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零章 装神弄鬼

让心腹管家出去,派人好好看着那位舒县尊派来的程师爷,胡松奇独自坐在屋子里,使劲按着已经多了好几条深深横纹的眉心。

当初因为父亲的功勋,他曾经恩封锦衣卫千户,和立有战功的长兄平齐,可他们一家谁都没继承胡宗宪能文能武的本事,没有一个人能趟过科场那一关,所以三个儿子中一个都没考上举人。而现在,这种趋势在他的两个儿子身上也得到了深刻体现,那两个哪怕他天天拿鞭子抽,也没看出多少读书的资质来,而且个性怯懦而又无能,他每次看着都一肚子气。若不是如此,他用得着看舒邦儒的脸色?

此时此刻,他分毫没有反省自己当初在危难之际只顾得上自己,而后又和三弟胡柏奇争家产,以至于兄弟离心离德,乡民更是暗中鄙薄。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顺了,只觉得父亲当初实在是死得太不值了。如果能够咬牙在天牢里再挺上一阵子,说不定就会有转机,他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子。

就在这时候,胡松奇依稀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本以为是哪个下人胆大妄为不经通报进来,可四下里看看,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等到他的目光落在窗户上时,这才猛地瞳孔一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明明应该是一片漆黑的窗外,此时此刻却仿佛有火苗在跳动,映照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须臾,就有一只手压在了窗楞上。最关键的是,那只手看上去很小,有些婴儿肥,仿佛玩耍一般在窗户纸上捅来捅去,不消一会儿就把窗户纸捅出了一个个洞!他几乎可以确信,自家绝对没有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心里顿时冒出了一股凉气。

就当他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想要大声叫人的时候,他猛地听到了一声轻笑。可就是这样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小女孩笑声,却让他浑身汗毛根都快要竖了起来。

不可能的……他那两个父亲很宠爱的妹妹,一个羞愤不已一病不起死了,另一个翻墙跑了之后不见踪影,也肯定早就死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叫道:“来人,快来人!去后头看看,是谁装神弄鬼!”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你会有报应的!”

这阴恻恻的声音传入屋子里,虽说胡松奇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家人们往后院跑去,他却连一丝一毫的安全感都没有。尤其是当一个丫头匆匆冲入他的屋子,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时,他更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紧跟着又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老爷,后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在院子中央烧着一堆火。”

见胡松奇脸色惨白,那丫头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那堆火旁边倒是有脚印,可脚印浅浅的,瞧上去仿佛是孩子的脚印。”

这一次,胡松奇几乎没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怒声咆哮道:“定是有人装神弄鬼,给我去查,仔细查!”

家里的世仆当中也有年纪小的,说不定是谁受人挑唆,故意演这一出来吓他!这一刻,胡松奇压根没去想,人能够神乎其神地在后院消失无踪,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胡家后院的鸡飞狗跳,自然也影响到了前院客房中的那位程相公。他叫了贴身小厮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人却被胡家下人礼貌地请了回来,道是只不过后院砸坏了东西,小小骚乱不用在意。可对于曾经身为资深讼棍,一度过街老鼠东躲西藏,如今终于抓住了绩溪县令舒邦儒这根救命稻草的程文烈来说,他哪会相信这种见鬼的话。今天那几个读书人来访后,他多了个心眼,派了个小厮去窥探动静,结果人回来报说,在其中看到过很像是汪孚林的少年书生。

他现在差点就快得恐汪症了,要知道,他这辈子并不是没输过官司,可要说败得最惨的,唯独是在汪孚林那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小秀才手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眼下说是舒邦儒的人,其实……

他对舒邦儒送给自己的那个小厮沉声说道:“得给舒县尊送个信,如若汪孚林也来了,此事就得加快动作,否则只凭汪道昆和胡宗宪当年的交情,那如意算盘就要完了!”

夜幕之中,装神弄鬼之后心头舒畅的小北悄然翻进了自己借宿的地方,轻手轻脚摸到了自己的屋子。她小心翼翼推门进去,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显然应该没人来过,她不禁心头大定。当下她也不去点灯,凭着之前的记忆往床的方向走去。可还没走到那张印象中颇为松软的床前,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胡家好玩吗?”

小北险些没吓得跳起来。她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见那张椅子上确实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声音又分明是汪孚林,她方才恼火了起来,蹬蹬蹬上前就低声问道:“半夜三更的,很吓人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刚刚被你一吓叫出声怎么办?”

“如果你是那种听到点动静就大呼小叫的千金闺秀,就不会大晚上地跑出去了。”汪孚林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这才无奈地提醒道,“晚上我去见了那边三个人,人家还问你,我说你骑马劳累先睡了,幸好人家没过来敲门,否则发现门虚掩着人却不见,我怎么解释?说吧,到胡家都干了什么?”

虽说早就知道汪孚林牙尖嘴利,此刻小北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她也知道自己很心急。可是,上一次来龙川,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如今眼看父亲也许能够洗刷名声,她怎能不去探一探胡松奇的反应?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才故意问道:“你猜猜今晚我除了我那位二哥之外,还见到了谁?”

汪孚林对于这猜猜是谁的游戏,倒没有什么抗拒。要知道,今天碰到汪应蛟三人就已经是意外,这会儿胡家还有别人,这就更意外了。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胡松奇闭门谢客,就连寻常路人都知道,足可见这躲事的名声有多大,他见的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是不是有人承诺,替胡部堂翻案?”

小北顿时觉得老大没意思:“这都能被你猜到。”

得到肯定,汪孚林顿时更来了精神:“而且你用这样的口气问我,显然这个人应该是我们认识的,又或者是熟悉的。绩溪从官场到士林,我大多数人全都不熟,但唯一有一个人却是打过好几次交道,相比他对我也是刻骨铭心。舒邦儒……不对,他这个县令和叶县尊一样,不可能随随便便离开县城,不是他本人,应该是他的特使,我应该没猜错吧?”

“你真是太贼了!”小北心里服气,嘴上却不饶人地说,“来的是他的师爷,你能猜到是谁?”

“哦,舒县尊连师爷都有了?”汪孚林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最终把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他之前在府衙是当推官,身边并没有师爷,现在到绩溪上任却多了这么一个人,应该是后来收的。本地人又或者外乡人全都有可能,我猜不出来。”

“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也有猜不出来的时候!”小北这才笑开了,可当汪孚林追问是谁时,她张了张嘴,想到自己只记得在胡家装神弄鬼,忘记跟去客房追根究底,顿时有些心虚,“反正我听到我那二哥叫他程师爷,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听口音似乎不是绩溪,也不是歙县的。”

尽管只有单单姓程,不是绩溪又或者歙县人这仅仅两个线索,但汪孚林却忍不住生出了一个猜测。不会是当初左右逢源,被赵思成供出来后立刻跑得没踪没影的那个程文烈吧?很有可能,作为资深讼棍,和当初主管刑名的舒邦儒很熟悉,而且事后两人一个成了边缘人物,一个被人喊打喊杀,抱团到了一块去,这就说得通了。而舒邦儒的打算,不用小北说,他也能够猜到,他不得不承认,这位曾经的舒推官还是很有奋力一搏的勇气。

“好了,大晚上的你走一趟也辛苦了,早点睡,明天说不定还有的是麻烦。”

见汪孚林站起身往外走,小北突然鬼使神差地问道:“喂,你就不问我到胡家还做了什么?”

此话一出,汪孚林顿时脚下一顿。他愕然转身,随即快步走到小北面前,好半晌才用非常不平静的语气低声问道:“你是把胡家房子点了,还是冒充你家老爷子显灵?”

他实在没法子平静,这小丫头在打听到那么重要的情报之后,竟然还有心思在胡家装神弄鬼?

“那是我家的房子,那是我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小北恼火地反击了回去,这才气咻咻地说,“我就在后院中央点了一堆火,然后用缩骨术装鬼吓了我二哥!”

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汪孚林这才觉得,带这丫头出来实在是要冒太大的风险!他抚胸长吸一口气,这才警告道:“接下来别胡闹。事情恐怕会有变,你可别忘了自己答应过,一切听我的!”

第二三一章 吵架你们不如我

昨天晚上这么折腾了一出,大清早汪孚林被外头动静惊醒的时候,只觉得睡眼惺忪,脑袋发胀。他从来都不是挑床的人,可这次却睡得一点都不好。最最莫名其妙的是,梦里还朦朦胧胧出现了自己那个从来没见过——见面都可能认不出来的“亲爹”!小北至少嘴里说恨父亲,心里还是对人极其崇敬亲近,可他却不一样,家里姐妹三个是这大半年来培养的感情,可和那位爹连培养感情的机会都还没有,就被人坑了。

将来到底怎么相处,他到现在都还觉得有些头疼!对了,他还忘了有个同样未曾谋面的娘!

