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这样一场闹事之后,所有米行的粮食买入价不涨反跌,从大麦小麦到大米谷子又跌了两分银子!

这下子,看别人热闹的心思全都没了。尽管只是一石粮食差两分,可十石八石呢?到手的银子缩水,完税之后,还有多少够自家糊口?

从歙县名流大会的这天一大早开始,最初那些卖粮不成滞留城中露天宿夜的歙县乡民,赵五爷就亲自带着民壮一个个游说,告诉他们已经找到了卖粮的地方。尽管也有人将信将疑,更有人疑心是否会遭到压价,可领路的人带着他们,从府城到县城一家家米行粮店问价转下来,最后来到了歙县征输库旁边,一处标着义店二字的大院外。而这里的粮价标牌,赫然比他们刚刚打探到所有粮店的粮价都高三分!

即便如此,仍旧有人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陆陆续续被赵五爷麾下的民壮给“拐骗”到了这里的,足足有上百人,绝大多数是为了交齐夏税而赶来的,也有乡民是因为今年多收了几斗几石,想换了钱买点东西带回去。在他们乱糟糟的询问声中,便有一个十五六岁一身青衫的少年神气活现地从里头出来,而在他身后,还跟着眇了一目却不减威武雄壮的戚良。

叶青龙做梦都没想到,汪孚林之前说的给他一家店,竟然是眼下这么一个状况。尽管义店的两个大东家汪孚林和程乃轩都在状元楼那边,身后这位戚百户又明说,自己只会在场做个样子,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但他还是差点没乐疯了。平生第一次,他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伙计也能这么风光!

“各位乡亲父老!”

小叶子说出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自己是休宁人,和歙人八竿子打不着,只不过,他幼年便到府城学徒,那一口流利的歙地方言,足以抹平这一丁点小小的差距。他清了清嗓子,竭力让自己更大声。

“大家应该都听说了,之前除了两家早就银钱不凑手,不收粮食的歙县粮店之外,其余粮店都已经传话,不收歙民的粮。所以,我家小官人松明山汪小相公,联同县城黄家坞程小相公,以及戚家军戚百户,还有南溪南吴老员外等几家襄助,各自拿出本钱,把这义店支应起来,所以这才有眼下比其他各家米行每石提高三分银子的收粮价!”

嘴里这么说,叶青龙却在心里想着——那些个奸商趁机又压了两分钱,算下来这义店不过是比原来那低价提高了一分,可在受尽盘剥的乡民看来,这便是整整提高了三分,汪小秀才算盘打得真精!

听到叶青龙这样的说法,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黄家坞程家名气很大,汪孚林最近是名声大噪,而戚家军那更不用说了,早十几年,那是整个东南最大的主角,没有之一!听到是戚家军的将兵,和歙县名流程老爷独子,还有名声赫赫的汪小秀才一块凑份子出钱办了义店,之前闹出事情的南溪南村也有人站出来掏了腰包,和那黑心米行粮店打擂台收粮食,大多数人再无怀疑。须臾之间,义店门口便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

最后,等叶青龙一说汪小秀才正在状元楼和歙县名流谈判,卖了粮食卸下包袱的乡民就来了一堆!

此时此刻,状元楼下,汪孚林在向人详细解释,这义店突出的就是一个义字,所以,宗旨并不是在和其他米行粮店抢生意,而是为了不让谷贱伤农,而是不会让春耕粮荒的时候粮价飞涨,而更重要的是,给银钱不凑手的乡民完税时提供方便。

同一时刻,状元楼上,徽州知府段朝宗确信汪孚林竟然真的在别人毫不知情的时候就把摊子铺开了,原本评价的迂腐二字,已经悄然变成了果决。那些被将了一军的乡宦士绅们,听到南溪南吴老员外,西溪南吴老爷,黄家坞程老爷……林林总总一共五六人慨然捐助,大多数人都在设想,是不是随便掏出百八十两银子,暂时把此事糊弄过去。至于汪尚宁,继上回飞派白粮之后,第二次在徽州府地面上被人当猴耍,更是让他整个人气得直发抖。

可偏偏在这时候,楼下还传来了汪孚林清亮的声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汪老太爷晕了……

“我知道,之前歙县独派丝绢夏税不公的说法,传得沸沸扬扬,但府衙记录和大明会典等等文献各有冲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是那么快就能够解决的。我汪孚林明明白白在这里问大家一句,这笔夏税丝绢的负担虽重,钱虽多,可摊到每个人头上,才多少钱?可为什么某些名为读书人,实为讼棍的家伙却那么上蹿下跳起劲?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打起嘴皮子官司之后,能够打着这个名号,向四乡八里筹集经费上下活动,能够得到乡里敬重的名声和本钱?我的宗旨是,多办立竿见影的实事,少说糊弄人的废话!”

当听清楚了这番话时,尽管汪孚林这话只是把程文烈那些讼棍扫了进去,但汪尚宁只觉得这仿佛是重重一个巴掌打在了自己脸上,一时气怒攻心,竟是就这么晕了过去。

“汪老太爷晕了!”

汪尚宁这么一歪,一旁的汪幼旻顿时手忙脚乱过去扶人,偏偏还有人大惊小怪这么嚷嚷了一声,三楼所有人顿时都注意到了这一幕。除了平日里以汪老太爷马首是瞻的几个人,其余人都在相互交换眼色,还有人只瞅了倒霉的汪尚宁两眼,就继续分神往楼下的汪孚林瞥看。尽管并非每一个人都看好汪孚林主导的那个劳什子义店,但就凭今天汪孚林声东击西,先斩后奏的表现,他们就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点。

随着罢官后回乡隐居很少离开松明山的汪道昆重新入朝,松明山汪氏已经重回前列,而汪老太爷却已经日暮西山,时日无多。

状元楼东家洪仁武眼看汪幼旻叫了随行家人上来,火烧火燎抬了汪尚宁下去,继而把人扶上了滑竿,临走前还对被人围在当中的汪孚林投以怨怒的一睹,他只觉得今天实在是种种变化应接不暇。情知汪小秀才一时半会脱身不得,他便上楼问了一声程乃轩,得到程大公子即刻开席的指示,他立刻下去安排,不会儿,两张圆席面便支了起来,各种美酒佳肴纷纷送上,可除了程老爷这般常年在外很少回乡的人,没几个还有兴致大吃大喝。

于是,程大公子就成了香饽饽,每个人都在打探,汪小秀才计划之后的财力支撑。对于这个,程乃轩立刻拿出了他从小忽悠祖母和母亲的本事,说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甚至还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一件事。就在昨天,汪孚林还往歙县一家挺知名的钱铺里,用松明山汪氏的名头,存了三千两银子。看到那一张张若有所思的脸,他简直是得意极了。

谁会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汪道昆的钱,而是戚家军那些将兵的钱?月息三分,在徽州地界不算很高的高利贷,胜在老字号,安全稳妥!

至于真正的本钱,可怜见的他把私房钱全都给押上了,至于汪孚林自己,明明之前口口声声说没钱,却不知道还从哪儿挪了一千两过来!

汪小秀才好容易把乡民给劝离了,请大家该完税的完税,该回乡的回乡,上楼了之后便对众人团团一揖,道了一句还请见谅,实在是腹中饥饿,一坐下来就开始大快朵颐。尽管那些都是凉了大半的菜,可一饿就虚汗低血糖的汪孚林仍然吃嘛嘛香,秋风扫落叶一般光了好几个盘子之后,腹中总算没有那种空虚的感觉,他才拿出手帕擦了擦嘴,随即便发现自徽州知府段朝宗以下,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瞧。

如果是从前,汪孚林对于被人当成吃货,那还是挺不好意思的,可现在见识了李师爷和叶小胖,又被叶明月主仆当成了吃货,他早就无所谓了。他仪态自如地将手帕塞回了袖子里,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实在是对不住,一饿就发慌……咦,汪老太爷什么时候走的?”

如果汪尚宁还在,非得被你这旁若无人的态度气死不可!

