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沈明臣、何心隐、茅坤的名字,人们方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无他,这三位中有已经赋闲十几年的官员,也有科场失利没有官身的诗人,更有被人说成是离经叛道的王学中坚……但他们还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便是胡宗宪昔日重用的幕宾!而汪孚林更是注意到,后续还有众多文人,戚良也默默带着老卒来了,甚至之前压根没提过这一茬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叶小胖和程乃轩,还有他压根没想到要叫上的金宝和秋枫!

看到胡松奇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却还要用得体的表情对来参加正祭的人说出应景的话,汪孚林暗自哂然。瞅见不远处,叶小胖正悄悄朝自己这边挤过来,还挤眉弄眼地冲着他拼命打眼色,他觑了个空子对汪道涵打了个招呼后,就冲着人招了招手。今天人多,找不到什么僻静的地方说话,但总算两拨人原本就离开得不远,所以很快还是凑到了一块。他瞪了金宝和秋枫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秋枫就小声说道:“是柯先生和方先生带我们来的。”

按照汪孚林自己的想法,大冷天的,他带两个小家伙来受冻干嘛?有那心,他日后带他们去西园上一炷清香就行了,没必要带他们到这扎堆似的正祭招摇过市。然而,听到是两位师长之意,他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只能低声问三个小家伙说:“冷不冷?”

“有点儿。”叶小胖不比金宝和秋枫,这大冷天出门到这种空旷地带,还是第一次。他裹成了一个粽子似的,叶小胖犹如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又压低声音说道:“娘和姐姐,还有小北姐都来了,车马停在龙川村里。爹让我问你,那个舒邦儒会不会来捣乱啊?”

“舒邦儒三个字也是你叫的。”汪孚林没好气地直接在叶小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心叫顺口之后,哪天说漏嘴露馅。他今天应该不会来的,几次三番当面斗法他都大败亏输,这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兴风作浪?正祭的时候出不了事,正祭之后就难说了,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等着看热闹就行了。金宝,秋枫,你们也是一样,紧紧跟着方先生和柯先生。”

程乃轩则是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伸出三根手指头,对汪孚林做了个万事具备的手势,这才嘿然笑道:“就看人家跳不跳圈套。”

汪小官人如今是徽州一府六县的名人,不知道多少人关注他这边,金宝和秋枫也有不少人认识,而叶小胖那招牌的身材,以及昨天跟着叶县尊去大总督坊参加过初祭,自然也有很多人认识。所以,看到几个人犹如一家人似的,不少人的心里都转着各种八卦。

等到接下来祭拜正式开始,黑压压的人轮流跟着进祖茔拜祭,自然就不像之前那样还能有些轻松的气氛了。如沈明臣这样写过孤愤集的大诗人,祭文根本就不用照着读,他烧了祭文之后,跪坐坟茔之前,泪流满面,悲声诵念,声声泣血。就连胡松奇这个胡宗宪的亲生儿子去劝说,都不见他有任何停歇的迹象。最后,竟还是何心隐大步上前,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沈明臣的肩头。

“嚎啕大哭,妇人之长而已,又有什么用?胡部堂功过至今尚未有个公道评论,哭过之后,呼吁朝中有识之士奋起抗争,这才是正理!”

尽管当初给徐阶出主意倒严的人,就有何心隐一个,而且他对胡宗宪的很多行径看不惯,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对胡宗宪的死一点意见都没有。他回转身看着众人,沉声说道:“今天有这么多人齐齐祭拜胡公,足可见正道不孤,人间自有是非公道!我前日才刚刚赶到徽州,没能参加初祭,但却在住店期间,听到了两句近来流传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愿与各位贤达共勉!”

第二三八章 炮轰群小

因为沾了汪道昆的光,汪孚林的排列序位相当靠前,因此当何心隐那几乎等同于暴喝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岁考的时候他用在策问结尾的……怎么至于何心隐刚到徽州就听说了?

面对那些意味深长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汪孚林一面保持淡定,心里却已经剧烈翻腾开了,却不防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见是叶小胖似乎想要说话,他就稍稍矮了矮身子,偏了偏头。可听到叶小胖说出来的话,他却顿时更瞠目结舌了。因为叶小胖赫然说的是:“是我爹得知这次名士云集,特意嘱咐了赵五爷他们,在各处歇家客栈,把你那两句诗张扬得到处都是。我爹说,此次名流众多,让人知道我歙县有少年英杰,岂不快哉?”

都说了不是我写的,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叶大炮你干嘛把大炮放我身上来了!

汪孚林实在有些纠结。本来,胡松奇这边是他联络的,此事未必就会张扬出去,胡松奇自己还要脸面,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则不是多嘴的人,至于许老太爷作为这次的召集方,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就更加不会轻易暴露他在其中的作用了。可是,被何心隐这样当众一宣扬,回头舒邦儒这样的有心人再推波助澜,谁还会不知道?幸亏他早已严正声明,这首诗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否则他非得被某些人给惦记上不可!

奈何振臂一呼的何心隐,却并未在意那个牵涉其中的小秀才是什么态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在主流圈子,甚至在王学泰州学派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却是继续说道:“胡公今日便已经是去世五周年了,以他抗倭之功,闲居乡里却依旧有人不肯放过,罗织罪名,甚至辱及家人,实在是我士林之痛!好在苍天有眼,当初的幕后指使者已经赋闲回家,抢占的无数民田也已经发还,儿孙自有其罪,弹劾他的陆凤仪也早已黜落为民,当初辱他家眷,封其家门的何东序,自己也因为几桩刑狱而左迁,至今还被徽州人唾骂!”

汪孚林已经货真价实目瞪口呆了。何心隐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强大,矛头竟然直指被高拱和海瑞不用商量的默契就整得几乎死去活来的徐阶!至于那个弹劾胡宗宪的陆凤仪……他倒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此人竟然在成功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后,还被贬为平民了。至于何东序,这几天这位前任徽州知府又被人翻了旧账,所以说,做人不要太过分,这话真的一点都不假。

就连曾经奔走京师为胡宗宪活动的茅坤,就连曾经在东南一带四处找人为胡宗宪翻案的沈明臣,这会儿也全都被何心隐今天这突然一招而吓着了。这话如果是徐渭徐文长来说,他们不会有任何惊讶,毕竟那是和胡宗宪最最相得的幕僚,可何心隐……何心隐在胡宗宪幕府的时间并不是最长的,而且据说还曾经拍桌子翻过脸,这次是吃了炸药了?

从汪孚林的方向,当然看不见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今天正祭这种日子,虽也有妇人们想参加,但得等前头那些男人离开才可能。所以,小北早先就偷偷又回了一次龙川村,找到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又靠近胡家祖茔的地方。此时此刻,听到何心隐竟是当众说出了那样的话,她只觉得又激动,又欢喜,紧紧搀着苏夫人的胳膊,声音颤抖地说道:“夫人,那就是何先生。他从前和徐先生一样,敢对我爹拍桌子的,脾气大得很!”

“我知道,他还亲自杀过倭寇!”

何心隐同样是名满东南的人物,但不仅仅在于他的文名,而且还因为他的侠名,此时此刻,同样听得心情激荡的苏夫人便点点头道:“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今天一见,果然是不负侠名。只不过,他今天这一说,固然群情激奋,但只怕要多出很多不是来。”

叶明月见小北有些愕然,便低声解释道:“徐阁老虽说已经罢相回家了,但朝中党羽门生很多,否则海抚院也不会因为办了一个他而在南直隶举步维艰。至于陆凤仪何东序,在徽州固然是被人深恶痛绝,但在外头却还是有很多人同情他的。尤其是陆凤仪,被罢官为民后,屡屡被本管地方官举荐为贤才。”

小北这才醒悟过来。她有些担忧地往何心隐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低声呢喃道:“何先生难道就没想到,这话要是传开来,很多人都会恨他……”

汪孚林这时候在想的,也同样是这个问题。所以,当发现何心隐还有继续发飙的迹象之后,他甚至不得不考虑,自己这个小字辈是否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尽管他根本没想到该如何阻止。好在,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山先生所言,也是大家所想,然则今天是胡公忌辰,以逝者为重,以祭祀为先,还请夫山先生能够体恤徽州上下,乃至于远道而来参加正祭的仁人义士之心。”

说话的是方先生,而他话音刚落,柯先生也立马接上道:“夫山先生,这时候人都不在,你就算骂得再狠,别人也听不到,还不如留着力气,等胡公异日得以翻案时再痛痛快快骂一场!今日人多,大家全都想祭拜胡公,尽一份心力,看这人流,说不定等到晌午都未必能轮过来,夫山先生体谅一二。”

何心隐依稀还认得这两人,此刻先是一愣,随即就意识到了两人藏在这番话下的苦心。等到本来哭祭不止的沈明臣也上来,和茅坤一块反而规劝起了他,他只能按捺下了心中那股邪火,让到了一边,由得胡松奇作为主人,组织一批批人进来祭拜。看着这长长的人流,他正在发呆,突然就只听茅坤低声问道:“夫山,我是直接到绩溪来的,并未进府城,你之前提到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哪里听来的?”

“似乎是……今年岁考一个生员的策问卷子结语?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沈明臣刚刚那满腔悲愤,全都被何心隐的当众开炮给炸没了,此刻双目依然红肿,人却总算有了些精神。听到是生员策问卷子中写的,他便苦笑道:“倘若胡公还在,说不定幕府之中,就要多一个人了。只可惜生员都知道如此道理,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却只知道狗咬狗,实在让人齿冷!”

