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熟悉而又亲切的称呼,宗房老太爷不禁一怔,等扭过头看清楚背后那胖墩墩的人影,他不禁失声惊呼道:“明兆?”

叶小胖憨厚地笑了笑,随即接着说道:“青爷爷你果然还是老习惯,我就知道到这儿找您老准没错。”

尽管叶小胖从小顽劣,一点都没有叶钧耀当年那点读书本事,可宗房老太爷对于这个胖墩墩的族孙颇为喜爱,因为叶小胖固然贪玩了点,待人却不错。他几乎是本能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爹呢……看我这记性,他这个一县之主不能轻易离境的,可他怎么能随随便便放了你这个儿子回来,现在叶家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娘那样厉害的人都被人死死缠住脱不了身,你可千万别轻易露面,回头住到我家里去,我替你想想办法。”

叶小胖悄悄在背后对不远处的汪孚林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这才按照汪孚林的话,不慌不忙地说:“青爷爷,我娘身边有人呢,虽说出不来,可别人也不能拿她怎样,我不急着去见她。我前天才刚回来的,外头的风声都听说了,青爷爷,自从官司打到了县衙之后,您见过我祖母吗?”

见宗房老太爷叹气摇头,叶小胖便眼睛微红地说道:“祖母一直都对爹娘很好,对姐姐和我很好。现在分明是大伯父听人唆使,打官司告状,然后又不让外人见到祖母,再这样闹下去,祖母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叶家这么多年的声誉就全都完了!青爷爷,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不用您去到衙门说话,也不用您出面奔走联络别人平息这场风波,更不用您出面主持公道,只要……只要……”

叶小胖前半截说的都是大实话,宗房老太爷当然能听得出来,可后半截一说请求,他就有些犹豫了起来。可不用去衙门也不用奔走,他心思稍定,刚想要亲切和蔼地问叶小胖,到底想求自己做什么,却不防人凑上前来,站在他坐着的石凳旁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出了好一番话。等到他听清楚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顿时大吃一惊,盯着这个熟悉的大胖小子,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要做到这番话里让他出面的前提条件可不容易,这小家伙真能够做到?

不等他发问,叶小胖便低声说道:“如果那件事没发生,青爷爷只当没见过我就是,如果发生了,那就拜托您了。我走啦。”

见叶小胖深深一揖,随即一溜烟跑了,不远处分明有一个身穿直裰的小少年与其会合,也不知道是小厮还是别的,宗房老太爷索性不多想了。如果叶小胖说的事情真的发生,他的出面便顺理成章,否则一切休提!对于叶家这场窝里斗,他就是再痛心疾首,也不可能硬上。

汪孚林对于叶小胖这番表现,那是相当的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上了马车之后,他就对临时充当车夫的杨文才说:“去鄞县衙门。”

昨天傍晚毛凤仪似乎想通了,送来的消息又多又全面。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鄞县那位陈县尊在整个鄞县没有任何亲朋好友,上任的时候和当初动辄放大炮的菜鸟县尊叶钧耀一样,没带师爷,又不太擅长和城中各家大户交往,所以孤家寡人的态势更加明显。至于陈县尊与顶头上司宁波知府郑府尊,关系也只是平平,不过陈县尊却能够写一笔好字,据说之前还因为一道公文受过浙江巡抚邬琏褒奖,当然人既然不能把住局面,这本事也没什么出奇。

这会儿,汪孚林便打算以游学秀才的名义,求见一下这位陈府尊。这里不是徽州,也不是杭州,整个宁波府除了那个见过自己的叶十九,应该就没什么人认识他了,而叶十九那边正有人盯着,不愁突然出现坏他的事。因此到了县衙门口,他嘱咐叶小胖在车上耐心等,随即就下了车。他给了门子一个丰厚的门包,再加上打着浙江巡抚邬琏的名义,门子自然忙不迭通报了进去,不消一会儿就笑容满面出来说道:“汪小相公,县尊有请。”

鄞县衙门和歙县衙门差不多的格局,而汪孚林见陈县尊的地方,却并不是书房,而是县衙的三堂。地方不那么私密,可因为他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这也是很正常的现象。甫一照面,汪孚林见这位陈县尊四方脸,大个头,典型的北方汉子,心里就对这位的性格有了点数。于是,他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了之前和邬琏见面时,邬琏对于东南打行猖獗这一现象的忧虑。

“所以我这次正好来宁波,抚院邬爷托我一探究竟,不知道宁波府是否如杭州府那般,打行猖獗,市井小民深受其害?”

三堂外头听壁角的亲随和差役顿时都舒了一口气,暗笑这位巡抚差遣来的秀才还真够迂腐的。这种事自己到市井去转一圈打探一下就知道了,正儿八经地来求见知县老爷,岂不是纸上谈兵?这位陈县尊上任以来还没到下头去走动过呢,你问他,他怎么说得上来?

