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自一咬牙,立刻冲着其他人说道:“他既然做了两首,我们这些杭州本地人也不能输了给他!柳兄,你可是三英之首,总不能弱了名声!”

你自己丢脸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带上我们!

柳侍英在心里把周义清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眼下也丝毫没把握能够压下汪孚林这先后两首词。正在他绞尽脑汁思量怎么应付过去的时候,周义清却仿佛发疯了一般,把其他人统统点了一个遍。这时候,就只见一张张脸全都纠结成一团,恰是颇为喜感。

奈何这种场面汪孚林很想继续看下去,尤其是那个挑衅的家伙怎么把地上那条鱼都吃进去,可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原本坐在他对面的五十开外老者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怒声叱道:“身为生员,理当勤勉上进,苦读不辍,尔等却拉帮结派,横行乡里,寻衅滋事,这哪里是生员,简直和那些街头横行的打行恶棍没什么两样!休说尔等是否真的才华横溢,就算惊才绝艳,只这品行二字,就简直是士林之耻!本部院会行文两浙提学,敦促他严加整顿学风!”

本部院?什么人竟然能够自称为本部院?等等,难道是浙江巡抚邬琏!

此时此刻,一群生员呆若木鸡,等回过神来之后,他们顿时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柳侍英几乎本能地踢开凳子站起身,慌忙来到邬琏跟前,也不顾地上一片腌臜,直接撩开袍子就这么往地上一跪。他这一带头,其他人秀才也赶紧有样学样,不消一会儿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只有周义清失魂落魄,直到最后发现其他人纷纷矮了一截,这才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再也顾不上身上视若珍宝的行头。

“邬爷,都是我等浅薄无知,还望抚院邬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等这一回!”

这时候,汪孚林倒是有些遗憾。他倒是打算扛死到底也不说出邬琏身份,这样才不会让人误以为人是他故意弄来的。谁让他今天正好在这个清净地方请邬琏说话,那位陈老爷却偏偏挤兑了这么一群秀才到这里找麻烦,然后硬生生踢到了铁板呢?

尽管一群秀才气焰全失,可刚刚看到他们那趾高气昂不可一世,邬琏再想到东南一带猖獗到极点的打行,这会儿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还是汪孚林站起身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才淡淡地说道:“本部院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尔等好自为之!”

邬琏没说快滚两个字,但态度已经摆明了,哪怕柳侍英等人心下再惶恐,也不敢再留下来死缠烂打,只能一个个如丧考妣地站起身仓皇而去。等最后一个走到门口的人发现周义清竟然还坐在那没动,赶紧对着前头嚷嚷了一声。哪怕刚刚还曾经有人羡慕周义清想了个挤兑汪孚林的好办法,眼看就能出风头,此刻却全都痛恨此人招摇多事。奈何一起来的,却把周义清丢那不管,恐怕邬琏会更加看他们不顺眼,因此几个人不得不折返了回来。

等到周义清被一群人抬手抬脚,就犹如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那样被人弄了出去,汪孚林本打算帮忙林老爹收拾了一下。可林老爹听到刚刚人家称呼邬部院,只觉得最近简直是祖坟冒青烟,否则别说他连见到三班衙役都要战战兢兢,更何况浙江巡抚?于是,他死活推了汪孚林回座,自己三下五除二将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待要回厨房的时候,却被汪孚林又叫了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小锭银子。

“这帮家伙连付饭钱都忘了,又让老爹你受了一番惊吓,这些你收着。”

好容易说服林老爹收了钱,汪孚林这才诚恳地对邬琏赔礼道:“原本是不想太多人扎在周围败兴,所以才让他们在船上等,没想到却闹了这么一出猴子戏。还请邬部院见谅,都是学生的错,没想到人家对我的恨那么大。”

之前邬琏一直在听汪孚林解说,之前如何带着钟南风那家打行下头的人改邪归正的问题,他正在感慨东南民风滑胥刁狠,结果就见识了这么一帮比打行中人更胡搅蛮缠的秀才!他原本还以为今天汪孚林是故意拿自己当枪使,可结果却是哪怕自己不出头,汪孚林也能让这些秀才铩羽而归。可他终究心里有气,这会儿对着汪孚林直截了当地问道:“今日实在败兴至极,之前我说的事,你若没主意,我却不饶你!”

汪孚林顿时暗自叫苦。这真是强人所难啊!

这年头的劳动力闲置问题,哪里就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尤其是好勇斗狠之辈!整个杭州就得好几千,更不要说扩大到浙江范围!最重要的是,哪怕清朝那些发展兴旺的镖局,那也是依附于权贵,在各处拜山头的,在如今这年头,这是脚踩地雷线的行当!

第三零七章 推人顶缸,夜市见九娘

被一大堆秀才们一搅和,邬琏再没了流连西湖的心情,这顿饭再也不想吃下去了。但对于受害者林老爹,他却是抚慰有加。等到和汪孚林一块上了画舫,见汪孚林授意船家赶紧开船,不要管是否有船追上来,这位浙江巡抚就沉声说道:“我曾当过应天府尹,离任时去过苏州。那时候是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只见缎工站在花桥,纱工站在广化寺桥,以车纺丝的那些车匠,则是站在濂溪坊。那不止是十人上百人,每一个地方站着等待上工的,整整有数百人!”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斟酌用什么样的言语形容心中的震撼:“东南那些机主之家,以日计酬劳,也就是说,这些机户若是要养家糊口,就要一天不停地做下去。因为,你一旦哪天生病不能来,你的位子就会被那些原本在桥头待雇的人顶上,这有个很生动的名字,叫做唤匠。然而,那个被顶替的人,饭碗就算是丢了,又得辛辛苦苦每日起早去桥头等待活干。那时候,我看到他们引颈相望,衣衫褴褛的样子,就想到我在云南见过的流民等舍粥的样子。”

汪孚林前世里也去过人头攒动的招聘市场,但那种场合,纵使再挤,大多数人总会穿得衣冠楚楚,力求给单位留下一个最好的印象,哪曾见过邬琏说的这番景象?能被这位浙江巡抚用流民两个字来形容,显然邬琏对此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那时候随行的人告诉我,等待活干虽说难熬,但最恐怖的便是绸缎积压没人买,商人不到机坊去收,而机坊要降低库存和产量,于是便只能停工。他们这一停工,往往便有数以千计的机户无活可干,衣食无着。若是那些只读圣贤书之辈,一定会说,为何不去耕田垦荒,可要知道,大明开国至今,已经二百年,东南几乎全都是熟地,再无半亩荒田,现有的这些地,农人自种都不够,地主则是雇佃户雇长工,哪来的地可以耕?”

说到这里,邬琏方才转过身看着汪孚林:“所以,当初我上任浙江巡抚之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巡视浙江各府县,而是由人带路,去了一趟部仓院桥、六部桥、黑桥、通江桥一带。和苏州那边类似,那一带也是雇工云集,等待机主挑选的地方。这些年四方丝绸大都出自苏杭,日子还算过得,不至于日日枯守却没活干。而就是这种地方,却还有好几伙打行中人穿梭其中,向那些已经极其艰难的机工收钱,稍有不从便大打出手,包办了机坊雇工的渠道。所以,北新关之乱的那些暴徒固然该治,这些贪婪横暴的市井之徒同样要严加管控。本部院听凃渊赞过你多次,这才找你问计,并非只是随便问问。”

根据野史评论家振振有词的一种说法,明末东南闲置劳动力众多,却有打行这种事物消化,再加上富庶的环境,市井一片繁荣,足以能够养活这么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徒,所以明朝二百余年来,除却倭乱,东南还是一直挺安定的。相形之下,陕西四川则没有办法消化这些失去土地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冗余人口,继而方才在明末天灾集中爆发的时候,被李自成和张献忠闹得天下大乱,最终被满清入关。

尽管这种逻辑推理有些牵强,但汪孚林绝不否认,如今这个年代杭州和苏州这种大城市的人满为患程度,绝对让同时代任何一个大城市汗颜。

所以,邬琏之前在楼外楼中和他初步接触,并未深谈,此刻却倒豆子似的说这么一大堆,汪孚林便体悟到,这位浙江巡抚竟然是想动真格!很多人常常说东南之地民风积弱,但放在这年头绝对要被人嗤之以鼻。要真的积弱,浙军怎么打赢倭寇的?可就连戚继光这样的名将,当初也很有先见之明地不要市民参军,而是招募农民和矿工,那是因为东南市井之徒的作风刁顽横暴,稍有不对就和滚刀肉似的,就和这次聚众攻下北新关一个道理!

