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喊话的军官重申了只责首恶,而且又没说追回赏钱,哪怕是想要破釜沉舟拼一拼的人,摸了摸怀里那包鼓鼓囊囊的制钱,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坐了下来。接下来只听得有人对关内喊话,出关投降者赏千钱,陆陆续续仍然有人弃关而出。听到这话,又看到这一幕,之前抢钱抢到彼此互殴,鼻青脸肿的这帮人不禁大为怨念。早知道晚来一步也有钱,他们还抢什么?稳稳妥妥全都有钱!

相比领教戚家军的鸳鸯阵,还是太太平平拿着赏钱,等回头的宽免就好,反正他们又不是首恶!

谁都没注意到,眼看哨棒朴刀等等收缴了一堆,一大帮子人被长绳齐齐捆住右手,成了一串粽子,一身戎装喊话的杨韬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仍不免心有余悸。这出戏竟然没演砸,大帅的名头真的太好使了!

外间一乱,关城里头自然而然就渐渐空了下来,尤其是汪孚林等人走的又不是外间联通的大路,而是张宁和朱擢这样的地头蛇熟知的七拐八绕小道,一路上就只遇到过零散三四个倒霉鬼,全都是霍正不由分说打昏了事,还顺手缴获了一把朴刀以及哨棒等等兵器,正好五个人全都武装了起来。五人当中,霍正提着朴刀开道,张宁和朱擢两个步履踉跄的倒霉鬼居中,手中是哨棒,汪孚林和凃渊殿后,汪孚林手里还拿着朱擢那把剑,凃渊则赤手空拳。

汪孚林也是在路上才知道,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朱主事抱着剑躲进那个鼠洞里之后,竟是打定了最终被人发现就拔剑自刎,绝不受辱的主意。哪怕他初到杭州就领教了一番布按司长官的极品,可凃渊在前,朱擢在后,汪孚林对这两位的硬骨头还是深表钦佩。

至于汪孚林的身份,霍正的来历,凃渊在半道上就已经如实告知了,无论张宁这个太监还是朱擢这个文官,也同样都颇有敬意。

戚家军老卒霍正给他们提供了安全保证,至于汪孚林这个小秀才,原本可以不搅和进这趟浑水,却因为凃渊而跟来了。而且听凃渊的口气,外头某些布置似乎还是人家出的主意,他们两个这次险些一跟头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的怎能没有半点感念?

当众人出了一扇门,进入一条狭长足有好几扇门的火巷,朱擢还小声解释,这里出去之后就直通运河码头一个僻静之处,汪孚林也好,凃渊也好,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让他们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当口,四五个人就从一处小门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最前头一个汉子嘴里还嚷嚷着:“那帮杀千刀的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窝里斗,害得北新关里一片乱糟糟的不成样子,居然又被几个赏钱就骗出去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几乎在抱怨完之后,他就看到了几乎和众人迎面相撞的这一行人。

彼此一打照面,汪孚林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当中的钟南风。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听到了一声脱口而出的暴喝:“好啊,都是你们这些狗官狗太监坑人!”

第二六九章 谁是好汉

见钟南风一个滑步率先冲了上来,汪孚林生出的唯一念头便是冤家路窄。

要说他们这边也是五个人,那边也是五个人,人数相当,可人家那是以打架为生计的街头恶霸,自己这些人里头有三个根本就不会打架的,这怎么打?

瞅见霍正捏紧朴刀,瞬息之间就挡下了钟南风,汪孚林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把举着哨棒却还两手颤抖的张宁和朱擢两人给拖到了后头,直接往凃渊那儿一推,自己上前一步伸开双臂,竟是仿佛螳臂当车一般护在三人面前。

尽管只是小小的一步,可后头的朱擢和张宁看到这一幕,先是呆若木鸡,旋即心里无不大为感动。而眼见得钟南风手下其他四人上来死死缠住了霍正,而钟南风则提着朴刀径直冲了过来,凃渊更是下意识地惊呼道:“孚林,快回来!”

钟南风见汪孚林就这么大义凛然地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顿时愣了一愣,脚下步子不知不觉停了一停,随即恼火地喝道:“看在你和戚大帅有关系的份上,你让开,让老子砍了你后头那狗官和狗太监出气!”

汪孚林寸步不让地答道:“钟南风,看你身边就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就知道大势已去,为何还要冥顽不灵?”

“啊呸!”钟南风顿时大怒,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恶狠狠地叫道,“你们一面进来谈判,一面在外头大箩筐撒钱,骗北新关里的人出去投诚,而后却又调了戚家军把人围起来一个个捆了,简直是奸诈。要是老子也和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一样出去哄抢,说不定也被赚了进去!老子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和你们这帮家伙拼了!”

北新关外已经开始用银弹攻势招降,而且真的动用戚家军把都拿下了?

这话听在后头得凃渊耳中,只觉得整个人都注入了精神。至于一旁的朱擢和张宁,虽说觉得眼下情势堪忧,但听到北新关外竟是如此进展,不由得全是惊喜交加。而这时候,他们就只听汪孚林用镇定自若地说:“就算外头发赏钱招降,但是,如果不是你们自己人非得要窝里斗,闹得里头乱成一团,纵使关外发赏钱,也不至于人人趋之若鹜。要怪就怪某些人太鼠目寸光,关键时刻还算计你这个自己人。”

钟南风顿时哑然。他当然知道自己身边之所以只剩下这么几号人,并不是因为外头发赏钱,于是弟兄们都出去投降了,而是因为窝里斗。那场混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路又是追砍,又是逃命,到最后他身边就只剩下了几个人。可一想到自己特地绕去找凃渊,人却没了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我相信你们,也没留人看守就走了,你们却趁机跑路,这又怎么解释?”

汪孚林见前头霍正那边也暂时停止了厮杀,心中稍定,便气定神闲地说:“你也看到了,我们当中多了个人,那位是北新关朱主事,凃府尊和张公公都不放心同僚,所以我们去把人找了出来一块带上。外头都已经乱成一团了,我们若是还等候在那里,不是现成的人质?”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但小子你应该知道,这天底下不是比得谁嘴硬,而是谁拳头硬!”

咆哮过后,钟南风也不用朴刀,直接一只大手朝汪孚林伸了过来,准备把人一把拨拉到一边,再去拿凃渊以及死太监算账。可他那只手却放了个空,只见汪孚林敏捷地低下了腰,佩在腰中的剑已经被他轻轻巧巧摘下,紧跟着一按机簧利剑出鞘,竟是直接朝他面门刺来。

在钟南风印象里,这个年方十四五的文弱小书生遇事只会动嘴皮子,辩论一把好手,那么肯定是一看到动拳脚就两腿一软直接往地上坐,哪曾料到汪孚林竟会动剑。他几乎下意识地往后一偏脑袋,可躲过了这迎面一搠之后,却不想汪孚林已经闪到了他的后背,左手一勾他的脖子,随即右手那把剑竟是直接抵上了他的喉咙。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几乎就是眨眼间的事,别说不谙武艺的凃渊等人,就连霍正也是呆了一呆。

而墙头上,刚刚翻上来的小北看到这一幕,同样是眼神一亮,差点没脱口叫出一声好来。总算她还记得自己眼下算是钟南风这一边的,眼珠子一转便大声叫道:“钟头,北新关里人几乎都跑光了,戚家军已经进关了,还嚷嚷说什么缴械投降便既往不咎!”

汪孚林出其不意挟持了钟南风尽管突然,可杨兴才在打行混迹了十多年,应变极快,正要突前去拿住凃渊又或者张宁作为交换,可骤然听到墙头传来这一声,他登时心头咯噔一下。而趁着这机会,霍正已经从他们四人包围中平安脱出,手持一把朴刀挡在凃渊三人面前。而本待要不顾性命暴起反击的钟南风,也被这个消息所慑,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冲着墙头赞赏地瞥了一眼这个到得极其及时的小丫头,汪孚林却突然松开了手,把钟南风往前一推,紧跟着自己往后轻轻一跃,却是和霍正平行。这时候,他才笑吟吟地说道:“钟南风,我敬你是条好汉,所以不想用胁迫的方式和你说话。我且问你,大箩筐撒的钱,是否有搜身让他们交出来?浙军把人围起来之后,可有喊打喊杀?凃府尊声称的只拿首恶这一条,是作数的。”

刚刚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可汪孚林竟然轻轻巧巧放了自己,钟南风只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越是如此,他越是对汪孚林的武艺身手生出了深深的忌惮。只不过,他平生就算打输了,那也必定是拼尽全力到最后才落败,从来没有像刚刚这么狼狈丢脸过。因此,他用手势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最终看也不看汪孚林,而是对墙头问道:“戚家军有多少人进来了?”

