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同样为之狂喜的,还有汪孚林!他只是借此赌一赌某种可能性,没想到人真的来了。不管来的是汪尚宁还是汪尚宣,有他和叶钧耀的珠联璧合,今天非得竭尽全力,把人拖下水再说。叶钧耀受够了,他更是同样受够了!

尽管汪尚宁不是副都御史很多年,不是布政使巡抚很多年,可身为如今歙县致仕回乡闲住者中,昔日官阶最高的人,在场三位官面上的人物都总得给个面子。尤其是当汪尚宁拄着拐杖进来,却还弓着身子向他们一一躬身行礼的时候,不论是心中只隐隐有些猜测的谢廷杰,还是早对这位歙县头号乡宦心存忌惮和厌恶的徽州知府段朝宗,又或者是早就腻歪透了的歙县令叶钧耀,都少不得欠了欠身。

强龙不压地头蛇!

在府学门外提出求见的时候,汪尚宁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四周围人群中那种种视线。和从前竦川汪氏的人现身人前时,收获到的敬畏不同,这些视线当中竟然掺杂着猜忌和轻蔑,这是他苦苦经营名声这么多年来,最难以忍受的。所以,尽管汪尚宣和汪幼旻都请求随他一块进来面见大宗师等人,他却把他们全都丢在了府学门外,让他们好好领受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滋味,然后反省反省。

尽管已经一大把年纪,复出的希望也仍旧渺茫,可他依稀想起了当初为封疆大吏时,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的年代。他可是在多地任所入了名宦祠的,岂能畏惧汪孚林这一区区小辈?再说,他还有杀手锏!

所以,这会儿,他看也不看那个不断偷眼瞥看自己的监生熊悍,也没有留意把母亲玉娘掩藏在身后的金宝,甚至瞧也不瞧汪孚林一眼。他拒绝了有人给自己搬来的椅子,咳嗽一声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宗师提督学校,府尊和县尊乃是父母,老夫虽曾在朝廷,如今不过一介乡民而已,不敢当座位。这一次大宗师不辞辛劳从南直隶到徽州府,合六县调考于府学和县学,本是一大盛事,却不曾想坊间沸沸扬扬,竟有所谓考题泄露的传闻。”

汪尚宁突然重重一顿拐杖,那沉闷的声音顿时回响在知新堂中:“我徽州人杰地灵,读书蔚然成风,何尝发生过这样丢人现眼之事?依老夫看来,不过是三五小儿自以为是,有人乘虚而入,这才闹出了事端。大宗师若是信以为真,一再追查不休,非但耗日持久,影响了其他各府的岁考,而且,朝中多有好事之辈,不干实事,却只知道胡乱咬人,到了那时候就得不偿失了。这只是老夫的一点小小见识,还请大宗师三思。”

刚才这知新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汪尚宁一无所知,所以,在他看来,自己这一番让谢廷杰息事宁人的劝解入情入理。叶钧耀纵使是出于一己之私,怂恿谢廷杰大肆追查无限株连,段朝宗一时不察也被绕了进去,可只要把这一层利害剖析清楚了,谢廷杰总该明白过来才是!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见汪孚林微微笑了笑。而这时候,叶大炮就接了他的话茬:“汪老先生说的,正是府尊和下官之前竭力劝大宗师的那层意思。奈何大宗师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硬是要挖出害群之马来,甚至为此不顾惜自身。大宗师,您看汪老先生也这么说了,之前那犯事之亲随既然已经拖出去刑责,刚刚这监生熊悍既是可疑,发回国子监革掉功名,如此便算杀一儆百,如何?”

汪尚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得知汪孚林一家人跑来府学讨公道,来得太过匆忙,完全是在不明敌方情况的时候一头扎了进来。这个菜鸟县令竟然没有因为事涉汪孚林便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而是力劝谢廷杰息事宁人!此时此刻,他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懊悔。那懊悔不仅在于自己的轻敌冒进,更是因为他在养病期间,没有嘱咐汪尚宣祖孙安分老实。

熊悍没想到汪尚宁只起了个头,叶钧耀就把火全都烧到了自己身上,要求革掉他的功名,把他作为杀鸡儆猴的那只肥鸡!发现谢廷杰那充满恼意和杀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刚刚听到汪尚宁驾临的那些侥幸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不好过也不让你好过的决意。

“大宗师,学生冤枉!学生又不是徽州人,这岁考和学生并没有任何关联,本应当兢兢业业跟随大宗师完成此次逐府岁考,可谁料到打前站安排时,竦川汪氏三老太爷竟是派人请了学生过去,又是威胁又是恐吓,甚至谈及和松明山汪孚林之间恩怨,嘱咐学生帮忙,败坏汪孚林声名,令大宗师厌恶他父子。”说到这里,他又词锋一转道,“但泄露考题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学生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拖了汪家下水就行,反正日后他又不在徽州府,不怕与其交恶,如此坦白,说不定还能保住功名,毕竟他不比谢廷杰身边的亲随,他是监生,只要能有余地活动,保住的可能性很大。可贩卖考题的事却抵死都不能承认,否则那就没法挽回了!

汪尚宁虽说对熊悍这反口一咬甚是惊怒,可相比那所谓贩卖考题的最糟糕结局,说是自己的弟弟和侄孙陷害汪孚林名声,这已经算是可以接受的了。当下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再次重重一顿拐杖,声色俱厉。

“若我竦川汪氏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辈,老夫绝不会放过!可是,据老夫所知,那街头巷尾一度大肆散布的所谓考题,始作俑者却出自歙县班房,而且是一个豢养多年的顶凶。叶县尊,老夫现在就有此人名姓籍贯和影子图像,不知道你可否给大宗师,段府尊以及所有士子一个解释?”

糟糕,纸到底包不住火,还是小觑了汪尚宁的老辣!

汪孚林千算万算,竟是漏算了这一条,此刻不由得轻轻捏紧了拳头,可他看向叶钧耀的时候,他就只见菜鸟叶县尊微微一笑,分明是从容自若,神情泰然,哪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他正诧异于叶大炮关键时刻比自己还镇定,就听到人开开腔了。

“歙县班房?汪老先生你确定吗?如果那样,本县绝不姑息!可之前快班、皂班、壮班这三班班头主动向本县坦白,说是班房乃是多年陋规,虽不能立刻革除,但也要逐一甄别内中关押的人犯,所以,今天早堂的时候,三班就已经交上了班房所有关押人等的花名册和指印,要不要本县立时三刻命人取来,给大宗师、段府尊还有汪老先生过目?又或者段府尊出牌票提人,还是大家直接去歙县班房一看究竟?”

上一次舒推官信心满满从自己这里弄了牌票,去歙县班房大闹一场,结果不止是灰头土脸,而是气晕了被人送回来的情景,段朝宗至今还记忆犹新。此时此刻,眼见叶大炮再次火力全开,却是光明正大地提出邀约,他顿时淡定不能了。他可不想闹出大宗师兴师动众跑到歙县班房去视察这种无稽之谈,当下就轻咳一声道:“汪老先生,本府不得不问一句,你确定那个散布假考题招摇撞骗者真的在歙县班房?”

是故弄玄虚?还是人真的已经转移了?不可能的,班房里头之前还有人给自己送信的……

汪尚宁眼神闪烁,正打算就此赌一赌,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外头赫然好一阵巨大的骚动,紧跟着就有人直接闯了进来。

“大宗师,歙县生员程乃轩揪着一个叫做刘万达的人,在府学门外对围观百姓大叫大嚷,说是此人收了汪尚宣家的好处,逼其别宅妇玉娘装疯卖傻,还当众展示了一张字据。他抱着一个孩子,说就是那个刘万达用来要挟玉娘的。”

此话一出,就只听原本在金宝的搀扶下,一直萎靡不振的玉娘突然惊呼了一声,“是我的孩子”,紧跟着,也不知道这个骨瘦如柴的妇人哪来的劲道,竟是挣脱了金宝,连滚带爬站起身,就这么踉踉跄跄朝外头冲了过去。

这一刻,知新堂中从上到下,包括汪孚林本人,全都傻眼了。

这是什么情况?程乃轩动作怎么这么快?

第二一六章 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府学门口,自从那个亲随被拖出来打板子,就开始观众云集。汪孚林带着金宝及其母过来时,观众人数更是陡增一倍。等到汪尚宁以及汪尚宣汪幼旻到了之后,那种看热闹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顶点。可终究事情发生在里头而不是外头,人们只能议论纷纷,自行脑补,急得抓耳挠腮也没用。于是,在这种节骨眼上,程乃轩不像其他人那样老老实实求见,而是直接在徽州府学门口闹开了,这简直太符合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情绪了!

