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发现,一路上几乎看厌的树丛和杂草渐渐稀疏,脚下那条小路通向何处,亦是终于不再扑朔迷离。因为在两个转折后的尽头,分明是一条颇为平整的道路!

这时候,汪孚林顿时大喜过望。他连忙快走几步,可就在刚走到转弯处时,他只觉一道黑影突然从眼前迅速窜了过去,随即只听一声小心,吓得他脚下猛地一打滑,连忙下意识地伸出手,胡乱往旁边山壁上一棵小树伸出的一根枝头一抓,总算堪堪站稳。正当他庆幸自己避免了摔一个四仰八叉的命运,就只觉得脸庞依稀一道劲风闪过,之前曾经在汪道昆松园之中见识过的那道银光从身畔掠过,径直往前方一处草丛中射了过去。

汪孚林瞪大眼睛朝那草丛中看了过去,可足足好一会儿,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他纳闷地扭头看了小北一眼,就只见小丫头喜滋滋地冲上前去,到了那草丛跟前用手扒拉了两下,随即就转过身来,手中提着一只长耳朵的熟悉生物。

是一只肥得犹如小猪似的……野兔!

“我眼力不错吧?”

面对这话,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何止眼力不错,眼力简直太好了,这一飞刀直取活物,简直是神准头……可一面大叫小心,一面突然动用这种暗器,害得我刚刚还以为是有陷阱有埋伏!眼看小丫头四处张望,不消一会儿便折下一根柳条,三下五除二把战利品给捆了个严严实实,他便没好气地松开手继续往前走去。可才走两步,他就停了下来,目光不善地往自己脚上看去。

不会这么倒霉吧?

小北收拾好猎物赶过来时,就只见汪孚林正低头看着地面,她有些纳闷地上前轻轻推了他一下,就只听到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倒好,随手一飞镖就能打到一只兔子,可就是你这声小心,我刚刚脚下一滑,就把脚崴了!”

小北听到最后,本已经扑哧一笑,可意识到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她登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咳嗽了一声说:“没事没事,我扶着你走。”

又不是你倒霉,而且都是你惹的祸,你当然说没事!

眼见小丫头一本正经上来搀扶自己走,可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根本掩饰不住,汪孚林瞅着其臂弯里挂的那只野兔,忍不住觉得自己点太背了。可他就这么多看了那只野兔几眼,耳畔偏偏又传来了一句话。

“见者有份,回头我分你一半就是了,我可没那么小气!无论是炖还是煮,或者炒来吃,绝对都美味!”

这一次,汪孚林终于完全确定了,如果他对叶明月只是纯粹的欣赏,那么对这小丫头,他就是纯粹的摸不着头脑!

这小丫头是跳跃式思维,想什么干什么别人根本摸不透!

第一六六章 你恨过你爹吗

“喂,你到底能不能走啊,再这么下去,我们日落的时候也进不了潮水门!”

“你以为我想?脚一落地就痛,谁让你突然一惊一乍乱叫不说,关键时刻也不上来扶我一把,居然就惦记那只死兔子!”

“谁知道你会这么倒霉?要不,咱们停一停,看看能不能拦下一辆马车?”

“连过路的人影都不见一个,哪来的车?”

虽说走在大路上,旁边有人搀扶着,勉强能够一瘸一拐往前走,但那速度实在是不敢恭维,还得分心和人斗嘴,汪孚林只觉今天实在是倒霉透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小北那嗔怒的声音:“算我错了还不行吗?大不了我背你!”

汪孚林侧头看一眼旁边这小丫头,用手比划了一下身高之后,他就摇头道:“别开玩笑了!你又不是大力士,回头两人一块摔,那时候谁都走不了。”

“你可别小看我!”小北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松开搀扶他的手,把那只死透了的野兔往汪孚林手里一塞,继而就走到他前头,稍稍蹲下了身,“我可警告你,别动歪脑筋,也别动手动脚,否则你现在瘸着腿可打不过我!”

我就是腿脚灵便,那也未必打得过你!

汪孚林暗自腹诽,原本还想拒绝这实在不太靠谱的好意,可在小北回过头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只好无奈听从。等到这个逞强的小丫头摇摇晃晃把自己背起来,迈着那实在说不上多稳当的步子往前走,他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小北一个踉跄,两人全都得摔路旁沟里去。然而,虽说他能够清清楚楚听到小丫头的粗重喘气声,一步步也走得很吃力,可她一口气竟是坚持了下来,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肯放下他休息。

“喂,别不说话,这样闷头走路很累的知不知道?你不是读书人吗,背个什么诗词歌赋解闷都好!”

汪孚林正在左顾右盼,看看是否能碰到过路行人,这样出几个钱让人帮个忙,无论坐顺风车还是雇个人背一程,总比继续折腾这未成年小丫头来得心安理得。可这时候听到小北开口,他顿时哭笑不得:“诗词歌赋能解什么闷?难不成你让我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呸呸呸……这次就是因为那条山溪飞流直下三千尺,于是把路给毁了,太不吉利了!”哪怕如今已经不是大中午的时候了,天气也还算凉爽,可小北背着汪小秀才走了这么一程路,已经是满头大汗,偏偏还腾不出手来擦。她费劲地把人往上头提了提,突然灵机一动说,“上次你还在小姐和我面前唱过歌呢,那首什么水调歌头,还有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怪里怪气,却又挺好听的,再唱来听听?”

汪孚林顿时脸拉长了,要是早知道醉酒后居然会这么肆无忌惮,丢脸丢大发了,他绝对不会乱喝酒。他刚想说我又不是卖唱的,突然心中一动,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竟是扯开喉咙唱道:“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小北给这粗犷的声音和歌词一吓,险些把背上人直接给丢了,等听到“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路见不平一声吼”,她的脸上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等到那曲调一遍遍重复,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出去多少步,几粒水珠从她脸颊上滚落,掉到了泥地上,竟分辨不出是汗珠还是泪珠。一直等到汪孚林这一首荒腔走板乱七八糟的歌唱完,她方才压下那种心里说不出的感觉,轻哼嘲笑道:“这都是什么歌,你从哪学的,难听死了!”

“比起水调歌头,还有那首小芳,这首歌当然难听。”汪孚林耸了耸肩,懒洋洋地说道,“可这并不妨碍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行侠仗义的梦!”

“你也有?”

“那当然,否则有些闲事我干嘛要管?跟着我那位族伯南明先生跑去郧阳,过一下巡抚侄儿狐假虎威的瘾不是很好?”

“原来你的愿望就是当个纨绔,真不害臊!”

走着走着,说着说着,虽然腰酸背痛,腿脚酸软,可眼看那边城池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小北只觉得全身又有了劲。最重要的是,背上的人虽说很重,很烦,可在她软磨硬泡下哼出的那些曲调,却和如今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那个曾经富丽堂皇的家轰然崩塌之后,她的记忆便是颠沛流离,儿时坐在父亲膝头学会的那些诗词歌赋,早已锁在记忆最深处,刚刚她也不过顺应汪孚林的秀才身份才那么要求的,眼下耳边的这些曲调,那些成文不成文的歌词,反而更合她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汪孚林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表面上看起来对她笑容满面,客客气气,实则心里头转着其他乱七八糟的念头。否则,今天哪怕是叶明月那样说,她也不会离开福圣寺半步。

“停,快停,有车过来了!”

几乎已经是凭本能和意志力在走路的小北骤然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顿时一松,双手更是不知不觉松开了。早有准备的汪孚林从她背上滑落下来,赶紧单脚跳到路中央去叫嚷拦车。而小北则是双手支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甚至顾不上汪孚林都和人家说了些什么,直到有人影回到面前,一把拽起她时,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这下运气不错,可以蹭车坐了!”