小北只不过信口胡诌一句,听到人家追问上来,她想了想就煞有介事地说道:“不过二三十人而已。”

她是胡宗宪的女儿,当然知道戚家军的战斗力,所以故意把人往少里说。而钟南风也深知如果真的是戚家军,那么对付他们这些人,确实不用人多,此刻便已然深信不疑。就在他陷入进退两难无法抉择之际,就只听汪孚林又开口说话了。

“挟持税关太监,而后又强占北新关,那是什么罪名?说一句不好听的,如果你们届时占住北新关堵塞运河的时间长了,粮船商船下不来,就是砍掉十几颗甚至几十颗脑袋,把数百人全数充军,那都不算重。你若是觉得凃府尊一面谈判,一面招降,这一招就算是坑人,那么,要是戚家军全数出动,然后都司调动各卫兵马围剿,杀一个遍地成河,那时候又如何?”

凃渊刚刚亲自进北新关和钟南风谈判的时候,晓谕只除首恶,也曾经以家人提醒,但钟南风没听两句就下去把张宁拎了上来,话尚未说透。此刻见汪孚林句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顿时心怀大慰。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汪孚林对墙头上的那个小少年拱了拱手。

“这位小兄弟,既然你已经看到了外间形势,劳烦你也一块劝劝。”

小北没想到汪孚林会授意自己也添油加醋,她嘴角翘了翘,却没有下地:“钟头,之前大家一块被抓,是你出手,别人才一块得救的,可到头来人家却还防着你。这时候咱们就剩这么几个人了,别再继续糊涂下去了。凃府尊亲自前来谈判,诚意十足,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下头兄弟想想。”

“那我这个首恶如果束手就擒,你真就不追究我这些弟兄?”

凃渊见钟南风终于松口,心中如释重负,当即沉声说道:“本府保证,只责首恶,胁从者宽宥不问。而所谓首恶,也包括湖州市中肆虐多时,民愤极大的那些恶棍。”

听到这样一个官方司法解释,别说钟南风吃了一惊,就连他手下那几个弟兄也都大为意外。而税关太监张宁张了张口想要反对,却被刚刚还险些和他打了一架的朱擢一把拽住了袖子。朱擢见张宁恼火地瞪自己,他便不甘示弱地低喝道:“笨蛋,这时候追究这些小人物要紧,还是应付那些害你的家伙要紧?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张宁心头咯噔一下,立刻再也不做声了。至于朱擢,则是在心里暗自盘算自己亲手藏到的库房中的账册副本有什么纰漏,免得逃过这一劫却还落得个免职的下场。毕竟,这场闹剧在背后策划的人实在是地位太高,别看凃渊这次冒这么大风险,看似已经快把事情平息了下来,可那余波还不知道怎么应付!

不论真心假意,凃渊这话分明给了钟南风等人极大的余地,可谁都没料到,钟南风眉头一挑,竟是撂下了两句硬梆梆的话。

“凃府尊你不用尽说好话糊弄我。那个死太监是我挟持的,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见了,北新关里,其他把头也推我打头和你谈判,这个首恶我就是想跑也跑不掉!我可以认,但你得给我一个承诺,保住我这些兄弟,让他们没了我不至于没了生计!”

凃渊顿时陷入了踌躇之中。钟南风肯认首恶,当然就解决了最麻烦的一个难题。可要说还得保证钟南风手下那些人的生计,这就实在是为难人了,他难道还要强令商人雇佣这么些家伙去当伙计?

想了又想,他最终点头道:“好,本府答应你!”

第二七零章 谁都不是好揉捏的面团!

同一时间,布政司、按察司、都司这三司衙门的头头正齐聚在按察司内浙江按察使谢鹏举的书房,就是否调兵之事展开紧急磋商。这次趁着巡抚邬琏不在,将张宁那本揩油的私账偷出来,而后让锦衣卫杭州分司百户骆邴原出马,让张宁把事情闹大,而后打行闹事,逼走张宁,他们再顺便清理盘踞在杭州外城湖墅已久的诸多打行这颗毒瘤,这是早就定下的计划,所谓三天限期,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而已。可谁能想到,杭州知府凃渊竟然亲自出马去谈判了!

“骆邴原不肯再动了。”

都指挥使张鸣凤丢出了一句话,继而硬梆梆地说道,“他不出动,我这兵马就更不好轻动,否则巡按御史王晓一回来,那个大嘴巴一弹劾,我吃不消!”

掌管兵权的两个人竟然全都怂了,林绍宗登时脸色铁青,郭鹏举也同样大为恼怒。税关太监这种事物,他们是最痛恨的,而打行这种地痞混混,他们也同样是最讨厌的。能够用一石二鸟之计狠狠打击这两者,把张宁给赶回京师又或者一撸到底,然后把打行闹事的那些人给充军戍边,可称得上一劳永逸,顶多是搭上一个钱塘县令又或者杭州知府。在他们看来,这才能把杭州乃至于整个浙江给治理好。所以,性格面团的右布政使吴大韶,自然被排除在外。

“张都帅,这时候半途而废,之前那番功夫岂不是白做了?凃渊一介书生,光是脾气硬骨头硬,那有什么用?他还带着汪南明的那个侄儿,戚家军的两个老卒随行,这简直是添乱。”郭鹏举压根不会说,这是自己点的名,字里行间全都是鄙薄,“凃渊若是有这样的本事,早就不至于只区区一个知府了。为了避免他把事情弄到最糟糕,自然应当都司和锦衣卫出面弹压……”

林绍宗正打算附和一下谢鹏举,软硬兼施把想要下船的张鸣凤重新拉上船,可外间突然传来了响亮的一声。

“报!”

谢鹏举看了一眼众人,立刻传令人进来。见自己的那个心腹亲随满脸惊容,他立刻意识到又出事了。果然,人一开口,他就立刻瞪大了眼睛。

“北新关中大乱,打行众人从几道门中蜂拥而出!”

光是这样的结果,在座的浙江三巨头还能够接受,可接下来那亲随的一句话,三人就差点没有立刻跳将起来。

“北新关已经收回了,那些闹事的打行中人全都束手就擒,凃府尊和张宁全都平安无事!”

“这怎么可能!”这一次,咆哮的人恰是林绍宗,他顾不得那是谢鹏举的随从,不是自己的,竟是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那亲随见谢鹏举也同样是满脸怒色,立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不敢虚言,是前头报回来的。大人们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看!”

张鸣凤起头就已经打定主意置身事外,这会儿就更不打算出面了。他打了个哈哈,继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都司衙门负责的是本地军务,这既然是民政,又被弹压了下来,就和本司无关了。本司刚刚想起来衙门还有点公务悬而未决,告辞!”

林绍宗没想到张鸣凤竟然这么见风使舵,顿时气得直发抖,见谢鹏举亦是面沉如水,他便压着怒气说:“宪府和我一块过去看看?我就不信凃渊有这等本事,区区一帮差役,一帮犹如惊弓之鸟的北新关残兵,竟然能让他玩出花来!”

那报事的亲随听到林绍宗竟以为是杭州府衙的差役弹压,顿时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噤若寒蝉地没往细处说。

谢鹏举也疑惑不信,不亲眼看一看,他更是不甘心,当即点了点头。于是,浙江布政司和按察司这两大巨头,立刻火速叫人出发。等他们出了武林门,一路坐轿子急速赶往北新关,这剧烈的颠簸却真是要了两位五十开外老人家的老命,等到被人搀扶下了轿子的时候,他们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两条腿也全都是软的。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偏偏是两人全都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其中两个完全出乎他们意外!

就只见杭州知府凃渊冷淡却又不失恭敬地对他们拱了拱手道:“林方伯,谢宪府,幸不辱命!”

在凃渊身后,赫然是一直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布政司右布政使吴大韶,以及驻扎北新关的南京户部分司主事朱擢。此时此刻,和这两位朝廷官员笑吟吟说话的,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虽说林绍宗之前去府衙的时候,汪孚林闪到了屏风后,可一旁的谢鹏举却给了他答案。

“那就是汪南明的侄儿!”

时间退回到昨夜,浙江左布政使林绍宗和浙江按察使郭鹏举先后造访杭州府衙之后。

虽说汪孚林决心和凃渊跑一趟北新关,但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人,当然不会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和凃渊前去。虽说霍正杨韬是戚家军的老卒,肯跟他去是出于义气和信任,可他总不能把人给坑了!所以,他少不得认认真真地向凃渊请教了一下,除了今夜这两位之外,还有什么人和北新关这档子风波有关系的人。虽说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就连凃渊这个杭州知府都并非完全了然,可人面毕竟熟,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突破点。

那就是杭州布政司的右布政使吴大韶。

哪怕就连凃渊都说,吴大韶这个人面团似的没个脾气,但死马当活马医,汪孚林还是说服凃渊,夤夜登门去试一试。果然,吴大韶最初还是那副慢吞吞的脾气,什么都不管的撒手掌柜性子,可是当凃渊直截了当说出了林绍宗和谢鹏举先后前来府衙给自己下通牒的事,吴大韶还是少许有些动容。而真正说动这位右布政使的,是凃渊保证亲自进北新关谈判,在事态平息之后,吴大韶再出面,如果他失陷其中,吴大韶可以当成没这回事!

