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我们再去绩溪胡家祖宅吧。都好几年了,难不成朝中就没有一个人肯说话吗?南明先生都已经起复了,可胡部堂昭雪平反却依旧遥遥无期!”

正堂内的汪孚林心中一动,就只见这三人全都大约三十出头,一身素色儒衫,显然是为了前来祭拜特意换上的。他们愤慨了一阵子,将香烛供品就这么摆放在他和小北坐过的正堂台阶上,随即开始正儿八经地祭拜。

面对这种情形,躲在门里的他不想平白无故蹭人跪拜,当即小心翼翼往旁边闪了几步,眼见他们祭祀之后,又开始读祭文烧祭文,最后竟是齐齐泪流满面,恸哭失声,他不由得深深体会到,胡宗宪这三个字在徽州人当中的影响力。哪怕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浙直其他地方办公,留在徽州的时间恐怕是人生最后一点岁月,可这并不妨碍其自尽在天牢中之后,人们还在为其抱不平。

哪怕是贪官,可终究瑕不掩瑜,更何况靖海大功,乃是嘉靖朝头一份,单纯罢官免职还不算出格,可现在的这个结局,实在是太凄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三位前来祭拜的人方才收拾好了东西,悄然而退。台阶上只留下了点点滴滴的香灰烛泪,而几样供品,则是放在了前院中央,显然是留给这胡氏西园中有可能路过的飞鸟走兽。可是,正堂之中的汪孚林却依旧没有开门出去。

他站在昏暗的屋子里,侧头去看蜷缩在角落中的小北,却只见小丫头已经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双手和双膝之中,那隐隐约约传来的无声低泣,和往日那个不按常理出牌,乱七八糟的小丫头完全不同。他想了想,没有上前去说什么,而是径直把刚刚紧紧关着的两扇大门给拉开了来。随着这隔绝光线的大门缓缓打开,外间的阳光和空气仿佛一下子扑进了这个空间内,无数灰尘在那光线之中飞舞,同样也让原本朦胧的格局渐渐清楚了起来。

汪孚林转身往正中央看去,与外间那极尽溢美之词的匾额相比,堂内却并没有匾额,而是有一大块空白。他愕然沉思了片刻,随即意识到,恐怕外间那东南柱石四个字,之前原本是挂在这里头的。两侧立柱原本应该有对联的,但此时此刻的字却尽数被人磨去,也不知道是当年官兵所为,还是后来出了什么问题。此时此刻,他终于隐约记起,胡宗宪是死在嘉靖四十四年,而汪道昆从附件巡抚任上罢官,则是在嘉靖四十五年。

时值东南沿海再无倭寇之忧,当年的功臣,自然也该到了可以烹蒸的时候。

他径直走到了主位前,随手用手拂了一下那满是灰尘的桌子,可正当他吹灰尘的时候,冷不丁却看到上头刻了几个字。

“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难灭。道什么君明臣贤,却不过党争烈!”

汪孚林喃喃自语念出了这几句话后,忍不住为其人大胆而咂舌。端详着那端端正正一笔一划满是力道的字迹,他忍不住用手摩挲,良久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逝者已逝,哭祭虽然是应当的,但说句粗俗的话,就窝在这种一隅之地祭拜,没什么卵用。你有功夫掉银豆子,还不如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你家夫人硬是把你塞来给我同行,应该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头大哭一场的。难道你也和刚刚拜祭的那些读书人一样,怪朝中没人站出来说话?”

“你知道什么!”

小北擦了擦眼泪,终于支撑着站直身体。尽管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头却扬得高高的:“胡部堂总共三个儿子,长公子当年有些军功,但为人木讷老实,死得很早。而那位二公子,你能指望危急时刻丢下父亲灵柩自己逃命的家伙,能够站出来为胡部堂洗刷名声?三公子是最小的,当年还因为招摇过市,需索无度,被海瑞海刚峰整治了一顿,不过是个败家纨绔子而已。至于胡部堂的妻女,当初因为何东序蓄意折辱,将她们下狱不说,竟还逼迫她们赤足过堂,没两年,她们就一个个过世了。这样大的事,胡家自己人一个都不能站出来大声疾呼,还能怪那些之前帮了再帮的义士没有冲锋在前?”

汪孚林顿时笑了。这小丫头的心思,实在是简单而又明了。怪不得之前明明去了松明山,却没有试图去接触汪道昆,还躲得远远的。甚至在怀疑那帮戚家军是锦衣卫的时候,依旧不肯去见汪道昆,原来真正耿耿于怀的,是这一条。于是,他倏然转过身来,就这么径直走到了小北面前。

“那么,你自己呢,站出来,还是不站出来?”

第二二三章 他是我爹

骤然被苏夫人逼着跟汪孚林来到这座西园,重回故地,无论是从翻墙进来的时候,还是站在正堂前的时候,又或者是躲在里头看人祭拜的时候,小北一直都处在某种说不出的浑浑噩噩之中。此时此刻汪孚林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她本能地想要否认,可面前那双眼睛却犹如能够穿透一切一般,让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鼓起勇气直视那双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迸出了一句话。

“没错,他就是我爹!”

尽管已经猜到了,可真正从小北口中听到这个回答,汪孚林还是忍不住苦笑。他轻轻捏拳,用手背砸了砸额头,这才开口说道:“那好,回去吧。”

看到汪孚林竟是径直往外走去,小北顿时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她才拔腿追上去,见人已经一级级下了台阶,她慌忙关上了正堂大门,这才匆匆追下了台阶去。可是,等到了汪孚林身后,她又觉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问他为什么不问当初是怎么跑出来的?问他为什么不问自己怎会在叶家?还是问他为什么不问她缘何屈身为仆,而不是和胡家其他人在一起生活?

可人家都不想问,她干什么还眼巴巴地赶上去解释?他又不是她什么人!

“别想岔了,我只是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有点多,所以给你点时间好好消化,也顺便给我点时间好好消化。”汪孚林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继而突然停下步子,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正堂,见东南柱石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就故作轻松地打趣道,“总不能让胡部堂在天之灵,看到我凶神恶煞地逼问欺负他女儿。等日后你希望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要是愿意对我说,我很乐意当一个最好的听众。”

也许刚刚只要他开口追问,小北很可能会把那些深藏在心中的往事说出来,可是,他不想在这种人家心防一再受到冲击的时候,轰开那最后一道堡垒。陪着她度过那些岁月的,是苏夫人,还有叶明月,也许又或者还有别的人,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把她好端端地送回她们身边。毕竟,他今天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他自己也得找个地方整理一下心情。

“对了,不用翻墙了,我们从后门走,只希望这座常有义士光顾的西园外围,没有那些偷鸡摸狗之辈,你那匹马没丢。”

小北此刻也完全没心情去爬墙,当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等到离开正堂老远,她方才突然开口问道:“你之前说的话是真的?”

“什么话?”

“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前面的。”

“哦,你是说翻案的契机?你看刚刚的拜祭,就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人心不是向着胡部堂,府城内那座大总督坊,早就被人推倒了。既然还矗立在那里,这就代表着徽州人的态度。虽说单单徽州人兴许还不够,可是你要知道,恨胡部堂的人有多少,敬他的人就有多少,甚至可能更多。最重要的是,人已经不在了,大家对他的同情就会放大一千倍一万倍。所以,可以说只要有一个契机,这样的呼声也就会放大一千倍一万倍。”

此时此刻,小北知道,汪孚林并不是在敷衍自己。可是,想到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夏税丝绢案,她竟是鬼使神差地问道:“翻案这么困难的事,你都说得那么容易,那之前的夏税丝绢纷争,你为什么之前和老爷说要站队,后来却说搁置就搁置?”

“相比之下,当然是你爹的事情简单,夏税丝绢的事情很棘手。至于搁置,我是搁置了,但帅嘉谟早就离开徽州去找更上头管得着此事的人告御状了!”

汪孚林随口答了一句,听到身后突然没了声息,就连脚步声都没了,他就转过头,恰是看到小北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他,他就耸了耸肩说,“所以那一次舒推官气势汹汹找上歙县班房,其实没找错地方,只不过他找错了时间。我对叶县尊说歙县班房没那么一个人,放消息给舒推官,然后来一场诱敌深入的反击,县尊当然就答应了。但之前帅嘉谟是藏在那里,但我提早几天就给了盘缠,资助他上京去陈情了。”

末了,他来了两句总结陈词:“总之,光会一味闹,没个屁用。此一时彼一时,有的时候,大势决定一切。”

尽管早就知道汪孚林做事情的风格,小北在心里找遍了各种形容词,最后发现,用胆大妄为四个字来形容汪小秀才,那简直是小看了他。可是,想到父亲胡宗宪死后这几年来,纵使有沈明臣的孤愤集,固然有汪道昆的作序以及那一连七首孤愤诗,纵使有茅坤徐渭等人东奔西走为其鸣冤,纵使有很多文人为其鸣不平,但就像汪孚林那粗俗的话一样,因为大势所逼,那时候他们做什么都没用。可是,汪孚林又打算怎么做?

