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挪到了第二张信笺。这一次,只看了几行字,他就彻底更改了自己关于通情理三个字的定义,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雷劈过了似的,外焦里嫩,简直快傻了!

老爹在信中说,当年给他订了一门婚事,念在这年头很多人都有娃娃亲的情况,他可以忍,大不了他想办法让人家主动把亲退了……可信上说,因为种种原因,这门婚事已经早就被人退了,但他不承认!所以他希望他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一定要考好试做大官,然后再把这门亲事结回来……

这是什么见鬼的情况?

这都是什么爹啊,太坑人了!自己病了妻子过去侍疾,丢下家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从前还背了一屁股烂债,躲着债主不来往,让他以为自家和族里亲戚就是这样冷淡的光景;现在又突然来信说他已经订了婚,婚事被人退了还卯足劲要结回来,这算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纯粹神经病?

“哥,哥!”汪二娘一看汪孚林满脸悲愤就知道不好,赶紧使劲拍着他的脊背,直到把人叫回魂,她方才小声说道,“哥,爹的信还没完呢。”

发现还有最后一张,汪孚林顿时咬牙切齿地拿到眼前,见老爹在信上提到生意多年不见起色,之前又病了一场,于是干脆脱手给了别人,捎带回来的那二百两银子算是给他们兄妹三个的生活费,他正想着这两人总算要回来了,可转瞬间就看到了最后一句。他那个完全没有做生意天赋的老爹,竟是在汉阳县令家里找了个门馆先生的活,像模像样给人当起了先生来,母亲不放心他的病还留在那,所以已将他们仨儿女托付给了汪道昆!

他终于意识到,老爹这信捎回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汪道昆已经上任郧阳巡抚,更不清楚金宝之外,歙县这边发生的各种情况。

不过不回来也好,省得他回头不知道拿什么面孔来面对这尽坑儿子的爹!

第四卷 一世之名

第二零一章 惨剧之后的岁考

有了程乃轩这个难兄难弟,临时抱佛脚的汪孚林总算有了个伴。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人的习惯完全不同,柯先生是放任自流,平日就是布置题目,指点如何写出点睛之笔,务求一篇文章弹眼落睛,让主考官眼睛一亮,再也挪不开,而缺点则是万一不合主考官的胃口,很可能会直接黜落到低等。而方先生则是一丝不苟,八股的每个环节都要求严格,虽常常让汪程二人叫苦不迭,但几十年老夫子才写得出的四平八稳,在他的指导下却可让人信手拈来。

十数日后,汪孚林和程乃轩递补为廪生的事就批下来了,反正不知道叶钧耀和冯师爷替他们说了什么好话,此事在歙县学宫,也仿佛没引起多少风浪。而在这时候,从江西那边破开重重封锁传过来的消息,却让整个歙县乃至于徽州府的读书人心有戚戚然。

就在上个月,科举大省江西的众多生员没能跻身科考一二等,不够格参加乡试,所以蜂拥而至省城南昌参加大宗师主持的乡试资格试之遗才试,呼啦啦一下子去了三万八千余人!尽管提学大宗师和地方官临时又是腾房子,又是调人手维持秩序,但最终还是酿成了大骚乱。因为维持秩序的军官一时判断失误,弹压手段过于凶暴,结果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踩踏事件,当场死者就高达四十八人,次日死亡名单上又多了十七个人。

这一场原本是用于录遗的遗才试,最终成了一场极大的悲剧,高达六十五名死者之外,轻伤重伤者高达千余!虽说地方官不敢不向朝廷禀告,可生怕其他各地生员有所骚动,拼命控制舆论管制消息,可这种事哪有可能真的阻止,所以才不到一个月,距离江西很近的徽州府,就得知了这么个消息。

一想到三万八千人一块参加考试那情景,汪孚林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还是低估了这年头人们的科举热忱,这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一旦科考失利,那就肯定死心了,什么录遗,什么大收,绝不会去凑热闹!直到现在,他对于临考强化还是抱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要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两个廪生砸到了他和程乃轩脑袋上,谁乐意这么用功去读书?想到那惨剧,歙县学宫自发悼念的时候,他少不得也去上了一炷清香。

然而,这样一件惨剧的影响,绝对不仅仅是歙县学宫众多生员自发为邻省的死难生员写了不少悼文悼诗而已,其后续效应还在不断发酵。十数日之后,南京那边就传来了消息,提学大宗师谢廷杰将巡视南直隶各府县,亲自主持今年岁考!

要说三年一任的提学,职责就是巡视各地,录取生员,考查生员,然后辅佐乡试主考官进行乡试。所谓岁考本来是一年一次,可南直隶十几个府,每年兜一次已经很累了,更何况每年兜两次?所以,提学在三年至少两考的硬指标下,都会偷懒把自己任上的第二次岁考和科考放在一块,省一次奔波。

而且,南直隶大多数岁考都是用的类考,也就是类似县试、府试、道试的三类考选,由州县主司以及府学县学的教授教谕一块,一层层选择出优秀的往上报送,提学只在道一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生员考核定等。汪孚林本来就是钻的这个空子,打算靠着自己和段朝宗叶钧耀的关系,怎么都预先混进这岁考道试再说。可今年,谢廷杰显然是因为朝廷很可能会乍然紧下来的风声,不再坐镇徽宁池太道考察诸府生员,而是不惮路途遥远,直接又下来了!

大约知道如此考选耗日持久,谢廷杰在得知江西遗才试惨剧后就决定,将南直隶十余个府分成江南江北,年底前先考徽宁池太四府,过年到二月期间考苏松常镇江应天五府,三月之后再考江北的扬州淮安庐州等地。而且,此次这位提学官不用类考,而是调六县生员齐集徽州府城,举行调考。若非要在短时间之内直接跑遍六县县学很不现实,这位不辞辛苦的大宗师甚至打算深入基层。

得知这个消息,赞颂声很多,但背地里的骂娘声同样很多。有不少生员在县衙府衙打好了关系,到时候高高批个等级,送去道试,只要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岁考取一个高一点的等级还是很可能的,可现如今提学大宗师亲自下来逐县考试,这意义就大不同了。

发现徽州一府六县会轮到第一批接受考核,就连之前一度放了大话要让汪孚林出丑的汪幼旻,都再也顾不上自己那家门庭冷落的店,立刻开始闭门苦读做文章。反倒是提早进入准备期的汪孚林在惊愕过后反应淡定,在他看来,只要还是谢廷杰就好,不论怎么说,自己在这位提学大宗师面前树立的形象,那还是很不错的。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天一丝不苟的方先生来接替柯先生时,竟是把一沓厚厚的书撂在了他的面前。

全都是那位阳明先生王守仁的文章!

汪孚林看了一眼同样目瞪口呆的程乃轩,小心翼翼地说,“方先生,不是说咱们以应考为主,暂缓学习这些学派精髓的吗?”

柯先生属于湛若水甘泉学派,方先生属于王学泰州学派,两人说是学派之争,但至少这段日子忙于强化八股的汪孚林没感受到。而且,他又不打算当个大学问家,所以尽量避免字里行间提到那些容易刺激两人的敏感字眼。可这一次,方先生却眉头一挑道:“你不知道吗?这位提学大宗师是王学泰州学派的中坚,立志于重编阳明先生全集。以你现在的文章底子,百多人当中脱颖而出不那么容易,但加上王学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此话一出,汪孚林登时又惊又喜——这简直和科举作弊的时候用某某字眼,考官就会直接录取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而程大公子显然比他更急切,连忙问道:“这岂不是说只要咱们多多宣扬些王学的东西,就能直接跻身一等?”

“谢廷杰是王学泰州学派的人,这又不是秘密,是个人都能打听出来。到时候一百多人当中,定然会一大堆人颂扬王学。”方先生还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但此时眼神却意味深长,“可浮夸和务实,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徽州府乃是朱子家乡,理学重镇,虽说我王学泰州学派也好,湛学甘泉学派也罢,都曾经发展到这里,甚至建书院讲学,但比起新安理学的根基,那还是差远了。所以,这次谢廷杰到徽州来,我押他会务实,而不是务虚!”