邬琏上任时间虽然不长,却已经在整个浙江境内各府兜了一圈,宁波当然也来过,陈县尊尽管只和邬琏照过一面,话也没说过几句,但听着这口吻以及关注的方向,原本的半信半疑已经变成了七分信。然而,这个问题他却真的答不上来!沉吟许久,他最终开口说道:“邬部院既然想知道此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本县就陪汪小相公一块去看看吧。”

这条命令一下,整个县衙立时好一番鸡飞狗跳,少不得有人到市井上头去给那些寻衅滋事之辈打招呼,今天县太爷巡街,千万别乱来!然而在出门的时候,却不防今天来求见的那个外地小秀才硬是不肯带随从,陈县尊竟然还准了,他们也只好派人远远跟着,心里却把这个多事的小秀才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谁也不知道,身穿便衣穿梭于市井的那两位,最初谈论的确实是打行之事,可渐渐就离题万里了。

一个时辰后,当兜完一大圈,发现市井一片太平的陈县尊,笑容满面地回到了县衙,而那位小秀才也告辞离去,县衙上上下下方才松了一口大气。

在县衙门口的马车上等得心浮气躁的叶小胖一见汪孚林上车,立刻急不可耐地问道:“汪大哥,怎么样?”

“陈县尊应该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立威,把人望建起来,总之他答应了,如果那件事成功,他就会名正言顺地摆明车马。”想到典型北方粗犷豪爽性子的陈县尊在这鄞县附廓府城的郁闷,汪孚林不禁微笑了起来,“嗯,大功告成,回去找你两个姐姐!”

当汪孚林回到临时的居处,院门刚一关上,他就只见小北捋着袖子露出粉臂大步走上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连续在外跑了两天,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我该做的都做了,下面就要看你和你娘的。你最拿手的那一套可以用起来了。”汪孚林笑了笑,见叶明月也跟了出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明天上午,请夫人一声令下,把那些封锁她那陪嫁宅子的家伙全都打跑,再抓几个人,放话说要去鄞县衙门告状!”

第三一五章 声东击西

叶钧耀从乡试去杭州开始,历经乡试、会试、殿试、馆选,而后又是候缺,上任,一直都没回宁波府,虽则苏夫人之前回家待产,但后来她又跟去了叶钧耀任上,叶家老宅原本四房居住的院子,便自然而然遭到了雀占鸠巢,被长房叶大老爷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

等到一分家,叶大老爷更是迫不及待地把弟弟弟妹全都扫地出门,又在叶十九登门唆使下第一个答应打官司。

叶家想当初多兴旺发达,怎么可能就只剩下几个铺子,两三千亩地,几处房产,金银细软却只有那么一丁点?那些好东西肯定被母亲私底下留给当官的四弟了!

因此,他名义上留着母亲名为奉养,实质上却是早晚逼问,直到把老人气得要抹脖子上吊,他生怕酿成大祸,才不得不暂时消停了下来。气不过的他听了叶十九的话,到另外两个弟弟那儿挑拨了一番,随即派人牢牢看住了苏夫人搬出去的那处私宅,唯恐把人给放走了。而递去鄞县衙门的状纸,也是他亲自过目修改了几遍的。

然而,一切本来还算顺利,可昨天傍晚开始,二弟三弟突然就闹腾了起来,全都要见母亲说话。他生怕母亲见了他们诉说自己不孝,左一个理由右一个借口拼命推搪,可眼看就要渐渐招架不住了。此时此刻,他正在书房中见族侄叶十九,打算让其出面安抚两个弟弟。正说到关键时刻的时候,冷不防外间好一阵嚷嚷声,紧跟着,一个小厮就不管不顾闯进了书房。

“老爷,不好了!”

“叫嚷什么,天还能塌下来?”自从分家之后控制了老太太在手里,叶大老爷就开始学着祖父当年的威严,这会儿眼睛一瞪,却也威势十足,“说吧,什么事?”

“四太太手下一批人打出了宅子,直接抓了我们的人到鄞县衙门去了!”

叶大老爷只觉得脑袋一下子轰然炸开,一拍扶手就霍然站起身,竟是气得七窍生烟:“她手底下才有几个人,我们三家派了多少人?竟然能让她打出来,全都是饭桶吗!等等,去衙门,她一个妇道人家跑到衙门去干什么,简直是丢尽了我们叶家的脸,快,给我多多地派出人去,到鄞县衙门堵门,绝对不能让她进去……等等,今天不是放告日吧?”