可观众兴奋了,激动了,因为汪尚宁的话而不得不在外头等的汪尚宣和汪幼旻祖孙就没那么好过了。因为今天坐的是滑竿,而不是凉轿,他们本来就不能隔绝那些窥探的视线,不能隔绝别人的议论,而在这舆论已经对他们非常不利的情况下,程乃轩还来这么一出,简直是往他们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五十开外的刘万达,此刻鼻青脸肿地被推到人前。之前他威逼利诱玉娘听自己的话装疯卖傻,可自己却在事后悄悄赶回了严州府,准备带着妻儿以及玉娘那个儿子跑路。可谁知道刚回到家,还正在紧急收拾东西的当口,却被得了程乃轩求助,动作一等一迅速的谢管事派人给截了个正着。因为严州府乃是徽商入东南的必经之地,所以如程家这样的豪商,在本地的影响力相当之巨大,他直接就被人给押送回了徽州城,连带玉娘那个亲生儿子也一块送了来。

挨了不止一顿臭揍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着自己只是猪油蒙了心,收了人钱财,这才逼玉娘装疯伤人,绝非有意。程乃轩则是眼看着四周高涨的情绪,上去喝止了刘万达后,这才洋洋得意拿出了一张字据:“各位乡亲父老应该都认识我,我是歙县城黄家坞程乃轩。我觉得好友汪孚林养子金宝的事情有蹊跷,就立刻派人去严州府,所以才截住了这个刘万达。而且,我派出去的人,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据。这个刘万达也不知道打哪听说了贵人都心狠手辣,所以当初做事的时候,硬是给玉娘办了一张卖身契,打算事有不遂就好狡辩说,他收这笔钱是因为,他把金宝的母亲卖了给人!”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大叫大喊道:“而这字据上头另一方,正是竦川汪家三老太爷家的大总管!嘿,上次歙县衙门前户房司吏赵思成还声称,指使他的是汪家大老太爷的得力管事陈六甲,现在却又多了另外一位大总管,这到底是竦川汪家尽出心狠手辣的仆从,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逼母伤子,污其疯癫,这简直是令人发指啊各位!这就是咱们歙县曾经荣耀清高的竦川汪家?简直是丢咱们歙县,不,丢咱们徽州人的脸,而且还丢脸丢到严州府去了!”

墨香是因为许老夫人的话,这才跟了程乃轩,虽说忠心耿耿,可他打心眼里知道自家少爷实在是不怎么可靠的一个人,上次离家出走逃婚,要是放在别家,他这个不尽职的书童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可就是这么一个毛躁冲动的少爷,现在却和汪孚林有声有色合伙做起了生意,甚至岁考竟能够在一等吊榜尾,简直算得上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这些还不算,今天少爷折腾的这一出,怎么说都是为好友两肋插刀,讲义气重情分,真好!

于是,此时此刻亲自抱着一岁孩子的小书童听到程乃轩唾沫星子乱喷,声音几近于咆哮,忍不住握紧拳头大赞了一声:“少爷骂得好!”

哇——

可就在这时候,他手里抱着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啼哭的声音还分外响亮。从来没哄过孩子的墨香手忙脚乱,又是哄又是唱,发现毫无效用后,他正要求救,偏偏这个时候,程乃轩还回过头来往他用力一指,赫然是义愤填膺:“各位可听到,这孩子正在哭!倘若不是我的人动作快,只怕这孩子便要被那薄情寡义的爹带走,以至于母子分离,终其一生都未必有相逢的一日!他这是哭苍天有眼,哭人间有正道,哭母子终能团聚,不必跟一个丧心病狂的爹!”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慷慨激昂的话,刚刚好这个时候,就只见形销骨立的玉娘提着裙子从府学门内跑出来,径直冲到墨香跟前,从他手中抢过了孩子,随即一下子抱紧在了手里。最初孩子的哭声依旧响亮,但随着玉娘的轻哄,啼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四周离得近的人全都能够清清楚楚得瞧见,这个起头还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脸上泪痕犹在,可眼下正伸出手去抓这瘦弱妇人的头发,甚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笑声。

“真的是母子重逢!”

“这次程公子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汪家人太缺德了,这种事怎么能做,简直是咱们徽州之耻!”

“看,大宗师他们都出来了,让汪家人给个交待!”

汪孚林落后几步,这会儿刚出徽州府学,还没怎么弄清楚外头到底怎么一回事,就只听到四周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极其激烈的喧哗,比之前他带着玉娘和金宝母子过来的反应大多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面色铁青的汪尚宣和汪幼旻祖孙,若不是周围有随从苦苦维持,四周围过来的人就快把他们给吞没了!看到这样强烈的民愤,当他瞧见程乃轩回过头来对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时,他简直对这位程大公子的战斗力刮目相看。

还有这次那种瞒着自己做下好大事情的执行力!

看来,他扣在手里的另一样证据,汪幼旻以假考题做的那几篇八股文,已经用不着给大宗师了,因为光是现在就够劲爆了。

“爷爷,怎么办?”汪幼旻只觉得整个人胸口透不过气来,就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这些家伙是早就准备好的,他们是污蔑!”

“污蔑?哼……”汪尚宣已经看到长兄跟着谢廷杰等人出来了,更注意到了那个自己认为长兄只是马失前蹄方才栽在其手上的小秀才。可此时此刻,他自己真正身处风口浪尖,方才知道汪尚宁当初输得一点都不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斜睨了一旁面色青白毫无主见的汪幼旻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就这么突如其来伸出手,对着这个往日相当看重的长孙,重重一个巴掌甩了出去。

啪——

在那响亮的声音之下,猝不及防的汪幼旻顿时倒地,腮帮子上肿得老高。完全不明白怎么一回事的他就只看见嫡亲祖父的脸上厉色尽显,竟突然提着拐杖对着他没头没脑地抽打下来:“我打死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我打死你这败坏家风的东西!竦川汪氏能有今天,全都是你伯祖父辛辛苦苦一步一个脚印,这才走下来的,现在全都给你败坏了!亏你从小读的是圣贤书,竟然学出了这些歪门邪道,竟然做出了这样令人发指的丑事!”

在那不要命的抽打下,汪幼旻只觉得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更疼的却是心里。此时此刻,他再要不明白祖父这一番言行举止是为了什么,他就完全是猪脑子了。丢卒保车,壮士断腕,对于大家族来说本来就从不鲜见,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那个无关紧要的小卒,至于要说断腕,他死了,汪尚宣还有别的孙子……他连当手腕的资格都没有,他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增广生,家里同辈的堂兄弟总共有十个,他算什么?

当那重重的一下直接抽打在脑门上时,汪幼旻终于再也挺不住,就这么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汪尚宣竟突然会如此狠心,说实话汪孚林真没有想到。虎毒不食子,据他所知,汪幼旻纯粹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家公子,相比汪家老太爷级别的这两位狠人,年轻的汪幼旻做的,仅仅是买通随从败坏一下他的名声而已,剩下的事情全都是汪尚宣指使人做的。可现如今事情败露,当祖父的竟然就这样下狠手对孙子,简直可以用衣冠禽兽四个字来形容!

他悄然走到了程乃轩面前,从他手中接过那张字据,也来不及谢谢这位此次实在是太能折腾的程大公子,立刻回到了谢廷杰面前。谢廷杰自己出身贫寒,却天赋绝佳,也是多亏了乡试主考官提拔,这才有现在的成就,所以他最喜爱的就是出身贫寒而又好学上进的孩子,所以那一次才会因为汪孚林只洗脱了一项污名,他就不为己甚再没有追究。

此时此刻,看着那上头醒目的汪字,谢廷杰突然信手将卖身契交给了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

“段府尊,你看看吧!”

说完这句话,谢廷杰就大步走到了府学门口那少说也有五六百人的围观群众面前,甚至没有费心往汪家祖孙身上多看一眼。

“本宪提督学校,审理案子并不在权限之内,因而将此案移交段府尊处置。然而,为惩恶扬善,以正风气,即日起,革除歙县生员汪幼旻之生员功名。读圣贤书者却只知道玩弄歪门邪道,逼母装疯害子,简直辱没了读书人三个字!至于竦川汪氏,好自为之!”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壮士断腕,弃卒保车?也不看看谢廷杰是怎样嫉恶如仇的性子,否则这次怎会闹这么大,光是这一句好自为之,竦川汪氏多年令名,就此毁于一旦!

他得感激方先生,但更得感激提学大宗师,人家解了他两回困厄了!