当一大堆秀才生员火烧火燎准备即将到来的岁考时,秋粮虽说还没开始进入征收期,一批一批的粮食却已经陆陆续续进入了市场,一时粮价应声而跌。这次义店没有和其他粮商大唱对台戏,粮价自始至终维持在与人平齐的水平。而之前叶钧耀对于各里收各里的诠释,也传到了各乡各里。得知如果是完税就可以多点收入,除了一小部分家里紧巴巴的最底层佃农,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先存着粮食看看年底的市场价如何,并不急着发卖。

于是,第一批二百张米券的赎回,波澜不惊地完成了。如愿拿到本金和利息的人们高高兴兴回去,而叶青龙亲自把回收的米券给汪孚林送了来,眼看这两百张在火盆中付之一炬。而此时此刻,第三期米券的推出,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墨香几乎是常驻那家书坊,连少爷这边都顾不上了,秋枫也是两头跑,生怕自己负责的第一件大事有纰漏。当这一期米券推出之后,虽则没有开春兑米的巨大优惠,可冲着利息,仍是在两天之内卖完了五百张。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吴兴才等粮商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直接找上了门。这一次,再没有人嘲笑汪家那些不体面的用具,姿态全都放得很低,对于米业行会这四个字,也是一口答应。汪孚林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强大的吸纳资本能力,还有背靠预备仓的强大仓储能力,这才让这些粮商暂时臣服,因此对于众人推举自己为米业行会第一届会长的事,他完全没有推辞,反手把叶青龙推到了台前,还奉送了一个理事长的名头。

几个月之前还是被人呼来喝去,连饭碗都被掌柜给敲掉了的小伙计,现如今却突然蹿升到了这个位置,叶小掌柜在飘飘然的同时,当然有些诚惶诚恐。这天晚上,特意跑回来却被告知了这个消息的他使劲拍了拍双颊,这才讪讪地说道:“小官人,您这不是捧杀吧?”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就是那个栈道,给我死死顶在前面,拉住别人的注意力,明白了吗?”

见叶青龙赶紧点头,汪孚林便吩咐他,接下来一定会有很多应酬,该推掉那些该接下那些,等到把晕乎乎的昔日小伙计给打发走,他方才接见了从程家借来的谢管事。就是这么一位腿脚不便的中年人,给他挑选了两个丫头两个门房,还代替他回了一趟松明山,带回了汪七夫妻推荐的两个同村乡民,作为管家后备,同时,也正教着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何主持家务,查核账本。

这位拿着程家工钱的谢管事,恰是如今汪家最忙的人。

而此时此刻,汪孚林不好意思却理所当然地,在谢管事的肩头上又压了个担子。

“户房刘司吏给我推荐了四个人,有劳谢叔帮忙甄别一下,我想要派人出去做点事。”说话的同时,汪孚林从小几上拿了个匣子,双手递了过去,“这些是辽东送来的虎骨,还有一些藏红花,虽说补偿不了您这些天的辛苦,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第二零二章 岁考第一站徽州!

谢管事最初在程家接下差事的时候,还以为只要到汪家点个卯,象征性地看着程乃轩就好,谁知道他一到,汪孚林一口一个谢叔,拿他当自己人似的压担子,以至于他这些天根本就是住在汪家!累归累,可看到程家的未来主人程乃轩老老实实被人死盯着读书应试,他也乐意效劳。此时此刻,当汪孚林亲自送他出了门,又请轿夫抬他回家的时候,自从伤了腿之后,不能再跟着程老爷东奔西走的他第一次觉得,本以为只能当个废人的余生,还是有价值的!

“小官人只不过刚刚才知道我这个人,就敢这么相信我?”

“否则怎么办?我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而且,我相信程老爷的眼光,总比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强。”

想到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汪孚林说的话,谢管事不禁微微一笑,随即竟是就直接在滑竿上翻看手中的资料。尽管那四个人他还没见,可上头身世来历,从前做过什么,一应俱全,显然不是汪孚林弄出来的,官府的痕迹要多重有多重。

“应该是快班……还有刑房的手笔,这才能够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谢管事心有余悸地轻轻吸了一口气,暗自佩服自家老爷的眼光。

汪小官人在科场上能走多远,他不了解,不敢断言,可在商场上却很难说。如果说老爷当年是豪赌,这一位便是剑走偏锋,先趟平官路,再开展商途。

岁考竟然是大宗师亲自莅临徽州府,也不知道多少人家为之发愁。尽管这并不是决定生员是否能参加乡试的科考,重要性大大不如,可毕竟牵涉到附生递补增广生和廪膳生的问题,而廪膳生考得不好,也会失去每个月六斗米的廪米福利,甚至于被降级,革除廪膳生的名号。正因为如此,无论府城还是县城,有生员的人家无不闭门谢客,营造出有利于生员苦读的环境。

于是,对于汪小官人最近很少到县衙串门,和他熟悉的人都心里有数。苏夫人特意命人送去了各种润燥的滋补品,刘会和吴司吏赵五爷也尽量帮忙解决杂事,免得搅扰了人家的“科举大事”——他们完全不知道,汪孚林其实是很欢迎人家拿点其他事情上门,让他换换脑子的。至于再下头一点的那些吏役,则是无不琢磨着能否通过在别的地方帮点忙,巴结一下这位巡抚侄儿,县尊面前的红人。

这其中,包括刑房典吏萧枕月。这位当初在给叶县尊的文书上打原刑房司吏张旻小报告,而后跟着吴司吏演了一出戏,张旻一伙人被舒推官一锅端了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提早知道消息从后门溜回来的,也是事后除却吴司吏之外最大的得益者。故而要说县衙三班六房之中倾向于汪孚林,又或者说松明山汪氏的铁杆,刘会和赵五爷吴司吏之后,就要轮到他了。不说别的,当初班房里的帅嘉谟还是他领着汪孚林混进去探望的。

所以,他打算利用空隙,在府城县城各处溜达一下,看看在这岁考的节骨眼上是否发生什么状况,然后预先排除掉。但是,碍于县衙每天早堂午堂晚堂轮轴转,三班六房几乎要从早伺候到晚,闲暇时间不多,他就和吴司吏以及刘会赵五爷全都打了个招呼,万一县尊过问的时候帮忙说句话,自己一连翘掉了几天的午堂。出于某种众所皆知的原因,除却那些酒楼茶肆,一身便装的他往汪家三老太爷家门口晃悠的次数最多。

五六天下来,他别的没发现,各家生员的癖好八卦却听说了一堆。比如说谁特别迷信,每晚都要拜菩萨;谁特别喜欢流连花街柳巷,最近却一直都没工夫寻花问柳;谁特别好财,曾经买通巡场的差役,和其他富家生员换考卷,让人岁考又或者科考进高等……反正乱七八糟的东西收集了不少,真正有用的却找不到。

这天午后,当他照例找了家生员常出没的小茶馆,松乏一下兼探听消息,结果发现都是些没营养的抱怨,又或者不着边际的雄心壮志。他听得烦了,就索性趴在桌子上眯瞪了一会,可人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细微的交谈。

“真的能弄到考题?不是骗钱?”

“骗你干什么,是岁考,又不是决定乡试名额的科考,而且整个南直隶十几个府,哪怕这不会一考三天,一天就完了,顶多两三道题,加在一块就得多少?”

“你是说大宗师提早出好了题?可这真能弄得到……”

“嘘,总之,值得试一试。有个消息你大概还不知道,汪家三老太爷那边透出消息,说是大宗师第一站就会到徽州府来!”

萧枕月在听到头两句对话的时候就已经清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这两人真能弄到考题,等听到不过单纯痴心妄想,顿时大为失望。唯一让他觉得有所收获的,便是知道大宗师会第一站抵达徽州府!不管是真是假,这都是一个莫大的消息。于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这两个年纪不小的生员谈完离开,他这才装成睡眼惺忪的样子起来结账,随即追了出去。

可不过是这么一小会,人就已经不见了。他也并不气馁,想到是竦川汪氏那边流传出来的谢廷杰将会先到徽州,他就干脆又往汪尚宣大宅那边去转了一圈。奈何后门毫无动静,等到他从后门转到前门时,却刚巧瞧见有人被迎了进去。虽说只是一个侧脸,一个背影,可他却眉头大皱。

秋粮还没开始收,但今年收成不错,叶钧耀心情当然很好。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案子都给他之前拿着教民榜文给打回去了,听说竦川汪氏花了血本,有的私下和解,有的软硬兼施,有的纯粹敲诈的则是用了些什么手段,总之没再拿来烦他。而且,他的处置方式被段府尊当成了范例传达给其他五县,听说那些官司都这么不了了之,当初的菜鸟县尊,如今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能吏,甚至还不时有游历士人来拜见,叶钧耀第一次觉得当个县令也挺好的。

这天傍晚,晚堂刚结束,他刚出了角门没走多远,正觉得饥肠辘辘,却发现应该从大堂前头正门退下的户房司吏刘会,竟是追了上来。

“堂尊,府衙送来消息,提学大宗师大概这几天就会先到徽州!这次,徽州府是整个南直隶岁考的第一站!”

怎么会这么快?就算先考徽宁池太道,也应该先是太平府这种距离南京最近,更不要说太平府的芜湖可是徽宁池太道分巡道驻扎的地方!