这一次,何心隐却记起了当初听到这两句时,偶尔从旁边听到的嘟囔,遂摇头道:“恐怕就连胡公还在,也没魄力收人,据说那小秀才不过十四岁。”

十四……沈明臣和茅坤不禁面面相觑。茅坤甚至立刻把目光放在前来祭拜的人群中,也看到了几个少年,可今天这种场合势必不是搭讪的地方,再加上他见多识广,也不会因为区区两句诗就对人如何,当下也就暂时放下了此事。

随着一批批人祭拜之后,渐次退出胡家祖茔,有人就此离开,还有人想在龙川村继续盘桓一阵,原本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渐渐变得稀稀落落,就仿佛胡宗宪一度光芒万丈,最终却完全黯淡的人生一样。而小北和苏夫人叶明月,一直伫立到男人们大多散去,妇人们渐次前去祭拜,这才跟在了人潮当中。她们还是初祭那天一般素淡打扮。在那无数人都跪过拜过的拜垫上屈膝跪下之后,小北用颤抖的手将点燃的线香插在地上,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爹,五年了……你的案子仍旧沉冤未雪,但却有很多人还记得你,还有这么多人来祭拜你,就连西园和北苑也依旧还在,依旧还有人出钱修缮,让它们不至于倾颓……爹,那时候兵围西园,我一点都不相信你会死在天牢,这才跟着乳娘跑了出去,乳娘更是对我说,可以到东南联络那些为你抱不平的人,可我没想到,你后来真的死了……你打了那么多胜仗,杀了那么多倭寇,为什么这一次却没能坚持下来……”

小北紧紧咬着嘴唇,只能用心声诉说这些年来的悲喜。直到旁边有人扶着自己的肩膀,泪眼婆娑的她发现是杜明月,这才用手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在心里说道:“爹,娘死了,您也死了,大娘和姐姐她们都已经死了,我在胡家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在二哥和三哥眼里,我这个失踪的妹妹早就死了,我也不想打扰他们的好日子。以后,我就要改姓叶了,可是,我还是会每年祭拜你,我不会忘了当初你抱着我教我识字,教我念诗,答应乳娘教我练武……”

苏夫人已经察觉到四周围有那些狐疑的目光,她知道,这是因为小北跪的时间太长,流泪又尤其厉害。她很庆幸此时此刻胡松奇已经赶回去招待许老太爷那一批徽州缙绅,不在此处。授意叶明月和自己一块,把小北拖起来后,她就在其耳边低声劝慰了几句,随即就半是强迫地架着人往外走。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和胡公有旧?”

叶明月连忙抬头,见走过来的竟是何心隐,看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小北,她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大多数人都已经去胡家祖宅参加答谢宴了,何心隐怎会没走?

第二三九章 闹事的来了!

何心隐和沈明臣茅坤不一样,对于某些人情往来没有半点兴趣,虽说还不至于和徐渭徐文长那样随随便便就来一招惊世骇俗的举动,可既然被人评价为离经叛道,他当然不是那种愿意敷衍世俗应酬的人。在他看来,在胡宗宪的坟茔前多停留片刻,多寄托几分哀思,这一次远道来徽州的目的,就算是完成了。毕竟,即便没有徽州缙绅组织出来的这一次大场面,时值胡宗宪过世五年,他也是要来的。

胡宗宪有些事情确实做得混账,可徐阶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招数,更是令人鄙视!亏他当初还给其出主意倒严!

可是,站在僻静角落的他万万没料到,在最终那些妇孺前来祭拜的时候,竟是看到了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身影。所以,年过五旬的他就这么直截了当走了上前,而且开门见山地问出了那个问题。让他踌躇的是,被人搀扶在当中的那个小姑娘没有开口说话,而是边上那个布衣荆钗,却依旧难掩气度的妇人对他微微一颔首,这才开口说道:“见过何先生,我家来自东南,曾经饱受倭乱,故而我带着两个女儿来拜祭一下已故胡部堂。”

听到这个很合理的回答,何心隐顿时又多看了苏夫人一眼,随即正色拱拱手道:“虽说唐突,但事关昔日故人,我还是不得不一探究竟。敢问夫人何方人士,如今居住徽州何处?”

叶明月见母亲正要回答,远处叶小胖却急急忙忙往这边来,她连忙开口试图岔开话题:“明兆,怎么急急忙忙的?”

叶小胖一溜烟跑到近前,这才发现母亲她们面前还杵着一个老者,他刚刚没怎么太在意前头那些人,这会儿颇有礼貌地冲着老者拱了拱手,这才对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急急忙忙地说:“娘,姐姐,小北姐,胡家那边出大事了!徽宁池太道分巡道一位姓王的观察到了,说胡松奇当初在查抄田产时,隐匿田产八百余亩,而后又整整五年没交名下八百多亩地一分一毫的夏税秋粮,全都飞派在民田上!他还骂胡部堂当初总督浙直的时候就打着抗倭为名,榨取民脂民膏,现在儿子又是如此……”

这话还没说完,小北便面色大变,下意识地挣脱了苏夫人和叶明月,三步并两步往胡家大宅的方向冲去。苏夫人一个措手不及,竟是被人给跑了,登时为之大急,立刻一推叶小胖道:“快去追她,追不上唯你是问!”

叶小胖顿时傻眼了,却知道母亲说话算话,只能反身就追——可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胖墩墩的身段追得上身形敏捷的小北。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身边一个身影已经飞速越过了他,径直朝前边的小北追了过去,分明就是之前在母亲她们身边的那个老者。虽说他不明白对方追人干什么,却不敢违逆母亲,还是气喘吁吁拼命地跑。可等他远远能看到胡家大宅时,却万分郁闷纠结地发现,别说小北,就连之前那个老者也不见了。

人家的年纪比他大三四倍,怎么还跑这么快?

胡家大宅的院子当中,此时此刻赫然是一人对众人,然而那一个人的气势,却隐隐约约有盖过今日来胡家参加这次忌日正祭的众多缙绅之势——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沈明臣和茅坤因为和胡松奇没什么话好说,虽说离开胡家祖茔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龙川村,此刻却并不在胡家祖宅,而是在本村另一户乡绅家里暂歇。别人不知道,也就还没来得及往那边送信。

“胡松奇,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胡松奇当然认识眼前这个人,又或者说,他对眼前这个人简直是刻骨铭心地痛恨!因为此人就是当初和锦衣卫一块奉旨来查抄胡家的王汝正,就是此人把那时候的胡家抄检了一个底朝天,找到了那份父亲胡宗宪所谓自拟的圣旨,以及和严世藩罗龙文来往的众多信函,将他那位父亲直接逼到了一条死路上。此时此刻,他几乎把牙齿咬出了血来。如果可以,他只希望振臂一呼,让身后那些前来祭拜父亲的亲朋好友将这家伙撕得粉碎!

然而,他却悲哀地发现,无论是许老太爷,还是那位黄家坞的程公子,又或者是西溪南南溪南的两位吴老员外,以及徽州一府六县其他不少风云人物,每一个人仿佛都因为王汝正对他的痛斥而产生了隔阂,每一个人都用疑虑甚至恼怒的目光瞪着他,仿佛责备他在父亲忌日这一天闹出这种事情来。看着情形,没有人愿意出面为他做主,更没有人愿意对上主理徽宁池太道的王汝正王观察!

那种起头在祖茔吹风受冻却依旧充斥全身的慷慨激昂,这会儿完全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取代。胡松奇东张西望,期冀能够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可结果却是徒劳。在这种要命关头,他陡然之间想起当初在许家时,汪孚林来自己谈过夏税秋粮,在他反反复复兜圈子,就是不肯补齐那笔夏税秋粮之后,提出的某个解决方案。他犹如开玩笑似的当场签了一份契书出去,本来以为不过是废纸一张。可这种时候,这种几乎就要窒息淹没的时候,他再也顾不上了。

“王观察,胡家蒙你之赐,几乎遭受没顶之灾,直到今日,你还要如此欺我辱我?之前那八百余亩地,本是先父赏给一个出籍老管家的,当时眼看先父不幸自尽,我胡家被抄,生活无着,这位老管家竟是慨然将这八百余亩地全数归还。之前家中经营不善,这些地一时没有佃出去,我是曾经对前两任县尊百般恳求,这才允许拖欠,难不成这绩溪就我胡家一户拖欠不成?此次正值家父五周年忌日前夕,我痛下决心清旧账,已经以一千五百两的价格,将胡家所有的西园和绿野园卖给歙县义店抵债,办完这次正祭之后,义店就会去绩溪县衙那边清偿旧账!”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大哗。尽管当初说是籍没胡宗宪家产,但在很多人的活动下,这一条最终执行得并不严格,何东序去发卖西园和绿野园时,更是遭到了集体抵制。最后,这两个园子就不了了之,契书在哪谁都说不清,原则上要说还是胡家的也没问题,可胡家那时候已经无力经营这两个偌大的园林,反而是歙县很多热心人经常跑去祭拜,甚至于修缮房子,打扫养护。如今,胡松奇竟然说把这两处地方全都卖给了义店,这简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荒谬,这是当初籍没在册的产业,谁许你卖的!”