然而,邬琏是他招来的,他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谁知道却引来了大麻烦,而这份期待,他还不能不回应。哪怕只是少许回应一点。想到今天盛气而来狼狈而走的那些秀才,他突然心中一动,当即赔笑说道:“邬部院,凃府尊之前对我的盛赞,其实太过奖了。我年纪小,鬼点子多,亏得府尊折节下交,肯听我的,而且也运气特别好,这才平安过了北新关那一关。至于收拢了一批打行中人,开了个镖局,毕竟还只是刚起步。若是邬部院想让那些从地上转到地下的打行中人也能够自食其力,我一个外乡人能做的真有限。”

不等邬琏继续施压,他便抢着说道:“如果邬部院不介意,今天那些被您斥责敲打的秀才其实是个不错的切入口。我打着您的牌子去接洽一下那位老不死心的陈老爷,他那行当尽管很不好听,可他是地头蛇,于三教九流都有结交,这样的话,让他去出面接触那批由明转暗的打行,就水到渠成了。邬部院不用和此人接触,只要派个亲信言语一声。那些秀才给他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只要知道是邬部院的意思,他必定会不遗余力。”

邬琏没想到汪孚林会弄出这么一个主意来。他沉吟许久,最终微微点头道:“也罢,本部院就借给你名头。若有消息,到察院送个信。”

尽管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小秀才,但只凭汪孚林之前在北新关一事中有勇有谋的表现,刚刚在楼外楼把一帮秀才震得做声不得那自信,他对汪孚林的建议已经有七八分信任。毕竟,这种事情让读书人去做,不如让地头蛇先去试一试。尽管他对陈老爷这种做皮肉生意的人没有任何好感,但那远远没有解决那颗毒瘤来得重要。

当汪孚林回到客栈时,却已经是申正过后了。然而,他却发现,客栈中除却留守的寥寥数人,竟然全都不在。柯先生和方先生约了万松书院几个老夫子,一块去飞来峰了;金宝秋枫和叶小胖去忙活给楼外楼翻修的事了;叶明月和小北则是拉了汪二娘以及汪小妹一块,把连翘和阿衡都一块捎带上了,受邀去了史桂芳家,仿佛是史家二位小姐做的东,竟然直到此刻都没回来,分明宾主尽欢。

百无聊赖的他本想睡个大头觉,但想到答应邬琏的事,突然起意去其提到那几座桥看看。可骑马一出门没走多久,他便想起,眼下已经快要黄昏,找活干的人怎么都得回家去了,这时候跑过去也是扑空。想到城外北关夜市他见识过,寿安夜市却还未领教过,他便索性让随从问了路途,径直找了过去。此时正是大多数劳作的人往家里赶的时候,路上塞车塞人那是家常便饭,哪怕他骑着马,不时也要停下来等待,因此到了寿安夜市,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而夜市却才刚刚开始,从不入流的饮食铺子到上档次的酒楼饭馆,从各式南北货商铺到卖金银绸缎的高级铺子,应有尽有。行走其间,就只见放眼都是绫罗绸缎,人人簪金戴银,好似杭州就全都是富人似的!汪孚林就看到在一乘轿子边上扶轿而走,分明婢女模样的年轻女子,一身大红衣裙,头戴珠箍,双耳赫然可见一对金丁香,要放在偏僻之地,非得以为是哪家大户千金不可!

汪孚林也就是随处看看,忧心忡忡这种民间奢侈之风,那是朝中老大人们该做的事,用不着他杞人忧天。找了一家号称最正宗十色汤圆的小店坐下,和今天跟出来的两个镖师各吃了一碗从颜色到馅料全都不同的汤圆,他却仍旧只三分饱,干脆沿着一溜饮食铺子吃过去,到最后肚子圆得有些吃不下了,他回头一问,得知三个人已经花了两百文,这才发现这夜市开销着实不小。

要知道,江浙之地虽说工钱较高,一个精壮长工每年也能挣到十二两银子,可未必就舍得到这里来吃个肚圆!

“孚林哥哥!”

正环目四顾,为杭州城这物价消费水平暗中咂舌的时候,汪孚林陡然听到了这一声。如果他记得没错,会这么叫他的人只有一个!他有些讶异地侧过头去,就只见不远处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已经落地,轿子窗帘正打起一半,露出一张又惊又喜的脸,可不是许薇?瞅见除却轿夫之外,还有七八个随从跟着,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九小姐什么时候来杭州的?你爹也在这里,你大晚上出来逛,不怕他说你?”

尽管上次汪孚林回徽州的时候,曾经来见过祖父和祖母,可也就只来得及和自己说过小小一阵子话,因此,许薇此刻听到这一声很生疏的九小姐,忍不住有些小小的不高兴。然而,听到后半句,她顿时愣住了:“爹也来杭州了?他之前不是去湖广了吗?我今天刚到杭州,祖父怎么没对我提过?”

许薇不回答自己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反而连续又反问了自己三个问题,言辞中透露许老太爷来杭州了,汪孚林顿时大为意外。等到得知许薇只是对寿安夜市很好奇,所以坐着轿子兜一圈,许老太爷这会儿人还在这里一家赫赫有名的戏馆里,到时候会一块回去,他想了想便开口问道:“既然老太爷来了,那我总不能装不知道,一会我跟你去拜会老太爷吧。”

许薇顿时喜上眉梢。然而,她眼睛骨碌一转,立刻便可怜巴巴地说:“祖父一进戏院就忘乎所以,再说那一出戏他很喜欢,肯定不会立刻就走。我连晚饭都还没吃过呢。孚林哥哥你来杭州这么久,肯定比我熟,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第三零八章 只偷得半夜闲

尽管很讨厌许二老爷这个人,但许薇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乐于助人却又每每把好事变坏事,汪孚林哪怕对她说不上儿女之情,只是把她当成妹妹,可此刻她如此软言相求,他哪怕刚刚一路过来早就吃撑了,也只好开口答应。向身后两个地头蛇问过这寿安夜市有哪家有名的馆子,他便让两人带路,自己骑马跟在轿子旁边,一路闲聊消食,一路慢慢晃过去。

从许薇口中,他得知许老太爷是来杭州拜会两浙盐运使史桂芳的,顿时觉得事情实在有些巧,当即笑道:“那敢情正好,就之前我出来的时候。我家那俩丫头正跟着叶家二位小姐还在史家做客,她们和史家姊妹都混熟了。据说她们都是很爽利可亲的姑娘,你回头也一块交往交往,说不定能多个手帕交。小北一直嚷嚷,史家规矩固然大,但两位史小姐却比衣香社那些小姐好相处。”

“真的?”许薇顿时眼睛一亮,刚要说好,随即却突然想到汪孚林刚刚的语病,立刻说道,“你都直呼小北姐姐的名字,怎么还叫我九小姐?祖父祖母分明都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臻大嫂子也一直叫我小薇。”

这男女能一样吗?

汪孚林哪里看不出许薇一腔柔情,想了想还是决定含糊一下称呼:“好了好了,先带你去祭五脏庙。看到前头那家没有,福云楼,说是点心做得一绝。”

许薇只顾着欣喜于竟然能够在寿安夜市重逢汪孚林了,此刻随口应了一声,等到门前停下来下了轿子,看到那匾额上的三个字,她顿时愣住了。

而她这一愣,正快步上前迎客的伙计看到他们这一行人,哪怕许薇出轿子的时候还戴上了帷帽,可他仍然第一时间认出了人来,立刻满脸堆笑道:“这位大小姐,是刚刚吃着咱们福云楼的点心好,于是又引介了这位公子一同来?咱们福云楼的点心在这整个寿安夜市都是鼎鼎大名的,再没有人能胜过咱们,尤其是那各式糕团……”

不等小伙计吹嘘完,许薇立刻不管不顾一把拉住了汪孚林的袖子,急匆匆就往外走。直到自己直接钻上了轿子坐下,她这才又羞又恼地说道:“这寿安夜市别的好地方多了,不在这儿吃!”

汪孚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敢情许薇对他说什么肚子饿,晚饭还没吃,那根本就是糊弄人,之前她无巧不巧,就是在这福云楼中吃的东西。所以,短时间之内再度光顾,还带着他这一行三人,那伙计才会有这样的反应。瞧见刚刚殷勤迎客的伙计这会儿方才恍然大悟,懊恼地直捶脑袋,他吩咐随行的杨文才上前打赏了几个钱,这才敲了敲轿子的隔板,笑吟吟地说道:“实话实说,我刚刚逛夜市也吃得很不少,这样吧,陪你继续逛一会。”

许薇最怕汪孚林因为气恼自己骗人,拔腿就走,听到他识破了自己的小伎俩之后,竟然还愿意陪自己逛夜市,顿时欣喜若狂。她连忙把窗帘打开了一条缝,小声解释道:“我刚刚是在这儿吃过的,就是看到你之后,还想一块走走。这大半年你到许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清楚,就连我家祖父祖母,也都说你太忙了,成天不见人影。”

“好好,我回头见到老太爷一定赔礼。”

汪孚林无奈给了一个承诺,接下来在夜市闲逛的时候,他就只听耳边叽叽喳喳全都是许薇问这个问那个的声音。到了最后,人还时常下了轿子来,好在戴着帷帽,旁人也看不清楚,再加上随从多,把四周围看住之后,却也不虞被外人冲撞。这兜兜转转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骑着马的他都觉得有些累了,再看两个轿夫却依旧四平八稳,脚下有力。就在他想要提出回去和许老太爷会合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轿子里的许薇轻呼了一声。

“面具!”