而汪尚宁这一次也硬生生挺住了。刚刚才刚把长孙打得人事不知的汪尚宣正凄惶地看着他,仿佛等待他一语挽回乾坤,可他却只能回以冷淡漠然的目光。哀莫大于心死,弟弟不成器他早就知道了,可这种事到临头却全都推到小一辈身上的冷心冷肺,他若早知道,又怎会安排其长留徽州府城?

到头来,是他错了第一步,放不下名利二字,这才以至于一错再错!

第二一七章 送大宗师的破题

来时十一人,走时九人,少了的这两个人,便是在这次徽州岁考中,南直隶督学御史谢廷杰杀了给猴子看的两只鸡。也正因为如此,随从的懈怠风气一扫而空,唯一剩下的那个光杆监生战战兢兢。只因为谢廷杰吩咐临走之际不必大操大办,更不用惊动州县,谁都不敢往外头再送半条消息,生怕回头自己就成为再次被杀一儆百的那个倒霉鬼。

于是,当这天一大早,收拾好行装的谢廷杰突然上车起行时,徽州府学上下全都措手不及,等去禀报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的时候,提学大宗师已经径直去往府城镇安门了。州县主司都来不及,有心送一送大宗师的生员就更加赶不上。于是,出了镇安门,谢廷杰眼见乡民排队入城,想到自己这徽州岁考之行,竟有些感慨万千。

“大宗师,后头有人追上来拦车!”

听到还有人拦车,谢廷杰登时面色一沉。今天自己这一走都已经极其迅捷和保密了,怎还会有人提早得知消息?他正要吩咐车夫不用管,只往前走就行了,却不想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宗师,学生知道冒昧,今天特意带金宝来不为别的,只为送上一程,道一声谢!”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谢廷杰也不知道是气恼还是无奈,喝令停车之后,便探出头去,果见汪孚林和金宝两人一马追来,别无其他随从。汪孚林的骑术显然尚可,而他前头那小家伙却仿佛是第一次,这会儿紧紧抓住缰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竟是紧张极了。他盯着这一对父子瞧了好一会儿,这才板着脸问道:“你怎么知道本县这时候起行?”

“回禀大宗师,学生和金宝昨晚就搬到府学对面的一座客栈,大清早寅正过后就起来喂好了马,准备大宗师一起行就追。这还是城内不许驰马,否则早就追上了。”

谢廷杰登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后只得硬梆梆地说道:“若只为送行道谢,既然已经见到本宪,那就可以回去了!”

汪孚林笑了笑,这才拍了拍金宝。这时候,金宝努力定了定神,张口说道:“多谢大宗师为我娘讨回公道。等这桩案子完了之后,我打算把她和我那个弟弟,安置在松明山老家,同乡村人都会照顾她的。我会好好读书,日后尽我所能照拂他们!”

见谢廷杰没说话,汪孚林方才继续说道:“学生不敢耽误大宗师行程,这就准备回程。只是临别之前,对于大宗师当初岁考出的那道四书题,恕学生离经叛道,其实学生之前想写的,是另外一个破题。题为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破题一句,名不称君子之道,圣人之所忧也!”

谢廷杰顿时眼神一缩,竟忘了自己紧赶着要走是为了避免有人追来相送,立刻说道:“我记得你之前岁考时,用的破题是,无后世之名,圣人之所忧也。”

“圣人虽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但圣人还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更有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的感慨。既然君子只要求自己,而小人却总要求他人,可君子将死之际却关心身后名,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然则论语集注是这么写的,岁考大事,学生当然也不好离经叛道。可此刻为大宗师送行,我却想要解释清楚,圣人所虑,无非是终其一生,却名不称君子之道,而绝非顾虑身后之名。”

作为王学泰州学派的中坚,谢廷杰虽觉得汪孚林这番话和朝廷公认的朱子注解大相径庭,但此刻却打心眼里感到这才是对的。而这种不求身前身后名,只求行得正坐得直,正符合他为人处事的宗旨。因此,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略过其人,看向了他背后的金宝。

“明年童子试过后,本宪看你是否能够题名!”撂下这话,他才对汪孚林意味深长地说道,“倘若你之前岁考时,四书题敢用这样的破题,本宪也不会硬是把你的名次摁在一等倒数第二。”

“继续起行!”

放下车帘的时候,谢廷杰隐约看见,汪孚林先下马,继而又扶着金宝下马,躬身长揖相送。想到自己这岁考第一站的种种波折,他忍不住摇了摇头,第一次觉得自己之前坚持要深究到底不知是错是对。昨天事情过后,他就已经体悟到,这件事背后固然是汪孚林父子被人陷害,可那是涉及到歙县话语权的角力,他实在不该贸贸然涉足进去。可相比汪尚宣大难当头对至亲的弃若敝屣,不论如何,汪小秀才终究要显得可爱一些。

尤其是今天这送行时送上的另一个破题。

汪孚林真心诚意地维持着作揖的架势足足许久,这才直起腰来,拍了拍旁边的金宝,又把马牵了过来。等到扶着金宝上了马,他自己也跨坐上去,抖了抖缰绳调转马头往镇安门方向回去,没走两步,他就听到前头金宝问道:“爹,如果以后我也能够当官,我要当提学大宗师那样的好官。”

面对这么一句宣言,汪孚林登时愣住了。平心而论,谢廷杰这样的官太过于刚硬了,仕途不会太顺利,可这样的人品实在值得钦佩。于是,他也不打算给金宝泄气,笑着说道,“那我等着你进士及第,督学一省的那一天!”

金宝登时瞠目结舌。他只是说有机会当官的话,要当个谢廷杰这样的好官而已,怎么就变成他也有督学一省的雄心壮志了?

回程的时候,汪孚林走的是县城新安门,这就省得和府城有可能追出来送大宗师的人迎面撞上。然而,一进新安门还没走多久,他就碰到了骑马过来的快班正役许杰和几个差役,看到是他,这位最早在松明山就和他打过交道的老快手立刻策马迎上前来问道:“小官人,见到你正好!听说大宗师启程了,我们这会儿一块去追,还来得及送行。”

“我和金宝刚送了大宗师回来。”见许杰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汪孚林就一本正经地说道,“许哥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大宗师这会儿让人快马加鞭,你说不定得追上二十里,到时候兴师动众反而不好。叶县尊那里,自有我替你去说。”

“这……”

许杰犹豫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听汪孚林的——反正他觉得就算叶县尊,最终也可能会听汪孚林的。只不过,他实在是好奇汪孚林怎么能够消息这么灵通,知道大宗师什么时候走,少不得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结果得到的回答却是,汪孚林昨晚就在府学对面找了家客栈,今天不到寅正就爬起来了,准备好坐骑,随时准备去追那位打算偷跑的大宗师。面对这位如此先见之明,他还能说什么?

县衙中,当叶钧耀听到汪孚林和许杰一块回报了谢廷杰怎么走的,得知汪孚林为了送行这么个折腾法,他也有些无语。但想想这回真是多亏了提学大宗师是正人君子的光,他又觉得汪孚林如此诚意十足,那也是应该的。可当他问到汪孚林准备了什么程仪,又或者什么临别赠诗时,他却再次受到了惊吓。

“什么?空手去的?而且连一首临别敬赠的诗赋也没有?你还给我做了个离经叛道的破题……老天爷,孚林啊孚林,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叶大炮扶额而立,头痛十分,正打算耳提面命几句时,汪孚林却抢在了前头:“县尊,之前歙县班房的事,不知道是……”

“你还说!”叶县尊这才忘了汪孚林空手送行的事,有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了,“班房里从前豢养的顶凶,一共三人,我让他们全都处理掉,听说严州府那边正在满城抓贼,胡捕头亲自送人过去了,也就是充军的罪名,不至于冤杀人。这年头的充军,谁都知道怎么回事,晃一圈人就回来了。这样三班不至于哭诉我挡了他们财路,我也不至于担心他们成天钻空子闹出什么事来。幸好这么整顿一下,否则你让人散布假考题的事万一被人拆穿,汪尚宁岂不是就有理了?”

叶县尊真心能耐啊,最近功力见涨了!