汪孚林本来打算的便是尽快回城,而且是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回城。所以,发现那是一辆拉木柴的马车,他上前拦车前,就三两下脱下直裰包裹了那只血淋淋的野兔,和马车主人攀谈时,他只说自己带着女扮男装的妹妹出城到太平兴国寺游玩,谁知道回城时寺前道路不通,故而从另外小路上下来,如今自己的脚崴了,希望能够捎带一路进城。至于进城的税钱,他照付,只希望对方回头对城门口的守卒说自己是同乡。

因为小北一身小厮的打扮,汪孚林里头只穿了件贴身斜襟衫子,城池在即,那赶车的老汉自然不会动什么疑心,爽快地答应了,又接了汪孚林给的十文税钱加车钱,让两人上了车。见小北上车后还在眼睛直直地发呆,汪孚林也没精力去管她,自己把那团血淋淋的东西往干柴里头一塞,枕着硬梆梆的柴禾,思量回城之后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局面。算一算这会儿应该是晚堂时分,莫非是方县丞迫于压力不得不升堂审案?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

“你恨过你爹吗?要不是他一直在外头不回来,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扛这么多事情,受这么多苦,你恨他吗?”

面对小北这有些突兀的问题,正在冥思苦想的汪孚林不禁愕然。他歪过头来看了一眼身边那小丫头,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蜷缩成一团,眼睛竟是微微有些发红,仿佛想起了伤心往事。再结合她对自己的问题,二娘和小妹提过的这小丫头的身世,再想想秋枫家里那些亲人的德行,他自以为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便笑了笑说:“没什么好恨的,有一句话说得好,苦难如果不能压倒一个人,那么就能让他变得强大。”

“这话好没道理!世上受苦受难的人这么多,有几个人强大了?而且,最可怕的不是苦难,是幸福到了顶点时,突然降下的苦难……”小北喃喃自语,一丁点都没注意到,就在身后,徽州府城的潮水门已经越来越近,她将脑袋埋在双膝和手肘之间,低声说道,“所以我恨我爹,恨他为什么不能坚持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死!”

这是别人的家事,汪孚林愣了一愣后,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轻声说道:“恨就恨呗!爱也好,恨也好,还有身边的人也好,全都是支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就比如我,醒来之后发现只剩半条命,要不是身边还有金宝,有二娘小妹,兴许也未必撑得下去!人嘛,硬撑着的次数多了,渐渐就习惯了!”

“你真不会安慰人!”小北突然笑了一声,使劲眯了眯眼睛,忍住了这种好久没有浮上心头的酸涩和怨怒,随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不过你说得对,我如今有小姐,有夫人,有明明很笨却还想装聪明的少爷,还有最喜欢说大话,遇到大事就傻眼的老爷!”

“那不就得了?既然都有现在了,痛恨过去的人也没什么,因为那样你才不会忘了他!”

接下来进城的时候,汪孚林这个只穿了斜襟短袖衫子的小少年,理所当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柴堆上一身小厮打扮的小北也同样没人注意,两人就这么轻轻巧巧进了潮水门。正好卖干柴的老汉在县城有个外甥,两人便蹭着这辆车,顺顺当当经由德胜门进了歙县县城。等到从县前街经过的时候,就只见歙县衙门前里三层外三层满是人,间或还能听到围观人群的嚷嚷声。

“方二尹扛不扛得住啊!”

“那米行东家吴兴才竟然当堂叫嚣,若不判那些闹事乡民充军,他就层层上告,把官司打到南京去!”

“舒推官也来了,不是之前说人病了吗?”

“听说征输库旁边的义店被好些乡民给堵住了。”

小北顿时耳朵完全竖了起来,满脸担心地看向了汪孚林。

“别着急,等我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先去义店,县衙这边有人,顶得住!”

第一六七章 店大不欺客,更不能被客欺

一连几天,歙县征输库旁边的义店,都是县城乃至于府城之中生意最兴隆最热闹的地方,没有之一。因为足足比其他米行粮店高出三分银子一石粮的价格,不止是歙民,就连其他五县乡民,在求得许可之后,一个个也全都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送到这里,变卖为成色足且丝毫没有克扣的银子。

于是,叶青龙白天恨不得两手两脚齐上,晚上核对完账本到了床上倒头就睡,每天犹如打了鸡血似的忙个不停。也难怪他如此兴奋,就算之前他手里已经捏了三百两银子的卖身钱加卖命钱,汪孚林言明他可以随时自起炉灶,可三百两银子看着不少,只够做点小本生意,哪像现在可以经营这样一家声势浩大的粮店?毫不夸张地说,他这个休宁小伙计现在是歙县一大堆豪强聘请的掌柜,这几日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谁不敬称他一声叶掌柜?

就连戚良这个曾经的戚家军百户,对他也是客气三分,让从学徒到伙计,尝够了被人呼来喝去滋味的叶青龙心头热乎乎甜滋滋的。

可今天,他平生第一次认识到,做掌柜是什么意思。因为那意味着在面对突发事件时,你就得顶在最前头!此时此刻,过了年就要满十七的昔日小伙计如今大掌柜站在最前方,虽说身后就是戚良以及三五个戚家军的老卒给自己撑腰,他仍然有一种在狂风大浪之中即将被吞没的感觉!

幸亏预计到可能有变故,提早把程大公子给哄回家,陪陪即将远行的程老爷了!

“不是说义店吗?就在刚刚,其他的米行粮店都一口气涨了四分银子,那我们呢?我们只不过早卖了一天,每石粮食就少了四分银子!”

“没错,我们一年到头就赚这么一点辛苦钱,你们既然号称仁义,总不能看着我们损失就是!”

“把差价赔给我们,否则这个义字招牌就取下来,大家说对不对!”

“对!那些米行粮店都开始收咱们歙人的粮食了,咱们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地方可卖!”

面对这样的喧哗声,叫嚣声,叶青龙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说道:“各位乡亲父老,你们静一静,那些米行粮店既然已经上涨了收粮的价钱,我们当然也会相应调高价钱……”

“调高价钱那也是之后的人受益,我们的损失呢!”

“对,我们现在是想要讨个公道,赔补我们的损失!”

叶青龙忍不住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怒骂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早先你们卖粮欢天喜地的时候,都觉得这价钱不错,如今人家一上涨,你们就痛心疾首跑来要赔补损失了,占了便宜便不做声,吃了亏就立刻骂奸商,这都是什么人啊!

不知不觉之间,小叶子就已经完成了身份认知的转变,因为他现在不再是区区小伙计,而是独当一面的掌柜。

而在屋子里,正好从后门溜进义店的汪孚林和小北,正好和今天来此地查看的南溪南村吴老员外碰了个正着。面对外头那汹涌人情,吴老员外不禁皱眉说道:“若真的是刚刚调价,仓促之间怎有这许多人蜂拥而至?分明是那些米行粮店蓄意引人闹事!”

“应该就是这样。”汪孚林一点都不意外地摸了摸下巴,随即就对吴老员外笑着说,“不过他们能用的手段并不难猜,只不过这时候我不太好露面,既然吴老员外正好在,能不能请您出面一下,替我捎带一个消息,给这些气势汹汹自认为受了委屈的人?”

“哦?汪小官人尽管说。”

小北正站在椅子上双手扒着支摘窗偷窥外头那动静,尽管有戚家军那些老卒在,她也不禁有些担心情形失控,这些乡民冲击进来,因此,听到背后传来汪孚林和吴老员外嘀嘀咕咕的声音,她不禁回头瞅了一眼,却只见汪小秀才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贼贼的笑容,赫然胸有成竹。至于吴老员外则是眼神古怪地盯着汪孚林瞅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怪不得这数月以来你能声名鹊起!”