到后门那条夹道处,发现了自己那匹安然无恙的马,汪孚林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北,干咳一声道:“这样吧,你先骑我的马,去把你自己的马找回来,然后到后门口接我。按照效率来说,这样比较快。”

对于汪孚林这脾气,小北早就习惯了,此时此刻当即翻身上马,上前拨开虚掩的门之后,出了这座西园。

等到她一走,汪孚林方才背靠墙壁,长长吐出一口气,继而迸出了一个违禁字:“靠!”

胡宗宪、汪道昆、戚继光,再加上谭纶、俞大猷……要是他能够早几年降临,说不定还有机会一睹很多抗倭名臣的风采。可现在他早就和人错过了。可是,一个一直以来他只当做是咋咋呼呼小丫头,身世顶多是有点问题的小丫头,竟然是胡宗宪的女儿,老天爷实在是太刺激了!只不过,真的要是小北说得那样,胡家就没什么出息人了,那还真的是老天没眼。

他当然不是为了纯粹为了小北,又或者苏夫人,这才说出了那样的话。许老太爷显然有这一层意思;而汪道昆的那块牌匾,无疑也代表这位南明先生,郧阳巡抚的某种态度;至于此番前来拜祭的人,那就更加代表了一大批读书人的认识。他记得当初倒胡是在倒严的余波之下进行的,至于幕后主使者,当然便是当初给了严嵩致命一击的徐阶,而直到胡宗宪已经罢官回乡之后数年,依旧被锦衣卫拿问下天牢,又是被严世藩牵连的,徐阶让党羽办的铁案。

而现如今徐阶早已罢相,高拱和徐阶早已成了死对头,至于张居正……对那位魄力手段都很大,却又很喜欢耍弄阴谋诡计的日后万历首辅来说,也许胡宗宪活着的时候,算计的人除了徐阶之外还有他一个,可一个已死之人也许不会太在意。最重要的是,张居正他现在不是首辅!

他这个小秀才能做的,除了给汪道昆写封信征询一下意见,就是在徽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充当一个穿针引线的角色。正值竦川汪氏需要隐伏喘息的当口,正是他趁机进一步树立松明山汪氏在歙县话语权的好机会,但这个分寸一定要掌握好,不然就直接进沟里去了。

一直到听见外头传来了得得得的马蹄声,汪孚林方才站直身子,拍拍衣裳往外走。果然,一出门,他就看到小北一手牵着一匹马策马而来,显然这西园附近出没的人不多,而且又挺有素质,否则那匹坐骑早就没影了。正当他一面关门,一面把那把显然根本没用的大锁往上挂的时候,身后的小北突然凑了过来,却只是往那把锁上来回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太确定地说道:“我怎么觉得,这切痕似乎挺新的,至少不像是有几年时间。”

汪孚林这才拿起这把锁左看右看,又再次掂了掂分量,随即若有所思地说,“你说得有道理。就算是一把蹩脚的锁,能够切开得如此干净利落,应该是一把好刀,而且用劲巧妙,因为只断了这一处,其他都是好的。”

也许,和之前正堂的那留字是一个人所为。

看到汪孚林说着就将锁再次挂了上去,随即拍拍双手回身上马,小北再次死盯着瞅了一眼,却是开口说道:“这样不会有人乱闯吗?要不我们回头换把好锁来?”

“你能翻墙,人家当然也能。这座西园能够一直维持到现在,显见不用我们太操心。”说到这里,汪孚林不禁摩挲着下巴,考虑回头去问一下许老太爷,这座西园的地契,现如今到底在谁那儿。是还在胡家,又或者是徽州府衙,还是那些出资修缮此地的人?

县衙知县官廨的一条夹道门口,叶小胖一直在张头探脑,直到瞧见汪孚林和小北一前一后回来了,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是上来打招呼,而是一溜烟跑到了姐姐那里,一进门就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回来了,姐,人回来了!”

尽管知道今天去这么近的地方,理应不该有任何问题,但叶明月几乎下意识地丢掉了绣花针,把一块前些天好容易折腾了大半的绣布直接往一旁绣筐里头一扔,直到出了屋子,瞧见汪孚林一如既往的笑脸进来,对她一颔首,径直就往父亲所在的堂屋去了,她立刻收回目光去看小北。这不看不打紧,只是一眼,她就看清楚了她那红肿的眼睛。不但是她,叶小胖也瞧了个清清楚楚,他顿时纳罕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一个笑着回来,一个却显然哭过了回来?

第二二四章 闹别扭的叶县尊

汪孚林虽说出入知县官廨如同自己家,但等闲都是往叶大炮书房里头钻,不至于随随便便进人家二门。可是,这会儿他和小北回来,叶钧耀却偏偏不在书房,书童直接恭恭敬敬地请他去后头堂屋说话。果然,一进门,他就看到素来惧内的叶钧耀正恶狠狠地瞪着苏夫人,竟是第一次有一振夫纲的意思。发现这位县尊大人一丁点都没察觉到他进来,他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

“啊,孚林回来了?”叶钧耀这才朝他看了过来,继而就丢下苏夫人霍然起身上前,一把拽起汪孚林说,“回来就好,我正有事和你商量……”

“老爷。”

尽管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叶钧耀却肩膀微微一颤,随即仍是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对汪孚林说:“你到西园情形如何,我也想听听。毕竟,那是在歙县所辖范围之内,若是荒废了,就算从县衙公费之中挤出来,也要好好修缮修缮。走,我们出去说!”

汪孚林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硬是被叶钧耀拖出了堂屋。临走时他飞快地瞥了苏夫人一眼,见她并不生气,脸上甚至流露出激赏和欣慰,他不由得脑袋有些糊涂。出门之后,他就只见一旁的叶大炮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等看到小北正痴痴站在院子中央,叶明月和叶小胖正在她身边低声问什么,他却又发现,叶大炮整个人有些发僵,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愣了好一会儿,这才一步步挪上前去。

经过小北身侧的时候,叶钧耀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开口说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们,明月,人就交给你。好好让她梳洗一下,再带她去见你娘。”

说完这话,叶钧耀便快步往二门走去。而汪孚林瞅了瞅小北,又见叶小胖狐疑地往自己脸上直瞧,叶明月则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他只能摊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这才追着叶钧耀去了。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叶县尊竟是过书房而不入,直接来到了官廨后门外。

“孚林,这歙县你也算是地头蛇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咱们爷俩喝一杯!”

汪孚林深知叶大炮因为有痹症的老毛病,现如今苏夫人既然来了,铁定会更加严格控制其饮食,别说喝酒了,恐怕就连吃什么都得听夫人的。可此时此刻,他看到叶钧耀那长吁短叹的样子,再加上自己今天知道的这消息,忍不住也有一醉方休的冲动,想了想就开口说道:“这样吧,外头到底不方便,县尊要是不见外,就到我家里小酌几杯。”

除了之前汪孚林崴脚那一次,叶钧耀真还没怎么到他家去过,此时想想有些话到外头酒馆万一说漏嘴,那就麻烦了,他立马满口答应。横穿县后街到了汪家,他也没在意门房也好,其他人也好,看到自己时那差点没瞪出来的眼珠子,直接进了后院堂屋。眼见汪孚林支使金宝和秋枫去搬酒,他一屁股坐下来之后,就气急败坏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就瞒了我这么多年!是觉得我没那个担待,还是觉得我没那个本事,又或者是觉得我嘴不严实!”

见叶大炮说着说着,竟是用力捶着扶手,显然之前是憋得狠了,汪孚林不禁苦笑一声,随即上前安慰道:“县尊,话不是这么说,也许夫人只是最初想要瞒着,可后来时间长了,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对你说……”

“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今天刚知道,这会儿同样心情乱得很,所以县尊相邀小酌,正合我意,因为我也想好好喝两杯。”

“唉。”叶钧耀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当初胡部堂总督浙直的时候,我还只是个秀才,自始至终缘悭一面。平心而论,他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贪墨,养寇,其实各种罪过都犯了,可那些倭寇肆虐东南这么多年,终究是靠他方才有沿海一清的一天。要是换个人总督浙直,戚大帅和俞将军兴许根本建不了功。至于攀附严家父子,说句难听的,换我说不定也得卖身,徐华亭都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何况别人?说到底,败在党争,实在是让人心里不痛快。”

“可我家夫人就更让我不痛快,她要是早说,我怎么会把小北当成丫头?”叶大炮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很不高兴的表情,“我知道我那几个兄弟都眼皮子很浅,趋炎附势,踩低逢高,可娘还是通情达理的人,说不定我照实说,她就会答应,让我一家搬出去住,不管打着游学也好,其他名义也好,再说我后来到京城赶考中了进士之后,她不是把明月明兆和小北都上了京,陪我一块候选?”