段朝宗想归这么想,但脸上表情却依旧淡然而威严。问了汪孚林外头的进展,得知乡民们有的卖完粮食就回乡,有的则还没来得及去歙县征输库完税,这会儿赶去见粮长完税,他心中大定。有汪孚林出面弄出这样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来,甭管是否会后继乏力,他都无所谓,只要能解决眼下的危机就行。否则,那些米行粮店都已经放出宣言拒收,他还得找人出面去安抚,要花费的功夫就大多了。

歙县这一场名流大会,高调开场,中间大转折,而后圆满收局——除了早走的汪尚宁,大多数人都愿意在股本里插上一脚,反正能在这里的人,谁家都不缺那百八十两银子,更何况,并非他们不肯多出,可汪小秀才笑吟吟表示,其实压根就不缺银子,只是为了撑起义店的名头,让那些休宁粮商为主的家伙看看歙县人的团结,所以才需要来这么一场同仇敌忾的大聚会!于是,除了晕过去被紧急送回家的汪尚宁以及寥寥数人,大多数人都表示满意。

反正他们又没亏什么,至于汪小秀才骂的……那不是讼棍吗?谁会吃饱了撑着对号入座?汪老太爷年纪一大把,却也太沉不住气了……

这么多客人,汪孚林当然得亲自送,好在人大多一道走,省得他一次次下楼的麻烦。最后走的几个人当中,就有出身南溪南吴氏,吴中明的那位族伯。虽说吴老员外慷慨解囊出了五百两,大部分是因为南溪南的乡民挑起了这一场事端,小部分是看在程老爷和汪道昆的面子,可汪孚林还是少不得对其表示了深刻的协议。要不是有这位点了头,又答应保密,甚至推荐了两个可供游说的人选,他总算拉了几个人过来,今天这场好戏也不至于演得没纰漏。

等他蹭蹭蹭回到了三楼,就只见程老爷提溜了程乃轩在跟前,仿佛正在训话。他没打算干扰人家父子谈心,犹豫片刻本打算下楼,谁知道就在转身的当口,偏偏被程老爷发现了。

“孚林,你也过来吧!”

这还是程老爷第一次如此称呼他,从前都是客客气气叫一声汪小相公。于是,汪孚林一愣之后,醒悟到程老爷如今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了自家晚辈,他赶紧上了前去。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儒商时,正是程乃轩屁股开花,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这个损友,暗笑一声,这才一本正经地说:“伯父有什么吩咐?如果事关程兄,还请伯父放心,他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会好好照看他。”

程老爷想说的话全都给汪孚林说完了,他不禁一滞,随即就轻咳了一声道:“前几日我再去许家,偶尔听说了一件事。乃轩当初照约定去和许家小姐打照面的时候,正值衣香社聚会。那些都是徽州府名门闺秀,说不定是有人恶作剧。为此我又特意见过一次许家小姐,她为人娴静,绝不是那种人。”

汪孚林一下子想到了被自己抓过现行的鬼面女小北,顿时浮想联翩自行脑补了起来,可无论如何,他就是想不明白那小丫头和程乃轩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坏人好事,说不定是衣香社其他人呢?可是,那帮小丫头片子真有集体戴鬼面具的习惯,他还真不太清楚。此时此刻,他见程乃轩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显然还认为老爹在骗他,便忍不住在其肩头拍了拍。

“两淮盐业有些变动,我这次回来日子太长了,不日就要回去。乃轩的婚事,大概也要回头他祖母和母亲给他操办了。”

说到这里,程老爷一个严厉的眼神把程乃轩的所有反对全都给堵了回去,这才对汪孚林说:“总而言之,我这儿子是被他祖母和母亲宠坏了,希望孚林你这个诤友能够多看着他一点,如今天这样的实事,能够让他多经历几回,哪怕受挫,也比在家胡混强!好了,我先走了!”

见程老爷毫不拖泥带水,就这么径直往楼下去,汪孚林先是一愣,随即就使劲一推程乃轩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上去啊!你爹都要走了,你去和他说这几天你回家住……看我干什么,你不是老鼠,他也不是猫,不会吃了你,打是亲骂是爱你懂不懂?”

程乃轩差点没被最后一句给噎得翻白眼。你要觉得打是亲骂是爱,你去挨一顿那竹板子试试,可疼了!他只觉得屁股一哆嗦,但终究还是照着汪孚林的话追了下去。当他小心翼翼跟着父亲下楼,到门口时低声嘀咕了一句今晚回去住时,他就只见前头那一贯高大坚实的背影微微一僵,随即就头也不回地答了三个字——知道了。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觉,说是严父,其实也是在乎自己的。

即使状元楼东家洪仁武并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今天这一幕也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再加上状元楼从上到下十几个跑堂伙计,不到半日,这样一幕就传到了府城县城各家耳中。斗山街许家大宅里,这一次正是衣香社的八卦闺秀们大聚会,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咦声四起,一时叽叽喳喳议论声一片。

有人大叫汪小相公又赢了,有人讨论汪老太爷的那些家长里短,有人议论砸米行的那些乡民太野蛮,也有人在探讨汪孚林那个义店到底是个什么模式……然而,对这些养尊处优的千金们来说,农人两个字实在是太遥远,她们更感兴趣的是,松明山汪氏和竦川汪氏是不是真的对上了!

“汪小相公也真够厉害的,居然为了那些种地的农民,就去管这些闲事!”

听到这种最通常的论调,叶明月笑而不语。而今天被本待留在官廨,却被叶小胖死命给劝了过来跟姐姐的小北就没那么淡定了。她想到当年的颠沛流离,不禁低声嘟囔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首诗没读过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看到许薇突然往自己这边来,叶明月赶紧给小北使了个眼色,这才让小丫头闭上了嘴。九小姐挨着叶明月坐定,这才拉了拉叶明月的袖子问道:“明月姐姐,不是说叶县尊病了吗?你今天怎么还能出来?”

第一六零章 真正的狐狸尾巴

叶明月见旁边也有两个闺秀竖起耳朵听,她就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也知道的,我爹就是那脾气。”

和这些衣香社的闺秀们相处,叶明月从来都是藏拙,表现出对县衙事务一窍不通,同时和别人一样八卦外头发生的大小事情,时不时还把资质愚钝的弟弟拿出来晒一晒,抱怨一下父亲做事的拖泥带水,仿佛就是一个只贪玩不关家里事的闲人。这会儿,她见别人恍然大悟地笑着点头,显然被她带歪了思路,她虽说对欺骗天真娇憨的许薇有些歉意,但心里却知道只得如此。

等到今日这场衣香社的赏花会就要散去的时候,做东的许薇大方地拿出家中厨娘做的点心分给众人,叶明月便突然开了口。

“县衙官廨太小,实在没地方请大家到我那去聚会。我正好寻到一样新奇吃食,下次就带来给大家分享吧,算是赔罪跟着大家伙又是吃又是玩,却从没做东!”

此话一出,别人自然纷纷笑着叫好,许薇更是拉着她的手连声问究竟是什么,叶明月却哪肯透露,临走前也只是笑着捏了捏许薇挺翘的鼻尖,笑吟吟地说:“你回头就知道了。定是你这个小馋虫爱吃的!”

许薇这才喜笑颜开,却又拉着小北,说起下次有机会再同去许翰林家。一听到许翰林三个字,小北忍不住瞪了这位九小姐一眼,见她没事人似的,她不禁暗自嘀咕这位好动千金的贵人多忘事,直到出了斗山街许家,被叶明月拉上了轿子,她才歪着头在那思量了起来。

许薇竟然还敢提许翰林家,她如今是一想到许小姐就心虚。可要不是许翰林家那位大小姐腼腆羞涩,也不至于闹成了这么一场大骚乱!许薇娇憨天真,很好相处,也是衣香社那些千金闺秀之中,小姐最愿意相交的朋友。可这想到什么是什么的脾气,实在让人有点不敢恭维。当初那桩险些演变成骚乱的大事情,她想到就脑仁疼。

叶明月却不知道小北正在那想别的,因笑道:“真没想到,汪小相公来了这么一手,算是将了那些粮店一军。”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心算无心吗?”小北轻轻哼了一声,可下一刻,她就发现叶明月正若有所思盯着她。

“你好像和汪小相公有什么过节?”

除了最初在屏风后推了汪孚林一把的事,叶明月知道,后来在屏风后被汪孚林揪住险些露马脚,又或者是对方拿着自己的帕子要挟,以及自己在吴氏果园里技痒找人讨教武技却露出了女儿身……这一桩桩一件件丢脸的事,小北哪有脸告诉别人,所以此刻被戳到了痛处,她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好半晌,她方才小声说道:“小姐你说什么呢!他是小秀才,我是小丫鬟,哪轮得到我和他有过节!”