见叶大老爷先是气急败坏,说到最后,那语气中赫然多出了几分惊恐的意味,一旁的叶十九也不禁吞了一口唾沫,心里有些发毛。要说苏夫人在叶家,那是鼎鼎有名的精明厉害,往日就连老太太见了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更不要说底下其他人。分家之后他之所以竭力撺掇了叶大老爷他们兄弟三个打官司,正是为了报苏夫人不让他去歙县,回程路上又让他饱受一番惊吓的一箭之仇,本以为成功把人软禁了,可现在的结果和想象的距离仿佛有点远……

“大老爷,不巧得很,今天正好是放告日!要不我这就去衙门一趟。就算四太太再能耐,衙门三班六房可是讲规矩的地方,别人可不吃她这一套。”

叶大老爷本待点头,可想想这个四弟妹的厉害,他还是心头直打鼓,想了想竟是亲自送了叶十九到书房门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行事。可叶十九前脚刚走没多久,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书房的门帘就又被人撞开了。这次进来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叶大太太。虽说是结发夫妻,都已经抱孙子的叶大太太却已经看上去很是苍老,这会儿人却是疯了似的。

“叶钧文,我都说了做事留一线,你倒好,非要对四弟妹苦苦相逼,俊哥昨晚冲克了什么魇着了,到现在还很不好!我不管你想怎样,我要去普陀做法事!”

叶大老爷甚至还来不及开口阻止又或者挽回,就只见叶大太太气冲冲地出了门,外头立时传来了她的大呼小叫。叶大老爷气得直打哆嗦,可长孙突然发生了状况,这也确实不可小觑,他只能勉强把这桩突如其来的烦心事给丢到了一边。

然而,等到枯坐许久,他想起来到外间去问问妻子的情况,却得知叶大太太已经叫了儿子媳妇,浩浩荡荡带了三十多个家人,就这么直接出发了!他险些给她这少有的效率给气了个半死,可家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调派人手自然就不那么充裕。再加上他着实不放心苏夫人去衙门那边的情形,生怕叶十九镇不住场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衙门那边走一趟。

他这带人一走,叶家顿时更加空空荡荡。后院服侍叶老太太的人虽说还是老一批没换过,可没分家之前,她们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敬着,刚刚一分家,兄弟三个就闹腾得几乎翻了天,叶老太太更是连院门都出不得,她们自然也都忧心起了前途。

此时此刻,门前两个丫头小声商量着今后怎么办,最后唯有相对叹气。就在她们情绪低落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瞥见外头一个熟悉的人影跨过院门进来,登时使劲揉了揉眼睛,等发现自己没看错人,她登时呆若木鸡。至于另一个丫头,则是一愣过后霍然起立,拔腿就钻进了屋子里。

叶老太太从来就是个绵软性子,她生了四个儿子,却没有女儿,从前当媳妇的时候一切听婆婆的,自己当了婆婆,就撒手掌柜一切都听媳妇的,却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然而,此次她唯一一次由了自己的意思分家,只对小儿媳妇在信上说了一声,谁知道真正分了家,她甚至还想着小儿子这些年读书用了公中不少钱,于是特意少分了他们一些,谁知道转眼间就闹出了这么多大的事情。这么些天来,她的眼泪掉得比这辈子加在一起都多。

她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

此刻听到动静,见丫头突然冲进门,她便低声问道:“又是那个孽障来逼我了?”

“不是,不是,老太太,是四太太来了,四太太来了!”

叶老太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等看到苏夫人进门快步走到自己跟前,她下意识地要起身,可随即却双膝一软,又瘫坐了回去。直到苏夫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眼泪一下子簌簌掉落,竟是伤心得无以复加。

“慧颖,真的是你回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去陪你公公了!”

苏夫人见不过半个月功夫,婆婆就形销骨立,整个人精气神全无,眼睛更是红肿得仿佛天天都在哭,忍不住心中暗叹。婆婆什么性子她当然知道,所以给她的信上说分家,她少不得赶回来看看,结果竟然闹出了这一连串猴子戏。此时此刻,知道对方心里肯定是悔了,她就笑着说道:“好了,娘,长话短说,我这是趁着家里没什么人这才过来的。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若不愿意,就当我今天只是回来看你。”

“愿意,我当然和你走!”叶老太太就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愿意呆在这个被长子嫌弃威逼讥嘲的家里。她使劲点了点头,义无反顾地说,“我跟你走,我们去衙门告那几个孽障忤逆!”

尽管苏夫人也非常想看看那几位兄嫂被告忤逆的嘴脸,但她更知道如此缠夹不清下去,叶家在宁波府的多年名声就要彻底毁于一旦了。故而,她只是笑了笑说:“娘,若是告了忤逆,叶家今后恐怕会成了整个宁波府的笑柄。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外头我都预备好了,娘跟我走吧。”

见几个丫头仆妇全都傻了,苏夫人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愿意跟我走的人跟上,其他的想留下就留下。”

话虽如此,丢了老太太,谁还敢留在这里?很快,众人便立时三刻跟着苏夫人出了门。等发现各处门房全都被人把住,尤其是最前头的大门,两个门房更是被捆成了粽子,想到她们之前和叶老太太一块被禁止出门,她们顿时心里好不解气。

等到扶着叶老太太上马车的时候,苏夫人看到四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便对婆婆说道:“娘,既然走了,您在这儿随便撂下两句话就是。”

叶老太太颤颤巍巍上了车,听了这话,她也顾不上坐稳,厉声说道:“告诉那三个逆子,我这老婆子只要还活着一天,这家里就还轮不到他们做主!一个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眼里哪里还有天理王法!他们既然只知道威逼我这个老婆子,我这就跟着小儿媳妇去小儿子任上,省得受他们的闲气!”