收获了汪孚林敬佩的目光,叶钧耀顿时有些飘飘然:“所以说,你做事要仔细一点,幸好这次有本县给你托底,程乃轩又直接从严州府入手,帮了一个大忙……嗯,岁考既然已经结束了,你也应该清闲了下来,接下来秋粮征收在即……”

汪孚林听懂了叶钧耀的抓差意思,苦笑一声正要答话,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紧跟着,书房大门就被人推开,却是苏夫人款款地端着一个茶盘进来。眼见叶大炮慌忙起身相迎,汪孚林觉得自己杵在这里有些多余,正要悄然退下,却不想苏夫人开口说道:“老爷也不要差人太过,汪小相公好容易才有几天空闲,让他休息休息也不迟。”

见叶大炮顿时蔫了,汪孚林不禁对善解人意的苏夫人大为感激。这还差不多,他好容易才平安度过今年岁考,又把竦川汪氏彻底打压了下去,该过几天太平安闲日子了。等到略坐一会儿,他告辞离去的时候,苏夫人却也在同时出了书房。

“班房顶凶的事情,毕竟伤阴骘,你不方便指使三班,老爷是一县之主,能避免就避免。”说到这里,苏夫人方才意味深长地笑道,“若不是小北盯梢得好,也不至于露出班房玄机,你以后做事,还得再小心些。”

汪孚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敢情不是叶大炮长进了,是背后有贤内助指点,而贤内助的背后还有双盯梢的眼睛!

那丫头真够贼的,他只不过就是拒绝了她一次,她竟然直接盯他的人,估摸之前不知道是萧枕月还是赵五爷让她给盯住了!

第二一八章 答谢宴

段朝宗这个徽州知府已经当了好些年,虽说谢廷杰临走时丢了个烫手山芋给他,可既然已经把最得罪人的事,也就是革了汪幼旻的生员功名给做了,他接下来做的事就简单多了。把事情一股脑儿往汪家那个大总管身上一推,然后又把刘万达判了徒刑,至于竦川汪氏,他连一根指头都没去动过。尽管看似为这曾经的歙县名门保留了面子,可谁都知道,这次汪家货真价实是元气大伤,里子都没了,还哪里来的面子?

就连汪尚宣在府学门口将自家长孙直接打得昏死过去,也被无数人背后鄙薄。虎毒尚且不食子,汪尚宣身为祖父,事到临头却把事情全都往孙子头上一推,要脸不要脸?简直是衣冠禽兽,太没担待了!相形之下,看看人家汪小官人,到底是松明山汪氏出来的,少年意气,重情重义!

平安度过了岁考,又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送走谢大宗师之后,汪孚林和程乃轩这次就不怕招摇了,包下一整座酒楼,请方先生和柯先生坐了上席,连带撒出大把帖子邀请各大亲朋故旧,就连叶县尊也请了,热热闹闹开了一场庆功宴。就连这天正好进城卖糖葫芦的松伯,都被汪孚林硬拉了过来。

开宴敬酒的时候,汪孚林站起身一手拿壶,一手拿杯,先是颔首一笑,继而就开始说话。

“今天与其说是庆功宴,不如说是谢师宴,又或者,答谢宴。我要感谢的,是方先生和柯先生多日以来的悉心教导指点,但除此之外,还有叶县尊等等诸位在座,又或者今日没能到场的各位长辈以及亲朋好友!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家父家母远行在外,我这几个月连番遭事,倘若没有这么多人伸出援手,鼎力襄助,哪有今天的扬眉吐气?所以,我在此先干为敬!”

汪孚林率先一饮而尽亮了杯底,见旁边几桌的吏役们爆发出一阵起哄的叫好声,他就又斟了一杯,这才笑着说道:“这第二杯,敬的是不在这儿的大宗师。若非大宗师明察秋毫,一身正气,又岂会有此次岁考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正因为天底下有大宗师这等一往无前的正人君子,读书人方才能够安安心心往前,不用担心那些诡谲伎俩!这一杯遥敬大宗师,我再干为敬!”

这一次,见汪孚林一口气喝干,人们在叫好的同时,就有人想起府学前汪孚林岁考卷子中,那篇策问中的篇尾语,问了出来,却不想汪孚林腼腆地笑了笑,把当初对谢廷杰的那番鬼话重新复述了一遍。虽说宋朝距离现在挺近的,可因为蒙古人入主中原,中间散落的东西也不知道多少,他当然不怕被人揪出来。不但如此,他还犹如预防针似的和众人打了个招呼。

“我这个人别的不行,杂书看得多,故而嘴里突然冒出来一两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好句子,有时候自己也未必记得出处,大家日后就习惯成自然吧。当然,千万别来找我会文做诗,这个我真不行。”

想到当初状元楼上汪孚林把人噎得下不来台的景象,四周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但没有谁会真的就认为汪孚林不会做诗。接下来,汪孚林拉着程乃轩逐席敬酒,叶县尊吴老员外这些大人物不说,就连刘会和吴司吏赵五爷萧枕月也都各自敬了一杯,让众人受宠若惊又喜上眉梢。末了,汪孚林来到松伯身前,亲自给老人家斟满之后,自己就把小酒杯拿过去在对方酒杯旁边碰了碰,笑着说道:“松伯,你可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多谢了!”

“林哥儿……”

松伯眼见汪孚林已经喝干了,自己赶紧举杯喝完,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说:“松明山村有你这样的好后生,南明先生后继有人!”

这么露骨的夸赞,汪孚林顿时大汗。汪道昆文坛耆老,抗倭名臣,如今又是一方封疆大吏,他这区区一个小秀才可没那么大的野心!可不止是松伯,当他回到主桌的时候,眼见程乃轩还被人缠住在灌酒,他就只听柯先生笑吟吟地说:“孚林,今天这大好的日子,你岁考入一等,大后年科考拿到乡试的资格,易如反掌,也该是时候起个表字了。”

汪孚林对表字倒是没什么太大感觉,这会儿不禁挠了挠头道:“这个……不急吧?”

这时候,就连叶钧耀也一本正经地插言道:“不早了,你父母不在,你不但撑起了一家之主的职责,还在歙县和徽州府做到了很多大事。虽尚未及冠,却已经少年老成,此时不起表字,那就说不过去了。今天既是高朋满座,大家一块集思广益,给孚林想一个好的,如何?”

一时间,四座全都是叫好声。目瞪口呆的汪孚林只能看到那些有资格参与其中的人兴致勃勃商量着,讨论着,争执着,他这个当事人的意愿完全都被忽视了。而程乃轩被人灌了个半死回来,在他身边一坐之后,便低声说道:“起什么表字,我觉得双木二字朗朗上口,简单明了,挺好的……”

他的声音虽说很轻,可他旁边的方先生何等敏锐的耳朵,当即正色叱道:“乳名便是乳名,父母为爱而呼之,怎可和隐含殷切希望的表字混为一谈?”

“话不是这么说,我倒觉得双木二字挺好的。”摩挲着下巴,开始和方先生抬杠的,恰是柯先生。

接下来的时间一下子变成了这两位引经据典辩难的时间,其他人无论是叶钧耀这个两榜进士,还是吴老员外这个读书不少的乡中耆老,又或者汪孚林和程乃轩这两个菜鸟读书人,全都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柯先生和方先生从命名起源到四书五经,再到各种杂七杂八听过没听过的书,争了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偏偏这两位还一边争一边吃,完全违反了食不言的规矩,可偏偏还显得特别自然。

至于汪孚林,他在吃惊过后,倒是很高兴众人不纠结于自己的表字问题,和程乃轩大快朵颐的同时欣赏这场难得一见的辩论,心情轻松极了。

闲来无事喝喝酒吃吃饭看热闹的感觉,真是不要太好!

到最后,他的表字依旧难产。

斗山街许家老宅,这时候方老夫人和许老太爷对看着小几上的那份请柬,同时叹了一口气。许二老爷因为憋着一口气,就是不同意再和汪孚林有任何瓜葛,更拿出了汪家那大笔欠债说事。至于许三老爷,因为许大老爷独自掌握两淮盐业生意的事,还正和暗地里闹别扭,就更不用提凑这么个热闹了。于是许家唯一去出席的,是汪孚林的大姐夫许臻,和他们的关系其实已经很不近了,但许老太爷和方老夫人让人捎带了一份厚重的谢礼。

“老大是有眼光的,人却在扬州,而小薇又不是他的女儿,是老三的女儿。”许老太爷摇了摇头,最终把请柬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毕竟从来没见过他,今天不好去凑这场热闹,明天吧,我亲自去见一见他。小薇这事情,我亲自去谢一声,总不能装成不知道。至于其他的,一切随缘。小薇你亲自去说一说,她教训也吃够了,不用禁足了。咱们家的这些孙女,就数她天真烂漫,鲜活可爱,以后嫁人是嫁人,现在不妨活得恣意一些。”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方老夫人顿时笑了,随即站起身,“只不过,你就不怕这么一大把年纪去造访汪小官人,被人家笑话?”