叶大炮登时大吃一惊!他一下子想到自己运用知县职权,把汪孚林和程乃轩狠狠夸赞了一通,又联同冯师爷这个自己人,成功地把本该岁考才能决定的廪生名额,给硬生生弄来了两个。此时此刻,哪怕他原本还嘀咕汪孚林闭门苦读,这些天几乎都躲懒不见了,这会儿却庆幸起汪孚林幸好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否则他也得跟着一块丢脸。于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立刻开口说道:“你去给孚林他们两个送个信,让他们有个预备。”

真要等到堂尊您去通知,黄花菜都凉了!

刘会腹诽了一句,嘴里却答应了一声,反正他照惯例总得过去吃晚饭。其实,这个消息他已经告知了汪孚林,只不过再和叶县尊通个气。毕竟,他是户房司吏,又不是汪孚林家的大总管,该有的尊重总得给足叶县尊。可就在他回到户房之后,刚刚坐定,突然只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他认出那是萧枕月,便开口叫道:“连着翘了那么多天的午堂,今天干脆连晚堂都不来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这时候,萧枕月方才闪了进来。他也好,刘会也好,刑房吴司吏也好,全都属于三班六房中少有的骤然飞黄腾达的异数,平日里关系好归好,可他终究是吴司吏的下属,所以没事也不随便往户房凑。这会儿吴司吏已经回家去了,他又心里揣着事情委实没主意,这才跑来找刘会。他在刘会面前坐下,不顾自己比刘会还大几岁,认真地问道:“刘哥,你说这次大宗师下来亲自主持调考,汪小官人和程公子应该没问题吧?”

要是其他的,刘会肯定想都不想就会给出回答,但岁考这种事,他别说只是户房司吏,他就是县令知府也没法打包票。于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最近都在闭门苦读,又有名师辅导,总应该有把握的。”

是应该有把握,而不是绝对没问题,这种区别,萧枕月怎会听不出来?他终于把心一横,先把谢廷杰先过来徽州的事情说了,听刘会说,已经从府衙那边得知了这个消息,他顿时再无怀疑,低声说出了另外一件事。

“我今天在汪家三老太爷门口,正好看到一个人进去。当初提学大宗师不是来处理汪小官人的事吗?如果没记错,那一次,跟在他身边的就是这样一个监生。”

刘会登时再没有半点核算各里秋粮数据的心思,支着扶手霍然起身,“你确定没有看错?”

“只是一个照面,然后就是个背影,我只能说,应该有八分准。如果是真的,这样一个人和竦川汪氏勾勾搭搭,实在可疑。如果是假的,人家让我看到这一幕,难不成是想让汪小官人对提学大宗师起疑?”

第二零三章 汪小官人的恶名

在鸡飞狗跳,风起云涌的氛围之中,提督学校巡按南直隶谢廷杰谢大宗师,终于风尘仆仆抵达了徽州府城。这一次,他不是处理区区一个生员的问题,而是要对徽州一府六县所有生员进行岁考,所以驻扎的地方当然是徽州府学。然而,府学生员们并没有得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福利,因为谢廷杰一入驻,府学就停课了,所有生员各回各家,各见各妈,就连府学的两个门子都得了严令,倘若敢放外人进来,那么一体开革不说,还要挨板子!

提学大宗师摆出了这样闭门谢客,油盐不进的态度,有心钻营的人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不说别的,谢廷杰此来轻车简从,但跟着他帮办事务的监生,再加上随从,也有将近十人。这十人总不可能犹如谢廷杰一样从不出门。一时间,但凡他们露出行迹,总会有一大堆苍蝇想尽各种办法凑上去。至于谢廷杰自己,也不可能真的谁都不见,就比如品级比他高不少的徽州知府段朝宗,他就不可能将其拒之于门外。

其他各省的提学大宗师品级都有至少五品,但只是按察副使,受制于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主官;而南北直隶的提学官则是品级很低,不过七品,却因为挂着巡按要职,直接向都察院负责,位卑权重,一任官太太平平当完,回去就能蹿升到五品。故而,谢廷杰一听说江西遗才试闹出大纰漏,提学再加上布政司按察司,只怕要倒下一批人,他就立刻决定,宁可辛苦一些操劳一些,也要在今年的岁考中跑遍南直隶十几个府。

所以,他对段朝宗不免有些谨慎提防,生怕这位知府替人关说人情,暗示他应该把谁谁谁放在一等二等。好在段朝宗压根就不提这个,只是对他辛苦奔波表示慰问,对江西那边的死难生员表示同情,顺带叹一下苦经——因为徽州府没有贡院,府学地方不够,只怕到时候要动员差役临时搭建考棚。毕竟,和唐代考试那样,每个考生就发一个坐垫,连桌子都没有,让人左手悬腕拢卷,右手悬腕书写,简直是和练功似的,现在的生员们绝对要闹翻天了!

谢廷杰也知道,把实行了多年的类考,一下子变成调考,地方官肯定会犯嘀咕有意见,于是,他欠了欠身,诚恳地说:“段府尊的难处,我知道,但我也是不得已。说实话,岁考也和取生员似的,用县试府试道试这样的类考,这一点朝中不少人都颇有微词,觉得如此一来,提学官鲜少深入各府县学校巡查,这提督学校四个字就变成了空文。所以,我才不得不用调考。其实,这次要不是时间实在不够,我本来是打算走遍六县,每县分别岁考的。如果仅仅是多花点功夫,就能避免出江西那边似的惨剧,不论怎么说还是值得的。”

段朝宗也就是半真半假抱怨一下,毕竟在眼下这个时间岁考还算好的,因为秋粮完税截止日期是在明年二月,正好不用挤在一块。他又盘桓了一会,说了些官面上的话,当下就站起身预备告辞。可就在谢廷杰起身送他的时候,突然开口问道:“对了,歙县叶知县以及县学冯教谕将汪程二生员增补为廪生的事,段府尊可知道?”

这要是别的,段朝宗立刻打太极推了,但涉及到汪孚林,他顿时少许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谢提学说的这件事,我确实知情。汪孚林虽是今年才通过道试成了附生,名次也不算出色,但这数月以来,他在歙县乃至于徽州,都实实在在做了不少事情,就连紫阳书院新换的门联,也出自他手。更不要说今年歙县夏税能够第一个交齐,也有他不小功劳。所以,叶知县和我打过招呼,我也点了头。”

谢廷杰远在南京,南直隶那么多府中,徽州府只能算是居于中流,绝对不算起眼的一个。故而叶钧耀和冯师爷联名陈情,他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后,犹豫了一下就批了,可批下之后没多久,就是江西遗才试出事,他顿时又有些后悔。不管是汪孚林当初在明伦堂中据理力争,把中伤者驳得体无完肤,又或者在给他送行的时候,吟了那样一首诗,可终究那不能和学业文章挂钩。可现在,听到段朝宗如此说法,他不禁有些愣神。

记得那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秀才,到底折腾出什么事情来了?

多了个心眼的他没有继续追问段朝宗,把人送走之后,就干脆派了个随从去打听。等到那随从转了一圈回来,禀告了各种各样的奇妙传说,谢大宗师顿时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眉头更是拧成了一团。

敲了好多人饭碗,甚至破家灭门的灾星煞神。

做生意如探囊取物的财神。

歙县令叶钧耀的幕后谋主。

公报私仇,心胸狭隘,不敬前辈,不礼尊长,骄横跋扈……尽管做生意以及隐身叶钧耀背后为幕僚,等闲人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在性子稍稍有些古板的谢廷杰看来,仍然属于不务正业的表现,而那些层出不穷的恶评,更是让他心情很不好。毕竟,汪孚林当初的功名算是在他手里保住的,递补为廪生也是他操作的,如果这样一个人却如此品行不堪,唯利是图,甚至身为生员却在一县之主背后搬弄是非,那他这个提学官岂不要被人戳脊梁骨?

那随从说完之后就一直在小心翼翼观察谢廷杰的脸色,见其面色阴沉,默不做声,他就添油加醋地说道:“大宗师,小的也只是道听途说,只怕做不得准。大宗师何不挑一天微服出去看一看听一听?”

见谢廷杰不置可否,摆摆手吩咐自己出去,他就不再多言语,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他仿佛漫无目的似的在如今冷冷清清的府学各处转了一圈,最终来到了大门口,见只有一个中年门子在那看着,他便上前去套了几句近乎,确定没有闲杂人等在窥伺,这才嘿然笑道:“我已经对大宗师都说了。”

那鹰钩鼻的中年门子顿时喜形于色:“怎样,大宗师可信了?”

