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考和乡试一样,不到时间不会开锁开门,你答完了也回不去,耐着性子等吧。”

这下子汪孚林顿时傻眼了。他只能有气无力地把砚台墨汁全都放到脚底,把卷子放在一旁,随即趴在那张木板桌上出神。刚刚人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卷子上,他一点都没感觉到其他的,可眼下人一松懈下来,中午只吃了一个梅干菜肉煎饼,外加两口汤的后果,立刻分明显现了出来,他又犯了一饿就低血糖的毛病!

总算幸运的是,他考试的地方是在歙县学宫,溜达过来的差役一看到他这无精打采挥手的模样,当即便去通知了一声,不多时就有人提着篮子跑了过来:“小官人,煎豆腐、肉包子、松饼、豆沙月饼……应有尽有,您要什么?”

总算有眼色!汪孚林这才有了几分精神,等人揭开篮子上那层布,看到里头确实还有一堆东西,他问了声热的冷的,得知是温的,他便不假思索地说道:“松饼和煎豆腐,各给我一份!”

等到面前两个小瓷碟摆上,他不假思索地大快朵颐,却不知道这食物的香气飘到左邻右舍,足以让那些考棚里正埋头和试题作战的考生们怨念到崩溃。有人想自己这第四题还没开始做,竟然有人就已经做完了,还在大吃大喝,这什么变态的家伙;有人想这一定是破罐子破摔,而且还借着大吃大喝来影响别人;也有人到现在还没做完第二题,一摔笔决定今天放弃……总而言之,这时候还能心思吃东西的,除了汪小官人,别无分号。

至于方便,所有人都必须在自己的考棚内解决,不能离开这狭窄的地方半步。

一直到月上树梢时分,大多数人的蜡烛都点完了,这一场持久战似的岁考方才告一段落。随着收卷,原本寂静的考场中渐渐有了说话的声音,大部分都是抱怨题目太多,根本做不完。也有少部分人正在乐观地认为,大宗师出是出四道题,但应该和题量非常大的乡试一样,只着重看第一篇四书题。可转瞬间就有人举出提学大宗师之前录取生员的时候,同样是参看每篇……这会儿外头已经夜禁了,虽说大门已开,却也出不去,所以大多数人乐得交流交流。

少部分住在歙县城里的本地人,又或者路子宽广,就在附近客栈中住的外县生员,这会儿却懒得在这考棚里多呆,三三两两往外走。这其中,也包括汪孚林和程乃轩。然而,两人还没走到学宫大门口,就只听后头连声小官人,等汪孚林转过身时,就只见今天亲自带着民壮在此值守的赵五爷跑了过来。他先是瞅了程乃轩一眼,这才低声说道:“小官人,大宗师有命,让你去见他。”

程乃轩登时眼睛瞪得老大。什么情况?刚考完大宗师就要叫人?

汪孚林做的那小动作,方先生知情,却瞒着程乃轩。他知道谢廷杰能忍到这种时候就不错了,当即在这损友肩头一拍,若无其事地说:“不用等我,你先回去,我一会就来。”

“喂,双木……”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见汪孚林撂下这话就跟着赵五爷去了,程乃轩顿时气得翻了个白眼。虽说他已经是汪孚林的头号狐朋狗友,可每逢碰到事情,汪孚林总是能自己扛就自己扛,这习惯可真不好,哪像是他,有什么说什么,因为很多事他根本就扛不住啊!

歙县学宫这地方,赵五爷虽说是带路的,可真要说熟,当然不比汪孚林——汪孚林没在紫阳书院上过一天课,但却隔三差五上这儿来找冯师爷,再加上之前把刘会藏在这儿的期间天天来,他对于每座建筑都了若指掌。故而,只看方向他就知道那是教谕署的位置,就不知道是谢廷杰一个人见他,还是另有他人在场。带着这少许的疑问,他看到赵五爷在教谕署门前通报了一声,而等到里头传话出来,他就整理了一下衣衫入内。

一进教谕署,他就发现,冯师爷这个理所当然的主人不在,谢廷杰坐在中间,偌大的屋子里,除了高高在上的提学大宗师,就是他这个小秀才。

恰是外人不可知更不可说的两人世界。

第二零九章 宋朝的林大人……

“你自己说吧。”

谢廷杰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丢出了这个问题。他还算满意地看到,汪孚林没有脸色茫然地装糊涂,也没有试图顾左右而言他,更没有准备狡辩。从面前这个小秀才的口中,吐出的是同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那封信是学生写的,也是学生让人送的。”

砰——

不管是真是假,谢廷杰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扶手上,疾言厉色地喝道:“你大胆!”

汪孚林说这话的时候,依旧很镇定。这几个月来他什么大阵仗都见过了,要说意志,早已被磨得犹如钢铁一般不可动摇。所以,谢廷杰的这种严厉态度,他习以为常,甚至躬身答道:“学生一向很大胆。但这一次,学生原本打算是各凭本事,好好应考的,谁知道就连这种时候,也有人不放过,硬是要折腾出一堆事情来。金宝的母亲早不现身晚不现身,偏偏在大宗师到渔梁镇的时候现身;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大宗师的眼皮子底下疯。”

见谢廷杰的神情微微一动,却没有别的表示,汪孚林便继续说道:“而且,歙县县衙中一个积年的老刑名在府城县城暗访,居然能让他凑巧听到,有人听说大宗师此次要对南直隶十几个府进行岁考,题目都是早就预备好的,所以只要出得起钱,就能买到。这个老刑名又凑巧卷入了一场小小的斗殴,然后人家就把之前我在信上提到的那两道题目,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卖了给他。而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又拿了给我。”

谢廷杰虽说没当过亲民官,一开头便是在朝廷任十三道监察御史,随即才放出来当提学,可并不是一个糊涂人,汪孚林连着举出这种凑巧的例子,他细细沉吟,不得不认为背后像是有人在捣鬼。可是,他并不愿意在汪孚林面前露出这重意思来,当即反问道:“那又如何?”

“学生那时候很苦恼,很懊丧,所以拿着这两件事,去请教了叶县尊的西席,也是此次为学生特训的方先生。方先生为人方正,对这种诡谲伎俩不屑一顾,建议学生向大宗师禀明。奈何大宗师那时候闭门不出,学生从方先生那里得知,大宗师对何夫山何老先生素来推崇敬佩,所以,学生就胆大包天,借用了一下何老先生的名义。毕竟,大宗师身边的人也许会拦下一般的信件,但何老先生名满天下,借他的名头,应该能侥幸送到大宗师手中。”

歙县令叶钧耀的西席?

谢廷杰到了徽州之后几乎足不出户,而且他从前远在南直隶,哪里会关心区区一个县令的西席是谁。然而,人家能够准确地在泰州学派那么多人当中,选出名声足够,而他又确实打心眼里推崇的一个人,借用其名义给自己送信,那如果不是对自己很熟悉的人,绝对办不到!于是,他几乎把认识的人当中所有姓方的,而且可能委身当区区一个西席的人过了一遍,须臾就苦笑了起来。

“你是说,你为了这次岁考,在那位方先生门下学习?”