如此自己得功劳,人家背责任的诱惑,吴大韶终于被说动了。能够当到一省布政使的人,哪能没人脉没关系没后台?哪里又真会是面团棉花!

此时此刻,汪孚林左边是户部分司朱擢,右边是右布政使吴大韶,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了紧赶慢赶出城,这会儿却犹如见了鬼的林绍宗和谢鹏举面前。而在他们身后远处,依稀可以看见一大帮子被捆成了粽子的打行中人,这些人席地而坐,一个个看上去老老实实。而周围看守他们的人,依稀可见军袍鲜亮,分明是他们熟悉的某种服色,只脸上全都涂成了黑色。

林绍宗根本顾不上打行那些人,眼睛完全被戚家军吸引了过去。见吴大韶一如既往微笑迎上前来,他方才如同第一次认识这位素来不争权的同僚似的,冷言讥诮道:“吴兄真是好快的腿,这一次居中策应,平此乱事于无形之间,吴兄应该算得上居功至伟吧?只不过,没有邬部院之命,竟然调动抚标,就算是事急从权,你的胆子也未免实在是太大了些!”

“林兄这么说,我可不敢当。我一个布政使,就算事急从权,也断然不敢没有邬部院的手令就去调兵。只不过是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借来一百套军袍而已。”见谢鹏举和林绍宗全都错愕难当,吴大韶用眼角余光斜睨了一眼汪孚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幸好人人都知道,戚大帅麾下兵马之中,最多的便是义乌人,所以有戚家军昔日老卒出面呼吁,征召百多名义乌人,总归不是大问题。”

昨夜确实商定用银弹攻势招降,可能够把人诱出来,究竟怎么把人拿下却依旧是问题。因为能够动用的就是府衙差役,以及北新关那数百犹如惊弓之鸟的残兵,巡抚邬琏不在,没法调动当年戚家军为主的抚标浙军。汪孚林就给出了个鬼主意,请吴大韶出面,然后杨韬跟着,去抚标借一百套军袍。即便身为布政使也不能随意调兵,可出于北新关被占这种非同小可的理由,借军袍尽管也是打擦边球,往大里说也是要深究的,可非常时期,总比私自调兵来得合理合规。

当然,之所以汪孚林会想到去借军袍,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杨韬私底下告诉他,之前跟着逛湖州市的时候,发现义乌口音的人不少,想来是杭州府毗邻金华府的关系。他没指望还能找到杨韬这样的闲置老卒,可据杨韬说,戚家军留在浙闽这一部分的人又是分割又是裁撤之后,回乡的人不少都教导了同乡自保之术,所以义乌人都有点军事基础,所以他才打算冒险演这一出戏。

反正戚家军也有涂黑脸的习惯!这些义乌人回头一解散,谁都认不出人来!

他最初还担心找不齐一百人,结果一呼百应,竟是人数竟然超编了。连搬运装钱箩筐的事情,都是这些人给包了。

一语道破天机之后,吴大韶顿了一顿,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哪里能说居功至伟,凃知府不畏艰险,亲自进北新关晓谕上下,朱主事竭力保全北新关内财物,张公公虽深陷乱民之手,却最终却说动最后一拨乱民出北新关降服,兼且戚家军二位老卒齐心协力,汪小相公仗义疏财,以钱帛安抚人心,否则这北新关若是迟延几天收回,运河上也不知道要阻塞多少粮船和商船!要知道,运河要道非同小可,早一天通航便能少一天的损失。”

第二七一章 为国为民?巧言令色!

吴大韶却还有几句潜台词没说,京中权贵,有几家没有在南边做生意的?尤其是杭州这样和苏州南京并称的东南名城。北新关倘若一直都被乱民占据,杭州的东西运不上去,他们首先就会蒙受损失。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迅速平息事态,自然而然也最投合了这批人的心意。毕竟,以权势逼迫都司又或者锦衣卫动用兵马不是不行,可那得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行。

这言下之意,谢鹏举和林绍宗全都听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全都一紧——这背后某些勾当,凃渊都能猜到,别人若是得了口风,又怎么会猜不到?从前,北新关的税关哪怕在正税的同时还额外盘剥商旅,可却对那些权贵网开一面,而打行纵使再肆虐,也会谨慎地避开那些不好招惹的人,如果那些权贵知道北新关整整关闭一天半,码头上成百上千的船都因此不能通航,那是他们逼走张宁,收拾打行的计策,他们这布按两司,回头就有得好麻烦了!

然而,两人正在那又气又恨地陷入纠结,却没有想到,他们压根没放在眼里的那位南京户部分司主事朱擢,竟也开口说道:“林方伯,谢宪府,得天之幸,北新关中库房完好无损,虽说账册被毁掉很多,但我还有一份副本锁在银库里。否则,我真不知道回头送去南京户部的奏折,应该怎么写?送去京师的题本,我又应该怎么写?”

如果税关太监张宁也在这里,一定会尖细着嗓子问,咱家往宫里的奏报该怎么写——这位在宫中的靠山的靠山,虽是现如今正被高拱死死压制的冯保,可他毕竟离着人家还远,而且刚逃过一劫,哪怕想要报复,可总归还得三思而后行。就连这可能有的冲动,汪孚林都替人考虑好了,直接请了霍正出面,把这位鼻青脸肿的张公公请到了码头上一条画舫中暂时安养歇息。

可张宁既然不在,区区一个朱擢,林绍宗和谢鹏举还不把人放在眼里。可他们无视朱擢,吴大韶却笑容可掬地说道:“朱主事稍安勿躁,事情发生之后,我就已经让人八百里加急去通报邬部院,想必这时候,动用抚标的命令正在路上,而邬部院也正在紧赶慢赶往这边回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哪怕谢鹏举恼火林绍宗看错了吴大韶,甚至动念要不要在外头揭破那帮假冒戚家军的家伙,可听到巡抚邬琏恐怕快回来了,他还是最终按下了心头怒意和杀机。他以目示意林绍宗不要开口,自己则是客客气气地对吴大韶拱了拱手道:“既然邬部院快要回来了,吴兄,这边的事情便交给凃知府,为国为民,你我和谢宪府先回布政司,好好商议一下善后事宜如何?”

上任这么久,吴大韶还是第一次听到素来强硬难制的林绍宗用如此服软的口气,不由得心底大为畅快。他也不为己甚,照旧那样面团似的笑了笑,随即就对凃渊嘱咐了几句,继而就来到朱擢面前,对这位此次险些倒大霉户部分司主事低声嘱咐了几句,见人怒气未消,却仍是沉着脸点了点头,他方才看向了汪孚林,眉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孚林,招抚的钱是你慨然拿出来的,这次的事你仗义出手,功劳不小。据说,那个钟南风就是你说服的?”

“哪里哪里,方伯大人过奖了,您如此信赖,学生敢不尽力?钟南风乃是有感于凃府尊亲自出面的诚心,这才束手就擒,和小子没有半点关系。”

汪孚林恭恭敬敬地行礼,可眼睛却发现林绍宗和谢鹏举全都往自己身上乱瞟。他虽说知道等回头两人一打听,必定会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可他既然被人惦记上了,当然得投靠有善意的,打击有恶意的,所以也不去在意这些。等到吴大韶竟是亲切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继而把原本来兴师问罪的林绍宗和谢鹏举给带走了,他深深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可偏偏这时候,他就听到身边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伪君子,假道学!我朱擢要是不能报今天一箭之仇,誓不为人!”

汪孚林扭头一看,见朱擢还在那咬牙切齿,顿时神情微妙。身为两榜进士,年纪不到三十就谋到北新关南京户部分司主事这个位子,朱擢当然可以说是很能耐,也许家庭背景也不错,可和一省巨头比起来,差距就有点远。于是,他不得不低声提醒道:“朱主事,还请小声一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你现在保住官职要紧,这种话放在心里,比说出口好。”

对于关键时刻跟着凃渊进北新关安抚,让十几拨打行从内部大乱,继而还趁乱把他都给一块带出来,关键时刻还直面钟南风,可以说是救命恩人一般的汪孚林,朱擢打心眼里觉得对方很值得亲近。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这才低声说道:“总之,这次汪贤弟你的情分我记住了。我这会儿还要到北新关里头去收拾残局,你可千万别对那些家伙客气!”

朱擢一走,汪孚林见凃渊背手站在那儿,颇有几分心忧天下的悲天悯人之气,便走上前去。经此一事,这位府尊力抗三司,把人家想要杀了而后快的死太监,以及一个户部分司的同僚给救出来的事迹,只怕不数日就能传遍东南,可结果是好是坏,谁都说不准。所以,情不自禁被打动,上了凃渊这条船的汪孚林,自然也想听听本人是什么意思。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凃渊嘴里竟也冒出了一句脏话。

“呸,什么为国为民,他娘的全都是一群巧言令色的货!”

当看到一旁的汪孚林眨巴着眼睛看自己,凃渊顿时有些发窘,随即立刻轻咳一声道:“孚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银子也出了,人也用你那主意全都拿下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功劳本府绝不会少了你的,你尽管放心。”

污浊的官场还是有好人哪!