“我现在纯粹老闲人一个,又不是上门说媒,只要人真的有趣,当成小友也行,怕谁说闲话?许老太公当年若不是资助了许翰林,纵使真的年岁过百,哪里就真那么容易得了朝廷旌表?看人的事,我虽说未必有许老太公那么精准,可也有点眼力的。”许老太爷自卖自夸了两句,见老妻没好气地瞪他,他却仍是洋洋得意,“总比汪尚宁一辈子风云,到老却栽了个大跟头强!”

“到底我不如你。你把老大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如今他能够独当一面,可家里老二老三却不免……”方老夫人本待怨自己没把另两个儿子看好,突然就只觉得有一只手按在了肩膀上。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多少人家看似和和美美,一碰到这钱的问题,立刻就闹家务事,越是大富大贵越是如此,咱们家里这点小龃龉,没什么大不了的。盐业这种事,容不得一家人有两个三个声音。这些年我一直都把精力放在外面,如今回到家乡,也想为家乡父老做些事情。”

听到老伴竟是说这话,方老夫人顿时笑了,掰着手指头说:“修路,造桥,赞助书院,资助学子……你做的好事纵使比不过许老太公,可也差不了太多。怎么,现如今又想要做什么善事?”

许老太爷捋了捋胡子,面上再也没了分毫戏谑之色:“当初何东序兵围西园和北苑的往事,你可还记得?”

方老夫人顿时怔住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候,整个徽州一府六县几乎沸腾,也正因为民怨,何东序后来背了个酷虐的名声,被人弹劾,又是调职,又是降官,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称快。可此事虽说过去多年,你真的认为可以……”

“现在朝中格局不比从前,也许可以想一想办法。这件事我出面探探风声,你先不要管!”

老夫老妻说了好一会儿话,没过多久,方老夫人就亲自去看了许薇。得知自己不用禁足了,一个多月下来瘦了好几斤的许家九小姐仰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祖母,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祖母,真的……真的不要紧吗?”

“傻丫头,之前本来就只是吓吓你,让你从今往后知道什么是规矩方圆!”嘴里这么说,方老夫人想到亲自捎信去给许榕,那位腼腆的大小姐在信上一个劲说都是自己的错,她不禁笑着捏了捏孙女的脸颊,“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别瞎胡闹!你臻大嫂子提过你好几次了,去逛逛吧!”

直到这时候,许薇方才一下子蹦了起来,紧紧抱住了老祖母,竟是喜极而泣。而方老夫人拥着宝贝孙女,心思却已经飞到了老伴说的话身上。

光凭斗山街许家之力,当然不够,老伴不是把主意打到汪孚林身上了吧?

第二一九章 许老太爷的小提议

用富贵闲人来形容汪孚林如今的日子,有点不太确切,但去掉富贵就贴切了,他现如今确实是闲人一个。谢廷杰走了,答谢宴办过了,虽说柯先生和方先生轮流给叶小胖金宝秋枫上课的时候,他也会过去凑个热闹,努力提高一下水平,可毕竟不用回到当初那强化特训的黑暗岁月了。

林木轩那里偶尔走走,义店那儿视察一下,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陪一下两个之前没顾得上的妹妹,虽说远的地方跑起来不太方便,汪二娘和汪小妹对于名胜古迹也并不是兴趣太大,可近的一天可以往返的地方,那当然是说去就去毫不含糊。而因为苏夫人的请求,他也就爽快地把叶明月和叶小胖姐弟,连带金宝秋枫一块带上,就连两位西席先生也跟着走了一圈。可小北却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缘由,没有跟去。

甚至连府城和县城周边不算太远的几大有名书院,他们都去参观过。毕竟柯先生和方先生名头好使,他们又不打扰人家上课,那些书院难道还能铁将军把门,将善意参观的人往外赶?

许老太爷说是明天,但等他真正登门造访时,已经是汪孚林这放风似的美好日子过了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骤然听到是斗山街许家那位传奇的许老太爷来访,汪孚林简直以为人家是在开玩笑。要知道,那位按照辈分比他长两辈,自己的父亲就算在,恐怕也得在人前执晚辈礼,所以方老夫人之前见他,都是直接邀约了他上家里去,如今许老太爷竟是不顾尊卑亲自过来拜访,到底为了什么事?

心里直打鼓的他赶紧迎出了门去,当看到面前赫然是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后头只有两个轿夫并一乘小轿,再多一个随从都没有的时候,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旋即慌忙上去行礼拜见。可他才刚刚弯腰,就只觉得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可是人来人往的县后街,我自从回来,就闭门谢客很少见人,今天只当是来会一位小友,汪小官人难不成是打算告诉别人,我跑你家来了,可以上这里堵门?”

听到这话,汪孚林只觉得这位老太爷很有意思,和那些倚老卖老之辈不同,当下不再拘礼,连忙让了人进来。等到许老太公进了前院,饶有兴致地看着天井和二楼,硬是要登楼瞧瞧,他只好陪着这位上了二楼,谁知道对方突然就在那美人靠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房子不错,精致而五脏俱全。对了,这两边是不是县尊家两位西席的屋子?”

见许老太爷问得直言不讳,汪孚林也就没有虚词矫饰,点了点头。因为是初见,他虽说对这位老人第一印象不错,方老夫人又帮过他,可总归要小心翼翼一点。可一来一回几句话之后,他就看到许老太爷对他摆了摆手。

“我行走商场多年,打过交道的人不知凡几,如今回乡,更喜欢轻松一些说话。你也不用猜测我的来意,领我参观完你家中屋舍,我便告诉你。”

想想许老太爷没道理拿自己一个小秀才寻开心,汪孚林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这位老人是大姐汪元莞的婆家本家长辈,等过了穿堂到了后院,他少不得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出来拜见,结果,许老太爷竟是笑眯眯地拿出了早就预备好的小荷包,一人给了一个后,不等两个小丫头辞谢,他就东张西望道:“看来你那养子还在县尊那里读书,早知道我就该下午来的。这下可好,见面礼送不出去了。”

“谢谢老太爷。您要是留下吃午饭,金宝侄儿他们都会过来!”汪小妹拿着荷包先谢了一声,竟是自说自话笑眯眯地留许老太爷吃午饭,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可那时候叶家胖哥哥,还有秋枫也会一块来,一份见面礼就不够了。”

天哪!

汪二娘顿时脸红得简直能出血,一把将汪小妹往自己身上一拉,这才赧颜地说道:“老太爷,小妹不会说话,您千万别……”

“她这是拿我当自己人,快人快语,有什么不好,我家小薇也是这样的性子。”许老太爷眉眼弯弯,走过去在汪小妹头上摸了摸,他这才干咳了一声道,“我这人出门在外兴许会丢三落四忘这个忘那个,但见面礼那肯定是准备多多。”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竟是动作迅捷地不由分说往汪孚林手里塞了一个小荷包,这才捋着胡须说:“好了,参观过你这屋舍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汪小官人,找个好地方,咱们爷俩聊聊如何?”

汪孚林瞥了一眼两个眼睛乱动的妹妹,本能地打消了在明厅又或者穿堂说话的主意——如果是那样两面有门的地方,他怎么都防不了那两个偷听的小丫头,偏偏今天他很担心的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们听到的——于是,他就看向了自己一直腾出来的后院堂屋,直接虚手相请道:“老太爷,那就到堂屋说话吧。连翘,阿衡,送茶之后你们给我在门外守着。”

连翘是之前程老爷送的那个丫头,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今和她极其要好,而阿衡则是谢管事后买的一个丫头,人不算很漂亮,却老实肯听话,最重要的是不会胡思乱想,所以汪孚林用得很满意。这样两尊门神之中,汪家姐妹只能说动其中之一,故而也只能懊丧地放下偷听计划。

堂屋中,呷了一口来自祁门的茶叶冲泡出来的茶,许老太爷眯起眼睛品了品,随即就看向汪孚林说:“我今天来,一是谢谢你。小薇戴着鬼面具帮她堂姐去相亲,结果差点闹出大纰漏的那件事,既然揭过去,那就算过去了。你答应保密,她也好,我和家里老婆子也好,都很感谢你。我家里老婆子是想过要你当孙女婿,但似乎小薇他爹不太乐意,我嘛,就一个意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一大把年纪只想当个闲人,不打算掺和小一辈的事情。”

许老太爷如此爽快,汪孚林反而觉得心中大石头落地。可这话他怎么答都似乎不太好。表示遗憾,他又没热切盼望过;可表示不在乎,人家说不定还认为他摆架子。于是,他就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和许二老爷是没什么缘分,话不投机半句多。相比之下,和老太爷您说话就轻松多了。”

“这句形容用得好,话不投机半句多。翁婿要是两看不相宜,就没必要勉强,否则日后兴许还会闹出对头来。”

许老太爷仿佛丝毫不在意地评价着自己的次子,笑着端详了汪孚林一会儿,他就又问道:“你那林木轩,不过小打小闹,图个新奇,可义店呢?秋粮现在正是大批量上市的时候,就算你用发行米券收拢资金,又有预备仓那巨大的仓库空间来储备粮食,可囤积到明年开春再卖,到时候要付出去的利息可是不少,更何况这是赌收成。我想你之前这么会折腾,这次总不至于就规规矩矩本地收本地卖吧?”