汪孚林抬头看去,见是一家店门口支着一个小摊,上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他不禁想起了当初在县后街那小摊上买面具,继而看到许薇那轿子经过,她还戴着鬼面吓人的情景。他的脸色顿时柔和了下来,当即笑道:“你在这儿等一等。”

走到小摊前,他便发现,这里卖的货色比歙县的那些手工更精致,花样也更多,但其中更多的却是时下流行的那些戏曲中的角色。他对于那些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戏没什么太大兴趣,便有意挑了几个狰狞的鬼面具,还是店家好意提醒道:“小官人,这些都是村里神汉驱鬼用的,您买这么多回去没用啊。”

“没事,图个好玩而已。”汪孚林让人付了钱,随即抱着一大堆回到了轿子前头,一股脑儿全都展示了出来,“你对这个有研究,自己挑一个,算是我送你的。”

要是别的姑娘家,接受这种诡异的礼物,绝对会心里犯嘀咕,轿子里的许薇却大为高兴。她打起轿帘探出半截身子,在汪孚林手中的六七个面具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才把其中一个一把抢了攥在手中,整个人也缩回了轿子里:“我就要这个!”

汪孚林看着这些都是一样的,也无所谓,见店家亲自过来,却是要用绳子将面具扎好再拿纸包上,他就笑着谢了一声。等上马之后提着这一溜东西,他便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见许老太爷,虽说他放你这么出来,可回头找不见人,免不了担心。”

才不会呢……她刚刚都注意到了,跟来的随从少了一个,肯定是回去对祖父报信了!

许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乖乖答应了。果然,等到他们来到那家戏院,她就发现祖父根本就不曾出来。带了汪孚林找到包厢之后,她刚一进去,就只见许老太爷正摇头晃脑做陶醉状,立刻上前去一把抓住老人的胳膊:“祖父,您看谁来了?”

“谁来了?”许老太爷装模作样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是汪孚林笑眯眯站在门口,他顿时坐直了身子,紧跟着就眉开眼笑地招呼道,“哎呀,是孚林你啊,快进来快进来,怎会这么巧,难道是你和小薇在夜市上碰到了?”

老狐狸,你就装吧!当我眼睛是白长的,没看到许薇的随从少了一个?

汪孚林对许老太爷这故意卖破绽的架势倒不讨厌,深深一揖行过礼后,便在许老太爷的招呼下坐了下来。面对这么个老狐狸,他就不像对许薇那样客气了。落座之后,他就开门见山地把自己在杭州偶遇许二老爷的事情给说了。当得知许二老爷和晋商巨室张家的张泰徵走在一起,许老太爷脸色纹丝不动,许薇却只觉得又气又急:“爹怎么可以帮外人欺负自己人?”

话一出口,她陡然之间意识到父亲一贯对汪孚林的恶劣态度,而听汪孚林的口气,张泰徵显然是年轻才俊,那么父亲的某些念想不问自知。她一下子脸色苍白,却是牙关紧咬,再也没有说话。

看到孙女这心痛失望的样子,许二老爷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笑道:“后来呢?我就不信你这灾星惹出的事就这么一丁点!”

然而,嘴里这么说,可听到汪孚林从深夜落水,一直到今天和浙江巡抚邬琏私谈时却遭到秀才诘难,最后来了一场漂亮的大反击,许二老爷忍不住对汪孚林惹是生非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台阶。他哑然失笑地拍了拍扶手,随即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用很自然的口气说道:“我还要在杭州盘桓一阵子,就住在城西水门街,你到那儿打听歙县许家,人人都知道,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至于小薇她爹,你不用担心,我一来,他就犹如老鼠见了猫,早溜了。”

听到祖父如此形容自己的父亲,许薇先是扑哧一笑,随即却又黯然低下了头,一双手忍不住死死捏住了汪孚林送给自己的面具。尽管价值低微,也根本不是适合送给女人的东西,可终究是他单独送给自己的,而不是每次拜访斗山街许家时,因为礼节而送给她的。

这一晚,汪孚林自然又犯夜了。然而,到了杭州他方才发现犯夜根本不是事。寻常人家贿赂巡夜的壮班几个钱,就能够拿到临时的牌子安然回家,据说这已经成了衙门创收的一条路子。至于有头有脸的人比如许老太爷,还有壮班众人专程一路提灯笼护送,他也沾光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此时此刻已经临近子夜,他踏进客栈时,还以为必定人都睡了,谁知道一个伙计迎上前,一个伙计却拔腿就往后头跑,不消一会儿掌柜便一溜烟奔了出来。

“汪小官人,你可回来了。”掌柜对于这么个年少却又最会惹事的客人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是好。自从这么一位住到自家店里来,就不知道多了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多了多少想也想不到的访客。他用袖子拍打了两下汪孚林身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陈老爷等您一晚上了。”

第三零九章 你给我赔罪就行了

从酉时过后到这家客栈,一直足足等到子时过后,陈老爷心里自然是一团邪火乱冒。

之前那个小厮只报信说汪孚林在西泠桥畔那家小破馆子,却把同行者是浙江巡抚邬琏这个大消息给漏过去,害得他捅出了这么一个大纰漏,那些秀才们在狼狈回到画舫上之后,全都翻脸不认人了,毕竟事关功名问题,他从前就算给过这些家伙再多好处也不顶事。气急败坏的他领着人回到家里,就把那小厮痛打了一顿板子,自己则是动用全副关系到察院疏通关系。可一切都是徒劳,整饬士风的消息须臾就在傍晚从提学大宗师那传了出来。

于是,他只能强忍火气来见汪孚林,可汪孚林竟然不在!和他同行到杭州来的亲朋虽多,可他想求见一下叶家的两位千金一位公子,人家却婉言谢绝,说是太晚了不便见客。至于汪孚林的两个妹妹以及养子和陪读,他哪能和这些乳臭未干之辈去谈正事?于是,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甚至连晚饭都只是随便扒拉了两口。那份憋屈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到了顶点。

当临时赁下的客房大门被人推开,紧跟着掌柜进来的人赫然是汪孚林,一贯为人强势的他虽说很想发火,却还不得不站起身来,挤出一丝笑容道:“汪公子倒是好兴致,竟然在外游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正好我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在客栈,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出去转转,哪里想到陈老爷会在这时候过来。”汪孚林笑了笑,继而轻描淡写地说,“结果倒是巧得很,竟然在寿安夜市遇到了徽州府城斗山街的许老太爷祖孙,这才知道许二老爷已经不在杭州了。因为许老太爷盛情相邀,所以我不免多留了一会,倒是让陈老爷久等了。”

这番话里,前半截显然带着嘲讽之意,可后半截透露的讯息那就不一样了。陈老爷只知道许二老爷躲得没了踪影,没想到人根本已经跑了,而许二老爷那位传奇的父亲,在两淮盐业呼风唤雨的许老太爷已经到了,听起来甚至和汪孚林关系匪浅,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尽管可以拿强龙不压地头蛇来安慰自己,可他更知道盐商在各地的强大影响力。于是乎,他不得不竭力调整了一下表情和心情,这才装作对这消息丝毫不关注似的。

“汪公子,我也不拐弯抹角,我这次来,是为了今天那几位冒犯虎威的相公们来当个中人。他们自知轻狂无礼,得罪了你,所以……”

“陈老爷这话就说错了。”此时此刻,带人进来的掌柜早溜了,汪孚林一口打断了陈老爷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道,“要说得罪,顶多就是那个周义清,可他也算在我这受到教训了,我当然不会得理不饶人,硬是让他把地上那条鱼吃进去,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要赔礼,他们应该去找抚院邬爷,须知他们在店里一再无理取闹,甚至对邬爷口出狂言,邬爷看不下去却也是常理。”

开什么玩笑,若是能见到浙江巡抚邬琏,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陈老爷又气又恨,一想到那群白眼狼甚至还威胁,把他从前的某些违法行径给张扬出去,他对这帮读书人的观感已经坏到了极点。这会儿他竭尽全力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只能冷着脸问道:“那汪公子你到底想怎样!”

“今天的那些相公们,要说无理取闹惹是生非的,也就是其中那个周义清,其他人顶多就是个劝解不力的小过失而已。提学大宗师要整饬学风,据我想来,杀一儆百估计就够了。”汪孚林见陈老爷先是错愕,随即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显然这个结果能够接受,他这才收起了脸上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淡淡地问道,“但是,先有柳如钰到这客栈前闹了一场请罪的猴子戏,后有一堆秀才去楼外楼挑衅,陈老爷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你……”

陈老爷一口气还没透完就被反将了一军,顿时没被噎死。他眯起眼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硬梆梆地说:“之前北新关那位朱主事开了五百两的价码,你这次想要多少,直接说吧!”