尽管从徽州到杭州,汪孚林见识了好些个极品,但此刻不得不承认,凃渊是比叶大炮还要更管闲事的好人,这一点从一开始凃渊夤夜召见他后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而后人家逼上门来就主动请缨冒险,这会儿更是明白告诉他可以不用掺和了,全都可以看得出来。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凃渊方才二十多年来就只当到知府。所以,此刻他哪里会疑心凃渊这种人贪墨自己的功劳,赶紧摇了摇头。

“府尊千万别这么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只怕上头还会苛责府尊,还提什么功劳?府尊如果有心,那些应募的义士,给他们一笔丰厚的犒赏,学生就心安了。至于学生自己做的这点微末小事,真的不值一提。对了,之前学生一度挟持钟南风的事,请府尊千万保密。张公公和朱主事那儿已经一口答应了,钟南风手底下那些人应该会以此为恨,不会到处乱说。”

凃渊顿时大为纳闷:“文武双全是好事,缘何不能说?”

汪孚林顿时大为无奈,他瞅见身边没别人,就压低了声音说:“府尊以为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放了钟南风?不是因为欲擒故纵,而是因为我的武艺顶多也就算是半吊子,剑术才学了没几个月。那一招是攻敌之无备,使其猝不及防,若是钟南风真的不顾生死反击,难道我还能杀了他?要是日后人人都以为我很能打,危急时刻出其不意的效果就没有了。”

看到汪孚林那张特别特别诚恳的脸,就差没有双掌合十恳求自己保密了,凃渊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无奈点头道:“好吧,我不往外说就是。”

终于说服了凃渊替自己保守这个小秘密,汪孚林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自己这个半吊子被人当成高手,日后走到哪都是寸步难行。接下来,他就又低声说道:“府尊说不用我管其他的事,这好意学生当然愿意领受。但钟南风之前愿意拿自己换底下人的出路,府尊可是已经答应他了。”

尽管那时候是出于安全考虑以及言而有信无奈答应的,但凃渊想到这个承诺,还是有些头疼。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审慎的态度问道:“你真能够安置他们?”

“是,而且,对于钟南风这个首恶的处置,学生斗胆,想给府尊提个想法。”

第二七二章 一人做事一人当

昨天夜里和凃渊吴大韶商议之后,汪孚林就请赵管事出面,彻夜奔走于杭州城中,用现银兑换了将近五百贯,也就是整整四十多万枚铜钱,几乎清光了好几个钱铺的库存,光是从城里运出来,就用了整整十辆马车秘密押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就是因为这数量庞大的制钱,在招降打行中人的时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以,除了最后跟着汪孚林和凃渊一行人出北新关的钟南风等人,其他人已经被困了许久。虽说也免不了有漏网之鱼,但相比人一窝蜂全都跑掉的后果,却还是要好得多。因为凃渊亲自巡视,一再宣讲会本着宽大为怀的精神处理这一次的事情,只究首恶,不办胁从,数百号人的情绪勉强还算稳定。但真的要说威慑力,那还是因为戚家军的缘故。所以,当看到钟南风跟着凃渊出现,四周围一下子爆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叫嚷。

“钟南风,你竟然当了官府的走狗,蒙骗自家兄弟!”

“什么当年打过倭寇,你这个孬种!”

“全都给老子闭嘴!”可这此起彼伏的骂声骤然就被钟南风的暴喝压了下去,“这次闹事的责任,老子在凃府尊面前撂了明话,老子一个人全都担了,要打要杀老子全都担了,谁还敢有不满?”

刹那之间,四周围一片寂静。尽管当初起哄公推钟南风去和凃渊谈判的时候,不少把头就打着这个主意,可这时候真正听到这样一个回答,哪怕不少正拼命想着这会儿应该如何逃跑,如何打出去的人,也全都安静了下来。首恶当然未必只有一个,可既然最大的罪过有人愿意出面顶,那么其他大多数人就能轻罪甚至于免罪。这意味着不用背井离乡,不用去当盗匪,也不用隐姓埋名,总而言之,钟南风的一个承诺,解决了他们最害怕的事情。

见众人全都安静了下来,钟南风这才盘膝往地上一坐,虽说没人绑他,也没差役上前看着他,但他这不闪不避,仿佛准备好了引颈就戮的模样,还是引来了四周围好一阵喝彩声。打行中人本来最崇拜的就是胆色和武勇,从前钟南风名气就已经很大了,可哪比得上眼下独担罪责的风采?哪怕就连之前和他这个把头失散,出关后被抓的麾下弟兄们,也全都觉得没跟错人。相形之下,其他那些把头们难免心头讪讪然,直到有一个身穿青袍的官员走上前来。

“本官杭州府推官黄龙,凃府尊有命,此次北新关之事太过重大,因此,今日黄昏之前按照罪行轻重立刻审结。还是凃府尊之前有言在先的那番话,只责首恶,其余皆不问。凃府尊亲自审理,本官协理。”

尽管是这位黄推官过来,代替凃渊重申宗旨,但大多数人还是松了一口大气。尤其是黄昏之前就能有个结果,不用被禁闭在这种地方晚上吹冷风,这就更加是个好消息了。可接下来这位黄推官的话,却让他们无不心头咯噔一下。

“此次湖墅众多打行暴乱,冲击北新关之事,惊动三司,恐怕不日就将直达天听。那些约束下头没有参与的打行也就罢了,至于你们,就算凃府尊真的免罪不究,尔等若敢在湖墅继续重操旧业,立刻从严法办!”

黄龙这位杭州府推官,却是和叶钧耀舒邦儒同年,然而,他对于这个官职倒没什么不满意。如若汪孚林此刻在这里,必定会和这位非常有共同语言,因为,这位黄推官恰是在隆庆二年的所有三百二十九名进士中吊榜尾,正正好好考了最后一名!只不过,黄推官对于殿试之后的那次朝考,也是有点小小遗憾的,因为在他上头一名,位居三百二十八名的那位仁兄徐秋鹗,竟是考中了庶吉士留馆!

但他也只是羡慕了人家一阵子,上任杭州府推官以来,却也尽心尽责。凃渊上任后,他一直精诚辅佐,所以对今天这桩大案子,凃渊竟然亲自上,而不是推给他或者下头人,黄龙还是非常感激敬佩的。此刻眼见得下头听到他的告诫后,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立刻义正词严地喝道:“府尊已经是法外开恩,尔等若不能顾念府尊一片苦心,那日后本官身为杭州府推官,只有见一个抓一个,抓一个严办一个,到时候莫要怪我不曾有言在先!”

黄推官这番话说得很重,然而对于底下那帮人来说,能够从轻发落固然可以松口气,可没了生计却又是沉甸甸的负担。一时间,尽管四周围一片沉默,可这沉默中却积蓄着沉重的压力。钟南风同样眼皮一跳,他正想怒声质问凃渊答应自己的条件,却只见之前和自己一块从北新关里送了凃渊那一行人出来的几个兄弟往这边跑了过来。这几人是当初凃渊默许可以放过不查问的,眼下却也突然现身,他不禁又惊又怒,竟是霍然起身。

“你们怎么来了?”

“钟头,咱们总不能看你一个人顶!”为首的那个人,正是之前建议钟南风不用看着凃渊一行的杨文才。虽说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有些失误,但此刻他往钟南风身边一屁股坐下,等其他兄弟也都围上来坐了,他便压低声音说道,“不是凃府尊出尔反尔,是之前和凃府尊一块进北新关的那位汪小官人找了我们,提了一件事。凃府尊答应了钟头你的条件,但具体的事情汪小官人说他担当,他说会给我们找出路。所以我想着带大家来,和钟头你商量商量。”

钟南风本来气得想振臂一呼翻脸,可听到这样的解释,他顿时有些糊涂。那个小秀才能够带着戚家军的老卒作为护卫,他对人家的身份一直都有些猜测和忌惮,而之前猝不及防竟然被人挟持了,结果还是人家主动放的他,他就更加对人高看一眼。所以,听到汪孚林竟然会对自己的弟兄们有所建议,他不禁丢开了愤怒,谨慎地问道:“他怎么说的?”

杨文才听着仿佛是个书生的名字,实则也确实读过几年书,认识字,会算账,这就是打行之中难得的人才了,正是钟南风的左膀右臂。他整理了一下之前从汪孚林那儿听到的话,又示意其他弟兄们看着点周围,别让人家听了去,这才低声说道:“汪小官人说,这次打行的把头被抓了那么多,可为什么有些就没被抓?那是因为人家有招牌,有铺子,看上去就像一行,这次也没被抓,当然不会闹事,不像咱们看似耀武扬威,实则没人瞧得起。”

见钟南风一下子死板着一张脸,杨文才连忙说道:“钟头你别生气,那时候我们也都很恼火,可他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虽说这十几里湖墅,怕咱们的人多,可真要说看得起的,真没几个。那几家混得好的,挂了鲜亮的金字招牌,有的给那些豪商保镖,有些给那些大富人家看门,已经很少在市井混饭吃了。咱们没有这样的路子,只能在底层厮混。所以这次钟头不怕被定一个首恶担罪名,那位汪小官人说,看在这份侠肝义胆上,他愿意给我们一条路子。”

真有这么好?