管用了!他就说嘛,方先生能被汪道昆认可,成为汪二老爷汪道贯的业师,即便不是名满天下,可也绝对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但脸上却越发恭敬。他当然不会把方先生教自己怎么巧妙地夹王学私货这种事说出去,只是把方先生用题海战术,把他和程乃轩折腾得欲仙欲死这种强化特训给渲染了一番。紧跟着,他就词锋一转道:“而学生收到那样两道题之后,坊间突然疯狂流传相同的题目,即便不是大宗师身边有人泄露,而是有人打算借此招摇撞骗,可倘若大宗师今科岁考真的只出两题,也容易引来闲话。所以学生才假托何老先生,请大宗师宁严勿宽,宁可多出题,也不能少出题,让人有钻空子的机会,如此方才不负大宗师长途跋涉,亲自莅临徽州府调考的一片苦心!”

“你就不怕本宪出题的时候严苛,判题的时候同样严苛?”

“大宗师行事素来一视同仁,学生当然不敢置喙大宗师的一片公心。”汪孚林很恭敬地躬身一揖,接下来却小声说道,“不过其实是因为方先生说,乡试题多,不少在岁考科考名列前茅的到了乡试就折戟而归,既然如此,岁考和科考能收紧一些,生员也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乡试的压力,如此方才能够收到成效。如果学生不幸落了低等,那也是自己不够努力,绝对不是大宗师嫌弃学生多事。”

谢廷杰顿时为之气结。想到汪孚林背后那位严苛的老师,哪怕他本来想在评等上卡一卡这个小秀才,可此时此刻不得不改了主意。虽说他不会徇私情,但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总不至于让人背后说他不公道。接下来,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正要开口赶人,突然想到了当初汪孚林那篇策问中最后一句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你自己的原话,还是有出典?”

林则徐老大人,对不起了,得给您换个朝代!

汪孚林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声,这才用十万分诚恳的表情说道:“大宗师,这是我从前在书坊翻到的一本绝版书上,讲的一个故事。宋时一位林姓官员被贬谪远方戍边,吟了一首诗辞别老妻,道是:‘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老妻问他典故,他说,宋真宗闻隐者杨朴能诗,召对,问:‘此来有人做诗送卿否?’对曰:‘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他正是仿此而作。学生今日写策问的时候一时心头激昂,就把此句给用上了。”

他唯恐谢廷杰不能身临其境体会林则徐的心情,改头换面说了个虎门销烟的故事,当然,把满清和英国的故事改成了南宋和金,把林则徐说成了小官,把硝烟说成了毁掉某种麻痹神经的草药,把史书说成了文人笔记……虽说别扭得很,但他只看谢廷杰表情,就知道自己这故事掰得不错。本来嘛,这种大义凛然的诗句,他一个小秀才吟出来多不自然?

谢廷杰本来还在琢磨,如果这两句诗是汪孚林做的,需要怎样的经历和环境,可此时此刻,汪孚林却侃侃而谈,直接坦白是书里看来的,不是自己写的,甚至连故事都和盘托出,他不禁颇为满意。奈何让他不满意的是,问汪孚林是哪本书,汪孚林却直接推到了当初被人打伤头,如今再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他不得不提笔记下这首既颂君恩又抒抱负的抒怀好诗,又记下了这个故事,这才放了汪孚林离开,但心里再次把对汪孚林的评价提高了一个台阶。

那两句诗如此壮怀激烈,可既然连他都没有听过,足可见那书确实是绝版。须知唐宋多少名篇,就连李白那样名声赫赫的诗仙,至今都已经有很多诗歌失传了,汪孚林要硬说是自己做的,别人也难以查证,人却爽快承认是看来的,足可见人品诚实。而且会因为外间考题流传,养子陷入窘境,于是用那样的方式给他送信,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其人胆色担待。

至于汪孚林,从教谕署出来时,他自然而然地神采飞扬,心里甭提多乐呵了。不但平安过了这一关,还刷出了一个诚实小官人的形象,实在是一举两得!当赵五爷迎上前来的时候,他就笑着眨了眨眼,见对方如释重负,他和这位壮班班头并肩往外走的时候,便笑呵呵地说道:“只要大宗师在歙县这段时间,赵老哥你帮我看好那个萧典吏借的人,那就万无一失了。”

“这事你尽管放心。”赵五爷想都不想就拍了胸脯,“要知道,这些人其他本事没有,只有一条是最娴熟的,那就是闭嘴!杀头的罪名都会闭嘴认下,还用说其他?这次只是用他跑了跑腿,而后给了他几天好吃好喝,又不用他出去顶什么罪名,这家伙当然乐得安闲!”

虽说在教谕署耽搁了一会儿,但汪孚林出来的时候,就发现黑压压的一大片考棚中,还有很多人没走。他避开人群悄然出了歙县学宫,这才发现程乃轩竟然还在等他,而在其身边,竟然是连着几天没回家的金宝。

当一大一小一同迎上来之后,程乃轩只瞅了一眼汪孚林那显然志得意满的表情,想也知道事情解决得漂漂亮亮,就没开口问什么废话。而金宝则是突然抬起头来,用不太大的声音说道:“医馆的大夫说,我娘只是受到刺激,这才神志不清,静养一阵子也许能好。我在医馆守着的那几天,赵五爷让人在渔梁镇守着那条船,但上头什么东西也没有,带我娘来的那个老商人也没消息,赵五爷告诉我说,人应该是跑了。”

程乃轩注意到,金宝自始至终,没有称呼汪孚林,也许是为了不让所谓的爹和娘产生混淆,也许是还为了别的什么。果然,当他摩挲着下巴,寻思怎么开解开解的时候,金宝突然用很低的声音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如果我娘没人管了,我……我只能……”

“不用说了。”汪孚林的好心情虽说去了一半,但这会儿还是摸了摸金宝的头,用很淡定的语气说道,“之前你家在松明山的屋子不是才让人紧急修缮过吗?这次让人再好好修修,等你娘稍微好点了,就把她送过去安顿,再雇两个妇人照顾她。我记得你哥留下的地,似乎族长交给其他人去种了,我们也不争那些地,让他们定时给你娘送点新鲜瓜果蔬菜,这总是理所当然的吧?总之,有些事,你也不必着急,回头我去看看他!”

不过他会老老实实先等到放榜,省得某些人耐不住性子!

第二一零章 岁考发榜和吊榜尾

一夜之后,考场中的生员们各自出来,或者住客栈,或者投宿于亲朋好友之家,等待大宗师的读卷判等。这种考试和乡试不一样,没有什么提调官读卷官,一切都要大宗师亲力亲为,一般而言,督学御史身边的幕僚又或者监生等等,会担负这样的读卷责任。要知道,这次六县生员一块加起来足有一千多人,光靠谢廷杰一个人,那不知道得批到猴年马月去。

可是,谢廷杰却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直接下帖子给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商量许久之后,又把六县教谕训导都请到了徽州府学。

接下来整整十天,这些学官就没能踏出府学一步。谢廷杰给他们的任务,当然不会是判本县生员的卷子,而是彼此轮换。至于那些稍有名气,又或者出自仕宦豪绅之家的生员卷子,全都被他亲自挑了出来。心头挤压着一堆火气的他,这一次决定公事公办,绝不给半点面子。

“本次岁考判卷,各位先判,二等以上,五等以下,送来给本宪再判。在一等者,卷子张贴于府学门外,二等者,张贴于各县县学门外,供徽州府读书人瞻仰,如若万一有舞弊的,旁人想必立时三刻就能发觉!至于六等者,笞责二十,立刻革退为青衣!”