带着这些体悟,汪孚林洗漱过后用早饭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些精神不振。等众人再度碰面时,见汪应蛟一副气势汹汹,还打算杀上胡家去继续死缠烂打的样子,他这才打起了精神来。如果昨天晚上小北没说绩溪县令舒邦儒已经派了人来和胡松奇接触,那么他倒是乐意稍稍看点热闹,可现在就不能这么莽撞了。别看汪应蛟好歹是个举人,但比起人家本管县令来,只要挑理,绝对能驳得其站不住脚。

然而,他还没开口说话,昨夜收留他们几个的胡老爷就匆匆赶了过来。龙川村虽说比不上名人和进士连续不断的许村,可整个明朝也出了四个进士,秀才举人那就更不用说了,要说底气,较之突然新贵的松明山汪氏却还要强很多。就比如胡老爷自家就有一个儿子是秀才,正在浙江某知名书院求学。所以,他对几位读书人都很客气,但这会儿的脸色却有几分凝重。

“各位是为了胡部堂五周年忌日来的,我本来打算今天陪着你们一块去胡部堂家老宅,可昨天晚上那里出了点事,据说是那边后院失火……”

汪孚林强忍住没去看小北什么表情,讶异地插嘴道:“失火?莫非是烧了房子?”

“具体情形我不太清楚,只是今天胡家上下很紧张,到处问村里可有生人。那管家来时,我想着各位都是读书人,再说投宿之后就不曾出过门,就这样回答的他们。可他说话实在是无稽,竟要带你们回去见胡二老爷说清楚,我也恼了,他们把客人拒之门外,我却当成座上嘉宾,现如今他们却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家中失火怪在别人头上,这叫什么道理?我让那管家回去,要么让胡二老爷亲自来,否则就别纠缠我家的客人!”

胡松奇竟然这样兴师动众!

小北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对昨晚的冲动有些后悔。至于汪应蛟等人,却是对面前这位胡老爷的仗义大为感激,谢了又谢的同时,对胡松奇更平添三分鄙视和恼怒。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再次开口问道:“胡老爷,那位管家来问的时候,是问我等来历形貌,还是问别的什么?”

“这才是最滑稽的,他竟然问你们当中可有八九岁的孩子!”胡老爷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没有,人竟然还敢怀疑不信!哼,他以为他是胡部堂的儿子,自以为了不得,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这些年外头人是怎么戳他脊梁骨的!身为人子却丢下父亲灵柩跑路,两个儿子没一个培养成器,为了避祸,连胡部堂当初那些幕僚亲朋也都不再往来,昨天更把你们拒之门外,这都什么人啊!”

小北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只听耳畔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一会儿胡二老爷若是真的亲自过来,还请汪兄和程兄周兄能够答应我一件事,由我出面去会一会他。学问,我不如你们,吵架,你们加在一块也不如我。”

她大吃一惊侧头看去,见汪孚林一本正经,分明不是在开玩笑,她顿时面色微妙。难不成,今天汪孚林又打算拿出最强战斗力来?

至于汪应蛟等三人,他们一路上就只觉得汪孚林虽说年纪小,但说话谈吐都很有一套,更难得的是见识广博,可谁都没料到他竟然会在这时候冲在最前头。最后,还是程任卿一锤定音道:“汪贤弟既然这么说,那一会儿若是人来,就交给你了!”

昨夜来拜访的那几位读书人竟是投宿在了同村胡老爷家,得知这个消息,被那诡异的动静一闹,一整个晚上没合眼的胡松奇登时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能证明是那几个读书人捣的鬼,他的心魔也就能去掉了!所以,当管家回报,在胡老爷那儿碰了满鼻子灰之后,他想都不想就立刻发狠打算赶过去。可他刚走到自家二门口,就看见那位程师爷笑吟吟站在了自己面前。

“二老爷,听说昨夜后院失火了?”

“程师爷是哪听说的?”胡松奇用凶狠的目光扫了一眼左右,一个个随从小厮全都拼命摇头。

“二老爷不用错怪了人,是早起我让人去村里转了一圈,发现你家管家带着人挨家挨户说是自家后院失火,问是否有生人出没,这才觉得奇怪,回来报了给我。”说到这里,程文烈就似笑非笑地说道,“看二老爷这样子,难不成是有什么线索了?”

昨天下午程文烈来了之后,这一番软硬兼施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了晚上,胡松奇早就知道此人难缠,此时此刻虽知道对方此问不怀好意,立刻想到昨夜那诡异的景象,他只觉得犹如芒刺在背,一时间竟也顾不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昨天那几个来访的读书人,竟是全都没走,寄宿在同村一家大户家里。那人在村里颇有些声望,我得亲自过去问个清楚。程师爷如若感兴趣,不妨和我同来如何?”

若是别的书生,程文烈肯定会一口答应,但一想到要面对面和汪孚林打交道,他这个上了六县乡宦黑名单的师爷,却是不敢轻易露面。他赶紧打了个哈哈,笑容可掬地说:“这是二老爷你的家事,又或者说是龙川村的内务,我虽是舒县尊身边的人,却也不好越俎代庖。我还得立刻赶回城里去和舒县尊通个气,这件事就不出面了,还请二老爷放宽心,见怪不怪,其怪自坏,告辞了。”

胡松奇本来还想着程文烈故意在这里堵住自己,兴许是为了给自己撑腰,顺便敲打一下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然而,程文烈竟是抽身要走,他难免有些措手不及。可该谈的该表态的,昨天晚上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他也实在找不出留客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师爷扬长而去。等人一走,他便气咻咻地哼了一声,继而看着身旁的管家道:“不管他了,先去看看那几个读书人究竟什么来历!”

尽管胡老爷在之前那个管家面前相当硬气,但是,当胡松奇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还是稍有几分惧意。要知道,胡宗宪当年权握一方的时候,胡松奇身为其子,获封锦衣卫千户,见过大世面,这些年固然不出门,可此时盛气来临,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凌人气势。

“族兄收留客人,论理我自然不应该管,可昨夜我家后宅有可疑人出没,而且险些失火,全村只有你这里容留了生人,我家管事得知之后,想要把人接到家中,好好问一问,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若是有身份来历不明的可疑人在我龙川村兴风作浪,本就应该立时三刻揪出来!族兄却一再阻拦,莫非是认为我胡松奇可欺不成?”

胡老爷气势被夺,这时候竟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正当他咬了咬牙,打算先把主动权夺回来的时候,他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胡二老爷觉得胡老先生不交人,就是当你可欺,你怎么不想一想,昨日黄昏,我等骑马赶了一百多里路到龙川村,担负着众多士人的请托,找你商量胡部堂五周年忌日的事,你家却将人拒之门外,不顾天已将黑,我等无处可宿,这难道不是欺人太甚?”

胡松奇没想到胡老爷说不出话,却有其他人挺身而出,登时面色大变。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个从胡老爷身后走上来的人,见其不过十四五岁光景,青色直裰,眉清目秀,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少年,他顿时讥嘲道:“长者说话,哪有你这小字辈插嘴的份?”

“敦厚可敬,此曰长者。仁义孝悌,此曰长者。乐善好施,此曰长者。学贯古今,此曰长者。急公好义,此曰长者。至于其他的,则有老而不死谓之贼也。敢问胡二老爷,你和我又非同族,又非同姓,论长辈交情,你顶多不过比我痴长几岁,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昨天到自家敲门被拒的那几个人,胡松奇还特意召来门房问过,得知都是二三十岁光景,所以刚刚看到汪孚林出头,他本能地认为必定是那几个读书人中资历最浅最不起眼的,这才端着架子怒斥,谁曾想紧随而来的这番话差点没把他给噎死!他甚至没注意到长辈交情这四个字,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怒气。他愤怒地瞪了一眼胡老爷,脸色阴沉地说:“这就是族兄你的客人?只会逞口舌之利的刁滑小人!”

刚刚被胡松奇来势汹汹所慑,竟是落了下风,这会儿胡老爷虽说觉得汪孚林刻薄了一些,却硬梆梆地说道:“我只知道,人家远道而来,既然有人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却不能坐视不理,让人觉得龙川胡氏没有待客的礼数!”