汪孚林笑吟吟地看着叶大县尊又是抱怨,又是发泄,心里突然觉得,也许这位歙县令起头有些菜鸟,有些喜欢说大话,很多时候有些不靠谱,但从做人来说,叶钧耀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他能够碰到这样一位一县之主,着实很运气。

所以,当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时,他过去接了一小瓮酒和两个酒碗,再加上茶盘上好几碟下酒菜,轻声吩咐金宝和秋枫守在外头,不要让人靠近,继而抱了过来后,径直把酒瓮打开,两个碗里各倒了浅浅一碗,就将其推到了叶钧耀面前。

“县尊要喝酒,那就依我,咱们慢慢喝。虽说杜康乃是解忧佳品,可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要是你又喝得犯了老毛病,那到时候我可吃不消夫人追责。”

“她才不会怪你!她对你赞不绝口,就差没说我上任之后最大的亮点,就是慧眼识人用了你!”叶大炮有些郁闷地举碗一饮而尽,越发恼火,“她就是这样,凡事都只相信自己的眼光,老是替我拿主意,却不想想我是怎么想的。要是早知道小北是胡部堂的女儿,我一到任之后,就会把该打听的事情全都打听好,别的不说,挑个日子亲自去拜祭一下,这总可以吧?”

“县尊的心情我很明白,可我得说,要真是那样,就被人抓住小辫子了。”汪孚林插了一句话,见叶钧耀登时愣住了,他捧起酒瓮为其又浅浅斟了一碗酒,他才低声说道,“县尊刚上任的时候,就因为一句话说错,就被人揪住不放反复算计的事,难道忘了?毕竟那时候更重要的是解决争端,我们就算知道,也腾不出手来理会胡部堂的身后名,说不定两头兼顾,就是两头都会输。而且,县尊不是御史,也不是给事中,而是一县之主。”

叶大炮顿时更郁闷了。他再次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酒,一抹嘴之后就闷声说道:“那本县现在知道了,也只能不闻不问?”

“当初县尊初上任,未曾立威立信,可现在县尊在歙县一言九鼎,大家莫敢不从,自然今时不同往日。”汪孚林不动声色给叶县尊送了一顶大帽子,见他脸色好看许多,心情显见也转佳了,他就话锋一转问道,“夫人之前和县尊说时,可有提到她的打算?”

“她?别提了!”不提苏夫人也就算了,一提到苏夫人,叶钧耀险些没跳起来,“她说胡家子弟不成器,就因为小北当初是在何东序兵围胡家的时候,她跟着乳母从家里跑出来,竟然就放出消息说她死了!她说如果胡家觉得勉强,将来小北就是归了胡家也未必圆满,还不如我认了小北当女儿。我倒是无所谓,可总不能让胡部堂的女儿这么委屈吧?胡家在绩溪龙川好歹还有些同宗同族,难不成一个讲道理的人都没了?”

汪孚林第一次知道,苏夫人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打算!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却不得不承认,叶钧耀和苏夫人这一对爹娘,显然比胡宗宪那些混账不中用的儿子更加适合当小北的家人。只不过,这年头生归宗死归茔,几乎是根深蒂固的思维,小北那丫头即使特立独行,是否能答应,他实在难以确定。于是,他绞尽脑汁安慰了一通郁闷到死的叶县尊,可最终还是只能无奈看着这位喝到酩酊大醉。

至于本来也很想一醉方休的他,却因为叶大炮一个劲地抢酒喝,最终不过只稍稍有些微醺。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弄到竹榻上去躺着,又找了条被子给这位酒气冲天的叶大县尊盖上,方才脚下虚浮地走到门边。当他打开门时,就看到秋枫正在和金宝嘀嘀咕咕。

瞧见他出来,两个小家伙立刻站得笔直,但目光之中显然都透出了犹疑。

知道他们两个就在外头的想不听都不可能,汪孚林便伸出双手,压住两人的肩膀,轻轻嘱咐了一句:“你们听到就行了,此事到你们这为止。”

都是徽州人,胡宗宪即使死了已经好几年了,但即便是金宝和秋枫这样的小孩子,也听说过其人事迹。金宝还小,毕竟对此中利害不太了然,秋枫却忍不住低声说道:“小官人,你和县尊真的想要……”

“不用担心,这种事可不像之前那些事一样,我不会蛮干的。”汪孚林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打了个酒嗝,“就我这点能耐,顶多当个穿针引线之人。”

第二二五章 急公好义

西园之行在很多相关者心里留下了一道道骤然难以消逝的涟漪,但相比之前歙县和徽州府闹出的无数事端,这件事的后续效应,暂时仍是隐伏不发。

至于汪孚林,他给汪道昆写了一封言语隐晦的信,却在派谁去送信的问题上颇为纠结。思来想去,他最终来到了歙县城内那座他几乎没什么印象,更谈不上什么感情的老宅。

因为这里宅子足够大,屋子足够多,汪孚林又找了勤快的妇人帮忙浆洗,戚家军老卒们的日子过得惬意舒心。愿意去义店帮忙的,可以去那里坐镇;愿意种菜养花的,后院有一大块地方;愿意担负社会责任的,汪孚林会推荐他们去主持那些舟桥善事,当个名誉主事;想偷闲的,他还能推荐民间擅长象棋围棋以及各种棋牌游戏的高手陪他们解闷……总而言之,这些昔日戎马半生的汉子们,想完全闲下来的可以闲下来,不想闲下来的可以继续发挥余热。

所以,汪孚林见到戚良时,这位戚家军的百户就笑着打招呼道:“汪小弟来参观咱们的闲散日子吗?大家都过得不错,这辈子就没这么悠闲过!”

“戚老哥你就别说这种让我羡慕的话了,小心我回头找一堆事情来麻烦你们。”汪孚林笑了笑,继而就拿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递了过去,“我有一封信,想请人送给南明先生,可却找不到合适的送信人。论理我捎回松明山请老太爷差人也行,但这件事和其他的不同,我希望送信的人绝对可靠。所以思来想去,只能问一问戚老哥能否请人帮个忙?”

“嗯?”

戚良有些诧异,见信没封口,显然汪孚林示意自己可以随便看,他却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你封了口,我这就叫人帮你送。”

汪孚林没想到戚良这么爽快,想了想就干脆直截了当地说:“这封信,主要是我想请问南明先生,十一月初三,就是胡梅林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徽州缙绅打算集体前去祭拜,他可有意见?如若没有,斗山街许老太爷等几位老一辈牵头,此事恐怕就要开始筹备了。”

如果是别人,戚良也许不会在意,但那是自家主帅的老上司胡宗宪!他跟了戚继光那么多年,当然知道戚继光固然在胡宗宪麾下作战多年,可两人之间还是有不少矛盾。即便如此,那时候在听说胡宗宪死在天牢中的时候,戚继光在蓟门就曾经说过,胡死于党争,还不如死于战场。这话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他也能够察觉到那种兔死狐悲的凉意。毕竟,人死如灯灭,想想胡宗宪也曾经功勋彪炳,戚继光怎能无动于衷?

那些御史言官,简直就犹如一群闻到血腥味就会一哄而上,将人撕得粉碎的狗!

“交给我吧!”戚良这次伸出手,直截了当地将信揣在了自己怀中,“我亲自去一趟郧阳。”

汪孚林只是和松明山松园那边的真正主人汪良彬不太熟,而汪道昆不在,他也不想差遣那些人,这才试探一下戚良的态度。得到如此利落的答复,他自然大喜过望,慌忙连声道谢。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戚良竟是拿蒲扇似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见过的读书人很多,想当初胡部堂麾下还有徐文长这样才华横溢的名士。但你年纪太小了,原本该是摇头晃脑读圣贤书的时候,却老是在想那些老大人的事,实在不容易!不用说了,这一趟我走得心甘情愿,就算还胡部堂当初赠刀的情分!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难灭。我该走这一趟!”

