实大吃一惊,府衙其他官吏也都大感意外。虽说歙县确实富庶,可有钱的终究不是所有人,再加上占地最大,粮区最多,故而从远至近要收齐,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在歙县乡民还闹出了一场打砸粮店的闹剧,那些粮店一度拒收歙民卖粮之后,夏税进度非但没有滞后,而且飞速推进,这一切简直就如同惊天大逆转。

而且,据县衙之中传出来的消息,舒推官撺掇了分巡道钱观察去歙县衙门,名为探病,实为找茬,可踏进叶县尊屋子的时候,南直隶巡按御史刘世会奉应天巡抚海瑞之命,突然莅临徽州府,这一时刻正正好好就在后头探病。两相一碰撞,钱观察和舒推官便在刘世会到场,以及歙县夏税交齐的双重利好之下铩羽而归了。不但如此,那位上任半年病了两次的叶县尊,提前准备好了关于夏税丝绢争端、歙人义店、各里收各里种种资料,得到了高度评价。

从实实在在的政绩,到纸面上花团锦簇一般的各种材料,全都在歙县令叶钧耀的政绩上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复出首日的早堂,面容有几分憔悴的叶大县尊往堂上一坐,下头属官吏役在磕头时,都多了几分恭敬和小心。尤其是昨天站队错误的皂班郑班头和那些皂隶们,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生怕一个不好,方县丞再一告状,他们就被堂尊扫地出门了。

然而,也许是叶钧耀心情好,正想着如何迎合大人物;也许是方县丞昨晚上在婢女身上辛勤耕耘后,暂时忘记了晚堂上的羞辱,竟没出声告状。总而言之,这第一关郑班头等几人竟是轻轻巧巧度过了。然而,退堂时,他们却没有一个真正放松的。

“郑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得想想办法啊!今天我瞧见皂班白三那几个家伙一直在嘀嘀咕咕的,眼睛又在我们身上乱扫。”

“说不定正是指着咱们的位子。郑头,这可是我爹传下来给我的,而且为了这个正役的位子,当初还可还交了好几十石米!”

“不说这个,光是我们为了练出那手水火阴阳棍的绝活,花了多大的功夫?”

几个头戴高顶黑头帽,身穿皂青布衫的皂隶围着郑班头,个个都是脸色焦虑。郑班头自己也同样是一宿未眠,这会儿眼眶底下一片青黑。听着这七嘴八舌的声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到这份上,只能求人帮我们在堂尊面前说情!说到底,我们昨天在晚堂上得罪的是方县丞,这就留了个余地,只要堂尊开恩,方县丞他纵有千般恼火,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那去求刑房吴司吏?”

“开什么玩笑,昨天晚上郑头还险些和他干起来,这老东西阴着呢!户房刘司吏还仗义些!”

“都别说了。”郑班头一声喝止了其他人,脸色阴沉地说,“吴司吏也好,刘司吏也罢,那是县尊面前的红人不假,但再红能红过汪小官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你眼望我眼,最终同时全都觉得这才是最好的选择。最重要的是,郑班头又补上了一句话:“而且,我们也不是平白求汪小官人给我们做主。当初汪家三老太爷汪尚宣是怎么接触我们的,全都可以一五一十抖出来。反正我们认打认罚怎么都行,只求给我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过,就这样找上门去求人,总是不好看,先打听打听,打点一份雅致的礼物。”

连续几个月来,总共也没过上多少安闲日子的汪小官人,在这太阳高起晒屁股的时候,却仍旧在呼呼大睡。家里人都知道他最近累得慌,故而金宝秋枫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好,全都没有惊动他。因此,当他从深沉的睡眠中逐渐苏醒过来时,就只见阳光已经肆无忌惮地通过窗纸照进了屋子里。他眯起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子,再一次确认,最近真的应该无事一身轻了。

“哎,闲下来的感觉真好,难得能够睡觉睡到自然醒!”

汪孚林大大伸了一个懒腰,随即慢吞吞地爬起身来,趿拉了鞋子下床。可准备穿衣裳的时候,他忍不住歪着头想了想。他的第一个小厮是金宝,可因为功名风波,金宝从小厮变成了养子,半个少爷;第二个小厮是秋枫,可英雄宴后他就还了那张卖身契,紧跟着秋枫半工半读陪金宝读书,还充当过双面间谍;第三个小厮是叶青龙,可这个手脚勤快跑腿做事一流的小伙计,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义店大掌柜!

所以,他这个小秀才之所以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生活彻底绝缘,全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尽管已经好几个月了,可汪孚林每逢穿衣的时候,还是不太习惯没有全身镜,又需要系各种带子的直裰。直到勉勉强强把腰带给系上,把头发给梳了,他就光着脑袋没戴帽子出了穿堂。虽说一只脚一瘸一拐还有些不方便,可站在后院里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他还是觉得无比惬意。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咦,紧跟着,就只见汪小妹蹬蹬蹬冲到了自己跟前。

“哥,你可终于起了!”汪小妹指着天上的太阳,皱了皱鼻子说,“如果爹娘在,非骂你不可,这都快午时了!要不是二姐说让你多睡会,我早就去掀你被子了!”

“所以你不知道,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这一直都是你哥最憧憬的生活!”

汪孚林摸了摸汪小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听到动静从屋子里探出脑袋来的汪二娘忍不住摇了摇头,虽说不想去指责这几个月来忙碌到极点的哥哥,但想到昨天去水西十寺的事,她还是出了屋子走到汪孚林身前,直截了当地谈问道:“哥,昨天你回来得那么晚,我和小妹都没来得及问你,你和叶小姐昨天去西干山太平兴国寺,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汪孚林顿时看向了自己的脚,随即脸色微妙地说,“不怎么样。”

这个奇怪的回答让汪二娘和汪小妹面面相觑,见哥哥一瘸一拐地反身往外走去,汪小妹顿时一跺脚道:“二姐,都是你!早知道哥不喜欢明月姐姐,我就一块去太平兴国寺了……唔!”

汪孚林闻声回头,就只见汪二娘正死死捂着汪小妹的嘴,死活把人往屋子里拉,他先是一愣,随即就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索性又转过身冲着两人走了回去。他就想呢,这两个妹妹都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呆在家里安安生生不出门,不过是因为忙着做小首饰赚钱,他又没时间带她们出去玩,为什么这次大好机会在眼前却突然不去了。

伸出手来在两个妹妹鼻子上一人刮了一下,他才一本正经地说:“人小鬼大!以后这种事不要瞎操心!回头天气好了,我带你们再去西干山上好好玩!”

“哥最好啦!”汪小妹哪里懂得那许多,一时欢呼雀跃,欣喜不已。

而汪二娘则仔仔细细观察着汪孚林的表情,最后,自认为很懂事不是小孩子的她方才气馁地叹了一口气。

哥和明月姐姐难道真的只是寻常往来,没那缘分……等等,刚刚哥那一瘸一拐的脚是怎么回事?昨晚他回来太晚,竟没发现!

于是,汪小官人还没来得及安安稳稳吃一顿早饭,就因为扭伤的脚被发现,而被死活按回了床上静养。紧跟着,留守的两个轿夫紧急去请大夫,刘会媳妇刘洪氏特意跑回家找来了跌打药酒。而午饭后,这个消息就开始向四面八方传递出去,上门探伤的人络绎不绝。

叶钧耀自己“大病初愈”,却亲自带着叶小胖和李师爷一块来了;方县丞是和冯师爷一块来的;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同来,后者还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硬是让他给赶了回去……至于其他人如吴司吏、刘会、赵五爷、萧枕月等等相熟不相熟,认识不认识的人,那更是险些把门槛都踏破了。汪小妹干脆躲在二楼,跪在美人靠上,探着脑袋往下数今天来过的人,到黄昏时分便笑嘻嘻地给汪二娘报数说,今天一共来了四十三个人!