钟南风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眼里,那些有钱人就没几个好说话的,而且心眼太多。他这次重则掉脑袋,轻则服苦役或充军,要是他不在,弟兄们被人骗了怎么办?他紧握拳头,心里万分挣扎,却不想杨文才接下来又说出了一句他几乎难以相信的话。

“汪小官人说,钟头现在不相信不要紧,不用马上决断,可以等黄昏时分凃府尊审完这桩案子之后,再做决定。”

凃渊竟然打算快刀斩乱麻,把这桩突如其来的大案速战速决,很多人都没料到。黄昏时分,巡抚邬琏的手令到,真正的戚家军整整五百人粉墨登场,替换下了本来那些冒牌货。一整个过程动作飞快,根本就没给打行中人反应的空子。接下来的一场公审上,凃渊便直接判定,首恶钟南风以下打行把头十三人,本该死罪,念在主动投降,未曾伤人,为首者钟南风以及其他两人送蓟门充军,剩余十人送盐场,苦役三年!

而其余罪人,虽赦免罪责不究,但官给饮食,负责修理北新关内所有损毁设施以及码头种种,修补年久失修的杭州城墙,反正总共劳役半年,此事直接交给推官黄龙负责。更重要的是,此前发放的赏钱仍旧有效,并不追回。

据称判决一下,哪怕是那些被定为首恶的把头垂头丧气大叹倒霉,可更多发现处分轻微,赏钱揣在怀里,劳役归劳役,可至少还在城里,有活干有饭吃的打行中人却是如释重负。至于那些来看热闹的湖墅商民,却不敢太乐观。等到那些小喽啰的劳役期满,再放到市面上,不还是和从前一样为祸一方?

至于钟南风,听到那蓟镇两个字,脑袋就轰的一下巨响,至于其他根本就全都顾不上了。他终于明白了杨文才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充军蓟门不就意味着,他这个打过倭寇的打行把头,将去到那位杀了不知道多少倭寇,名声如雷贯耳的戚继光戚大帅麾下?

第二七三章 抢饭碗?

“你呀你呀,要是老爷知道你跑到杭州,竟然还是这般招惹事端,一定会拎着你耳提面命!”

苏夫人看着面前正襟危坐,一副恭聆训示模样的汪孚林,终究只是开玩笑似的敲打了一句。让跟随的仆妇送来了一直让厨房热在灶上的各色食物,琳琅满目摆了整整一张桌子,她眼看着汪孚林尴尬告罪了一声,继而就开始风卷残云一般消灭饭菜,不由得想起两个女儿曾经提过的汪孚林那吃货行径,而且自己开了一家林木轩,又入股了徽州首屈一指的饭馆状元楼,如今自己亲眼看见,她顿时会心一笑。

而汪孚林昨夜在府衙吃过夜宵,大清早是路上啃的馒头,中午和晚上都只是随便填了两口,真没怎么好好吃过。后世的杭帮菜虽不入四大菜系,可也终究在东南号称独树一帜,如今虽还没发展到那十八般花样,可却胜在食材新鲜,只可惜他大快朵颐的速度太快,没有吃出太大滋味来。这会儿填饱了肚子,他站起身正想道谢的时候,却突然响亮地打了声饱嗝,顿时面上一红。

“多谢夫人赐饭。我也没想到刚到杭州就无巧不巧遇到这种事情,结果还耽误了夫人行程。”见苏夫人笑着摇头表示无妨,他这才想起了小北,赶紧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北……二小姐可回来了?”

“早回来了,就差没有说书一样长篇大论今日见闻,兴奋得很。”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敲打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说汪家也好,叶家也罢,全都还没有那样的声势,可总要以保全自己为上,我让明月督促小北在里屋抄书,算是罚她乱逞能。至于你,你自己想想,这事情南明先生改日一定会知道,到时候会怎么说你?你家父母呢?”

汪道昆倒未必会对他怎样,反正他再折腾一下,七千两债务估计能够很快还清。再说了,按察使谢鹏举之前赶鸭子上架,硬逼他出头,显然是汪道昆的政敌。至于家里父母,那就更加管不到他了。倒是以后行事一定要小心仔细一些,免得再像此次一样,天底下像凃渊这样的官,那到底是凤毛麟角……

苏夫人到底不是汪孚林肚子里的蛔虫,此刻见他低头不语,还以为他在反省,却也觉得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不该那么严厉,当即放缓和了语气说:“以后出门把剑带上。这次是正好朱擢有剑,关键时刻你能用上,万一没有呢?那帮打行的人只有朴刀哨棒,你就算拿在手上,会用么?既然凃府尊他们答应保密,反正你这文弱小书生的样子,最容易让人轻视,带把剑还能让人以为你是装模作样,未必一定就会被搜走。”

文弱书生就文弱书生吧,为什么还非得加上个小?话说这次确实是运气,否则他拿着哨棒和朴刀的样子……

汪孚林一想象,脸色就立刻发了黑。他细细品味苏夫人这话,又觉得非常有道理,自己今天没带剑以至于防身手段匮乏,要不是朱擢抱着一把打算当成最后自尽手段的剑,他差点就白和何心隐学了那么久,因此,他须臾就决定,今后照苏夫人的话做。眼看时间不早,他这是过来汇报这一天一夜的行止,免得人家担心的,便打算趁机告退。可临走时,他又想起一件大事,连忙问道:“对了,叶家派过来接夫人的人就还没到?”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他就听到里屋传来了啪的一声,接下来就是叶明月的嗔怪声,小北的抱怨声,以及椅子挪动等等乱七八糟的声音。情知必定是这件事里又有什么转折,他顿时狐疑地看着苏夫人,果然就只见这位县尊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

“人是来了,但却只得一个。听说是在水路上遇到了几个水匪,几个人被抢得精光,差点儿连衣服都给剥了,因此就一个人过来,其余人狼狈逃回宁波府去报了官。”随着这话,叶明月出了里屋,先是对汪孚林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这才继续说道,“谁让他们一条画舫过来,竟然还在船上叫了歌姬吹拉弹唱,谁不把他们当成肥羊?叶家的脸都要被他们给丢尽了!”

汪孚林刚到杭州就见识了一场打行引起的闹剧,现如今又听到有水匪在杭州到宁波那条山阴水道上出没,他简直有些犯嘀咕——这还算是太平年头吗?

“这东南真的就这么乱?那夫人和二位小姐打算怎么回去?”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不是那么招摇,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盯上?再说还有我呢!我不但能打,也会凫水,回头谁敢在水下凿穿,就别想活着回去!”

随着这话,本来还猫在里屋的小北终于出来了。白天那身男装早就换了下来,这会儿她穿着和叶明月一样颜色的翡翠色衣裙,可同样的装束,叶明月穿在身上显得淡雅如仙,她却鲜亮跳脱,这会儿她更是心直口快地抱怨道:“还有娘说的那个孤身赶到杭州的家伙,他根本就不是来接我们的,是打算去爹那儿打秋风的!说什么毛遂自荐当师爷,必定能够让歙县大治,就他那点本事,连李师爷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李师爷都没夸过这个口!”

汪孚林也没夸过这个口,可还不是让爹名声大涨?

敢情还有人和自己抢饭碗?

心中好笑的汪孚林想了想,觉得如今的歙县没什么大事,该实行的都实行了,多一个跳梁小丑也无所谓,光是三班六房那些家伙,就足够一个雄心勃勃的师爷喝一壶了,更不要说叶县尊还未必会接纳,他也就不做评述。果然,小北很快就被叶明月拖了回去,继续抄她的诗经。而他则是先告退了出来,虽说熟不拘礼,可总也得有个度,不好在人家女眷房里停留太久。

可才回到自己那个小跨院,他就发现这时分竟然几间屋子里都还亮着灯。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他都还没走到自己屋子门口,好几处房门就都打开了。出来的不止有吴兴才和张兴哲这两个休宁粮商,还有小伙计于文。反倒是陪着他吃苦受累的霍正和杨韬,这会儿屋子里一片漆黑,想是吃饱喝足之后赶紧补觉休息去了。那三人快步上前来,还没等得及说话,堂屋大门就打开了,出来的却是阿衡。

“小官人!”一句称呼出口之后,阿衡就闪身拦在了汪孚林身后,顶住了那些人的视线,“小官人都忙一天一夜了,有什么要紧话不能明天说?”

好丫头,好样的!