骤然听到这最后一句,汪孚林心头大为震动,然而,他却表现出自己更在意这所谓赠刀的情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兴致勃勃地追问了一番。

等办成此事,他去知县官廨书房见叶县尊时,他扫了一眼那屏风,这才绘声绘色讲起了戚良一口答应去送信的情况,继而又说道:“戚百户说,那时候他追随戚大帅追杀倭寇回来,身披数创,而且连刀都砍断了,面见胡部堂的时候,胡部堂问了功绩后,就亲自解下佩刀送了给他。后来,他拿着这把百炼钢刀南征北战,现如今哪怕还这赠刀的情分,也一定会把我的信送到。”

屏风后,小北一听说汪孚林来了,忍不住故技重施出现在这儿,希望听一听他和叶钧耀如何商谈。此时此刻,她紧紧咬住嘴唇,心里说不清是悲是喜。父亲麾下既有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名将,也有更多骁勇善战的将领,她那时候年纪小,当然不记得这些军国大事,更不知道戚良还曾经和父亲有过这样的缘分。正在那怔忡发愣的时候,她只听得叶钧耀突然开口问道:“我都差点忘了问你,孚林,你给南明先生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当初胡部堂自尽后,朝廷的态度是免于勘问,算是了结了案子,当然也没有赐祭葬,而丧事也都是民间自发办的,徽州不少缙绅还办了一场不太隆重的公祭,很多徽州官员还送了祭文和挽联。眼看十一月初三的忌日就要到了,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我想,怎么也应该联合徽州众多缙绅,集体前去祭拜一番。此事就民间组织即可,不用牵涉到官府。”

那一瞬间,小北只觉得呼吸急促,一颗心更是跳动得极快。她可以不归宗,也不在乎那些所谓的兄长亲人,可是,父亲沉冤未雪,名声不再,这却是她最最耿耿于怀的。想当初她从家里辗转逃到东南之后,也曾经设法去接触过不少父亲旧日部属,当时有人愿意收留她,也有人默默送上丰厚的程仪,更有人赋诗鸣冤,上表陈奏,可就如同汪孚林那天说过的那句最粗俗的话,没什么屁用……她等来的,只是父亲自尽死在天牢中的消息。

她至今都没办法相信,一贯自信从容的父亲,竟然有朝一日会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并不是第一次下天牢了,前一次便坚强地挺了下来,可后一次却留下绝命诗,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要是怎样的绝望,方才会至于如此!

而她本来是求着乳娘回乡的,可乳娘不顾她意愿,最终带着她到偏僻的乡间躲藏,这一躲就是数月,她错过了父亲下葬,也错过了很多东西。她一到徽州就找了个借口独自跑去祭拜,可后来方才听说,坊间甚至有传闻,父亲如今的墓地只是疑冢,真正的落葬之地,只有她那死了的嫡姐方才知道。民间固然有之前那样三三两两的私祭,可真正上台面的公祭,却只在父亲死后灵柩一度停在宁国府,而后又送回绩溪,最终落葬前的那一次。

那时候,记得确实有徽州出身的好几个官员从朝中送来了祭文和挽联!

而今年恰是父亲去世整整五年的忌日,如果能操办一次,即便尚未正名,对父亲泉下仍是安慰!

而屏风之外,叶钧耀听到汪孚林竟然是在筹划这个,顿时脸上笑了,嘴角翘了,那股高兴劲怎么都藏不住,而且他也不想藏。他突然砰地一声砸在了扶手上,乐呵呵地说:“好,孚林,我真是没有看错你!到时候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开口。小北在叶家这么多年,不管到时候她当叶家女儿的事情成,或者是不成,这次的事情如果能办成,她一定是最高兴的。”

屏风后的小北突然死死用双手捂住嘴,只余下无声的呜咽。汪孚林在得知实情后就表示出了主动帮忙之意,老爷又在听夫人说明了情况之后,拿出了这样干脆爽利的态度,这全都是她之前压根没有想到的。等到她好容易止住了抽噎的冲动,她方才通过那小窗离开了这书房。可踉踉跄跄冲进了二门之后,见苏夫人正出堂屋,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快步冲上前去扑在了那怀中。

苏夫人知道小北的性子,根本没有问究竟怎么回事。果然,在最初的失态过后,跟着她回了屋子的小北,就低声说出了在书房偷听到的那些话。听到汪孚林写信给汪道昆,戚良主动请缨去送信,听到商量的是徽州缙绅集体祭拜,她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若是这样的祭拜,能够从徽州延伸到各地,那么,这件旧事就算是被人勾起来了。到了那时候,朝中那些当年被压制的声音,一定会就此抬头,你爹爹沉冤得雪的日子,也就近了。不论他当初是否有罪,有些事情是否做错,但靖海之功,毕竟是实打实的,他不该蒙着污名黯然辞世。”

说到这里,苏夫人方才递出绢帕让小北擦擦眼泪,随即便笑道:“回头好好敷一敷,然后亲自去谢谢汪小官人。要知道,纵使许老太爷起了个头,可终究要他有这样急公好义的心。若换成别人,去过一次西园之后,哪有这么快就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听到苏夫人如此说,小北犹豫了片刻,终究点了点头。想到那半只汪孚林提过好几回,自己却始终没送出去的腊兔子——又或者说是兔肉干,还被下人们早就给分吃了——决定表示一下自己诚意的她并没有空手去,而是溜出城去了西干山,漫山遍野找了一打圈,最终充分发挥了一下自己的飞刀准头,抓了一只山鸡,一只野兔回来。自然,这么一趟走下来,人却有些灰头土脸。

她还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本打算去求叶明月拿着去看汪家二姐妹当个幌子,可叶明月却直摇头,笑说此事她应该自己去。而本来可能被她抓差的叶小胖,也被苏夫人扣住。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独自到了汪家。

这会儿正好是傍晚时分,汪家还没开饭,因为家里没外人,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厨房给刘会媳妇刘洪氏添乱,听说小北来了,还捎带了新鲜野味,汪小妹立刻欢呼雀跃,汪孚林一出来就看到自己这个小妹正缠着刘洪氏,嚷嚷要做红烧兔肉,炖野鸡汤。

见刘洪氏满脸为难,汪孚林陡然想到了自己珍藏的辣椒,忍不住食指大动。这些天他是闲着,可程乃轩那儿却忙,他都忘了准备开家重口味馆子的初衷了,当然,在原材料辣椒还在试种植的情况下,开馆子的事还得无限往后拖。当下他把袖子一捋,上去冲着小北一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好了,别吵了,既然有新鲜野味,今天看我下厨,给你们露一手!”

第二二六章 阖家之乐,剑指龙川

汪小官人会做菜?

眼看汪孚林直接钻厨房去了,还严正提醒刘洪氏不要往里头闯。当小北纳闷地去看汪二娘和汪小妹时,姐妹俩也齐齐摇头,表示不知情。倒是金宝稍稍有些印象,歪着头说道:“上次回松明山的时候,爹似乎要下厨,却被汪七叔和汪七婶给死活拦住了,说是君子远庖厨。”

被这么一说,秋枫也想了起来,轻咦了一声:“一次程公子过来的时候,还问过小官人最近下厨没有。听他那口气,仿佛很笃定小官人会做菜。”

此话一出,众人一个个全都被勾起了十足十的好奇心,哪里还记得回房去,竟是一大堆人都围在厨房门口。而被抢占了工作的刘洪氏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又把裹头的帕子包得更严实了一些,随即笑道:“就算小官人真的会做菜,这也需要有人打个下手,再说了,兔子和野鸡又不是那么好炮制的,洗刷干净剥皮去毛,全都是功夫活。”

厨房里,汪孚林确实正因为这些工作而头痛,刘洪氏的进来解了燃眉之急。即便如此,当这位手脚麻利地帮忙把这些工作都打理干净了之后,他还是本着为人着想的念头,死活把人请了出去。果然,当他很有先见之明地拿了块帕子做成简易口罩蒙住了口鼻,然后把辣椒下了油锅,厨房之外,原本还围着的一帮人顿时如鸟兽散,走得慢点儿的人恰是呛得连声咳嗽。小北更是拖着刘洪氏纳闷地问道:“这到底在做什么?”

刘洪氏哪知道,只记得汪孚林仿佛切了一堆红通通的东西。然而,金宝秋枫也好,汪二娘汪小妹也罢,却一下子勾起了当初中秋节时的回忆,想起汪孚林当初哄了他们吃那麻婆豆腐的情景,汪小妹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定是那个辣椒!哥太坏了,那天害得我喝了好多水,嘴都快肿了!”

然而,试图冲进厨房捣乱的她,却被那油烟味给直接拒之门外。汪二娘同样为之气结,想想小北好心送了野味过来,她只能拉着人到一边,小声解释道:“前一阵子,哥托那位程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不少红通通的干货,说是辣椒,比葱姜这种东西辣多了,之前中秋节还哄了我们吃,结果每个人都被辣得够呛,没想到今天他又来了!小北姐,今天你送来这些好东西万一糟蹋了,我可真得说一声对不起。”

要是换成平时,小北早就暴跳如雷,可今天她却破天荒只是皱了皱鼻子:“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又不是买的!”

可如果她的好心真的被糟蹋了,一定要找那家伙算账!

当厨房里那浓重的油烟味终于渐渐散去,满身辣椒味的汪孚林出来时,却是像跑堂伙计一般托着个大条盘,上头整整四个盘子。见每一个人都盯着他直瞧,他便重重咳嗽一声道:“知道你们吃不了辣的,做了两种口味。别都愣着了,帮忙端盘子!”