王汝正今次特地从太平府的芜湖赶过来,便是因为胡家的事情心怀恐慌,得到消息之后便决定亲自过来,奋力一搏。如果胡宗宪真的平反,他这个当初带头抄家的,岂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原以为胡松奇已经哑口无言,其他缙绅也显然会明哲保身,谁想到胡松奇竟是突然来这一招!而当他咆哮出声之后,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胡公下狱的时候,是曾经籍没家产,然则胡公自尽于天牢之后,世庙爷爷网开一面,最终免勘不问。王观察身为当初主持抄检籍没的人,难不成时隔多年,还要再回来盘点胡家的产业?”

王汝正没想到有人竟敢如此讽刺自己,登时为之大怒,然而,当他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想要找寻那个家伙的时候,却发现面对的是一张张愤怒的脸。大多数年纪大点的缙绅士人当然不会忘记昔年旧事,但年轻一辈的未必知道,可现如今人人知道今天跑来发难的他,徽宁池太道王观察,竟然是当初抄胡家的人,那种鄙薄和轻蔑几乎有如实质。若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明升暗降,没多少实权,立马就要炸了。

至于刚刚那个开口说话的家伙,他已经顾不得去找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阴恻恻地说道:“义店?就是那家据说借了歙县预备仓的仓库,打着歙县士绅募捐名义的义店?竟敢以义为名,又染指朝廷库存,简直是无耻之尤!如今更是以替胡家完税为名,收胡家的房产,本司倒是要去歙县看看,谁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撂下这话,王汝正竟是径直拂袖而去。面对这幅光景,刚刚一直沉默的乡绅方才面面相觑,彼此交头接耳,有的担忧,有的愤慨,有的恼怒,但更多的人是用极其微妙的目光瞄胡松奇。王汝正刚刚压根没去问胡松奇要契书看,这就气冲冲地回了城,不管是真是假,胡松奇这一招都简直是太无赖太不要脸了!西园和绿野园是什么地方?就算那名义上真的是胡家产业,可这样两个废弃的园子丢给义店,让人家帮忙还债,这位胡二公子才真的无耻之尤!

就连刚刚应汪孚林的要求,躲在人后向王汝正嚷嚷了那一嗓子的汪应蛟,这会儿在恼怒的同时,也忍不住心里发虚,连忙低声向汪孚林问道:“你不会惹祸上身吧?人家原本是冲着胡家,这下子却是冲着义店去了!”

“我也没想到,应急预案竟然真的会用上,而且来的还是这样的大人物。”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暗自感谢汪道昆提醒了一声,自己做好了充分准备。他对汪应蛟,以及程任卿和周文拱了拱手,这才点点头说道,“各位帮忙对我家里那几个小的打声招呼,我得早点回去。”

然而,等他叫了个胡家下人,从侧门悄悄溜出去,他却发现在那等着自己的,赫然是怎么都不该混到一块去的两个人。

是小北和何心隐!

第二四零章 我送你们一程

面对这么一对似乎不应该凑在一块的组合,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卡壳。可还没等他说话,就只听小北首先打破了此刻的沉寂。

“你干嘛要帮那个混蛋?”

听到小北都已经直接用混蛋两个字来指代胡松奇了,汪孚林顿时笑了。虽说王汝正走得快,但府城县城那边他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并不急在一时,当下便斟酌了一下语句,这才开口说道:“我当然不想帮胡松奇,但不希望在胡公忌日这种时候,再让他因子受辱。而且,西园和绿野园他胡松奇弃若敝屣,可对于胡公的很多幕宾,以及不少徽州人来说,却是重要的回忆。这笔钱,我出得一点也不后悔。而且,夫人也很支持。”

小北失声惊呼道:“夫人竟然也知道?”

“你知道就好。”汪孚林对小北笑了笑,随即有些诧异地瞅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何心隐,这才继续对小北说道,“你是留在龙川村,还是随我先回城,看看王汝正究竟折腾出一场什么样的大戏来?”

“这时候上路,要么半夜露宿荒野,要么赶夜路到徽州城等开城门。”何心隐终于插了一句嘴,见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看向了他,他便笑了笑说,“你们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家里人也想必不放心,我送你们一程吧。”

何心隐说这话……难不成是认出小北了?

汪孚林瞥了一眼小北,见其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也就没刨根问底,当下爽快地答应道:“那就多谢何先生了!”

这次出来,汪孚林带了个谢管事安排的随从,在三人说话的时候,已然牵马过来接应。而小北却是跟着苏夫人和叶明月坐车过来的,并未准备坐骑,可是,何心隐见汪孚林上前去从随从那里接过了缰绳,便双手放在嘴边打了个响厉的唿哨,不消一会儿,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过来,到面前时利落地翻身一跃,落地之后垂手叫道:“先生。”

“你暂且在龙川村住一晚上,坐骑借给这位姑娘。等明日天亮,你请沈先生又或者茅先生搭你一程去徽州城,去原来那客栈等我。”

尽管此事突兀,但那童子丝毫没有任何质疑,连这位姑娘到底是谁也没过问,把缰绳递了过去之后,小声解释这匹马有什么要注意的脾气,这才退到了一边,眼看何心隐和那对少年少女先后上马,就这么疾驰了出去。知道人走了,他方才再也没有刚刚的缄默恭顺,拔腿就往茅坤和沈明臣借宿的地方跑去。胡家发生的事情他不太知道,可主人都丢下他径直进城了,肯定非同小可,一定要通报给那两位知道,否则天知道主人会干出什么来!

而他没有发现,远远看到汪孚林三人离开的,还有在龙川村找了大半天,还溜进胡家兜了一圈的叶小胖!发现小北和汪孚林竟是跟着之前那个老人走了,傻眼的叶小胖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只能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又跑回胡家祖茔,打算找母亲和姐姐好好报告一下这边的情形。

何心隐当然不知道身边那个侍童在他一走了之后如何惊慌失措,此时业已过了午后,龙川村出去的这条小道上人不多,自可放开马速。落在最后的他仔细观察,就只见最前头的小北骑术娴熟,中间的汪孚林则稍逊几分,自小弓马娴熟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汪孚林仿佛学会骑马的时间并不算很长。见前头两人全都知道爱惜马力,疾驰一段时间后就放松缰绳,让马小小休整一阵,他便趁着这空隙问了汪孚林名姓。

“学生徽州府歙县松明山汪氏,汪孚林。”

“那汪南明公可是你族中长辈?”

“正是学生族伯。”

得知是汪道昆的侄儿,何心隐想到小北和汪孚林刚刚那番对谈,心里最后一块大石头放下,遂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汪南明是否已经知道,胡公有掌珠遗落在外?”

刚刚何心隐追上自己之后,并未多问,眼见她不假思索地翻墙,竟是也原路跟了进来,等看到王汝正和胡松奇对峙的那一幕匆匆出来后,又与自己一块在侧门等汪孚林,小北还奢望他只是一时好奇,并没有想起昔年旧事,可此时此刻听到何心隐如此发问,她不禁面色大变,慌忙开口说道:“何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刚刚可不曾明说胡公遗落在外的女儿是你。”何心隐一语道破话中玄机,见小北登时面色发白,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当初胡公家眷被何东序逮入大牢,等我听说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和胡公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在幕府时间并不长。那时候你尚在幼年,胡公曾经抱于膝上见人,我虽见过多次,但孩童长大,纵使父母,分别多年也难一眼认出,可我终究见过你生母,刚刚又见你在胡公坟茔前那样伤心流泪,若再看不出端倪,我这几十年也就白活了。”

汪孚林看到小北低下头去,想想她一直都没提过之前那些年是怎么回事,他也就拨马走到何心隐和小北中间,打岔说道:“何先生刚刚的问题,我可以明确回答,南明先生并不知道小北的事。胡松奇那个人,想必何先生从前就有所了解,今天更应该完全看透。和这样的所谓至亲骨肉扯上关系,只会被坑到无底深渊,胡公已故,情到心到,远比一个名义更加重要。说句不好听的话,小北现在的家人,比胡松奇那种混蛋强多了!”

何心隐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皱了皱眉:“然则血浓于水,本是骨肉至亲,难道就一辈子不认?”