“哦,是吗?”叶明月似笑非笑盯着小北,见她理直气壮看着自己,她不禁扑哧一笑,随即沉思了起来。过了许久,她突然只听到前方仿佛有一阵大呼小叫吵吵嚷嚷的声音。她刚想问,外间便有轿夫提醒道:“小姐,似乎有人在街上追打,围观的人很多,咱们是不是绕道?”

叶明月不想多事,当即点头道:“也好,就绕道吧!”

可她话音刚落,只听得人群中陡然传来了一个惨叫:“杀人啦!”

一时间,叫嚷声此起彼伏,现场乱成一团。面对这样的势头,叶明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只觉得轿子一下子剧烈摇晃了起来。小北本待窜出去看个动静,可面对这突然失去平衡的状况,她一下子身子一歪,竟是就这么扑倒在了叶明月身上,带着措手不及的叶明月,主仆俩眼看就要从轿帘往外撞去。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头还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叶小姐吗?”

是那个可恶的汪小秀才!

小北顿时大吃一惊。她可不想在汪孚林面前出丑,慌忙定了定神。她到底是练过的,奋起余力用脑袋往左边轿杆一撞,手一拨拉把叶明月给稳住了,又是一个千斤坠。然而,这一乘两人抬青绸小轿原本只能坐一人,她们主仆俩是因为体态轻盈,两个轿夫又是身强力壮,这才并排坐着,轿夫能够堪堪扛得住。眼下外头的轿夫因为人群冲撞而一下子抬不稳轿子,她又突然来这一招,只听外间传来了两声惊咦,随即就是咚的一声,一顶轿子直接落了地。

这一下震动可实在是不小,叶明月好歹刚刚被小北一拨拉,坐稳当了,小北却再次失去了平衡,脑袋直接撞到了门帘,整个人一骨碌滚了出去。好在她身手敏捷,一下子触地弹起,整个人还没来得及站稳当,就瞥见一个身上溅满鲜血的中年汉子挥刀胡乱挥舞,旁人纷纷逃跑闪避,看那方向竟是往这边来。而轿子前头,汪孚林也已经转身面对着那边,似乎有些目瞪口呆的迹象。

尽管见过汪孚林当初揍翻邵员外,可她还是几乎想都没想就一跃扑上前去,越过汪孚林,直接欺入那中年汉子怀中,猛地给了其肚子一下凶狠的重击后,她就一脚踢飞了其手中的利刃,随即把整个人给掀翻在地。

整个过程不过持续了区区数息功夫,眼见四周人群还在一片骚乱,她随手把散乱的头发给一把高高束起,冲着一旁的轿夫和随从问道:“还不把人拿下?”

“大家不用跑了,凶手已经就擒!”

汪孚林看着那个暂时爬不起来的家伙,暗道小丫头真凶悍,随即赶紧高叫了一声。虽说他这声音在这一片混乱的场合显不出来。可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的叶明月立刻吩咐轿夫随从跟着叫喊弹压,渐渐地,乱糟糟的局面才有了些稳定的迹象。而在这当口,最初挤在人群看斗殴,没想到斗殴变成命案,险些连鞋都给人踩丢了的程大公子,方才心有余悸地和墨香一块回来了。

“晦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邵家那桩争产案子,这两个是同宗从兄弟,为了打官司也不知道送出去多少钱,如今一个得了家产,一个却全部落空,一时不忿就当街打了起来,到最后还动了刀子,不过那家伙只是肩膀上被砍了一刀,却险些没被人踩死!”

程乃轩悻悻说到这里,见汪孚林正在看另一个方向,他这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乘轿子,轿子旁边站着个高挑俏丽的少女,只是发式有些古怪。刚刚那当街撂倒凶手的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此刻再细细一看,他就认出那是之前在汪道昆松园中见过的,人家是叶县尊的丫头!可待他多看了几眼,人却突然一瞪她,就这么闪身进轿子里去了。

而这时候,汪孚林已经转身走到轿子前头,把事情原委大略说了说。邵员外一死,邵家家产尽管经过层层过手揩油,可遗留下来的仍然有上万贯,怎不叫同族眼热?这官司打到现在,府城那些讼棍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似的,听说各式各样的状纸和证据足有一人高,而府衙那些小吏差役也不知道捞了多少油水。现如今舒推官一直躲到歙县接手打砸粮店案,方才复出审了这一件案子,可尘埃落定,又闹出这么一场,有的好让人头痛了。

“叶小姐,这里的事情既然解决了,自有府衙差役去管。既然正巧遇上,一块去我之前提到的那家作坊看看如何?”

虽说刚刚这一出着实突然,可来得快去得快,叶明月今天才对衣香社众人提出,来日要带礼物过去,眼下汪孚林既然这么说,她自然满口答应。一旁的小北倒不是很想去,可小姐都开口答应了,她只好闷声不发表意见。至于他们这一行人离去后,回头府衙差役会如何收拾场面,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等到轿子一停,叶明月见小北一脸不太想动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就轻声说:“那好,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刚刚弯腰出了轿子站稳,身后突然一阵风似的,小北还是跟了出来:“我还是跟着吧,天知道还会不会有之前那种事!”

尤其得看着这一对狐朋狗友!

这一次,汪孚林终于没有再忽视小北斜睨程乃轩的眼神。想到鬼面女的传说,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快抓住那根狐狸尾巴了。

热火朝天的炒制房间里,汪孚林和程乃轩也好,叶明月和小北也好,全都没有停留太长时间。这暑气未消的大热天里,那种火炉就在旁边烘烤的炙热,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的。等到众人跟着程家那个管事到了另一间凉爽透气的穿堂中,眼看那管事亲自端了一盆炒制好的小胡桃过来,让众人品尝,汪孚林便率先抢了一个,熟练一捏剥壳之后取出果肉往嘴里一扔,他便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表情。

真是吃货!

小北和程乃轩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同一个念头。奈何对付这小胡桃,两人就没汪孚林这种水平了,直到那个管事又给每人送来了特制的小锤,他们方才好不容易剥开果壳。可嚼着果肉,从前也常吃瓜子的小北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瞅着不起眼,但真的咸津津,香喷喷,好吃得很,而且竟有些核桃的香味。叶明月可不像两人这般猴急,她端详了东西好一会儿,就把自己答应下次衣香社集会送东西的事说了。

听到叶县尊千金把事情办得这么快,汪孚林顿时把那什么鬼面女的传说暂时丢到了九霄云外:“叶小姐果然做事爽快!”

和这种人合作最痛快!

第一六一章 邀约和反击

“第一,按照人数,定制二十个绢布口袋,记住要精工,不要粗制滥造,不计成本。巴掌大小就够了,每袋子只要装二三十颗,不要多。”

“第二,准备一个雕漆盒子,尺寸不必太大,到时候装好椒盐小胡桃,让叶小姐回头带去衣香社,前头那些袋子是送礼的,这些是当场分食的。晚上给叶小姐送过去。”

“第三,尽快在歙县闹市区找一家铺子,把店开起来,记住,盛放的家什要考究,绢布袋,竹编的小盒子,攒盒,这是做精品生意,给人送礼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尽快囤积这些今年刚刚成熟的新货,动作要快。这种东西没有秘密,今年这头一年打个漂亮仗,以后就难说了。”

那管事听汪孚林侃侃而谈,看向了程乃轩,见自家公子点头如啄米,他想到之前把这事禀报程老爷后,程老爷吩咐自己一切照办,他此刻赶紧凛然答应。

“瓜子核桃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市场?前者价贱,后者也不算太贵,吃的人里闲人多,又有口彩。所以,要和这些类似的东西区分开来。礼品装的椒盐小胡桃,那是给闺秀千金,有钱有闲的人聊天消磨时间的。而那些不加盐的,可以用旺火炒熟到开口之后,直接让人用辆车推到大街上,用纸包上,秤了分量卖。”汪孚林说到这里,突然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小北,这才笑着说道,“至于那家店,不妨请个画师瞄上两笔美人,然后打上招牌——就叫美人果!”

见汪孚林看着自己说什么美人果,小北忍不住嘀咕道:“这时候还有闲工夫想吃的?状元楼上那档子事都已经传遍了,今天小姐去衣香社集会,就有人从外头把这事报了进来,别看这一场赢了,那些奸商可不是好对付的!”