听到汪孚林这么说,汪小妹方才欢呼一声,捋起袖子就要上前抢盘子,却被汪二娘一把抓住教训了两句。这时候,刘洪氏和金宝秋枫已经赶紧上去帮忙了,须臾汪孚林手中那个大条盘中,就只剩下了唯一一个盘子。小北凑上去瞅了一眼仅剩的那盘炒兔肉,就只见点点红色的东西点缀其间,应该是汪二娘说的辣椒,她就干脆伸手接了过来,却发现香味扑鼻,但确实还有那么一股呛鼻子的辣味。一贯好奇的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心底便盘算了起来。

等到明厅之中摆好了桌椅碗筷,刘洪氏之前做好的其他几个蒸菜煮菜也都放了上来,总共恰是七八个。因为方先生和柯先生出门未归,只有刘会过来搭伙,倒坐得宽宽落落。对于红烧兔肉,小炒野鸡,众人评价还算不错,可汪孚林面前那两个盘子,除了他本人之外却无人问津。汪二娘和汪小妹也好,金宝和秋枫也罢,每个人都只是眼看汪孚林就着自己那两盘子大快朵颐,却绝对不想再尝试那种喉咙发烧的感觉。

可就在这时候,旁边一双筷子伸了过去。只是一口,那种前所未有的味蕾体验就让小北紧紧皱起了眉头,可她走南闯北,那时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过,最初那刺激的味道很快就变成了鲜香的回味,她顿时眼睛一亮。只是片刻,她就伸筷子夹了第二块,须臾又是第三块……最初的犹豫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停不住嘴的冲动。

被她的带动之下,汪小妹忍不住也有些犹犹豫豫地尝试了一下,这一次却谨慎地只咬了一小口。和中秋节那回的刺激体验相比,她显然接受能力强了许多,扒拉了两口大白饭之后,竟是对其他人嚷嚷了一句。

“这次好像没那么辣,挺好吃的!”

眼看一双双筷子都伸过来在自己碗里抢食吃,汪孚林顿时笑了。今天有客人,他怎么也不至于还一下子加到重辣的口味,这种刺激程度,只要不是生性怕辣又或者气管炎咽喉炎的人,尽可吃得消,事实上后世大部分吃辣的人,都只到这么一个微辣的程度。等到两盘菜须臾被抢了个精光,气氛方才正常了起来,就连刘洪氏也在刘会的暗示下,向汪孚林讨教这红通通的辣椒究竟该怎么用。自然,看她的架势,是绝对不会让汪孚林再抢自己厨房的活了。

须臾一顿饭结束,对于今天不请自来,还提了两道野味的小北,汪孚林心知肚明其来意,便笑着邀她到这会儿空着没人的楼上说话。等上了二楼,他在围着底下天井的美人靠上舒服惬意地一坐,就只听小北突然没头没脑地低声说道:“谢谢你。”

“我这个当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秀才,没外人提醒,我肯定想不到这件事。要谢,你应该去谢许老太爷,戚百户,又或者那些至今仍然耿耿于怀昔年旧事,不忘上香祭拜的人。”汪孚林顿了一顿,想起今天戚良说漏嘴的那句话,“我如果没猜错,戚百户说不定就是那个弄断后门挂锁,进入西园,而后去过那座东南柱石正堂中的人。他还用刀在案桌上留下了一行字,他今天一口答应送信时,还在我面前念了那几句。”

“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难灭。”

小北登时抬起了头。她不闪不避地直视着汪孚林的眼睛,随即终于下定了决心:“夫人对老爷说了,我与其归宗,不如当叶家的女儿。我早就把夫人当成娘一般,对现在的胡家也没什么念想,能当叶家的女儿,是我的福分。但爹的事情,我一定要尽一份力,不管别人知不知道,但至少我得是做了。我不能什么都让别人冲在前头,自己这个真正的女儿却躲在后面。当年我躲过一劫的时候年纪小,但我现在可以承担了。汪孚林,你告诉我,我究竟能做什么?”

听到这小丫头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汪孚林忍不住觉得耳朵有些痒。他想了一想,最终问道:“绩溪胡家老宅,现在是谁住的?”

“我二哥,胡松奇。”

“就是那个扶柩回乡时,听到家人下狱,自己丢下灵柩跑了的那位二公子?他知不知道你还活着?”

“都已经宣扬说我死了,还有什么活不活的?”小北说这话的时候,既不鄙薄,也不带恨意,只是眉头挑了挑。

“你去过那里没有?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我清明节悄悄去拜祭爹坟茔的时候,顺路去过龙川村,他整天闭门不见人,纵使爹那些故旧亲朋也统统不见,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生了两个儿子,全都是课业平平,连童子试都过不了,没出息极了。”

知道胡宗宪的儿子们不成器,可此刻听说孙子都这幅光景,汪孚林还是忍不住生出了虎父犬子之叹。他用手指轻轻叩了叩美人靠的后背,突然开口说道:“如果对朝廷局势不乐观,想要避祸,那么天下之大,到处都是容身之处。可既然占了绩溪龙川村的胡家祖宅,就容不得他这样窝囊。如果你不介意,我建议你装神弄鬼,吓吓你这个二哥。忌日时的缙绅集体祭祀,不能交给他来主持,但他得出个面。”

“好!”小北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说,“他要是继续当缩头乌龟,我就吓死他!”

“而且,龙川是胡部堂祖籍,有些声音得从那边传出来,这才能让人觉得是自发,而不是蓄意。”说到这里,汪孚林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有一句话我一直忘了问你,你和你爹长得像不像?”

对于这个问题,小北有些措手不及,想了好一阵子,这才不太确定地说:“大哥二哥三哥都没有爹那种威严天生的感觉,我也更像我娘。但当初我乳娘说过,我认真的样子,和爹挺像的。”

是这样吗?不过胡宗宪死好几年了,除了戚良,他实在不太确定谁见过这位当初的浙直总督,总不能把小北带过去直接问是否像胡宗宪吧?他仔细又问了小北,得知她当初在家时并不经常见外人,顶多是徐渭茅坤沈明臣这样层次的谋士见过她,后来随乳母避祸东南的时候,也只是乳母抛头露面在外奔走,她并没有见过人,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样吧,回头龙川村我们一块去。先等郧阳那边的消息。”

第二二七章 谁坑谁?

自从许老太爷回来,本来平静的斗山街许家反而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从前的气氛,依附于本家的各家旁支都敏锐地发现了这纷争,往方老夫人那儿走动得少了,长房和二房三房的第三代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互相来往走动,就连往日成群结队一块去衣香社的次数,也一下子锐减了许多。然而,许薇在解除了禁足之后,反而倒仍然一如既往,奈何她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别人却不能不在意。

尤其是许二老爷,更是破天荒冲着这个素来宠爱的小女儿大发雷霆,但结果却让他更加气恼。因为母亲方老夫人竟是出面把人接到她那去住了!

然而,作为酿出这一场家中骚动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把许家在两淮的盐务全都交给了长子的许老太爷,却一直都是没事人似的。养花种草,走亲访友,闲来下下馆子,听听曲戏,日子过得无比逍遥。这天一大早,他本待再一次出门,可还没出二门,他就看见一个管事急匆匆朝这儿跑来。

“老太爷,松明山汪小官人求见。”

许老太爷不禁屈指算了算,最终露出了笑容:“距离我上次去拜访,整整十二天。啧啧,效率有点慢啊。快请,唔,告诉家里那些人,后花园我用了,他们管住各自那些小字辈,别给我乱闯。这些天看我不做声,一个个就全都翻天了,真以为我这老头子聋了哑了不成?”传了话出去之后,许老太爷方才笑眯眯地招手叫了一个仆妇,不紧不慢地说道,“去老太太那儿和小薇说一声,汪小官人来了。她要是想见呢,回头我把人领到老太太那儿去。”

汪孚林来过许家好几次,但大多数都是在方老夫人起居的堂屋盘桓,这会儿被人领着越走越绕,竟是进了后花园,他心里顿时有些发毛,差点和上次夜访县衙一样,认为这是许家和他不对头的人,比如许二老爷使出的什么圈套。直到看见那小小的花园中,一座草亭里坐着的赫然是须发斑白,人却精神矍铄的许老太爷,他才松了一口气,但仍是往四周围瞅了一眼,生怕又和从前一样,被那些喜好八卦的小丫头围观。

“放心,小薇没来,其他丫头们我也吩咐过不许打搅,当然,你若是喜欢,老夫也可以把人都叫来热闹热闹。”许老太爷为老不尊地挤了挤眼睛,这才好整以暇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郎未娶女未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那等假道学。”

“您老人家已经害得我够惨了,今天就放过我吧。”

对于这么一个滑溜似鬼的老人家,汪孚林很无奈地投降了。落座之后,他见有茶有点心,却没人伺候,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委实不客气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凉着,这才剥起了捧盒里的小胡桃,随即抬起头看着许老太爷说:“您说您有话,直接对我说就是了,卖那么大一个关子,害得我先是找人打听西园,打听到了又得出城赶过去,赶过去之后还得爬墙,爬墙之后还犹如转迷宫似的在里头转了老大一圈。如果不是看到正堂那块牌匾,还不知猜多久。”

“谁让你不去街头巷尾先打听?”许老太爷理直气壮地捋着那几缕长须,这才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既然已经去了,也知道了,现在如何打算?”