“在我看来,天理大不过人情。更何况,胡松奇和胡柏奇对外宣称,母妹皆亡。”虽说何心隐声名赫赫,但在这种事上,汪孚林是坚定站在叶大炮这一边不动摇,“如果何先生还是不能体谅,我也没有办法,但我相信,胡公泉下有知,他是一定会体谅的。”

何心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见小北被汪孚林挡在身后,只不说话,他顿时想起了之前在胡宗宪坟茔前,那位在自己面前从容自若的妇人,以及另一个虽素服无妆却难掩明丽的少女,想起了那个因母亲一言就去追人的胖小子。对比胡松奇那种没担待的家伙,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小北现在的生活才更好。

他素来是离经叛道的人,虽然也在乡里搞过后世要称之为乌托邦的东西,但对于君父之类的侧重点,却又和别人不同,最终豁达地一笑:“是我太过执著于那些表象了。也罢,当初胡公受难的时候,我也不曾如沈茅二位一般,尽到营救之力,现在也不来指手画脚。之前那些话,就当我没问过,没说过。现如今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们打算如何对付王汝正?他毕竟主理徽宁池太道,一旦被他揪到错处,只怕会狠抓猛打,当年胡公就是这样被置之于死地的。”

汪孚林的回答很淡定:“南明先生早已来信告知,徽宁池太道的分巡道换了人,而且是当初抄了已故胡部堂家,以及抄罗龙文家的王汝正。所以,徽州这边已经做了点准备。但具体如何应对,恐怕要赶回城里再说。如今天气太冷,露宿太不实际,也不安全,我的打算是在黄昏前找个地方借宿一夜,然后早起赶路。”

这样的安排,谁也没有异议。而何心隐虽觉得汪孚林的回答避重就轻含含糊糊,但也没多问。天黑之前,他们总算找到了一个能够住宿的地方。为了方便,三人便以伯父和侄儿侄女相称,如此也不虞主人家怀疑。由于是在别人家中,他更不好对汪孚林和小北刨根问底,只能把腹中疑问暂时寄下。

这家主人虽说也如同之前胡老爷一般好客,但屋子有限,只有内外两间。里间有床,外间却只能打地铺了。汪孚林对此千恩万谢,本待请何心隐住里间,谁知道这位年纪不小的名士等主人送来被褥等物之后,就对小北说道:“虽说在人前那么称呼,但男女终究有别,你一个人住里间吧,我有话对汪小公子说。”

汪孚林知道小北恐怕心还乱糟糟的,便把被褥一股脑儿往她手中一塞,把人赶去了里头,这才回转身来打算收拾两个地铺出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何心隐竟然上前搭了把手,等一切都打理好了,就直接在他面前那么盘膝一坐。见此情景,知道人家有话要问,他也就顺势坐了下来。

“何先生你刚刚一口一个小公子,实在是折杀我了,直呼我名字就行了。我知道何先生要问什么,实不相瞒,小北的事,我知道得只比你稍多一些,比如她现在那些家人,我很了解。但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当初是怎么跑出胡家的,我并不知情。而且,有些话,我不便越俎代庖在背后嚼舌。”

何心隐饶有兴致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问出了一句汪孚林大为意外的话:“你愿不愿意跟我学点技击之术?”

第二四一章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学点技击之术?

直到次日早上启程,汪孚林还在琢磨何心隐的这么一句话。当时因为实在是太震惊了,他没有第一时间给何心隐一个答复,而是把事情拖到回程对付了王汝正之后。毕竟,他对何心隐的了解,那是从柯先生和方先生那儿得来的,其他只是后世那些众说纷纭的资料。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离经叛道,后来被张居正授意地方官给直接杀了。据说那时候引起了相当的轰动和愤慨,可却根本没有动摇张居正的政治地位。

他倒不担心沾染上何心隐,给自己的未来造成什么影响,横竖他连举人都未必考得出来,官场厮混就更还早呢。他考虑的是,何心隐游历各地,并不是呆得住的人,学武艺又不是一天两天,而这样一尊大神若是杵在徽州,会不会反而引来太多的视线放在这里。要知道,帅嘉谟上京去告状那事情还没有下文呢。他不怕一心求名的帅嘉谟会把他捅出来,说了人家也未必相信,可胡宗宪的身后事已经要引人注意,再加一个何心隐……

然而,他虽说不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那点柔道的本事对上这年头的冷兵器,只能出其不意,占不了多大便宜,现如今这样一位能够称得上大侠的人物自己抛出橄榄枝,他不接就有点太浪费机会了。所以说,生活在一个皇权至上的社会,实在是纠结啊!

而昨夜小北人睡在里间,外头何心隐和汪孚林在说什么,即便声音再轻,竖起耳朵的她又怎会听不到?知道汪孚林守口如瓶,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直到府城县城连成一片的徽州城已经在望,她却仍然有些心神恍惚,最终还是因为死死提醒自己,那个讨厌的王汝正才是最大的威胁,这才总算把心给收了回来。果然,等到三人进城后一路来到知县官廨后门,一个眼尖的小厮立马迎了上来。

“小官人,那个徽宁池太道王观察就在大约半个时辰前到的,人现在去了歙县预备仓,老爷也急急忙忙赶过去了!”

人来得真快!

汪孚林冷笑一声,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不用担心,我这就去看看。夫人和叶小姐叶公子大概会晚一日回来,告诉下头有个准备就行了。”

那小厮自然知道,自家老爷夫人连带小姐少爷全都把汪孚林当成自己人,赶紧连连点头,可发现小北那眼睛红肿,他顿时有些讶异,却不敢随便发问。至于随着汪孚林和小北回来的那个老者,他就更加不认识了。目送三人拨马离开,他突然福至心灵,大声叫道:“祝汪小官人此去旗开得胜!”

正纵马前行的汪孚林听到背后这个声音,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这招摇劲头也实在是太过了,什么叫做旗开得胜?要知道人家是官,他只是个生员,要真的不知死活正面对上,那可就是鸡蛋碰石头了,否则他昨天何至于要授意是举人的汪应蛟那时候去嚷嚷一嗓子?王汝正可不是和当初的赵思成、舒邦儒甚至于汪尚宁一个级别的人物,人家还没被罢免!希望汪道昆别放鸽子,否则要是消息赶不上,这次就真的只能硬上了。

只希望一切如预料……

就连何心隐都忍不住往后头看了一眼。通过刚刚那小厮的几句话,之前胡家祖茔中,小北身旁那对母女,应该是歙县令的家眷,这已经显然无疑。然而,汪孚林身为汪道昆的侄儿,却和这边关系这么近,人家甚至连旗开得胜的话都嚷嚷出来了,一点也不顾及王汝正身为徽宁池太道分巡道的脸面,这却应该不仅仅代表松明山汪氏在歙县的话语权,而且还和汪孚林本人息息相关。

可这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秀才……等等,之前他听来的那两句诗,似乎也说是一个十四岁的小秀才做的!

何心隐并没有贸贸然直接相询,可等到汪孚林直接在歙县征输库旁边一处看上去门脸光鲜的铺子前头停了下来,却并非直奔之前那小厮说的预备仓时,他不禁诧异了起来。不等他开口,小北就立刻问道:“怎么到这儿来?那个王汝正不是奔着预备仓去了?”

“那是朝廷仓储重地,我一个生员,跑那去干什么?”汪孚林跳下马来,随手把缰绳丢给一个迎出来的小伙计,这才拍了拍手说,“与其紧赶慢赶到那里去,让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找出一大堆不是来,那我还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人送上门来和我说理!”

汪孚林说到这里,看到程乃轩和叶青龙一块迎了出来,他就问道:“怎么样,人都通知到了没有?”

“吴兴才他们都得到了消息,一会就来。”程乃轩昨天是在祖茔祭拜完之后,压根没赶上那场王汝正来临的热闹,就匆匆忙忙先回了城,照预定准备的计划,先把该通知的人全都通知了一个遍。等到今天王汝正突然杀到,而且连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县令叶钧耀都没通知一声,直接就去了预备仓,他方才大大吃了一惊,暗想幸好之前动作快,否则何止是千辛万苦却为他人做嫁衣裳,而且还要背上一场天大的麻烦。

汪孚林笑着拍了拍损友的肩膀,这才指着何心隐对程乃轩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何夫山何先生,你昨天应该照面过的,这会儿先帮我接待一下客人。小叶子,你跟我进来,我们抓紧时间对一下账本。”

小北见汪孚林拉着叶青龙就往里走,把心一横,干脆追了上去。而何心隐毕竟是客,见程乃轩满脸堆笑上来把自己往里请,他也就按捺住好奇心,抬头再次看了看挂在店门口的义店二字牌匾,跟着一块入内。昨夜睡了一晚上的地铺,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熬的体验,早上的清粥小菜加馒头,也吃得可口,此时此刻清茶点心相待,又得知程乃轩也跟着方先生柯先生学过一阵子,他就好整以暇地向对方打听汪孚林,结果程乃轩张口就是一连串故事。

饶是何心隐打过倭寇,倒过严,教过书,主持过桃花源式自给自足的小天地,已经算是很有故事的人,可听到程乃轩唾沫星子乱飞,关于这大半年来的汪小官人传奇,他还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就算徐文长曾经是全天下最让人不可思议的秀才,那也只是才华横溢,性情偏执而已,好像在十四岁的时候,还没有汪道昆这个侄儿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吧?

里屋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就没停歇过,而程乃轩的天花乱坠也一直在继续。直到外间有客人进来,程乃轩不得不告罪一声出去接待,何心隐的耳朵根才总算得以清净。可他并没有干坐在那儿,而是若有所思走到门边,见来的赫然是一帮绸袍打扮的商人,一见面先是客套,而后在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收粮的问题,对此不太感兴趣的他便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可他坐回去刚喝了两口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阵阵喧哗。

“徽宁池太道那位王观察来了!”

屋子里正和叶青龙低声说话的汪孚林立刻闭上了嘴。他弹了弹衣裳,就这么站起身来,随即对整个徽州城性价比最高的掌柜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经过今天这件事后,义店才算是真真正正出名!走吧,我们出去迎一迎,免得人说,对堂堂一道主官不恭敬。”

王汝正之前看似单枪匹马进的龙川村胡家大宅,其实是把随从人等全都留在村口,所以这才能星夜兼程,今天中午前就抵达了徽州城。气势汹汹直扑预备仓的他本以为一定能够抓到最硬的铁证,可结果却是账面上找不到任何证据,仓库里同样找不到任何证据——绩溪县令舒邦儒派人送信时,信誓旦旦提到那官仓民用,放在里头少说几千石多则上万石的粮食,根本就不见踪影!