听到叶老太太这话,四周围的人们顿时一片哗然。叶老太太的意思和三个儿子之前递到衙门的状纸截然相反,分明是向着小儿媳妇,怒骂那三个儿子贪婪。而且,谁家不是老太太依着长子长媳过活,这边厢老太太却要跟着小儿媳妇去小儿子任上,这得是受了多大的气?

“走!”

随着丫头们先后上了两辆马车,苏夫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下令,一众人上马簇拥了马车飞快离去。

等到叶大老爷听到风声,和两个弟弟先后赶回来,看到的就是门房里头被捆翻的人,以及空荡荡一片的后院。到了这份上,他顿时意识到之前那一切突发状况,竟然全都是声东击西。

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只是不忿大家都读书,却偏偏只有弟弟考上了进士,他们止步于秀才就再也上不去了,因此长兄撺掇说叶家的私房全都留给了叶钧耀,他们也就跟着闹腾。直到有人传话说母亲都快被长兄逼得上吊了,他们方才觉得不好,一再闹着要见。如今倒好,母亲被四弟妹神兵天降似的接走了,临走还撂下这么一通话,可想而知他们会多丢脸!

“别想这么就算完了,老子……老子要到衙门去告他们!”叶大老爷气咻咻地迸出这么一句话,正好继续撂狠话发脾气,身后却传来了一个骂声。

“告什么状,你还嫌丢脸丢得不够?”

第三一六章 开锣唱戏

叶大老爷何尝被人这么训斥过,此刻他正是心里窝火的时候,登时霍然转身就想反唇相讥,却发现背后一溜站着五个老者。虽说他们与他不是一个房头的,可全都是辈分比他高一辈甚至两辈的族中长辈!这要是往日,自忖家里有财有势的他也许面上应付一下就完了,心里不会把这么些人放在眼里,可眼下却不一样,老母亲被四弟妹打上门来带走,而且临走之际还丢出了一句说他不孝的话来,眼下他是最怕碰到这些族中的难缠老头儿!

“各位爷叔怎么来了?”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很不自在地说,“我那四弟妹不知孝悌,竟然蛊惑了家母跟她走,我这也是……”

“是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随着这句声若洪钟的话,几个老头儿身后,族长宗房老太爷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见叶家三兄弟见到自己,那脸色全都是乌漆墨黑,他方才用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事情闹到这份上,你们还不知道收敛一二,还要去告?说一句不好听的,这些天老太太在家里,外人一个都见不着,她究竟受了什么委屈,大侄子你自己应该心里清楚!你去告你四弟妹?笑话,要是老太太反告你忤逆,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扛不扛得住?”

叶大老爷本来就只是一时气恼大发雷霆,此刻听到这话,见几位族中长辈全都是脸上冷冷的,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替母亲主持公道,再看看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也全都一副冷脸,这威逼亲母的罪名到时候兴许真的要自己背了,他方才一下子慌张了起来。再加上妻子突然去普陀拜佛,家里人手少了大半,如今关键的母亲也被四弟妹给夺了去,他手上的筹码已经少得可怜!

“族长,您可不能听四弟妹一面之词……”

“呸!”宗房老太爷不等叶大老爷把话说完,就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我连你家四弟妹人都没见过,听什么一面之词?外面这些天都在说什么,你们都是聋子,一个个都听不到?叶家在宁波府扎根已经一二百年了,什么时候闹出过这种兄弟阋墙的丑闻?老太太亲自主持的分家,也请了见证人,总共多少财产清清楚楚,四房少分那也是老太太明说的,因为这些年读书花销大,这才少分了他几个。至于老太太私房,留待百年后再分,这难道有错?”