“这件事本来就是那些奸商没理,如今我们既然造起了声势,还怕他们?”程乃轩今天破天荒第一次被父亲夸了,尽管只是区区一句,因此竟是信心爆棚,“他们尽管放马过来,我们都接着呢!”

“等回头你扛过了人家的报复,再神气,现在说什么大话!”

“什么说大话?小北姑娘,打架我不行,经商你不行……”

“说得像是自己做过多少回生意似的!”

眼见程乃轩和小北竟是在那扛上了,汪孚林又看到那管事知情识趣溜之大吉,他也懒得管这两人,自顾自对叶明月表示了诚挚的谢意。他汪小官人一个大负翁,在这几乎不需要太大本钱的小胡桃的生意上还差不多够插上一脚,可粮食生意他哪可能投入几百上千两?结果,他那时候去对“重病在床”的叶钧耀汇报了之后,叶明月就在旁边使劲撺掇了一番,叶大县尊终于被说动,结果把户房司吏刘会给叫了来,从县衙公费上克扣出一千两本钱投了进去。

“谢我干什么?那是爹答应的。”

“可要不是你提及之前那五千两账面亏空,县尊哪来的决心?”

“有几个当县令的像爹这样,上任之前一点成算都没有,盘账马马虎虎就过去了,结果替前任背了这么个黑锅?”说起自己的父亲,叶明月顿时想起了弟弟侍疾的趣事,嘴角顿时翘了翘。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汪孚林,眼神中闪烁着狡黠的神采,“你今天这一出把汪老太爷给逼得气晕了过去,回头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那些粮商肯定也少不了反击。衣香社的下次聚会是后天,干脆这样吧,大后天你陪我和小北去西郊太平兴国寺替爹祈福,求个平安。”

说到这里,叶明月那嘴角更弯了:“算是你当初答应我的那个条件。”

这大半年来,她虽说最远去过离县城四十里的许村,却都是到人家家里做客,那些风景名胜却都没去过。这次难得有这么好的借口,去的又是黄山披云峰下,练水西岸,那座从唐时开始兴盛,如今仍然有号称水西十寺的太平兴国寺去走一遭,也算没白陪父亲到这徽州府来!

汪孚林听到只是这么简单的条件,又觉得自己一来完成了君子协定,二来这一趟之后,可以让人认为叶大炮病得不轻,以逸待劳等着鱼儿上钩,可谓一举两得,再完美不过,他当然赶紧答应了下来。等到离开作坊的时候,叶明月还用帕子包了一些小胡桃回去,说是奖励那三个辛勤照顾病人的小家伙,至于小北偷偷抓了几个在手中,如同玩健身球似的玩起了杂耍,汪孚林就纯当没看见了,因为他自己也顺手装了一布袋。

义店这样一个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事物,自然而然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徽州府又不是什么盛产粮食的地方,再加上地方仓储制度已经形同虚设,别说水旱天灾要从外地调粮食来,就是平常时节,每到春耕粮荒,也往往要从芜湖等地运粮,所以这粮食市场一直都操纵在粮商手中。

对于大粮商们来说,徽州一府六县只是个小小的市场,更广大的市场在苏松、南直隶乃至于湖广。哪里丰收,哪里歉收,他们永远都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群。比如此次徽州一府六县风调雨顺,算是个小小的丰收年,他们便立刻压低粮价。而这些粮食也许会放在库房里,也许会通过新安江水路,通过严州府,运到浙江福建那些受灾的地方去。至于回头徽州府若是开春缺粮,他们也自有办法依样画葫芦把粮食运进来,顺理成章开个天价。

这种低买高卖的方式,在粮商们看来,自然天经地义。而留守府城的粮商们,主体都是小坐商,本地收,本地卖,偶尔有多余的则卖给走南闯北的行商。他们多了几分安逸,少了几分风险,但赚的差价自然不比那些行商。如今因为歙县和其他五县打擂台,他们瞅着这个空子,自然避免不了多几分黑心。

谁曾想,就因为他们放出话说,不收歙人的粮食,正等待官府那边稍稍放松一点态度,承诺严惩犯事者,他们就退一步放开禁令,可歙县那边的反击竟是来得这么快,这么凌厉!如果只是寻常百姓敢于和他们作对,联合在一起的他们当然能够毫不费力地伸出一根小指头,将那蝼蚁给捏成齑粉,可问题在于,那状元楼上的一场集会上,歙县稍有名声的乡宦富民大户在汪小秀才的煽动下,很多都加入了这个叫做义店的怪物!

哪怕有的主动,有的被逼,可就算闹事者有错在先,这也是他们这些粮商挑起的战争!

这会儿,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众人正在你眼看我眼。终于,这回受损失最大的休宁吴家米行东家吴兴才重重一捶扶手,恼火地说道:“别都当哑巴!都被人逼到这个节骨眼上了,究竟怎么办?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拳头把咱们打伤了还不算,更要从咱们嘴里夺食吃?”

“老吴,不是我说你,你那伙计真该好好洗洗那张嘴了!什么叫做歙县两溪南,抵不上休宁一商山,这自吹自擂的话家里说说就算了,非得在人前说!”

“这事情到了这地步,真的有些难办了……话说回来,之前谁出主意,说是不收歙人卖粮的?”

前头一个嘲讽吴兴才的声音,大多数粮商都选择性忽略了。是人就有仇人,吴兴才当然也不例外,那个讽刺的家伙就是吴兴才的最大竞争对手。至于后一句话,众人却都面色凝重,眼神不善地看向了一个方向。而那个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了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胖粮商,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怎么就怪我了?我只不过这么嘀咕了一句而已,你们全都点头称赞好主意!再说了,我也只是听到老吴这事后和家里婆娘感慨了几句,说是泥腿子真是胆大包天,结果我家婆娘就给我支了这么一招,我怎么知道那些歙人居然会来这一手!”

他这一辩白,其他粮商顿时无语。谁都知道这死胖子刚入粮商这一行,可家底却颇为丰厚,唯一的弱点就是和别人玩心眼还少根筋。关键还在于他们那时候也想表现一下存在感,免得回头还要吃官府的哑巴亏,谁想到最终弄巧成拙。众人正在彼此之间交换眼色,那个胖粮商突然又低声说道:“不就是收粮吗,咱们就把库存的粮食全都一辆辆车送过去给他收,看他们能够有多少钱!”

“你这脑袋怎么长的?咱们收粮的价钱是这一两个月一点一点跌下来的,放消息说不收歙人卖粮后,又跌了两分银子,可这几天卖粮的人又少,算算咱们的平摊成本,可比他们眼下的收粮成本高多了!我们把粮食运过去卖,不是送钱给人赚?”吴兴才恼火地瞪了那胖粮商一眼,这才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什么义店,只不过是趁着这机会出来捞一票,黑锅咱们背,名声他们得,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是,口口声声说义店,有本事他一口气涨一钱银子,算他真仁义!”

尽管众人无不骂骂咧咧,忿忿不平,但都是生意人,他们全都清楚,倘若那个劳什子义店真的敢上浮一钱银子收粮,那眼下这里坐着的人必定会毫不犹豫,一口气抛出大批库存,直接让对方吃不下撑死。可眼下,他们能够做出的选择着实很小。

老半晌,一个老粮商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涨价吧!到时候每石涨四分银子收,否则现在若是压不下去他们这势头,秋粮收割,只怕我们一粒米也甭想收到!就算那边跟着涨价,先头卖了粮食之后感恩戴德的那帮乡民,发现自己吃了亏,我们撺掇一下,很容易纠集一大堆人去他们那儿叫嚷闹事!不过,大家先准备好,之前我们吃了措不及防的亏,这次却要先知己知彼,把歙县衙门那边,还有汪家程家乃至于戚家军那批人动向摸清楚了,我们再一起涨价!”

第一六二章 哥喜欢她吗?

汪孚林将叶明月和小北主仆一行人给送回了知县官廨后门,就把程乃轩给赶回了黄家坞程家大宅,这才踏进了自家家门。此时此刻已经是下午申时,按照往日的日程表,金宝和秋枫早就应该从李师爷那儿下课归来了,可如今叶大炮“卧床重病”,他们两个帮忙叶小胖一块照顾病人,这会儿当然还不见人影。而叶青龙摇身一变成了义店的临时大掌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让跟自己回来的康大刘四两个轿夫回房歇息,在厨房门口一张望,看到刘洪氏正在忙碌张罗晚饭,他就没打扰她,步履轻快地往后走去。过了明厅和穿堂,便是最后一进院子。即便还离开老远,他便能听到西室那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二姐,你看这支珠钗?”