“那可是提学大宗师,哪有这么蠢?我已经建议大宗师出去微服私访,想来他一定会这么做的。要不是这么谨慎小心,他又怎么会非得把类考改成调考?可他人住在府学,进进出出能瞒得过谁?只要熊监生能够安排好,那么想让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听到这里,鹰钩鼻门子不禁连连点头:“周爷说得对,总之这次您帮大忙了。”

他一面说,一面环视四周,动作轻巧地将一张东西塞了过去,眼见人亦是动作迅疾无伦地将其拢在手中,继而看也不看就笑眯眯走了,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拢着双手,没好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宗师?身边人一个个全都是捞钱的主,自己就算再清正廉明有个屁用?还不是被人算计得死死的?幸好老子不是歙县人,替汪家干完这一票,这门子就不干了,区区二两银子一年,又是在府学这种没油水的地方,真受够了!”

大宗师这么快就莅临徽州府,压力山大的并不是只有那些生员,还有金宝和秋枫。金宝当初在明伦堂上见过谢廷杰一面,结果彻底摆脱了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哥哥。秋枫则是在给这位大宗师饯行的时候,自作聪明地把汪孚林那首大杀器给放了出去,惹来了好一场风波。和没什么实感的叶小胖不同,两人深知提学大宗师这个名头代表什么,所以之前听说消息后,都很想力所能及地帮一下汪孚林,可得到的却是一人一个栗枣。

“好好读你们的书,少想其他!”

今天是柯先生的课,所以发呆一下也不会遭到严厉呵斥,故而叶小胖见金宝和秋枫只顾着嘀嘀咕咕的,便少不得竖起耳朵偷听,等明白两人在担心什么,他便忍不住了,干脆凑过去低声说道:“你们担心谁也不用担心汪小官人,我娘和我姐那么厉害的人,全都对他很佩服。不就是一个岁考吗?难道还能比你们两个明年要参加的童子试难?”

“岁考比童子试难多了!”秋枫和叶小胖相处习惯了,对这位县尊公子也就少了几分毕恭毕敬,小声解释道,“童子试,也就是县试和府试,每年一次,道试每三年至少两次,也就是说每年都有少说一二十个生员,现在歙县学宫看着只有一百多人,可实际上的生员数量,我估计不会少于两百,很多人平时不来学宫而已。而小官人这次要参加的岁考,因为不进一等就要革掉廪米,所以需要在这些当年也是层层筛选出的生员当中,考进前二十,或者说至少前三十,你说这难不难?”

叶小胖这才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头计算了起来,最后吐了吐舌头表示惊叹,对于未来的科举之路,那竟是一丁点奢望都没了。柯先生看着他们分心,却也不提醒不点破。下了课之后,金宝和秋枫照例结伴往外走,刚一出知县官廨后门,就有一个婆子突然冲了出来,直接往金宝扑了过去。秋枫吓了一跳,赶紧闪身挡在了金宝面前,厉声喝道:“站住,你是谁?想干什么?”

“金宝,金宝,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田婆,我从前去看过你的,我有你娘的消息……”

金宝登时瞪大了眼睛。盯着鹤发鸡皮的婆子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二话不说一把拽起人就走。秋枫顿时傻了眼,愣了一愣方才赶紧追上。

他家里父母兄弟打心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亲人,金宝的哥哥还要更加卑鄙无耻,竟是连金宝的亲娘都卖掉了……那么现在怎么又会突然有消息?

第二零四章 渔梁镇见母

谢廷杰的到来,对于汪孚林来说只是一个小消息。反正早就知道要来的,早来晚来对他来说没太大区别——换言之,他反而希望对方赶紧来,这样只要参加完这该死的岁考,他的强化训练就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他甚至决定明年就赶紧离开歙县,以游历的借口到外乡拓展某些商业网络,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避开岁考。至于那时候是否会被革掉廪米,以至于丢掉廪生……关他什么事,这本来就不是他要的!

所以,犹如送瘟神一般送走连日以来都没轮换过的方先生,他站在明厅门口正松了一口气,突然就只见门外金宝和秋枫一前一后地回来。走在前头的金宝魂不守舍,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疑难,而跟在后头的秋枫则是皱着小眉头,等看到他时,方才赶紧重重咳嗽了一声。

金宝听到这声咳嗽,方才恍惚地抬起了头,发现汪孚林就在面前几步远处,自己却险些没瞧见,他赶紧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行礼道:“爹,我回来了。”

见小家伙在这句话之后就垂着脑袋,丝毫没有解说的意思,汪孚林也不想为难他:“回房收拾一下,就该吃晚饭了。”

金宝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点了点头就默默进了自己的屋子。而跟在他后头的秋枫来到汪孚林面前时,却是犹豫了片刻,随即小声说道:“今天我和宝哥上完课出了知县官廨后门的时候,碰到一个奇怪的老婆子,她自称有宝哥他娘的消息,宝哥就二话不说拉了人走。他们嘀嘀咕咕,说话声音很小,我听得不太清楚,只知道好像是说,他的娘乘船回来了,想要见儿子一面。”

汪秋卖了的金宝生母吗?这就有下落了?

汪孚林意外,但并不算很吃惊。毕竟,当初他通过汪道涵改了族谱,把金宝记在名下当养子,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如果金宝的生母并没有被卖得很远,而且嫁了的丈夫也能通人情,那么回来看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当然,在这个时候嘛……于是,他在想了想后就对秋枫吩咐道:“金宝如果想去见他娘,我没有意见,但是,你一定要跟紧他,寸步不离,最好再叫几个人跟着,以防出纰漏。毕竟,现在的骗子猖獗得很。”

秋枫立刻重重点头。他生长在民间,深知某些不要脸下三滥的手段,而且又经历过亲人的欺骗冷漠,倘若不是汪孚林真的能够给予他全部的信赖,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于是,他不但把这件事立刻揽了下来,还低声说道:“我觉得这件事太蹊跷,为何早不来找晚不来找,偏偏在岁考的节骨眼上来找?而且,就算是宝哥的亲生母亲,她既然是被卖了给过路商人的,不是做妾就是外室,如果只是来看宝哥就算了,可如果是蛊惑人跟着她走,那就一定有问题。小官人放心,我到时候忽悠叶公子跟我们一块去,把人手带足!”

小秋枫好样的!

汪孚林顿时笑了,在小家伙的肩膀上重重一拍:“有你跟着他,我就放心了。”

尽管金宝听不到外间汪孚林和秋枫究竟在说什么,这天晚饭的时候,也没人提到半个字,可他很清楚,事情一定是瞒不过去的。他很想告诉汪孚林,那个婆子当年是寡妇,在松明山时和他的亲生母亲关系很好,可后来改嫁到了城里,便和松明山那儿的人断绝了关系。母亲被哥哥卖了之后,她确实来看过自己,虽说带来的不过是两个煮熟的鸡蛋,仍然给那时候被哥哥朝打暮骂的他带来了仅有的一点温暖。

他也很想告诉汪孚林,自己只是想去见一见母亲,问问她现在过得是否还好,并没有想过别的。无论是把母亲从别人手中赎出来,又或者是自己跟着母亲去过,他都完全没有想过,前者他还没有那个能力,后者是母亲也不过倚靠他人,他跟过去只不过是累赘。可是,儿时记忆中慈祥的父亲,最疼自己的母亲,毕竟是他在遇到汪孚林之前那些年中,最美好的回忆,没有之一。

次日下课时,秋枫真的拉来了叶小胖,但跟着的除了两个随从,还有一身男装的小北。叶小胖在答应这事的时候,就已经听秋枫提醒过,事情可能会有蹊跷,甚至于意外,可他却没有半点害怕,一路走一路说道:“金宝,你放心,要真的是你娘,咱们陪你和她见一面,毕竟你们母子一场。可如果是有人捣鬼……哼,打他娘的!别说小北姐姐一个抵十个,我刚刚让人对赵五爷知会了一声,他带人悄悄跟着我们。”

金宝没想到自己的事竟还要惊动这么多人,可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反对。他年纪不大,经历的事情却不算少,当然知道秋枫在担心什么,事实上他说是很想去,可除了渴望,更多的却是惴惴然。有两个好友跟在身边,他至少心里能有底些。因此,在后门口再次遇到昨天见过的那个婆子,见人往秋枫和叶小胖脸上直瞅,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天既然约好的,你带路吧。”

那婆子昨天只忙着和金宝说话了,此时此刻,方才注意到,金宝身后那个据说应只是书童的秋枫,竟也是一身杭绸衣裳,至于叶县尊公子,那不消说,一身行头就更体面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俊秀的随从。她掩去眼神中的羡慕,连忙斜着身子在前头带路。

徽州能够通过水路,四天直达杭州,自然有一座大码头。而这座码头就在距离歙县城南门不到两里路的渔梁镇上,对于金宝和秋枫来说,跟着那婆子走这点路当然不算什么,可叶小胖就不一样了。虽说母亲苏夫人到来之后,比姐姐叶明月督促更严,根本不许他多吃,每天一大早就把他拎起来锻炼身体,可那胖墩的体型既然已经形成了,就没那么容易减下去,所以走到一半他就开始后悔没坐滑竿。等到了渔梁镇,他双手撑膝气喘吁吁,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都怪我带路走太快了。”那婆子连声道歉,觑了一下叶小胖的脸色,见他并没有抱怨,她暗自纳罕,随即就指着不远处说道,“再前头就是码头了,玉娘子就在船上。”

这时候,叶小胖突然冷不丁问道:“这码头成天上上下下都是人,金宝他娘怎么不住店?”