即便汪二娘嗔怪小妹太闲,也不禁直咂舌。整整四十三个,这是从前他们住在松明山时,一整年都未必能接待的客人数量!

至于无可奈何被人勒令不许出门静静养伤的汪孚林,则是在闲得蛋疼思量着,那位害得他崴脚的罪魁祸首,究竟是否打算来亲自探望一下他这个倒霉的伤员。然而,那个小丫头倒还不见踪影,他却等来了一拨意料之外的探病人群,而且,人家还给他捎带了一份哭笑不得的礼物!

皂班郑班头以及下头六个心腹皂隶联袂来探病,毕恭毕敬给他捧上来的,赫然是一个精美的攒盒,而汪孚林只扫了一眼那上头的标签,眼神就不可避免地呆滞了一下。偏偏郑班头还自以为聪明地解释道:“小官人,这是县城里新开的一家干果铺子,名字起得很风雅,叫做林木轩,招牌的美人果听说每日限量供应,好评如潮,这是新推出来的状元果,小的们特意送来,给小官人讨个口彩。”

汪孚林简直无话可说了。林木轩这名字,是程乃轩起的,还为此洋洋得意。这帮家伙特意买了他自己家的产品,来送给他以示巴结?这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一七四章 弃暗投明和辣椒的故事

别说昨天傍晚郑班头当面顶撞出了堂签的方县丞,而后和吴司吏就在公堂上争执了起来,那副嘴脸有多可恶,就说此人现在竟然拿了他自己设计包装的东西来送礼,汪孚林就没法给出什么好脸色来。于是,打量了一眼郑班头以及这几个皂隶,他就似笑非笑地打了个呵欠。

“这时候临时抱佛脚,是不是太晚了?”

郑班头没想到汪小官人这么直截了当,那张谀笑的脸顿时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随即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奈何这会儿汪孚林是半躺在床上,抱不了大腿,他只能干嚎了两声:“小官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一定要救一救咱们兄弟几个,咱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衙门这几个工钱过活,要是丢了饭碗,小的们阖家十几口人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老花样,没点新意!

汪孚林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见他这般态度,郑班头后面其他人也都呼啦啦地跪下了,一个个的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见他没反应,郑班头就膝行两步,双掌扒着床沿地平,又十万分诚恳地说道:“小的绝不是想和县尊还有小官人作对,都是汪家三老太爷汪尚宣派人来撺掇的!他还说,县尊自从上任以来,就大刀阔斧对三班六房下手,要是小的这次不能抓准机会,下次被拿下的就是小的这些人!他还说,换成舒推官当县令,才有好日子过!”

这样那条线索就合上了,就算舒推官不想继续在府衙看人脸色,再加上对叶县尊苦大仇深,就他一个人也鼓动不了那位钱观察,有汪家在后头推波助澜,那方才能够促成这件事。只不过,任你奸似鬼,也要喝了我的洗脚水!

“嗯,继续。”

见汪孚林稍稍动了动下巴,郑班头只觉得还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急忙继续说道:“汪老太爷自从那次在状元楼上昏倒送回去,听说是寻医问药,到现在还没回竦川老家去,这事情肯定是汪家人的报复!小的这些小角色,只不过是被人当成了枪使而已!小的如今幡然醒悟,愿意出首汪家劣迹……”

“够了。”汪孚林出声喝止,但他没有半点义正词严的架势,反而有些懒洋洋的,“汪老太爷出身匠籍,小的时候跟着母亲改嫁,一度姓程,后来科举出仕之后才改姓。而他这个人呢,被誉为不阿权贵,治理一地都有善政,在乡间的风评也还算不错。至少,也没听说夺人田产,也没听说欺男霸女,这劣迹两个字要搜罗,我相信当然是搜罗得到的,但有意义吗?”

既然是同乡同姓,即便真的是深仇大恨,汪孚林也相信,要是他听郑班头的蛊惑,去翻一些汪尚宁家中子弟的劣迹出来,然后让叶钧耀往大里审问,那么他绝对相信,最终叶大县尊非但得不到青天名声,反而可能会把乌纱帽给砸了!毕竟,一个担任过巡抚布政使这一级高官的人物,总有那么几个故旧在!就算是被汪尚宁算计了一次又一次的汪道昆,都没把主意打到搜寻劣迹上。

因为松明山汪氏也未必就一定干净到水清无鱼,半点泥沙都没有!

“所以,你这些都是废话。如果只是这样而已,那对不住,我还要养伤,你们可以走了。”

见郑班头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其他几个皂隶彼此面面相觑,全都生出了一种极度不妙的感觉。突然,有人开腔说道:“小官人,小的还有一件事要举发!之前去义店闹事的那群人里头,有些是休宁那些粮商纠集的,还有些人是汪家三老太爷的孙子汪幼旻找的!”

这还差不多!

汪孚林手一支床板,立刻坐直了,随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如果能把汪幼旻找的那些闹事的都揪出来,证实中间有这么一层联系,哪怕不是汪幼旻,只是汪家人,昨天晚堂郑班头你顶撞方县丞的事情,我可以去求一求县尊既往不咎。找不到的话,就把你说的这个消息给放出去。让人知道,歙人卖粮无门的时候,竦川汪氏不肯出手,非但如此,发现义店红红火火,他们心怀不忿,还和其他五县的人沆瀣一气,坑自己人的店!”

郑班头这才如蒙大赦,慌忙答应。等到和其他皂隶一块退出屋子的时候,他不禁用激赏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个打破僵局的年轻皂隶,心想这小子实在是有前途。可想到自己在汪孚林面前说什么被驳什么的经历,他不禁又摸了摸脖子,第一次考虑是不是要好好学习揣摩一下,吴司吏那种强大的战斗力。要是学不会,他这半路投靠的还真是未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啊!

接下来整整三天,征输库旁边的那家的义店中,前来赎回粮食,然后去吴兴才等几家休宁粮店变卖的农人,自始至终络绎不绝。而且最滑稽的情况是,一拨人同来,凑出的钱先赎回了一批粮食去那边变卖了,等钱到手再到这边来赎第二批,来来回回倒腾一趟,一行乡民方才结伴欢欢喜喜地回去。所以仅仅是三天过后,粮商同盟就受不了如此涨价带来的负面影响了。

义店那边兴许只是提高了工作量,一石粮食一分银子的差价,几百石也只不过赚了区区几两的差价,可他们却折腾不起,尤其是多出银子还要坏名声。而且,人人都知道义店那边竟然能够如此赎回,那些新进城卖粮的六县百姓,哪怕面对同样的价钱,几乎全都选择了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往那边卖。闹来闹去,他们只是平白多出银子,贴补了那些看到差价后心动的乡民!

于是,坐不住的粮商们终于联袂登门求见,希望能够和汪小秀才达成一个妥协。虽说这一仗打得实在憋屈,可粮商们却并不是全无底气。他们是多年老坐商了,资本雄厚,可汪孚林家中据说负债累累,这次不过是在各家大户那里凑了点银子,能有多少钱?倘若汪孚林执意要继续这么蛮干下去,他们并不介意在接下来水稻收割乃至于春天播种的时候,给他一点厉害看看!