“真好看,小妹真棒!一会儿等叶青龙回来,让他把那一盒子拿去卖了,算算刨除成本,至少还能赚一两多银子!”

“二位姑娘也歇歇,这穿珠子毕竟费眼……”

“怕什么,再费眼能比得上绣花做女红?只可惜我们都没大姐那针线功夫,我一拿绣花针就扎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汪二娘正比划着自己拿绣花针时的尴尬模样,突然见一个人影一掀斑竹帘闪了进来,却是汪孚林。她正要起身叫哥,却只见汪小妹已经敏捷地一跃下地跑了过去,汪孚林一如既往就这么抱着人转了半圈。面对连日来司空见惯的这一套,她已经早就没了教训人的兴致,当下只是白了一眼兄长,笑着问道:“哥,我可都听说了,你今天在状元楼又杀了汪尚宁的威风!”

“是汪老太爷,回头在人前客气点,你哥我今天可把人给气晕了,不想回头再背个不够尊老爱幼的恶名!”

看到汪二娘冲自己皱了皱鼻子,分明不以为然的样子,本来就是打趣的汪孚林便亮出了手中的布袋,冲着汪小妹犹如诱惑孩子似的招手道:“小馋猫,给你带好吃的了!”

“哥,你太过分了,谁是小馋猫!”汪小妹使劲一跺脚,可动作却很快,一把从汪孚林手中把布袋抢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上头果壳上隐约还有些白霜,只微微开了一条小口,她不禁有些纳闷地抬起了头,“这真的能吃?”

“不知道了吧?这叫美人果!”

汪孚林信口开河这么一说,随即坐下当着两个妹妹的面熟练地剥壳取肉,一人递了一瓣,汪小妹想都不想就咬得嘎嘣脆,随即就歪着头说道:“味道似乎和盐津核桃有些像?不过比核桃更香脆……哥,哪来的?”

见汪二娘一面细嚼慢咽,一面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分明是追问多少钱买的,汪孚林不禁一把捏住了这个泼辣二妹的鼻尖,等其触电一般躲远了,嗔怒地瞪着他,他才笑嘻嘻地说:“别想岔了,这东西不是买的,是我让人特制的,后天就会让叶小姐带去衣香社给那些千金闺秀分享。要知道,你哥我将来娶媳妇的老婆本,就都指望在这小小一颗颗美人果上头了!”

此话一出,汪小妹立刻用手指刮脸,围着汪孚林嚷嚷哥哥想娶嫂嫂之类的玩笑话,而汪二娘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匣子最近做好的小首饰。家里欠下巨债的事,她曾经影影绰绰偷听到一星半点,虽不知道多少,可数目大到无法想象,这却是必然的。想到兄长一次次往她这儿送银票,她想了想,就去枕头边抱出了一个匣子,只见那里头除却压在最底下的两张百两银票之外,就是十几个银角子,还有一个小锦囊。

见汪二娘一股脑儿把整个匣子都推到了自己面前,汪孚林不禁暗叹一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虽说自家曾经富过,但早就被老爹给折腾穷了——他坚定地把匣子推了回去,这才笑着说道:“放心,还没到这时候。程乃轩出的大头,我占的小头,等不够了我就来找你这管家婆要钱。”

汪小妹不太明白二姐突然来这一招是什么意思,闹够了的她抓着汪孚林的衣角,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眉开眼笑地说:“哥,回头我们跟着明月姐姐一块去衣香社好不好?之前推托好多次了,现在我和二姐做的首饰可漂亮了,也许还能找到大主顾!”

大主顾这种词,汪小妹怎么知道的,汪孚林不用想就明白,肯定是叶青龙那小子给她们灌输的。他心想等昔日小伙计现在大掌柜回来,一定狠狠教训一顿,嘴上却说:“要想去玩,那就好好玩,别提什么做首饰的事。毕竟,有些人,比如叶小姐,她会真心把你们当朋友,有些人,却只是拿你们当玩具似的取乐。如果觉得去那儿有意思,我就让人去和叶小姐说。”

“小北姐姐,许家九姐姐人都很好!还有……”汪小妹掰着手指头数了几个人,最后还是气馁地摇头道,“算了,不去了,其他人说话都怪怪的,还老喜欢问我这个问我那个,二姐也觉得不舒服,所以才不想再去的。我又不是想去玩,只是想着她们出得起钱,能多卖几个……”

话还没说完,汪二娘就紧紧抱住了汪小妹,随即强笑道:“小妹只是随口说说,哥,我们不想去,你别和明月姐姐说。”

汪孚林巴不得两个妹妹离那个奇奇怪怪的闺秀八卦团远点儿,可好好的勾起了她们这情绪,他也有些歉然。想到答应叶明月要同去太平兴国寺,他就对两人说了,这下子,汪小妹顿时兴奋成什么似的,汪二娘则是有些犹豫地问道:“听金宝和秋枫说,叶县尊病得不轻,明月姐姐既然是去祈福,我们一块去,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若是你哥我和她去,岂不是成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说不清?”汪孚林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才往两个小丫头脑袋上各拍了一下,“总而言之,就这么说定了。”

可汪孚林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转身一出屋子,汪二娘就一把拖着汪小妹到角落里,低声说道:“小妹,你说如果明月姐姐成了咱们的嫂嫂,那怎么样?”

汪小妹顿时瞪大了眼睛,才刚要嚷嚷就被汪二娘给一把堵了嘴。好半晌,汪二娘挪开了手,小丫头才歪着头问道:“哥喜欢她吗?”

喜欢吗?汪二娘仔细想了想,叶明月自从来过第一次,之后就来过好几次,还带她们去过衣香社,很维护她们,可真要说和哥哥之间有点什么,那还真的说不上。哥提到她的时候,那仿佛就只当是程公子那样的普通朋友。而且,不论怎么说,叶明月的父亲是一县之主,两榜进士,可哥哥只是个小秀才,爹又欠了一屁股债……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只听汪小妹低声嘟囔道:“而且,她喜不喜欢哥也不知道呢!”

此话一出,汪二娘顿时愣住了,随即大大叹了一口气。她支着双颊站在支摘窗前,突然觉得,父母全都不在家的感觉真不好,这本来不该她操心的。

叶明月去参加衣香社聚会这一天,汪孚林一整个上午都泡在义店后院翻看叶青龙的账册。到底是前头在粮店米行足足做了好几年的小伙计,又能写会算,账目做得整整齐齐,而且还按照他之前的吩咐,在接受乡民卖粮的同时,还记录了他需要的一些东西。而这几日来,卖粮的不再只有歙民,还有其他五县不满那些粮店一再压价的农人,叶青龙都按照他的吩咐,装模作样问两句扯皮一阵子,最后还是照价钱收了。

中午,他随便在这里吃了个午饭,见叶青龙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就不去打扰这个做掌柜做得起劲的昔日小伙计了,又嘱咐在此坐镇的程乃轩两句,便悄然从后门离开。刚回到自家门口,他就看到不远处正有一乘轿子往这边而来。认出那些随从和轿子的熟悉式样,他就索性径直迎了过去。

几个认识他的轿夫随从参差不齐地叫了一声汪小官人,轿子的窗帘也撩开了一条缝,却是叶明月冲着他点了点头。

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打听椒盐小胡桃受众程度问题,汪孚林就索性熟门熟路跟进了官廨。等到闲杂人等都退下了,只剩下个小北杵在那,他就直截了当问道:“如何?”

“你这算计真是太精了。那绢布口袋是杭绢做的,这就第一对了她们喜好精美的脾气。又是我带去的,她们更少了几分犹疑。而且就那么二十颗,今天尝过之后,也不知道回头得有多少人抱怨我小气。”

叶明月说完这话,想到今天那些千金闺秀们颇感新奇,七嘴八舌打探东西是哪买的样子,她仿佛预见到了那家新开张的店会是怎样兴旺光景。见汪孚林并不意外,脸上笑容洋溢,她思量片刻就开口说道:“对了,南直隶乡试的日子应该差不多了,等他们回来之后,少不得还有一场庆功宴。如今这些既然叫做美人果,何妨再多做一款状元果?”