胡松奇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蓄意营造出来的氛围,这就算是全都泡汤了。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正打算重振旗鼓,却不曾想又被汪孚林抢在了前头。

“胡家自己后院失火,却来村中问生人出没,本来就没有任何道理。偌大一座宅院,又不是只住了主人一家,还有下人,有家丁,有护院,晚上值守巡逻,小心火烛,提防窃盗,这都是根本就不用说的,出了事情不整顿内务,却大张旗鼓想要把这赃栽到生人头上,简直是闻所未闻!只可怜胡部堂英明一世,名震东南,后人竟是如此不辨是非,荒谬糊涂!”

第二三二章 激怒和追兵

一帘之隔的屋子里,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三人听到外头这番针锋相对的话,彼此不由得面面相觑。尤其是汪应蛟,此时竟是喃喃自语道:“原来,不一样的人说话,力度还能有这样的差别,汪贤弟这番话也是句句带刺,我得学学这吵架的本事。”

作为昨晚胡家那场骚乱的始作俑者,小北本来大为心虚,可看到屋子里这三个书生如此光景,汪应蛟竟然还觉得可以学学吵架,她差点没笑出声来。此时此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二哥胡松奇,心里又解气又痛快。这么多年了,胡松奇一直脸皮极厚地占据着胡家祖宅,以父亲的嫡支而自居,旁人纵使众说纷纭,可总要体谅一下他是胡宗宪的儿子,谁会这么毫不留情当面发难?

胡松奇也已经气得发抖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几乎要按捺不住一拳往汪孚林的脸上砸去。这时候,一旁的真正主人胡老爷总算如梦初醒,一面咂舌于这个众人当中原本绝不起眼的少年郎战斗力这么强,一面又有些担心胡松奇被真正惹恼之后会有不好的后果。于是,他只能在旁边劝和道:“汪小官人,你等既然是专程为了胡部堂五周年忌日之事来龙川村的,又何必执著于口舌之争?”

这时候,胡松奇终于反应了过来,当下怒声说道:“什么为了我爹的忌日而来,分明是辱我胡家……”

“究竟是谁辱胡家太甚!”汪孚林冲着胡老爷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他当和事老的努力,却寸步不让地顶道,“胡部堂死讯传来之后,沈明臣沈先生亲自来绩溪哭悼,写孤愤集,又请南明先生作序;徐文长徐先生茅坤茅先生以及其他昔日幕宾各处奔走,为他正名;徽州众多士绅曾经有过各种祭文;而尊驾身为人子,又做了什么?若非当初督学南直隶的耿大宗师,只怕胡部堂灵柩,不知道要在宁国府路边草屋停放多久!”

尽管胡松奇当初这行径传之甚广,但打人不打脸,人家顶多在背后指指点点,有谁会当面拿出这话来指责胡松奇?在胡老爷那犹如见了鬼的目光之中,胡松奇嘴唇哆嗦,面皮紫涨,最终完全忘记了今天来此的初衷,竟是大喝一声咆哮道:“欺人太甚,老夫和你拼了!”

汪孚林深知胡松奇当初恩荫锦衣卫千户,并不是因为武艺,而是因为胡宗宪的功劳,所以此刻见人突然一拳挥来,他打定主意吃小亏占大便宜,竟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准备硬挨了这一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让这个胡宗宪的嫡亲儿子没办法给他的计划增加任何掣肘,反而不得不听他的!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异口同声的怒叱。

“住手!”

随着这声音,汪应蛟三人已经闯了出来。至于第一个叫出声的小北,反而被他们给挤到了后头。眼见胡松奇那一拳收势不及,打在了汪孚林肩膀上,而人踉跄后退两步,面上满是讥嘲,程任卿和周文赶紧上前去搀扶了他,而汪应蛟则是挡在了汪孚林身前,大喝了一声。

“一言不合就挥拳打人,胡松奇,你真是好大的威风!汪贤弟刚刚哪里有半点说错,胡部堂有你这等儿子,方才是奇耻大辱!”

胡松奇听到这话,见一旁的胡老爷脸色铁青,又发现出来的几个读书人全都义愤填膺,他顿时意识到昨夜受到的刺激太大,今天这才会被轻而易举地激怒。纵使刚刚这个小少年话说得再过分,有他挥拳这个动作在先,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而更让他心情如坠深渊的是,汪孚林一手扶着肩膀,绕过汪应蛟上来,却是淡淡地说道:“二老爷之前把我等拒之门外,家中稍有变故就跑来兴师问罪,想来不过是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等只是小人物。没错,我等之中只有汪兄周兄是举人,其余不过只是区区秀才,但在徽州府勉强还能说得上一两句话!今日领教了二老爷的为人,日后我等自然会转告各地为胡部堂抱不平的忠义之士,这绩溪龙川胡家祖宅不来也罢!另外,不劳二老爷操心,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我等就算竭尽全力奔前走后,也一定会在府城大总督坊前操办一场风风光光的集体祭拜!”

说到这里,他便冲着瞠目结舌的胡老爷一拱手道:“一夜借宿之恩,为我等说话之德,不敢稍忘,等到时候事情有眉目的时候,我等一定会亲自邀约胡老爷前去,龙川胡氏能有胡老爷这样急公好义之人,我等自然会向天下人好好宣扬!告辞了!”

汪应蛟只觉得汪孚林这话说得漂亮极了,当下也学着对胡老爷表示感谢,至于对胡松奇,他只是哼了一声。程任卿和周文则是觉得今天这一出又好气又好笑,可汪孚林的提法,以及这会儿离去也正合了他们的心意,少不得礼貌地向胡老爷告辞。刚刚被汪孚林巧妙归到秀才之中的小北,则是竭力让自己不去看胡松奇一眼,粗着嗓子对胡老爷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跟在了众人之后。

直到人全都走了许久,胡松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看到胡老爷嫌恶地看着自己,又想到汪孚林撂下的话,他只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不过一夜之间,事情就陡然急转直下,他招谁惹谁了?他从前就对那些所谓的忠义之士很反感,认为这些家伙不过为了自己求名,根本无助于改变父亲身后蒙冤,根本无助于改变家中处境,可这次之所以如此态度冷硬,却是因为程师爷转达了那位舒县尊的意思。

那就是这事情全都交给舒县尊来办,该联络什么人舒县尊亲自操刀,他想到对方既是县官,又是现管,再加上揪住了胡家此前那些年因为历任绩溪县令照拂而始终没交的那些夏税秋粮,所以他不想节外生枝,有意吩咐了门上拒绝那些拿着各种理由来拜会的人。

再加上昨天晚上那诡异的事情,他没细想,所以压根没想到今天这几个竟都是有功名的,其中还有两个举人!要知道,既然考中了举人,异日选官之后,混得好就能成为乡宦,在徽州府赢得一定的话语权,他不该随便得罪人的!得去追,得想办法去把人追回来,否则他的名声就不要了!

好好的一趟探访龙川村,却演变成了现在的结局,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策马出了龙川村后,全都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小北则是频频后望这座自己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的古村,心中颇有些遗憾。因为,她这次还没有来得及拜祭过父亲的坟茔。除此之外,也许这一辈子,她都没有踏进祠堂的可能性了。想到印象中那个刚毅和父亲有些类似,却没有留下子嗣的长兄,她忍不住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如果长兄还在,家里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光景?

汪应蛟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汪贤弟,你刚刚对那胡松奇说的话是真的?真打算咱们牵头去操办这次忌日?虽说把那胡松奇撇开,是挺痛快的,问题是我和周贤弟虽说是举人,但人微言轻,就算那些缙绅大户嘴上说得好听,可未必会买我们的帐啊。”

“各位,刚刚那胡松奇被我骂得昏了头,这才有此丑态,等他回过神来,就不会这么轻易放我们走了。我想征求一下三位兄台的意见,眼下是快马加鞭直接赶回府城,还是慢慢走,等着人追上来?”

汪应蛟之前只觉得汪孚林会吵架,程任卿和周文此刻却察觉到,汪孚林仿佛是故意激怒胡松奇。所以,抢在汪应蛟说出一个不靠谱的回答之前,周文就开口说道:“想来这件事有胡老爷在场,胡松奇怎也不至于再对我们来硬的。只要他肯讲道理,我们也未尝不可和他讲道理。毕竟,操办忌日的事若是没有胡家子嗣,也实在是太辱没梅林先生了。”

程任卿言简意赅地点头附和道:“我们策马慢行,就当给胡松奇一个机会。”

两个同伴都首肯了,汪应蛟纵使有些不得劲,最终还是没有反对到底。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对小北比划了一个v字手势。至于小北是否明白,他倒无所谓。他这么大老远跑一次龙川村,当然不止是为了赚这三个同路者,也不是打算羞辱胡松奇一番算完,但汪应蛟之前碰了钉子,他这个同行者当然得让人主动找来,那才算是拿到了主动权!