因为这话,哪怕想要打压邻县,给自己争光的教谕训导,也不得不稍稍收敛一点,拿出真正的水平来读卷判卷。至于原本跟着谢廷杰,想要从这次岁考中捞点好处的监生和随从,则是被差役严格看管在了府学一处小院子里,人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须臾就是数天过去,宣布岁考成绩的这一天,徽州府学门口虽不至于一千多人齐齐涌来,但也有数百人翘首盼望。因为这不是决定乡试资格的科考,很多人倒志不在一等,只希望别名次太差,革掉了功名!当然,也有少部分资历年岁都不小的廪生们,惴惴然于是否会落在一等之外,于是丢掉廪米。

人群中,当初考试中感觉不太好,但总算竭力答完四道题的汪幼旻四处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汪孚林的身影,奈何人实在太多,他自己就须臾被挤得东倒西歪,更不要说找人了。

“张榜了,张榜了!”

在这一片喧哗声中,众人就只见一队差役匆匆从府学中出来,开始往府学门前八字墙上张贴榜文。因为名单太多,又是从后头往前面张贴,所以那落在五等六等的十几个人名异常刺眼。在其中看到自己名字的,无不是如丧考妣,面如死灰,而在其中没看到自己名字的,则是欢欣鼓舞,如释重负。随着四等那庞大到足有三四百人的名单出现在人前,不少生员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四等几乎就是很危险的及格线了,往年岁考的时候,大宗师只要手松一点,大多数人都至少能入三等,现如今这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四等,虽说没有革退挨板子的危险,可谁觉得不丢脸?于是,等到三等名单徐徐张开时,最初哗然一片的人群已经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在悄然数着三等能有多少人。当发现这一份榜单比之前更长,大约有六七百,也就意味着今年六县位居一二等的不会超过两百人,众多生员终于再一次发生了小小的骚动。

“大宗师有命,今年岁考一等的卷子,张贴于府学门前,二等的卷子,张贴于各县学宫门前,以供生员学习瞻仰。”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汪幼旻正欣喜于在三等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同时又懊丧于也没看到汪孚林的名字!虽说他不太相信道试吊榜尾的汪孚林竟然也能跻身二等,可仍然有自信能够踩下对方,可当二等名单刚刚从后往前贴,他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因为在二等最末尾,汪幼旻三个字异常刺眼,仿佛在告诉他,只因为运气好,他才能够进入二等,才能够吊榜尾!

急怒过后,他连忙拼命地审视着前头那些名字,祈祷于汪孚林不要高过自己名次太多,同时暗自庆幸扬言要岁考压下汪孚林的豪言壮语并未流传太远,否则这一次就真的要丢人现眼了。然而,整个二等名单全部贴到头,他也没有找到汪孚林三个字。他还以为自己之前在看三四五六各等的时候有所遗漏,慌忙往后瞧看,可还不等他再次看完那密密麻麻将近一千多的名字,前头就有人叫嚷了起来。

“那汪孚林和程乃轩又吊榜尾了!”

“从前是道试吊榜尾,这次是岁考一等吊榜尾,他们怎么这么运气!”

“不会有猫腻吧?”

“回头找他们的卷子看!”

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当中,汪幼旻终于听明白了,一张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更是丝毫血色都没有。偏偏在无数人蜂拥去那边看一等卷子的时候,他正好瞧见了人群中并肩站着的汪孚林和程乃轩。只见这两人气定神闲地指着榜单正在交谈什么,显然心情相当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瞪了他们的背影一眼,正要拂袖而去,却不想程乃轩突然回过头来,正好瞧见了他。

“哎哟,真是冤家路窄啊!”

程乃轩一把拖着汪孚林往这边走了过来,到了汪幼旻面前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汪公子从前还嘲笑别人吊榜尾?啧啧,我和双木是运气不大好,每次都吊榜尾,于是被人说道,可这次,似乎汪公子和咱们一样,成了吊榜尾的难兄难弟吧?之前是谁到处放话,说是要在岁考把双木打回原形,压他没商量的?”

听到程乃轩故意混淆概念,把一等榜尾和二等榜尾给混为一谈,然后又冷嘲热讽,汪孚林不禁被逗乐了。见汪幼旻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方才意味深长地说:“这次有人煞费苦心把两道乱七八糟的所谓考题泄露给我,然后又把金宝的娘找了回来,甚至引着大宗师去渔梁镇正好看到这一幕。不但如此,还打了我不少小报告。不过我却要多谢了,正因为如此,大宗师方才会在岁考刚考完的时候就见了我一面,当面切责,很多话也就说清楚了。”

这边厢各有家世的三个年轻人说话,四周围自然有人好奇地围上来看热闹,听到汪孚林这一番话,围观者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咦。面对这样的指责,汪幼旻顿时后悔自己为什么在看完二等名单后没有立刻就走。他只能强自冷笑道:“那又怎么样?”

汪孚林说到这里,看到汪幼旻那张脸从死白变成惨青,简直和调色板似的,他欣赏了一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这次四篇文章,做得只是马马虎虎,只是大宗师召见我时,很欣赏策问中最后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我这个喜欢看闲书的人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而那本书上,却还有另外一句同样令人拍案叫绝的话。”

围观的人本也打算去围观一下一等吊榜尾的汪孚林和程乃轩的卷子,此刻听汪孚林如此说,每一个人都竖起了耳朵。

“那句话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有些人就是喜欢歪门邪道,不过也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长辈喜欢玩阴的,小辈当然也就喜欢玩阴的,却不知道抬头三尺有神明!”

汪孚林一把扯起听了他这话乐不可支的程乃轩,对四周众人说道:“总算一颗心落肚,我和程兄要赶回去谢师,诸位,失陪了!”

眼见汪程二人扬长而去,众人再看汪幼旻那气得直哆嗦的样子,无不觉得这家伙太过可怜。但要说同情,大多数人都没这个意识,汪小官人凶名在外不是一天两天了,汪幼旻只不过是倒在那凶名之下的又一个倒霉牺牲品而已。要说汪幼旻勉强还能在二等吊个榜尾,这已经很幸运了,若是人家真的发威不饶人,说不定真的被踹到五等六等,等着挨板子,被黜落呢?

“快来看,那个汪孚林的岁考四卷全都是上中,一等前头还有人的岁考四卷评等比他差的,怎么他只得倒数第二?”

“程乃轩倒是货真价实正好吊榜尾,大概是大宗师成全他们一直难兄难弟!”

“按评卷来,应该能进前十的……要真是那样,汪小官人倒有点可怜。”

汪孚林可怜?笑话,现如今成了笑话的是他好不好!汪幼旻只觉得悲愤交加,可他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谢廷杰只是因为汪道昆如今复出,所以故意给松明山汪氏一个面子。他强撑着来到八字墙前,在无数刺眼的目光之中找到了汪孚林的卷子,可四卷通体读下来,他就瞪大了眼睛,一点都不相信这是汪孚林的手笔。

一个年初才刚刚进学,而且还是道试吊榜尾低空飞过的小秀才,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大气的文章来?这不可能!

而汪孚林和程乃轩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县后街的小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方先生房里表示诚挚的感谢。谢廷杰自从成为提学大宗师,当然免不了被人揣摩分析,可泰州学派那些真正熟悉谢廷杰某些思想的中坚,可绝对没有第二个愿意在人家那当西席,教他们如何夹私货,而且又近乎拿着鞭子在后头抽,让他们写出大气、大气再大气的八股来,又教会学生怎样在紧迫的时间压力下赶工。否则,他们哪里那么容易能够在一等吊榜尾?

要知道,这次六县一等总共才三十七个人,总共应试的,却是整整一千三四百人!就这,还是因为徽州府只有六县,生员总人数不多。

第二一一章 谁的破绽?