“朱主事是不想留下讹人的印象,兼且对张公公有个交代,这才随口开了个五百两。若非我那时候正好身体不适不能见人,我是一分钱都不要,干干脆脆衙门讨个公道,怎么,陈老爷认为我很缺钱吗?”汪孚林见陈老爷的脸色更黑了,这才话锋一转道,“其实,陈老爷也算是杭州城有头有脸的名人了,西泠桥那块地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有了也就是锦上添花,还没到丢了就要死要活的地步,却非要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紧逼,这是何苦?”

“所以,我的要求很简单,陈老爷你选一个杭州最好的酒楼,摆上一桌酒,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之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

“你真肯这样就一笔勾销?”陈老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摆酒赔罪,听上去折面子,可要说真正的付出却反而是最轻微的。就算他要面子爱冲动,可之前确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了人,现在发觉人家够分量和自己掰手腕,他当然要正视一下这个论年纪都快能当自己孙子的小秀才。见汪孚林淡然若定地点了点头,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谨慎地问道,“还请汪公子把话说清楚,除了这一条,可还有其他条件?”

“当然有事需要陈老爷你这个地头蛇一块参详。”汪孚林不等陈老爷答应或拒绝,笑眯眯地说,“这是抚院邬爷的意思,不过要等许老太爷回头一块谈。”

陈老爷听到汪孚林直接掣出了邬琏的旗号,本待冷嘲热讽,可汪孚林末了说还要等许老太爷在场的时候一块揭秘,他不禁将信将疑了起来。然而,眼下已经半夜三更,不是深究的时候,他想了想就点点头道:“既如此,我明日中午在杭州城中烟雨楼设宴,许老太爷那边,我会亲自送帖子去。告辞了!”

老子眼下就立刻去水门街的许家别院,倒要打听打听那位传奇的老爷子是否真的来了,别上了你小子虚张声势的当!

陈老爷这一走,汪孚林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暗想自己真是劳碌命。出了屋子回到自己这一行人租住的小院,他才刚一到门口,一个人影突然无声无息闪了出来,吓了一跳的他险些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等认出是叶家的一个仆妇,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夜半三更,严妈妈你也太吓人了。”

“两位小姐一直都在等着小官人。”严妈妈却也不废话,直接笑眯眯解释了一句。

这都子夜过后了,叶明月和小北什么事等他到现在还不睡?

汪孚林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知道叶家这些仆妇全都是嘴紧的人,干脆跟着她往另一边院子里走。一进堂屋,他就看到小北正坐在左手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打瞌睡,听到动静一下子跳了起来,一看是他,立刻一溜烟冲到了里屋。不消一会儿,叶明月就出来了,而那刘妈妈已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脚步和猫儿似的。

“娘那边有信送来。”因为实在太晚,叶明月的脸上有些困倦,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怪不得之前祖母派了人来接我们,原来,娘这次回去之后不久,我祖母就主持了分家,现如今我爹和我三位伯父算是正式分家了,祖母跟着我大伯父过。叶家虽说家业不少,可不是田地就是铺子,现钱不多,要不是娘把你那几个镖师拉过去镇场子,差点那时候三位伯父就要吵得打破头。”

汪孚林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就知道叶家那分家场面一定相当之火爆。可想想上次叶家那票人跑来接人却闹出了那么一个笑话,还有个毛遂自荐要去给叶大炮当师爷的,他想也知道叶家是个什么光景。可想想单单这些,应该还不至于让叶明月和小北夤夜等着自己回来,因此他立刻问道:“怎么,是分家结果不好?还是有什么别的变故?”

“有什么变故?爹在家里是最小的儿子,这次分到手的家产却最少,大家却都不信,怀疑是祖母私底下把东西给娘了,再加上娘这次回去带了那些镖师,他们更是怀疑娘带着他们回来,是打算把金银细软给偷偷夹带在身上,带回歙县去给爹,于是全都不肯放她走,天天闹腾个没完!”小北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脸都青了,“汪孚林,你帮个忙,再借几个人给我和姐姐,我们回去狠狠整治那些家伙一顿!”

汪孚林知道小北也就是嘴上说说,眼睛却在看叶明月什么反应,顿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叶明月。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叶明月在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有些迟疑地说道:“娘上次从宁波府到歙县来,就说过家里闹腾不休,都想分家,这次有意带人回去,就是想顺着祖母的意思,把家好好分了,省得日后一大堆麻烦。今天傍晚送消息回来的人说,娘吩咐我们稍安勿躁。可她就算再能耐,毕竟弟弟还不到一岁,很容易被人绊住。孚林,小北说的也是我的意思,你挑几个人借给我们,我们悄悄回宁波府去,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听到叶明月也想回去,汪孚林不禁摩挲着下巴。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光是你们回去,你确定真的能有用?你有谋,小北有勇,看上去正好彼此互补,但你们终究是晚辈,叶家却又是宁波大户,大户人家规矩多,至于那些往日对你客客气气的亲朋好友立场,恐怕也难说得很,再说,你们这一走,让小胖子怎么想?这样吧,明天中午有赵老爷的赔罪宴,我争取把邬部院拜托我的事推出去,接下来我陪你们一块回宁波一趟。”

见小北目瞪口呆,叶明月显然也有些意外,汪孚林便笑着说道:“金宝他们帮忙林老爹的事,明天差不多也该忙完了。既然出都出来了,我就索性带着二娘小妹,金宝和秋枫走得更远些,顺带去宁波玩玩。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们,今天还遇到了许老太爷和九小姐,说不准她明天就会过来找你们!”

第三一零章 空手套白狼

第二天一大清早,汪孚林便带人动身前往水门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询问路人,许老太爷口中的歙县许家宅院究竟在哪里,就看到了一番他昨天想看却没看到的场面。

水门街边上乃是一条纵横交错的水路,上头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总共横跨了约摸七八座桥。此时此刻,就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聚集在桥附近,但却没有太多喧哗。和之前汪孚林在杭州城内外看到的那些绸缎衣服不同,大多数人都是衣衫褴褛,上头补丁叠补丁,有男有女,女子反而是少数。好几个处街角还有粥桶,有人用大勺在桶里搅动着和水差不离的稀粥,来去的人大多都会喝上一碗,却不见给钱。

“城南吴家机坊,要十个人,全都要缎工!”

听到这一声吆喝,汪孚林本以为必定会应者云集,可让他诧异的是,那些喝粥的人并不见开口答应,而是有个衣衫较为整齐的中年汉子迎上前,和来人仿佛是讨价还价了一阵子,继而就回过头来把手一招。须臾,便有十个人二话不说上前来,直接跟着之前那叫嚷的来人去了。至于其他的人,尽管有的面露羡慕,却没有人敢争执,只是默默地继续苦等。

汪孚林只驻足旁观了不到一刻钟,前前后后来要工人的大约三拨,要的从七八个人到三四个人不等,可这一窝蜂到这等着上工的却丝毫不见少。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浙江巡抚邬琏昨日为什么这样感慨万千。大明从立国之初就被太祖朱元璋设定为一个农业国家,发展至今工商业已经开始渐渐超过了农业,尤其在东南地域,这种站街似的招工方式,怎能不让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感到惊恐?又不是人人都像汪道昆出身商家,于是认为应该农商并重。

他很快便悄然离去,找了个路人询问过后,顺利找到了地头。许老太爷一见面便对他笑言昨夜陈老爷亲自过来打探,汪孚林对此早有猜测,倒也不觉得奇怪,而是提到了之前来时那座座桥头人满为患的景象。尽管许老太爷并不从事丝织业,但他走过的桥比汪孚林走过的路还多,当前去烟雨楼赴约的路上,他就少不得对汪孚林解释一二。

“到这里来等人雇佣的织工缎工以及其他匠人,约摸有几百人,免费供粥的,就是周遭几户兼做牙行的歇家。他们和城中内外那些机主多为商定好的,每人每日工钱抽成十分之一,他们则是负责在十日之内帮雇工找到雇主,当天帮雇主找到手艺娴熟脾气温顺的工人。所以,这三方约定俗成,人人得利。”

听到这里,汪孚林就知道,这里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应的制度,和后世的人才中介类似,总之就一句话,只要不是突然产能过剩,尽管日子苦些,劳动力市场还算是井然有序,不用官府操心。不过,邬琏本来也只是体恤这些雇工,痛恨的是那些收保护费的打行中人,他今天倒没看见这样的景象,因而,蹭坐许老太爷那宽敞马车的他理所当然又问及了此事。

“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许老太爷顿时眉头大皱,继而便冷笑道,“农人种地,工人做工,商人经商担风险,稍有不慎便连本带利亏个精光,还要欠一屁股债,就连看似风光无限的朝廷官员,却也是寒窗苦读十数载,这才能够崛起。只有这些混迹市井,不肯吃苦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家伙,最叫人可恨。听说你开了一家镖局,收容了一帮这种家伙?你却要小心,这种人多半都是滚刀肉,无情无义,关键时刻捅了同伴一刀也有可能。”

许老太爷不会看不起农民,不会看不起雇工,更不会看不起商人,至于官员他更是一定会供着,可对于打行,他的态度却至为厌恶。

觉察到了他的这种态度,汪孚林想想同样深恶痛绝的邬琏,想想之前打算一石二鸟的浙江三司衙门主官,想想不得不捏着鼻子宽大为怀的杭州知府凃渊,汪孚林并没有任何奇怪。就犹如旧上海那些青帮洪门之类的家伙,有多少人会喜欢他们?当面客客气气,背后骂娘的不知道多少!