“好主意!”汪孚林双掌一合,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可还不等他想好营销路子,紧跟着叶明月就又开了口。

“对了,我本来想邀李师爷和我们一块去西郊太平兴国寺的,可他却声称对佛寺没兴趣。”

汪孚林对于叶明月请李师爷同行没有半点意见,可没想到表面傲娇,实则却很喜欢凑热闹的李师爷竟是回绝了。再想到明天本打算捎带上的两个妹妹今早竟也告诉他,手头活计多,不想去了,他不禁有些纳闷。

怎么一个一个都转性了?

第一六三章 祈福还是郊游?

一大早,府城西面潮水门,进城的人流排起长龙,而出城的车马行人却不多。如今已经入了秋,太阳自然不像盛夏时那般毒辣,再加上西门靠近练水,河上清风吹来,更添几分凉爽。这其中,一行出城的人没有上西面的官道,而是一路北行,往西干山的方向去。

打头的是还没学会骑马的汪孚林,他今天只带了康大和刘四两个抬滑竿的轿夫,身后则是一乘二人小轿,四五个随从,往日时而随轿,时而挤在轿子里的小北,今日赫然头戴六合帽,身穿罩甲,一身男装打扮,混在众人当中并不起眼。好在出城到太平兴国寺的路不算很远,平整宽阔,这会儿只瞧着那座宋时建造的长庆寺塔越来越近,而路上遇到的香客也越来越多。

对神佛二字,汪孚林一向觉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如今自己经历了一场极其玄乎的穿越,就更加这么认为了。可即便如此,他对叶明月今天此行仍然很不理解。她借着叶钧耀这场所谓重病说要去寺中祈福,又拿着他的君子协定让他护送,这没有什么问题,可什么寺不好,非得要是太平兴国寺?太平兴国寺这名头听上去怎么都应该是保佑国运昌隆的地方,和祈求病痛解除有半分关系吗?

“汪小官人从前可去过太平兴国寺?”

听到这个声音,汪孚林回神,见路上渐渐开阔,小轿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并排的位置,他就摇头说道:“我从前很少离开松明山,进城之后又一天到晚瞎忙,还从没去过。”

“那今天正好一览徽州有名的水西十寺风光。太平兴国寺是唐时古寺,原名兴唐寺,那时候兴唐寺遍布天下,可歙县这座仍然很出名,说是一座寺庙,但却有整整二十四院,遍布西干山。李太白曾有诗云,‘天台国清寺,天下称四绝。我来兴唐游,与中更无别。枿木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门前流碎月’。至于太平兴国寺之名,还是宋时改的名字了。只可惜如今只剩下了十院,因而人称水西十寺。”

汪孚林听着叶明月娓娓道来的介绍,一时不禁大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外乡人,叶明月才是徽州歙县本地人!

不过他从来都是厚脸皮,这会儿就索性虚心讨教道:“水西十寺是哪十寺?我们今天去的又是哪一寺?”

“水西十寺是,罗汉寺、如意寺、经藏寺、等觉寺、福圣寺、五明寺、长庆寺、净明寺、妙法寺和诸天阁。至于我们今天……”小轿中的叶明月微微一笑,随即笑吟吟地说,“当然是能去几寺就去几寺,如果能够走遍水西十寺,也算是诚心到了,爹的病一定就能好了!”

你说得好听,分明是想要借着今天出来的机会玩个够!

汪孚林暗自腹诽,可他自己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既然难得出来散散心,多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因此也就不去吐槽了。他再瞥了一眼那些眼观鼻鼻观心的随从,心想叶明月倒是很笃定周遭随从轿夫听了那番话,不会乱传流言。等他看到小北时,却发现小丫头一双眼睛正在四处瞟,脸上满是警惕,而身上除却和别人一样的衣衫之外,腰间还束着一条宽大的牛皮带,他不禁心中一动,想起了当初她给自己看手腕上那一条牛皮护手的情景。

虽说上次这小丫头和戚家军那些老卒比试时,人家颇有容让,可到底身手敏捷,怪不得今天叶明月轻车简从,没带几个人!

小轿留在山脚下第一座罗汉寺下,汪孚林把滑竿让给了叶明月,众人一路爬山走走停停一座座庙逛上去,倒也悠闲自得。一路上,他研究佛像的年代,瞻仰前辈的碑文,镌刻的笔法,观摩真正原生态的古建筑,伫立在潺潺流淌的山溪前,听听僧人梵唱,看看信众顶礼膜拜,自己也似模似样跟着双手合十拜两下。至于他时不时和叶明月交流的,无非是这水西十寺中发生过的趣闻轶事,更多时候都只是作为听众,单纯听着叶明月如数家珍。

毕竟,他说是徽州人,可也就只看过那两个版本的徽州府志,压根没有机会去了解那许多风土人情,名胜古迹。

这一天水西十寺的香客虽多,但像汪孚林和叶明月一行人这般逢庙必进,逢佛必拜的大主顾,自然是绝不多见的。只不过,任凭一路殷勤跟从的知客僧如何舌粲莲花,汪孚林压根没有陪着佳人就该当冤大头的意识,顶多在那香火箱子中丢个几文钱意思意思,而叶明月奉上的,也不过区区银角子,叩拜的时候倒是喃喃自语,看上去虔诚十分。对于这样油盐不进的组合,知客僧唯有腹诽小气,可终究是大寺气度,不至于在嘴上露出来。

见两人相处如此态度,今日随行的都是叶明月母亲苏夫人的陪嫁仆从,起初还对其同行有些担心,这会儿渐渐都放了心。汪小官人最近在徽州一府六县可说得上是名声大噪,评价更是各式各样,有说他精明强干的,有说他才华横溢的,有说他心狠手辣的,有说他算计如神的……从前看着自家主人叶县尊对其信任非常,自家小姐也将其当成自己人,不止一个人心里嘀咕过,这一位汪小秀才会不会成为叶家乘龙快婿。

即便那是将来的乘龙快婿,这未成婚之前,两人就如此不避忌地出行,实在让人心里捏了一把汗!

可如今他们却分明看到,今天汪孚林这一路游览过来,要是别人为了展示才华,说不定十首八首诗都吟了,可汪小官人却三缄其口,哪怕有人引这话茬,某个惫懒小秀才也只是打呵欠敷衍过去。对于叶明月的态度,那更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更不要提什么殷勤示好,博取佳人芳心了。

只有汪孚林自己定位准确得很。整天在城里斗心眼,已经够无奈了,今天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是来动脑子讨人喜欢的!

午后时分,一行人终于登上了福圣寺。倘若可以留宿,那一日游遍十寺,也许还有点可能,但叶明月是县尊千金,当然不可能在外留宿,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该走回头路了。这是今天游览的第五座寺庙,身为昔日兴唐寺上院,福圣寺比前面四座规模何止大一倍。

叶明月早就知道福圣寺的素面有名,因此一大早就准备了点心,以备路上爬山,错过午饭,腹中饥饿时吃。所以一到福圣寺,她稍微大方了一点,一气施舍了五两银子。大约是看在这锭雪花纹银的份上,知客僧立刻把众人引入了一间清净的斋房,不消一会儿,十余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素面就送了上来。汪孚林前世里也尝过不少有名的素面,只觉得味道都差不多,可今天一筷子面下口入肚,他却只觉得鲜香可口,回味十足,不禁大赞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字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叶明月说道:“福圣寺素面号称用了八珍,笋干、香菇、黑木耳、竹荪、面筋、石耳、口蘑、黄花菜这八样,再加上各种山珍炖出来的清汤调味,完全没有半点荤腥,号称徽州第一素面。今天能吃到,也不算白来徽州一场!”

叶明月施舍的银子并不足够上专门的结缘册,所以知客僧当然也不知道这便是叶县尊千金,但此刻听到她张口如数家珍,甚至评价这是徽州第一素面,他顿时觉得颜面有光,笑容满面地说道:“这位女施主真是好眼力,咱们福圣寺的素面,不但是水西十寺中最好的,也确实是歙县乃至于徽州最好的。这些天夏税催得急,信众来得少,否则各位来得这么晚,这一口面恐怕还未必能吃上。”

“既然这么说,不吃完那就是暴殄天物了。”汪孚林当然不会用筷子去把八珍仔仔细细数一遍,当即大快朵颐了起来。等到一大碗面从面条到汤汁全都消灭得干干净净,他方才笑着说道,“今天承叶小姐的光,吃了一碗好面,来日等到我寻觅的东西找到了,定要让你尝试一下那些从未听过看过的美食!”