见吴老员外撂下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赫然到了外头大庭广众之下,小北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蹭蹭蹭跑到汪孚林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喂,你究竟给人家出了什么主意?这至少有四五十人,你真能把他们弹压下去?”

“那当然。有些人是被人买通,有些人是趋利而来。前者是单纯闹事的,你怎么弹压都弹压不住,但只要抛出一个得利的机会,那么后者就会轻易倒戈,前者也就很容易分辨了。到时候他们如果再闹事,壮班班头赵五爷的那些民壮,可不是吃素的。”

“把话说清楚,别卖关子!”

“嘘,听,吴老员外开始了!”汪孚林没有在乎小北的直跳脚,目光落在了叶青龙身上。虽说他之前对小伙计已经面授机宜了,但既然吴老员外送上门来,那还是给小叶子减减负,省得揠苗助长,让人家压力山大。

叶青龙眼见群情汹涌,马上就要撑不住,他把心一横,正打算就这样抛出那个汪孚林事先拟定的应对方案,突然只觉得有人从身旁走过,竟是杵在了自己身前。瞅见这是个一头花白的头发,素缎衣衫的老者,虽说不太认识人,但他还是赶紧闭上了嘴。

“老夫南溪南吴胄,也是这义店的东主之一。”先是撂下这一句话,吴老员外环视众人一眼,见虽说还有人在鼓动叫嚣,可大多数人都暂时停止了喧哗,听自己说话,他不禁稍稍心安一些,随即便开口说道,“我刚刚在里头也听说了,各位听说府城那些米行粮店涨价,所以想要前来索要之前的差价补偿。有道是,买卖无悔,也就是说,不管是卖出去的东西将来价格升了,还是买回去的东西将来价格跌了,都不能反悔!”

眼见四周须臾又要哗然,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但是,既然当初我们硬是要在小店加上一个义字,那么,按照这义店发起人汪小官人的意思,当然要把这仁义两个字,做到底!之前义店收进来的粮食,但凡想要赔补差价的,可以用比之前每石粮价高一分的价钱,把粮食买回去,然后送到府城那些收粮食的米行粮店,赚取这三分银子的差价!”

此话一出,人群先是一片寂静,紧跟着就沸腾了。有人高声问道此话当真,有人叫嚷为何义店自己不收,也有人当场捋起袖子就要赎回之前卖出去的粮食……但随着吴老员外高举双手,人群渐渐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不过,老夫在此有言在先。之前卖粮的时候,义店比寻常米行粮店的做法要繁琐些,留下了姓名地址,甚至于画押,手印。赎回之前卖粮的时候,也一样要核对这些东西,以免有些人心存恶意前来捣乱!至于为何要比原价高一分,很简单,人力也是要成本的。劳烦各位去别的地方卖也是同理,我刚刚说了,买卖无悔,既然有人悔了,那就断然没有在小店继续交易的道理!有人要问人家收是不收……呵呵,刚刚还有人说那些米行粮店都收歙人的粮食,你们赎回粮食去,他们却不收,难道你们就不能效仿此时此刻在小店门前那样,继续集合在一起,到人家那里去闹?”

吴老员外早年也是在南直隶和浙江先后当过两任教谕的人,能够慑服江南学子,他这气势一提起来,当然非同小可。一时间了,原本蠢蠢欲动的人群登时又仿佛鼓足的皮球被戳破了一般,完全泄了气。而趁着这机会,叶青龙一下子有了底气,当即神气活现地说道:“吴老员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他的话,就是这义店所有东家的意思,所以谁要赎立刻就可以上来赎!”

他大叫一声后,停了一停后就叉腰说道:“至于那些根本就没来这里卖过粮食,却又故意来此闹事的,那对不住了,别说戚百户和麾下这些军爷们辛苦钱放在这里,也都是东家,就连歙县壮班赵班头,也已经带人来维持了!”

屋子里,汪孚林见小北看得目不转睛,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才笑着说道:“喂,回魂了!”

小北这才惊醒过来,斜睨了一眼汪孚林就嗔道:“你太贼了!”

“过奖过奖。”汪孚林丝毫不以为意,手一摊说,“所谓义店,又不是真的单纯只为做好事,要是一再遇到这种事,那岂不是麻烦?所以,得让人知道,店大不欺客,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小北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说法,等跟着汪孚林从县后街回县衙时,她还在那冥思苦想,一点都没注意汪孚林一路鬼鬼祟祟和做贼似的。等到闪进了知县官廨后门,她跟着汪孚林来到了叶钧耀的那间堂屋门口,正要进去时,她却发现身边没了人,扭头一看,人既然已经从二门往外头去了。

“喂,你去哪?”

“我去大堂上看看情况,这里就交给你了。”

那个舒推官这种时候又跳出来,显然是有鬼!

第一六八章 壮哉,吴司吏!

歙县公堂之上,这会儿正乱成一团。

作为苦主的吴兴才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当事人,至今还鼻青脸肿的小伙计,他还捎带上了四个同属于休宁的粮商。至于舒推官,则自称段府尊很关心这个案子的进展,硬是前来旁听,方县丞又不是叶钧耀,怎有底气把人给赶走?

于是,升堂后不久,吴兴才那义正词严的指责,再加上他那个尖酸刻薄的伙计在旁边帮腔,就把南溪南村的乡民们给惹毛了。那个之前就是第一个动手的后生原本还跪着,可这时候蹭的站起身来,一连串土语骂了过去,而吴兴才以及那伙计又是休宁土语骂了回来,公堂上是鸡同鸭讲,热闹非凡——反正方县丞这个淳安人基本上有听没有懂!

方县丞第二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坐正印官的位子,却不像上次那样有底气。上一次,他和叶县尊一块演了一场双簧,把赵思成给坑进了大牢,事后粮长上供的东西全都进了他的腰包,而且叶县尊也把他当成了心腹,甚至连此前刑房一个典吏缺都交到了他的手里,可以说他这个佐贰官简直成了县衙中真正的二把手。可眼下,他就没有那次死活搏一把的勇气了。

因为他不再是一穷二白的光杆子县丞,他刚添了个还算不错的丫头,过上了小康的生活,绝不愿意一朝回到和老仆相对泪两行的日子!

看到这一番乱象,方县丞正在心里天人交战,突然感觉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侧头一看,就发现身边竟是多了个皂隶,可再细细一看,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因为那胖墩墩的身材,颇为熟悉的脸,不是叶县尊家的宝贝儿子还有谁?见叶小胖默不做声直接递了一张纸条过来,虽说心里只觉得诡异十分,但他还是接了在手,偷偷瞄一眼上头的字迹,他便陷入了抓狂之中。

因为上面只有区区两个字,立威!

可说得简单,他又不是正印官,这会儿下头还坐着舒推官这个两榜进士,一堆家产比他多几十上百倍的休宁盐商虎视眈眈,他找谁立威去啊!难道那堆泥腿子?可他往那脸红脖子粗的后生瞅了一眼,见其他乡民仿佛也忍不住了,随时随地可能开始公堂全武行,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又不太敢随便拿这些泥腿子立威。

见方县丞在那纠结,叶小胖想起李师爷刚刚说的话,暗自嘀咕一声先生真是猜得准,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先生说了,二尹不知道怎么立威,那就两边各打五十大板!”

方县丞登时眼神一凝,当发现那后生和吴兴才的伙计竟是互相揪住了衣领,他突然挺直了腰杆,抓起那块今天只是一开始动用了一下的惊堂木,砰的一声用力砸在了桌子上。升堂到现在,他这个署理县令的存在感极其薄弱,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刚刚在他旁边的叶小胖虽说身材圆滚滚,动作却贼快,一瞅见那动作就嗞溜闪了人,这会儿到了一旁角门屏风后头,站在李师爷旁边,他就低声问道:“先生,五十大板是不是太多了?”