烟雨楼位于杭州中心城区,比徽州城内最有名的馆子状元楼更大一倍不止,同样是三楼。可这样偌大的地方,今天却被人包场,让不少食客有些败兴。但汪孚林和许老太爷抵达的时候,掌柜和伙计们早已把那些客人给哄走了,进去的时候却没有引来多少瞩目。一进店,他就看到陈老爷头戴马尾罗巾,身穿一身玉色四合如意的细锦袍子,脚上一双如意履上还缝着两颗明珠。相较之下,许老太爷一身丝毫不显奢华的纯色细葛袍子,反而如同村塾老儒。

但据汪孚林所知,老太爷那身行头那才叫低调的奢华,根本不便宜!至于他自己,今天一身招牌的秀才装扮,就犹如许老太爷的孙辈一般,毫不显眼。

对比之下,对于自己这一身珠光宝气盖过了对面两人,陈老爷起初倒有些扬眉吐气,可看到许老太爷闲适自如打过招呼,反客为主向伙计点茶,却是从茶叶,泡茶的泉水火候等等全都如数家珍,要求细致,他不知不觉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自嘲地笑了笑。

“我一个暴发户可不像你们徽商这般懂生活,再好的茶叶到我嘴里也喝不出滋味来。”

“我除了喝不惯加了葱姜以及蜜饯的调味茶,其他茶叶对我来说也都是差不多的味道,喝不出好坏。”汪孚林笑着附和了一句陈老爷,见其脸色立刻和缓了下来,而伙计已经知趣地下去忙活了,他便不紧不慢地用手敲了敲扶手,笑吟吟地说道,“今天请了许老太爷当中人,我便开门见山说话了。陈老爷,不知道你对从武林门到北新关之间湖墅那段区域中,各占地盘争斗不休的那些打行,可有什么了解?”

陈老爷正在琢磨今天该怎么不丢面子,却又把汪孚林的嘴堵上,最好再能把自己引荐给浙江巡抚邬琏,也好替那些秀才疏通一下关系,免得自己从前的投资白费,可汪孚林竟然离题万里,他顿时有些始料未及。

思量了好一会儿,他干脆直截了当地答道:“虽说往日他们也给我做过事,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家伙,我也就是用的时候派人过去知会一声而已。听说当初汪公子你还跟着凃府尊进过北新关,还收服了其中一拨人,打算开个什么镖局?湖墅那些挂着标行牌号的家伙对此咬牙切齿,你可要小心些。”

他终究有些忍不住气,不知不觉就开了嘲讽模式。然而,他这风凉话说出口,却发现许老太爷笑吟吟看热闹,汪孚林也根本没有任何生气恼火的表情,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哪怕他自诩为半辈子老江湖,这时候想到之前轻敌吃的亏,顿时忍不住大为警惕。

果然,下一刻,汪孚林便开口说道:“陈老爷既然和这些人打过交道,那抚院邬爷一直耿耿于怀的难题,陈老爷一定有主意。自从北新关之乱后,虽说当初参与聚众作乱的那些打行全都被官府取缔,但劳役未满,便有人在下头蠢蠢欲动,迟早还会为祸乡里,危害一方。抚院邬爷一直都想能够有人起个头给这些人牵条路子,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料想没有谁像陈老爷这样黑白通吃而又手眼通天的地头蛇更有办法了。”

不等目瞪口呆的陈老爷醒悟过来,汪孚林便抢着说道:“如果陈老爷能够压服那些家伙,那么,抚院邬爷那边,非但不会记你旧过,反而会记你的功劳。如若你愿意,我可以引荐你见一见邬爷身边的亲信。”

陈老爷做了这么多年风月生意,深知这年头有一种人叫做空手套白狼,假装和某某官员熟稔,然后骗你出钱出物,最终却坑你没商量。可他已经确定之前那帮秀才冒犯的是浙江巡抚邬琏,而且提学大宗师已经开始行动了,汪孚林又能够请到许老太爷这样他见过的人来镇场子,如果真的是骗子,他只能说这骗子实在是高端了点儿。尽管汪孚林摆上台面的难题实在很棘手,可交换条件也确实让他怦然心动。

那些乌七八糟的前事一笔勾销不算,而且他这就该算是巡抚面前挂上号的人了吧?

“你此话当真?”

“当然!”

陈老爷左斟酌右思量,最终在伙计把酒菜茶水全都送齐全了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心。他亲自给汪孚林斟满了酒,继而又给许老太爷满上了一杯,最后自己才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偌大的酒碗满上了,随即双手捧碗道:“总而言之,此前千错万错都是我陈明芳的错,多谢今日许老太爷给面子来当中人,汪公子,这一大碗算是我给你赔罪!”

眼见陈老爷一饮而尽,汪孚林笑着回敬干了,接下来那一番宾主尽欢,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直到出门上了许老太爷的马车,只是浅尝辄止喝了两杯的他长舒一口气,继而就只听许老太爷问道:“敢情你是给邬部院蹚水来的?”

“我也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抚院邬爷亲自找上门来,我人小肩膀单薄,当然只能挑个有能耐的人推出去扛一下担子,看看邬爷是否满意。”

汪孚林当然不会说,自己就算想要整合打行,那也绝对不会在明面上挑头,而是会在暗地里操作。操纵地下王国的成功者一旦见光,有几个好下场的?

所以,他需要有人蹚水先过河。对不住了陈老爷,就请您先上吧,成功了他汪孚林不吃亏,失败的话,他再上不迟!

第三一一章 今非昔比

给陈老爷牵线搭桥,把邬琏身边一个心腹亲信给引荐了过去,汪孚林就撒手不管了。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很看好陈老爷,毕竟把这个已经在东南持续发酵了几十年的历史问题处理好,需要充分的智慧,陈老爷看样子也不是如此能人,但邬琏交待了,他给找了个地头蛇,这就行了,太过显摆能耐没有必要。说句不好听的,他小规模地洗白一批人,给他们一份正经行当做,人家会夸赞他有能耐有本事有爱心,可要是他招个千八百人,邬琏都会有警惕。

就算他要做,也要等陈老爷这边有个结果之后,再徐徐图之,不能心急。

昨夜回来得晚,他还没来得及对家里其他人说要去宁波府的事。眼下出了烟雨楼后不多远,他就下车和许老太爷就分道扬镳,自己带人回了客栈。正巧这会儿家里人都在,他把事情一说,金宝和秋枫那是一点意见都没有,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觉得在杭州城里呆得有些腻了,很愿意跟着一道去宁波游玩一番。方先生和柯先生是无可不可,反正他们往年也是满天下闲逛游荡,居无定所。只有叶小胖一蹦三尺高,笑得合不拢嘴。

“太好了,我好久没回去过了,我要回去看祖母!”

“要回去哪儿,这么高兴?”

随着这个清亮的声音,门外就有仆妇说道:“九小姐来了。”

不用加许家这个前缀,叶明月之前就和众人提过许老太爷和许薇祖孙俩来杭州了,这会儿谁都知道是许薇来了。汪小妹第一个到门前去打起了帘子,笑着把许薇给拽了进来:“九姐姐,你来得正好,哥刚刚说我们要去宁波呢!明月姐姐和小北姐姐的老家就在那儿,你去不去?大家正好一块去玩!”

许薇一下子愣住了,脸色顿时变得有点复杂。正好得知祖父要到杭州来公干,她好一番苦求,这才成功跟到了杭州,而昨天刚到就在寿安夜市遇到了汪孚林,那无疑更是意外的惊喜。然而,她正想着接下来如何与汪孚林这些人一块在这号称天堂的杭州好好游玩,他们就要到宁波去了,最最让人纠结的是,叶家就在宁波,这难道是汪孚林要去上门……

叶明月一看许薇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连忙把人拉了过来在身边坐下,却是低声说道:“是叶家分家的事情闹得很大,我们担心娘一个人在那儿孤立无援,所以才打算回去看看。汪小官人是热心,其他人是一块凑热闹,纯粹去玩的。”

一说到分家,许薇顿时心里一跳。许家三房之间如今的巨大隔阂和矛盾,说到底,也是因为祖父把盐业生意的主导权一股脑儿都交给了大伯父,所以父亲和三叔全都心里不舒服。她只以为自家如此,唯有黯然神伤,却没想到叶家也同样如此!她正踌躇,一旁的小北却也凑了过来。

“本来姐姐和我只不过想借几个人,谁知道他硬是管闲事要凑热闹,还带这么多人一块去,真的当姐姐和我是回宁波游山玩水啊,天知道那儿乱成什么样了,哪有那闲心!小薇,你还能在杭州呆多久?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能解决事情回来,到时候咱们一块去苏堤好好玩玩!”