虽说仅仅是岁考,又不是科考,更不是乡试会试,可黄家坞程家何等门庭,发榜之后不多久,就有人一溜烟跑来报喜。得知程乃轩竟然一等吊榜尾,许老夫人喜形于色,黄夫人亦是赶紧吩咐人拿钱打赏。而且不止这一拨,一会儿只要有人再来报喜,全都一概打赏一串钱,也就是五十文。反正对于家底雄厚的程家来说,今天就是撒出去几十两,那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至于县后街汪孚林那小宅子,那就更加热闹了。一拨拨前来道喜的人络绎不绝,就连那些捏着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加入米业行会的休宁米商们,竟也联袂送了一份贺礼来。至于县衙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三班六房几乎人人来凑热闹,汪孚林干脆和程乃轩商量了一下,每人送一张米券当做回礼。这下子,哪怕有人送礼的时候心痛开销,拿到回礼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如此一来,汪孚林也避免在大宗师心目中留下一个轻狂的印象。

而因为金宝亲娘发疯事件,恹恹在官廨憋了好几天的叶小胖,也直接跑了过来,代表父母送了贺礼。其一是叶县尊亲笔题写的一张中堂,名曰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其二则是苏夫人送的四端表里,每端花纹都不一样,而且都有个讨口彩的好名字。

一是天青色衢绢,上头是芙蓉、桂花和万年青的图样,这叫做“富贵万年”。一是蓝色潞绸,蝙蝠都腾飞在云朵间,这叫做“福从天降”。一是鲜艳的桃红色杭绢,中间用丝线勾勒出鹭鸶和芙蓉,这叫做“一路荣华”。最后一段竟是蜀锦,金鱼配上海棠,人称“金玉满堂”。

这样四端表里送来,任谁都看得出其中寓意,更何况,虽都只是一端,不是一匹,可算算至少能裁四套最贵的做客用衣裳。汪孚林还打算和叶小胖客气客气,可小胖子乐呵呵地一坐,直接就把自己的爹给卖了。

“你甭和我爹客气,我偷听到我娘和我爹说,夏税完了,还有秋粮,接下来说不定还要折腾,请个正经的师爷,说不定拿着束脩的同时,还要这里揩油,那里说情,哪比得上你又能干又省钱?”说到省钱两个字,叶小胖方才觉得这样背后说父母有些不好,吐了吐舌头后就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了,长者赐,不敢辞,爹和娘对你比我这个儿子还亲,你收点衣服料子算什么?”

啊咳!

听到这一声重重的咳嗽,叶小胖循声望去,发现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这才有些慌乱,赶紧跳下椅子迎上前去,双手合十好说歹说,不外乎是恳求小北千万别在父母面前打自己小报告。等到她似笑非笑点了点头,叶小胖方才一把抓住秋枫,借口探望金宝和他娘,立刻溜之大吉。

这时候,刚刚一直躲在屏风后头看热闹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闪了出来,汪小妹更是往小北背后瞧了瞧,好奇地问道:“小北姐,明月姐姐呢?”

“夫人在督促小姐做女红。”说到这个,小北顿时露出了深深的同情。叶明月的女红倒不算差,但却最恨做这个,她就更不用说了,之前苏夫人不在没人管,现如今她还能溜,叶明月却根本逃不掉。她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汪孚林,见其打了个呵欠,正要站起身,显然打算腾地方给她和两个妹妹,她不禁有些犹豫。

她当年小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印象最深刻的只有父亲和乳母,至于嫡母和兄姐,在她的生活中所占的比例很小,就更不要说外间那些离得更加遥远的人了。所以,那些曾经的风云人物,她还是到了叶家后,方才一个个听说的。于是,她当初曾经在松明山将戚家军误认为锦衣卫的时候,出于种种顾虑,一直都没有真正和汪道昆打过照面。

可此次苏夫人到了之后,雷厉风行,得力人手派出去,各种各样当年旧事全都打听了起来,那是跟着叶明月四处乱逛,却小心翼翼不敢过度触碰禁区的她不能比的。正是苏夫人对她提到,那时候其实应该顺势见上汪道昆一面的。因为这位南明先生做人有情有义,在文坛和朝野都颇有声望,也许是能够重提当年旧事的人。前些天汪孚林忙于岁考,她虽说记在心上,可也没现身打搅人家特训,但今天却着实有些忍不住。

“汪……小官人,南明先生去郧阳上任这么久了,可有写信说任上是否顺利?”

小北往日风风火火,说是风就是雨,甚至连你是否喜欢我家小姐的话都问得出来,可这样说正经事,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汪孚林停下步子扭头看着这小丫头,随即就这么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反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汪孚林不是照实回答,也不是轻描淡写,而是突然如此反问自己,小北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她只能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理直气壮地说道:“老爷觉得之前能平安躲过一劫,多亏了南明先生把巡按御史刘爷给请了来,所以关心关心南明先生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汪孚林也不在乎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在,回到椅子旁边施施然坐了下来,随即抱着双手说,“第一,叶县尊要问也会当面问我。第二,巡按御史刘爷那件事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你有没话找话说的嫌疑。当然,这话如果是你家夫人又或者小姐来问,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换成是你嘛……那就不一样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这么有深度的问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就不能问正经的?”

“问正经的就说实话。”汪孚林放下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扶手,随即就认真地问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面对根本不吃拐弯抹角这一套的汪小官人,再看看一旁满面狐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小北只觉得进退两难。她今天只是打算来试探试探的,压根就没打算实话实说!更何况,苏夫人那边尚未安排好,她赌不起。于是,她咬了咬牙,故作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说算了,我回去了!”

见小丫头扭头就往外走,汪孚林突然闲闲地问道:“对了,有件事小北姑娘你好像忘了,上次谁答应说,把那半只腊好的兔子送来的?”

“你就记得吃!要吃不会自己去问张婶拿!”

听到小北头也不回撂下这句话,却是气冲冲径直走了,汪孚林方才眯起眼睛,寻思着回头怎么向苏夫人攀谈一下,挖出点消息来。如果只是小北的个人身世,人家不想说他当然不能逼着,可这小丫头突然就问起汪道昆了,他不得不考虑某些狗血的可能性,毕竟从前某些流言蜚语还说他和汪道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预先做个准备总是没错的。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正当他陷入了琢磨中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哥,你怎么能欺负人,小北姐姐就是问一声南明先生,你怎么就把她气走了!”

见有些不高兴的是汪小妹,汪二娘则是满脸怀疑迷惑,汪孚林就招手把她们叫了过来,随即低声说道:“哥告诉你们,你们这位小北姐姐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呢,对我来说挺重要的,所以,我得千方百计挖出来。下次她要是问你们南明先生的事,你们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她。不过,你们替我好好观察一下她的反应,回头一一告诉我。”

瞧见汪小妹连连点头,满脸兴奋,汪二娘则是有些犹疑,汪孚林继续鼓励了两人一番,把人赶回了房去,就背着手坏笑了起来。

他这个人用起人来确实是用人不疑,所以连秋枫都能派去当双面间谍,可对于两个妹妹是否能胜任情报员的工作,他却基本上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小北不怎么精明,可对于关键问题一定会严防死守,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俩又没有秋枫那样好用的脑子,铁定到时候会露出破绽。到了那时候,那个沉不住气的丫头不来找他算账才怪!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当汪孚林骑马找到那家医馆时,便发现这是在北城一个不起眼的里坊,寂静少住户,显然当初赵五爷把人安置到这里的时候,就有过相应考虑了。而那家医馆在大白天这会儿,也依旧关着门。他上前敲了好几声,里头才传来了低低的询问声。

“谁?”