“许老太爷您如何打算?”

汪孚林原封不动把皮球又踢了回来,许老太爷顿时笑骂了一声狡猾,随即便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郑重其事地说道:“胡公含冤过世已将近五年,我打算回许村,向许老太公讨个人情,请朝中许翰林帮个忙说话。想当初他就是给胡公写过祭文的,定然不会拒绝。你家南明先生的态度,早就在那七首孤愤诗中显露无疑,自然也不消说。若是那位征战两广的殷部堂再说两句话,也许就会有相当的声势。”

“您的想法很好,声势也很大,但恕晚辈说一句话,声势不是大势,有时候太大了反而不太好。”汪孚林这话说得特别诚恳,因为他知道不管皇帝,还是权臣,全都喜欢操着朋党这把大刀恶心人,“胡公五周年忌日在即,他是徽州人,那么,就让徽州缙绅来出面好好操持一场集体祭拜,至于那些不在徽州的官员们,就如同从前那样,发几首诗,写一两篇祭文,效果可能会比声势浩大上书鸣不平来得好。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委屈比激愤更让人同情。更何况如今已经时过境迁,当年的首辅徐阁老已经下台了。”

想当初他不就是用委屈来博得叶县尊的同仇敌忾?

许老太爷惊愕地看着汪孚林,隔了许久之后,他方才吸了一口气,结果不幸地因为心不在焉,呛了个半死。好容易在汪孚林的帮忙顺气下,他缓过来,这才带着几分痛苦说道:“你说得对,这事声势要大,但串联那些朝中的徽州籍官宦确实风险不小,是我有些急了,单纯民间来一下,请府尊县尊等等莅临,也许反而会收到很好的效果。不愧我家老婆子称赞你脑子好使,既然如此,我就拿出老面子,四下里联络人筹备一下……”

“还请您等一下,晚辈想问一句,如今胡部堂的两个儿子,住在祖籍绩溪老宅的,似乎是次子胡松奇胡二老爷?这位风评不太好,据说这些年对胡部堂当年旧僚友的态度,也绝对谈不上热情。此次正祭势必绕不过他,甚至如果一个闹不好,他还会抢主导权,不知道许老太爷是个什么打算?”

被汪孚林这么一说,许老太爷顿时脸色微妙。胡宗宪英雄一世,可三个儿子成器的只有长子,偏偏还死得早,剩下两个别说出色了,那根本就是给老爹抹黑,尤其是那个胡松奇!要不是这样,他就亲自走一趟龙川村,然后振臂一呼,把这件事给准备完全了,不用拉上汪孚林。毕竟,他和汪道昆也好歹有些交情。于是,他假作踌躇片刻,便满脸堆笑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和之前汪孚林踢皮球有异曲同工之妙。见许老太爷如此赖皮,汪孚林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吧,龙川村那边,希望您老能够全权委托我,我到时候去跑一趟,无论我做什么,老太爷您在背后给我顶着就行了。”

“你既然肯奔走,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许老太爷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而谈成了这件事,等汪孚林表示,操办胡宗宪五周年忌日之事已经得到了汪道昆回信的支持,他这心情顿时更好了,大赞汪孚林效率绝佳,浑然忘了自己之前还埋怨人家效率有点慢。谈天说地好一会儿,他便硬拉着汪孚林去见自家老妻,谁知道出了后花园才到院子门口,他就看到二儿子正杵在门外,显然是等候已久了。

“爹……”

许二老爷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完整话,许老太爷就立刻叫道:“停。我带小友见你娘,这会儿没空听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废话。你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这会儿我和你娘都没空。”

见父亲竟是拿这种态度对自己,许二老爷瞪着许老太爷身后的汪孚林,脸色就更加不善了。等汪孚林很敷衍地对他稍稍拱手算是行礼,继而就被许老太爷给拖进了院子,他只觉得喉头又苦又涩。

汪孚林还没进堂屋,心里就已经预想到有可能会在这里见到谁,可真正跨过门槛进屋,看到方老夫人身边那个脸庞和身段显然已经清减了一大圈的少女,见她偷瞥了自己一眼便立刻垂下头去,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呢,上次他对许薇和小北,那是典型的恐吓,把事情形容得十万分严重,事实上只看程乃轩如今根本就把鬼面女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就知道,相亲成功的程家压根就不会继续追究过去的事。

他只是纯粹希望许薇和小北这两个凑在一块就有绝大杀伤力的小丫头收敛一点而已!

可这会儿他着实有些后悔那时候话说得太重,当下见过方老夫人之后,他便开口说道:“我家二娘和小妹说好些天没见到九小姐了,一直很想念,叶小姐那边也这么说,就算九小姐不去衣香社那些人太多的场合,闺中好友之间走一走散散心,总比在家憋着好。”

他这话一说完,就只见许薇一下子抬起头来,那眉眼间满满当当全都是惊喜:“这话是真的?我真的可以找她们?那好,我明天就去见明月姐姐,到时候接了二娘和小妹一块说话!”

看到孙女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彩,许老太爷和方老夫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许薇之前禁足令刚刚解除,就去汪元莞那边蹭了好几天,现在汪孚林这一说,小丫头哪里还能在家里呆得住。可是,这样鲜活的孙女,才是他们最乐意看到的,这会儿也就只是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热闹。见许薇竟是小心翼翼又问程家的事,方老夫人方才无奈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之前我那是纯粹吓唬你们的,谁知道你还当了真。”汪孚林一直都只把天真烂漫的许薇当成妹妹,可如今许家老太爷老太太似乎有这意思,许二老爷却分明不同意,而他更是觉得,许薇的所谓心动,不过是小女孩子情窦初开的那点好奇和朦胧好感而已,所以,他只能决定尽量败坏一下自己的形象,“程乃轩自己都不在乎那件事,程老爷贵人多忘事,那就更不会记在心里了。哎,我就吓唬你们的一番话,哪知道你会纠结这么多天。”

在他看来,许薇应该会恼怒地跳起来,然后气咻咻跑开;又或者当面埋怨他吓人,自己生闷气;反正绝不会是在他说完之后,还用一种自以为明白的眼神看着他。他正觉得后背心发毛,就听到这小丫头开口说:“我不是小孩子了,好坏总分得清楚,你不用颠来倒去抹黑自己。总而言之,孚林哥哥,多谢你关心我,不就是瘦了点吗?回头多吃几顿好的,我就补回来了!”

见小丫头一阵风似的出了门,汪孚林顿时揉着眉心,颇有些说不出的头疼。想到那个坑自己的爹,他省得许家这两位老人家继续打那什么主意,一五一十把父亲早年给自己订婚却又被退婚然后还不甘心的事说了,没等那两位瞠目结舌详细追问,他就带着几分悲愤行礼告退。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老爹是不是太坑人了,只能先把老爹的信拿出来当挡箭牌!反正他那老爹似乎没啥大本事,他要算计算计应该很简单!

第二二八章 秀逗的同路者

歙县方圆一百二十里,绩溪方圆二十里,最初的时候,绩溪只是歙县华阳镇,唐时方才分离出去设县。正因为如此,两地人口和占地相差悬殊。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哪怕歙县这么大的地方,农田的数量也着实不怎么样,更不要说小小的绩溪了。所以,绩溪出外行商的人和其他五县相比起来,不少反多,而且地价也相当便宜。多数出身这里的徽商,都并不愿意在本地买田置产,甚至很多人都干脆迁了出去,在江南其他土地肥沃的富庶地方安了家。

但是,要说起没多少亩好地的龙川,绩溪境内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发去龙川的路上,汪孚林带着男装打扮老马识途的小北,当然不用找人问路,可他还无巧不巧遇到了一拨同路的士人,而且这三人他还竟然是认识的,就是他和小北在西园正堂中,通过门缝看到过的那三位私祭者!