对于这个问题,金宝面露黯然,秋枫也觉得有些不太好回答。小北见那婆子讪讪的,就把叶小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商人有豪阔的,也有吝啬的,住店要钱,而住在船上不要钱,懂了没?万一让夫人又或者小姐听见了,肯定又要拿什么吃肉糜的晋惠帝来教训你。”

叶小胖顿时哑然。接下来的一路上,他再也不敢随便开口说话了,等来到那熙熙攘攘的码头,他方才大感新奇,兴奋地左顾右盼,先头走路那点辛苦早就丢到爪哇国了。要说宁波府也是有名的海港,可他哪有机会随便出门,码头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就更不用提了。

渔梁镇就是靠着码头红火起来的,而整个徽州一府六县的商人,十停之中有九停都是从这里走水路出发,故而他们这几个人便犹如几滴水掉在大海里,根本不起眼。面对这样嘈杂的环境,小北特意往左近瞅了一眼,见赵五爷等人不过只距离这儿十几步,心下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她却没有注意到,码头边的一座酒楼二楼临窗位置,正有人居高俯瞰,恰是瞅见了他们这衣衫举止全都和别人格格不入的一行人。

一来金宝秋枫叶小胖全都太年少了,二来没有行囊随身,看着就像是殷实人家的公子哥第一次到码头这种地方来。当那婆子和金宝说话的时候,临窗的那个中年人看清楚他的侧脸,顿时轻咦了一声,这时候,旁边便有人低声说道:“那个童子瞅着眼熟……对了,不是明伦堂上见过大……见过谢爷的那个汪金宝?”

谢廷杰原本只是觉得金宝面熟,此时此刻登时想了起来,眼见金宝等人东张张西望望,跟着一个婆子往码头边泊船的地方去了,他想了一想后,竟是突然站起身来。旁边刚刚提醒了一句的监生熊悍赶紧陪站起来,正要开口相问,谢廷杰就开口说道:“我们下去看看。”

说是微服私访,却不去府城县城那些酒楼茶肆,而是到渔梁镇来,谢廷杰是在几个幕僚随从的建议下,有意挑选了一个不那么容易作假的地方。当他转身下楼的时候,发现金宝旁边那另一个少年,恰是在自己面前吟了汪孚林那首诗的书童,他就更加放在了心上。等到出了酒楼,穿过码头上那层层人群,他正四处寻找那两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身影,耳畔却突然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放手,快放手!再不放我就叫人了!”

第二零五章 疯妇

秋枫是着实给吓着了。一路上那婆子说得声情并茂,什么玉娘子如何如何想念金宝,什么母子之情乃是人间天性,什么玉娘子有意把自己的夫主支开,就是为了见亲生儿子一面……听那刻画,他也就姑且相信,那是个一心想要见到阔别多年儿子的母亲。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刚到那条半新不旧的船前,婆子上前说了几句话,紧跟着一个女人就从船舱里头窜了出来,一把死死拽住金宝,想要往船上拖,他差点吓得魂都没了。

于是,他几乎本能地把人当成了骗子,一面冲上去死命掰对方的手,一面出声叫嚷,希望赵五爷等人尽快过来。而原本跟过来,打算是看一出戏文里母子相认感人至深好戏的叶小胖,也已经完完全全懵了。金宝和秋枫猝不及防没看清楚那妇人的样子,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人瘦骨嶙峋,脸色憔悴,一只手如同鸡爪似的,此刻正狠狠钳着金宝的手就是不肯放,眼神中闪烁着疯狂的神采。要不是小北挡在他身前,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怎么可能是金宝的娘!

“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娘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我们一块离开这儿,离开这个鬼地方!”

金宝已经完完全全懵了。那尖利的声音,那偏激的眼神,那丝毫不理会外人的表情,一切的一切,全都和他记忆之中的母亲相差太远太远,可那似曾相识的五官轮廓,却仿佛真是亲娘的模样。他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却本能地和秋枫一块使足力气与那妇人相抗。可即便如此,他们两个加在一块,仍抵不过这个仿佛已经疯了的女人,直到后头赵五爷等人赶了过来,几个人一块合力,他这才得以脱身,随即就只见赵五爷等人牢牢将那女人控制了起来。

不远处的谢廷杰看到的就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眼见四周有不少人发现动静往这边围拢了过来,他示意随从们上前,自己跟在后头,就这样仿佛寻常围观的人一样,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中。不消一会儿,他就听到那个女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声音。

“金宝,金宝,娘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你连娘都不肯认了吗?”

金宝看着那被捏出了几条深深红痕的手腕,又见赵五爷等人手忙脚乱拉着那妇人,终于缓缓走上前去。一旁的叶小胖正要去拉他,却被小北拦住了。他有些不解地朝小北看了过去,却只听小北低声说道:“如果真的是金宝的娘,那也得他自己来处理。”

秋枫在旁边听到,顿时眉头大皱:“怎么处理?那女人分明已经疯了!”

他说着便往身侧一瞧,发现之前引路的那个婆子无影无踪,一贯很有心计的他顿时眉头倒竖:“而且带我们过来的那个婆子不见了,今天的事情分明有诈!”可这时候,他赫然看到金宝已经再次挪到了那妇人跟前,竟是举起哆哆嗦嗦的双手,捧起了那妇人的面颊。那一瞬间,他差点给气死了。

金宝这傻小子,这应该是圈套!就和当初他的爹娘兄弟平白无故从人家手中收了一大笔钱,却还想通过他捞到更多的一样,是圈套!

“娘。”金宝声音低沉地叫了一声,见妇人仍在死命挣扎,他便低声说道,“你看着我,我没有不肯认你。不管你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娘。”

赵五爷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他们四个男人才能勉强控制这个疯女人,原想着金宝要聪明点,就少说两句,让他们先把人弄回去找个地方关起来,然后再请大夫瞧过,然后想其他办法,可没想到金宝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承认了!他扫了一眼四周聚集起来的人,顿时心头更加烦乱,只能抽空子对身边一个心腹民壮说道:“快去,打听这船到底是谁的,船主在哪,动作快!”

那民壮立刻松手,从还有缺口的人群中拼命挤了出去。而赵五爷则是冲着那边厢的秋枫拼命打眼色,见人犹豫片刻便上了前来,显然也能帮着劝说金宝,他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想手中突然传来了一股大力,原来是那疯女人正拼命想要挣脱他们。他好不容易死死拽住了她,却不防她猛地低头,竟是一口狠狠咬向了金宝肩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秋枫一把将金宝拖开,因为用力过猛,两个小家伙就这么在地上滚成了一骨碌。

面对这样难以控制的局面,本来还打算等一等的赵五爷终于再无犹豫。他把心一横,伸出右手并指为刀,就这么冲着那妇人的后颈狠狠来了一下。眼见这个刚刚还疯得难以控制的妇人猛地软软倒在自己怀里,他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随即用凶狠的目光往四边看了一眼,继而就把人交给了身后两个人,嘱咐他们先找个医馆安置这个疯妇,随即大喝道:“都散了散了,歙县官差办事,再多看小心锁了你们!”

在赵五爷的大声吆喝下,四周围的人方才渐渐散去。这其中,谢廷杰亦是随着随从们往远处走了几步。此时此刻,他就听到四周围的人低声议论道:“跟着一个半疯的亲娘,当然不比跟着个手段一流又有钱有势的爹,哪怕那个爹比自个大不了几岁!”

“也不知道回头怎么会安置这个疯妇,疯病是瞧不好的。”

“看到那个汪金宝身边的人没有?那是叶县尊公子,他如今能和叶县尊公子一块读书,哪还瞧得上疯了的娘亲,听说今年就要去参加童子试了。”

“可当初是他哥哥把他亲娘给卖了的。真不知道这汪金宝是幸运还是倒霉,摊上那样的哥哥,现在又是这样的亲娘,当然是跟着汪小官人的好!”

“人都带走了,你们瞧着吧,说不定没到十天半个月,就报一个病故说是人死了。”

面对这许多声音,想到刚刚那一幕,谢廷杰紧蹙的眉头丝毫没法舒展开来。而他也无心回之前那酒肆,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回城。”

面对这样的吩咐,随从的监生熊悍半点违逆也没有,立刻招呼了随从跟上。等到簇拥谢廷杰上了一乘两人小轿,他回头扫了一眼刚刚那场骚乱发生的地方,脸上登时露出了一丝笑容。

有些事情,从最初赖以生存的根基上入手,动摇那看似坚实的根基,是最好的办法!