所以,停在这歙县征输库旁边的义店门口,哈腰下轿的他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闪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虽说他当初背后的主子徐阶已经下台了,可徐阶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毕竟还在,他未必熬不出头。如若真的让当初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胡宗宪翻身,他岂不是成了笑话?此时此刻,连带着对因为张居正之故而得到起复,又和张居正素来信赖的戚继光相交莫逆的汪道昆,他都生出了深深的怨恨。

刚刚在预备仓看到王汝正狗急跳墙,狠狠折腾了一番看仓老人以及仓大使和斗级,叶钧耀同样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他来到王汝正轿前,恭敬却又不失冷淡地说:“王观察,这就是义店了。”

尽管并不是第一次来徽州,但王汝正从没见过汪孚林,此刻看到从里头一马当先出来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十四五岁的小少年,后头跟了个大不了一两岁的年轻郎君,他顿时冷笑了起来:“没想到在徽州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便是两个半大娃娃,徽州还真是人才辈出!”

第二四二章 战斗力爆表

素来享有牙尖嘴利,战斗力强美誉的汪小官人,面对这露骨的讥诮,此时此刻却显得没事人似的,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嘲讽的是自己。程乃轩也是事先就被汪孚林敲过无数记木鱼,深知没必要这会儿置气,因此只当没听见,和汪孚林一块上前躬身行礼。然而,他们两个忍气吞声,叶大炮可不是好欺负的人,他见王汝正冷着脸背手径直往义店里去,落后一步的他便哂然一笑。

“王观察说徽州人才辈出,这倒是不假,徽州取士,在整个南直隶素来能排进前五。此次提学大宗师岁考,孚林和乃轩全都名列前茅,卷子贴在府学门外,六县生员无一质疑,确实是少年人才难得。更难得是,身为诸生,还能够踏踏实实体谅民生疾苦,因而百姓交口称赞。也不知道是哪个尖酸刻薄,却又没实际能耐的家伙瞎传一气,说什么翻手为云覆手雨,简直滑稽可笑!”

王汝正刚刚在预备仓闹了个人仰马翻,叶钧耀赶来之后却也不闻不问,只冷眼看他折腾,此时此刻却如此反唇相讥,他顿时心中一跳,反身死死瞪着人,眼神顿时极其凶狠:“叶知县这是责本司闻风就是雨,偏听偏信?堂堂一个歙县预备仓,总共却只有一千石粮食,你这个县令责无旁贷!”

这要是刚上任的时候,被直辖四府的一道上官如此责问,叶钧耀定然立刻怂了。可他现在这个县令已经当了将近一年,民间风评极好,政绩斐然,就连徽州知府段朝宗都对他另眼相看,再加上先后摊上了好些大事,却都硬碰硬披荆斩棘走过来了。所以,有了底气的他见这会儿矛头直冲自己来了,顿时硬梆梆地说道:“王观察似乎弄错了一件事,虽说朝廷这些年来屡次下旨整饬预备仓,但各府县积弊已久,本县接任的时候,就不过七百石积存!”

他越说声音越大,竟是又前进了半步,几乎和王汝正的脸只隔了不到半尺的距离:“账册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本县上任之后,从县衙公费上一分一毫挤出来的钱,给预备仓添了三百石粮食,怎么到了王观察嘴里,却成了本县的罪过?”

王汝正当年从前途无量的监察御史任上被调出京,明升暗降当了分巡道,这次又被调来分管徽宁池太四府,下头属官至少明面上都还恭恭敬敬,何尝遇到过叶大炮这样的二愣子?他简直连肺都要气炸了,指着叶钧耀正要喝骂,却不想人竟是眼睛瞪着自己,陡然提高了声音。

“另外,如果本县没记错,王观察是分巡道,不是分守道!按察分司管的是刑名,不是民政,管不了预备仓!如果王观察硬是要就此抓本县的小辫子,可以,咱们到段府尊面前评理……不,干脆去南直隶找海抚院,找巡按南直隶的各位监察御史,我倒要看看,这大明朝到底有没有这个理!”

此时此刻,程乃轩已经瞠目结舌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汪孚林,低声问道:“叶县尊这是吃炸雷了?怎么感觉他和你当初和人顶牛时差不多。”

那还用说?叶大炮别的本事也许寻常,可放大炮的本事却是一流的。汪孚林心里这么想,置身事外看好戏的兴致就更浓了。

在众人背后的义店里,小北在里屋隔着门缝观察着外间这动静,对比叶钧耀这面对上官据理力争的气势,再想想胡松奇那些令人齿冷的行径,她再一次深深觉得,自己这些年栖身叶家是多么的幸运。而何心隐还是第一次见叶钧耀,对于小小一个县令竟敢力抗分巡道,气势分毫不落下风,汪孚林所言小北呆在叶家远比归宗能过得很好,他不知不觉也竟有几分认同。

王汝正没想到叶钧耀竟是揪着自己是分巡道而不是分守道这一点说事,这可谓是直接戳到了他的伤疤。一时间,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是大声咆哮道:“大胆,你大胆!本司要弹劾你目无上官,渎职包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钧耀今天是真豁出去了,打定主意今天要不能把这个该死的按察副使给顶回去,他就丢乌纱帽回老家!看到四周围已经有看热闹的百姓围拢过来,他竟是振臂一呼道,“歙县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全都来评评理!这位是徽宁池太道王观察,他如今声称要弹劾本县目无上官,渎职包庇,本县在这倒要问他,本县渎的是哪门子职,包的是哪门子庇?证据何在?”

汪孚林笑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上来的百姓发出了一阵骚动,也不知道多少人声援叶大县尊,他便啧啧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得民心和不得民心的差别。这还是王汝正的另一层真面目尚未被撕开。倘若被人知道,就是他当初抄了胡宗宪的家,只怕今天他能不能囫囵回去都不知道。”

程乃轩幸灾乐祸地耸了耸肩,回头望了一眼义店,见那些粮商显然是打算缩头乌龟当到底,他方才没好气地说:“话说你硬是让我把这些家伙请过来,难不成就是让他们躲那儿瞧热闹的?这些家伙最不是东西,唯利是图,如果看到咱们落难,一定会一块恶狠狠扑上来!”

“就因为他们唯利是图,所以才要在他们全都在的时候,展示一下最强大的实力。谁都知道叶县尊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力抗这位王观察,想必在里头这些粮商意料之中,恐怕人家还巴不得叶县尊惹恼上官后丢了官职。但是……”

汪孚林瞧见王汝正在围观百姓七嘴八舌的声援叶县尊浪潮中,就犹如一叶孤舟东倒西歪,声嘶力竭的声音全都被压了下去,而叶钧耀每次开口,全都能得到无数叫好,他便笑了笑说:“仅仅是叶县尊,当然不够,可再加上这些百姓,就能拖住这位王观察很久。咱们两个小生员总算不用率先出马,去扛一个少说也有四品的分巡道。毕竟,有句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

叶钧耀的官声好不好,刚刚调任徽宁池太道只有一个多月的王汝正完全不知情。他压根就没有时间来打探下头各府县官员的官声如何,就听说了徽州这边要在胡宗宪五周年忌日办正祭的消息,而给他送消息的人还提供了那些有力支持这一活动的众多人士资料,其中汪孚林以及义店被点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中,义店竟是里通官府,甚至雀占鸠巢,直接利用预备仓的仓房做生意。

所以,他原本打算借着胡松奇的事前来兴师问罪,然后顺带杀鸡儆猴,压下给胡宗宪翻案这股邪风,结果胡松奇把西园和绿野园两处全都转给了义店,气急败坏的他便只剩下了这一个最大的出气筒。

可现在,这个出气筒变成了炸药包,而他自己的屁股就坐在了这个炸药包上!因为叶钧耀死了心护短,而众多愚民竟也随大流对他不敬!在王汝正心里,他甚至已经在酝酿回去之后这一道犀利的弹劾应该怎么写,应该怎样洗刷自己受到的屈辱,但这无助于这会儿的局势!

叶钧耀在招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后,却一再提醒百姓王汝正的身份,一再说明自己此前明知道其没有权限检查预备仓,却依旧本着对上官的恭敬而保持了沉默,甚至还特别说明,从看仓老人到仓大使和斗级,对王汝正的要求样样照办,却遭到了无数责难和诘问。如果说他目无上官,那么就是他此时此刻看到王汝正身为朝廷命官,却跑来这义店找碴,所以出离愤怒了!

“所以,本县还是那句话,还请王观察明言,本县渎的是哪门子职,包的是哪门子庇?”

众目睽睽之下,王汝正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无视那些围观百姓敌意的目光。海瑞还不是在中下层平民当中享有极高的声望,可结果如何?据说那位应天巡抚差不多快下台了,就因为他对徐阶父子下手太狠,在富绅之中引起的反弹太大!民心这种东西,越高越容易被上峰以及朝廷忌惮,过犹不及!

“就算预备仓中粮食原本不过七百石,后来你添了三百石,但你竟然胆大妄为,将朝廷的仓房重地借给这家义店存放粮食,这便是渎职!而你明知道主持这家所谓义店的两个生员,竟敢收下早已没入官府的胡宗宪产业,西园和绿野园,这就是包庇!”