听出这声音,汪孚林便放下了敲门的手,随口答道:“是我。”

话音刚落,里头边传来了砰地一声,仿佛是砸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儿,门方才开了,金宝手忙脚乱地让了汪孚林进来,见外头还有一匹马,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这医馆没有马厩……”

“丢外头不要紧,你以为赵五爷会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呆着?”汪孚林极其放心地丢下坐骑进了门,可四下一看,他就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

“大夫呢?就你一个人?”

“除了我,娘看到谁都会歇斯底里地乱喊乱打,大夫每天把药送来,其余时候不敢呆在这。”说到这里,金宝有些不安地扫了一眼里屋,低声说道,“爹你最好也别多留。”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小声说道:“就算当年旧房子腾出来,请人照顾她只怕也行不通,我身为人子,还是亲自……”

金宝正要再说,汪孚林却敏锐地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他伸手示意金宝打住,想了一想后,突然径直往里头走去。

第二一二章 装疯

果然,汪孚林刚来到那垂着的布门帘前,就只觉得迎面一股劲风袭来。他直截了当地侧过身子,等到那个女人一下子踉跄扑了出来,他才从背后擒住了她的双手,又将这两只手全都钳制在了其身后牢牢锁住。虽说他现在的身板加上技巧,对付大汉也许会有问题,但对付这样一个女人,早有准备的他当然有足够的自信。见金宝登时大惊失色,他便挑了挑眉说:“放心,我不会伤了你娘。虽说她现在疯了,但有些话我想对她说明白,你先出去。”

“可是……我娘她听不懂的!”金宝急得满头大汗,见母亲拼命挣扎,可却动弹不得,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外头有人吗?给我进来!”

随着汪孚林这一声大喝,立刻有人撞开了门,却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一看就知道是赵五爷所属壮班的民壮。

“先把金宝带出去,带远一点。他如果在这里,他娘的病就永远好不了!”

两人看了一下汪孚林的脸色,当即来到金宝身边,一面劝说的同时,一面双双架起了金宝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人往外拖。而看着这一幕,疯妇直接大声喊叫了起来,汪孚林便腾出一只手,往她嘴里塞了一团绢帕,这才以目示意那两个民壮照自己的话做。

“爹……”

“有些事做比说有用,如果运气好,也许我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健康的娘!”

见金宝终于将信将疑地闭上了嘴,任凭那两个人架出了屋子,旋即那两扇门又在面前被关得严严实实,汪孚林方才看着地上那个突然之间停止挣扎的疯妇,声音冷淡地说道:“这样装疯卖傻有意思吗?”

仿佛是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疯妇一下子再次爆发了起来,那挣扎的力道比之前更大一倍不止。奈何汪孚林的反应比她更加快,直接一下子用了个柔道动作把人摁在地上,不但用膝头牢牢控制着她,而且用更加犀利刻薄的语气说:“金宝是个好孩子,没了亲爹,哥哥又卑鄙无耻,他唯一惦记的,大概就是被哥哥卖了的亲娘了。可他没想到,他的亲娘比起那个要卖了他的哥哥,也没好到哪去,大老远回来,只是为了败坏自己儿子的名声!”

“唔……唔!”

汪孚林轻轻伸出手去,嘴里却继续说道:“如果他知道,他和自己这个装疯的娘见面的情景,全都被提学大宗师瞧在眼里,周围甚至有被买通的人故意骂他诋毁他,败坏了大宗师原本对他的好感,不知道他会怎么伤心绝望!”

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一把拔下堵住疯妇嘴巴的手绢。

“住口,住口!你是胡说八道,我没有!”

本来只是听人转述了那次事件,汪孚林稍稍有些疑惑,刚刚和金宝在门口说话,他又听到里头动静,猜测兴许是金宝的娘在偷听,因此一照面他就给了人一个下马威,旋即把金宝强行带离,再用言语刺激这个女人,想证实一下人是真疯还是假疯,没想到真的得到了预期的反应。

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有松动膝盖的意思,甚至还冷笑了一声:“胡说八道?能质疑别人是胡说八道的人,怎么可能是疯子?看来,我有必要把人都叫进来,然后告诉金宝他认错了人,你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只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来人……”

“不要,我求你了,不要!”

不等他提高声音,他突然听到疯妇的嘴里迸出了几声哀求,继而就感觉到,本来用双手和膝盖才能完全控制住的这个女人突然停止了一切挣扎动作。他却并没有放松,而是就这么维持之前的姿势,一字一句地问道:“把话说清楚。怎么来的徽州府,在码头停留了几天,原本买了你的人在何处,别人又是怎么对你说的。如果你敢在我面前耍花样,我立刻就把你送衙门去!横竖金宝已经很多年没见你了,只要我找人把证据做全,告诉他真正的亲生母亲还在严州府,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疯妇,不,现在应该说是金宝的母亲,那位玉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又羞又气,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恐惧。她并没有听过汪孚林的名声,也不知道儿子的养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单纯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今天她才第一次见汪孚林,可对方分明是比金宝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做起事来却偏偏如此老到狠辣。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倘若敢耍花招,汪孚林一定会把她送到衙门去!因为就算此时此刻,后背和双手的压迫感依旧存在,丝毫没有减轻过!

“我说……我是九月十六到的徽州府,是和我家老爷一块来的,他告诉我说,可以把金宝接回去,但前提是我必须演一场戏,必须装成疯妇演一场戏。”

说到这里,妇人生出了深深的羞耻感,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我们在码头停了四天,我一直都没下过船,他派了两个仆妇紧紧看着我,他自己去了外头,我不知道他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和谁谈过,我只知道那天见金宝之前,他回来过,说只要那个田婆带着金宝出现,我装疯扑上去就行了。为了逼真,最好能装得歇斯底里一点……”

“所以你就险些咬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威胁我说如果敢不听话,他就把我的儿子带回家里去,交给大妇去养……”妇人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断断续续,“他只不过是当一个物件似的买了我……他家里妻妾丫头全都有,只不过把我当成别宅妇……我已经失去过儿子一次了,不想再失去还只有一岁的另一个儿子……”

听到这里,汪孚林渐渐松开手和膝盖,随即站起身来,稍稍捋了捋前襟的褶皱。他当然知道,金宝的亲娘做这种事,也许是不得已的,也许有苦衷,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这个妇人可以早一点吐露出实情,那么也许事情会解决得更快,而不会拖到现在。倘若不是他这个人心肠并不像别人看起来那么软,该撂开手的时候就撂开手不管,也许还真的会被闹得心烦意乱。

因此,他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就扬声说道:“进来吧。”

此时此刻,地上正抽泣的妇人如遭雷击。她用双肘支撑起身体,却发现大门徐徐被人拉开,竟是之前那两个民壮架着金宝就在门外。想到汪孚林之前说的,要人把她的儿子带远一点,她猛然抬起头望向汪孚林,得到的却是一个冷漠的眼神。

“你之前有整整十几天的功夫,来对亲生儿子说明真相,求得他的帮助。可你宁可对你的亲生儿子装疯装了这么多天,却不想想这么多天,足够那个把你当成别宅妇的男人把你的儿子带走,然后把家人也一块从严州府迁走!一边是只肯把你当成别宅妇的男人,一边是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既然你自己选择了自始至终装疯卖傻,帮那个男人算计你的亲生儿子,那么,我只好让金宝知道,你这个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人。”

“你……你……”

汪孚林没有理会面色惨白的妇人,径直走到金宝面前,见其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脸上却又是茫然,又是伤心,还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就把手放在了小家伙的头上:“之前秋枫的遭遇,你应该很清楚。他的爹娘卖了他,却并不是因为衣食无着,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加好一点。而等到以秋枫的名义有人送钱过去时,他们又理所当然地收下,被拆穿了之后却还贪得无厌,甚至暗示秋枫,继续往家里拿钱,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

尽管这是个以孝治天下的年代,可他仍然坚持认为,关爱和孝顺是互相的,毫无底限的愚孝,只会纵容那些渣爹渣娘!