当秋枫风风火火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把事情原委始末给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时候,汪孚林摩挲着下巴,许久才开口问道:“金宝呢?”

“在医馆里。”秋枫一想到金宝那浑浑噩噩没出息的样子,就有一种叹气的冲动,再想想自己当时灰心丧气的模样,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他是心乱了,所以不知道怎么回来见小官人,再加上看到自己亲娘成了那个样子,他一直杵在那连动都不肯动,赵五爷说话他当没听到,我说话,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那时候要不是赵五爷见机快,把他娘给打晕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汪孚林想了想便开口问道:“那金宝的娘坐的船,是从哪里来的,原主人是谁,还有那个领你们过去的婆子,这些事都查清楚了?”

“那条船是从严州府来的,至于船主,说是一个老行商,赵五爷已经让人去找了,包括那个婆子也是,现在都还没个下落。小官人,这件事……”

“嗯,看来给你猜对了,事情有诈。”汪孚林挑了挑眉,没事人似的说,“不过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沟坎。”

“可这岁考的节骨眼上……”秋枫顿了一顿,突然发狠说道,“而且肯定有人因为这个胡说八道,要不和赵五爷说说,咱们也散布点消息出去?”

汪孚林顿时笑了,他拍了拍秋枫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种时候,什么都不做,比上蹿下跳好。放心,我有主意。”

想到那么多棘手的麻烦事,汪孚林都解决了,秋枫少许放心了些,他想了想就开口说道:“那么,我去宝哥那边帮着些?对了,今天叶公子显然给吓着了,要不我去官廨赔个礼?毕竟都是我之前想岔了,要是只叫上赵五爷他们就好了。”

“你只要管着金宝就好,他喜欢钻牛角尖。至于叶县尊那边,我会亲自去一趟,有些事情我也得和叶县尊商量。”

打发走了如释重负的秋枫,汪孚林回头一看,就只见程乃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显然已经听到了很多东西。

“打你主意的人每次都输得惨,这次他们改打金宝的主意了?”

对于这个问题,汪孚林异常淡定:“不管是打我的主意,还是打我家人亲友的主意,全都要付出代价!你好好去做你那些破题,我先出去一下。”

话虽如此说,程乃轩哪肯真的袖手不管。汪孚林一出门,他便窜到了谢管事的屋里,对这位家里派来看管自己的管事把自己听到的那些都说了,末了才咬牙切齿地说道:“谢叔你能不能帮个忙?人既然是从严州府来的,凭着爹往南边的这条线,说不定能打探到什么?从徽州到严州府,只要风向好,五六天就足够打一个来回,说不定来得及!”

同一时间,汪孚林也到了叶钧耀那。他没有见到叶小胖,而叶大炮根本就没有任何让他赔礼的意思,反而显得极其通情达理,认为让自家养尊处优的儿子跟去那种场合,也算是一种别样的阅历。等到汪孚林说有人看见谢廷杰身边的监生出入汪家三老太爷汪尚宣处,他才有些警觉地皱起了眉头。

“若是大宗师身边有人与地头蛇竦川汪家勾结,那可就事情大了……孚林,你说怎么办?”

叶钧耀现在这种不懂就直接问,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汪孚林相当满意。他的背后,并不只是松明山汪氏,还有这位歙县叶大县尊,此外,更要加上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还有视他为仁义化身的广大歙县民众。他怎么会输?

“县尊,别人上蹿下跳,我们却不妨老实一点。这次六县一千多人扎堆赶考,光是府学恐怕不够,歙县学宫估计也要腾出来,两个地方同时考。大宗师一人难以兼顾两地,县尊和段府尊都要顶上去。我建议县尊主动请求腾出歙县学宫,然后主动请求去府学监考非歙县生员,把风度做足。”

第二零六章 考题和匿名信

当汪孚林从知县官廨后门出来,穿过县后街,刚一敲门,两扇大门就无声无息打开,之前谢管事雇的门房行过礼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小官人,县衙刑房萧典吏来了,二姑娘让丫头奉了茶,请他在明厅等您。”

上次萧枕月打探到有疑似谢廷杰身边的监生出没汪尚宣家中的消息时,自己也没来,只是转托了刘会在过来吃晚饭的时候传话。此时此刻,本人却宁可在这里等着他,这种态度显然表示了严重性。据汪孚林所知,这位萧典吏没有刘会当年扶摇直上,如今先跌谷底再翻身的运气,也没有吴司吏那种不管不顾全部家当扑上去的强烈赌性,但很擅长把握机会,做事又很小心,那么不怕被人瞧见特意跑来,肯定是有大事。

当他踏进明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位心不在焉端着一杯茶的情景。发现他进来,萧枕月立刻就噌的站起身来,疾步上前二话不说递上了一个信封。

接过信的汪孚林看到信封封口,但却没有任何落款字样,他便随手打开封口,取出信笺后随眼一扫。薄薄一张信笺上,并没有写别的,只有简简单单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对于连日以来饱经柯先生和方先生强化训练的他来说,一眼看去,破题承题就立刻从脑海中跳了出来,紧跟着才是琢磨这玩意的来历,继而抬起头来。

“我从府学一个生员那里弄到的。说是大宗师这次一考就是那么多州府,题目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只要肯花钱,他身边的人就肯卖。”萧枕月见汪孚林面色微妙,他就补充道,“当然这消息还仅限于很小一个范围,并没有传开。如果不是我也算老刑名了,此前又一直在留心各处动静,也发现不了这些。小官人你觉得,这玩意是真是假,应该怎么处置?”

汪孚林颠来倒去看了一会那信笺,琢磨这东西到底是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方先生肯定不会配合弄虚作假,但柯先生不啊,那位懒散却又会使坏的先生,一定会很乐意绞尽脑汁写两篇上好的,然后伸手问他要酬劳!但即便是假的,顶多是临场的时候派不上用场,仅此而已。所以,从表面上来说,这两道题目只要他准备一下,不论如何都有利无害。但问题就在于,这事情究竟是谢廷杰身边有人贪婪卖题,还是别的什么名堂?

金宝生母突然出现,而后在码头上闹得那么一出,很有可能是别人筹划好的,为的是让小家伙进退失据,背上道德的负担,同时打乱他的步调,又或者还有别的目的。而现在这像是漏题的事呢?按理说得到题目的人,不应该继续往外透露的,只会如获至宝自己准备,毕竟到了科场,再好的朋友也是对手,更何况这本来就不是光彩的事?至少,萧枕月又不是生员,在府学也好,县学也好,全都称不上人脉,怎么这么容易就弄到手了?

“你仔细说一说,这东西究竟怎么得来的?”

听到汪孚林这么一问,萧枕月仔细回忆自己得来这两道题的经过,小声说道:“因为第一次听到过有人说什么买题目的事,我这几天常去一些府学生员常去的一家茶馆。因为我这几天都是穿的儒生直裰,这两天生员进城的也多,别人只当我是来应岁考的。今天正好有两拨人互相挑衅,到最后打了起来,旁边一大帮人上去劝架拉扯。我本来不想管闲事的,可人偏偏打到我桌子边上了,我当然只能出来拦人,当个和事老。那个挨打的险些折了手,心有余悸,又感谢我援手,就问我想不想岁考高第,我当然说想,他就以十两银子的价钱,把这东西卖了给我,再三嘱咐我不许说出去。”

他自己也越说越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巧得过头了,忍不住皱眉问道:“小官人是说,这两道题有诈?”

“这种时候,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汪孚林想到和叶钧耀商量好的事情,就笑着对萧枕月点了点头说,“这几天辛苦你了,就这么一丁点事,还让你天天在外头晃悠抛头露面。行了,你回衙门做你的事,否则吴司吏回头一定要怪我折腾他的得力干将!”

萧枕月想到自己折腾了好些天,竟然没帮上忙,顿时有些气馁。等到要告辞的时候,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还叫了人来,硬是塞给了他十两银子,说是不能让他白破费,又把刘洪氏刚蒸出来的一屉包子给他捎回去四个。对于这样的礼遇,他是又高兴又懊恼,出门的时候还用力砸了砸脑袋。

把人送到门口,汪孚林想着两道题目,又想到自己对叶大炮的建议,突然生出了一个恶作剧似的主意。他一把拽住了萧枕月,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班房里头豢养的顶凶?那些确实是生面孔……这样,我这就去一趟班房,找个人把此事办了。”

把萧枕月送走,汪孚林干脆直接来到了二楼。因为县衙知县官廨谈不上宽敞,苏夫人带着家人过来后,更是塞得满满当当,故而柯先生和方先生都寄住在了他家里,而且很不在意地都挑选了前院二楼,恰是隔着二楼那一圈栏杆,门对门。此时此刻,生性放纵懒散的柯先生还在外头闲逛没回来,而他敲响了方先生的房门时,里头却一如既往地传来了应答声。等他进了门,直截了当把那张信笺往方先生面前一放,这位扫了一眼后就露出了恼火的表情。

“这是什么鬼东西?”