许薇深知汪孚林确实是多管闲事,又或者说闲事会主动找上门来的性子,顿时扑哧一笑。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宁波我是不好去了,祖父这次是来见两浙盐运使史大人的,应该会在杭州盘桓一阵子,我们就住在城东水门街那儿,到时候你们回来了,千万记得到我那儿送信!”

她一面说,一面不悦地瞪了汪孚林一眼:“要走也不对祖父说一声,害得我还兴冲冲过来,打算邀你们明天去苏堤看桃花!”

汪孚林顿时有些讪讪然,不过想想此去宁波应该快得很,他就爽快答应了下来。

当然,临走之前,汪孚林还是帮杨文才等人打探了清楚,钟南风于宣判之后十日内就起解送去了蓟镇,其他两人也一起。因为有原属戚家军的抚标官兵十余人一块押送,当然不用担心路上会遇到什么问题,而且肯定会满足钟南风远远看一眼戚继光的要求。

从杭州去宁波府这一路虽说水陆均可,但为了舒适,大多数人仍然会选择坐船,汪孚林一行人自然也不例外。由于这一程路上有的水路是已经开凿了很多年的运河水道,所以他们此次顺水顺风还好,若是又逆水又逆风,船吃水又重,很容易搁浅,那就一定要雇佣纤夫牵引。

因为这一行人比之前还要更多,马匹也很不少,于是汪孚林便索性分了水路陆路两拨人。一拨人管着十几匹马打前站,另外一批人则是坐船。小北原本恨不得走陆路,可在叶明月的严正告诫下,她终究还是不得不继续怏怏坐船。

从唐宋以来,宁波就一直都是东南有名的大港口之一,明初洪武禁海,但永乐年间,郑和都能一次次下西洋,这里也曾经重设市舶司,后来庞大的远洋船队渐渐消停下来,所谓的市舶司也就只是维持着入不敷出的朝贡贸易,但却是官方和日本往来的唯一通道。直到嘉靖初年的争贡之役。那一仗死伤军民无数,因此朝廷一怒之下就彻底关闭了贸易渠道,严厉禁海。可正因为如此,才为后来的倭寇肆虐埋下了伏笔。

历经多年抗倭,随着几大交通倭寇的海商集团彻底覆灭,一度是东南主战场的宁波自然也逐渐恢复了过来,但却和杭州的兴旺繁华不可同日而语。原因很简单,尽管隆庆开关,封闭多年的海上贸易仿佛就此解禁,但官方的通商渠道月港在福建漳州,极其偏僻,甚至有说法声称是只允许漳州泉州两地商民出海,船引又极其有限,因此曾经比月港更繁荣发达,常年通航日本的宁波双屿,这些年尽管仍有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走私,但却比从前萧条多了。

这些,都是汪孚林前往宁波这一路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方先生和柯先生对他少许解说的宁波局势。用两人的话来说,想当年的宁波大户除却极少数,几乎是无人不通倭,而这个通倭,当然不是说里通真正的倭寇,而是指和盘踞在双屿的海商许栋和李光头往来,在他们的生意里占股,平时官府有风吹草动则通风报信,这一局面一直持续到朝廷下了死力抗倭,而胡宗宪一面软一面硬向大户施压,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更是节节胜利,这才最后翻转。

“只不过,宁波这些大户现在的日子比从前就难过多了,毕竟少了海上交易的大进项,故而叶家昔年何等大户,如今就为了分家,也能闹成这样。”

对于方先生这感慨,汪孚林犹豫之后,还是拿到了叶明月面前求证,当然,他只是隐晦地问了一下,叶家从前是不是也掺和过海贸。

对于这个,叶明月却是苦笑摇头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当年家里最鼎盛的时候,用的瓷器全都是景德镇珍品中的珍品,爹私藏的那些印章石,也就是我曾祖母留给他的那些,亦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后来家里就没有这么宽裕了,伯父伯母们天天吵,没事就彼此挤兑,而娘因为善于经营,无论田庄还是店铺都能打理好,再厉害的刺头也能捋平,所以虽是最小的媳妇,祖母仍然很看重她。”

小北这个冒牌的叶家千金却反而比叶明月知道得多:“我倒是听乳娘提过,叶家当年似乎是资助过双屿的一个大海商,后来闹翻了,再加上汪直死了,仗一直从浙江打到了福建,节节胜利,那些海商余孽逃得无影无踪,那笔钱就打了水漂。当年还有人因此在父亲面前告过叶家一状,母亲平生唯一一次求了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父亲也说过,宁波大户,除却那些世代清贫的,当年那些有钱的人家,几乎无人不走私,换言之就是无人不通倭。说到底,都是禁海惹的祸。”

所谓的父亲和母亲,区别于如今叶钧耀和苏夫人,当然指的是胡宗宪和小北那位生母。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设想了一下胡宗宪说这话的背景。尽管胡宗宪本人的私人操守也不咋的,捞钱也同样是一把好手,而戚继光在蓟镇独当一面的时候,也和老上司差不多,但这无碍于两人在抗倭第一线的判断和战绩。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摊手道:“这么说来,就是隆庆开海,一窝蜂的海商都跑到月港去了,双屿这边走私风声紧打击严,算是断了很多人家的生财之道,叶家也有些萧条,所以这次分家才有人嫌分到的太少?”

小北刚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嘴太快。父亲当然知道浙江福建那些海商为何铤而走险,尽管说是商人逐利,但说到底却是对朝廷禁海不满。须知唐宋元以来,哪朝哪代像本朝这么保守过?可汪孚林未必就如同父亲这么想,天知道他是否介意叶家当初也曾经掺和过海上营生。此刻,她立时偷眼瞥了一下叶明月,赶紧补救道:“反正叶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干,和海商再没有丝毫瓜葛。分家的事就是有人借题发挥而已。”

“不止是借题发挥。”此刻苏夫人给自己的那几个妈妈都在外头守着,叶明月不怕有人偷听,说完这句话后,她足足犹豫了许久,这才坦然开口说道,“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先后去世已经有七八年了,爹能够考中进士,其中就有他们多年不断拿体己资助,又为爹出书扬名,结交文人墨客提供方便的缘故,而娘擅长经营,也很得他们喜爱。曾祖父过世的时候,最后叫了爹娘单独说话,娘对我提过,曾祖父念念不忘的,便是在宁波恢复市舶司,恢复和日本的贸易。我猜,也许曾祖父留了一笔私房体己给爹娘,希望他们能够做成此事。”

汪孚林顿时大吃一惊。叶家上头那位已经去世的老人,竟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第三一二章 讼棍这行当

宁波和杭州一样,也有水门直通城中,因此汪孚林一行人在码头上和陆路抵达的人会合,大船换小船,前往早已在宁波城中赁下的一处屋宅。先期抵达的人当中,并没有出身宁波本地的叶家众人。用叶明月的话来说,省得打草惊蛇。而用汪孚林的话来说,则是要带给人家一个惊喜,提早揭开牌面,那就没意思了。正因为如此,他带来的那些江湖习气极其深重的镖师们没有定客栈,而是按照他的吩咐,直接大手笔租了一座宅院,付了一年的租金。

汪二娘只以为汪孚林是临时短租几天,若是知道他如此败家,一定会免不了好一阵数落。当然,对于叶家这边的境况,叶明月和小北根本提都没提,她浑然不知道,只以为这次是来玩的。而安顿好之后,汪孚林慷慨大方地大手一挥,说是她们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顾忌,她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至于金宝和秋枫,哪怕方先生柯先生首先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总是宁波的各大书院,他们仍旧乐呵呵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徽州府,不但去过杭州,还来了宁波,回去之后其他童生有得好羡慕他们了!

汪孚林不想让这些孩子们提早领略大人的世界,但唯有一个人他不准备瞒着,那就是叶小胖。

发现到了宁波却不能回家,而是住在外头,小胖子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而住了一晚上,甚至都没有叶家人出现,他哪里还能忍得住。第二天一大早,捱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带着连翘和阿衡去鱼市,方先生和柯先生带着金宝和秋枫又去参观书院,见唯有自己没人理会,他就直接奔向了两个姐姐合住的堂屋,却只见汪孚林犹如大街上那些农夫工人似的坐在门前台阶上,还朝他招了招手。

“汪大哥,我姐她们呢?”