然而,他们却遗憾地扑了个空,汪家竟是铁将军把门,连个应声的都没有。

汪二娘和汪小妹今天是被叶明月请了同去西干山太平兴国寺“还愿”,汪孚林自己不去,却推荐户房司吏刘会早堂之后请个假,把媳妇刘洪氏一块带上,给她们当向导,顺带也好好休息一天,纯当夏税之后的难得放松。而李师爷起行在即,金宝和秋枫加上叶小胖,三个人陪着李师爷去会文了。叶青龙这大掌柜,如今当然更不会离开义店半步。至于汪小官人,尽管那只伤筋的右脚还没痊愈,但坐滑竿总是无碍的,所以轿夫都跟着一走,汪家一个人都没有。

而就算汪孚林知道粮商们联袂来见,相较于程乃轩给他带来的大消息,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先顾着那一头。此时此刻,坐在程乃轩那充满书香的屋子里时,他的目光压根无视于那些雅致的陈设,琳琅满目的书籍,只盯着那一袋久未谋面的熟悉东西。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上前捞了一个在手中,丝毫不在意这都是晒干的,随手将其掰成两半,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随着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脑际,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足足四五个月,竟然最先找到的是辣椒!

尽管早就确定汪孚林的吃货本性了,可看到他那陶醉的表情,程乃轩仍然忍不住开玩笑道:“喂喂,你要不要这幅样子啊,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这么些番椒,后头还有一大袋子,总共加在一起还不到二两银子,据说这是一帮水手带来的,听说有人要,他们二话不说就卖了。要不是捎带这东西的是我爹的熟人,这是正好回乡,否则你这东西都比不上路费贵!”

“贵也划算!”

汪孚林心里转着从水煮鱼、宫保鸡丁、红焖黄鳝、小炒肉、麻婆豆腐、干锅香干等等当年最喜欢的各种川菜湘菜,险些连口水都出来了。而且,他清清楚楚记得,哪怕是这种晒干的辣椒,取出籽来,也是有很大可能性发芽结果的,就是授粉的时候得小心些。于是,他立刻大力地夸赞了一下程乃轩办事的效率,随即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我记得从前去黄山的时候,当地人似乎挺爱吃辣的……”

听到人尽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程乃轩简直无话可说了。可让他更没有想到的还在后头,汪孚林瞅了瞅那一小袋干辣椒,竟是神秘兮兮地开口说道:“能不能借你家小厨房用一用?”

程老爷这次突然离开,和他之前回来一样,悄无声息。这尊镇压的大山既然不在了,程乃轩自然成了家中一霸。他上头两个姐姐全都嫁了人,唯一的一个叔父直接带了家眷去了福建行商,所以家里祖母和母亲对他都颇为纵容,汪孚林这点小小要求当然不成问题。然而,当油锅一起,小厨房从管厨的仆妇,再到厨娘又或者烧火的小丫头,一个个全都被呛得逃出来了,站在院子里一个个咳得昏天黑地。

至于看热闹的程乃轩,更是第一个狼狈逃窜。此时此刻,他看向厨房,见汪孚林仍然没从里头出来,分明还窝在那炮制东西,他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自己却再不敢回去看热闹了。

圣人说君子远庖厨,绝对是有道理的!

第一七五章 带程公子去相亲

汪孚林当年那手厨艺,完全都是在钱包和满足口舌之欲这两者的艰难平衡之间,一点一点练成的。下馆子的性价比当然比不上自己做,而不做的结果就是没得吃,所以他也只好摒弃君子远庖厨的所谓传统,自己亲自下厨满足自己的嘴。尽管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头几个月,他倒是没做饭,可在他看来,不论是松明山的汪七嫂,还是马家客栈的厨子,又或者是刘洪氏,做菜的手艺都还算中上,满足他那张刁钻的嘴就有些不够看了。

他之所以一直都忍着没下厨,那是因为他最擅长做的菜,无一例外都少不了一样必备的佐料,那就是辣椒!

也许是因为程老爷对汪孚林素来赏识,也许是因为觉得儿子交的这个朋友颇为仗义,尽管汪孚林折腾了两个菜之后,小厨房里那浓重的辣椒味让厨娘们望而却步,丫头们抱怨连天,但上头老太太和太太半句闲话没有,仆妇们也只能暗地犯嘀咕。至于程乃轩,当那一大盆豆腐,一大盆黄鳝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先往后头闪了半步,随即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确定,这么红通通的,真能吃?”

“我已经很照顾你口味了,只是微辣而已。”

见程乃轩还在犹豫,汪孚林二话不说先给自己盛了两大勺的麻婆豆腐。一口下肚,他只觉得那种麻辣鲜香在口腔中完全散发了开来,那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西红柿、玉米、花生、红薯、土豆等一系列美洲特色农产品全都给找全!且不说口味,后两种全都是备战备荒的好东西!

眼见汪孚林已经大快朵颐,程乃轩方才犹犹豫豫伸出了筷子,只是一小口,他就倒吸一口凉气,可那种说不出的刺激之后,回味却让他大为意动。他本来就是那种喜好新奇,很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人,故而最初还只是浅尝辄止,很快就和汪孚林筷子打起了架,待到两人风卷残云一般把两个菜消灭干净,他方才满足地摸着肚子说:“从前我就没觉得吃这玩意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今天却仿佛胃口大开似的!”

“你说对了,辣椒最大的功效,就是驱寒开胃祛湿。听说各种各样辣椒的辣度鲜度还各不相同……”

程乃轩对于功效之类的不太感兴趣,他更在意的是好吃。不等汪孚林把话说完,他就眉开眼笑地说:“看来吃上头,你的眼光还真是不错。咱们那林木轩最近风头正劲,多亏了你说动叶小姐亲自推介,这美人果和状元果卖得好极了!徐叔之前还怀疑这事情到底行不行,现如今见着我那叫一个客气,和从前看我爹面子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不过,就是这小胡桃全都是野生的,采摘收上来不太方便,而且外头如今已经有别人家在收了。”

“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个先来后到的时间差。我们唯一的优势在于,衣香社那些大小姐们全都认准了林木轩的美人果才是正品。这些大户人家不会在乎钱,在乎的是面子,难道因为那区区一丁点钱的差价,就让人质疑自家的实力?”汪孚林想当初就觉得林木轩这名字实在是太风雅,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风雅这东西还是很有作用的,“对了,那些街头小推车呢?”

“一包一包虽说卖不出大价钱,可因为美人果和状元果那么红红火火,也有不少人买去尝鲜。只不过价钱太贱,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林木轩一个零头。不过就因为卖得贱,有人买了过去冒充卖,可因为一个放盐,一个不放盐,再加上一个是拣选过的,一个是没挑过的,差别大,除非真贪便宜的,否则怎也不至于出问题。”

说到这里,程大公子伸出一个巴掌,兴奋地在汪孚林面前晃了两下:“林木轩这些干果,五天之内净赚五十两!”

虽说这和盐商们日进斗金的大手笔相比,只不过一个区区微不足道的数字,但对于投入而言,仍然相当可观。所以,汪孚林眼看程大公子在那抠着手指头算一个月多少,一年多少,他不禁干咳一声说:“怎么样,我这吃货想的行当,应该还不错吧?既然如此,我打算开个专卖辣椒菜的馆子,你要不要也掺和一脚?”

“那还用说!”

程乃轩兴奋地一拍巴掌,可紧跟着,他就皱了皱眉头:“话说,比起这些一本万利的生意来,义店就真的是亏本赚吆喝,而且占用资金太大。我那私房钱投进去倒无所谓,可我就弄不懂你了,这些小成本高产出的事情不做,非得折腾这种容易引来别人针对和反弹的东西干嘛?”