宗房老太爷既然起了个头,摆出长辈的谱开始大骂三兄弟,其他几个老头儿连日都憋了一肚子气,少不得也都拄着拐杖上来轮番教训。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还算运气,毕竟他们可没干软禁母亲的事,可叶大老爷就惨了,叶老太太临走时那通话,听到的人可不在少数,他就算气得嘴唇直哆嗦,可终究不敢再犯了众怒。而且想想忤逆两个字的后果,他也着实有些扛不住。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外间传来了一个小厮的嚷嚷声。

“老爷,老爷,衙门来人了,说是陈县尊要立刻审理叶家的分产官司!”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此时此刻,别说叶大老爷慌了,就连叶二老爷叶三老爷,也全都如同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最担心的就是苏夫人到时候搀扶着叶老太太直接往公堂上一站,那才叫是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惹了一身骚!而宗房老太爷眼见得刚刚还满脸不服气的叶大老爷简直都要对自己跪下了,满脸的求恳,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招手让叶大老爷到前头,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等到他这话一说完,叶大老爷满面愁容一扫而空。

“族长,要是这一关能够平安过去,我绝对忘不了您老的提醒!”叶大老爷撂下这话,立时威严地一扫两个弟弟,沉声说道,“老二,老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我们这就去衙门!只要你们听大哥我的,这桩案子不难办,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

看到叶大老爷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死活把那两个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弟弟给拉了出去,宗房老太爷想到叶小胖对自己说的话一桩桩应验,忍不住轻轻揪着几根老鼠胡须,却是忍不住思量给叶小胖支招的人到底是谁。叶钧耀倒是有个聪明肖母的女儿,会是她吗?他一面想着,一面对今天自己找来的其他几个帮手言语了几句,却是决定都到县衙去看看。毕竟,叶大老爷刚刚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万一临场变卦,这场官司就变数大了。

听说叶家这分产官司开打,鄞县衙门外头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然而,当得知叶家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全都到了,却不见那位登门直接把婆婆给抢了回去的四太太,围观百姓先是窃窃私语,然后议论纷纷。在这种质疑声中,街角墙根处停着的一辆马车上,汪孚林给叶小胖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笑着说道:“好了,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该你上了,可千万别丢你娘和你姐姐们的脸!”

“哪有你这样给人压力的!”小北嗔了一句,却是对有些紧张的叶小胖说,“别听他的,戏台子也搭好了,你只管唱,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看到小北说到高个子的时候,悄悄指了指汪孚林,叶明月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是对弟弟说道:“就照着之前商量好的说,只要你不慌不忙,压力就都在别人身上。想想当初状元楼那场英雄宴,你可是亲眼看过大场面的。”

叶小胖这才猛地想起去年那会儿的场面,那时候从徽州知府段朝宗、自己的老爹,再加上府县一堆官员,六县几百名生员全都在场,他那时候也没怎么怯场嘛!他完全忘了那场大戏先是李师爷唱的,而后是汪孚林和秋枫唱的,他和程乃轩就是个凑热闹的。此时此刻,他重重点了点头,下车之后带着毛凤仪开路,就昂首挺胸地往衙门走去。

看到叶小胖下了马车,带上早就等候在那的毛凤仪,径直穿越人群,就这样进了鄞县衙门,外头须臾传来了巨大的议论声,叶明月想到当初那个顽劣不肯读书的弟弟,一时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父亲来到歙县担任县令,如果不是李师爷主动请缨来当门馆先生,如果不是汪孚林替父亲解决了这么多麻烦,金宝和秋枫又给弟弟伴读……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就算母亲和自己再能耐,弟弟也未必能够成长到眼下这个样子,她忍不住用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水光。

小北却在想着自己偷偷潜入苏夫人那座陪嫁私宅,与其商量今天那番大动作的情景。果然,娘就是厉害,二话不说就照着汪孚林的计划,演了一出漂漂亮亮的好戏。只不过,她着实对叶老太太有些发怵,毕竟从前自己可是丫头,现在却变成了庶出的孙女,也不知道叶老太太万一跟着去了歙县,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唉,不想了,相比自己那个没担当没本事更没人品的亲哥哥,叶老太太终究好相处多了!

叶小胖一走,汪孚林再坐在马车上,他就觉得有些不合适了。见姊妹俩都在发呆,他咳嗽了一声,随即笑着说道:“我也去看个热闹,回头见!”

说完这话,他立刻闪人下车。尽管衙门大门口全都是人,但熟知公堂流程的他当然知道,这年头只要多出几个钱,就能跑到大堂前头去看热闹,于是轻轻松松掏钱进门。尽管大堂前头看热闹的好位子已经给别人挤占得差不多了,可他要的只是听过程,是否看到却无所谓,便索性找了个清净的角落。不多时,他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惊堂木,继而便是升堂声,立棍声,煞是威严。

对于看过好几次叶县尊审案的他来说,这着实谈不上太大的震慑力。只看大堂之外那些依旧窃窃私语的观众,就知道这番做派小民百姓也早就不怕了。

叶家四房来的是本该在歙县的叶小胖,苏夫人和叶老太太全都没来,这样的结果不止叶家三兄弟松了一口气,叶十九更是松了一口气。他用轻蔑的目光扫了一眼叶小胖身边的毛凤仪,根本就没把这么个在鄞县籍籍无名的状师又或者说讼棍放在眼里,只思量着如何消除叶老太太被苏夫人给带走,又当众说出那么一番话的影响。因此,等到陈县尊升堂之后,他立刻就抢先陈述案情,谁曾想他才说了没两个字,就只听重重一声惊堂木。

“本县听闻,叶王氏已经为媳妇叶苏氏接走,叶王氏更是亲口在家门外历数长子次子季子不孝,可有此事?”