当然,胡松奇挨骂也活该,谁让他就是小北的混账二哥?

当他这一行五人离开龙川村还没到一里地时,就只听后头马蹄滚滚,却是十几骑人飞也似地疾驰了过来。回首的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看到那马蹄奔腾的声势,想到当初胡宗宪在东南的绝大名声,不由得全都生出了几分戒心惧意。

倘若是昔日胡家亲兵,会不会因为胡松奇一声令下而对他们不利?

这种猜测在来人把他们团团围住之后,胡松奇出现时,达到了最高点!

第二三三章 直接赚进城

汪应蛟有些书呆,周文和程任卿也都有些书生气,此时此刻面对十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团团围住时,他们生出的最大念头就是,刚刚不应该托大,应该选择尽快离开此地,而不是这会儿置身于险境。这要是胡松奇受不住气,要把他们扣下,或者干脆来更狠的一招,那怎么办?每个人都只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巨石,尤其是在胡松奇那阴恻恻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射过来的时候,他们之前那股气势全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胡松奇阴冷地扫视着这些噤若寒蝉的读书人,只觉得自己憋气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然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那个之前牙尖嘴利,损得自己几乎吐血的小秀才,此时此刻抱手而立,脸色轻松,竟是丝毫无惧于这十几人的包围!他本想趁这个机会夺回主动权,顺便给这些家伙一个教训,这会儿登时心底惊疑了起来。他尽力没在脸上露出半分端倪,就这么默然不说话,想要压到这些人当中有人忍不住服软。

这一次,还是汪孚林先开口:“看这情形,胡二老爷是想强留客?只听说下雨天留客天,却没听说过宾主不和,主人还带着大队人马来,想要强留宾客的。哦,我这话说得还不太确切,胡二老爷自始至终就没拿我们当成客人,又何来留客之说?”

“哼,光会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胡松奇登时大怒,心中杀机一闪而逝。可毕竟事情还牵涉到他那个在龙川村很有名望的族兄,他不可能真的做得太过分。所以,在故作轻蔑不屑地扫了一眼众人后,他就淡淡地说道,“念在刚刚诸位提到先父忌日之事,我不妨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先父之事,我自有主张,绩溪县令舒县尊也已经答应帮忙张罗,不用尔等越俎代庖。不要以为,考了一个举人之后就得意忘形,区区秀才就更不用说了!”

“就算区区秀才,也是一刀一枪凭自己的真本事考出来的,更不要说举人,等胡家下一代有人名正言顺考出一个举人来,胡二老爷再说此话不迟!”汪孚林顿了一顿之后,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舒县尊身为绩溪县令,张罗此事当然分所应当,但此次梅林先生五周年忌日,若只在区区绩溪一地,岂不是声势太弱了?当然要禀告段府尊,和六县缙绅之力,好好办上一场,这才对得起胡部堂在天之灵!”

“好大的口气!”胡松奇嗤笑一声,根本就不相信汪孚林的话,“就凭你区区一个小秀才。”

“没错,就凭我区区一个小秀才。”汪孚林看着汪应蛟等三人,微微颔首后,又笑了笑,“就凭我是松明山汪孚林。”

竟然是汪灾星!程任卿和汪应蛟不约而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这汪灾星这次挑上龙川胡家了?这真是对手一步步升级啊!等等,他说的是六县联合祭拜,是真的还是假的?

竟然是汪财神!这是周文的第一反应。怪不得之前那么能说,三两下就把胡松奇给激怒了。

而对于胡松奇来说,这就好比本以为面前是个随你揉搓的小人物,可现在这小人物身后却隐隐露出了几尊他根本动不得的神佛!松明山汪氏最初不过是徽州府新贵,汪道昆赋闲罢官后,声势也有所下跌,可现在汪道昆起复郧阳巡抚。汪道昆又曾经是父亲治下的官员,与父亲算是交情不错,这样一个正当红的巡抚他已经惹不起了。更何况,赏识汪孚林的据说不止是歙县令叶钧耀,还有徽州知府段朝宗?

想当初害得胡家险些灭顶之灾的,不就是徽州知府何东序?

他刚刚追上来还好只是言语讥刺,要真的进一步威吓,那就是自讨苦吃了……可他之前还打了人一拳!

胡松奇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汪孚林不过十四岁,现如今也只是区区小秀才,可一想到连竦川汪氏都被汪孚林给整得那么惨,自己的父亲胡宗宪都还没有平反,他登时又维持不住那高人一等的脸色。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没想到是汪小官人……之前是我冒昧,自从先父过去之后,我就一直心志迷乱,常常言行举止自己都无法控制。”

小北尽量把自己的身体掩藏在众人身后,此刻听到胡松奇竟然吐出了这样的解释,她撇了撇嘴,心底要多鄙视有多鄙视。心志迷乱,这是想为之前的举动开脱?简直是笑话,父亲英雄一世,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她强自按捺现身讥嘲的冲动,只是轻哼了一声。

见汪孚林不说话,汪应蛟三人则是用明显带着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想到舒邦儒之前上任绩溪县令,那还是因为在府衙中不受待见,在权力斗争中败在了汪孚林身后那位叶县尊手上,于是被段府尊给发配下来的,权衡利弊,胡松奇索性发狠把舒邦儒给丢在了一边,进一步放下身段。

“其实,我刚刚也说了,把各位拒之于门外,并非我的意思,而是舒县尊派来的那位程师爷转达的。舒县尊想要利用先父五周年忌日之事造声势求名,我身为其本管之民,无官无权,又何来抗争之能?先前那些言语冲动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多多见谅才是。”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开口说道:“胡二老爷既然这么说,先前的事,倒不是不能一笔勾销。只不过,如今距离十一月初三已经时日无多了,胡二老爷何妨与我等进城一趟,会一会那些热心此事的缙绅?”

汪孚林这般直截了当,汪应蛟三人顿时为之侧目,胡松奇更是一下子愣住了。判断汪孚林并不是开玩笑,而且赫然一府六县一块操办,也比舒邦儒承诺他的更有吸引力,他便顾不上之前那些恩怨了,当机立断地重重一点头道:“既然汪小官人如此热心,那好,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跟你去府城一趟!”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来以为自己昨天晚上冲动闯祸的小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以为汪孚林之前说的,等胡松奇追上来之后,摆摆架子之后,就让胡松奇服软,然后把这件事的主动权给捏在手心里,不让她这位二哥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她压根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直接把人赚到城里去,来个绝户计,要是那位想以此邀名的舒县尊回头知道,非得气疯了不可!这简直是断了人家借此求名的路子!

汪应蛟看看程任卿和周文,见他们两个也都在看自己,他只觉得这趟来龙川村实在是太大起大落了。想到自己之前还在路上大说汪孚林如何如何,终于醒悟过来的他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直接埋了!可汪孚林在胡松奇一口答应,又遣散了刚刚那些家丁,赔笑让他们稍等,自己紧赶着回家去稍稍准备之后,来到他们面前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在马背上抱拳深深一躬身。

“之前我对三位捏造了一个假名,还请见谅。实在是因为那时候听到汪兄似乎对我有些误会……”汪孚林稍稍一顿,也不等尴尬的汪应蛟解释什么,他便诚恳地说道,“我这学问文章,自然不能和三位仁兄相比,书霖兄肯定是在外头大说了一通有些过分的好话。但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读书我不如各位,吵架我却肯定胜过各位。其实,我之前在路上遇到各位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人,当初在西园,三位的祭文,着实情真意切,让人心折。”

尴尬归尴尬,但汪应蛟心里当然更多的是生气,可这会儿听到汪孚林这么说,尤其是得知当初在西园之中另一拨私祭者中竟然就有眼前这个小秀才,他顿时郁闷纠结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种他乡见故知……这词虽说不太确切,但汪应蛟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感觉的。

至于程任卿和周文,对于汪孚林之前隐瞒名字,他们就更谈不上怨言了。那会儿汪应蛟口口声声在那说人家坏话,汪孚林既然同路,报了姓名的结果,必定是当时不知道闹出什么来,毕竟汪应蛟就那么个牛脾气。于是,那会儿争执的时候就站在汪孚林一边的周文就开玩笑道:“汪贤弟你可别忘了我替你说话的好处,都说你是财神,来日有什么好事,带挈我一个,让我那三五十两积蓄能够钱生钱,日后上京赶考也不至于京城大居不易,然后穷得住大街。”

“那敢情好,只要周兄信得过我就行。”

程任卿却没有参与众人的说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汪孚林身后的小北,总觉得这个与汪孚林年纪相仿的小少年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尤其是当不多时胡松奇带着几个随从再次赶回来,小北又往汪孚林身后一闪,竟仿佛是不想和人照面的时候,他就更加狐疑了。

尽管府城之地,无论汪应蛟程任卿和周文,还是胡松奇,全都并不陌生,可是,当他们紧赶慢赶回城,跟着汪孚林沿那条坡度很大的斗山街,来到了许家大宅之前的时候,全都大为意外,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以斗山街许家在徽州一府六县的威望,要组织这一次活动,那真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对于许家人来说,汪孚林来访不稀奇,可带着来自婺源的两个举人一个生员,外加胡宗宪次子胡松奇亲自到访,这简直是大稀奇!