“我问你,你爹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可是,两淮盐运使司要决定什么事,你爹说得上话吗?”

“大概,能说得上一两句,毕竟爹在盐商当中也算一号人物。”

“人一定要吃饭,喝水,吃盐,这种东西是必需品,至于其他的,那是可有可无的。比如说小胡桃,比如说辣椒。这些东西,用来赚点小钱甚至大钱,都可以,但要作为可以主导的大本钱,那就很难了。义店从现在看来,赔本赚吆喝,而且占用的资金大,但被乡民们赎回又卖给别的米行粮店这一闹,占用的资金反而不多了。借用这样一个看上去有些畸形的店,我并不仅仅是打算向那些粮商展示一下力量,而是用来商鞅立木,让人相信我。”

程乃轩只觉得有听没有懂,但他这个人素来豁达,想着横竖还有更赚钱的生意,他也就不去试图了解汪孚林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说到底,程老爷不在,他就如同笼中鸟得了自由,彻彻底底没了负担。可是,当他让丫头进来收拾了碗筷,准备拉着汪孚林去林木轩看看生意兴隆的光景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湘妃竹帘被人高高打起,就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搀扶着一位老妇进了屋子。

“祖母,娘!你们怎么来了!”

见程乃轩一下子跳了起来迎上前去,汪孚林也赶紧起身,想到自己拿到辣椒,甚至来不及回家,就借用人家小厨房倒腾了一出,他不禁有些心虚,可还不等他上前行礼之后好好解释两句,来的这两位便齐齐对他报以和蔼亲切的笑容。

上一次程乃轩躲藏在松明山村金宝家废屋被汪孚林发现之后,他两次跑来程家大宅见程老爷的时候,后一次这婆媳俩曾经郑重其事地托他帮忙照拂,此时再见,两人也是客气有加,寒暄了好一阵子之后,却抛出了一个让他愕然的正题。

“三天后,让我陪程兄去许村,贺许老太公一百零二岁生辰?”

只听到一个许字,汪孚林就本能地瞥了一眼程乃轩,心里有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果然,他还没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程乃轩就立刻炸了。

“我不去!”

然而,一向宠他惯他的祖母许氏,此时此刻却重重一拄拐杖,沉声喝道:“人家汪小相公比你还年少两岁,父母不在,却担当起了一家之主的职责,前前后后替家里遮挡了多少风雨,可你呢?你之前为了这门亲事,一再胡闹,甚至于自污,你知不知道,若是许家因此退亲,程家就你这样一个子嗣,日后你还要让你爹如何在两淮商场,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立足?”

许老夫人骂过之后,搀扶着她的黄夫人便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许老太公当年资助过许翰林,而且他和夫人都是朝廷旌表过的,为此今年寿辰,从上至下必定有很多人去贺寿,许翰林人在京城,他家中夫人小姐却必定会去帮衬。你身为晚辈,本来就该替你爹去走一趟,而汪小相公代汪部院去贺寿探望,这也是应当的。到时候你再让汪小相公陪你去一趟许家,见上许家小姐一面,省得你这个孽障心心念念觉得人家不好!”

程乃轩看看前所未有严厉的祖母,再看看满脸痛心疾首的母亲,最终偷瞥了一眼汪孚林,见其无奈地冲自己点了点头,他只好耷拉下了脑袋。可在心里,他也愿意去最后证实一下,自己的未婚妻到底是不是当初那个害得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的鬼面女子。只要不是,他也不用这样闻许色变地过日子!

尽管这几个月来,对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的知名人物,汪孚林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但能上徽州府志的,不是科举有成,就是仕途得意,总之至少得是个举人,所以,单凭许村许老太公这个描述,汪孚林压根不知道人家是谁——料想从前那个闷在松明山一心读死书的汪小秀才,也绝对不会知道。值得庆幸的是,程家人做事周到万分,竟连他那份礼物也给一并准备好了。他本待拒绝,可听说是程老爷临走时的意思,只能领情。

等他从程家回到自家门口,推门时却发现门虚掩着,进去一看,他就看到,是李师爷和金宝秋枫叶小胖已经回来了。

既然有了李师爷这本活字典,汪孚林自然不吝讨教,结果却被李师爷用犹如看什么一般的眼神打量了一阵子。

“说你书呆吧,你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比那些胥吏差役还精;可说你不书呆吧……你连许村那对瑞侣都不知道。你如今代表郧阳巡抚汪部院,要是程家不提出让你陪程公子去拜寿,你万一真漏掉这桩大事,传扬出去,人家岂不会说汪部院不敬老?”

说到这里,李师爷猛然警醒到,不止是汪孚林忽略了这一茬,似乎他自己,也没有提醒过叶县尊。

汪孚林顿时哑口无言,他突然发现,自家虽说人手已经很不少了,但还缺一个能够掌管行程表的管家。毕竟,这些过节过寿等等必要的事情,他怎么记得住?

第一七六章 还是故乡好

事实证明,李师爷并没有猜错。差点忽略掉许村那位人瑞许老太公寿辰的,并不仅仅只有汪孚林,叶钧耀这位歙县令,也确实懵然无知。

后世百岁寿星尚且会受到人们追捧,更不要说如今这人均寿命顶多四五十的大明朝。所以,那对丈夫一百零二岁,妻子一百零四岁的许村瑞侣,不但是整个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的荣耀,而且也很符合隆庆皇帝推崇瑞侣的价值观,故而去年,也就是隆庆三年,朝廷竟是钦赐双寿承恩坊,对这对百岁夫妇赐官赐封表示嘉奖。正因为如此,此次徽州府从官吏到士绅,头面人物几乎都准备了相应的寿礼,亲自又或者派出代表前去许村,向那位许老太公拜寿。

叶大炮原本还跳脚于三班六房这么多人,竟是没人记得提醒自己,可汪孚林和李师爷一劝解,说是最近事多,大家未必记得过来,他才悻悻放下原打算敲打上下的大棒。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叶明月早已连贺寿的寿礼以及寿面寿桃都一块备办好了,只准备临到晚上才通知他,这也让他哑巴了。

叶小胖好动,这次连忙又主动请缨担当重任,叶大炮本想请李师爷同行多加提点,可一想到自己身边没个人帮手,他思来想去,又命人去打探了一番,得知府城县城不少大户人家,有些夫人带着闺秀去拜见许老太公夫人宋氏,他想着女儿行事周到,干脆让女儿带上叶小胖同去,而李师爷留下给自己帮手。

李师爷对此无可无不可,汪孚林却有些犹豫要不要带两个妹妹。想到许村在府城西北四十里,如果要去拜寿,要么在许村哪里借宿一晚,要不就干脆在松明山停留半日。于是,他就打定主意,带上两个妹妹和金宝秋枫,早一天出发,趁这个机会回一趟松明山。因为考虑到自家房子不大的问题,他原想着干脆和叶明月叶小胖姐弟分开走,谁知道一听说还能去松明山,还能留宿一天,叶小胖立刻软磨硬泡起了父亲。

于是,叶大炮一点头,汪孚林顿时不得不面对比上次杀向松明山那一行还要庞大一倍的豪华阵容。

这是去给人拜寿吗?这怎么看怎么像是秋游!