面对一个商场老手,汪孚林也没什么关子好卖的,很谦逊地说道:“杭州那边今年歉收。”

这区区几个字,听得许老太爷会心一笑。接下来,一老一少再也不提正事,一个说扬州风情,一个说乡居风光,等到午饭时金宝等人回来,许老太爷一如之前的许诺,每个人一份大大的见面礼发下去,正好蹭了个红包的叶小胖自然乐不可支。再加上他风趣幽默,不像程老爷这种气运加身的人生赢家那样威严天成,就连平时对人相当挑剔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对这位老者有几分别样的客气。于是乎,许老太爷的汪家之行,竟是一直持续到将近黄昏。

而临走出门上轿时,许老太爷突然停了一停,随即开口说道:“竦川汪氏此次名声大跌,对你有利,但也不利。毕竟,因为夏税丝绢之事,歙县之前一县扛五县,要是你不能想出一点招来,只怕回头被五县乡宦打个措手不及的时候,别人反而又会想到那位汪老太爷。义店虽说很好,但毕竟一件事物不能一直新鲜下去。恕老夫交浅言深,若要真正奠定松明山汪氏作为歙县乃至于徽州第一汪的名声,不能仅仅是小打小闹。”

汪孚林最近清闲日子过了一阵子,却还没到静极思动的时候,所以,他只是顺着许老太爷的话头随口问道:“那老太爷有什么建议?”

“府城西边的西园去过没有?”

见汪孚林摇了摇头,许老太爷便意味深长地说道:“西园之外,便是县城北斗街的北苑,这一西一北,曾经全都是风云际会之地,你正好有闲,不去走走看看,实在是可惜了。”

“既然老太爷这么说,我回头去好好瞻仰瞻仰。”

汪孚林对于西园北苑这两地没有太深的印象,当下决定回头就去翻徽州府志。奈何翻了个遍,却只有古迹、寺观、古墓,唯独没有名园这一项,想来也是这部徽州府志的编纂者,知道那些雅致秀丽的名园列在上头,可能会引来别人的觊觎甚至攻击。于是思来想去,他顿时记起上回太平兴国寺那地方,还是叶明月给自己介绍的,于是他也没注意时间,放下书就直奔叶县尊官廨。

这会儿恰是叶家晚饭时分,他这一来,苏夫人立刻笑说让人添一双筷子。汪孚林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孟浪,赶紧说家里人正等着自己吃饭,他只问一个问题,立马就走。然而,他只说许老太爷介绍自己去游西园,身后就传来了砰地一声。他莫名其妙回头一看,却发现小北竟是撞在了一个高几上,若非上头没放什么东西,那砰地一声之后一定会接上咣当一声。

第二二零章 西园的秘密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苏夫人和叶明月全都往小北的方向看了过去,但先开口训斥的,却是叶钧耀。他斥责了一句之后,见叶小胖已经狗腿地跑上去,低声问小北撞着哪儿了,他方才故作淡定地对汪孚林说:“孚林,你也不是外人,你之前忙于岁考,我也没来得及对你说。小北呢,是我夫人当女儿一般看待的,明月也喜欢她,所以我也就当多个女儿。要是她从前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看在本县的面子上,不要和她计较。”

以叶大炮的身份,即便往日也从来不拿他当外人,可突然就爆出这么一个天大的消息,汪孚林自然觉得又震惊又奇怪。等发现叶钧耀频频偷窥苏夫人,他顿时意识到,这事儿肯定和这位夫人脱不了干系。可是,他却发现,苏夫人竟是微微一皱眉头,显见叶钧耀的这个说法,仿佛她有些意见!就在他因此而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叶明月已经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出府城潮水门,过太平桥,太白楼,再往北行三四里,于练水之畔,有园曰西园,其最盛之时,高朋满座,宾客万千,一时号称徽州最盛。”说到这里,叶明月方才有些遗憾地说,“是我从坊间买来的一本闲书上,找到了这些记载,其实我也没去过。”话归如此,可如果那书上没写错,记得西园的原主人,恰是那位鼎鼎大名的……

这就已经很够了,果然不愧是当初竟然能送自己徽州府志的人,这才叫涉猎广博!

汪孚林赶紧赞叹了两声,随即便表示自己是道听途说,准备哪天过去瞻仰瞻仰。他见叶钧耀对此没发表任何意见,正打算就此告辞,却不想苏夫人开口说道:“西园那边,我也闻名已久了,只是始终未曾有机会亲自一看究竟。今天被勾起兴头,倒是想前去一游了。”

此话一出,别说汪孚林,就连叶钧耀和叶明月叶小胖,全都大吃一惊。苏夫人的性子爽利明快,说想去肯定那就是真的想去,可她在徽州又没有亲戚,他们到徽州这么久了,也没怎么听人说起西园,怎么这会儿苏夫人就突然有兴趣了?更让叶明月意外的是,母亲看了自己一眼后,随即叹息道:“只不过,老爷身在官场,我好歹也是知县夫人,跟着上任放在国初已经算是违制,如今要是再招摇出城,就更加引人瞩目了。”

这说来说去,原来苏夫人只是随口感慨,并不是真的要跟着去?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糊涂,可转瞬之间,他就听到了一个更意外的建议。

“这样吧,小北,你跟着孚林去走一趟。一来那里毕竟是城外,二来又是荒废已久的地方,你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小北刚刚那一下碰到了,人正恍惚,之前迷迷糊糊对叶小胖说不打紧,骤然听到苏夫人此言,她登时下意识地反对道:“我不去!”

发现小北的反应如此直接,汪孚林顿时更加奇怪了。要说上次他拒绝透露汪道昆的近况,又委托两个妹妹当情报员,并不是真的为了套出什么,不过等着小丫头再次主动找上门来,可人既然没来,他也就没放在心上,毕竟之前他忙着呢。他眼珠子一转,当下便笑容可掬地说道:“夫人多虑了,不过是距离县城没多远的地方。实在担心不安全,我去三班差役那边借两个五大三粗,魁梧有力,关键时刻能背得动我的人就行了,不必麻烦小北姑娘。”

叶小胖不禁被汪孚林这一本正经的口气给逗乐了,也没注意到小北和母亲那微妙的脸色,立刻举手道:“娘,我想去!”

“你去就是添乱,别忘了你是你爹的儿子,这胖身材段府尊只见了一面都能认出来,就别说到别处了!”苏夫人毫不留情地揶揄了儿子一句,继而又没好气地说道,“再说了,你会爬墙吗?别上得去下不来,回头在上头进退两难。”

去个西园还要爬墙?不是吧!而且,从苏夫人先后透露的,已经荒废,需要爬墙,这似乎表明,她对西园的情况很清楚,绝不像她说得那样一无所知。

当汪孚林用眼角余光观察叶明月的时候,却发现这位冰雪聪明的叶家千金同样面露讶异,反倒小北紧咬嘴唇,仿佛知道一些什么。叶小胖则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脸糊涂。

至于不再菜鸟的叶县尊,反而是无知者无畏,没好气地重重咳嗽了一声道:“就按照夫人说的办,小北,你明天就陪着孚林走一趟。反正不管是荒废的也好,簇新的也好,只要去过,孚林也就能够对那位许家老太爷交待了。孚林,天气渐渐凉了,冯师爷说县学有几个贫寒生员,因为不是廪生,日子过得有些艰难,你现在名头大,正好到许老太爷在内的各家大户那儿走动走动,让他们乐输几个,如此也好给慰问慰问这些读书人。”

敢情叶大炮的重心在于后半截,向各家大户募捐点钱来做善事,压根就没想到西园有什么玄虚。不过汪孚林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叶钧耀从来就不是观察敏锐的缜密性子。不过要是人缜密,他也就没得混了不是?