“从未听过看过的美食?”小北嘟囔着这几个字,突然想到了当年的江湖传闻,登时瞪大了眼睛,“不会是苗疆那些奇奇怪怪的虫子吧?”

几个轿夫随从都在斋房的另外一桌,闻听此言一个个脸色古怪,仿佛是噎着了似的,汪孚林顿时不得不庆幸,自己幸亏把一碗面都吃光了,否则这会儿非反胃不可!他没好气地白了小丫头一眼:“你想吃虫子自己去吃,我可没本事把那东西当美食。”

“那还有什么咱们没听过没看过的?”这次好奇的是叶明月。虽说汪孚林托她把椒盐小胡桃引介给了衣香社的那些闺秀,已经足证是好吃的同道,可她还是想不到,汪孚林这次卖的关子究竟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催促程乃轩办事效率点。什么辣椒玉米土豆,赶紧给他搜罗过来!

一顿素面吃完,风景名胜全部看饱,众人也终于到了该踏上归途的时候。可刚刚跟着知客僧踏出斋房,每一个人就陡然听到一个仿佛是晴天霹雳的轰然响声。那一瞬间,那位滔滔不绝的知客僧竟是下意识地双掌合十跪倒在地,脸上又是震惊又是恐惧。

难道是菩萨显灵?

至于汪孚林,脑海中更是飞速转过了一大堆念头。

地震?山体滑坡?泥石流?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第一六四章 缺心眼

汪孚林毕竟是个不太坚定的有神论者,故而和那些听到晴天霹雳后一面拷问信仰,一面拼命反省最近有没有做坏事的人不同,首先浮出脑海的就是这些想法。见小北已经紧紧搀扶住了叶明月的胳膊,那忠心护主的样子滑稽极了,他忍不住扑哧一笑。竖耳倾听,他便发现,那一声响声之后,并没有继续传来隆隆声响,但仿佛还有一种依稀有些熟悉的声音。

怎么好像是水流声?不对啊,这几天天气都好得很,又没下过雨,怎么可能有什么山洪暴发之类的突发事件?

不用他吩咐,福圣寺中僧人早已组织了人去左近打探,而原本要立刻回去的叶明月也改变了主意,暂时在寺中少歇。约摸一刻钟之后,前去探查情况的几个僧人就匆匆回转了来,捎带的却是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福圣寺旁边的一条山溪突然改道,将那条上山的路途给掩埋了一小半,虽说如今水流已经很小了,不至于完全冲毁青石路基,但至少得清理干净之后才能下山。

这会儿还滞留在福圣寺中的香客,加上汪孚林这一行,总共也不到二十人。不同于汪孚林和叶明月是第一次来,好几个都是老香客。这会儿听说山溪掩埋了上山那条路,就有人大声嚷嚷道:“这怎么可能!那条山溪从西干山上一口泉眼流下来的,水流有限,就算夏天雨季也从来没改道过,这大好的晴天怎会有这种事?”

“福圣寺我也不止来一两回了,一年到头,那条山溪断流的时候比有水的时候多,从没遇见过这种蹊跷事,肯定是有人捣鬼!”

在这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中,汪孚林看了叶明月一眼,见这位县尊千金回了自己一个会意的眼神,他吩咐几个轿夫随从去检视轿子滑竿等物是否完好,以备届时说走就能走,随即招呼了叶明月和小北暂且离开这吵吵嚷嚷的现场,复又回到之前那斋房前。

见这里眼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我只是猜测,对不对不知道,估计是有人在山溪源头先是堵上了围堰,等水积多了就来了这一招。我们是不是应该庆幸,人家没有趁着咱们上山下山的时候开闸放水?”

“你是说,那条山溪的上游之前被人堵住了?”小北一下子听明白了,立刻瞪大了眼睛,见叶明月正在低头沉思,她突然扭头就往外冲。可人还没跨过门槛,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人肯定早跑了!”汪孚林叫住了小北之后,他就对叶明月说,“再说这水西十寺都在山上,哪座寺的僧人会坐看福地遭殃,不用我们想到,他们肯定早就派人上去查看了!如果真的是有人用了这种手段,县衙那边恐怕会发生什么,你们在山上暂时留一留,我带人先回去。”

叶明月却只觉自己从前想得太简单了,立刻阻止道:“那些僧人总不会眼看下山采买和信众上山的路被堵住,一定会尽快把这条路挖出来的。如果真的连利用水力这样的招数都用出来了,安知会不会还有其他更加过激的后手?不如等一等……”

“正因为这次很可能有人放了这种犯忌讳的大招,所以我才要尽快赶回去,免得出了事来不及反应。我只带康大刘四两个人,再去这福圣寺中找个通路途的僧人带路,他们一直生活在山中,一定会知道几条小径。某些人肯定会认为我既然送你来这儿,就不会丢下你独自回去,我倒不信有人能把这西干山中每一条小路都堵了!”

叶明月见汪孚林冲自己一点头,就这么径直转身出去了,她很想开口说两句什么,但话最终还是断在了嘴边。她对汪孚林说今天出来这一趟,是为了让人觉得父亲真的病重,以便引蛇出洞,钓鱼上钩,所以她要来这香火旺盛的水西十寺祈福求平安,可真正的原因是,她在那府城和县城之中真的觉得疲倦厌烦了,所以想出来在青山绿水当中走一走散散心。可就因为她这难得的一次任性,也许就被人钻了空子。

她忘记了,这里不是生她养她的宁波府,秉性刚强的母亲也并不在身边,也没有那么多亲朋好友,时时刻刻都得把神经绷紧!

“小姐?小姐?”小北使劲拽了拽叶明月的袖子,见她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儿,她不禁提高了声音说,“真由得这书呆子去不成?他哪里见识过那些腌臜下流的手段,说不定人家真的在下山路上埋伏了等他呢?”

叶明月这才惊觉过来,见小北眼睛频频往外瞟,她突然动了动嘴唇:“那你跟着他下山。”

小北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个回答,登时眼睛瞪得老大:“那怎么行!”

“福圣寺中还有那么多僧人香客,总不至于有人在这里图谋不轨。只要我对主持报出身份,他自然会妥善安置我一行。反而是寻小路下山时,有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你身手敏捷,和他同行,就算有什么小小的险阻,也绝对拦不住你们。”

说到这里,叶明月突然用双手按在了小北的双肩上,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这也是为了爹。你知道的,爹的病虽说没那么重,可他并不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怕就怕他到时候面对乱象支撑不住,出什么岔子,那之前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小弟和金宝秋枫终究还小,李师爷固然可靠,但就怕意外!”

直到这时候,小北才露出了挣扎的表情。当叶明月松开了按住她肩膀的手,却直接将她搂在了怀里时,她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在生死边缘逃出去的那一刻,想到了在颠沛流离许久之后,抓住苏夫人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的一刻,想到了乳母临死前嘱咐她一定要听苏夫人的话,一定要知恩图报的一刻。她一下子没有了任何犹豫,闷声说道:“你让我去,我就去!”

当汪孚林从主持那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以及向导,匆匆赶回来告诉叶明月,确实有好几条小径足以下山的时候,他便不得不面对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叶明月竟是把小北推给了自己!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可看到这主仆二人全都是眼神坚定,分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和小北跟着向导先抄小路回城吧。至于康大刘四,他们留下……别和我讨价还价了,虽说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总难保会有意外情况。”

小北自然也希望多两个人留下来保护自家小姐,此刻立时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叶明月。见她犹豫片刻,最终微微点了点头,她登时如释重负,再看汪孚林时就觉得这小秀才顺眼多了。等到其他随从轿夫都赶了回来,和叶明月一块送他们到了寺中后门,她三步一回头,一直到和汪孚林一起跟着那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带路小和尚走入了一片竹林,掩映的苍翠完全遮盖住了视线,她方才下定决心收回了目光。

接下来这一条小路并不好走。毕竟,谁也不会没事吃饱了撑着,不走前头青石板垒砌的山路,选择这种蜿蜒崎岖的小路。更让汪孚林郁闷的是,之前他对福圣寺主持方丈摆明了车马,对方立刻拍胸脯表示一定尽力帮忙,挑选了这个号称从小在西干山长大,最认识路途的小和尚。可眼下只看那小和尚在前头带路,走一阵子都要停下来冥思苦想,他越看越觉得不那么靠谱,最后忍不住发话问道:“小师傅真的走过这条山路吗?”