而临行之前的傍晚,他一时起意去了一下县城中租借给戚家军将兵的祖宅,问了问戚良,这位前悍将竟是点了头,又叫了两个腿脚方便的老卒随行。眇目的戚良看上去并不凶恶,那张憨厚的脸反而显得和寻常乡民没什么两样,但他那戚家军的名头,汪孚林却知道这贺寿队伍的安全性问题就不用担心了。

程乃轩毫不在意阵容豪华,他恨不得这次去的人越多越好,仿佛这些人全都是给他保驾护航,免得他受未婚妻欺负,当然举双手欢迎。

汪孚林脚才消肿,勉强走路不太成问题,一路上自然只能坐滑竿。只不过,鉴于之前坐轿子的糟糕体验,他瞅着机会和戚良约定,等回头伤好之后,一定就去和这位学骑马。

这浩浩荡荡一行人抵达松明山后,村民得知汪小官人回来了,自然是围上来问东问西,一听说来的还有叶县尊家公子小姐,竟都抢着腾出屋子给人住。

到最后,还是何为代汪道昆的父亲汪良彬出面,请了叶明月叶小胖以及程乃轩戚良等人借住松园。至于汪孚林和汪二娘汪小妹金宝秋枫,却婉言谢绝了住松园,选择了回自己家。毕竟,蜗居虽小,五脏俱全,又到底是自家老宅,比寄居别人家感觉舒坦得多。扑倒在自己屋子里那张斑驳掉漆,一动就会嘎吱作响的床上,汪孚林舒舒服服打了几个滚。好一会儿过后,眼见得门前有人影,他方才懒洋洋地问道:“谁?”

“爹。”

“小官人。”

汪孚林一看是金宝,后头还跟着秋枫,他就笑了起来:“重回老宅,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在县后街住得太舒服,觉得这里又逼仄,又老旧?”

“没有没有,挺好的。”秋枫赶紧摇头,等发现汪孚林坐起身来,饶有兴致看着他,他才小声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城里那屋子再好,也是别人的。”

汪孚林听这小家伙竟然还说大道理,顿时乐了,等看着金宝时,金宝却说道:“我还是觉得松明山好,清净安闲,不像城里,太乱。”

对于还只有八岁的金宝来说,他不懂那些来回角力,甚至连像秋枫这样当双面间谍,都还绝对没办法胜任,所以他只觉得城里太乱,不如松明山的宁静。而秋枫对此当然不能苟同,他和金宝已经很熟了,不再有之前那些滑稽的妒忌,这会儿就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

汪孚林也不说谁对谁错,笑着站起身在每人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说道:“难得回来,吃过午饭之后,你们就在村里四处走走,好好转一转,散散心!”

住在松园那里的人,午饭自然有那边负责,而汪孚林这边回来得突然,按照汪七的打算,原本是要妻子好好做上一大桌的,汪孚林却制止了老仆,让他尽着厨下那些新鲜采摘的蔬菜瓜果,以及四乡八邻闻讯送来的鸡蛋猪肉等等,做点家乡风味即可。而他虽说随身带着一小包干辣椒末,可要下厨的打算却被汪七给掐灭在了苗头状态,只能怏怏作罢。至于汪二娘,拉着汪小妹久违地喂鸡摘菜,那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飘荡,仿佛把一切阴霾都给冲干净了。

一顿饭吃得简单却又舒服,午后,汪二娘拉着汪小妹,又叫上汪七带路,竟是跑去对面西溪南村,找做糖葫芦的松伯,也不知道是否想要顺几支糖葫芦回来。金宝则是想回自家废屋看看,汪孚林不放心,让秋枫跟着同去。因为其他人全都在松园,他就清闲了下来,午后打了个小盹后,出了自家宅子,漫步在田埂上,看着两边已经呈现出一片金黄色的稻田,只觉得心情很好。

“林哥儿!”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汪孚林回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认识的乡民,便笑着叫了一声汪四哥。来人眉开眼笑地上了前来,随即便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只想问问,回头这稻子收割了上来,义店收不收?”

“当然收。”汪孚林想都不想便吐出这三个字,随即却又补充道,“但这事情是我发起的,却不是我一个人经管的,只能告示出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见那汪四哥有些怏怏,他便挤了挤眼睛说道:“不过,汪四哥你家里菜种得最好,要是你愿意,回头进城找我,以后叶县尊家采买菜蔬瓜果,我托人照顾一下你。”

汪四哥原本还嘀咕汪孚林不照顾乡亲,此刻一听这话立刻喜上眉梢,不消一会儿就步履轻快地走了。

到底是读书蔚然成风的松明山村,乡民的胃口还不算大,容易打发!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丝毫没有影响汪孚林颇为不错的心情。可脚上扭伤既然还没好,他走到村口也就止了步,坐在当初那块汪道贯搁衣服的大石头上,看着丰乐河出神。突然,他只觉得肩膀上被人拍了拍,顿时回过了头,却发现身后站着一身男装的小北。白天的时候,小丫头和戚家军那些将兵一样骑马相随,如今乍一看去,赫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他多瞅了两眼,突然开口问道:“那只害得我扭伤脚的兔子呢?”

自从接了叶明月从西干山回来,之后又和汪家姊妹同去水西十寺“还愿”,其实是游玩,小北一直都在避免和汪孚林打照面,更不要说按照叶明月的话,上门赔礼了。这会儿她远远看到汪孚林在丰乐河边,鬼使神差地就过来了,可一巴掌拍醒了人之后,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本以为汪孚林一开口,不是兴师问罪埋怨她不道歉,就是和从前那样捉弄自己,可没想到人家竟是问那只兔子!

于是,她干脆硬梆梆地说道:“吃了!”

“吃了?”汪孚林一挑眉毛,继而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的半只呢?”

小北顿时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那是我打的,凭什么有你的半只?”

“就为了你这只兔子,我的脚都扭伤了,就算为了赔礼,你也得留一半战利品给我,这合情合理吧?总之,吃了你就另打一只给我,那样就两清了!”

见汪孚林说完话就回过头去,继续看着丰乐河发呆,小北顿时快气疯了。她是打算勉勉强强赔个礼算了,可汪孚林这算是什么态度!她好歹还背了他这么远一程路呢!她伸出拳头示威似的在他脑袋上方挥了挥,可终究还是气馁地放了下来,随即没好气地说道:“半只已经吃了,还有半只,张嫂说熏干了做腊兔肉,你要的话,回城就给你送去!”

“要,干嘛不要?正好打牙祭!”

哼,大吃货!

听到身后脚步声蹬蹬蹬远去,汪孚林不禁支着下巴,笑了起来。逗这丫头的感觉和惹毛自家两个妹妹的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个二十多岁就能够升格被人叫大叔的年头,所以游野泳的闲人汪二老爷有些事不得不背着人才能做,可他就不同了,顶着个十四岁的皮囊,哪怕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最多被人说两句年少轻狂。在城里劳心劳力憋了这么多天,如今回到松明山,他突然有一种忘情宣泄的冲动。于是,他把两只巴掌放在嘴边做喇叭状,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诶啰啷啰,挑起扁担啷啷采,光采,上山岗吆啰啰……”

刚走到村口的小北倏然回头,见那扯开喉咙唱着奇怪曲调的果然是汪小秀才,她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渐渐的,村口有其他松明山的乡民闻听动静出来,探头探脑张望的同时,还笑嘻嘻指指点点说着话。见此情景,她不禁替他捏着一把汗,暗想这家伙别把自己名声给赔进去了。可谁曾想,其中一个中年妇人竟说出一句让她险些一个趔趄的话来。

“到底是读书相公,唱的歌词糙理不糙,朗朗上口!”

小北简直纳闷了。这不就是些粗话俚语,哪里词糙理不糙,朗朗上口了?