那三人走在他前面,半道上拉人一问龙川村,几个乡民立刻热情指路,过哪座山,要走哪座桥,总共多少里路,几时能到,解释得事无巨细。然而,当那三人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又多问了一句,胡梅林先生祖宅可是在那儿的时候,那指路的乡民便有些不自然。

“在是在……只不过,胡家二老爷不好说话,恐怕你们也就顶多只能在外头看看而已。”

“此次乡试之后,我们受东南其他各府县的同仁所托,因梅林先生五周年忌日渐近,所以去龙川探望梅林先生遗属,料想胡家总不至于如此不通情理。”

乡民这么说,三个士人如是回答,也没有太在意。他们都是骑的马,马术颇为娴熟。而作为同样学会骑马不久的汪孚林,他也非常赞同这种不靠人力的出行。徐霞客游记固然听上去让人神往,可考虑到某人不顾生民疾苦,靠着官员一张条子,无偿征调民夫抬他走遍名山大川,还问沿途州县要供给,这种游天下却不曾健体魄,反而疲敝民力的作为,实在不值得推崇。

所以,他便装作是在旁边无意中听到三人来意的同道中人,上去和他们攀谈搭讪。

结果,这三人当中,一人竟与他同姓,却是婺源人汪应蛟,今科举人。因自觉立刻去考进士希望不大,就抱病告免,主动放弃了明年上京参加会试。据他所说,这是和歙县人程奎学的。然而,让汪孚林更加哭笑不得的是,此人说到程奎之后,竟是忿忿不平地说:“程书霖对那汪孚林也太过推崇了,不过是今年才刚通过道试进学,岁考又侥幸吊一等榜尾的小秀才,他却口口声声说汪孚林在他之上,置我等辛辛苦苦从乡试考场中搏杀出来的举人于何地?想当初我和周兄正好人在外地,没有参加英雄宴,否则定要会会他!”

这同姓的仁兄貌似对自己有些意见啊!

汪孚林摸了摸下巴,却一点都没生气。举人嘛,自然有傲气,想当初李师爷不是也如此?而他更意外的是,一旁与这汪应蛟同行的两人中,同样来自婺源的周文,竟是反驳起了汪应蛟的话:“程书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要论读书和学问,汪孚林也许还差点火候,可人家这几个月来度过的难关,放在你我身上,倘若同是秀才生员,你能有对策?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不就是因为打算再磨砺磨砺自己,方才决定推迟参加会试?”

汪应蛟显然对友人帮别人说话很不满,当即气恼地瞪了过去,两人竟是就这样争执了起来。这时候,三人中最瘦小也是最年长,却只是生员的程任卿,方才打圆场似的劝和道:“好了好了,二位别吵了,这里还有别人呢!汪兄若是不服气,你赶明儿上歙县城中县后街汪家去要求会文就是了,那位岁考的卷子至今可还贴在府学之外,四道题目都完成得相当不错。”

“那也比不上我们乡试三场九天的辛苦!”汪应蛟硬梆梆迸出了一句话,可眼睛瞥见一旁的汪孚林和男装的小北,发现自己忘了外人,顿时有些不自在了起来,赶紧强笑问道,“这位贤弟的口音,似乎是来自歙县?”

人家都因为自己险些吵了起来,汪孚林可不想丢个重磅炸弹在他们面前,眼珠子一转便信口开河,“在下歙县西溪南人。说来也巧,和汪兄正好同姓,在下汪……北。”

小北看到这三人因为汪孚林争得不可开交,在旁边看热闹看得正有趣,听到汪孚林瞎掰是西溪南人,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听到最后一句,她顿时很悲惨地被口水呛到了。她伏在马背上咳了个昏天黑地,眼角余光瞥见汪孚林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还做了一下帮不上忙的手势,她险些都没给气死!她就不明白了,汪孚林瞎掰什么名字不好,竟是要拿着她的名字去作怪!

“原来是汪贤弟。”汪应蛟却不知道小北正在暗骂,只以为是人不小心。他冲着汪孚林拱了拱手,甚至都没意识到西溪南大多是吴姓,而一河之隔的松明山才大多是汪姓。等到汪孚林还礼不迭,他才又看向了小北,“那敢问这位贤弟是……”

小北很想不开口的,以免露出破绽,但此时此刻显然避不过去,她暗中埋怨汪孚林多事,只能有意压粗了嗓子说:“我姓胡,胡佳木。”

她只不过是按照汪孚林的起名方式,随便给自己瞎掰了个名字,可未曾想话音刚落便是一声好。却是这位有几分书呆子气的汪应蛟拊掌赞道:“佳木二字,足可见令尊当年起名时的苦心!虽说是无木不成林,可佳木者,国之栋梁……”

这一次,他还没说完,发现此人竟然扯到了小北的父亲,汪孚林不得不打断道:“汪兄,时候不早,这龙川村可是距离很不近,再不赶路恐怕会来不及!”

他的同伴显然也受不了汪应蛟的啰嗦,在一旁帮腔道:“对,现在赶路要紧,有什么话到了龙川村再说!”

汪孚林瞅了一眼小北,见她只是面色稍稍一黯,并没有生气愤怒,顿时心中一松。接下来这一路虽只是纵马小驰,可要走的路远远多过松明山到徽州府城,所以,第一次长途骑马的他自然觉得腰酸背痛。即便是午间时分,众人只是停下来,吃了一顿干粮当午饭,便继续赶路,等到龙川村,已经是傍晚,四处炊烟袅袅,西边的天空尽是红艳艳的晚霞。三人之中书生气最重的汪应蛟诗兴大发,吟诗一首,让汪孚林大为庆幸自己报了个假名。

否则万一人家拖了自己要求做诗唱和怎么办?

尽管此时太阳落山,绝对不是拜客的时节,可汪应蛟口口声声要遵从古风,拜客尽心意即可,硬拖着两个同伴前往,早知道胡家不好进的汪孚林也就和小北跟在了后头。当来到那座看上去颇为光鲜的大宅门前,小北本能地闪躲到了汪孚林背后的阴影中,而前头三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敲了门。不多时,大门依稀开了一条缝,整理好衣衫的汪应蛟就开口说道:“我等来自婺源,后面两位来自歙县,我们今天是来求见梅林先生遗属胡二老爷的。”

汪孚林只看门内应门那家伙犹如看傻子一样的表情,就知道汪应蛟绝对踢到铁板了。果然,那位门房上上下下打量了其他人一眼,这才硬梆梆地说道:“我家老爷身体欠安,不会客。”

如果是一般人,这会儿肯定就知难而退了,奈何汪应蛟绝对是死脑筋。他竟是下意识地一手死死抵住门,随即大声叫道:“胡公有靖海之功,却含屈忍辱自尽而死,如今五周年忌日将近,我等是受人之托来见二老爷商议此事的,二老爷但凡有半点孝心,怎能将我等拒之于门外?”

汪孚林简直傻眼了。这汪应蛟太不会做人了。就算真的是在乡试之后接受了别人的请托到这来,说话也得软和一些,委婉一些,哪有这样简单粗暴的?眼看着那两扇门砰地一声在汪应蛟面前关上,差点碰了人满鼻子灰,那两个同伴连一句话都没插上,他不由得斜睨了一眼旁边的小北。果然,就连一贯不按常理出牌的小丫头,这时候也露出了不忍目睹的表情,显然认为这个汪应蛟是活该。

人家都已经摆出这么鲜明的态度了,即使汪应蛟还想再争取一下,他两个同伴早就后悔透顶,哪里还会让他任性,赶紧一边一个架住了他的胳膊,死活把人给拖了走。等到离开胡家大宅老远,看看如今这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的天色,再看看后面的汪孚林和小北,最年长的程任卿这才有些尴尬地上前替汪应蛟赔礼,随即说道:“眼下被胡家拒之门外,要不,我们赶回华阳镇投宿?”

这次,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的小北没好气地说道:“这里回华阳,至少还有二十多里路。”

“那投宿村中民宅吧。”

三人之中最沉稳的周文做出了决定,汪孚林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他仍然没有主动请缨去出头,而是和小北跟在三人之后。足足转了好几家,人家却都以屋子小,又或者不敢容留陌生人拒绝了,闹得小北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喂,你为什么答应他们?之前我才说过,那边村后头有座土地庙能住人的。万一人家家里狭窄怎么办?我才不要和他们住一块!”

“别忘了你装的是第一次来。”汪孚林没好气地提醒了一句,继而低声说道,“这是送上门来的热心你爹忌日的人,当然要好好观察观察。”

足足转了七八家,方才由周文出马借宿成功。更加可喜的是,对方也姓胡,虽和胡宗宪早已出了五服,但往上算勉强也是族亲,又是龙川村的富户,听说众人都是读书人,又是为了胡宗宪的忌日而来,不但慨然借房,而且是一人一间客房!

第二二九章 夜深人静密谋时

夜深之际,吃饱喝足,听那位胡老爷说了一堆胡宗宪家中八卦,汪孚林这会儿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心里很好奇汪应蛟三人明天打算怎么做。

这三人当中,两个举人一个秀才,要说学问绝对比他好,可要说人情世故,汪应蛟惨不忍睹,周文和程任卿待人接物都还可以,但显然往日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举业上,所以真要是他们继续出面和胡宗宪次子胡松奇接洽,他觉得那说不定会酿出什么进一步激烈的“惨剧”来。他故意和这三人厮混在一起,要的是拉拢在这件事上的同盟,所以并不像平时那样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想到这里,他猛地坐起身来,决定出去找三人当中看上去比较靠谱的两个商量商量,至于是否要吐露身份,他还没完全想好,但可以见机行事。然而,就在他刚刚走到门口拉开门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往外窜去。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小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当初是说过让小北去龙川村胡家大宅吓唬吓唬胡松奇,以此看看那家伙的反应,可问题在于,现在这才刚到,至于这么急吗?