尤其是许二老爷,得知消息之后,闹不清楚父亲到底想要干什么的他脸都青了!

第二三四章 叶大炮出马

汪孚林去龙川村的事,提早通知过许老太爷。许老太爷只想着人应该要盘桓几天,才会把回音给带来,可此时此刻,面对跟着汪孚林回来的胡宗宪次子胡松奇,饶是他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风雨雨,也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胡松奇如果是好打交道的人,他之前早就亲自出面接洽了,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找了汪孚林出面,可汪孚林昨天去的,今天就直接把胡家这位二老爷的人给带了来,这是怎样强大的办事效率?

“老太爷,幸不辱命。”汪孚林甫一见面便开门见山说了这么几个字,随即揉了揉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趟跑腿,我可真的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胡松奇生怕汪孚林一张嘴把自己打了人那一拳的事给捅破,连忙满脸堆笑地深深作揖行礼道:“得知许老太爷等诸位徽州缙绅高义,打算为先父操办五周年忌日之事,我铭感五内,故而亲自进城来见,还望老太爷原谅我的唐突。这些年我闭门不出,一是惧祸,二是自省,可这次眼看便是先父五周年忌日,我本来就打算不惜一切好好操办,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同道中人!真是苍天有眼,先父过世多年,还有人念念不忘他的功绩。”

说到这里,胡松奇说哭就哭,竟是一下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谁都知道他跪的不是许老太爷,而是已故的胡宗宪,可是,不管是早知道他脾气的许老太爷也好,还是见识过他蛮横不讲理的汪应蛟三人也罢,又或者是这会儿肩膀还有些疼痛的汪孚林,最厌恶这个二哥的小北,每一个人都没法沉浸在这种虚伪的悲伤之中。良久,还是年纪一大把最会做人的许老太爷,面色复杂地弯下腰去把人搀扶了起来。

“好了,贤侄不要继续伤怀了,里头说话吧。”许老太爷说着,又冲其他人一点头道,“各位也请一起来。”

小北犹豫了一下,最终对汪孚林小声说道:“我就不去了,我回去给老爷夫人报个信。”

汪孚林知道小北从前跟着叶明月常来常往斗山街许家,认得她的人很不少,此时跟进去多有不便,便低声嘱咐道:“回去把舒邦儒的事告诉叶县尊和夫人,我这次釜底抽薪,把胡松奇从龙川村直接给拐到了斗山街,他肯定会气急败坏。最好能让县尊立刻出面去一趟徽州府衙,把胡部堂五周年忌日操办之事和段府尊通个气。这是民间的举动,但官面上也一定要面面俱到,顺便你再去给程乃轩送个信。歙县程许两家出面,回头我再去西溪南和南溪南,说通吴家,歙县有程、许、吴、汪四家,其余各县我到时候再想想办法,舒邦儒再蹦跶,他也没辙了。”

“那好,我这就去!”

小北点头答应,正要走时,正好许老太爷见汪孚林没跟上,转身看来,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却不防胡松奇也在这时候转过头,当和她四目相对时,就只见人猛地打了个寒噤。她心中一跳,却不闪不避地瞪了对方一眼,这才昂首挺胸地转身离去。

认出来又怎样,她难道还会怕他?

胡松奇之前的全部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汪孚林身上,纵使汪应蛟和周文是举人,他都没太在意,更不要说汪孚林背后一个仿佛很腼腆的少年小秀才了。可刚刚看到的那一眼,还有那种瞪人后扬长而去的举止,实在是熟悉得很,甚至和记忆中那个身影有些重合,以至于当汪孚林走回来的时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敢问汪小官人,刚刚那位小公子怎么突然走了?”

“来回一趟龙川村,他太累了,身体有点吃不消。”汪孚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胡松奇面色不太淡定,而许老太爷则是微微挑眉,他就笑呵呵地说道,“其实是我让他捎话给叶县尊,有点事想要叶县尊帮忙办一办,胡二老爷你知道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什么了我?胡松奇本能地想如此回答,可转瞬间就意识到,绩溪县令舒邦儒和歙县令叶钧耀,据说曾经掐得你死我活。他心里咯噔一下,可这时候早就没有退路了。于是,他对许老太爷强笑一声,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摁在心底不去回想,努力让精神集中在父亲的五周年忌日上。至于汪应蛟和周文,他们想到的则是一路上汪孚林存在感十足,以至于同路的这另一个小秀才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他们甚至对那张脸都谈不上多少印象。

只有程任卿一个人努力在思索对方。要说歙县和汪孚林齐名的另一个小秀才,相传合伙做生意红红火火,上次大宗师来岁考时,还闹出那么一件大事件的程乃轩,可年纪应该还要大一些,据说性情是极其张扬的,似乎和刚刚的人对不上号。刚刚那人究竟是谁?胡佳木……照汪孚林的例子,应该是假名,可为什么姓胡?佳木二字,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尽管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可当叶钧耀一得到小北送来的大消息,他先是瞠目结舌,紧跟着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竟是大笑着摸了摸小北的脑袋。

“好,好,孚林和你两人一块,简直是我的大福星!否则要是真的让舒邦儒算计了这一城,我非得气得骂娘不可!任你奸似鬼,这回还是喝老子洗脚水,来人,备轿,我这就去见段府尊……什么?关城门,关城门我就直接在府城找客栈住了,赶得上今晚,我就大获全胜,你告诉夫人一声!”

即便小北跟着叶钧耀也不是一天两天,可这会儿看到叶钧耀这样振奋激昂的样子,她还是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家老爷。可让她更没想到的是,明明叶钧耀已经快要走到了门口,却突然又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双手一按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等回头办完了胡部堂这次的五周年忌日正祭,我就放出消息去,那时候你就是我女儿,谁都别想欺负了你!”

小北一下子懵了,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叶钧耀大步离去。直到不多时苏夫人进屋,她才有些傻傻地叫道:“夫人,老爷他……”

“他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像不像即将上战场的勇士?”苏夫人笑着打趣道,“人人都说他就喜欢说大话,人人都认为他少手段少谋略,但他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那种不再瞻前顾后,勇往直前的样子,还是很让人心安的。他这个人最值得肯定的一点,就是知道谁应该信任。这一次去龙川村参加正祭的时候,你跟着孚林一块去,等回来之后,老爷和我就认你当女儿!”

小北先是一愣,随即却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她下意识地开口说道:“对了,我还要通知一声程公子,夫人,我先出去一趟!”

她暂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苏夫人,还是先离开一会儿!

叶钧耀急急忙忙趁着府城县城那道门还没关闭,赶到了徽州府城,又来到了府衙正门前。他是县令,当然不能和汪孚林从前来这里一样,走阳和门这道府衙侧门。作为徽州首府歙县令,附郭府城,他的日子本来并不好过,可这几个月咸鱼大翻身,走在其中,哪怕这时辰很不对,吏役们在恭恭敬敬行礼过后,也只是暗自嘀咕,叶县尊今夜打算怎么回县城。至于叶大炮本人,这时候浑身都是劲,当他踏进段朝宗书房,那言语赫然慷慨激昂,铿锵有力。

尽管段朝宗早就知道叶大炮说话就是这么个风格,可对于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内容,他还是没法保持镇定。他是紧跟着去职的何东序就任的,因为何东序之前对胡宗宪的家眷太过分,一度引起民愤,后来又被卷进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案子,背上了严酷苛虐的名声,所以下台的时候赫然灰头土脸,没有人还记得,何东序在徽州府这些年,好歹还有些政绩,就连新版徽州府志都是在何东序领衔下,由汪尚宁主持编纂的。

所以,段朝宗就任徽州知府后,更多的是无为而治,对缙绅大户的态度相当谨慎。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这才对叶钧耀问道:“此事谁牵头?”