老爷这么说,夫人也这么说,小北顿时再也难以拒绝。等到汪孚林告辞离去,她浑浑噩噩地捱到了一顿饭吃完,等到和叶明月回房之后,心不在焉的她又一头撞在了床架子上。她捂着额头正站在那发呆,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不想说的事,你可以不说。”叶明月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但该面对的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这一晚上,汪孚林秉承想不明白就不想的心理,只不过纠结了一小会就睡着了。只不过这一晚上睡得不算踏实,由于许老太爷和苏夫人先后的奇怪态度,他很理所当然地梦到了那座西园。只不过,等一觉醒来,他却只记得几个极其凌乱的片段,包括很像是西溪南吴氏果园那般的高大围墙,里头萧瑟如鬼屋一般残垣断壁,盘根错节的大树古藤,包括一地白骨……扶着额头无奈起床去洗漱的他直到用冰冷的井水擦过脸,这才回过神来。

不管别人故弄什么玄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至于比当初那连番难题更难对付吧?

自从家里有马,汪孚林就越来越少差遣康大等汪道昆借给自己的轿夫了。一来他也希望有点不被人知道的秘密,二来他不太喜欢驱策人力的那种感觉。所以,想到昨天一个个人的态度都很奇怪,他牵来马匹在知县官廨后门口等的时候,恰是单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不多时,同样收拾停当,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北也牵了马出来,见只得他一个人,小丫头还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你之前说的帮手呢?”

“没带。”汪孚林言简意赅地迸出两个字,见小丫头仿佛一瞬间松了一口大气的样子,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我这把小身板,就全都交给你了,能够一个打十个的小北姑娘。”

“哼!花言巧语!”

小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到上马之后,见汪孚林也利落地上了马背,那样子真不像是才学了没多久,反而像是老手,她就一抖缰绳走在了前头。因为府城县城规定不得驰马,两人一前一后走得不紧不慢,可是,当发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当中,不少都在打量他们,她方才一下子意识到汪小秀才现如今是红人中的红人,战斗力强大到连竦川汪氏的名声都给打下去了,她顿时觉得很不准自在,不得不压着速度让马小跑了起来。

这种无时不刻围绕在身侧的目光,直到出了府城西边的潮水门,这才一下子减退了下来。而这时候,已经可以策马飞奔了,但她还是硬按着速度。想当初她和汪孚林叶明月去太平兴国寺的时候,虽然也走过这条路的前半程,但因为很快便折向了西干山,所以不像此时走这条路似的,颇有点近乡情怯。这里不是通往绩溪又或者休宁的官道,更远处都只是些乡镇,他们又出来得早,路上只是偶尔才见三两个行人,气氛显得宁静而又幽深。

直到拐上一条小路,恰是从西干山前绕过,远远看到一片建筑时,她才一下子勒住了马。尽管之前一路过来的速度不快,可她这一下子用了不小的劲,那匹马顿时发出了一阵嘶鸣。而后头跟上来的汪孚林见此情景,用手搭了个凉棚远眺过去之后,突然开口问道:“你从前来过这西园?”

他今天没带随从的另一个理由就是,看看这小丫头是否认识路!

小北一个激灵回过神,正要坚决反对,可看到汪孚林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四周围,她干脆就当没听到,摸了摸马颈表示刚刚勒马太重的歉意之后,立刻一马当先地朝那连绵一里许的建筑跑去。汪孚林也不想逼得太紧,干脆就这么不紧不慢紧随其后。眼看已经距离围墙不远,而前头的小北就这么驻马停在了那儿,仿佛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他想了想,干脆一抖缰绳,决定先不去逼问小北,而是自己绕上一圈瞅瞅。

当一大圈绕下来,他终于来到了依稀看着像是后门的地方,却发现这里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贴着什么封条,只是简简单单的铁将军把门。他沉吟片刻就跳下马,上前去试探似的扭了扭那把锁。可紧跟着,让他跌破眼镜的事情就发生了。那看上去还算光亮,锈迹不算太明显的大锁竟是乒乓一声,就在他面前掉在了地上!

第二二一章 东南柱石

这是什么情况?他又不是大力士,轻轻一下就能扭断铁锁!

汪孚林心中一动,蹲下身来将铁锁捡了起来,这才发现这看似沉甸甸的大家伙,竟然是个西贝货,重量很轻,而最重要的是,其中那根挑大梁的锁头上,有一处宛然可见的刀痕,竟是将其切断了,之前大概只是虚挂在门上。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此刻并没有人往这个荒凉的地方来,而两扇大门只是虚掩着,仿佛一个秘密就横亘在眼前,他终于就此下定决心,蹲下身摘下一团草,擦了擦门上的灰尘,继而就用这些包在手上,用力推开了这两扇门。

虽说这年头没什么指纹验证法,但小心为妙!

随着一阵难听的嘎吱嘎吱声,这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推开的门,就在自己面前徐徐打开了来。而展现在面前的,并不是他曾经猜测过的残垣断壁,四处荒凉。那条直通后门的甬道上长出了不少杂草,铺满了落叶,但两侧墙体却一如其中还有主人似的巍然矗立。他想了一想,干脆就这么牵着马直接进了后门,临走时却将两扇门打开一条缝,以免小北回头找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不在而着急。

牵马前行了大约一箭之地,汪孚林就看到前头是一处月亮门,内中依稀是个花园。于是,他就把坐骑留在了月亮门口,自己径直入内。尽管没有主人,小花园中的花草显得杂乱无章,但树木却依旧郁郁葱葱,甚至连中间一条小溪中,虽说还飘着厚厚一层落叶,可水中没有多少腐臭的异味,显然应该是当年引自练水的活水。当汪孚林来到居中一处亭子的时候,他扶着栏杆略略一站,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受。

尽管甬道杂草丛生,落叶满地,尽管花园看似杂乱,贵重的花卉全都枯萎死了,可树木郁郁葱葱,而这花园,这亭子,甚至那些不知道废弃多久,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痕迹的围墙,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去参观的那些屋宅,却显然能看得出,应该是有人在维护修缮的。所以,之前后门那把西贝货铁锁,兴许就是别人进进出出的证据!想到这里,他对于这座不入徽州府志,之前也没人提过的西园,一时好奇心就更大了。

从园子另一边的一个出口出去,又穿过一条小小的夹道,就只见沿着墙开了好几道门。他随便挑了一道门进去,就发现这是两进的院子,无论堂屋还是廊房,无一例外都挂着锁。但和之前他走过的地方一样,屋檐也好,门窗也罢,全都能看出一些修缮的痕迹。直到这个时候,他心里的疑惑已经达到了最高点。如果这里的主人因为犯事而被抄家,这里怎么也应该被查封后发卖了,而后门没有封条,铁锁被破坏,一直有人进来修缮,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想不明白的汪孚林摇了摇头,只能径直从小门出来。接下来他一路顺着南北方向往前边正门走,当再次穿过不知道多少道门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座无比宽敞的前院。绕到正堂门前,他抬头去看匾额时,就只见上首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东南柱石”。当眯着眼睛看清楚那比正文小了不止一号的落款时,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汪道昆题的!到底这里曾经的主人是谁,竟然能当得起这样沉甸甸的四个字?

这时候,他只是略略一沉吟,便径直走上前去。看到那五间七架的正堂大门赫然没锁,他顿时生出了一股期冀,马上伸手去推,可双手还没碰到那两扇门,他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别开门!”

汪孚林闻声回头,见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这时候正站在身后不远处,那脸上的表情中分明满是恳求,他也就干脆利落地放下了手转过身来,却是径直走到那浅浅的几级台阶前,一屁股坐下。他闲适自如的态度,开门见山的问题,理所当然的语气,和他刚刚打算去做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但他仿佛自己之前没有那个动作,也没听到小北的阻止,而是自顾自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见小北面色微微一红,却没回答,汪孚林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不会又翻墙了吧?”

“要你管!”小北有些色厉内荏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那又怎么样?一样翻墙进来的人没资格说我!”

“你猜错了,我不是翻墙进来的,而是光明正大走后门进来的。”尽管光明正大和走后门合在一块,仿佛有些微妙,但汪孚林这会儿却笑眯眯的,“而且,我连马都一块牵进来了,就在后门那条夹道的尽头。”

“可后门明明锁着的……”小北登时目瞪口呆,“难道你是撬门!”