“当初水西十寺出过一次祥瑞,前头山路全都被塞得水泄不通,那时候我下山就是走的这条小道。”说这话的时候,小和尚脸上还有些被人怀疑的愤怒,但紧跟着,他就说出了一句让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瞠目结舌的话,“那一年我十二岁了,哪能不记得路?”

汪孚林和小北面面相觑,全都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这小和尚眼下看年纪至少十六七了,四五年前走过的山路能记得一清二楚,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吧!然而,两人回头看看几乎很难分辨清楚方向的来路,想想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最终都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冲动。先别说这看上去死硬的小和尚肯不肯带着走回头路,算算这一来回丢在路上的时间,今天就甭想进城了!

话归这么说,当脚下最初依稀还能看出点路样子的小路,渐渐变成了杂草丛生,几乎分辨不出任何人走的痕迹,小北终于忍不住了。她突然蹭蹭蹭冲上去,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小和尚的衣领,厉声喝道:“喂,你不会是故意带我们兜圈子耍我们吧?要你真敢耍姑奶奶,小心我把你吊在树上喂狼!”

小北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说话,那娇俏的女声顿时再也骗不了人。那小和尚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是女人?”见小北抡起拳头仿佛想要打人,他才赶紧缩回了脑袋,带着哭腔说道,“我没有故意带你们兜圈子,我当初是在有一个树桩的地方拐弯,可这一路上多了好多树桩,我就分不清楚了,随便找了个就拐弯……”

听到这话,就连起初想要劝小北不要那么粗暴的汪孚林都是太阳穴直跳,恨不得亲自捋起袖管揍这小和尚一顿。之前他去方丈主持那儿要向导的时候,这小和尚与其他几个和尚抢着要当向导,他生怕在山溪上动手脚的人在这一环节使诈,一一盘问了几句后,选择了这个看上去心地瓷实的,结果证明他完全看走了眼——因为这小子完全就是个缺心眼!

第一六五章 我很欣赏她

向导不靠谱,汪孚林即便再担心歙县城中情况,却也不敢继续再乱走了。毕竟,后世那些成熟景区尚且还会发生迷路事件,更不要说眼下。于是,他任由小北犹如抓小贼似的揪着小和尚不放,立刻开始原路返回。好在小和尚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敢乱显摆自己的记忆力,一路磕磕绊绊,总算回到了先头走过的地方,至少像那么一条小路,有点践踏迹象的路。

这一次,汪孚林看了看天色,算算回去一路得花的时间,再也信不过小和尚了,直接让小北把这家伙扔下,吩咐其自己回福圣寺。紧跟着,他仰头望了望太阳分辨了一下方向,顺着有践踏的痕迹,认准了方向走。事实证明,在这座不算很高很险峻的西干山,认准日头,顺着前人踩出来的路,要比一个不靠谱的向导要可靠得多。约摸走了一刻钟之后,他突然只觉得自己被人一把拉住了。

“喂,咱们这次不会再走错吧?那小和尚都被丢下了,要是走错,这回可是连来路都找不到了!”

“放心,我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沿路都做了记号。”汪孚林甩了甩袖子,见小北还用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他便无奈地指着地面说道,“你自己看看脚下的路,是不是比咱们之前跟着那傻和尚走的路要好走一些?至少这还像条路,不像是刚才,简直像是往深山老林里钻!刚刚福圣寺后门是朝着东面,我们这会儿就是往东走,我想,再走一阵子,应该就能看到府城和县城。”

“书呆子居然比山里的和尚还认路?”

小北嘴里如此嘀咕,等到跟着汪孚林又拐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居高临下,就只见彼此毗邻的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赫然在望。她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又惊又喜地叫道:“居然走对了,太好了!”

“别高兴得太早,山里走路都这样,看到归看到,真正走到地头还早呢!被那个呆蠢小和尚给浪费了很多时间,接下来得加快速度了,你可别拖后腿!”

汪孚林随口一句话将高兴太早的小丫头给拉了回来,自己便继续走在了前面。果然,东拐西绕不一会儿,底下的城池就看不到了,他也觉察到背后那那本来叽里咕噜的声音渐渐消失,只有几乎同调的脚步声。知道小北丢下叶明月跟着自己,之前又被那小和尚耍得团团转,心里肯定不痛快,他只能没话找话说道:“我家二娘小妹对连翘虽说不错,可比起叶小姐对你,还是差远了。程乃轩那家伙之前还对我说,你们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

“小姐天资聪颖,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要是她有我这样粗笨的妹妹,还不被人笑话死?”小北随口答了一句,突然意识到汪孚林刚刚这最后一句话,她顿时又有些心虚,眼珠子一转后,便岔开话题道,“你这个秀才如今也算是有点名气了,是不是也立志出将入相,建功立业?”

“出将入相,建功立业要像你说得这么简单,天底下就真的是宰相满地走,将军不如狗了。秀才上头还有举人,举人上头还有进士,就算考中了进士,你没见你家老爷叶县尊上任到现在,何尝省心过一天?”反正小北是叶明月的丫头,汪孚林也习惯不拿她当外人,因此不假思索地反讽了几句,他便嘿然笑道,“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这话说得容易,可惜汪小官人我没那么大志向,也没那么大本事。”

小北本想讥刺一句没出息,可想想汪孚林要是没出息,自家老爷叶县尊那就是没本事了,她只能改口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坐拥良田百来亩,做个殷实小地主,娶个好媳妇,给两个妹妹挑个好夫婿,把家里债还清了,让自己一家人过上幸福安康小日子。”

“没了?”

“没了。”汪孚林一摊手,无所谓地说道,“如果硬要说有,那就顶多再加上,多赚点钱,多弄点权,让自家一亩三分地的父老乡亲能过得舒坦一点,就这样。”

小北当初跟着在京城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同年来拜会老爷,年轻人多半意气激昂,年纪大点儿的也多数踌躇满志,至不济的人,用小姐的话来说,那也是中庸藏拙,绝对不像汪孚林这样一面锋芒毕露,一面胸无大志。想到他刚刚还说要娶个好媳妇,她忍不住追问道:“喂,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家小姐?”

汪孚林一下子怔住了。他回过头来,犹如见鬼似的瞅了一眼小北,很想摸一下她的脑门,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要知道,西厢记里头的红娘固然在后世被无数人讴歌为牵线搭桥的天使,可放在这年头,哪家丫头要真的敢做这种事,那绝对是卖小姐的典型,非得被主人主母打死不可!好在他须臾就发觉,小北问这话的时候分明满脸警惕,绝对没有撮合的意思,他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索性扭过头来继续往前走。

“我很欣赏她。”

小北只觉得极其意外。在她看来,汪孚林要么承认,要么否认,那样她就可以如同防贼似的好好防着他。可所谓欣赏,是什么意思?

“喂,你说明白一点,到底什么鬼心思?”

这时候,她就只听前头的汪孚林头也不回地说:“你家小姐才貌双全,聪慧善解人意,上得了厅堂,出得了家门,是否下得了厨房我不知道,但至少是管家一把好手。而且,关键时刻还能游说父亲,驾驭贪玩的小弟,能够支使人给她打白工!所以,我很欣赏她。不过,她日后的相公最好是那种能够包容她,而不是要和她比拼谁聪明的人,否则两个一样聪明独立的人在一块,绝对动不动就要碰撞。”

他喜欢和聪明的女人一块说话做事,也和叶明月很合得来,可他总觉得,每次和叶明月相处的感觉,就犹如和另一个自己打交道,又或者说在照镜子,只不过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女子,仅此而已。所以,这种欣赏是否能变成喜欢,他有点吃不准。再说了,从心理年龄上来说,他实在有点老牛吃嫩草的感觉,所以目前尚未纳入考虑,反正眼下他占据的这皮囊还小得很!

小北不是太明白汪孚林的话,可称赞叶明月的意思,她总算还是听懂了,顿时嘴角一弯高兴得很。至于汪小秀才老气横秋地评判小姐应该嫁什么样的人,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反正回头夫人到了,老爷有人驾驭了,这些事他们会去操心的。此时此刻,先头那些小小的郁闷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一路走一路饶有兴致地和汪孚林聊天,而汪孚林也乐得用这种方式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