“光是歙县,便有斗山街许家,黄家坞程家,松明山汪氏自不必说,此外西溪南和南溪南吴氏应该都会鼎力支持。而最重要的是,这会儿梅林先生的次子胡松奇,就在斗山街许家。”

段朝宗在其中听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松明山汪氏,他忍不住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心想汪道昆从前就对胡宗宪抱有深深的同情,这次支持也在情理之中,汪孚林肯定少不了参与。而歙县摆出这么大的声势来,其他各县乡宦士绅,除却少部分和胡家不对付,又或者胆小怕事的,只怕全都会加入这样一场祭拜。而更重要的是,当初胡宗宪是因为倒严而败,现如今严嵩父子早就是过去式了,任首辅的高拱对已经死了的胡宗宪,应该会宽容很多。

更何况叶钧耀说了,这是缙绅集体祭拜,组织的是民间,而不是官府,他只需要监督,最多亲自去上一炷香表示敬意,责任其实很轻,但名头却不小!

尤其是他和何东序一对比,立刻就会拔高许多!

“叶知县,既然人在斗山街许家,我和你亲自走一趟吧。”段朝宗一按扶手站起身来,微微颔首道,“这件事,一定要办得稳妥,谨慎!”

第二三五章 各种极品

绩溪县令舒邦儒从程文烈口中得知,胡家老宅夜里发生了扑朔迷离的所谓失火,而且之前傍晚造访的一行人中,竟然有汪孚林,他就立刻沉不住气了。他在汪小秀才手上吃了太多太多次的亏,而且最郁闷的是,每次似乎都是人家张开了网,自己一头直接撞上去的。所以,他本能地浑身汗毛根都竖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就恼火地站起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汪孚林好端端的跑龙川村干什么?”

“也许……是和县尊有同样的意思。”程文烈同样一点都不敢小觑汪小秀才,所以不惮以最坏的打算来揣测对方的目的。结果,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舒邦儒的脸上露出了快要杀人的表情。

“本县都已经被发配到绩溪来了,他还要和本县争抢,是可忍孰不可忍!”舒邦儒骂过之后,又看向程文烈,用极其不善的语气问道,“胡松奇之前怎么说?他之前可是整整五年都没交一分一厘的夏税和秋粮,不对,之前那些年胡宗宪还在,只怕胡家就更加没交了,他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也知道本县完全是一片好心,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就被汪孚林拉过去吧?更何况,你都说了,胡松奇跑去兴师问罪了。”

“这个……”程文烈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说实话,“我觉得不太乐观,县尊最好做最坏的打算。”

舒邦儒那张脸顿时一片铁青。他虽说是三甲,可三甲进士也是有特例的,未必就不能留馆,不能当京官,可他没能留京也就算了,可连县令都没能选上,最终竟是沦落到去做推官,这就已经很凄惨了,这次又被段朝宗弃若敝屣,发配到绩溪这种穷山恶水来,好容易逮到一个看似不错的机会,竟然还要被人抢过去,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让他极其意想不到的是,程文烈在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之后,这才继续开口说道:“如果县尊真的不死心,学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如果用了之后,如果没能收到效用,只怕县尊在绩溪,又或者说在徽州,很可能会呆不下去。因为现在明摆着为胡宗宪翻案,县尊恐怕是争不过别人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摁着胡宗宪不能翻案。当然,此事是逆人心而行,比之前县尊的打算要难上几倍不止。”

见舒邦儒登时面色大变,看自己的眼神犹如看疯子,程文烈自己也知道他这法子有些疯狂,但背后的推手他压根不敢违逆,此刻还是硬着头皮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学生本来也不敢这么痴心妄想,逆大势而行,只是因为学生得知,原本来过歙县的那位徽宁池太道分巡道,也就是钱观察离任的消息。而新任徽宁池太道分巡道,是浙江按察司按察副使,王汝正,王观察。”

“王汝正?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舒邦儒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他才陡然之间把眼睛瞪得老大,“是从前那个监察御史王汝正?”

“县尊好记性。”程文烈笑了笑,满脸恭维地说,“这样一个人都还能记得。”

舒邦儒既然知道王汝正这么一个人,当然明白,如果说世上最不希望胡宗宪翻案的人,那么铁定就是王汝正。就是此人当初从胡家抄出很多胡宗宪当初和严世藩以及罗龙文交通的书信,以及所谓胡宗宪自拟圣旨,上了那一份置胡宗宪于死地的题本。胡宗宪在天牢中上书自辩的时候,对王汝正咬牙切齿,说自己功大,向来被言官嫉恨,甚至反揭发王汝正受赃。然而,此时严党已经被连根拔起,王汝正背后却是徐阶,此消彼长,胡宗宪又怎么可能成功?

但最终王汝正从监察御史外放浙江按察副使,这几年就没挪过窝,回朝无望,看似品级升了,但明升暗降的趋势却已经很明显了,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帮到自己?

“你让本县想一想,再想一想。”

程文烈也不敢过分施压,事实上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多疯狂的行为。好在舒邦儒应该会认为,他这个师爷托庇于其下,这才不至于被汪尚宁以及五县乡宦清算,如果舒邦儒真的倒了,他绝对没有好下场,应该不至于想到他另有居心。然而,他刚退到门口,就只听身后又传来了舒邦儒的声音。

“先派人去龙川村打探消息,等问明白那边情形,再做定夺。”

这一夜,好些人彻夜未眠。有的是激动兴奋,有的是宽慰欣然,也有的是慷慨激昂……但一连两天奔波的汪孚林却清闲了下来。他该做的牵线搭桥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剩下的组织工作,自然有的是人出面,甚至捋袖子去争。

程乃轩代表程家拍了胸脯,结果很不幸地被许老太爷给派了苦差,去西溪南和南溪南游说吴氏众人。汪应蛟等人承担了去婺源联络人的任务,现如今背靠府衙,他们三个的底气顿时大了许多。至于段府尊和叶县尊,则需得为此事制定出一个官面上的框架来。

这一晚上,因为德胜门关闭,众人全都回不去,许老太爷少不得让人收拾出了一间间客房,安置了客人。至于叶钧耀,则是被段朝宗给直接拎回府衙去住了,显见还有话要耳提面命。而汪孚林压根没在意这许家大宅中还有一个对他很不友好的许二老爷,倒头就睡,一夜无梦,最后要不是外头有人砰砰砰敲门,他指不定还能睡到大中午去。

打着呵欠的他下床开门,等发现门外的人竟是许老太爷本人,这睡意方才一下子十停去了九停。他把到了嘴边的一个呵欠给吞了回去,这才无可奈何地问道:“老太爷,这叫门的事怎么都不至于您亲自来做吧?”

“知道你辛苦,我这老头子本来打算体恤体恤你,让你多睡两个时辰,谁知道一大早绩溪县令舒邦儒就到城里来了,赶在府衙早堂,直截了当告了胡松奇拖欠多年夏税秋粮没交的事。”许老太爷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见汪孚林连忙让了自己进门,他便怒气冲冲地说,“咱们徽州地少人多,所以出外经商的人多,商人地少,千方百计少交税赋的人也不算少,可这个胡松奇,他竟然仗着先后两任绩溪县令因为梅林先生冤死的庇护,一分赋税都没交!他好歹交一些欠一些也没关系!”

小北之前偷听胡松奇和程任卿说话,只听到小半截,所以,汪孚林还真不知道胡松奇竟然还有这么一档子把柄被舒邦儒抓在手里。他讶异地挑了挑眉,看着许老太爷有些纳闷地问道,“那舒邦儒是单纯为了告胡家的状,还是又捎带了点其他的?胡松奇的态度呢?”

“刚刚消息送来的时候,胡松奇虽说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可舒邦儒也不知道是让户房那个老手算的旧账,利滚利竟是算出来一千五百两银子,胡松奇吞吞吐吐纠结到最后,给了老夫一句明话,他说当初胡家被抄家的时候,家产几乎全都没了,一千多两根本就掏不出来!”