开门声显然也惊动了小北,当回头看到是他,小丫头方才松了一口气。她瞅了瞅四周,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继而就二话不说到了围墙边,也不见她如何作势,竟是轻轻巧巧翻了上去。

尽管从前就知道她会这一手,可眼下真正看到这一幕,汪孚林仍然有些目瞪口呆,等到回过神时,他立刻往其他房间瞅了一眼,见全都亮着灯,却没人出来,他心下稍安。就算恼火也没辙,人都二话不说潜入了夜色中,他难道还有高来高去的本事把人追回来?于是,他就索性到了程任卿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里头就有人开了门,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内并不只有程任卿一个,而是周文也在,只白天碰过硬钉子的汪应蛟不在。

“汪兄生性脾气刚强,今天在胡家碰了一鼻子灰,应该正关了自己在屋子里生闷气,这时候和他说话我们都得遭殃。”程任卿耸了耸肩后,这才看着汪孚林说,“汪贤弟这次来龙川,家里长辈都知道吗?要知道,梅林先生故世这么久,徽州缙绅固然有不少心存不平,但碍于朝中某些压力,不太敢公然表露出来。今年这五周年忌日是大日子,可你看看梅林先生的嫡亲儿子都这样态度,就可想而知别人的顾虑了。”

“我家长辈都在外地,家里的事我做主。”汪孚林如同这年龄其他少年一般,带着十分的满不在乎说出这句话,随即就正色说道,“孟子不是说过吗,虽千万人,吾往矣。说实话,一直在十数日之前,我还并不知道这件事,可后来经人指点,和朋友去过一次西园,见到了那块南明先生题写的东南柱石匾额,这才感同身受,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原来汪贤弟真是同道中人!”周文顿时笑了,“不瞒你说,我们三人之前也去过西园,还与另外一拨应该是祭祀的人错过了。是非自有公论,梅林先生故世这么久,总也该还他一个公道,否则岂不是叫天下能臣寒心?”

我当然知道,当初和你们错过的,就是我和小北!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里当然不会说出来。他刚刚选择了在这两个年长者面前说出自己去过西园,表现出一个诚实年少者的形象,当然是为了日后身份万一揭穿时做准备。事实上,他甚至打算事机不妙,就捅破当初和这三人在西园里头交错而过那件事。当然,这些全都是后话了。此时此刻,他听两人说起准备如何到府学以及六县县学之中发动学生,组织祭祀等等,他不禁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去联络各县乡宦缙绅?”

“汪贤弟,你到底年轻,那些老狐狸哪是那么好对付的!”程任卿摇了摇头,轻蔑地嗤笑道,“乡宦也好,缙绅也好,大多无利不起早,遇到大事就缩到后头,看到有好处就一哄而上,吃人不啃骨头。指望他们站出来为已经去世的梅林先生摇旗呐喊,简直痴心妄想!这种事,还是得靠我们读书人。”

周文见汪孚林有些错愕的样子,他虽觉得程任卿的话有些偏激,想了想却还是开口说道:“这种事,还是先在士林圈子里发起,如此比较稳妥。可是,倘若梅林先生的二公子身为人子尚且不肯操办,其他人越俎代庖虽然也可以,可终究对梅林先生身后名不利。真没想到,梅林先生何等杀伐果断的一个人,儿孙辈竟然如此胆小怕事。”

“如果不胆小,当年也不会把父亲灵柩丢在宁国府路上,然后自己去逃命了!”

随着这个声音,却是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汪应蛟。他气呼呼地站在门口,发狠似的说:“明天我们再去,要是再把我们拒之于门外,我们就遍访龙川村这些乡亲父老。今天这位胡老爷都肯免费提供食宿,想必也有的是人为梅林先生鸣不平。梅林先生又不是就胡松奇一个儿子,只不过留在龙川村的只剩下他而已。他既然胆小怕事,我们就在龙川村把声势造起来,逼他不得不站出来!有些人就是要逼的。”

汪孚林对汪应蛟的决心简直叹为观止。他还只是让小北去装神弄鬼,这位胆子倒更大,已经打算发动全民舆论攻势了!想到这会儿折腾,很可能会逼得狗急跳墙,他正打算稍稍劝解一下,却发现周文和程任卿全都在对自己打眼色,也就没贸贸然说话。果然,看到屋子里三个人全都看着自己,汪应蛟的脸色登时黑了,硬梆梆撂下一句你们若是怕事就我一人承担,随即拂袖而去。

“汪兄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当面硬顶,他说不定就能闹翻天,等明天看情况再说!”

深夜之中,龙川胡家大宅一片宁静。自从胡宗宪死后,胡松奇丢下灵柩避难好一阵子,等到风平浪静,家人已经被营救出狱后,这才现身人前,一副孝子模样张罗后事。然后,他凭着长兄已故的由头,毫不客气地占据了祖籍地的老宅。

因为胡宗宪的三子胡柏奇和他不是一个娘生的,又因为母亲王氏和妹妹那会儿已经身体不好,只能气呼呼地阖家搬去了山东青州,也就是胡宗宪和父亲的真正老家,等后来母妹过世,他干脆就和胡松奇断绝了往来。即便如此,胡松奇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当年那位绩溪知县不惜自己的前程保护了这里的关系,老宅并没有受到官兵查抄,父亲有些财产私藏的地方只有他知道,老仆又送了藏下的八百多亩地契来,他便心安理得据为己有。

可衣食固然无忧,胡家相比鼎盛时期早已远远不如了。

现如今,小北在夜色中穿梭于那似曾相识的屋宅内,只觉得处处萧索,偶尔能见到的人也都是懒散颓唐,没有半点当年胡家鼎盛时期的朝气和活力。她本来就最恨二哥胡松奇,现如今就更是憋了满肚子火。当她一路来到最深处,也就是父亲当年曾经住过的堂屋时,却发现里头还亮着灯,隐约竟有说话声。瞅见门前竟有人看守,她想了想,就悄悄翻上了围墙,趁着昏暗的夜色潜到堂屋一侧,继而小心翼翼上了房。

在这深沉的夜色中,她就犹如一只敏捷的小猫,从其中一处屋檐上倒挂下来,一跃下地,接近了后墙的窗户。这一次,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顿时清楚了。

“舒县尊的心意,还请程师爷回去替我道谢一声。家父蒙冤多年,海内虽有人大呼冤枉,可终究不能上达天听。幸而有舒县尊这样的热心人热忱相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小北顿时眉头倒竖。然而,更让她惊怒的,是胡松奇提到的那个人——舒县尊?现任绩溪县令舒邦儒,不就是自家老爷最痛恨的前府衙推官吗?胡松奇竟然和舒邦儒搅和在了一块,要是让老爷知道,一定会气得发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干脆悄然落地,然后猫着腰躲在窗下,试图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

“二老爷能够这么说,县尊知道,一定会欣慰的。只不过,我听说今天有几个读书人找上了门来,也同样是为了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

“咳……不过是些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开口便是狂傲不知轻重,他们懂得什么!干晾他们一阵子,人也就回去了。此等大事,有舒县尊出头,哪里用得着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众望所归,操办胡部堂忌日这才有意义。”和胡松奇说话的人顿了一顿,这才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不过,胡二老爷知道,谁人真正能助你,谁人只是嘴上说说,那就好。”

小北凝神细听,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继而胡松奇就叫人来,带着那位程师爷去歇息了。她想了想,却并没有立刻去探听舒邦儒那个特使的底细,而是继续猫在原地。果然,屋子里须臾又传来了说话声。

“老爷,这位舒县尊分明是因为在府城中不受段府尊待见,这才被发配到绩溪的,如今他身边区区一个师爷怎敢在老爷面前如此摆架子?”

“哼,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想当初何东序是如何对胡家的,你难道忘了?舒邦儒总归是两榜进士,如今又为一县之主,段朝宗这个徽州知府快任满了,说不定下任换了个人来,他就有得人青眼的机会。而且,之前下午他来的时候说什么话,你也听到了,那个姓程的用什么来要挟我!”仿佛是重重一拍桌子后,胡松奇就长叹一口气说道,“谁让有心为爹翻案的,都是那些嘴上没毛的书生?这年头最没用的就是书生!”

窗外,小北轻轻哼了一声,对胡松奇的话大不以为然。书生怎么了?书生里头既有老爷这样嘴上不牢靠,做人却很有原则的;也有李师爷和方先生柯先生这样学问扎实,做人又有风骨的;也有汪孚林这样智计百出,一个不留神就算计得你灰头土脸的!她想了想,眼睛突然眨了眨。

我今天晚上本来没打算装神弄鬼,可今天非吓吓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