“只是个虚数而已。”李师爷随口答了一句,紧跟着听到方县丞说的话,他就轻轻吁了一口气。总算这位方县丞还聪明!

“公堂之上,岂能容尔等争执喧哗取闹,成何体统?”方县丞又是用力一下惊堂木,丢下一根堂签怒声喝道,“来人,将这两个大胆狂徒拖下去,先责五小板再问话!”

五十大板变成了五小板,叶小胖顿时瞠目结舌,李师爷却对方县丞的变通表示满意。这种打了被告打原告的方法,是不能常用的,但今天这种双方全都无视于主审方县丞的情况下,如此执行并没有实质性问题。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就只见公堂两边那些黑衣皂隶没有一个动手的,一时间,方县丞说出来的话,丢下的那支堂签,就仿佛丢在水里连个水花都不响的石子,那气氛竟是无比尴尬。

面对这一幕,刑房吴司吏顿时心头咯噔一下。他咬咬牙站了出来,厉声冲着那些一动不动的皂隶喝道:“方二尹都下了堂签,你们还杵在那里不动?”

要是往常,他这话说出来,虽不说掷地有声,可也总有相应的效用,可此时此刻,他就只见那些皂隶们竟对他的厉声厉色毫无反应,到最后,还是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皂班郑班头站了出来,却是根本不理会他,像模像样朝着上首的方县丞深深一揖说:“二尹息怒,今日这原告被告当堂相争,险些动手,确实是他们无状,但二尹这发下堂签就要痛责人,小的身为皂班班头,实在不敢轻易受命,这打了被告不说,却连原告苦主一块打,传出去成什么体统?”

糟糕!千算万算,竟是漏算方县丞不是叶县尊,对县衙吏役的掌控和威慑天生不足。而刑房吴司吏固然是老资格,可那是几十年书办的老资格,又是从户房刚刚调到刑房去的,没有足够压制皂班的本钱!

李师爷虽说天赋才情一流,见微知著的本事亦是不差,可这会儿他方才发现,自己到底是门馆先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师爷——因为他对县衙事务的熟悉程度实在是不够。他轻轻用指甲掐着手掌心,脑筋快速转动着,而旁边的叶小胖亦是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突然低声说道:“先生,要不,我去后头看看爹爹是否醒过来了?”

如果叶县尊能够现身,就可以顺理成章接替方县丞,那时候这些阴奉阳违的胥吏差役定然不会是这个态度……但不行!之前说病倒,眼下说出现就出现,正好还有府衙的舒推官在场,指不定会被人传成什么。而且,叶小胖、金宝、秋枫,这三个小家伙可一直都是把他那位东翁当成重病号来照顾的!

“不要拿这些烦心事去搅扰东翁。”

李师爷摇了摇头,暗想汪孚林和叶明月等人去福圣寺,这会儿已经到了晚堂快结束的时候,论理怎么都应该回来了,可却一直都没消息,说不定是有变故。见叶小胖张头探脑,仿佛立时三刻就想冲出去看个究竟,他干脆一把揪住了这个小家伙,免得出岔子。须臾,他就听到吴司吏跳将出来,引经据典对郑班头的言语加以迎头痛斥,而郑班头亦是寸步不让,他终于回过神来,也不用什么字条了,直接对叶小胖耳语了几句。

这一次,叶小胖又悄悄溜了出去,趁着那边厢吴司吏和郑班头争得不可开交之际,他又蹑手蹑脚来到了方县丞身边,这一次就不用传字条了,他直接对方县丞说道:“先生说了,这时候二尹你不能软,一定要凭着署理县令的威势,把那股歪风给压下去。吴司吏是刑房掌案,郑班头对律法总没他熟!”

说得容易,我这位子让给你得了!

方县丞简直坐立不安,可不管如何,李师爷未来的前途说不定比叶县尊还要光明,到了这份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可就在他想要开口喝止的时候,一直在看热闹的舒推官终于开了口:“全都给我住口,这是公堂之上,先是原告和被告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又起内讧,你们还有没有规矩?郑班头,你也太冒失了,就算方二尹不熟悉律法,事后徐徐劝谏也就行了,竟然当场不遵,谁给你的胆子?还有吴司吏,你一个刑房掌案,这种时候的职责是记录供词,以便回头画押,你却和郑班头争吵,让小民百姓看笑话,丢了县衙尊严!哼,烂泥扶不上墙!”

这一句烂泥扶不上墙,充分暴露了舒推官的倾向。不同于最初责备郑班头的话,对吴司吏的这评价,已经完全上升到人格侮辱了!然而,吴司吏的脸色却纹丝不动,不但如此,他竟是还用带着几分森冷笑意的眼神看了舒推官一眼。

“舒爷说得没错,小的身为刑房掌案,管的应该是供词,可问题是,刚刚自从二尹升堂之后,苦主说了三两句话后就开始谩骂,被告亦是忍不住回骂,来来回回的全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粗话,难不成要小的如实一一记录,吴氏米行的伙计安顺骂南溪南村这几个闹事的是狗,而人家反骂他们是猪?回头再把这样的供词依样画葫芦上呈府衙刑房,给舒爷过目,然后呈送给段府尊?”

吴司吏尖酸地反刺了回去,见舒推官登时面皮紫涨,他就不紧不慢地说,“所以小的倒有些后悔,应该记下来的,有这陈堂证供,谁还敢说方二尹这堂签出得有问题!谁敢说藐视公堂,不该打!谁敢说小的引用律法,和郑班头相争,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真正的歪风不刹,却只知道吹毛求疵,那才是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此时此刻,无论是站在方县丞身旁的叶小胖,还是屏风后角门的李师爷,又或者是方县丞本人,以及众多其他相关不相关的人,全都被吴司吏的强大战斗力给震慑住了。身为吏,在官的面前从来就低不止一等,更不要说舒推官还是两榜进士,不是府衙中那些杂牌子出身的同知通判,可就是这样身份扎手的对手,吴司吏竟是悍然挺身直接撞了上去!

那一刻,李师爷手中扇子啪的一合,脑海中冒出了寥寥数字。

壮哉,吴司吏!

第一六九章 图穷匕见

从叶小胖传话,到舒推官插嘴,再到吴司吏顶撞,一整个过程,方县丞都看得瞠目结舌,但到最后却有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口干舌燥的他随手拿起公案上一盏茶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再想到叶小胖代李师爷传的话,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际,啪的一声砸下了惊堂木。

吴司吏都敢硬扛舒推官,他好歹一个有品级的县丞,还要怕下头一个区区皂隶班头吗?

“郑班头,本县丞的堂签已经丢了,现在本县丞最后问你一次,打是不打?”

郑班头登时有些挣扎。须臾,他就恭敬地弯下腰去,顺服地说道:“小的明白了,谨遵方二尹吩咐。”他说着直起腰,转过身一扫下头那些皂隶,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凶光,“黄安,程陆……”

随着他一个个名字报出来,几个皂隶应声而出,水火棍熟练地一叉,立时将那伙计和后生压在了地上。可还不等开打,就只听突然一声大喝:“慢!”

当发现这搅局的又是吴司吏,就连方县丞都有些皱眉了。而这位刑房掌案,多年六房老帮闲站出来之后,却是阴恻恻地说道:“郑班头,别说我非要砸你皂班的饭碗,今天这场合,我早就知道会有点什么,所以大夫都请好了,就在我那刑房直庐里头呆着。你要是拿出什么打板砖,打豆腐之类的绝招来,一会儿大夫当堂验看,接下来咱们就不用在这县衙里头直接打嘴上官司了!”