陈县尊上任以来,也断过各式各样的案子,可突然采用这种快节奏单刀直入式问法的却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因此,别说堂上原告被告一堆人傻眼,就连三班六房的吏役们也全都惊愕交加。叶大老爷刚刚还对宗房老太爷说得好好的,可升堂之后就免不了生出一丝侥幸。可这会儿一县之主当堂就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了下来,他顿时再也不敢希图两全其美了。他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县尊在上,我等兄弟三人是被奸人唆使的,还请县尊明鉴!”

此话一出,大堂内外登时一片哗然。奸人?谁是奸人?叶大老爷莫非是说自己不想打这场官司,这又是一个大转折啊!

第三一七章 有如神助

叶十九根本没有想到叶大老爷会突然来这一招,此时不但大惊失色,而且隐隐约约还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倒是叶家二老爷和三老爷在路上就已经听长兄低声提过宗房老太爷的方案,那时候还只觉得,未必会到最糟糕的时刻,未必用这个下策,谁知道县太爷刚一升堂就突然发难,这根救命稻草竟要第一时间拿出来了!于是,在叶大老爷如此发话之后,他们俩对视一眼,也同时上前了一步。

“县尊在上,学生也是受人蛊惑,这才打分产官司的,本来并无与兄弟争产之意!”这是叶二老爷的话。

“县尊明鉴,学生和四弟向来交好,别说他本来就分得少了,他就是分得多,那也是慈母一片心意!若不是奸人挑唆,学生怎会险些铸成大错?”叶三老爷比两个兄长说得更露骨,事到如今,一想到四弟叶钧耀毕竟已经是朝廷命官,万一今后官运亨通,现如今他却把人给得罪死了,那岂不是倒霉透顶?

在三人争先恐后的陈词之后,叶小胖这才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下拜。他身上还没有功名,再加上陈县尊和他老爹叶大炮科场同年,也算是长辈,这个头磕下去,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县尊,家父如今正在任上,闻听家祖母主持分家,觉得不妥,虽说家母已经先行回乡,但还是派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叶家本是一体,更何况父母在,不分家,那才是常理。没想到我刚回来就听说此事闹上了公堂,今日在此代表家父表明心意,若是觉得分家不公,不分也罢。”

此话一出,堂上全都傻眼了。尤其是叶家三兄弟,此刻更是个个心中叫苦。不分家,各家虽说能够各自藏体己,纳私房,可说到底这都是不能见光的,而分家之后,各家捏着大笔财产,想干什么干什么,那是何等快活?一时间,哪怕先头把责任推出去的时候,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兄弟三个,这会儿不禁全都后悔起了打这桩劳民伤财又丢名声的官司。

叶大老爷更是抢先说道:“家母分家本是公允得很,全都是我叶家不肖子弟,一直当讼棍的叶十九因私怨挑唆我兄弟的!”

“没错,他一个劲蛊惑我们,说是家母偏心四弟,分家不公。”

“若非此人作祟,又一再花言巧语,我们怎会上当!分明是他和衙门胥吏勾结,希望借机染指我家的家产!”叶三老爷更狠,直接把主观臆测给加上了,甚至连衙门胥吏也给一并扫了进去。

升堂之后陡然之间出现这么多变故,堂外旁听的人群只觉得应接不暇。要说豪门大户的争产官司一向是最轰动的,因为彼此互相揭短,甚至会爆出很多惊天大八卦!可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原告三兄弟直接把矛头转向了状师,被告代言人叶家小胖子却义正词严地说认为分家不公那就回归原样,不分了,没看那跟着的状师也已经目瞪口呆,显然打过这么多官司就没见过这样的!

此时此刻,汪孚林换了个角度,终于看清楚了堂上那一个个人的背影,就只见叶家三位老爷身边,原本身姿笔挺的叶十九浑身颤抖了起来,随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在这种意料之外的压力下,他听到叶十九一个劲为自己辩解着,辩解自己只不过是因为三位族中叔伯的请求,这才接下官司诉讼的事,并无私怨,更没有丝毫挑唆蛊惑等等,可就在这时候,叶小胖却突如其来插了嘴。

“十九哥,你之前奉了老太太之命,从宁波到杭州去接我娘和我姐姐她们,结果却因为在路上拥妓招摇过市而遭遇水匪,回程途中遇袭又被我娘责备训斥,到了宁波后四处诋毁我娘的名声,这些话有很多人听见,人证比比皆是,你还想抵赖吗?”