“外间流传的岁考考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劳烦先生。先生既然知道提学大宗师是王学泰州学派的,是否熟悉他,见过他?”

“他在官场,我在民间。至于他这个人,怎么也算是泰州学派的中坚,我当然了解一些。”

方先生答得有些含糊,但看到汪孚林笑得眯起了眼睛,他顿时想起了那次瞧见他授意小厮给叶钧耀送教民榜文,把那些词讼给打了回去的情景。虽说不那么确定,但他隐约感觉到,李师爷口中那位极其擅长耍弄人的汪小官人,似乎又准备了什么主意!

听到方先生如此回答,汪孚林也就没追问究竟是见过没见过的问题,而是退而求其次:“那有没有您二位都认识,最好都见过的人?”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方先生的正面回应,顿时笑了起来,“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大宗师严防死守本地人,可总不成连同一学派中的长者远道送信,也拒之门外。”

午后,府城一家生员常常光顾的酒馆,生员们正三五成群地互相探讨即将到来的岁考,一个年轻伙计正穿梭于众人之间,上着小酒和下酒菜,只是在送菜的同时,他每次都会巧妙地往茶壶底下塞一样东西。突然,有一桌安静了下来,紧跟着又是另一桌,不过三五息的功夫,刚刚还乱哄哄的小酒馆,变得鸦雀无声。这古怪的寂静只维持了一小会儿,最终各桌上就传来了窃窃私语。

不消多大功夫,一桌桌客人全都结账离去,刚刚还找不到一张空桌子的小酒馆中,但只见不少酒菜还根本就没动过。

这种情况,不止发生在一家店,从午后到傍晚,多家生员常去的店里,都发生了类似情形。每一个得到考题的生员,虽说将信将疑,可大多数在第一时间保持缄默。毕竟,无论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仍然有少部分正义感爆棚的人,跑到了府学想要向大宗师陈情。然而,闭门谢客的谢廷杰哪会在这种时刻见人,他们在门子那一关就被打回去了。

傍晚时分,却有一封信送到了府学,指名送给住在府学闭门谢客,只等着两日后各县生员云集府城参加岁考的大宗师谢廷杰。因为送信的人自称来自江西,是王学泰州学派中,名满天下的何心隐何夫山派来的,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别说门子不敢拦,谢廷杰的随从也好,跟他下来的两个监生也好,没有一个人敢马虎对待,哪怕在送信人撂下信后扬长而去,这封信也相当受到重视地直接呈递到了谢廷杰面前。

然而,最初大吃一惊的谢廷杰在裁开信封拿出信笺之后,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愣住了。

不但愣住,而且赫然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捏着信笺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面对这一幕,两个熟知天下知名人物的监生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来。怪不得被人那位何夫山被人称之为异端,竟然能让素来对同学派之人视为亲友的大宗师这样失态。

“欺人太甚!”

谢大宗师在大发雷霆之后,突然让人拿来了火盆,将这一封信烧得干干净净。想到下午叶钧耀联同段朝宗一块来见自己的经过,他便唤来人吩咐道:“传令下去,两日之后,考棚必须齐备,看天气应该不会下雨,顶棚没有就没有!另外,歙县、绩溪、祁门三县考生,在歙县学宫考,婺源、休宁、黟县三县考生,在徽州府学考。临考之日,我上午在徽州府学,下午在歙县学宫,段府尊巡场歙县学宫,叶知县巡场徽州府学。”

这都是应有之义,底下答应一声就各自去忙活了。而谢廷杰看着火盆里的余烬,发狠似的咬紧了牙关。

要不要相信这信中之言?

第二零七章 岁考开始!

这年头的官员比不上从前勤勉,调考已经多年没有实行了,大宗师等闲就是坐镇芜湖,考核一下被徽宁池太道各府县推举上来的顶尖生员算完。然而,继前一任督学南直隶,赫赫有名的耿定向亲自下徽州之后,如今这位提学大宗师谢廷杰,短时间之内也已经第三次莅临徽州府了。

于是,这位大宗师的命令得到了严格的贯彻,可尽管如此,徽州多山,虽说府衙一面紧急派出了差役前往各县县学送信,通知生员尽快上来参加岁考,可等到整整千多名生员云集省城,那也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在此期间,征用民夫临时搭建考棚,调用府衙以及县衙各处差役巡逻维持秩序,临时安排住所,别说叶钧耀,就连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忙了个脚不沾地。好在谢廷杰吩咐考棚不用加顶,工作量这才少了许多。

虽说只是一千多人,可谁都不希望再发生江西那样的惨剧,那不但事关人命,还关乎自己的前程!

开考这一天,总算天公还算作美,恰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按照谢廷杰的要求,六县生员分成两拨,一拨在府学考,一拨在歙县学宫考。这两处学宫中所有的空地上,现如今都拔地而起,建了一堆考棚,虽说只是简陋的木板房,但因为间隔比贡院的大得多,算是勉强杜绝了生员交头接耳的风险。至于桌椅,则是相比贡院的简陋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张架在砖头上的木板算是桌子,一张条凳则是给考生坐的。

至少当汪孚林看到那环境时,他就忍不住嘴角直抽搐。他这还是在歙县学宫参加考试,因为叶县尊和冯师爷全都是靠山,所以给安排了一间号称最好的考棚,可仍旧是如此简陋光景。他甚至怀疑自己一天坐下来,腰是不是会断,腿是不是会麻!奈何接受了这么多天的强化训练,这次的岁考逃也逃不掉,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坐了下来。

而在他对面的另一间考棚里,程乃轩正同样百无聊赖坐在那,虽说知道汪孚林就在背后,可这考棚开口都朝着一个方向,压根看不到人,他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县试府试道试和汪孚林隔壁的“美好”回忆。

在谢廷杰让段朝宗和叶钧耀商量分别监考事宜后,得到的答复是段朝宗亲自巡场歙县学宫,而叶钧耀则是巡场徽州府学。对于这样的回避安排,谢廷杰还算满意。在收到那样一封信后,他可称得上是风声鹤唳,毕竟他这个过境强龙总共人手不过十多个,出了那样一档子事,如今甚至不知道谁可靠谁不可靠,如果州县主司也和那些地头蛇沆瀣一气,孤立无援的他就算用出一招狠手,也未必能够平安度过这次岁考。

因为今天要考整整一天的关系,所以这会儿提学大宗师谢廷杰并未露面,代替他来亲自颁发考题的,恰是徽州知府段朝宗。当祭祀过先师牌位,他亲手将那个盖了印章严严实实封口的考袋给拆了封,继而从中取出了一张纸。须臾,足足四道考题便经由县学教谕冯师爷和两个训导之口,传遍了各处考棚。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是四书题。

“大则如威,小则如愧。”这是五经题。

“正己以格物。”这是论。

“吴起、范仲淹、王安石人品优劣如何?”这是策问。

可以说,当考题传达下来的时候,傻了眼白了脸的人占了一大半。要知道,这是岁考,不是乡试。乡试每场三天,一共三场九天。题量堪称恐怖,第一场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第二场论一道,判五条,还有一道关于诏、表、诰的选答题;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一共五道。可这二十题是九天的题量,现在一天之内就要做这样四道大题,简直要死人的!在一片面如死灰的容颜之中,汪孚林立刻捋起袖管就开始奋笔疾书,心里不禁想起了方先生的特训。

要知道,变态的方先生是直接拿乡试要考三天的题量,逼迫他们必须两天做完!美其名曰第一天是精神最足的时候,第一天若不能赶完大半,第二天赶完一小半,靠第三天写出来的东西基本没戏。此前那疑似考题只有两道,现在不但一共四道,题量恐怖,而且最重要的四书题和五经题也不一样。偏偏他把那两道题故意散布出去,少说又告诉了五六十个人,最终知晓范围肯定会更大,今天岁考题目一出来却是这样四道,人家不目瞪口呆才怪!

可别怪他来这一招狠手,他也是被人逼的!

叶钧耀被调到了府学去巡场,而此时此刻坐镇学宫的乃是段朝宗,因为只区区三百多号人,他四下转悠的时候,却也从容。当他来到汪孚林面前的时候,就只见汪小官人刷刷刷笔走龙蛇,相比人家的老牛拉破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竟情不自禁地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条理清晰,言之有物,不禁相当满意。至于程乃轩面前,他只停留了一小会。等他一路来到了汪幼旻跟前时,只见这位竦川汪氏的希望之星,此时此刻面色阴沉,一张答卷只写了几行。

汪幼旻哪有心思答题,他都快气死了。他怎都没想到,这竟然不是之前的题目!给汪孚林那边透的题目是假的,这毫无疑问,可那家伙用五百两银子的代价卖给自己的考题,又怎会有假?虽说如今伯祖父汪尚宁已经致仕,可在官场上还有些朋友在,区区一个监生怎敢耍这样的花招,他怎么敢!而且,整整四道题,尤其第一道四书题难度还不小,万一这一天之内他答不完,即便汪孚林也答不完,可他靠这次岁考立威扬名的希望就落空了!