此话一出,官面上的两位,方县丞和舒推官不明所以,叶小胖当然也不明白,但下头门槛精的吏役却全都意识到,今天郑班头和吴司吏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打板砖,打豆腐,那是皂班皂隶打板子的绝艺,要狠打的时候,能够把蒙着纸的砖头打碎,纸却毫发无损;要轻打的时候,能够让蒙着纸的豆腐完好无损,而纸却打得稀巴烂。吴司吏这分明是威胁说,皂班今天就别想用阴阳水火棍的绝招!

郑班头阴狠地看了一眼吴司吏,也不答话,言简意赅地一举手说:“打。”

无论是粮商也好,南溪南村的犯事乡民也罢,一开始哪怕针锋相对险些动手,此时此刻面对这真正的争端,却是谁都没有吭声。就连那之前已经吃过一场大苦头的伙计,看了一眼东家吴兴才,也只能哭丧着脸被人扒了裤子,当堂挨了五小板。至于那后生就更是硬气,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直到打完了拉起裤子起身,他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方二尹在上,小民自知打砸米行,确实有罪,该打该罚毫无怨言。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小民是主犯,其他人顶多从犯,我爹更是自始至终没动过手,有的是人证,还请二尹对他们从轻发落!”他说着又磕了个头,继而斜过脑袋,用极其厌恶的眼神扫了一眼那些粮商,“小民知道,这些黑心的奸商没有律法治得了,本来打算拼着这条命出口气,没想到咱们歙人当中还有顶天立地的人,站出来给咱们歙人做了主!从今往后,南溪南不卖一粒粮食给休宁人!”

吴兴才原本只以为这后生不过是嘴硬方才丢下这一句,正嗤之以鼻时,他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南溪南的脸虽说都被你们给丢尽了,但看在你还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份上,该打该罚任由方二尹做主!但当初砸坏多少东西,我替你们赔补!不过,你那句话却说得好!从今往后,南溪南不卖不买此家米行半粒米!”

随着这话,众人一回头,却只见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者扶着拐杖进来。有认出人的赶紧上前搀扶,叫了一声吴老员外,这下子,堂上除非二愣子,全都意识到,歙县一贯富庶的南溪南村,一贯德高望重的吴老员外,竟是站出来给本村几个今年轮到里长和帮贴的寻常乡民撑腰了!

这时候,跟着吴兴才过来的几家休宁粮商方才有些焦急了起来。正有人想当和事老,吴兴才却伸手一挡其他人,嘿然笑道:“吴老员外非要这么偏袒乡人,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满口话不要说得太早。我们这些粮商做了这么多年,也许下头是有伙计不懂事,做出些让人生气的事情来,可到底还是有多年信誉在的。比方说,就在这晚堂开始的时候,府城县城所有咱们休宁人的米行,全都一体涨价了,一石涨四分银子!”

他伸出四根手指头晃了晃,这才加重了语气说道:“之前当你们歙人那家义店是救世主的人,回头听到这消息,会是怎么一个反应?”

不等吴老员外开口,他就似笑非笑地说:“也一块跟着涨?啧啧,那之前卖亏了的人,会不会跑你们那儿去闹着要赔补?哼,别怪我话说得难听,骂我奸商,我却要说,从闹事的,到贪心不足的,全都是刁民!”

几个粮商对视一眼,登时把这气昏头现场拉仇恨的吴兴才给暗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种事当堂说出来没问题,可当堂反讽就没必要了。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和气生财,背地里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但在公堂之上揭底牌,那简直是吃饱了撑着!

这时候,舒推官方才把刚刚被吴司吏顶撞的闲气给丢在了一边,幸灾乐祸看起了热闹。见南溪南这位乡绅气得胡子一翘一翘,仿佛会随时随地气晕过去,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他更是在心里强烈盼望着今天也发生这样一幕。可是,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吴老员外最初仿佛是气得直发抖,可好一阵子后,整个人竟是奇异得挺直了肩膀,那张原本背对着他的脸,倏忽间转了过来,却原来不是气得发抖,而是笑得直打颤。

“只要是觉得卖亏的人,可以把米赎回去。”吴老员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在我来时经过歙县征输库旁边那义店的时候,刚刚亲自对那些讨公道的乡民宣示的。只要农人觉得如此甚好,那么就可以用比原价高一分的钱,把他们之前卖的米赎回去,然后卖去你们那涨价的米行粮店赚差价!当然,当初收乡民卖粮的时候,都录了姓名和指印,若有人想浑水摸鱼却是休想!”

吴兴才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一下子完全僵住了。不止是他,今天答应给他助阵的几家粮商,那脸上也赫然阴云密布。其中有人便禁不住失声叫道:“做生意都是一锤子买卖,岂有你们这样的!”

“所以,我们是义店,不是那些黑心奸商可以比的!”吴老员外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简直是舒坦极了。他微微抬着下巴,用一种阅尽沧桑的眼神看着对面那几个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粮商,半晌才淡淡地说道,“而且,我们在歙人当中有威望,可你们有什么,无义奸商而已!”

今天这一幕一幕令人应接不暇,李师爷只觉得光是看就体会颇深,比光是看书长见识多了。当突然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时,他方才打了个激灵,侧头发现是汪孚林,他顿时又惊又喜,连忙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险些被人耍诈困住,就不知道是哪拨人干的。小北和我一块找路下来的,叶小姐这会儿都还在山上。”汪孚林稍稍往前一步,探出脑袋迅速扫了一眼堂上众人,随即才缩回头来,嘿然一笑道,“我刚从义店那边回来,吴老员外亲自宣示了之后,戚百户带着戚家军全都守在那,敢闹事的那是找死,所以我就过来看看这边怎么样。”

李师爷有些吃惊,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眼见得吴兴才和粮商们吃瘪,他便轻舒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今天这案子就好审了。”

不但李师爷这么认为,就连方县丞也同样这么认为。只觉得这一次赌对了的他趁着堂上陷入少有寂静的时刻,便用力一拍惊堂木,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天,你挑唆南溪南村乡民吴大等人,打砸休宁吴氏米行,并殴伤伙计一人,本县丞如今按律处置!殴人成伤,笞四十,其余从犯减二等,各笞三十。毁人财物,因有吴老员外亲口答应赔补,从宽处置,各笞二十。两罪合一,吴天杖六十,余者笞五十。吴父不曾动手,乡老训诫即可!”

此话一出,纵使吴兴才心中觉得太轻,可方县丞这两条律法说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吴老员外肯出银子,他还能如何?此时此刻,他最心急如焚的,还是那义店究竟是否真的那么干了。如果是真的,他们的应对措施简直是自己贴钱,却白涨了他人的声名!

至于要挨板子的乡民,此时此刻也没有那么多怨怒。今天这连番好戏看得够了本,再加上看到粮商们吃瘪,他们比谁都高兴。尤其是吴天,他站起身来到吴老员外跟前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感激无算,在刑房吴司吏把供词拿来之后,他看也不看画押按手印,却是仿佛今天赢了官司一般。

面对今天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情景,舒推官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眼见画押之后便要陈词,他突然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天我倒是见识了一场足可写成传奇的公堂奇案,却不知道,叶县尊这病究竟还要多久?他上任未几,就两次交卸大印给人署理,如若真有病痛,还是应该尽早上报,一来自己可以好好养病,二来可以选用贤人治理歙县!”