汪孚林这会儿真的不想再思量任何事情,心里暗赞了一声,趁着阿衡拦人的当口就立刻溜进了屋子。堂屋一共三开间,却没有隔断,只是拿屏风分别隔开。此刻,在东边的屏风后,发现浴桶中凉水已经倒上了,干净的换洗衣裳摆在一旁衣架子上,热水正顿在一旁的小火炉上,他试了试温度就直接把热水倒了进去,等差不多了就扒了衣裳痛痛快快跳将进去,整个人泡在了热水中,须臾,身上的疲惫和辛劳仿佛全都一点一滴被挤了出来。

虽说外间还有吴兴才和张兴哲说话的声音,而阿衡则是仿佛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本性,一声不吭,可愣是没人能进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的僵持方才告一段落,就只听大门被关了个严严实实,紧跟着外间就传来了阿衡的声音:“小官人可要擦背?一会还要倒水吗?”

“不用,你去睡吧!”

汪孚林的这一句回答之后,阿衡心中大定,答应一声就自己去西边靠墙那边地铺睡了。她虽是签了终身卖身契的,可汪孚林早就允诺过她,日后自己想嫁谁嫁谁,只要到家里继续帮佣就行了,沉默却很有分寸的她当然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做。睡下不多久,她就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汪孚林穿了衣服出来,随着一个难以抑制的呵欠声,嘎吱嘎吱的上床声,人仿佛就这么直接睡下了,她不禁心安下来,须臾就合眼睡着了。

这一觉如果没人打扰,汪孚林至少能够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奈何这是在杭州,而且是在刚刚闹出一起大案子的杭州,他又不是无关人等,因此哪怕吴兴才和张兴哲昨晚在阿衡面前碰了个软钉子,这一大早还是有人来敲门。敲门的乃是客栈的掌柜,当看到阿衡面色不善打开门时,他不得不打躬作揖道:“姑娘,绝非小店惊扰客人,实在是府衙快班的刘捕头一大早就在小店门口候着。”

“刘捕头明说了是等的我家小官人?”

听到阿衡这般口气,那掌柜想到这赁下两个小跨院的也是官员家眷,赶紧口气更加恭敬了些:“刘捕头明说了是等小官人。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说是邬部院回来了,凃府尊半夜就被请进了察院,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是黄推官让刘捕头来找小官人。”

所谓的察院,当然并不是南京都察院又或者京城都察院。因为巡抚一般都会挂个副都御史又或者佥都御史的头衔,所以巡抚的驻地没有巡抚衙门,而是全都住在供御史巡查时停留的察院内。

阿衡出身贫寒,当然不知道这些细节,一听到是府衙推官召见,顿时再不敢拖延,慌忙就准备向里头通报。可这时候,她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继而就是汪孚林有些懒洋洋的声音:“阿衡,找一套衣服出来给我。还有那位掌柜,出去说一声,我一会就到。对了,给我准备吃的,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去干活!”

从洗漱穿衣,到填饱肚子出门见到那位刘捕头,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既然一个时辰都已经等了下来,那位刘捕头也没什么二话,只不过,发现汪孚林腰边竟然还别着一把佩剑,他仍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情相当的微妙。

这位文弱小秀才怎么会想起带把剑,是为了壮胆么?

第二七四章 余波难平

前夜来杭州府衙时,汪孚林是大晚上来的,只记得沿途颇为繁华,无数人家门前悬挂灯笼,走在大街上竟是丝毫不觉得黑暗。而今天一大早重走这条路,他方才真正见识了内城的繁华昌盛。相比湖墅那人流如织的景象,往府衙的这条路丝毫不逊色,反而犹有过之,但更多的是那些贩卖贵重物品的店,比如绸缎庄,比如金银铺,比如香料铺子……而相比城外的治安,城内也要井然有序得多。

白天的杭州府衙庄严肃穆,门前矗立着两个石狮子,来去行人少有在此停留的,就算外乡人,也绝对不会把这种官府要地当成风景名胜一般参观。几个门子这会儿正在门前三三两两说话,有眼尖的看到刘捕头引了几个人过来,顿时迎上前去笑着打了招呼。刘捕头只是点点头,半句解释都没有,径直把汪孚林和同样没福分睡懒觉的霍正杨韬给带进了衙门。这时候,汪孚林才听到背后传来了声音。

“那就是之前凃府尊夤夜召见后,跟着去了北新关里安抚那些打行的汪小官人?听说是郧阳巡抚汪部院的侄儿。”

“府尊昨天回来之后就进了察院,这会儿都没回来,也不知道是凶是吉。”

“毕竟府尊审案子审得太快了,只怕就连邬部院也未必满意……说起来府尊人倒是不错,就不知道这位子还能坐多久。”

汪孚林耳力确实不错,可真要说有本事听到窃窃私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实在是这些这些门子毫无忌惮的议论声太大。从这一迹象中,他大约能了解到凃渊对于府衙上下的控制力。等到随刘捕头入内,走在这和徽州府衙格局相仿的杭州府衙中,他就发现,这座府衙的占地面积似乎更大,而此时此刻,他这行走的方向不是中轴线,而是西边。当来到一座挂着理刑厅偏厅时,他就知道,这里应该是那位府衙黄推官的地盘了。

想当初他在徽州时,和府衙推官舒邦儒可以说是针锋相对,关系相当糟糕,直到舒邦儒去了绩溪,依旧你坑我,我坑你,就不知道这位黄推官如何。

就在他刚刚踏入理刑厅之际,只见一个青年官员大步迎了上来,竟是连个寒暄都没有,直接开口说道:“我便是杭州府推官黄龙。长话短说,府尊在察院一直都没能回来,连今日早堂都错过了。凃府尊去之前曾经嘱咐过我,要是到了今早还没能回来,那就是事情棘手,让我请了你来。他说你之前答应了安置那个首恶钟南风手底下的人,那就尽早把事情办了。”

汪孚林顿时大为意外:“府尊此前不是判了他们半年劳役?若是我带走了人,其他人岂不会大吵大闹?”

“府尊与其说是罚,不如说是模仿以工代赈的法子,给他们一点事做,又有三餐。我得到回报,一大早去干活的人足有两百余,虽说并不是全都来了,但这个比例已经算不错了。北新关中受损的主要是书面账目,其他地方损毁不重,码头上也是,至于城墙,说实话三年前才刚修补过,没多少活计能干,否则你以为那些打行中人会如此老实接受?别说半年劳役,这些人能安安生生干上一个月就很不容易了。”

这下子,汪孚林顿时糊涂了:“那府尊还这么判?”

“如此才显得宽大为怀。你之前应该看到了,杭州府衙的差役有多少人?三班经制役也就是百来个,可各种各样的白役帮手总共上千,其中大多数都和各家打行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否则之前怎么会封锁之后还被几拨人给冲了进去?府尊之前就说了,任凭这些人从前有千般恶行,此次事情的根子却不在他们身上,因此责那些首恶在情理之中,其余的若是苛责,很有可能会酿成民乱。但只怕这会儿察院里头争执不下的,就是有人想要重处这批人。”

汪孚林立刻听明白了:“黄推官的意思是,府尊答应胁从者不究,别人都不满?”

“府尊也是没办法,那时候若说要严办,谁还投降,事情要拖多久?真的闹到戚家军打进北新关,有所伤亡,更是惊天大案。你不是为了这个还掏腰包花了几百两银子兑制钱诱人出降吗?可现在首恶充军,其余还有十人送盐场,剩下几百号人就这样轻轻放下了,某些一心想要整治风气,拔除打行这颗毒瘤的当然不乐意。”黄龙耸肩一笑,笑容却有些苦涩,“在人家看来,府尊失信是小事,整治打行是大事,可也不想想这事情有多棘手。”

黄龙见汪孚林目瞪口呆,顿了一顿,这才笑道:“总之这些你不用管。府尊说了,人不是白给你带走的,这劳役契书还是要签的,以证明是府尊把这些人派去其他地方劳役,半年之内人归你监管,若是犯事也要找你。这都是府尊原话,你觉得不满提出来,回头我帮你去抱怨,可不是我故意为难你。”

黄龙和叶钧耀以及舒邦儒年纪相仿,但相比叶大炮动辄放大炮,舒邦儒小心眼,他却显得很实在很亲切,短短几句话,汪孚林顿时觉得这位黄推官人不错。这件事是他自己承担下来的,当然不会在意凃渊这公事公办连契书都要签下的态度。事实上只有如此,他把人带走才不至于捅娄子,否则别人一个私纵犯人,应景就是大罪名。当然,这样的创新服役模式,他从前还以为只有古代欧洲某些国家才有,却没想到在大明朝的杭州也能这么干。

“抱怨就算了,回头还请黄推官给府尊捎一句话,就说学生很钦佩他。”

对于汪孚林的回答,黄龙笑得眉头都舒展了开来,着实很高兴。三十出头的他,眉头已经有了深深的横纹,此刻到案桌前坐下,笔走龙蛇把契书给拟定好了,自己盖上推官大印之后,却又从一旁的小匣子里掏出另一个盖了上去,却竟然是知府大印。见汪孚林目瞪口呆,他便狡黠地笑道:“凃府尊走之前就把大印托付给了我,虽说回头若有万一,署理的怎么也不可能是我这个小小推官,但现在我却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