第一七七章 贺寿遇到闺秀团

如果说,松明山只是因为出了个汪道昆,方才在整个歙县乃至于徽州府颇为出名,那许村就是货真价实的源远流长,名人辈出。这里的历史能够追溯到东汉,而到了宋时,如王安石、欧阳修那些如雷贯耳的名人,都曾经为这里的许氏名人做宗谱,写世系表,朱熹文天祥也有相应序、跋留下。和松明山那一座进士及第的牌坊相比,这里简直是牌坊林立,古宅遍地,随便遇到个半大孩子,兴许都能对你张口说出祖上一大堆知名人物。

就连斗山街许家,也是发源自许村,更不要说由此繁衍生息出去的各大支族了。

所以,汪孚林一行人根本就不必问人家许老太公家在何处,因为这一日是正寿,只要跟着人流最多的地方往前走,那准没错。

一条昉溪从西北到东南穿过许村,经由这么多年发展下来,这里说是村,其实早已超过一般城镇的规模。石板路上两边尽是典型的徽式宅院,从村口进来,过了昇平桥,汪孚林一行人便先后经过好几处牌坊,每一座后头,都是一座白墙黛瓦的豪宅,其中一座,村人舍其名而不称,只叫做大邦伯第。只看门楼那四柱三开间五重檐的排场,而且竟然是一代大儒湛若水题的字,汪孚林甚至要以为那是哪位大学士家,可一问才知道,原主人竟然只是个知府!

但这是一位政绩卓著,人人称道的知府!

至于一路前行,那些各式各样的牌坊就更多了,终于,众人抵达了横跨在昉溪上的高阳廊桥。这是一座风雨桥,由于前头人多,汪孚林等着过桥的时候,抽空看了一下桥旁的碑文,这才知道,这桥原本是石墩木桥,弘治年间改成了石拱桥,到了嘉靖年间,又加盖廊屋,行人因此免受风吹日晒雨淋。

这些廊屋一共七间,人走在其中,还能通过精工细作的花窗看到外间河面上的景色,中间设有永镇安流的神龛,房顶上是游龙戏凤的彩绘,两旁甚至还有长凳供人休息。头一次来的叶小胖不禁啧啧称奇,拉着金宝和秋枫嘀咕个没完。

等过了这座高阳廊桥,便是双寿承恩坊了。

这座石质牌坊四柱三间,有三层楼那么高,楹柱两侧雕着奔狮图,柱、梁、拱、隔扉上也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雕刻,但最最引人注目的,却还是上首的字。因为是去年才敕建的,这簇新的牌坊尚未经历太多风吹日晒雨淋,此刻巍然矗立,自有一股凌人气势。

而到了这里,那路途简直是水泄不通。虽则汪孚林这一行人当中,还有歙县父母官叶县尊的公子千金,按照通常原则,当然可以率先通行,可这时候若是恃强让人让路,那就有违今天来贺寿的本意了。所以,汪孚林问过叶明月的意见后,征得同意,他也不嫌路途拥堵,就这么在人群中徐徐跟着前行,同时充分发挥人小嘴甜的特质,打探四周人的来路,然后拉关系,扯家常,反正在他看来,把这当成消磨时间也好。

须臾,前后左右就全都知道了,他便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汪小秀才,汪道昆上任之后,松明山汪氏的代表。

反而叶小胖没有那么高的人气。知县只得一任,顶多三年,而乡宦却是如无意外,一辈子都是本地豪强,所以,纵使汪孚林会引介一下他这位叶公子,别人亦是恭敬而客气,但要说热络,那就远远比不上对汪小官人了。叶小胖也不擅长这个,和人攀谈一两句,他就看着人家拉着汪小官人套近乎去了。

发觉汪孚林长袖善舞,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他叹了一口气,对金宝低声说道:“金宝,你爹还真会和人打交道。之前在状元楼时,在松园时,教我那些话都有板有眼,我就比他小两岁,怎么我就说不来那两面光的话来?”

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

骑在马上的小北暗自腹诽。占着马匹高度的光,她能够看到,前头那汹涌的人潮一直蔓延到那座光鲜亮丽的大宅内。虽说没人在意她一个随从,可那些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她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她小时候固然没来过这里,可叶钧耀上任之初,她跟着叶明月,与许家九小姐许薇和几个衣香社的千金们来过许村,当然知道这里尽出名人。

至于那位许老太公,更是一个传奇人物,早年不过塾师,还当过替人写状纸的讼棍,后来行商积攒万贯家业,资助了很多同村学子。如那位许翰林,就是当初得了许老太公慨然资助,方才能够一举中解元,而后金榜题名点为翰林。话说回来,许家大小姐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有点……

“小北,是小北吗?”

小北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自己,登时愣了一愣,举目四望,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说话的人。却只见她后头不远处的一乘小轿中,有一只手正在挥舞。虽说相差不过十几步远,可在这样塞车塞人的情况下,即便已经听出了这声音是谁,但她还是没法过去,又不敢出声暴露自己的女扮男装。而轿子里的叶明月看到小北在马上弯下腰来,对自己说明了一下后头的情况,她就更无奈了。

这位还真是……大庭广众之下出声叫人,而且是叫一个貌似小厮模样的少年,就不怕回头外间胡乱猜测?

汪孚林听到有人在叫小北,他在滑竿上转过头,也看到了那只从小轿中伸出来的手。觉得那声音依稀有些耳熟,而后又认出了那个探出头来却又迅速缩回去的人,他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对于天真烂漫却又古道热肠的许家九小姐,他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可一想到当初在许家被许薇为首那些小丫头围观的经历,他又有些发怵,此时此刻不禁在思量,今天是不是拜完寿后,迅速找程乃轩去许翰林家一趟,然后立马开溜。

至于程乃轩,他在回头看了一眼后,见那轿子湮没在车马中,只是疑惑地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行人才终于挪到了双寿承恩坊下,大门在望,这里就有许家仆人在此迎客接帖子。当汪孚林把手中帖子递上去时,那仆人迅速扫一眼,立刻满脸堆笑。等看到程乃轩的帖子时,他脸上笑容就更盛了:“汪小官人,程小相公,里边请……”

汪孚林却让开一步,请下了滑竿的叶小胖上了前:“不止是我和程兄,叶县尊公务在身,故而遣叶公子和叶小姐同来贺寿。此外,还有戚百户。”

闻听县尊竟是派来一双子女贺寿,还有戚家军的百户,那仆人先是一愣,随即慌忙撂下一句请稍等,继而一溜烟往里头冲去。不消一会儿,他便带着一个中年人迎了出来。那人身穿一身宝蓝色纻丝直裰,看上去相貌堂堂很是富态。一打照面,他先好一番赔罪,旋即便对前头其他宾客告罪了一声,直接把叶家姐弟并汪孚林等人引了进去。一面走,他还一面歉意地说道:“若是早知道县尊和各位如此美意,我原本该先行迎接,免得各位在外等候如此之久。”

“爹来时就吩咐过,既然是诚心贺许老太公大寿,就得有贺寿的诚心。”

叶小胖这话是叶明月教的,此刻说得异常顺溜。他虽胖墩墩圆滚滚,可这形象看着却颇为讨喜,兼且话又诚恳,亲自迎接的许老太公幺孙许友临自是对其大生好感。而同行的其他人也都是会说话的人,包括戚良这位昔日战场骁将。所以,在拜寿者大多还在轮候的时候,他们这一拨人便已经登堂入室,顺顺利利来到了许老太公和宋老太太的面前。