第一七零章 各自的底牌

舒推官突然在这种时候,挑起了这样一个话题,无疑出乎了公堂上下每一个人的意料。他看到方县丞那张脸拉得老长老长,刚刚顶撞自己时慷慨激昂的吴司吏犹如见了鬼似的,其他从吏役到原告被告,一个一个表情各异,相同的是全都莫名惊诧,他顿时觉得莫名快意。

他背着双手,用略带矜持的口气说道:“徽宁池太道钱观察听说叶县尊半年之内连病两次,心存关切。本以为今天这么大的案子,叶县尊也许会抱病主理,没想到他竟是不能出席。身为州县主司,亲民是最分内的事,若是连词讼都不能亲力亲为,这岂不是连一县之主最大的职责也完成不了?钱观察,您说是也不是?”

顺着舒推官的视线,众人往那边望去,就只见公堂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中年人。只见其身形微胖,一张脸却有些瘦长,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是个性子精明严苛的人。由于南直隶不设布政司和按察司,因此徽州府隶属于浙江按察司徽宁池太道兵备副使管辖,官衙所在之地,就设在太平府的芜湖县。

和位卑职权高的南直隶巡按御史,以及地位更高的应天巡抚一样,这位挂兵备副使衔的分巡道并不经常到徽州府来,而从理论上来说,这位钱观察要比徽州知府段朝宗还高半级!

屏风后的角门那儿,李师爷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神态复杂地说:“这便是官场?”

“如果县令因病出缺,从府衙临时调人递补,这种事是有先例的。”汪孚林回忆着从刘会和吴司吏那里学习到的各种旧例,若有所思地说,“舒推官之前在叶县尊手中吃了好几次大亏,要说深仇大恨也不为过。这种时候,他最希望的大概就是免了叶县尊的官,自己取而代之,然后把署理两个字去掉。”

李师爷只觉得这次为了避婚离开家乡,到这歙县衙门当了一回师爷,实在是太对了,否则当官之后非被人坑死不可!他瞥了一眼那位一现身就引来所有人目光的钱观察,神情凝重地说道:“这边估计没人顶得住这位钱观察,咱们到后院去,给东翁提个醒?”

“你看你那学生跑哪去了?”

李师爷这才发现,刚刚出去给方县丞传话的叶小胖已经不在那个位子上,分明偷溜回去报信了!可即便如此,他对自家那位东翁的应对能力还是没有半点自信,还是摇摇头说:“叶县尊必定手忙脚乱,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汪贤弟,时间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

见李师爷急得什么似的,汪孚林也就点了点头。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那位钱观察用刻板的语气,对方县丞今日审案的过程表示满意,随即就表示,要去后头官廨见歙县令叶钧耀。知道正如李师爷的话,公堂上没有一个人够资格拦住这位按察副使,哪怕是当初不曾官复原职的汪道昆在场,那也绝对拦不住一个上了四品的现任按察副使。

他跟着李师爷从角门出来,奈何脚下一瘸一拐,走到后头官廨就花了许久。等来到叶县尊寝室门口,正当走在前头的李师爷打算推门进去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拉开,紧跟着出来的竟是金宝。见门外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养父,金宝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就伸出食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

“爹,先生,县尊正在……”

“府衙舒推官已经带着察院钱观察上门探病了,哪怕县尊正在休息,也只能搅扰他了!”

汪孚林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没错,钱观察和我确实亲自来探病了。”

李师爷没想到钱观察和舒推官竟然来得这么快,而且汪孚林的话竟是给听了去,更不要说进去示警了,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时,他就只见舒推官在前,钱观察在后,已然进了这官廨的二门。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汪孚林踏前半步,把他挡在了身后。

“学生见过钱观察,舒爷。”

舒推官一看到汪孚林,顿时想起了当初在歙县班房被他和叶钧耀联手讽刺,最后竟是被气昏过去的那段难堪经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分明有人对自己保证,汪孚林今天回不了城,他当即脱口而出怒喝道:“汪孚林,你怎在此?”

“舒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次学生在府尊面前便陈情过了,李师爷学问精深,学生的养子既然有幸能从学于门下,那近水楼台先得月,学生自然也少不得多多走动请教。”汪孚林寸步不让地把舒推官给顶了回去,这才笑容可掬地说,“怎么,舒爷是希望我不在此?”

“哼,我懒得陪你磨牙!快让路,钱观察要探病!”

虽说有些意外,但想到今日有钱观察在,就算段府尊,也不得不让其三分,更不要说叶钧耀区区一个县令,舒推官立刻胆子肥了。他耀武扬威地叫嚷了一声,见汪孚林不动声色让开了路,但前头还有个李师爷,他顿时皱了皱眉。汪孚林虽说背后是汪道昆,可本身毕竟只是个小秀才,而李师爷明年就要春闱下场,若是轻易结怨,将来难保给自己寻个对头。于是,他便尽力和缓下脸色。可还不等他说话,钱观察便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叶知县上任半年不到就连病两场,一则是召见粮长,二则是审理要紧词讼,全都不能顾及,我身为分巡道,当探知病情,禀报朝廷,否则耽误了政务,谁也吃罪不起。”

李师爷见钱观察摆明了车马,暗想此人之前面对那么大风浪,自始至终就没露面,如今一出面就是纯粹怀着恶意,实在可恶。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再阻拦一下这位,突然只觉得有人拽袖子,发现是金宝冲自己摇头,而且使劲把自己拖到了一边,他不禁暗叹这个学生心地纯良。可是,等到钱观察和舒推官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金宝就踮着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先生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这是安慰……还是事实?

李师爷正有些愣神,就只见汪孚林走到了自己身边,指了指里头,满脸坏笑地说道:“进去看看热闹?”

汪孚林不等李师爷反应过来,便拉上了这位仁兄,直接钻进了屋子。这时候,偌大的屋子里一片安静,就只见钱观察和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你眼看我眼,而舒推官在一旁同样是两眼直勾勾的,仿佛眼珠子就要瞪出来了。至于叶大县尊,此时此刻一手支撑着一根拐棍,看上去就和七老八十似的,整个人因为连日禁食少食,有些消瘦,但人的精神却不错,这会儿甚至能看到其眉眼间甚至满是笑意。

看到汪孚林和李师爷跟了进来,叶大县尊甚至赶紧招呼道:“孚林,李师爷,这是南直隶巡按御史刘爷,此番乃是奉应天巡抚海部院之命来徽州的!”

海部院?

李师爷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一下子意识到这所谓的海部院是谁了——难不成是之前气得嘉靖皇帝险些杀人,等龙驭上宾之后才被再次提拔起来,一度闹得徐阶灰头土脸的海瑞海刚峰?至于这南直隶巡按御史,那更不用说了,定然就是年初曾经来过徽州府,用和稀泥的方式暂时搁置了夏税丝绢一事的刘世会。此时此刻,刘世会代表应天巡抚海瑞来徽州,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来探望歙县令叶钧耀,这意义却是非比寻常。

汪孚林见其他人有的沉浸在惊愕之中,有的大眼瞪小眼,他便不动声色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李师爷,然后就拉人上前去拜见了这位只曾耳闻不曾目睹的巡按御史刘爷。

人当然不是他招来的,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没那个手段。而就算是之前帅嘉谟赶到南京,见到了那位号称最亲民的海笔架,海瑞果然为民做主,那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差遣得动一位巡按御史。要知道,自从之前狠狠整治了徐阶,又得罪了大批乡绅富户,海瑞在南直隶的日子就已经相当难过了。

大局面大手笔的比拼,那已经脱离了斗智的层次,进入了斗势的范畴,幸运的是,他在汪道昆人走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摆事实讲道理各种手段用尽,终于争取到了一点福利——那就是让巡按御史刘世会到徽州府走一趟!