汪孚林立刻意识到,小北刚刚没绕到后门,所以也没看到那把放在门里而不是门外的锁,但不久之前,她肯定来过,否则怎知道门上了锁了?他耸了耸肩,指着后面的正堂,以及前院地面上那些一块块青石地面,淡淡地说道:“你没看出来吗?这里并不是什么多年都没有主人,而是一直都有人来修缮,在维护,否则这时候我们看到的,就应该是残垣断壁,屋舍倾颓的落魄样子了。后门的锁早就被人从中间弄断了,所以我进来得很容易。”

这样一个回答,显然出自小北的意料之外。她一直都只在外围观望过,从来都没想到这里其实根本虚不设防,而且内中看似落叶满地,屋舍寂寥的样子,已经是有人努力在维持的结果。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好半晌才低声说道:“我还以为,这里早就被人忘了……”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开口问道:“这西园的故事,能不能给我讲一讲?”

站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旷天地中,小北沉默片刻,就迈着不自然的脚步走上前去,在汪孚林身边同样不管不顾一坐,这才开口说道:“这里曾经是整个徽州最热闹的地方,徐文长,沈明臣,茅坤,何心隐,无数名士聚集一地,却不仅仅是谈诗论文,而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汪孚林第一次听到小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不禁微微一怔。小北说的那几个名字,他有的熟悉,有的似曾耳熟,此刻忍不住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足足良久,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登时霍然起身道:“难道这里的旧日主人,是胡宗宪胡部堂?不对啊,胡宗宪不是绩溪人吗?胡家祖宅也在那里!而且我记得在坊间听人提到过,胡部堂家中旧园,应该是叫绿野园……嗯,这个名字应该没错。”

“你说的绿野园也不在绩溪,而是在歙县城北都察院附近,北斗街上,那里就是别人俗称的北苑。”小北托着腮帮子坐在那儿,眼神有些朦胧,“至于这西园,主要都是幕宾们住的。文长先生文思敏捷,几步就能作一首诗,但最厉害的还是写表文,几乎所有的表文都是他一个人写的。何先生出谋划策,很多平倭大事,都是他和茅先生一块商量的。其他的幕宾,有的能诗,有的擅长军机,当中有生员,有山人,也有被人不容而官场失利的官员。”

“而你说的那位胡部堂,只是祖籍绩溪,当年考进士的时候,就不是以徽州籍去考的,他也不是从小在徽州长大的,总督浙直的时候,方才重修了绩溪祖宅,而后在徽州城里城外置产。这里,也就是西园,还有北斗街的北苑,都是那时候置办的。至于绩溪的老宅,他反而去的很少,毕竟那里交通不如府城县城便利。从徽州城外渔梁镇出发,顺水四天可达杭州,当年抗倭的时候,有一段日子,始终都是政出西园。”

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汪孚林还听不出某些端倪来,那他就不是坊间称颂脑子好使的汪小官人,而是猪脑子了。

小北却仍在继续说道:“徽州知府何东序因为恨胡部堂罢官之后对他傲慢,朝廷派来的人抄过一次,可还没等胡部堂自尽于天牢中,他就下令派兵围住这里和绿野园,将胡家女眷全部下狱。胡家二公子扶着灵柩回乡的时候,这才得知家中遭此大劫,就把父亲的灵柩丢在宁国府路边一座茅屋下,自己去避祸了,还是当时的南直隶督学御史耿大宗师,把灵柩送去了绩溪一座寺庙停灵。而胡家在绩溪的祖宅,也是多亏了当初那位绩溪县令郁县尊拼了命维护,这才总算保住了。”

汪孚林只知道胡宗宪是在绝望之中自尽于天牢内,也想到这种事可能会株连到家眷。可锦衣卫抄到想要的东西,把胡宗宪押回去之后,一个徽州知府竟然这样上蹿下跳,甚至把人家女眷都抓了,实在是太过分。怪不得徽州府城名宦祠内,没此人的份。想到许老太爷意味深长嘱托到这里来,想到这块题着东南柱石,乃是汪道昆亲笔的匾额,想到小北拐弯抹角向他打听汪道昆,他哪里不明白许老太爷所说的正事是什么。

都说生前身后名,胡宗宪生前从顶峰到深渊,身后至今还没平反,即便府城之中那座大总督坊的牌坊还在,可终究让人意难平!

第二二二章 私祭者

秋高气爽,红日当空,空荡荡的前院之中,只见两个并肩坐着的身影。小北抱膝而坐,神色怅惘,汪孚林却在双手支着膝头坐了好一阵子之后,突然就这么平躺了下来。任凭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在他的全身。

要说他对于胡宗宪,还真的只是种种史料堆砌出来的印象。哪怕是在后世,胡宗宪这个人物也是很复杂的。一开始是大加粉饰的奸臣,渐渐有人承认胡宗宪抗倭确实有点功劳,但大多数还是靠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就是比较贪,直到最后,一个瑕不掩瑜的抗倭名臣形象方才出炉,但还是有人持不同意见。可以说,对这么个人一直都是众说纷纭。而放在现如今的大明朝,已经死了应该有好几年的胡宗宪,评价起来就应该更复杂了。

因为胡宗宪当初是徐阶授意党羽办出来的铁案!

此时此刻,他抬起手对着那太阳光,突然开口说道:“你觉得,朝野内外,同情胡部堂的人有多少?”

“应该很多。当年茅坤茅先生曾经进京四处求救,却没能救下胡部堂。沈明臣沈先生奔走东南各地为胡部堂鸣冤,可连王世贞这样的名士都只能实言相告,他赋闲在家,兼且被徐阶压制,无法鸣不平,沈先生当初所到之处,无人不悲悯,却没人有办法真的捅破天去。”

义愤填膺地说到这里,小北陡然意识到汪孚林这个问题的微妙,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喂,你不会是想……”

“别会错意,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这翻案昭雪之类的事情,我区区一个小秀才,当然没有那样的能力。我只是问问。”

汪孚林眼角余光瞥见小北那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些失落的表情,这才继续说道:“但是,我想,徽州那些官宦,乃至于那些缙绅和商人,对于这么一位昔日抗倭名臣,如今却遭到这样一个下场,肯定是心底意难平。否则,许老太爷不会在我面前提到这西园,更不会建议我应该过来看看。至于南明先生,你没看到这上头牌匾就是他亲笔题的吗?说到底,大家都有这么个念头,但缺乏一个契机。”

“可很多人都说,胡部堂是个贪官,你没听过这话?”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小北,见她虽仍然侧脸对着自己,可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就笑了笑说:“真的要说贪官,难道现如今正在广西打仗的殷正茂就不贪?首辅大人给军费的时候多说了,宁可拿二十万两给一个贪的,却不能让个不会打仗的窝囊废去糟蹋,足可见朝廷用人的宗旨。归根结底,胡部堂当然是贪了,可最要命的是,那时候严家父子倒台,他这个严党徐阶能放过?那时候沿海倭寇已经不成大气候了,而且抗倭将领都培养起来了,狡兔死,走狗……”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地就只见小北扑上前来,直接拿手掌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使劲扳开她的手,刚想说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何必这么紧张,可他很快就发现,小北根本不是为了阻止他这大逆不道的话,而是货真价实满脸紧张。他一下子意识到小丫头耳聪目明,恐怕听见了什么,立刻屏气息声,竖起了耳朵。果然,他也很快察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虽说没人挑明西园这地方是禁地,不能随便乱闯,可汪孚林很不愿意被人这么撞见,而且看小北的样子,显然也和他有相同的念头。于是,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背后那座正堂,当即戳了戳这个堵自己嘴的小丫头,用手朝那并没有落锁的正堂指了一指。小北最初还有些犹豫,可听到那动静似乎越来越近,她只能把心一横,移开手后一骨碌爬起身就往上跑去。当伸手去推门的时候,她满以为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谁曾想两扇门竟是无声无息地开启了。

汪孚林紧随其后进入正堂,等到门重新一关,他就感觉到仿佛一下子从白天进入了黑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通气不畅的尘味,放眼看去,什么都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轮廓,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身旁隐约传来的粗重呼吸声。知道身边的小北恐怕比自己还要紧张,他本来还想安慰几句,可最终没有贸贸然开口说话。因为隔着门缝,他已经看到几个人出现在偌大的前院中。这时候,他不禁有些后悔牵进来的那匹马。

早知道宁可冒着其跑了的危险,随便找个地方先拴一下的,这样别人兴许不至于察觉到有人来。

“咦,这里也没人吗?看到后院那匹马,我还以为能遇到来祭祀胡部堂的同道中人。”

“这西园这么大,也许是错过了。但错过也好,既然是同道中人,未必要打照面。否则彼此遇到,有些话也不好说。”

“想当初何东序那老东西想要把此地发卖,到时候得来的钱算成是他的功劳,却不想徽州上下缙绅齐齐反对,就连浙直的其他富商大户也一个不来,这座西园才能够保留下来。又是好几家人一块出资雇人修缮,方才能够存留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