“坐下说。”汪孚林拍拍身侧,见叶小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叶家出了点事,所以她们回来的消息,不想让别人知道。”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汪大哥你别卖关子,说清楚啊!”叶小胖一下子急了,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是不是我娘怎么了……哎哟!”

汪孚林毫不客气地赏了小胖子一个爆栗,见他捂着脑袋却满脸的气愤,他便哂然笑道:“笨,要是你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就是叶家龙潭虎穴,你姐她们也会带着你回去,哪会先在外头住?是叶家正因为分家闹得不可开交……”

言简意赅地对叶小胖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局势,见小家伙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便一下子失魂落魄,把脑袋埋在了膝盖中间,汪孚林就拍了拍叶小胖的后脑勺说:“这种为了财产就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古今中外层出不穷,叶家不算独一份。斗山街许家不也是为了分家两个字,三房就好像是仇人似的?你也许会想,你那些伯父伯母从前对你不错,你那些堂兄弟堂姊妹从前对你也不错,那就记住他们从前的好,至于现在的恩怨,你还插不上手。”

虽说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但汪孚林并不打算让叶小胖只记得人家的仇,不记得人家的好。所以,见叶小胖抬起头,分明刚刚哭过,他就温和地说道:“记住,你是你爹的长子,别看你爹正当着官,你娘精明强干,也别看你两个姐姐一个有谋,一个有勇,但以后都要靠你去支撑叶家担子的!”

叶小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使劲点了点头:“汪大哥,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暂时没有。”汪孚林见小胖子听到这话大为气馁,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止是你,我也被人嫌弃了,还不是闲在这派不上用场?你两位姐姐悄悄坐车去叶家附近打探消息了,硬是让我留下看家。你若是想帮忙,那就好好想想,你娘这么厉害的人,哪怕带着你那还不到一岁的弟弟,可要真把她扣下不许走,叶家人怎么突然就这么能耐了?”

“是打官司!”叶小胖几乎想都不想就迸出来这四个字,霍然站起身来,“上次姐和小北姐回歙县的时候,提到的那位十九哥,他不是自称从前在鄞县衙门给陈县尊当过师爷吗?呸,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我们人在外地不知道。就好比汪大哥你这么厉害,爹也不能聘你当师爷,因为你是歙县本地人。咱们叶家是宁波本地人,怎么给陈县尊当师爷?他就是个讼棍,娘之前断了他去给爹当师爷的念想,说不定他趁机报复,唆使我那些伯父告状!”

叶小胖不错啊,这逻辑推理挺棒的!

想到这里,汪孚林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对着叶小胖勾了勾手指,等到人立刻知机地凑上前来,他就低声问道:“外头认识你的人多不多?”

“我在宁波的时候又不太出门。”叶小胖翻了个白眼,继而没好气地说道,“自从小时候那回险些被人拐了,爹娘还有姐姐都把我当小孩子似的。再说了,我都两三年没回过宁波了,个头长了好多,肯定没人能认出我来!”

是因为你这两三年又长胖了一圈吧?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别人觉得咱们没用,那咱们就做出点成绩让人看看如何?你带路,我们去鄞县衙门转转。”

叶小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他刚刚只是竭尽所能猜测一下,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鄞县衙门所在之地和汪孚林想象之中有些不太一样,无论是歙县衙门、徽州府衙又或者杭州府衙,全都在府城又或者县城的核心地带,然而,鄞县衙门却在宁波城的西城。据说,当年倭寇肆虐最烈的时候,原本那座衙门被城里的内奸烧了,原本的地方就改造了一座庙,县衙搬到了这里。汪孚林在路上就听叶小胖津津乐道着种种八卦,其中甚至包括鄞县衙门闹鬼这种很不靠谱的传言,听得他身后两个镖师都忍俊不禁。

作为一个外乡人,汪孚林当然不会贸贸然走到县衙门前去打探什么,只是远远地绕一圈。可即便如此,见他张望,仍然有个身穿青绸直裰,一脸书卷气的读书人迎了上来:“这位小官人是来衙门办事的?若是到户房办契书,我可以帮忙代办,保证收费最少,效率最快。若是要打官司,我可以代写状纸,而且这鄞县衙门的放告日可不一定就是三六九,旁人很容易扑空的。若是其他琐事,我也都可以帮忙……”

听这人滔滔不绝就是一大堆,汪孚林顿时大为惊异。自己也算是没少和衙门打过交道,就连杭州似乎也没有这样招揽生意的人,这宁波府的衙门好生“先进”啊!他给了要说话的叶小胖一个阻止的眼神,随即故意抄着外地口音说:“若是打官司,怎么收钱?”

那青衫读书人原本只是瞅着汪孚林看衙门那眼神,觉得他像是有事过来办的人,这会儿听到对方果然有意打官司,他登时精神大振,立刻噼里啪啦就开始报价。写状纸多少钱,帮忙疏通户房和刑房多少钱,然后是析产多少,分家多少,人命多少……总而言之一句话,和现代律师有各种各样的报价一样,这位号称资深的状师,也就是俗称的讼棍,同样是分门别类明码标价。到最后,汪孚林手中扇子啪的一合,笑眯眯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尊驾说了这么多,还没自报家门。另外,你从前打过的分家官司,输赢如何?”

“在下毛凤仪,刚刚确实疏忽了。至于我打过的分家官司,那自然是稳赢的。”

自报家门的青衫读书人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毛相公你省省吧,你虽说是个秀才,可平常也就顶多帮人家办一下契书,弄两桩讨债官司,这分产的官司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打?叶家那个叶十九仗着家里背景雄厚,这宁波府所有的争产官司几乎全都他一个人包了。这次叶家的官司更是如此,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竟然帮叶家嫡支的老大老二老三告老四,也不想想叶四老爷现在是县令,将来万一官运亨通,他讨得了好去?”

真的打了官司!

汪孚林心中一跳,见叶小胖陡然之间瞪大了眼睛,分明想要开口说什么,他立刻伸出手来在其肩膀上重重一压,见一个矮胖中年人越过那个毛凤仪走上前来,他故意皱起眉头问道:“这么说,要打分产官司,就得去找那个叶十九?”

“分产官司油水丰厚,谁不想打,只不过,鄞县户房孔司吏是叶十九的拜把兄弟,这户房的关系打通不了,分产的官司就必输无疑。”矮胖中年人见毛凤仪脸色铁青,他就耸了耸肩道,“至于我们,那就只能人家吃肉我们喝汤,接一点人家指缝里头漏下来的小案子糊口了。我说毛相公,你别掉到钱眼里去了,叶十九不但在户房有人,又是叶家旁支,这些年贪心想捞过界的人多了,可一个个都没什么好下场,你一个还能考举人的秀才相公何苦掺和!”

见矮胖中年人坏了自己的事就耸肩走人了,毛凤仪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发现汪孚林并没有立刻撇下自己走,他顿时咬了咬牙说:“这位小官人,我看你不是本地人,这官司是否不在本地打?如果就是这宁波府其他几县,我愿意跟你去,你可以打赢官司再给我钱……”

“你很缺钱吗?”汪孚林突然打断人问了一句,见毛凤仪顿时卡壳,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突然笑道,“那好,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谈。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精通打官司!”

第三一三章 知己知彼

尽管叶小胖也算是宁波人,但叶家是地头蛇,小胖子可不是,他年纪小,再加上离开家乡已经数年,要单单靠这小家伙来打探消息,那绝对是痴心妄想。所以,能够在鄞县衙门前碰到一个毛遂自荐的讼棍,不,应该说是状师,汪孚林确实很欢迎。

只不过,他找人谈话的地方,却很不上档次,是在距离鄞县衙门两条街外的一座小茶馆。这座大白天却仍然漆黑昏暗的小茶馆生意很不好,老板也完全没有殷勤待客的意识,按照客人的吩咐上了茶水之后,就到柜台后头打盹去了。摆着六张桌子的店堂中,眼下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

毛凤仪原本还指望要打分产官司的客人一定不会吝啬银钱,可眼下看到这么个谈话去处,他心里就失望了一半。只不过,想到外头还有两个随从牵马在外,没有跟进店来,看着真的有些豪门大户做派,他又生出了几许希望,当下率先开口问道:“这位小官人要打什么分产官司?”

“首先,我要打的不是外地的分产官司,而是就在这鄞县。你敢不敢接?”

汪孚林直截了当抛出了问题,见毛凤仪先是大为震惊,紧跟着就露出了极其犹疑的表情,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的回答。他在宁波人生地不熟,既然来了,要想做什么,当然得通过本地人。毛凤仪自己送上了门,可如果连第一步都不肯迈出去,听到是叶家的事,恐怕会逃得更加快。到时候又走漏风声,又耽误时间,所以他宁可先挑破这一层关节。

“有什么不敢的!”毛凤仪终于嘴里迸出来几个字,随即冷笑道,“叶十九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叶家子弟,又和户房孔司吏交好,这才大包大揽了鄞县所有的分产争产官司。可他也不想一想,这次叶家分家风波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他如果还想维持自己的地位,就应该左右劝和,把大事变成小事,而不是挑唆人家告状。叶家经此一事定然会元气大伤,到时候他就算有了钱,没了叶家做靠山,区区一个秀才还能这么横?”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叶小胖忍不住一拍桌子道:“就是!你这个外人都能看清楚,那帮叶家人却简直脑袋被雷劈了,娘希匹,这种事打官司有什么好处?”