哪怕这一趟原本并不是为了来给叶县尊,又或者他汪小秀才来撑腰的!至于如何紧紧抓住刘世会的一路行程,靠的是程乃轩他爹的商业网络;如何促使这位先来探望叶县尊,多亏了吴司吏和刘会这两位资深小吏提供的各种文书档案,赵五爷麾下一大帮民壮自从人进城之后就开始紧盯严防。正是所有人紧密团结在一起,利用各种资源各种消息传递,方才完美达成这一步!

刘世会虽说和歙县户房司吏刘会的名字只差一个字,但年纪却大将近一倍,和钱观察那阴沉的面相比起来,此人要显得俊朗许多。毕竟,南直隶巡按御史那是都察院一等一的美缺,形象也是很重要的,等这一任回去之后,升官如同坐火箭,比兵备道品级低,但说不定五年十年后却可齐头并进。如今两人官阶相差好几级,可相见却赫然平礼,至于钱观察那是什么心情,反正刘世会绝对不会放在心上。

“叶知县明日就打算重新坐堂?”

“是,其实下官只是双足不利于行,而且此前遵医嘱禁食多日,即便如此,也并不曾耽误县衙政务。”叶钧耀一面说,一面殷勤地拉过李师爷说,“这几天来,每日早中晚三堂的政务,方县丞汇总过来,晚上李师爷都会亲自禀报给我,然后根据我口授一一批示,可以说,实在是委屈了方县丞,他说是署理,其实不过是上传下达的中间人而已。也多亏方县丞深明大义,李师爷内外赞襄,这才能够平稳度过这几天。”

说到这里,叶钧耀又看向了汪孚林,那眼神比看亲儿子还要亲切:“而若不是孚林首倡,歙县众多仁义之士开设义店,歙县的夏税绝不会这么早收齐!”

直到这时候,舒推官方才发现对面的汪小秀才对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所有人都在关注什么打砸米行,什么抢生意抬价压价风波的时候,歙县的夏税……竟然已经收齐了!

第一七一章 骗死人不偿命!

叶钧耀说的夏税,当然不是狭义上只包括麦、茶、丝绢的夏税,而是还包括了夏租、分成两季的岁办和岁贡、以及军费。由于其中绝大多数收的都是银子而不是实物,所以,在打通粮食变现成银子的渠道之后,最后那两三成也就加快了进度,一举收齐。

即便钱观察收了舒推官的好处,想着推人一把,同时在徽州一府六县起自己的一点权威,但此刻面对徽州一府六县中率先完税的歙县之主,哪怕叶大县尊是病了两次,而且每次都是在节骨眼上,他也没法再继续挑刺。最最重要的是,刘世会当着他的面,对叶钧耀的病倒不忘公事,以及率先完成收税之举,表示出了深深的肯定。于是,他没有去看舒推官那张死人脸,竟是捏着鼻子赞赏了叶钧耀几句。

可他今天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却很可能要一头撞上那个最凶悍的海笔架矛头上,他终究没法勉强自己继续杵在这儿,硬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就以察院另有要事,立刻告辞离去。

撑腰的人都走了,舒推官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偏偏在这时候,叶钧耀还紧紧握着刘世会的手,用诚恳到了极点的表情说道:“刘巡按,我这个歙县令上任之后便没有太平过,究其根本,全都是从夏税丝绢起。刘爷公正无私,既然又是素有刚正廉明之名的抚院海爷过问,还请一定要把我整理的这些东西一并回禀海爷,给我徽州一府六县主持公道,免得从上到下焦头烂额。”

若是让刘世会自己做主,他是坚决不干的,这种万年大坑谁跳谁倒霉。可叶钧耀口口声声往海瑞身上推,他就干脆应了下来。反正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用愁,海瑞自从上任应天巡抚之后,答应的乱七八糟的事多去了,不多这么一桩。他此次的任务是受命过来访查,不是决断,把该收集的各种信息给带回去,海瑞管就交给海瑞,海瑞也管不了,那他也就没办法了!

所以,瞅了一眼金宝和秋枫分别捧着的那沉甸甸的两大袋资料,一看便是用了十分心思的,刘世会对叶钧耀这半年以来的县令任期评价相当不错,在叶钧耀拄着拐杖硬是要送他出去时,他直截了当地说:“叶知县先养病要紧,你这半年劳心劳力,段府尊看在眼里,南京户部和抚院都院也都看在眼里。”

“为国分忧,为民做主,那都是分内事。”叶大炮最擅长的这些话张口就来,随手拖了身边的李师爷,吩咐去送一送刘世会,等望着两人消失在二门外,他方才舒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对另一边的汪孚林说,“孚林啊,不是我偏心,你进官场还早,可李师爷毕竟马上就要参加春闱了……”

“县尊哪里话,李师爷毕竟是您礼聘的师爷,这种场合当然应该他去送,我越俎代庖像什么话?”汪孚林笑眯眯地搀扶了叶钧耀的一边胳膊,见舒推官竟是泥雕木塑一般还在屋子里没走,而叶钧耀丝毫不理会这位恶客,他也就当成没瞧见这人,巧妙用了一下传奇笔法,将今天福圣寺那边山溪改道掩埋山路,自己和小北不得不另外找路下来,经历迷路、崴脚、路上拦车、混进城门等种种经历一一道来。

舒推官终于明白,汪孚林今天是怎么回来的,也想到了别人对他保证的把人绊住,是通过什么手段来实施的,登时心底一寒。虽说还没到路上截杀之类不死不休的地步,可连叶县尊千金都给算计进去,这就已经很离谱了!于是,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多呆,也不在乎叶钧耀对自己的态度了,就这么匆匆往外走去。可他前脚刚要跨过门槛出去,身后就传来了那个他最讨厌的声音。

“舒邦儒,这歙县令的位子你想做,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你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压得住那些乡宦士绅?不管是谁给你的底气,滚回去告诉那家伙,只要我在一天,这歙县就别有谁想要一手遮天!”

见舒推官脚下一个踉跄,竟是险些摔倒,随即连回嘴都不敢,就这么快步离去,叶钧耀顿时哈哈大笑,这多日躺在床上,不能吃不能动的郁闷,仿佛全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一点都没注意到,起头匆匆跑进来报信的叶小胖这一刻眼睛瞪得老大,眼神从惊愕、怀疑、恼怒,眼看就要炸了!这时候,汪孚林对金宝和秋枫使了个眼色,随即一把将叶小胖拉了过来。

“县尊如此雄心壮志,歙县百姓算是有福了。刚刚走得急,前头堂上情况还不分明,我带着叶公子去瞧瞧。”

“什么叶公子,孚林你比他年长,以后就叫他明兆。”叶钧耀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就摆摆手道,“你带他去吧,让他好好学学!”

汪孚林答应一声,拽起叶小胖就往外走。虽说脚下走路还是不便利,但一直等到出了二门,他才松开手,见身旁这小胖墩咬着嘴唇,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有妹妹没有弟弟,但却有一个养子两个小厮的他便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被耍了,很委屈?”

“没错。”叶小胖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汪孚林说,“你们为什么一块骗我?”

“第一,你爹的痹症是突发事件,你姐姐临时起意,想要让你多担待,于是让我配合。”汪孚林可不乐意给叶明月背黑锅,直接把她给卖了。见叶小胖脸胀得通红,他又不紧不慢地说,“第二,你爹没想到你姐姐会想到这种主意,但他对你期望很大,希望你在关键时刻能够顶住,所以他也就配合着,但你自己应该知道,他这次不是装病,是真病。”

“可他们也不能……”

“第三,你自己想想,我家金宝,秋枫,包括现如今在义店独当一面的叶青龙,他们小的时候都吃过很多很多苦。至于我,那就更不用说了。而你呢?”汪孚林想起前世的打拼,这辈子睁开眼睛之后就开始劳心劳力,恨不得对叶小胖耳提面命,“你爹为什么给你请了李师爷?单单为了他学问好?不,除了学问,那还是为了让你学习一下李师爷为人处事的态度!”