顺嘴一溜吉祥话奉上,汪孚林端详着这两位笑得灿烂,口齿虽然说不上十分清楚,可夫妻对视间仍可见默契的瑞侣,不禁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是不容易。这年头长寿已经很难得,更何况夫妻一块长命百岁?而且,又是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实在是太幸福了。

毕竟不是本家晚辈,多做几个长揖,多说几句好听的话,顺便奉上寿礼,这拜寿的过场就算是过去了。而作为寿星翁的许老太公,竟是还笑眯眯打赏了他们每人一个红包,本着长者赐的原则,汪孚林推辞两句后,就爽快收下了。

而因为今天这样的大场面,许村几乎每家许姓人家都来帮忙,每个人都有职司,或是帮忙安置客人,或是帮忙端茶递水,管着席面等等。而负责款待汪孚林这一行人的,“无巧不巧”,却是许翰林的弟媳胡氏。此刻午宴未开,她就笑着请了众人先去自家,晚一些再过来坐席。

对于这样一个邀请,汪孚林只觉得正中下怀,见程乃轩脸色微妙,他暗自给了这家伙一肘击,继而立刻答应了下来。叶明月早就去过许翰林家,自是没有二话,而戚良却辞以想在许村各处再走走,叶小胖立刻拉着金宝和秋枫,提出跟了戚良一块去瞧瞧,见汪孚林和叶明月点头许了,顿时喜出望外。

胡氏带路,众人不走许家正门出去,而是通过一道侧门,又沿着一条火道走了一箭之地,从一扇小门进去之后,立时别有洞天。那边厢许老太公家的喧嚣立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这边厢的安静祥和。胡氏一解释,众人方才得知,这双寿承恩坊附近聚居的许家诸多人家,大多沾亲带故,通过一条火道相连,白天可以不出大门通过火道走动,晚上有什么事,也可守望相助。至此,众人方才分道扬镳,戚良和叶小胖金宝秋枫出外,其余人却继续往里走。

当汪孚林跟着胡氏踏进一处院子,转瞬之间,这种平和的气氛就被众多莺莺燕燕给搅没了。

倏忽之间,汪孚林就只见那边门帘晃动,五六个衣着喜庆的少女从堂屋里出来,为首的恰是许薇。听胡氏一解说,他才知道,这帮斗山街许家的孙小姐们,因为那边厢等着贺寿的人太多,竟是没有进许家大宅,而是提前到了这里。

眼见叶明月连忙招呼小北摘下那顶男式六合帽,拉着汪二娘汪小妹,笑着上前去和那帮八卦闺秀团成员会合,不消一会儿人就都进堂屋了,汪孚林就拍了一记整个人都有些畏畏缩缩的程乃轩,没好气地低声提醒道:“打起精神来,别忘了我今天干什么陪你来的!”

程乃轩这才一个激灵惊醒,眼看胡氏还在旁边,他便鼓足勇气上前说道:“三太太,我今日来,祖母和母亲嘱咐我,务必拜会……”

他这话还没说完,胡氏便抿嘴笑道:“大嫂就在堂屋里,你和汪小官人若是想要进去,到门口通报一声就行了。”

这下,就连汪孚林也头痛了。那堂屋之中也不知道挤了多少闺秀,一会儿就是进去,看得清谁是谁?更不要说窥探什么性情品行了!而且,他现在不怕被人围观,但最怕被一群小丫头围观!

第一七八章 汪小官人婚配否?

汪孚林昨日回了一趟松明山,晚间则去了汪道昆松园拜会,虽说老姨奶奶何为给他打点了一份代松明山汪氏送给许老太公的礼物,可他这个亲自贺寿的人总不能没一点表示,程家给他准备的礼物就派上了用场。而且,其中一块五蝠贺寿的镇纸明显颇为珍贵,价值不菲。所以,这会儿哪怕堂屋里头是刀山火海,可拿人的手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程乃轩一同进去。

在门口由一个笑眯眯的圆脸仆妇通报了一声后,里头叽叽喳喳的声音须臾停歇,紧跟着,便是一个中年女人和蔼的声音:“二位进来吧。”

看到程乃轩还在那犹豫,汪孚林不禁没好气地用脚轻轻踢了过去,直到其犹犹豫豫跨出第一步进了门,他才跟在了后头。一进堂屋,他就发现这屋子大约只有三开间,但前后用一座木屏风和纱帘做了隔断,四下摆设没有任何珠玉辉耀的奢华之物,无不是些家常东西。而居中坐着的中年妇人四十出头光景,和程乃轩母亲黄夫人相比,少了几分富态雍容,但人此刻满脸含笑,眉眼弯弯,似乎并不难打交道。

至于刚刚正在这里的那些闺秀们,此刻一个不见,显然全都躲到屏风后头去了,但却一丝说笑声也没有,屏风两侧纱帘后头瞧不见一个人影,就连那极其喜欢凑热闹的叶明月和小北也是如此。

无论在外头如何患得患失,真正踏入此间,程乃轩就豁出去了。他先行长揖行礼,直起腰后,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家父数日前启程前往扬州,临行前嘱托我,一定要来拜望夫人,可我这些天和汪贤弟忙碌于琐事,一直都抽不出空,只能借着今天给许老太公拜寿,这才过来拜望夫人,还请恕罪。”

汪孚林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正经的程乃轩,暗笑这家伙摆出样子来的时候,那言行举止还是很得体的。听听这说出来的话,不知道的人谁能想到,就今天前来许村拜寿,还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婆媳俩齐上阵,摆事实讲道理,甚至把自己这个损友都给一块拉上了,方才促成了此行?

程乃轩的未来岳母鲍夫人当然也知道,程乃轩并不是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好少年,可婚事都定下来了,准女婿要在面前表现一下,她不得不配合。毕竟,此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曾经让她很堵心,直到程老爷亲自登门解释,这才少许澄清了一些。最重要的是,程老爷委婉提出,当初程乃轩和自家女儿远远照面的一次,出了些岔子,以至于程乃轩至今耿耿于怀,这才行止有差池。她想到小夫妻未来的和谐,在对方百般求恳下,方才决定答应。

此时,她一面和程乃轩寒暄,一面打量着他旁边的汪孚林,知道人就是那个在歙县乃至于整个徽州府都声名鹊起的小秀才,她不由得斟酌了起来。

于是,一来一回十几句纯粹套近乎的话说完之后,鲍夫人突然笑问汪孚林道:“这几个月,我这个深宅妇人也听说了汪小官人不少事迹,难得你父母在外,你却把内内外外都操持得这么周全,还能够急乡民之所急。之前我家三叔从城里回来时,说起你的义举,还赞不绝口。”

真的赞不绝口?没有因为我硬把大家拉下水而心里不痛快?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脸上大义凛然,嘴上谦逊有加。鲍夫人看在眼里,想到汪道昆如今已经官居郧阳巡抚,又和阁老张居正是同年,她就更加心动了起来,突然更加和颜悦色地问道:“不知道汪小官人可定下婚事了?”

此话一出,程乃轩傻了,汪孚林木了。但反应更大的,不是他们这前台三人,而是屏风和纱帘遮掩的大后台。一片寂静之中,就只听转瞬间就是两个响亮的声音。

咣当——

咚——

就连沉浸在震惊和后悔之中的汪孚林,回过神后也不禁有些好奇,后头先后两声究竟是谁砸的东西。他反而没注意到程乃轩一个劲偷瞟他,而鲍夫人那张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微妙。事实上,鲍夫人确实是一时起意,这种话怎么也应该是私底下探听,而不是在后头一大堆各式各样千金闺秀的时候问,可她偏偏鬼使神差,突然问了出来,后头那些小丫头们有如此反应也不奇怪。她如今最焦心的反而是,后头究竟是谁如此失态。

和程乃轩有婚约的长女不在这儿,幼女还小,其他程家本家的千金闺秀们也无所谓,千万别是自家外甥女就行了!