前头看了一场叶大炮顶牛王观察,百姓拥护父母官的好戏,这会儿王汝正终于调转矛头指向自己,汪孚林示意程乃轩进去看着那些休宁粮商,这才不慌不忙地上了前:“王观察刚刚说,我家义店曾经借用预备仓存放粮食?可有证据?”

王汝正瞳孔一缩,厉声喝道:“纵使看仓老人以及那些胥吏全都为你买通,却仍有人看见你从预备仓中运入运出粮食!”

汪孚林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点头道:“如果说运入和运出粮食,那确实是有的。”

王汝正登时如获至宝:“既然有,你还敢说不曾染指歙县预备仓?”

第二四三章 穿心一刀

四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比之前更多了。毕竟,叶县尊上任以来,实实在在为大家做了点事,可要说传奇,当然是汪小官人的传奇名声更为人津津乐道。所以,汪孚林一出场,就连本来瞧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有些犹豫要不要凑热闹的过路人,也全都到这义店门口踮脚观望了。当听到汪孚林亲口承认,王汝正怒声反驳,下头竟是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汪孚林的回答。

“王观察也是为官多年的人,既然到歙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预备仓来,难不成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预备仓之中存储的陈粮,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汰换出去,否则就会腐朽,再也不能食用?义店是曾经把一批粮食拉进了预备仓的库房,但是,这是今年刚打下来的新粮。至于拉出来的那一批,是义仓之中汰换的陈谷子。这一进一出,都是叶县尊从歙县衙门的账上挤出来的钱,至于比叶县尊上任时的七百石多出来的三百石,也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里,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连预备仓以新换旧这种规矩都不懂,学生实在怀疑,王观察这次特地跑去歙县预备仓,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

王汝正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而更让他难堪的是,四周围观百姓们发出了不少惊叹。

“不愧是叶县尊,上任才这么些日子,竟然就汰换过一次预备仓的陈粮了!”

“从前那些陈谷子就是烂得长虫也没人管,我记得四五年前,官府还拿仓米舍过一次粥,可那股霉味简直冲鼻子!”

“义店肯定也亏了不少,这陈米哪里卖得掉,汪小官人和程公子,还有义店那些东家们到底仁义心肠。”

等看到叶钧耀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王汝正只能暂且先忍下这股气,声色俱厉地问道:“那义店擅自收取胡宗宪产业的事呢?”

“学生倒是忘了,想当年到徽州来籍没已故胡梅林先生家中产业的,便是王观察。”

汪孚林信口点了一句,刹那之间,就只见好些旁观者发出了一阵惊咦。如果说,最初不少人对王汝正这位朝廷命官的观感还带着几分对权力的畏惧,那么此时此刻,那就已经换成赤裸裸的鄙视了。毕竟,徽州是胡宗宪的祖籍故乡,更不要说不久之前,才刚刚在府城大总督坊下办过一次初祭,昨天又在绩溪办过正祭,现如今居然还有个昔日抄检过胡宗宪家里的官员要揪着昔年旧事不放,谁能分不出是非黑白?

王汝正已经不在乎四周围是什么态度了,他目光阴冷地死死盯着汪孚林,再一次问道:“你还没回答本司,谁给你的胆子,收取胡宗宪家产业?”

“王观察莫非不知道,当今陛下仁德,日前刚刚有上谕,当初抄检胡家所得,在其他各地的暂且不论,凡在祖籍徽州的一应房产,尽数发还!”

这时候,程乃轩正在义店当中揶揄那些休宁粮商,乍然听得此言,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唯一的感觉就是——汪孚林太狡猾了!

就连小北,也只觉得心情大起大落,大落大起,此时此刻如果汪孚林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声奸诈!可以想见,如果胡松奇早知道这个消息,又怎会轻易卖掉西园和绿野园?当然,也许她那位二哥会认为那两处只是已经废弃了的产业,没有多少价值,换取一千五百两银子来完税很值得。可这样大的消息,怎么之前并未有丝毫风声传出来?

“胡说,胡说!”王汝正几乎连额头青筋都尽数爆了起来,赫然又惊又怒,“本司主持徽宁池太道,怎从未听到过这件事!”

“那大概是因为王观察从芜湖出发的时候太急,错过了京师的急报。”汪孚林轻描淡写地来了两句回答,正要继续说话时,他的目光突然望向了不远处,这才笑眯眯地说道,“段府尊已经来了,王观察若是不相信,还请尽管去向段府尊求证。我这也是刚刚知道的,本来只想着梅林先生若是身后因田亩税赋而被人诟病,实在是太过不值得,所以出此下策,没想到皇上宽大为怀,朝中诸公亦是仁德公允。”

王汝正已经顾不得去听汪孚林的揶揄了,他回头看向汪孚林之前张望的方向,发现人群倏然散开一条道,从这里看过去,赫然能看到差役开道,段朝宗的四抬大轿正往这边而来。这当口,他不敢再奢求段朝宗是为了维护自己而来的,对方又不是何东序,和他谈不上任何交情,可他也不觉得段朝宗会和面前那个二愣子歙县令一样,几乎是一面倒似的护着汪孚林。他竭力维持着身为四品大员的体面,一直到那顶轿子停在自己面前,段朝宗下轿现身。

段朝宗甫一下轿,见四周全都是围观的百姓,他虽说在得知消息之后就猜到会出现某种景象,可心里对王汝正的评价已经降到了最低点。分巡道也许是不少县令一辈子奋斗的终点,可对于曾经当过监察御史,前途可算得上颇为出众的王汝正来说,本来就已经是明升暗降,若是夹着尾巴做人,兴许将来还有重回朝中的一天,可此人竟是如此不识相!想到刚刚送来的那条消息,他看向王汝正的眼神中,竟是流露出几分怜悯。

尽管这种眼神一闪即逝,可王汝正何等人,虽说汪孚林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证实,可他已经有了某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强自压下这种不妥的感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胡家家产之事,结果,段朝宗竟是当着围观人群的面,轻轻点了点头。

“朝中有言官为胡家子孙乞怜,元辅高阁老亲自为已故胡梅林公助言,确实已经有命发还胡家在徽州除祖宅之外的其他房产。”

话从段朝宗口中说出来,王汝正已经没法再咆哮出这不可能之类的质疑了。他只知道,自己这次徽州之行非但没有达到既定目的,反而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偏偏这个笑话,还是发生在自己的老仇人祖籍地,还是在那些痛恨厌恶自己的乡人眼皮子底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去,如何继续坐镇徽宁池太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叶钧耀和汪孚林,把这一对县令和生员牢牢记在心里,这才轻哼一声,竟是就打算这么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见王汝正气势汹汹而来,惹出了一堆事情,现在连屁股也不擦就要走人,段朝宗不禁脸露怒色。他原本想给人留几分体面的,可眼见得四周围那些徽州百姓个个神情激愤,他想到自己任期结束在即,当即眯起了眼睛,心里迅速做出了决断。

“还有一个刚刚从京城送来的消息,本府有些踌躇是否应该在此先告诉王观察知晓。”

王汝正脚下一停,这才头也不回地冷硬问道:“又是什么坏消息?段府尊还请尽管说,本司扛得住。”

总不会一边发还胡宗宪的一部分家产,一边就有人给他翻案了,不会这么快的,这种事就算高胡子也不能一手遮天,有的好扯皮了!

“吏部和都察院考察科道官,其结果刚刚行文各布政司按察司以及府县。王观察虽说已经不是科道官了,但科道出身却升迁他职,一样在考察之列。”

段朝宗顿了一顿,这才在万众期待中说道:“而这次考察,王观察的考语不太理想。”

倏忽之间,王汝正就猛地转过身来。他用择人而噬的凶狠目光环视周遭众人,最终瞪着段朝宗,声音嘶哑地问道:“你说,本司究竟得了什么考语?”

那些粮商起头还对义店招惹了这么一位背景深厚的分巡道幸灾乐祸,这会儿面对连番高潮,一个个也全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段朝宗的答案。不止他们,小北也好,何心隐也好,全都对段朝宗口中的答案好奇到了极点。至于四周围那些百姓们,更是个个被胃口吊得老高,全都极其希望知道这么一个当初抄了胡家的昔日御史会有什么下场。

只有早就知道结果的汪孚林瞅了一眼叶钧耀,见其没露出半点意气风发之态,而是货真价实很惊愕似的,顿时暗叹叶大炮也玩深沉了。

“素行不谨。”

听不太懂的众人顿时交头接耳,王汝正却如遭雷劈,差点没一下子栽倒在地。相比老懦无能,卑劣无耻,这个考语当然还算轻的;可相比浮躁外露,才力不及,这个考语又重得能压死人。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你人品不好!意识到自己在此来徽州之前,这考语就已经定了,朝中却无人给他通风报信,任凭他此次出丑露乖,他就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这不仅仅是考语,吏部和都察院的这种考察,全都是和黜革挂钩的,莫非他连这个分巡道都当不下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群粮商们在听到程乃轩小声解释了一下此中关节之后,有的咂舌惊叹,有的面如土色。虽说这不是汪小官人的光辉战绩,但谁敢担保其不是事先得到消息,这才得以硬抗王汝正?