越是这样想,汪幼旻的思路就越是不清楚,思路越是不清楚,手下自然越是慢,甚至没有注意到徽州知府段朝宗就在面前。

而段朝宗看着那寥寥数字,只是伫立片刻就悄然离去。他这个知府和前任徽州知府何东序风格不同,何东序这个人对那些乡宦大户异常强硬,任上又出了那么一件大案子,因此别说进名宦祠了,徽州一府六县,就没人对其有什么好观感的,甚至文人笔记中多记述其人严苛。而他则多半秉承无为而治这四个字,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之前夏税丝绢的案子,仍是一度把他架在了火上烤。要不是汪道昆釜底抽薪,他兴许这时候还因为夏税而焦头烂额!哪怕只因为这件事,段朝宗对松明山汪氏和竦川汪氏之间的偏向,那自然毫无疑问。他甚至考虑,自己是不是也要向何东序学一学,让那些自恃不凡的乡宦也知道一下,什么叫做朝廷权威!

徽州府学考场之中,自从公布了考题,故意把两个监生和随从全都留在身边的谢廷杰便在细细观察众人表情。他敏锐地注意到,其中好几个人都面色不太自然。对于这样的情景,他记在心里,脸上嘴上却不露端倪,但在午后离场前往歙县学宫的时候,他却召来歙县令叶钧耀。

“本宪即刻往歙县学宫巡视,这边就全都交给叶知县了。自本宪身边的这些随从以下,任何一个人都不许离场半步,以免发生舞弊等事。随本宪前往歙县学宫的轿夫及随从等人,从府县衙门差役之中抽调。”

一听到谢廷杰竟然自己一个人前往歙县学宫,自己这些人一个不带,监生熊悍以及一大堆随从顿时变了脸色。而叶钧耀既然听从汪孚林的建议,自告奋勇和段朝宗互换位置以求避嫌,这会儿当然没有二话,拍胸脯表决心一定会维持好这里的秩序,满脸堆笑地把提学大宗师给送走了。

等到谢廷杰一走,站在府学知新堂中,叶大炮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面色不好的谢廷杰那些随从,突然干咳了一声。

“大宗师防微杜渐之心,本县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吧,接下来巡场的时候,还请各位紧随本县左右,也好让那些应考生员明白大宗师的公心。”

尽管之前那封托词何心隐送来的信上,列举的两道题目谢廷杰一看就知道并不是自己出的,但这封信却严正指出,如今这两道题目四处流传,真假姑且不论,可不少地方都在议论大宗师雷声大雨点小,亲自莅临徽州只不过是个态度,题目却出得宽泛简单。一想到自己之前确实只出了两道题,谢廷杰昨天晚上熬夜翻书,绞尽脑汁,今天竟是一口气丢出了和最初截然不同的整整四道考题。

他不怕人家说自己严苛,总比被人说自己身边有人漏题来得好!

憋着一肚子火气来到歙县学宫,谢廷杰立时马不停蹄地开始逐个考棚查看。明里他是看考生的答题状况,但暗里,他却是在看人笔迹,即便他自己知道,就算那假托的信是这些生员之中某一人的策划,也未必会是亲笔,可他总不免抱着些许侥幸心理。然而,他不过是粗粗逛了小半圈,当路过一座考棚时,他扫了一眼那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生员卷子,眼神立刻为之一凝。

竟然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辈!

第二零八章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而这个胆大包天之辈,此时此刻却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完成着题目。有道是会者不难,被方先生折腾了这么久,对于如何破题,如何承题起讲,汪孚林已经有极其深刻的认识了,再加上天天经历大题量轰炸,今天这四道题看似不少,他却只觉得曙光近在眼前,只要过了这一关,回头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所以,练成了提笔就写的他差点都不打草稿直接誊写,总算最后还是决定稍稍谨慎些。

毕竟,用毛笔蘸墨写字,可不比后世用墨水笔,可以用个修正液什么的,一个字写错都有可能影响批卷者的观感。而且,这年头的批卷子,是一个看字的年代,这也是方先生柯先生传授的诀窍之一,好在他这笔字还算比较标准的馆阁体,只是秀挺有余,圆润不足。当然,捡起来真不容易,一半是这个身体的习惯成自然,另一半是他从前好歹也练过点,即便如此,如今这笔字,看过的人都会觉得,和参加道试时的汪孚林有区别。

可这时候谁还管这个!

汪孚林没怎么感觉到时间的变化,他中午囫囵吞枣吃了个饼,饼是热的,是那些差役拿进来叫卖赚外快的,但到他这里当然是完全奉送,另外还有清汤一碗。他不敢多吃,汤也只喝了两口,免得没法解决内急问题。这会儿,他已经完成并誊抄了整整三道题,只剩下最后一道策问还没打草稿。平心而论,他觉得这种题目实在很无谓,讨论几位青史留名的大人物的人品?当官看人品吗?要没有一点厚黑学,早就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想归这么想,然而,他并没有打算标新立异,发挥一下自己来自后世的强大资讯,好好评点一下这些风云人物,而是中规中矩地根据官方价值观,开始一一论述这些人物——官方说不好他就说不好,比如变法之后却自己断送了一条命的吴起;至于得分成两面论断的,那自然是王安石,肯定其人品的同时,否定那场变法,虽说他自己是觉得王安石最糟糕的是用错人;可对于范仲淹,他就可以任意挥洒了。

只凭范老先生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被嘴皮子功夫大于实干的无数士大夫奉为座右铭!至于庆历新政,他虽说措辞谨慎,可也多有褒奖,甚至用上了方先生教的小手段,把泰州学派某些名人私货夹在其中。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信手以一句自己记忆深刻的诗句做结。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谢廷杰驻足的时候,汪孚林一篇策问已经写了一多半,他只觉得老生常谈,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中平二字。可等到汪孚林最后一个评点范仲淹,词锋渐渐锐利,甚至于还引用了学派中几句名人之言,他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了一些。可临到最后一句总结,他登时为之动容。

吴起变法是被无数人攻击过的,而后自己也丢了性命;王安石独享天下大名三十年,先后两场变法却几乎遭尽攻击,若非人品无暇,早就和吕惠卿等人一块进奸臣传了;就是范仲淹的庆历新政,至今仍是褒贬不一,范仲淹自己也因此左迁。然而,三人致力新政,大刀阔斧,不畏祸福的决心,却在这最后两句中尽显无疑!

汪孚林一口气写完了准备誊抄,揉手腕的时候方才发现有人挡了光。等到抬头一看,他看到伫立在面前的赫然是提学大宗师,登时大为意外。他亲笔写了那封托词何心隐的信,让人送去府学,撒了个弥天大谎,本来就没打算要瞒着谢廷杰。可看卷子的时候发现端倪,和此时此刻考试还没结束的时候就被拆穿,这是两回事。于是,他赶紧收回目光,立刻开始磨墨铺纸,打算赶紧誊抄完这份策问,省得这位大宗师不顾这是考试,立刻就来盘问自己。

见汪孚林只瞅了自己一眼,竟是淡定地开始誊抄,谢廷杰不禁有些佩服这小少年的定力。敢亲手写那样的信,现在又在自己就站在面前的时候依旧不慌不忙誊抄,也难怪当初闹出那样绝大风波,连功名都险些丢了的时候,依旧能够镇定自若地解决困局。他再次扫了汪孚林一眼,目光在那最后一句话上停留了许久,这才信步前行,查看其他人的答卷情况。

事实证明,汪孚林这样的快手很少见,大多数人都还没来得及答完第三道题,甚至有些临场应变能力不足的,还在纠结于第一道四书题的结尾。眼看太阳一点点西垂,已经有差役提着篮子一人一根发下蜡烛。这是岁考、科考、遗才这几种秀才考试的惯例了,等到日落之后光线不足点起蜡烛继续答题,这一根烧完之后要是还没答完,那也只能交卷,所以一场考试考到半夜三更,那是家常便饭。

汪孚林誊完策问,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总共四份卷子,便琢磨着是不是干脆交卷算完。毕竟,这地方坐得腰酸背痛,而且做完的卷子还得好好保管,万一一会儿天黑了自己手忙脚乱打翻什么给污了,那就麻烦了。可等到巡场的段府尊过来,见他一副巴望交卷的样子,却给了一个好心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