敢情这便是凃渊在府衙的真正嫡系啊!连省城知府都如此难熬,汪孚林算知道钱塘县令那日子有多苦了,上头压着无数个婆婆,若非凃渊是个有担待的,只怕此次碰到这种事,那位倒霉的钱塘县令一定会想找块豆腐直接撞死。他无心打听同知通判是谁,到时候可能署理知府的人是谁,因为他根本就不希望凃渊过不了这个沟坎。奈何他在这里谁也不熟,唯有在心里默默祝福。

霍正和杨韬跟了来,却早就被请到一旁快班快手等着回话的小厅,由刘捕头陪侍喝茶吃点心了,所以等到汪孚林办好了一应事宜出来和他们会合,两人对大清早辛苦走这一趟,也就没什么怨言。可是,汪孚林出了府衙,一口浊气吐出去,对他们直说了眼下那风谲云诡的局势,两人立刻就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年纪大点儿的霍正劝解道:“小官人也别生气,这种事多了去了!反正咱们不是杭州人,买了粮食,送了夫人,立刻就回徽州。”

“嗯,办完事,我也想立刻回去,金宝和秋枫这次参加童子试,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如果说刚到杭州,对这么个比徽州府繁华数倍的古城还大有兴趣,那么经过这番折腾,汪孚林便已经意兴阑珊了,至于西湖苏堤白堤灵隐寺飞来峰,他前世里都去过,现在也没多大兴致。此时此刻,他先是回到客栈,嘱咐于文去找赵管事,先把之前罗康那条粮船的事敲定,紧跟着就见了吴兴才和张兴哲,吩咐他们到湖州市上去买粮食,顺便散布徽州那边缺粮的消息。等安排好了这一番本来到杭州的正事,他就去见了苏夫人,打算找其商量一下行程。

结果,门前两个仆妇见了他来,便将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又伸手指了指屋里,随即竟是打开一条门缝,让里头的声音传出来。

“四太太,您是知道的,我这个秀才从前在鄞县也给陈县尊当过师爷,刑名钱谷虽不敢说样样精通,可也颇有造诣。如今四老爷在徽州首县当县令,据说又是举步维艰,这正好缺帮手的时候,我不是最好的人选?”

“你要去就去,我一个妇道人家,这些大事不懂,你何必与我说?”苏夫人的声音不似往日的爽利明快,而是显得慢条斯理,“我这就要和女儿们回乡去见老太太,老爷身边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好插手。”

屋子里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紧跟着,那之前说话的人便开口说道:“四太太,谁都知道您是四老爷的贤内助,我就实话实说吧,这回老太太急着找您回去,根本就不是为了要见四老爷新认的女儿,而是为了有人要给大小姐说亲。男方家世是不错,可根本就是个痨病鬼……”

接下来那吧啦吧啦一大堆,汪孚林顿时听得眉头大皱。他退后几步叫了一个仆妇到身前,低声问道:“夫人可有说几时启程?”

“夫人说,暂且等到后日启程比较稳妥。不过……”那仆妇顿了一顿,这才小声说道,“里头这位说得虽说不可信,但夫人觉得烦了,之前说过这次干脆不带两位小姐回去了,让她们和小官人一块折返徽州,她一个人去应付宁波那边的麻烦。至于里头那块牛皮糖,小官人不用理会,这人趋炎附势,你只管摆出巡抚侄儿的谱,他就不敢啰嗦。至于他想去歙县,门都没有,有夫人在,就凭着他们当初水路过来竟然在船上招妓,就足够夫人发作了!”

第二七五章 镖局

既然苏夫人被牛皮糖缠住,两个仆妇又把事情全都说清楚了,汪孚林也就不急着进去见人。得知小北陪着叶明月去城里买东西了,还带了好些随从,分明两人都是故态复萌,在家里闲不住,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暗想不用担心有人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去办事。毕竟,小北那会儿和钟南风下头太多人打过照面,被人认出来就麻烦大了。

只不过,虽说答应了黄推官,会把钟南风下头那帮人摘出来,可所谓的劳役至少要到黄昏结束,他少不得先忙自己的事。之前一到杭州城就碰见这么一件大事,他还没来得及拜山头,如今既然腾出空来,就得一一补上。赵管事人是忙着买粮的事情去了,却派了个熟悉路途的随从帮忙,又提供了一张在杭州城经营的徽商名单,其中重要的全都一一画了横线。于是,从上午到下午,汪孚林全都在忙着拜会套交情。

而在这个时候,在徽州无往不利的汪小官人这个名号就不管用了,反倒是汪道昆侄儿这个身份异常好使,谁见了他都带三分客气。从前汪孚林在徽州因为汪道昆的缘故只受过牵累,好处却没得多少,刚到杭州竟然又中了汪道昆的疑似政敌谢鹏举一枪,直到此时才叫是真正狐假虎威了一把。而经过这一次拜访,他也真正了解了徽商从事的行业有多么广泛。

盐商这就不说了,是个人都知道徽州盐商甲天下;粮商却也绝非此前吴兴才那些坐商能够比拟的,号称占据了杭州市面上的两成交易,杭州一个月二三十万石粮食消费量,这就意味着一个月交易量就有五六万石,足以让他这个刚起步的小粮商表示汗颜。此外还有经营书画等文雅产业的,经营茶叶瓷器的,经营绸缎布匹的……总之,赵管事一张名单上全都是豪商,家产都在三十万两银子以上!

尽管这些巨商并非家家都是做主的人亲自见他,所谓的有事尽管说话也只是纯粹客气的言语,但汪孚林本就没寄希望于初临贵地就让人刮目相看,因此端正态度,恭敬有礼,给人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而且只字不提北新关之事。可此前那件事震动全城,徽商们家大业大,又怎会不知道,哪怕汪孚林再低调,他在其中的作用也多多少少传了出来,各家长辈当面不提,晚辈又或者下人送出来的时候,多少会问两句,汪孚林却一概打哈哈蒙混了过去。

直到黄昏,他才抽空出城。这一次再去湖墅,他浩浩荡荡带足了随从,加上霍正和杨韬,整整十几号人呼啸而过,其中七八人都骑马,一副富家公子哥出行的派头。尽管十几家打行这次全都牵涉进去,头子们被充军的充军,送盐场的送盐场,几百号人如今还在戚家军的监视下,于北新关服劳役,理应不至于再出大问题,可经过苏夫人提醒,安全问题已经被他提高到了最高的警戒线。

好在杭州城中贵人多官人多,这样招摇过市的场面对寻常商民来说乃是家常便饭,他这一路过去,竟是遇到好几拨类似的公子逛夜市场面。

找了家干净馆子,切了三十斤卤肉,几坛子酒,又买了其他下酒菜若干,满满当当装了两匹马,汪孚林一行十几个人捎带了这一大堆东西,来到了北新关码头附近的一处旧宅门口。乍一看去,这里和平常小院没什么两样,只是门前多挂了一块木板,木板上赫然刻着一个硕大的拳头,刻纹用墨汁染黑,仿佛是为了加重某种威吓力。这时分在寻常人家应该是炊烟袅袅做晚饭的时候,但里头却是吵吵嚷嚷一团乱,各种嘈杂的声音还从里头传了出来。

“充军怕什么,谁不知道这年头充军就是做个样子,别说半路上随便跑,就是到了那儿,军册上批过还是想跑就跑,鬼才管。”

“别以为那么容易,钟头这是充军蓟门,听说到时候是抚标的人亲自押送过去,正好给他们一个机会见旧主戚大帅。哪里跑得出来?”

“话说杨哥,钟头之前真的说不用担心他?可就算他这辈子最崇拜戚大帅,戚大帅可是最讨厌用市井之徒当兵了。”

杨兴才正疲于应付这七嘴八舌的话,突然发现院门外仿佛有人,他连忙一个手势阻止了众人,随即一马当先大步走到门口,推开了半掩半闭的两扇门。见外头赫然十几个人,一个个全都精壮有力,他就顿时警觉了起来,可等认出为首的那少年,他就松了一口气,随即脸上就有些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忌惮的表情:“没想到汪小官人竟然能找到这儿来。”

“怎么,以为我是来蹭饭的,所以就不欢迎?”汪孚林笑了笑,指了指两匹改作驼东西的马,直截了当地说道,“酒肉菜全都齐备,我可不是空手来的。”

杨兴才见汪孚林那些随从立刻卸下东西,其中有五六坛酒,大包大包的下酒菜,即便知道人家这般厚待总不是无端的,可他们忙活了一天,在北新关那边就只混了个半饱,这会儿哪里能说出拒绝的话来?他们往日横行湖墅的时候,因为钟南风是个有原则的人,不像其他打行那般肆无忌惮,三餐无忧,积蓄却谈不上,之前哪怕有人抢了不少赏钱揣着,却不舍得拿来大吃大喝,所以纠结再三,他还是干笑道:“让汪小官人费心了。”

一回头,看到身后那帮混杂着敌意以及馋涎欲滴的目光,杨兴才赶紧吩咐人来帮忙搬东西。这座旧宅子原本不大,一下子又进来汪孚林这一行十几个人,顿时更显得拥挤,他只能找来之前和自己一块和汪孚林打过交道的人,让他们叮嘱其他兄弟,绝不要随便与人发火起冲突。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在他们当中武艺最好的钟南风,竟然被汪孚林这么个看上去软弱无害的小秀才一下子用剑架在喉咙上的情景!