“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打着亲人和孝道的名号为所欲为。我知道你很难过,但那是你的母亲,这件事,要你自己拿主意。”

金宝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地。尽管那个名为母亲的妇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号,尽管她发疯似的往这边冲过来,却被两个民壮死死拦住,他都没有继续抬头看她。小小的他在门外听到里头这些对话的时候,一颗心就已经凉透了。他从前是安慰过秋枫,可当这种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却只觉得秋枫当初实在是太坚强,因为现在换成了他,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地回转头去看汪孚林,见其已经到了门口,他突然踉踉跄跄冲了回去,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膝盖。

“把她送回严州府去吧!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她能找到她的儿子,能找到我那个弟弟,从此过上好日子……爹,我求你了。”

汪孚林回了一下头,看到那个被两个民壮死死拦住的妇人突然瘫软在地,捧面痛哭,他就淡淡地问道:“那这次的事情呢?”

金宝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转身来到妇人跟前,双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娘,我会求爹帮着找你那另一个儿子,但是,你不要忍气吞声,和我一块去见官,把有人胁迫你的事情说出来!否则,那些设计害人的人就会更加得意,不能这样放过他们!”

嗯?不错嘛!他还以为金宝是老实乖宝宝的性子,没想到也不是逆来顺受的!

汪孚林挑了挑眉,这才对那边两个民壮说:“你们回去请赵五哥找几个妥当人,然后去林木轩柜上支五十两,准备去严州府找人。”

那妇人终于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见金宝正直勾勾看着自己,她只觉得又羞又愧,终于对金宝使劲点了点头。

“好,我去告官,我知道的那些话,一定会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第二一三章 穿帮了!

由于逐府岁考,谢廷杰当然不可能在徽州府停留太长时间。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发榜次日立刻启程。可是,今年的岁考第一站看似太平,可自己身边人中有内鬼,这却几乎是坐实了。如果不能处理掉,接下来南直隶那么多府,万一真的再闹出什么怎么办?他总不可能每次都临场换考题。最要命的是,他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清理掉,这样就没人做事了!

因此,之前紧赶着读卷评等,发榜之后他腾出手来,立时便召见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可后者却在一见面之后,就对他请罪连连。

“大宗师,岁考散场之后,就有生员到歙县学宫举发之前有人招摇撞骗,拿着乱七八糟的考题糊弄人,下官已经令县学教谕冯师爷将这些生员暂时容留在歙县学宫,以备勘问。大宗师此次岁考判卷,公正明允,那些贴出去的卷子能列入一等二等,参考生员们全都毫无异议。而您提学南直隶,此次岁考更是事务繁忙,不若早些起行,下官预备等您启程之后,再徐徐过问这招摇撞骗的案子。”

谢廷杰当然听明白了叶钧耀的意思,此次岁考固然有人心怀怨言,可一二等的卷子都贴出去了,哪个学官判的,他如何复核的,赫然一清二楚,故而他也不怕有人在自己身上泼脏水。只要他一走,就算之前一度浑水乱流,也就和他没关系了。可是,一想到身边这些家伙吃里扒外,他就犹如芒刺在背。

“不行,本宪不能一走了之。岁考前后,妄图侥幸,散布流言,祸乱人心,又或者招摇撞骗者,一个都不饶!”

谢廷杰越是这么说,叶钧耀就越是力谏不可,就连段朝宗也深知连日府城县城那些乱子,少不得在旁边帮腔。奈何谢廷杰原本就不是前任耿定向那样最擅长和稀泥的人,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甚至毫不理会是否会耽搁了日程,立时三刻就让叶钧耀立刻把那些举发的生员带到知新堂来。等叶钧耀亲自跑了一趟,把人带过来,他便端起端起提学大宗师架子,逐一严厉盘问,甚至把身边人全都放在门口,让人一个个辨认。

然而,这些生员却都表示给考题的不是这些人,他仍是线索全无。就在他焦头烂额却又不愿善罢甘休的关头,歙县壮班班头赵五爷却立了一个大功。

赵五爷直接把府学一个趁着今日放榜混乱偷偷开溜的门子给抓了回来!

此时此刻,那鹰钩鼻的中年门子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小的只是因为家中老母重病,这才丢下差事跑回家去……”

赵五爷恭恭敬敬侍立下首,听到这话,他偷觑了一眼谢廷杰的脸色,突然开口说道:“大宗师,小的拿住此人时,在他身上搜出了一百两银票!要知道,府学门子一年的工役银子是二两,一百两相当于整整二十五年门子的工钱。而且,在这里又不比县衙府衙油水丰厚,这钱是怎么来的?此等冥顽不灵之辈,恐怕会污了这府学圣贤之地,如若大宗师允准,把人交给歙县县衙,请叶县尊审理此案,堂签批下,很快就能讯问一个水落石出。”

那鹰钩鼻门子本来还寄希望于一口咬定蒙混过关,谁知道赵五爷竟撺掇谢廷杰把自己交给歙县衙门!谁都知道那里上至叶县尊,下至三班六房,几乎全都等同于汪孚林的私人,他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头皮发麻的他几乎下意识地叫道:“大宗师,小的说实话!小的只是收了人一百两银子好处,买通大宗师身边一个随从,让他传扬汪小官人的恶名。事成之后,小的代人给了他五十两银票,其余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廷杰大恼之下,从牙缝里迸出了四个字:“带他认人!”

和之前那些生员不同,鹰钩鼻门子只认了一遍,就认出了谢廷杰那个随从——即便就算不认,谢廷杰也隐隐猜到是谁,但毕竟他需要证据。看着那个磕头如捣蒜求饶不已,却也同样说不出主谋的亲随,他紧紧捏着扶手,气恨交加。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把这狗东西捆了,给我拖到府学门外笞责五十。就说是本宪的原话,日后若再有提学身边人等勾结势要,兴风作浪,全都一个下场!至于那做行贿者中人的府学门子,交给徽州府衙论处!”

府学门外,当这个亲随被架出来,随即丢在地上便是竹板子伺候的时候,四周围顷刻之间就围了一大堆人。得知其人罪名,人人拍手称快,竟没有一个人去质疑提学大宗师是否有权这么做——别看朝廷律法摆在那,但这些年来,上官对下官动板子的事从不鲜见,提学杖死生员的事也曾经发生过,更何况区区一个亲随仆人?随着那竹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旁边叫好声不绝,以至于被临时调来行刑的郑班头兴头十足。

横竖汪孚林只给了他们一个要求,不用取人性命,不用伤筋动骨,但只有一点,一定要疼,能打到人惨叫声越大越好!

在无边无际的苦痛之中,挨打的亲随虽说只是拿钱,并不知道背后究竟是谁,可一想到自己正在倒霉地挨打,其他人却能逃过此劫,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突然大声嚷嚷道:“小的举发,小的举发大宗师身边的那个监生熊悍,卖考题的就是他!谁知道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宗师这次出的是整整四道考题,他是借着大宗师的名头招摇撞骗!”