汪孚林却没有理会行尸走肉一般的王汝正,他回转身看向义店,见小北和何心隐都已经出了店门,他便对他们笑了笑。

胡宗宪虽说尚未完全平反昭雪,可善恶到头终有报的第一个报应,总算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四四章 我早就暗度陈仓了

王汝正来时先去绩溪,再回马枪杀回歙县,可称得上气势汹汹,但走的时候,他却气得几乎吐血,而且徽州百姓从段朝宗口中得知,他得了个很差的考评,分巡道兴许都要当不下去了,于是来了一出极其少有的夹道欢送场面,那铺天盖地的起哄声,简直比从前那些贪赃枉法的地方官离任时都要来得轰动。至于对段朝宗和叶钧耀这两位府县主司,无数百姓全都交口称赞。

真不愧是咱们的父母官,关键时刻真靠得住!而且,在胡宗宪的忌日之后,就为咱们徽州这位名人讨回了公道,真解气!

叶钧耀毫不怀疑,要是自己继续这么下去,离任的时候进名宦祠简直是铁板钉钉。王汝正一走,他亲切慰问了一下汪孚林和程乃轩这两位受了委屈的小东家,继而就对广大百姓表示,自己还会继续发扬勤俭节约的精神,在任期之内继续为预备仓加仓,让这座太祖皇帝极其重视的地方仓储能够重新发挥作用,以备荒年灾年。对于这样的德政,百姓们自然欢呼雀跃,全都觉得自己之前没支持错人。

而刚刚被一幕一幕闹得心绪不宁的粮商们则是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认为这位叶县尊是在说大话。

想到当初王汝正查抄胡家的时候,那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倨傲和嚣张,再对比此人刚刚离开时,那仓皇犹如丧家之犬的狼狈,小北只觉得痛快极了。见汪孚林等人回来,她急忙躲到里间,继而来到后头窗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道:“爹,您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能看到今天这一幕。那些落井下石之辈也有报应,也有被千夫所指,痛骂连连的一天!我这些年就没相信过公道,到了今天我也还是不信,因为公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公道是要有人去讨的!”

“这句话说得不错。”

小北慌忙扭头一看,见是何心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子,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藏不住什么秘密了,这才赧颜叫道:“何叔叔。”

何心隐见她承认了,不禁为之莞尔。到了这会儿,他已经没有起初认出小北时的惊怒了。刚刚眼看外头发生的那一幕,他也同样觉得又惊讶,又激奋,只觉得这一系列进展就犹如用兵似的,层层递进,最终图穷匕见,破敌于无形。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说话声,他便笑着说道:“不若听听外间那位神奇的小秀才,这会儿正对那些粮商说什么?”

小北记得最清楚,何心隐对经商之事从来不感兴趣,这一点和徐渭一模一样,此刻破天荒说出这话来,绝对是好奇所致。只不过,她对汪孚林在今天这当口召集了那些粮商,也觉得有些奇怪,便也来到了门口侧耳倾听。这时候,外间那说话声便清清楚楚传了进来。

“小官人今天实在是大展神威,我等看得瞠目结舌,没想到那位王观察盛气而来,却狼狈败走。”

“何止狼狈败走,这素行不谨的四字评语放在身上,一旦革职,以后谁还敢举荐他?”

“这种人着实活该!当初抄胡部堂家里的时候,那是何等趾高气昂耀武扬威。我听说那时候王汝正当过浙江道御史,一直和胡部堂闹得不太愉快,抄家的时候是公报私仇,只可惜胡部堂告发他收受属下贿赂,却被那时候的徐阶老儿给压了下来!”

汪孚林听到都有人开始直呼徐阶之名了,知道这帮子家伙见风使舵就这德行,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见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想当初我借用预备仓,甚至为此去求请段府尊允准,想来各位也应该听说过。大家是不是很奇怪,这次王观察亲自去查,预备仓里头怎么没有义店理应囤积在里头的几千石粮食?”

见众人没一个吭声的,他便痛痛快快地解释道:“很简单,因为那几千石粮食,我只不过在义仓里转存了没几天,便在得知杭州因为歉收而米价暴涨之后,把秋收来的这批新米立刻从渔梁镇经水路运过去卖掉了。因为徽州距离杭州近,所以是到得最早的,价钱卖得最高的一批。后来湖广米蜂拥而至,杭州米价自然就应声而跌了。”

乍听此言,吴兴才一下一堆休宁粮商登时齐齐大吃一惊,这才明白汪孚林此前约谈他们,声称愿意比照之前他们和行商没能谈拢的价格,买他们的存货,这是从哪里来的底气。敢情汪孚林早已不声不响,把自己的存货给全部出空了!想到他们之前竟然还认为汪孚林的精力全都集中在胡宗宪的忌日上,自己可以闷声大发财和行商谈生意,粮商们只觉得心情纠结极了。哪怕他们自认为已经很重视汪孚林了,其实还是太小看了这个小秀才。

程乃轩倒是知道这一茬,毕竟,去问价的人是谢管事选的,装船是他用程家的班底趁着天亮之前全都搞定的,这一路秘密工作做得辛苦十分,可眼下能够看到这些粮商那种敬畏有加的表情,他还是觉得异常值得。于是,程大公子甚至还笑了笑说:“当然,诸位若是觉得我们价格出得不公道,打算屯着明年春天再高价一点一点出手,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秋粮征收在即,又有大批粮食要上市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粮商们谁还说得出一个不字?尽管也有人后悔当初听说杭州米价腾贵时没有痛下决心弄条船去卖,可走水路需要趟平各种税关和巡检司,他们这些坐商出了徽州,那面子就根本不管用,稍不留神就可能血本无归。至于把米囤到开春……这时候高价倒给汪孚林,再从湖广江西乃至于南直隶其他各地运米到徽州的行商手中低价收取,这才是真正做生意的道理,若只知道一个囤字,那还挣个什么钱?

于是,吴兴才率先说道:“小官人高义,拉扯了咱们一把,这情咱们领了。只不过,既然是米业行会,小官人又是会长,日后小官人有什么事,还请多少带挈我们一把。当然,咱们也绝不会再像这次一样,只知道偷偷摸摸私底下和行商接触。都是徽州人,理应捏紧一个拳头对外。”

里屋偷听的小北轻轻呸了一声,脸上非常不以为然。她还依稀记得父亲和那些徽商打交道的一些经历,其中有愉快的,但也有很多不愉快的。就拿这些粮商来说,之前和汪孚林打过好几次交道,每次都大败亏输,现在就真的折腰臣服了?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汪孚林笑了一声。

“大家可以放心,日后若再有类似消息,我会大大方方通知大家,前提是,咱们彼此之间要有足够的信任。而为了这样的信任,咱们大家有必要商量出一个章程来。”汪孚林说着就看了看程乃轩,笑容可掬地说,“现在,请歙县巨商程老爷的独子程大公子,给各位念一下米业行会的公约草案。”

“会长一任三年,期满之后,由行会会员推举。身为本会会员,有义务情报互通。当值会长每月出一份公报,汇总南直隶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以及浙江杭州府等大府的近期米价。同时,预估今年夏秋两季麦米收成,粮食市场价格波动情况。至于季报,则是要把湖广、江西以及南直隶其他粮食产区的米价也同样计算在内。再有就是年报……”

接下来那一番商谈,完完全全就只是程乃轩一个人说,别的人只有听的份。之前只选了个会长,象征性地给了叶青龙一个理事长,其他的约束性条款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汪孚林拿出了这样东西来,吃一堑长一智的粮商们自然要好好斟酌,询问,商量。里间的小北听着程乃轩照章宣读,口中迸出来一个个自己根本没听说过的新鲜名词,从月报、季报、年报,再到什么堆栈,什么远期交易,她忍不住朝何心隐投去了疑惑的一睹。

何心隐何尝不知道小北的疑问,可他自己半辈子读书讲课,对于商业也不能说一窍不通,可此时听懂了大概,到后头涉及到期货的早期概念时,他就不由得沉思了起来。以他的阅历和见识,此时此刻能够得出的结论只有四个字——所图甚大!区区一个只在徽州府的米业行会,何至于要牵涉到这么多东西,打探这么多信息?

程乃轩负责说,汪孚林负责解释,面对这样一份看上去对自己有好处没坏处的公约,粮商们最终全都投下了赞成票,在公约上签字画押,这才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商谈。至于今天没来的人,来了的人无不在心底幸灾乐祸——至少,他们那批囤下的米有汪孚林接盘,那帮没来的家伙,就等到秋粮征收前,农人不得不大量抛售粮米换取银子交税的时候,本钱不够收货,又或硬着头皮收到爆仓吧!汪孚林说了,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不是给他们的优惠价了!

直到把人统统送走,汪孚林回转身踏入义店,这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诱敌深入……掰着手指头算算,他这次似乎用了不少兵法,算计了一堆人,眼下实在是累死了。可一个呵欠打出口,看到从里屋钻出来的小北和何心隐,他方才想起,自己刚刚竟然把这两位给完全忘了!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迎上前去正想赶紧赔个礼,却不防身后传来了叶青龙的大嗓门:“小官人,叶县尊让人捎话来,说是夫人她们都回来了,眼下沈先生和茅先生也都在,请您把程公子、小北姑娘和何先生都请去官廨,开个小小的庆功宴!”

本待说话的程乃轩这才满意地嘿然一笑:“还是叶县尊知道体恤人,这一阵子我忙得和狗似的,总算能舒口气了!”