陡然插话砸了叶十九一个措手不及,叶小胖便提高了声音说:“你身为叶家子弟,家境贫寒,是谁资助的你读书,是谁推荐你去的书院,更是谁给你引荐的师长,让你县试府试道试一级一级考上来,最后得到的这秀才功名?是我家祖母,是我爹!可你却得了个秀才便不知上进,整日里行走于衙门,借着叶家的势写状纸接官司,被人称之为讼棍却沾沾自喜,甚至忘恩负义挑唆恩人家内乱,白瞎了你这一身秀才的行头!”

叶小胖从前在叶家人眼里,无非是顽劣不堪造就的不肖子弟,可今天火力全开之际,竟赫然又是一个苏夫人,叶家三兄弟登时瞠目结舌。叶十九更是阵脚大乱,别说反击了,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就在这时候,只听上首第一次发话后就保持了沉默的陈县尊猛然重重拍下了惊堂木。

“叶十九,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县尊,县尊,学生冤枉啊!”

叶十九做梦都没想到今天这事情闹到最后,罪责竟是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整个人顿时都慌了神。他下意识地往边上扫了一眼,见户房孔司吏恰是在场,便用求救的眼神盯住了对方。见其犹犹豫豫不想动,他便把心一横,哀声说道,“县尊明鉴,学生家业贫寒,确实是受叔祖母资助方才有今天,揽词讼那也是为了能够自食其力,为此甚至打算去任歙县令的四叔父那儿当师爷,谁知却被四叔母拒绝,但学生绝对没有怀恨在心,是他们有意诬赖。这次叶家的分产官司,学生还为此请户房孔司吏居中说和,绝无挑唆内乱之心,孔司吏可以作证。”

孔司吏眼见今天这官司闹得天大,原本是准备明哲保身的,可叶十九非得拉扯上自己,他见众多目光聚焦于自己身上,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含含糊糊地说道:“堂尊,叶相公确实提过,让小的从中说合……”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陈县尊这惊堂木又一次重重砸了下去,这一次却是比之前更加疾言厉色:“孔佳,本县上任以来便查阅前代众多县令的政令,发现早已严令在先,禁止衙门吏役与讼棍交接,你身为户房司吏,主管县衙各项事由,却和叶十九这一刁顽讼棍私交甚笃,来往频繁,视禁令于不顾,今天更是在公堂之上庇护此人,你莫非是觉得这鄞县便无人能治你不成?”

事到如今,哪里还会有人看不出,陈县尊今天从始至终都是有的放矢?虽说每一个人都不明白,上任最初丝毫没心眼,被吏役轻易糊弄,后来就干脆无为而治的陈县尊,怎么突然就变精明了。可这位抓准了矛盾中心点,硬生生把户房资深老人孔司吏给扣住了。紧跟着,众人就只听陈县尊义正词严,竟是又深挖出了孔司吏好几次勾结外人,颠倒黑白的行径,这下子,堂上内外全都意识到,这鄞县衙门只怕要变天了!

而从头至尾这一幕看下来,最最惊讶的不是别人,而是毛凤仪!他本来还为今天这场官司精心设计了各种各样天花乱坠的辩词,自忖就算叶十九在公门内有人,自己也有不小的把握,却没想到从始至终就没有自己发挥的任何余地,旁边这官司的被告代言人叶小胖有如神助,公堂上向来不哼不哈的陈县尊更是犹如突然领悟了神目如电这一神技,而下头叶家三兄弟齐齐倒戈,转眼之间鄞县讼棍第一人叶十九已经铁定倒台,而孔司吏眼看就快倒了!

对了,自己之前帮忙身边这位叶公子和另一位小官人和户房刘典吏见了一面,难不成……

啪——

哪怕孔司吏在心里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叶十九给骂了个半死,尽管叶十九连声冤枉,但陈县尊还是在一声惊堂木后,当堂做出了判决。

“家和万事兴,叶家因奸人所惑,兄弟四人对簿公堂,然事到临头幡然醒悟,善莫大焉。今本县公断,分产不分家,仍为一体,此前由叶王氏主持之分产协议,公正有效,叶王氏之私产待其百年之后再议。兄弟三人需得以礼将母亲请回家中奉养,若再有所谓苛待传闻,本县决不轻饶!”

顿了一顿之后,陈县尊方才用厌恶的眼神扫了一眼面前跪着的叶十九和孔司吏,痛心疾首地说:“然鄞县叶秀才不读圣贤书,一心兜揽词讼,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本当重责以儆效尤,然因其身为县学生员,本县当立时呈报大宗师。正值大宗师整饬学风之际,定然会严肃查处。而鄞县户房司吏孔佳,勾结奸民,颠倒黑白,竟在多项户房事务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若不惩戒,难以整肃风气,今日将孔佳当堂革退,以户房钱科典吏刘铭署理!”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见堂上乱糟糟的,有人答应感谢,有人叫苦连天,有人高呼冤枉,也有人称颂英明……他悄然退出,却不想县衙大门口一大堆等结果的看热闹百姓围上前来,他不得不对众人大略讲了一下内中的结果。这下子,人群一下子为之哗然,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他赶紧趁乱闪人,绕了一个圈子才来到了马车边,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小北亟不可待地一把拉起窗帘,见是汪孚林顿时大喜:“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

见叶明月的脸从小北旁边露了出来,满是期待,汪孚林便笑着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那还用说?当然一石数鸟,天衣无缝!”