虽说都是粗人,可人家送来了酒菜请吃喝,比平日在市井混饭吃的伙食更好,大多数人吃得不亦乐乎,倒是和汪孚林那些随从都混在了一块。程家也好,许家也好,挑了借给汪孚林的全都是手上有两把刷子的人,不少昔日也有过好勇斗狠的经历,因此颇有共同语言。至于霍正和杨韬,那就更加是被敬仰的对象了。毕竟,他们不止是戚家军,还曾经是戚继光的亲兵!

所以,真正坐在那儿谈正事的,只有汪孚林和杨文才。杨文才这个代理把头认识字,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可在市井浸淫这么多年,自然颇有几分慧黠,否则钟南风那性子早就被人不知道坑多少次了。之前汪孚林和他接触的时候,说过让钟南风等到判决后再定,听到充军蓟门的时候,他只看到钟南风先惊后喜,那时候他就知道,钟南风这样儿别说半路逃跑,恐怕到了蓟门之后,人家就是赶他,他也不会轻易回来。

此刻,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汪小官人,我家钟头最敬佩戚大帅,你既然帮了他一次,能否帮人帮到底,让他能够离戚大帅近些?历来发配充军,寻常人入册之后,全都是放在最底下,我也不求把头能够入亲军,只求能够让他见戚大帅一面,哪怕能远远多看几眼都好。”

敢情连杨文才都知道,钟南风是戚继光的脑残粉……

汪孚林心中这么想,却并不觉得好笑,但想到戚继光打仗治军兴许一把好手,可并不是那种十全十美的人,尤其是在蓟镇之后,更是不能以身作则,竟然将士吃苦自己享福,不知道钟南风相处久了会不会失望。然而这对他来说只不过举手之劳,毕竟人家要求的就是远远看戚继光一眼,甚至不求接见。

当他爽快答应下来之后,就只见杨文才如释重负,继而就满斟一杯向他敬道:“汪小官人,你之前能够有胆子陪着凃府尊进北新关谈判,又能制服我家把头,算是一条好汉,这杯酒我敬你,希望你有话直说!”

这敬酒竟然是为了让自己有话直说,汪孚林不禁莞尔。他直接一口喝干亮了杯底,当即开口说道:“之前我说的那条路子,很简单,和如今湖墅那几家经营最好,和权贵人家搭上关系的打行所做的类似。他们这些年在市井上头收保护费的日子少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保护行旅的货物,又或者给富贵人家押送东西,故而下头人能够吃饱饭,甚至能够在湖墅有正经的铺子,挂上正经的招牌。我听说,他们在外头自称标行?”

杨文才本就混这一行的,对汪孚林说的当然不陌生。他情不自禁地身体前倾,在别人看来就仿佛是对汪孚林欠身低头似的。

“没错,就是如此。小官人的意思是,我们也仿效他们?”

“他们也只是开个头而已,何须仿效?要我来说,趁着这次北新关之乱,直接放弃打行这两个犯忌的字,改成镖局!”

第二七六章 待遇和开门第一趟活

镖局……

直到送走了汪孚林一行人,杨文才都沉浸在错愕与振奋交织的情绪之中,一时无法自拔。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弟兄们不同,他是奋斗在打行的第一线人士中,少有的常常操心未来的人之一。别说这次北新关之乱敲响了警钟,就是没有北新关这一场乱七八糟的闹腾,他也丝毫不觉得这样在市井之上打打杀杀,最终能够拼出什么前途。湖墅那几家混得最好的打行,号称有铺子,有产业,有路子,还自称为标行,可谁不知道,那就是几家大户蓄养的鹰犬?

可就是鹰犬,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所以,当几个那会儿和自己一块,听汪孚林说过这一茬的兄弟围拢过来,探问今天人家过来说的事,他就拣重要的,低声和他们通了个气。不出他所料,每个人听到这个镖局的概念,全都好奇得很,追问过后便有人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没想到?还记不记得从前从南边往北边送税粮税银,动不动还在路上遇到劫道的,听说不少粮长都在乡间招募壮勇同去,就这样还常常闹出事情来。可任凭什么壮勇,怎么比得上咱们?”

“从前听到那几家打行保了行商货物上路,我就心里在想呢,人家能做,咱们为什么不能?”

“不如咱们自己去做,把镖局的牌子挂出去就行了,也不用听别人的支使!”

杨文才听到七嘴八舌全都是附和声,他不得不给众人泼冷水道:“别忘了我们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就和咱们当初只能眼馋人家打行吃香的喝辣的,接富贵人家的生意,我们却只能干看着一样,就算我们能打,可谁能相信咱们?”

这下子,所有原先兴高采烈的人全都蔫了。说得好听些,他们在市井有侠勇豪义之名,说得难听些,那就是谁见了他们都躲着走。那几家打行是勾搭上了豪门洗白了,可他们眼下还乌漆墨黑呢。若不是那位凃府尊言而有信,他们说不定这会儿全都要被充军边地。可不是每个人都和钟南风一样,为了崇拜的人就肯跋涉数千里,不顾离乡之苦的!

见众人心情低落,杨文才不得不又勉励了一番众人,这才继续说道:“汪小官人说,我们要是愿意,他可以立时就给我们找一桩差事。如果我们答应,他日立刻就能把招牌挂出来。”

半夜三更进不了城,今天又是一大早起床,汪孚林这会儿精神倒不错。只可惜下头一帮喝多了的,他不得不找了一家歇家先把人都安顿好,自己却又和霍正杨韬,让那个赵管事的随从领路去了一趟码头。当他再次见到罗康的时候,就只见这位三天前才刚见过的粮商满脸憔悴,胡子拉碴,可在一个照面之后,竟是上来就扑通一声跪了。吓了一跳的他赶紧伸手去扶,却不想他费了老大的劲,对方却差点哭了。

“小官人,要不是这次的事情平息得快,我就要去抹脖子了!”罗康死死抓住汪孚林的双臂,感动不已地说,“小官人竟然跟着凃府尊进北新关去安抚招降,我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应该说是感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那时候我来不及跑,码头上全都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家伙,要不是我这儿是粮船,也不知道要被抢去多少。真的要是官府派兵打进北新关去,我就算躲在船上,到时候会不会殃及还不知道……”

罗康说着说着,已经是语无伦次:“总之,我把小官人的事对同乡其他几个粮商都说了,他们也愿意用同样的价钱卖粮给小官人。”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安地偷眼觑看汪孚林。毕竟,他打着感激的旗号,其实也是为了给同乡帮忙,只希望汪孚林不会揭穿嫌弃他这点小心思。

“那敢情好,省得我东奔西走了。”汪孚林笑眯眯地点点头,见罗康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说要请其他粮商过来接洽,他直接就推到了赵管事身上,随即让于文陪着罗康去见人,价钱和数量只要差不多就接下来。等小伙计一身是劲地跟过去忙活了,他方才把赵管事拉到了一边。

“我陪着凃府尊去北新关的事,罗康是从哪听来的?”

虽说汪孚林比自家少主人程乃轩还要小两岁,可这次眼看其刚到杭州就来了这一招,他不得不叹服程老爷的眼光。此刻见汪孚林问这个,他赶紧解释说:“这码头本来就毗邻北新关,传闻遍地都是,很多话甚至活灵活现,有板有眼,而且小官人是因为我的关系,这才被凃府尊找到的,不少人都找我打听小官人的事,我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含含糊糊说个大概。”

这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汪孚林这下子完全打定主意,这杭州城暂时不能呆了,回头赶紧走!至于镖局的事,明早他就去问回音,要是钟南风手下那些人还不能赶紧下决断,他可就要下手段硬逼了,谁让凃渊连契书都让他签了?等回到那处歇家,他头挨着枕头刚睡下,脑海中转动的却不是正事,而是杂七杂八的事。

城里那处客栈环境幽雅静谧,自己包下至今整整三天四夜,却只睡过两夜,而就是这两夜,甚至还一次大半夜,一次大清早被请去府衙,简直是浪费了房钱。杭州城内外,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几乎就是府衙和湖州市两头轮轴转,还真是劳碌命一条。话说回来,正义感爆棚的凃府尊不知如今怎样了?

只希望好人有好报,浙江巡抚邬琏能够擦亮招子!

次日一大清早,当汪孚林再次来到杨文才等人占据的那处旧宅子时,他就得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消息。这些人接受了他关于成立镖局的建议!于是,他也就爽快地拿出了当初黄龙代表凃渊和他签订的契书,见众人发现府衙将劳役转给自己之后,全都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便请杨文才拿来笔墨纸砚,直接大笔一挥又写了另外一份契书。知道这些都是些粗汉,他也不用那些文绉绉的语句,一概是大白话。写完之后,他就信手递给了杨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