“还真是个极品!”汪孚林虽说早就讨厌胡松奇这么个人,但此刻可以说是深深的厌恶。

极品?许老太爷第一次听到用极品两个字来形容人的,错愕了一会儿,他方才品味出字眼下头流露出的嫌恶,本来很坏的心情不顿时更坏了。

“没错,就一个极品!一千两银子,大家也不是凑不出来,但我说一句实话,给这种人填窟窿,我实在是心里不痛快。老夫这辈子为人处事的宗旨,是不痛快的事情绝不做,哪怕是为了梅林先生,我也不想破这个先例!所以,我这气头上的老头子只能来找你,看你有什么主意。”

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会真的没有对付极品的好办法?不过是因为看在胡宗宪份上,不好做得太过分,于是借助一下他汪小秀才的恶名罢了。只怕汪应蛟那三个家伙扛不住老爷子,早早把昨天他怎么对付胡松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老爷子方才会再次打他的主意。

汪孚林很明白这个道理。他斜睨了老爷子一眼,最终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许老太爷登时眉开眼笑:“好,好!孚林你果然讲义气。回头许村那边今年秋粮的事,我保准亲自活动,一分都不少,全都送到你那义店去换银子。对了,你折腾出来的那个米业行会,似乎正准备撇开你单干。浙江杭州今年歉收,米价腾贵,他们准备把收来的米全都高价卖给行商,单单瞒着你一个。你现在没工夫管这个,我得提醒你一声。”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汪孚林并不太意外。他压着那帮粮商成立了一个米业行会,接下来什么都没做,叶青龙那个小掌柜也根本忙不过来,那帮人瞒着自己折腾什么,也是很自然的事。想到自己老早就让谢管事挑稳妥人去了杭州,小心翼翼做了那么一票大买卖,他不禁笑着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如果这时候传来杭州充斥着湖广米,米价已经应声跌去三成的消息,那边收米的行商会是怎么个态度?”

许老太爷顿时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道:“一句话就胜十万兵,好!”

汪孚林谦逊地打了个哈哈:“怎及得上许老太爷老谋深算?胡松奇那边,我这就去对付他,至于其他的事情,就有劳许老太爷了。”

第二三六章 忌日前夕众生相

绩溪县令舒邦儒跑去府衙,告治下龙川村胡宗宪次子胡松奇数年不交赋税,同时揭开了前两任县令把胡家人应交的税赋飞派给其他民田的盖子,这一招在府城和县城虽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然而,在许老太爷等徽州缙绅联合提出,今年十一月初三集体祭拜胡宗宪之事后,此事就因为徽州知府段朝宗的暂时搁置,而一下子淡出了大多数百姓的视线。

尽管胡宗宪下天牢后自尽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徽州一府六县名人辈出,也并非没有别人在朝中步步高升,如殷正茂取代李延之后,在广西的战事便是顺风顺水,大有打造出另一位文武双全的名臣之势,可仍然无法取代胡宗宪在徽州人心目中的地位。就犹如那座屡经修缮却依旧难掩颓败之势的西园中,那块汪道昆亲笔题写的东南柱石匾额一样,不管朝中那些言官当初如何揪着胡宗宪不放,可时过境迁,人都死这么多年了,抱不平的占了大多数。

就连街头巷尾的熟人,彼此相见都会聊上几句那即将到来的五周年忌日。这一次祭拜不同于胡宗宪刚死的那次公祭,那些幕僚宾客朋友或从四面八方赶来,或远道送上祭文,那次挑头的是朝官,其中官身和有名望的高士不少,这次完完全全是民间行为。刚从两淮回来不久,不再管家中盐业生意的许老太爷担纲,上上下下募集到的各种款项高达三千两,分初祭和忌日正祭两个阶段。

在十一月初一这一日,在府城那座依旧默然矗立的大总督坊前祭祀,而忌日正祭则是去绩溪龙川村胡家祖茔。

为此,龙川胡氏也不知道多少人紧急总动员,预备到时候免费给远道而来的祭客提供住宿饮食。然而,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已经预定了不会出席正日子的祭拜,但会在府城大总督坊的初祭露面,毕竟,身为父母官,是不能随便离开治所的,其余各县县令也有人会抽空来府城。至于胡松奇则是在此前匆忙去府城后,盘桓了三日方才回去,开始倾力布置准备,仿佛对舒邦儒指责他欠缴多年夏税秋粮之事丝毫不以为意。

在如今胡宗宪忌日即将到来之际,就算是那些同族之人,也不大好拿着此事去强压,但心里犯嘀咕又或者替胡宗宪儿孙不成器扼腕叹息的人,却是比比皆是。

在这样席卷徽州一府六县的大浪潮之下,休宁那些粮商们打探到汪孚林时常被许老太爷抓去,当成松明山汪氏的代表,深陷胡宗宪忌日之事,他们自然乐得暗中偷笑,自顾自地和行商们讨价还价,只想把这一批秋收之后刚收来的米高价倒手给那几个行商,反正那些人急着把米运到这会儿正米价腾贵的杭州去卖。至于开春粮荒时,休宁还有那些专在湖广以及南直隶江西其他各大粮食产区活动的粮商,届时自然可以补齐徽州的春季粮荒缺口。

然而就在这时候,杭州米价应声跌去三成的传闻突然一下子散布了开来!

最初粮商们还以为这消息是人家故意散布来压价的,可随着有船从杭州来,说是之前歉收是真,可数日不断有湖广浙西米运去,以至于米价重挫,包括吴兴才在内的这些坐商们方才一下子慌乱了起来。甚至还不等他们和那几个收米的行商讨价还价,人家竟然已经撇下他们跑路了!要知道,徽州米市行情原本就比南直隶其他地方要高些,若非看在水路便捷,杭州米贵,一来一回十日就能盈利丰厚,谁会紧赶着从徽州买米到杭州去卖?

这下子,有人想再联络其他行商,宁可跌点价也卖,有人发狠囤米到明年最高点再发售,但大多数粮商却都有些不甘心。于是,这时候,义店小掌柜叶青龙发帖子邀请众人齐聚,商量一下米业行会的事,众多粮商这才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个机构,更想到了叶小掌柜背后还有个汪孚林,到了聚会的那天,竟是一个不拉全都来了。可一到地头,让他们异常恼火的是,别说汪孚林不见人影,就连程乃轩也看不到人,竟是只有那个从前只是小伙计的叶青龙在场。

“我知道诸位没见到小官人,有些不痛快,今天小官人被段府尊请了过去,所以抽不出空。”叶青龙笑容可掬地来了个开场白,这才直截了当地说,“知道诸位都是忙人,如今最担心的是什么,我也不浪费时间。我听说有人准备杀点价卖给其他粮商,有人准备继续咬牙囤货,但更多人是想着,那些行商玩的肯定是欲擒故纵之计,毕竟,今年歉收的不仅是杭州,而且苏州的缺口也因为种桑田和棉田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粮食缺口大得很。可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杭州米价大跌的事是真的,那几个行商是真的走了,而不是玩的欲擒故纵之计。”

此时此刻,哪怕再瞧不起叶青龙的粮商,也不禁坐直身子,脸色又凝重,又惊怒。而接下来叶青龙说出的另一句话,却让他们喜上眉梢。

“各位如果不信,可以回去再等一等。如果到时候仍然没人上门报价,我家小官人说,作为米业行会的第一任会长,他愿意比照诸位之前和那些米商谈的价,收下诸位原本准备出卖的粮食。这就算是会长给诸位的福利。”

粮商们顿时瞠目结舌。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

然而,粮商们的纠结,只是小事,很小的小事,胡宗宪的忌日,是大事,很大的大事。因为此事已经从徽州府迅速向外扩散,扩散到严州府、杭州府、绍兴府……从十月中旬开始,从陆路水路飞快赶往徽州的,也不知道有多少车马,多少船舶。以至于到正日子前五天,从徽州府城到歙县县城,所有歇家客栈旅舍,全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别说空房,就连很多民舍都做起了借宿的生意!

就连当年曾经入胡宗宪幕府的沈明臣也来了,不少昔日幕宾,本人或许来不及赶来,却也有门人弟子赶到,代为参加祭拜,同时行礼。

等到了十一月初一,于府城大总督坊下初祭的这一日,就只见无数徽州百姓扶老携幼,默然观礼。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领衔,祁门县令和婺源县令也露面了,就连汪孚林本以为绝对不会来的绩溪县令舒邦儒,竟然也来了,虽说板着一张脸。

等到和族长汪道涵一块,代表松明山汪氏跟着那些乡宦缙绅行礼之后,汪孚林就悄然退到了大总督坊旁边,自己早就包下的一处客栈中,和程乃轩说起粮商那些事。等程乃轩悄然回去,他置身幕后,放眼看去,就只见一拨拨乡宦缙绅以及读书人后,也不知道多少百姓选择了到大总督坊前磕个头,又或者作个揖,留下一炷清香。这一刻,他不禁生出了逝者已去,荣光犹在的感觉。可当看到胡松奇时,他就有些淡定不能了。

他之前对许老太爷说此人是极品,现在他要在极品后头再加两个字,极品混蛋!不见棺材不掉泪,以为绩溪县令舒邦儒之前跑来府衙告状,那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还涎着脸求他是否能够对众多缙绅言语一声,如若嗣后舒邦儒再提此事,请他帮忙在这些人当中募捐一二,助其度过难关。他本来倒还不打算太过分的,可现在面对这么一出老子英雄儿软蛋的好戏,他虽说明知道某些迹象,却也故意在给人出了一记损主意!