此话一出,府学门前顿时一片哗然。这次府学的题量这么多,出题这么精到,每个人都觉得大宗师来真的,难道前头真的有考题疑云?

而此时此刻,赵五爷已经变了脸色,慌忙一溜烟往里头跑去。气喘吁吁冲进知新堂的他对谢廷杰把话一说,这位提学大宗师自也是怒发冲冠。

这时候,又是叶钧耀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宗师,如今外间都在赞颂大宗师心细如发,不让奸人有作恶的空子。不知道那位监生是朝廷分派,还是大宗师自己选中的?恕下官斗胆说一句,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处置,否则别人不说大宗师公允明正,却要死揪住这失察二字!”

上次来时,叶钧耀还只是菜鸟县尊,谢廷杰原本并不将其放在心上,可此时此刻这番话入情入理,他不禁多瞅了人几眼,继而淡淡地说道:“此人并非本宪选中,也不是毛遂自荐,而是走国子监的路子,拿着推荐信过来的。先将人拿下,本宪亲自审问。哼,国子监这些监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谢天谢地,真的如汪孚林所说,这么一个人并非谢廷杰亲友举荐,谢廷杰拿下人丝毫没心理负担!叶钧耀心中大喜,当下连连称是。等到谢廷杰二话不说吩咐赵五爷去拿人,他便心安理得坐在了下首。

接下来就看汪孚林的了!

府城汪尚宣大宅中,当最初府学门口的笞责闹剧传过来的时候,内宅深处的一座堂屋里便传来了乒呤乓啷砸东西的声音,而等到须臾又有人报,那挨板子的亲随竟是供出了一个监生卖考题,汪尚宣这才真正惊惶了起来。虽说外甥在京师做官,如今显然宦途不错,可竦川汪氏在官场后继无人却是铁的事实,倘若谢廷杰真的一时火起要大肆追究,那就真的麻烦了!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他是瞒着长兄汪尚宁做的,只为了一泄心头之气,顺便帮一帮长孙。

可谁曾想,一开头明明顺顺当当,怎么到了岁考当日就出岔子了,而且目前还有捅破天的迹象!

偏偏这时候,门口还传来了一个声音:“三老太爷,大老太爷来了!”

此话一出,汪尚宣顿时打了个哆嗦。虽说上次长兄在状元楼上被汪孚林气晕了,匆匆被送回竦川本家将养,可即便如此,仍然不能取代其家族主心骨的地位。看着满屋子狼藉,他哪敢在这里迎接长兄,连忙匆匆出门,嘱咐外头那小厮将这里清理干净,他就立刻迎了出去。等到了二门,见面前赫然是一架滑竿,上头汪尚宁眼睛半开半阖地坐着,他连忙开口叫了一声大哥。可还不等他想好如何把这一茬敷衍过去,就只见汪尚宁稍稍抬起了右手。

“不用说了,准备一下,和我去见汪孚林。”

听到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汪尚宣不禁愣住了,老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哥莫非是找他摊牌?”

“不然还能怎样?”汪尚宁嘴里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憋着满腔火气。本来他准备这时候将飞派白粮乃是南京户部小伎俩这条消息抛出来,没想到岁考突然来临,他只能暂时打消节外生枝的念头,免得家里有待考生员的各家反应激烈,可谁曾想一场岁考竟也惹出这么多事情来!

汪道昆就算临走的时候让汪孚林作为松明山汪氏的代理人,可他就不相信,汪孚林就真的敢和竦川汪氏鱼死网破!

然而,竦川汪氏这两位老一辈重量级人物坐轿来到县后街汪宅时,敲开门后,那门房得知来人是谁,竟是为难地表示,主人家不在。这时候,汪尚宣终于忍不住了,他用脚蹬了蹬轿板,示意轿夫把自己抬到了门前,随即冷冷地说道:“那敢问汪小官人如今人在何处?”

那门房乃是谢管事千挑万选出来的,此时明知道对面是竦川汪氏的大佬,却还是不卑不亢地说:“回老太爷的话,我家小官人陪着养子宝哥,去徽州府学告状了!”

告状……告什么状?而且还是去府学!等等,汪孚林带着金宝去府学告状,难不成是那妇人……

轿子中,汪尚宣一下子惊恐万状!

第二一四章 请大宗师做主!

府学门前,当汪孚林带着金宝以及一乘轿子来到这里的时候,门前那个挨板子的倒霉亲随还趴在那里,四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人。

旁人若是要挤进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够奏效。可是,汪孚林只让头前的康大上前去言语了一声,须臾就有人让出了一条通路来。每一个人都在打量他和金宝,尤其是他,收获了众多关注和审视的视线。想也知道,这些人应该正在琢磨,赫赫有名的汪小官人这次想要干什么。当路过那个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家伙时,汪孚林只是随便瞟了一眼,继而就收回了目光,径直一马当先地来到了府学门口。

“请代为通报大宗师,学生歙县廪生汪孚林,为养子金宝生母玉娘被人威逼乔装疯妇,意图诋毁学生父子一事,请大宗师做主!”

渔梁镇乃是徽州的门户之一,每日来往的商人不知道多少,所以,金宝认母一事早就疯狂流传了开来。更有甚者,甚至编出了其母是因为认子不成而发疯,如今被人关在某处等死的传言。此时此刻,汪孚林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下子起了天大的骚动。

敢情金宝的娘发疯是假的?是被人逼的?那到底是被谁逼的?

因为一个门子被拿了,眼下府学只有一个门子,但却多了不少维持秩序的差役。这会儿面对汪孚林爆出的天大委屈,没人敢耽搁,当下那门子就拔腿往里跑。等到来回两个冲刺赶回来,他只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脚都是软的,可还不得不支撑着膝盖说道:“小官人,大宗师宣见。”

“金宝,搀了你娘下轿子,我们进去!”

众目睽睽之下,金宝答应一声,上前揭起轿帘,扶出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距离近的人都能看到,尽管那妇人形容憔悴,但此时此刻走路的姿态却还算稳当,整个人也一点看不出任何疯子的架势。眼看金宝和妇人跟着汪孚林进了府学大门,围观的人群方才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喧哗。

“谁说金宝的生母是个见人就咬的疯子?那妇人瞧上去挺安静的一个人。”

“汪小官人都说了,是有人逼她装疯,只为了诋毁他们父子的名声!”

“谁这么缺德,怪不得汪小官人气不过,要跑来找大宗师做主!”

“还能有谁?某位老太爷的嫌疑最大!”

制造了外头一片骚动的汪孚林这还是第一次踏入徽州府学。要说上次他到这里,只是在门前制止程奎等一堆歙县生员在徽州府学的贴大字报闹事,也正因为这一出,方才真正和叶县尊打好了关系。现如今走在其间,他却不慌不忙,沿途甚至还有闲工夫比较府学和县学的建筑规格有什么不同。

等到一直来到最深处的知新堂,引路的差役赔笑止步,低声说道:“小官人,小的是歙县快班胡捕头的弟弟胡三林,大宗师和段府尊叶县尊都在里头。之前外头那人是大宗师亲随,被人供人出收人钱财,大宗师一怒之下,这才将其推出去笞责的。现如今,大宗师正在堂上审随他来徽州的一个监生熊悍。”

熊悍?嗯,据说就是挑唆谢廷杰去渔梁镇微服私访的那个监生吗?这还真是刚刚好。

汪孚林向胡三林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记他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情,尽管他并不算十分需要。行至知新堂门外,他已经瞧见了里头端坐的谢廷杰以及叶钧耀段朝宗,也瞧见了那个长跪于地的监生背影,当即撩起袍角跨过了门槛。他没有回头去看金宝和玉娘是怎么进来的,只是步子平稳精准地一步步向前,等超过那个监生两步,这才深深一拜。

“大宗师,府尊,县尊。”

谢廷杰上次岁考刚刚考完,就召见了汪孚林,问那封假托何心隐的匿名信。觉得那次的直截了当效率很高,他这会儿也异常开门见山:“你有话直说,本宪没心思听人兜圈子!”