汪孚林才不管叶家父女本来是怎么想的,按着叶小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己想想,要是今天你爹爹真的重病在床,而且也没有巡按御史刘爷出面,钱观察和舒推官一来,拿着你爹病了的情形说事,要罢免他的官职,要把你们从这官廨赶出去,你能做什么?叶明兆,只差一丁点,你就要面对比我从前面对那些危险还要更危险的局面,你还没醒悟过来吗?”

叶小胖本来满腔怨气,可现在被汪孚林左一个弯右一个绕,几乎完全带沟里去了。他突然迸出了一句话:“那金宝和秋枫知道吗?”

“金宝那脸上藏不住事的傻小子,他要是知道,你会看不出来?”

见叶小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之前那点不痛快竟是都丢到爪哇国去了,汪孚林方才意识到,叶小胖最想问的,其实只有这个问题。父亲和姐姐恐怕是这小家伙根本无法违抗的,可若是朋友也一块欺瞒自己,任凭是谁都会觉得愤怒。接下来,他把人带回到了公堂上,见这里果然只剩下了收尾的工作,也就是行刑之后该放的放,该赔的赔,他见叶小胖每听见一声笞打的凌厉风声,都会打一个寒战,不禁叹了一口气。

别说叶小胖了,每当他看到这种竹笋烤肉的情形,实在都是感觉不太好!这仿佛在提醒他,眼下是个什么样的年代。

汪孚林收起了这点不合时宜的联想,拍了拍叶小胖道:“按照我说的去告诉方县丞。这一次恐怕人人都会看见你,所以,挺起你的胸膛来。”

尽管公堂之上的审案已经告一段落,但无论方县丞还是其他人,每个人都无比想知道,后衙官廨那儿究竟怎么样。所以,当方县丞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胖墩墩的身影时,这次没有人再忽视。叶小胖身上一下子汇集了很多目光,虽说往日身为县尊公子,人人恭敬,可这会儿他却赫然发现很多人的眼神中竟是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恶意。他下意识地按照汪孚林的话昂首挺胸,这才对方县丞说道:“刚刚南直隶巡按御史刘爷来探望过爹,所以钱观察先走了。”

这短短两句话,堂上众人听在耳中,却是意味各不同。吴兴才等几个粮商拖到现在,就是希望钱观察能够把这位叶县尊拉下马,这样他们就兴许不用再面对义店那样一个怪物!而刚刚在公堂之上公然违逆方县丞的郑班头等皂隶,也希望钱观察加上舒推官这一行能够马到功成,如此就可以不被清算。可现如今,他们不但大失所望,而且旋即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令人惊恐的现实。

“爹让我捎话给方二尹,虽说两只脚走路还不太方便,但从明日开始,他会重新坐堂断事。”

叶大炮不但背后有人,而且竟然已经可以复出升堂了!果然那重病就是假的,他们全都被县尊这一双儿女的演戏给骗了!

第一七二章 来无影去无踪

当汪孚林确定方县丞那边的晚堂已经顺利收尾,不速之客也都打发了干净,他方才想到今天和自己一块下了西干山的小北。他平生第一次让人背,而且是让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小丫头背了一程,原打算回来好好谢一谢人家的,谁知道一回来从义店到征输库,再从县衙大堂到后头官廨,连轴转似的转悠了一圈,事一多一忙,竟是把小北给忘了。可他一找人才发现,分明和自己一块进了官廨后门的那个小丫头,竟是就这样大变活人似的不见了踪影。

不得已之下,他叫上叶小胖一块,上上下下找了一圈,闹了一出鸡飞狗跳,这才终于寻到了一张字迹端端正正的字条。

“我去福圣寺接小姐。”

叶小胖把这张字条给汪孚林看了之后,便长吁短叹说:“小北姐一直都这样,对我娘和我姐可好了,对爹马马虎虎,唯有对我老是凶巴巴的,这个不许,那个不让。要是这会儿换成我还在福圣寺里,她肯定不会这么急急忙忙赶过去。”

汪孚林想起小北在那辆柴车上问出的突兀问题,他便问道:“她家里到底怎样一个情形,你知道吗?”

“她家里的事?”叶小胖满脸不解地看着汪孚林,理所当然地说道,“她家不就是我家吗?”

听叶小胖这口气,再想想今天小胖子赌气的情景,汪孚林不禁觉得这位叶公子人相当不错:“我是说,她的爹娘,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亲人。”

叶小胖仔细想了一想,随即摇了摇头:“她爹娘似乎不在了,别的亲人有没有我也不太清楚。”

“我记得当年是娘把她带回来的,最开始她不爱说话,不理人,可后来就好了,整天黏着姐姐,管着我,有时候可凶了,比姐姐还凶,尤其是我差点走丢的那次!”仿佛是自己在家总是被人管,所以很不服气,叶小胖很郁闷地说道,“她也是,先生也是,总就管着我一个人,难道都觉得我没出息?”

这一次,汪孚林不打算再去开解这个小家伙,有些问题,还是自己想通来得好。想到小北得赶在太阳落山前出城,说不定还要摸黑上山赶到福圣寺,他不禁有些为这小丫头捏把汗。逞强也要有个限度!

然而,骑了匹马赶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出城的小北,此时此刻把马寄放在西干山脚下一户农人家里,借了盏灯,自己就从前头大路上了山。尽管只是一下午功夫,但一度被掩埋的山路,已经基本上都被挖开了来,至少一人上下绝对不成问题。可是,等她来到福圣寺外时,赫然已经是满天星斗,寺门自然也是紧紧关着。

她本想去敲门,可举手还没敲下去,她看着两边山墙,突然灵机一动,找了棵树蹭蹭蹭爬上去,随即通过一根树枝一跃,轻轻巧巧到了围墙上,继而悄然落地。

晚上的山寺之中一片宁静,小北走在其中,就仿佛是鬼影子似的,没有引来半点注意。可这样绝佳的潜入环境,却让她心中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道这些僧人真是警惕性差,连个巡夜的都没有,被贼人混进来怎么办?尽管她白天离开的时候,叶明月一行人安置在何处尚未决定,可她摸到一处有灯火亮起的地方稍稍偷听一会儿,就得到了答案。当她顺顺当当来到那座精舍时,就只见堂屋中还点着灯,四下廊房却都已经不见灯火。显然,旁人都已经睡了。

堂屋里,叶明月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佛经,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不禁一怔。下午的时候,康大等人也去帮忙清理山路,这会儿累坏了,都已经入睡了,其他人也不会深夜来打搅自己。既然如此,外间这叩门声……虽说心里闪出了一个念头,她还是拔下头上一根尖锐的银簪捏在手里,这才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小姐!”

叶明月听到这声音,立刻长舒一口气,毫不犹豫拨开门闩,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径直闪了进门,赫然已经换回了一身女装,忍不住嗔怪道:“这么晚了还走夜路,万一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办?都说你多少回了,就知道使性子!”

“我哪放心小姐一个人在这福圣寺过夜。我刚刚偷偷翻墙进来的时候,一路上根本没人发现我,这些和尚太马虎了!”

一听到小北竟然又是翻墙进来的,叶明月顿时有些头疼。可这时候细枝末节她也顾不上了,连忙拉着小丫头进屋关门,这才急切地问道:“爹那边如何?”

“有那个贼精贼精的汪小官人在,小姐你还担心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