叶小胖一怒之下,宁波本地话里头经典的经典立刻冒出了头。见汪孚林满脸古怪地看了过来,他顿时缩了缩脑袋,不安地说道:“我也是和爹学的……”

汪孚林微微一笑,见毛凤仪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叶小胖,他便淡淡地说:“我不是宁波人,我这小兄弟却是。我这状师也是为了他请的。既然你能看破叶十九自取灭亡,也算是有些眼力,那我再问你,你既然是做这行当的,鄞县衙门三班六房的人面总应该熟悉吧?”

问到这个,毛凤仪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他本待硬着头皮吹嘘一下自己都认识三班六房哪些要紧人物,可他发觉汪孚林那目光仿佛直入自己心底似的,能够看穿他的某些念头,不由得就打消了原本的打算,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和户房刘典吏说过几句话。另外,刑房和户房的几个书办也算是熟稔,三班里头,皂班秦班头我见过两回。”

这根本就是完全不熟悉的节奏!

汪孚林皱了皱眉,对毛凤仪在衙门里头的人脉关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了另一句话:“但我和陈县尊身边的一个亲随说得上话!”

见毛凤仪眼巴巴盯着自己,汪孚林顿时看向叶小胖:“陈县尊什么时候上任的?”

叶小胖对宁波府的情形,那都是听母亲和两个姐姐说起的,此刻努力回想了一下,这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去年这时候?上任顶多一年。”

这个自己明明能回答的问题,汪孚林却不问自己,而是问别人,毛凤仪不禁有些讪讪的。可下一刻,对方问出来的问题却让他猛地吃了一惊。

“陈县尊在县衙里头威信如何,三班六房可都能镇得住?”

有了叶钧耀的前车之鉴,再加上之前在杭州府衙发现凃渊这个堂堂知府都不能完全控制住底下的局面,汪孚林如今对一县主司的地位不得不持保留态度。发现毛凤仪脸上表情颇有些挣扎,显然那个结果理应不大好,他也不强求毛凤仪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又问道:“陈县尊是哪里人,哪一科的进士,和宁波各家大户的关系又如何?”

此时此刻,毛凤仪倘若还察觉不到对面这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年郎很老练,而且对县衙事务不是有几分熟悉,而是很熟悉,那他就是猪脑子了。之前那个问题他不太敢随意回答,但这个问题如果再不好好应付,只怕这所谓的分产官司绝对到不了自己手里。斟酌来斟酌去,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陈县尊是北直隶人,隆庆二年的进士,和各家大户往来很少,逢年过节也不太大张旗鼓办各种节庆活动。”

“原来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那他和如今官居歙县令的叶家那位四老爷是同年,就没有什么往来吗?”

这种事毛凤仪哪知道,唯有打马虎眼道:“应该认识,但一科两三百人,未必会太熟。”

汪孚林并不指望从毛凤仪口中打听到叶家那桩官司的所有细节,之前那些只不过是初步接触的试探,虽说结果不太理想,但总归还是有点小收获。于是,他随手从腰间摸出一锭约摸有三四两的银子,开口说道:“我住在吴门街街口,我手里这桩官司,可以交给你去代理,但有一条,你既然说和陈县尊身边的那个亲随熟识,那就帮忙去打听一下,陈县尊的家里情况,世交好友,师执长辈,反正越清楚越好,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傍晚就能有消息。另外,宁波知府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反应,也一块好好打听。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

眼见毛凤仪犹豫片刻,一手抓过银子,旋即答应下来,快步出了茶馆,叶小胖方才终于憋不住了,起身直接到汪孚林旁边坐了,低声问道:“汪大哥,你打算从官府下手?”

“什么下手,官府那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是先打探着消息以备不时之需!”汪孚林笑骂了一句,这才轻声说道,“三班六房那些角色,最是刁顽滑胥,不是轻易能打动的,先看看那位陈县尊能不能打交道再说。走吧,我们在其他地方兜一圈,然后赶紧回去,别让你那两个姐姐知道我们的行踪,回头才能给她们意外的惊喜。”

叶小胖巴不得能够显摆一下自己的本事,对此一点异议都没有。接下来,他带着汪孚林悄然造访了宁波府好些大户——当然只是在门前远远参观了一下,然后说出自己了解的情况——直到此刻,他方才有些气恼自己往日对这些人情世故的事情不太上心,知道的东西有限得很。

当汪孚林和叶小胖悄然回去,直到吃过午饭,叶明月和小北方才回来。姐妹俩的脸色全都很不好。原来,苏夫人带着幼子搬到了陪嫁的宅子居住,叶家长房二房三房竟是因为叶十九的唆使,每家派了十来人把那座宅子四周看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她跑了。至于叶家老太太,叶钧耀的母亲,据说已经好些天深居内宅没人见到人了。叶明月和小北辗转打听了一下宁波各家大户的反应,却发现大多都在看热闹,其中甚至包括叶家的几户姻亲。

“气死我了,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回到屋子,小北一想到叶明月死死拦着,不让自己立刻设法翻墙进去探望苏夫人,就觉得肚子里憋的都是火,“难不成就看着他们颠倒黑白?”

“这种时候,光是气有什么用?我不是拦你去看娘,而是要进去,就得带着万全之策去,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叶明月苦笑一声,心里第一次觉得很没底。自从父亲应考会试,在京候缺,而后又到歙县上任,她前后离开家乡也已经有三年了,亲族之间只是书信往来,逢年过节送点礼,也就谈不上信任和倚靠。而母亲的娘家远在松江府,鞭长莫及,若是贸贸然送信过去,反而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她想了想,便叫了严妈妈进来,让她去看看汪孚林和弟弟叶小胖在做什么,可严妈妈过去打探回来的结果,却让她好一阵无语。

“汪小官人和少爷正在一块切磋制艺。”

这下子,就连小北也差点没一口茶呛住:“切磋制艺?汪孚林和明兆?他们俩一个对科举漫不经心,一个恨不得整天逃课,突然会这么好学?骗鬼呢!不行,我得去问问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回来!”

小北刚到门口,背后就传来了叶明月的声音:“别去管他们!”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鬼主意最多了……”小北把话刚说到这儿,见叶明月嘴角边流露出一丝笑意,她陡然之间恍然大悟,“姐是说反正他一定是帮咱们家,要担心也该别人担心?”

“你笨一点就好了!”叶明月站起身来,笑着在走回来的小北脑门上一点,随即竟是生出了几分期待。

叶家这分产官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汪孚林到底想怎么做?话说回来,娘那么厉害的人,之前却一直没动作,是坐以待毙,还是岿然不动?

第三一四章 何处为奥援

尽管宁波在富庶繁华程度比不上杭州,但在科场上并不输给杭州,有些年份进士题名的人数甚至还会位居浙江第一。因此,在整个浙江,杭州府、宁波府、绍兴府、嘉兴府,这四府素来在科场上各领,官府营造的进士及第牌坊不可能像那些科举小府一样每人一座,而是每科一座。毕竟,有时候一府能有五六人七八人及第,一一造起来根本就放不下。至于私底下,各家但凡有人及第,仍然会在祠堂门外竖起一座牌坊。

叶钧耀虽说只是三甲进士,可这并不妨碍他为叶家的荣耀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祠堂前那座牌坊就是铁证。他是叶家大明朝以来的第四个进士,前三个官最大的当到布政司左参政,而他步入仕途之际还年轻,族中上下无不对他寄托厚望。因此,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官司,宁波府其他大户以及小民百姓固然只是当笑话似的看热闹,叶家各支族人有叶十九这样兴风作浪趁机捞外快的,有平日羡慕人家富裕现在却幸灾乐祸的,也有不少老一辈的暗自忧心忡忡。

奈何叶家在宁波府繁衍生息已久,族人男丁数量竟有数百,各家房头众多,族中祭祀的时候往往会发生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窘境,所以合族大祭三五年才一次,大多数时候是各支大房自己祭祀自己的先祖算完。纵使是继承族谱的宗房,也只剩下了一个好听的名头,毕竟,话语权看的是家中是否有腰缠万贯的商贾,是否有金榜题名的进士,是否有名震东南的大儒,宗房如今什么都没有,也就说不上太高的威信。

一大清早,担任族长的宗房老太爷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在河边散步,身后却一个随从都没有,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布衣老头儿。这是他一贯的习惯了,为的就是趁着这空气最好人最少的时候,好好清净清净。当他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来,闭目养神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青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