“孚林!”

听到这叫声,汪孚林扭头一看,见苏夫人竟是在小北和叶明月一左一右跟随下,也进了这里。见她布衣荆钗,气度却和寻常民妇截然不同,一旁两位也是打扮得素净,身上丝毫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想到此次段朝宗和叶钧耀都来了,段公子也和叶小胖一块在前头祭祀,他问过众人竟是混在那些民妇当中参与了祭拜,不禁暗赞苏夫人不怕抛头露面的爽朗性情。

“今天的场面虽大,但相比龙川村到时候的正祭,估计还要差一点。据沈明臣沈先生说,茅坤茅先生,何心隐何先生,到时候全都会来。”

说到这里,他就看着小北说:“如果这些人都来了,他们从前又见过你,不难为你主持公道,你还是不打算归宗?”

“归宗干什么?长兄如父,等着他随便给我定一门婚事把我嫁了?”小北用切齿痛恨的目光盯着胡松奇,突然又泄了气,“如果不是为了爹的忌日,我真恨不得给他个更大的教训!爹的名声都快被他败光了!”

苏夫人见汪孚林听了这话就眨了眨眼睛,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劝小北归宗,而是为了让她坚定决心。她亲切地看了一眼自己亲自教了四五年的这个小丫头,这才对叶明月说:“这次龙川村,你陪着小北去吧,我就不去了。梅林先生曾经是英雄,可如今这次五周年忌日虽说办得场面大,想想徐文长因此发了疯症,至今还因为杀妻案关在狱中,其余幕宾也都郁郁不得志。他自己英雄一世,死后却背着污名,儿孙辈更无一成器,实在令人扼腕。”

瞅见小北眼巴巴地看着苏夫人,而叶明月也拼命朝自己使眼色,仿佛授意自己劝一劝苏夫人,汪孚林就正儿八经地问道:“夫人真的不去龙川村吗?说不定这次龙川村除了正祭,还有一场大热闹可以看。”

苏夫人也听说过舒邦儒因为胡家一直没交的夏税秋粮而闹到徽州府衙的事,可今天人也来了,她没法相信这位绩溪县令会挑在这种正祭的场合发难。她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故意板着脸道:“梅林先生忌日这么大的日子,你就不能把这热闹延后?”

“我倒是想,只可惜别人似乎不太想。所以,夫人最好一块去一趟。”

见汪孚林摆出了特别诚恳的表情,苏夫人明知道今天这严肃场合不该笑,眉眼却还是弯了弯。

“那好吧,我就去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三七章 是非自有公道

十一月初三卯时不到,阴沉沉的天空丝毫没有放亮的趋势,龙川村中,汪孚林小北和汪应蛟三人曾经借宿过的胡老爷家就已经各处点灯早起。因为今天方才是正祭的日子,原本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满是人的架势,已经转移到了此地。而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有幸和汪孚林同处一室——这是完全没办法的情况,纵使胡老爷家里地方很大,客房很多,终究抵不住这次到此地来参加正祭的人太多。

除了段朝宗和叶钧耀以及婺源县令祁门县令之外,其余都是乡宦缙绅,以及从外地赶来的胡宗宪昔日幕宾,同情这位昔日总督的读书人,又或者众多百姓,并没有什么一等一的大人物,可绝不能让这些人露宿在外,这是龙川胡氏的宗旨。所以,汪孚林四个人合住一屋的住宿条件绝对不算糟糕,他也丝毫没有任何抱怨。只不过,在这种大冷天里早早爬起床预备正祭等事宜,绝对不是一种很愉快的体验。

这是一个讲究礼法的时代,所以从时间日程,再到穿着打扮,每一样都有着严格要求。汪孚林还没经历过松明山汪氏的祠堂祭祖这样的大事件,所以这次基本上是虚心求教,生怕在礼节上遇到什么问题。尽管他代表松明山汪氏,但这样的大事,族长汪道涵打头,他这个晚辈只要在后头跟着亦步亦趋就行了,之前的初祭就是这么过来的,可这次毕竟人会来得更多更齐,而且胡家祖茔地方大,也就代表着四周围那些视线会更密集,所以更不能出差错。

今天正祭的各种程序下来,多半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故而早起洗漱更衣过后,下人端上来的不是热腾腾的稀粥,而是一大盆蒸得松松软软的大包子。至于茶水却只有一小壶,这还是四人份的。汪孚林很明白,胡老爷绝对是好意,否则喝多了水憋不住时,可不能像他给谢大宗师送行那样随随便便来个尿遁。吃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拿了个包子掰开,见是实打实的梅干菜肉馅,而且是肥肉少瘦肉多,不油腻却顶饥,不禁暗赞胡老爷周到。

“汪贤弟,之前绩溪那位舒县尊举发的事情,虽说搁置了下来,但他身为本管县令,上次初祭亲自去了,今天却只让师爷送了一篇祭文来,不会有什么幺蛾子吧?”

听到这句话,汪孚林抬起了头,见说话的是程任卿,但汪应蛟和周文也正盯着他,他便干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我说,正好在正祭的时候,应该不至于会有人如此犯民愤发难,顶多是正祭完了之后,有人会跳出来。不过都是没准的事,三位兄台不用太紧张。”

程任卿却没放松,而是进一步追问道:“这么说,汪贤弟其实是做好了准备的?”

“应急预案当然是要准备的,但只是以防万一。”发现程任卿竟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他不得不双手捧着包子拱拱手说,“三位行行好,眼下时间紧迫,赶紧先祭好五脏庙再说其他。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呢,我们不用杞人忧天。今天会来多少人,舒县尊一个人顶得住那么多名流高士?”

程任卿也想再问,这时候,还是最像个书生的汪应蛟伸手阻止道:“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正祭就是正祭,别想这么多。谁要是敢真的在正日子撒泼,谁就得承担后果,想来那位舒县尊没这胆子……喂,周兄你胃口是不是太好了,你这是第几个了?汪贤弟你别这么贪多行不行,你可是最小的!”

“就因为年轻,正在长身体,各位兄台麻烦容让小弟一下。”

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在这一番抢包子吃的举动之后,渐渐松快了不少。当然,汪孚林货真价实是吃最多的。他是年纪最小的,但吃货二字终究不是浪得虚名,他现在正在长个头,胃口一个抵俩,所以他一个人就整整消灭了四个半包子,本来是五个,硬是被汪应蛟抢回去半个。下人进来收盆的时候,见盆底空空,倒是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却又拿了四小包东西放在桌子上。

“老爷吩咐,正祭究竟要多久也说不好,这是参片,到时候饿了含一些也许能顶饥,毕竟其他东西不好拿,对已故胡公也不太恭敬。”说完这话,来的那个下人又拿出四个小小的铜质香囊,一人一个分好了送上,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这是老爷特意送给四位的,算是相公们之前借宿在这儿,给我家老爷长脸的答谢。虽说热力有限,可总能少些受冻的感觉。”

胡老爷想得真周到!

穿着两层丝绵袄子,一件羊皮背心,皮靴子里的脚上赫然是丝绵再加棉袜两层袜子,可当站在人群中,往胡家祖茔前行时,寒风吹过,汪孚林还是觉得冷,便把手放在胸口的铜香囊那边捂了捂。这和那些丝线缝制的香囊不一样,里头的精巧设计可以让那焚香的香碗永不倾倒,于是热力通过铜质外壳传递出来,在这冬日的大清早提供了丝丝暖意。站在人群当中,他的眼角余光能够看到一张张肃然的脸,悲叹的眼神,以及不少人随着坟茔渐近而眼睛通红。

不知不觉,他也被感染上了一层悲凉的气氛。

胡家祖茔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容纳那么多人。众人一律步行,却在走了大约两刻钟后,听到前头传来了止步的声音。这里距离胡家祖茔还有一小段路,但正好是一块颇为宽敞的空地,正好能够容纳此次赶来的百多人。如此分批放进坟茔,也就不用担心会失去秩序。这时候,就只听后头传来了一阵议论声。

“沈先生来了!”

“茅先生和何先生也一块来了!”

“只可惜徐文长徐先生到现在还在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