屏风后头,第一个失手砸了杯子的许薇晃了晃脑袋,却没理会四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闷声不响蹲下身来准备捡拾东西,谁知道却被人抢在了前面。见小北手忙脚乱三下五除二把一堆碎片都捡了起来放在手帕里一团包了,继而东张西望找地方扔东西,她想到小北是在自己之后,弄翻了黄杨果盘,她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心绪,赶紧上前一把拉着小北,低声说道:“走,我们把这些碎片丢到外头去。”

这两个失手摔了东西的人跑去了外头,剩下的人你眼看我眼,叶明月便收获了最多的审视目光,直叫她哭笑不得。汪小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汪二娘却是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的。

将茶盏碎片给扔了之后,小北正想着幸好许翰林家是中了进士后,方才渐渐殷实起来的,否则许薇即便摔了一个茶盏,兴许就是天价,而好在自己打翻的是砸不坏的木盘。这时候,她就只觉得有人拽着自己的胳膊,随即听到一声抱怨:“七叔父人挺好的,可七叔母就喜欢自说自话!元娘都已经定给程乃轩那家伙了,可幼娘才多大?今年才七岁!要真的把幼娘许配给汪小相公,这得多少年啊,我那时候听到实在是吓着了,这才摔了东西!”

“九小姐怎么知道,翰林夫人不是给本家又或者娘家其他小姐牵线搭桥?”

反问一句之后,见许薇顿时哑口无言,小北方才轻轻吐了吐舌头。幸好小姐从没有明说,对那位汪小秀才有意思,否则就凭眼下人家的抢手程度,这还真说不好。她也是的,那时候那么失态干什么?这会儿屋子里那些许家闺秀千金们会拿什么眼神去看小姐?

一个慌乱失神,一个茫然发呆,当叶明月久久不见两人进来,不得不告罪一声出来找人的时候,发现的却是许薇和小北傻站在那儿的情景。她又好气又好笑,可小北她还能说,许薇却只是她的手帕交,她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总算是把两人给拉回了魂。可接下来的进展,却有些微妙。小北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摔东西的事,许薇却紧张地拉着她问道:“明月姐姐,里面怎样了?”

“放心,汪小官人很聪明,立时三刻就把话题岔到那位程公子身上了。”想到汪孚林那时候尴尬的表情,看到许薇如释重负,小北则是轻哼一声笑了起来,叶明月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县衙吏役如今畏之如虎的汪小官人,竟然也有今天这样险些下不来台的一天。

之前那会儿,若不是前后两声响动,汪孚林确实有些猝不及防,可既然有这样完美的插曲,他虽说无奈于今天自己这个陪客却惹祸上身,但还是立刻岔开话题,表达了一下自己和程乃轩打算求见颇有文名的许大公子,请教一下诗词文章的心愿。这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吩咐的托词,因此鲍夫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后,立刻就同意了,当即唤了仆妇过来带两人去。

自打听说程乃轩的未来岳父竟然是一位翰林,汪孚林就费了点心思打听,知道这位名叫许国,因为许村善人资助才有今天,而知道那个资助人就是许老太公,那还是因为这次拜寿再次去打听的。如今许国在京师翰林院供职,家眷却都留在许村,而且屋宅并不算规模极大,由此可见也是担心京师大,居不易,他对于许家的光景当然有几分认识。所以,程许两家的婚事,显然也算是官商两条道的结合,程乃轩之前凭着一点乱七八糟的计划就想搅黄,那显然是痴人说梦。

然而,走着走着,最初心不在焉的他就发现,引路的仆妇在故意带他们兜圈子。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损友,发现程乃轩只顾低着头数地上的砖,也就懒得提醒这家伙了,干脆直截了当对前头的仆妇说道:“许大公子的书房这么远吗?”

那仆妇顿时人一僵,赶紧回头陪笑道:“对不住二位公子,是小妇人昏了头,刚才走岔了路,这就立刻到了。”

这下子,不消一会儿功夫,跟着穿过一道小门,汪孚林和程乃轩便来到了一处看上去有些逼仄的小院子里。迎面的一处屋子坐西朝东,并不是最好的朝向,光是从外间看,格局应该窄而长,这样的屋舍,别说放在黄家坞程家大宅,那绝对够不上主人起居,就连汪孚林那县后街上的临时小家,前院的屋子也比这里强得多。就在这时候,屋子的门咿呀一声打开,紧跟着从里头出来的,赫然是一个身量中等的少女。

虽说因为低着头,她的容貌一时看不清,但只凭露出的轮廓,汪孚林至少可以确定,那怎么也算得上清秀佳人的范畴。她大约是听到动静,猛地一抬头,正好和汪孚林程乃轩对了一眼,登时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慌乱不知所措的表情。那引路的仆妇赶紧三两步迎上前去,屈膝叫道:“大小姐。”

大小姐?许家大小姐?既然这是按照长辈设计的家中偶遇剧本走的,那么就是说,这便是程乃轩的未婚妻?放狗吓程大公子的鬼面女?不对啊,看人家紧咬嘴唇分明怕生人的架势,没被他们俩吓着就不错了!

汪孚林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恨不得躲在仆妇身后的许大小姐,再一次认定,程乃轩的心理阴影,不是十有八九有问题,而是肯定有问题!

第一七九章 再一次的相亲,秋高气爽的午觉

“李妈妈……他们是……”

今天带路的仆妇是鲍夫人身边的心腹李妈妈,早知道大小姐的脾性,一路兜来转去,也是为了让长公子能够有个机会,暗示一下大小姐——要是早说,这位生性腼腆的闺秀说不定早就吓得躲在闺房里头不出来,更不要说见人了。于是,哪怕她心中暗自叫苦,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大小姐,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这位是松明山汪小官人,这位是歙县黄家坞程公子。”

尽管李妈妈已经煞费苦心地将程乃轩的名头放在后面,可乍然听到一个程字,许大小姐仍是刹那间脸红到了耳根,脑袋垂得低低的,别说相见,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程乃轩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传说中的未婚妻,自然而然把她的神态变化都收入眼底,就连从来深信不疑鬼面女便是未婚妻的他,这会儿也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于是,当汪孚林在他背上狠拍了一记之后,他便横下一条心,上前一步做了一揖。

“听说大小姐禀赋柔弱,不耐苦夏,今年夏日又长又热,不知道身体可还好吗?”

这话问得,汪孚林简直想拍脑袋表示无语——平常看这家伙挺伶俐的,怎么现在竟然这幅连话都不会说的模样?就当他以为人家许大小姐会保持沉默,又或者气不过反唇相讥的时候,他却捕捉到了一个比蚊子还轻的声音。

“多谢程公子关心……我很好。”

这一次,程乃轩顿时眼睛一亮。声音太小了。不像是他之前听到那鬼面女诵那首蝶恋花时那声音,又或者说,两者完全是不同的架势!虽说他曾经认为那首词念得很美,可是和那之后的心理阴影相比,他宁可没有前头那看似很美的假象!

于是,他也不嫌唐突,涎着脸又和许大小姐套了几句近乎,虽说问多答少,对方的声音一直都很小声,可渐渐也敢于抬起眼睛偷瞟他一眼了。可即便只是如此,他心底那块压得整个人都要透不过气的大石头却一下子搬开,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