汪孚林上次已经也充分体会到了谢廷杰的耐心,此时就直言不讳地说:“学生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探知,玉娘并没有疯,故而冒险试探,终于把这层谎言戳破了。汪金宝之母玉娘,三年前被金宝的兄长汪秋卖给了严州府行商刘万达,此人将玉娘养为外宅妇,并育有一子。就在月余之前,大宗师岁考的消息刚刚传出时,有人找到了刘万达,要求他把金宝之母玉娘送回徽州,并且让玉娘装疯。刘万达遂以与玉娘所生之子作为要挟,令玉娘装疯与金宝相见,于是就有之前渔梁镇码头上,正好被大宗师看见的那一幕。”

这已经算是极度言简意赅的陈述了。可这样短短一番话里的信息量却相当可观,别说谢廷杰嘴唇紧抿,就连段朝宗和叶钧耀对视一眼,也露出了怒色。

“学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金宝还是个孩子,又和母亲分别了这么久,如果看到母亲疯了,立刻避而远之,自然会被人说是对生母不孝。即便能够接受这样的母亲,可人疯成了都能咬人的状况,总不可能立刻接回家里去,少不得要找地方先安置,外人还是会说贪恋养父家富贵,对生母不孝。如果金宝把母亲迎回了松明山的老家去住,那么便是为了生母不顾养父恩德,是不孝。如果只把人送回村去,自己却只顾着在城里读书,同样也是不孝。”

汪孚林一口气几个不孝说出来,见叶大县尊偷偷对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他暗叹自己今天就不止是讨公道来的,还是刷存在感来的,当下更加从容。

“而挑在学生正在岁考的节骨眼上,闹出这样的事情,人家赌的,是学生也许会心乱,说不定还会失常,而人家付出的不过几个钱而已,实在是划算到了十分。只可惜,学生还有个缺点,那就是死心眼。只要认准的事情,别的东西都会选择性先丢一边,所以金宝他娘的事情,学生一直都没管,还是岁考发榜后才去料理的。金宝,我在这里问你一句,你怪我之前丢着你在医馆不闻不问吗?”

金宝没有功名,此时此刻正搀扶着母亲跪在汪孚林身后。乍然听到这一句,他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摇了摇头:“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情,怎么能怪爹!”

“很好。所以大宗师,段府尊,叶县尊,这就是学生的轻重缓急。”汪孚林顿了一顿,继而笑容可掬地说道,“有些人觉得金宝跟着学生是来享福,所以不顾母亲就是不孝,问题是有件事恐怕不少人都忘了。学生是南明先生的族侄,现如今也确实是小小有点产业,可学生的父亲总共还欠着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爷兄弟总共七千两银子,所以,富贵两个字谈不上,荣华两个字,学生只不过小小一个廪生,也一样谈不上!说到底,学生不过是草根而已。”

草根这种形容词,在如今这个年代,显然绝对还没有开发出汪孚林所指代的这个含义,但谢廷杰、段朝宗、叶钧耀,三人却全都不至于会错意思,这会儿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微妙。尤其是叶大县尊,脸上感慨万千,可暗地里却险些没笑得岔气。

汪孚林现如今被汪道昆委为松明山汪氏代理人,还敢说是草根!不过想当初小秀才和他合作时,一个斗胥吏,一个摆脱粮长包袱,那时候说是草根倒还真没错。幸亏他知人善任,这一番合作到现在,简直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事实证明,汪孚林的歪理确实把谢廷杰给带进去了,当然,这位提学大宗师不会忘了下头跪着的最重要当事人。他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玉娘,发现其虽有些断断续续,但说话条理还算清楚,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疯子,而且最重要的是,玉娘说到其被那个行商刘万达给抱走的亲生骨肉,那种伤心欲绝的凄凉,就连他也觉得感同身受。可细细一思量,他就突然瞪向了汪孚林,恼怒地一拍扶手。

“等等,你这样兴师动众跑来让本宪给你主持公道,可你要告谁?”

哦,大宗师您终于看出来了!

汪孚林脸上一本正经,心里却在飞快计算着自己从府学外引起轰动,到刚刚自己和玉娘先后陈述所耽误的时间。他并不太能确定是否会引来对号入座的人,可料想以某些人的尿性,一定会认为他凌厉的反击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他用眼神瞟了一下叶大县尊,这位和他小半年来已经形成了极大默契的歙县令立刻接上了谢廷杰的话茬,用痛心疾首的语气开始了感慨。

“孚林啊,本县了解你的心情,可大宗师日理万机,你怎么能拿毫无线索的私事来这里闹腾呢?金宝和他的母亲是很可怜,某些人也着实可恶,但是,这种要跑到严州府去查的事情,你让大宗师和府尊如何为你做主呢?本县也是有心无力……”

叶大炮本来就很能说,这会儿侃侃而谈,须臾就说开了。段朝宗也好,谢廷杰也好,上次在叶钧耀跑来洗刷县试作弊污名的时候都已经领教过了,这次顿时全都大为后悔让这厮开了个头。而跪在最后头,一段时间内都没人理会的监生熊悍,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的角色,也许还能趁乱躲过这一关……

可就在这时候,那位原本还在滔滔不绝数落汪孚林的叶大县尊突然矛头一转。

“对了,金宝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说是大宗师当时也去了渔梁镇,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

第二一五章 程公子好样的!

不愧是叶大炮!

汪孚林对于这虚晃一枪,然后直捣黄龙的话术大赞一句,然后成功看到谢廷杰的目光倏然变得无比严厉,并且一下子越过他往后射去。如果可以用形容词,那么,此时此刻这位提学大宗师的眼神,应该和刀子的效果差不多,因为他倏忽间就听到背后传来了辩解声。

“大宗师,真不关学生的事,学生那时候只是向您介绍了几个地方,渔梁镇是……”

“渔梁镇是本宪自己要去的是不是?你是对本宪介绍了好几个地方,但在城外的,仅此一处。你想来猜到了本宪的心意,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之内,生员云集,兴许会有不少认识我的人,而渔梁镇既然是在城南一里外,想必不会有人认出我,也能听到更多的消息。更何况,本宪在酒肆二楼看到金宝的时候,原本并没有这么快认出来,是你提醒了一句。你也只不过就见了他一次,隔得又是这么远,你怎么就断定得那么准?嗯?”

身在高位者就是如此,一旦自己认准的事情,那么就会一追到底,除非能够有人横空出世,用另一件事把他的目光转移过去。奈何,监生熊悍显然不具备如此本领,在谢廷杰的怒瞪之下,他徒劳地想要躲藏那犀利的目光,慌乱之下正要开口把事情一股脑儿全都推出去,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宗师,段府尊,叶县尊,歙县竦川汪老先生求见。”

熊悍本来已经打算吐露实情了,可听得汪家人来了,他顿时为之狂喜,立刻闭紧嘴巴二话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