第二四五章 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

歙县衙门知县官廨那并不算很宽敞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是热闹非凡。来的宾客也许并不算很多,但却可以称得上是很有分量。叶钧耀甚至在之前送走段朝宗时也暗示了一句,请段朝宗同来,只不过那位素来行事谨慎的徽州知府只是转达了一声致意,最终没有答应这邀约。

然而,许老太爷来了,西溪南和南溪南两位很有分量的吴家老员外一回歙县,听说王汝正灰溜溜走了的消息后就赶来了这里,再加上和苏夫人一行同路回来的沈明臣和茅坤,方先生和柯先生,以及戚良。苏夫人回来,又去汪孚林家中叫上了他的两个妹妹,金宝和秋枫,总之,当汪孚林和程乃轩在前,何心隐和小北在后,一到这里就发现,气氛已经很热闹了。

这是一场规模有限的庆功宴,却也是一场拉近彼此关系的庆功宴,总共也只有里外两桌,一二十人。可是,无论是胡宗宪这场忌日正祭办得勉强还算圆满,还是唯一一个捣乱分子王汝正狼狈不堪被赶走,这样一个结果无疑是对得起他们一番努力的。只不过,对于王汝正竟然正好在这节骨眼上考评得了个那么差的评语,而且朝中竟然就在这之前发还了胡家此前被查抄的房产,在场众人谁也不会觉得是巧合。

而汪孚林也干脆明明白白地解释说:“南明先生此前在信上捎话,胡部堂之事,朝中一直都有不平之声,所以发还房产,只是个开始。至于王汝正嘛……恶人做尽,总归也会是有报应的!所以,请有志于为胡公平反昭雪的诸位,耐心等一等,朝中自有仁人义士会一个个接力,达成此事。总不能叫一世英雄人物,就此背着污名埋没黄泉。”

这是汪道昆原话,希望众人不要操之过急。当初曾经奔走无数门庭的沈明臣和茅坤不禁慨然长叹,却都没有表示反对。至于其他如许老太爷这样的徽州本地人,既然有汪道昆这位出身歙县,仕途重见起色的高官做出承诺,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他们有为胡宗宪翻案的愿望,可每一个人后头都有庞大的家族,谁都不希望因为动作太大而引起朝廷的什么波动,否则殃及自身,那就得不偿失了。

里屋的小北听到这话,赶紧捧着酒盏灌了一大口下去,这才借着那股辛辣刺激喉咙口的时候,遮掩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依稀感觉到身边有人抱紧了自己,她看清楚是叶明月,便干脆把脑袋埋在了那温软的怀中。见此情景,叶小胖看得傻了眼,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母亲,想要问个究竟,却不想发现苏夫人竟也已经泪盈于睫。不明所以的他带着只有自己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小小郁闷,闷头吃自己的菜。

这时候,许老太爷正问到汪孚林拿到的西园和绿野园地契。尽管在座众人每一个都对胡松奇的行径鄙薄不齿,可在有圣意归还胡家房产的情况下,他们又免不了担心事情节外生枝。毕竟,谁都对胡松奇的人品不抱希望。当然,众人最好奇的是,汪孚林买下这两处园林干什么?

“徽州园林是很多,如西溪南、南溪南、许村,包括我们松明山,都有很多的名家园林,但那毕竟是私家的,非请勿入。而西园和绿野园能够至今还维持原样,都是因为不少热心人自掏腰包修缮。不是我瞧不起胡松奇,西园和绿野园到他手里,也只有卖给别人,否则,每年在这两处要投下多少钱?这次发还的是胡家在徽州的房产,但除却西园和绿野园两处之外,其他的都不值几个钱,根本不够投入维持西园和绿野园日常使用的。”

汪孚林用这样的话打了个头,见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沉思,他就继续说道:“而胡公虽不在,从东南到天下,却仍然有不少人记得他,往日这些人前往绩溪胡家祖茔凭吊,但想要入胡家老宅,却每每被胡松奇拒之门外,而西园绿野园却因为归属问题,能够踏足其间的毕竟是少数。我记得学宫紫阳书院名额有限,没有功名的童生欲求一位而不可得,如果说,我将位于城中的绿野园拿出来,改成绿野书院呢?”

见在座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笑眯眯地抛出了另一个提议:“至于在城外练水之畔的西园,则改成西园雅舍。何为雅舍?当然不是关着门,自得其乐,而是延揽天下嘉宾。远道而来者可付费入内参观,凭吊胡公昔年住所;也可以付费包下此处,举办各种诗社文会;甚至还可以在里面住上一晚,体味当年胡公幕府客的生活。各位先不要笑我财迷心窍,我给各位算一笔账。”

汪小官人的这一点特质,沈明臣和茅坤完全没有任何认识,何心隐刚刚已经见识过了,但诸如叶钧耀、许老太爷、两位吴员外等人,则是全都领教过。所以,这时候他说算账,年纪最大的许老太爷便笑道:“孚林你且说,我们听听你这财神爷又算什么账!”

要说算账这种话,汪孚林主要是算给何心隐茅坤沈明臣三个人听的,至于其他人,早已对他的某些才能信之不疑,他不用大费周章。此时此刻,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首先,绿野书院是不收钱的。但是,它又和开课授弟子的书院不一样,我的打算是,在其中多搜罗一些书籍,供有志于科场却又家境贫寒买不起书的人,有个良好的日常读书以及习业环境。日后若是条件允许,就收藏更多的书,对天下爱书人开放。”

汪孚林宣扬了一下后世图书馆的理念,果然,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他也是没办法,因为整个徽州大小书院实在是多如牛毛,他要去抢生意,师资不够,名气不够,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记错,张居正上台之后曾经大力打击很多私立书院,整个天下也不知道多少书院遭殃,没有权贵护着的几乎一扫而空,有后台的也得看看后台够不够硬,所以他干脆又补充道:“嗯,为了避免和书院混淆,干脆改叫绿野书园。”

“既然绿野书园不收钱,还要请人维护,添置东西,乃至于买书等等,那么,西园雅舍的经营,就显得尤为重要,这样就可以反哺绿野书园。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地方全都要雇人。大家都知道,徽州有句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六,往外一丢。因为地少人多,养不起那么多人,所以方才有无数人要出去经商,而这其中,大多数只是跟着出去学生意,当伙计,而书园和雅舍,少说能雇上二三十人,日后状况一好,甚至可以雇更多,也就能有这样多的本地人不至于背井离乡就能够在本地找到生计,家人骨肉不至于分离,解决了很多张嘴吃饭的问题。”

说到最后,汪孚林才来了个总结陈词:“总而言之,我的宗旨是,取之于人,用之于民。每年西园雅舍的收入张贴公示,用作西园雅舍以及绿野书园的日常运营和修缮,从而最大限度保留这两大留有胡公以及各位幕友足迹,各位觉得如何?当然,不够的话,我和程兄贴补。”

众人当中,叶钧耀和许老太爷这些徽州本地人几个知道汪家底细,尤其是他父亲汪道蕴欠了汪道昆七千两银子,所以对于汪孚林的这种做法,赞赏的同时,不禁咂舌于他的败家。而沈明臣茅坤何心隐听到那两座和胡宗宪和他们联系密切的园林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下来,而且让世人瞻仰,心中就更是百感交集。至于收钱这种听上去有点让人心中嘀咕的做法,也在汪孚林开诚布公地解释下,显得合乎情理。

叶钧耀见那边三个胡宗宪的昔日幕宾全都表示没意见,他便笑容可掬地亲自给汪孚林斟了一杯,又如是给了程乃轩一杯,这才举起自己面前的小酒杯道:“孚林,乃轩,此事本县明日就去和段府尊言说,一定会成。胡松奇他亲自写的契书,亲自按的手印,这又是为了纪念胡公,若他敢来相争,徽州百姓非得把他唾骂到死不可!你们尽管放手去做,本县给你们撑腰!来,干上这一杯,你们辛苦了!”

程乃轩有些受宠若惊。汪孚林买西园和绿野园是和他商量的,怎么操办他也有数,可他之前压根没想到朝廷那边会把这两处房产过了明路,现如今叶县尊又大包大揽担责,他只要做事就行了——当然,对于汪孚林更多时候只管动嘴皮子,他还是很有怨念的。可架不住人家每次都把他的未婚妻和婚事拿出来说事,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此刻,他直接一饮而尽,这才一抹嘴说:“有县尊这话,不辛苦!只要您多催着点儿双木,让他别偷懒,我就烧高香了!”

“岁考完了,这次一定让孚林跟你一块忙。”这次开口的是柯先生。他笑吟吟地往汪孚林肩膀上一拍,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否则,你拉下的功课可还有一大堆!”

见一大堆人全都嘻嘻哈哈打趣汪孚林,沈明臣见何心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他便凑过去低声说道:“我打听过了,你之前说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就是这位汪小秀才不知道从哪本文人笔记上看来的,据说是宋朝某位林大人的故事。”

第二四六章 珍贵的贺礼

这一场庆功宴,直到夜半时分方才散去。如沈明臣何心隐和茅坤这样,之前已经投宿了客栈的宾客,以及住在黄家坞的程乃轩,叶钧耀就叫了赵五爷领着壮班护送人回去。方先生和柯先生则照旧回汪家,汪孚林也带着汪二娘汪小妹以及金宝秋枫预备回去。然而,汪孚林临走时,苏夫人却多吩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