第三一八章 孝道

一场让宁波城上下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官司,陡然之间以另外一种方式倏然结尾,怎不叫人一个错愕了得。到头来一度反目的叶家兄弟几人看上去其乐融融地离开了衙门,而且个个对从歙县赶回来的侄儿嘘寒问暖,仿佛比自己亲儿子还亲。紧跟着,一群人就去苏夫人那儿接叶老太太,虽说老太太暂时不肯挪窝,可据说宅子里不时传来欢笑声,显然上上下下全都心情很好。

相形之下,失魂落魄的叶十九被刚刚丢了司吏之位的孔佳一路从衙门里头撵打出来,这桩笑话反而没有太多人关注。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从叶家身上啃一块肉下来,结果大败亏输,落得这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而那位新官上任的刘司吏,则是揪住了今天身为状师却一点用场都没派上的毛凤仪,那态度和从前的爱理不理大相径庭,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发现从毛凤仪身上竟是打探不到什么,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之,你给我牵线搭桥一下,让我再见见那位小官人。”

孔佳把持户房那么多年,刘司吏手里捏着证据,却从来就不敢往县尊那儿送,这次毛凤仪引荐的那位汪小官人玩了那么一招乾坤大挪移,却是助他心愿得偿。而且看看今天公堂之上这神乎其神的变化,从前包揽了鄞县大多数分产官司的讼棍叶十九别说功名保不住,看这情形兴许要被驱逐出宗族,孔佳也丢掉了户房司吏的肥缺,而叶家兄弟几个竟然就这样神奇地重归于好了,这一系列变故实在是太让他眼花缭乱了。所以,他怎能不好好拜会一下人家?

毛凤仪哪敢说自己引荐人的时候,压根不知道其中一位便是叶家的少爷。刘司吏从前是典吏的时候他就很难说得上话,如今自然不敢违逆。当他匆匆赶到之前去过一次的那座宅子时,却发现门前正好马车驶出来,他赶紧让到了一边,随即就认出了马车后头那位年方十五六的少年,少不得叫了一声小官人,急急忙忙上前拦马。

认出人的汪孚林打手势让众人先走,自己策马上前,等问明白毛凤仪的来意,他就笑道:“这个容易,我今天要去拜会一下叶家老太太,没工夫。明天早上我要去拜会陈县尊,让他明天下午或者晚上过来就行了。”

面对这轻描淡写的口气,毛凤仪心里实在是羡慕得很。别看他是秀才,可浙江乃是科举大省,秀才考举人的成功率,大约是每五十个人里头才能出一个,所以,他既然选择了走兜揽词讼这条路,根本就不可能得罪县衙小吏,可眼前这位同样是秀才,却偏偏有这样的能量!他笑容满面地答应了下来,正要继续说什么,却不防汪孚林突如其来岔开了话题。

“你之前说很缺钱,能说说到底是什么缘故吗?须知你既然以有凤来仪为名,可见长辈期许无穷,怎至于当个在县衙门口兜揽词讼的状师就满足了?”

如果是别人问,毛凤仪一定会敷衍过去,可想到刚刚那桩案子,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家母纺纱织布,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至今还不能下地,全靠我家娘子一肩挑起,照顾内外。之前为了我能考中秀才,我家的家底已经空了,所以我只能仗着熟读大明律以及教民榜文大诰等等,想着兜揽词讼也许能赚到一点钱贴补家里。”

“那你至今为止赚了多少?”

毛凤仪有些羞愧地嗫嚅说道:“加上小官人之前给的这些,总共不到九两,还不够给我娘买药的。”

“那你还打算继续这样下去?要知道,如果你继续科举,也许能够考中举人,光宗耀祖,也可以过上比现在好很多倍的生活。而且,令堂应该也不想看到你就这么在科场上半途而废吧?”

“我的资质在书院都只是中上,道试也是参加了三次才勉强考中的,与其浪费光阴浪费钱在科场上,娘有什么万一时只知道悲痛欲绝,还不如现在尽力赚点钱,让她过得好一点,让她多活几年。我家娘子自从嫁了我之后就一直吃苦受累,甚至嫁妆都贴了进去,我实在是不想再这样了。再说,我下头还有弟弟妹妹,弟弟才刚启蒙正在读书,兴许他比我更有资质呢?”

汪孚林看着这个二十五六岁的秀才,一直坐在马上和人说话的他突然跳下马来。如此一来,他甚至还比对方矮大半个头。他笑着拱了拱手说:“毛相公,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毛凤仪没想到汪孚林突然会如此礼待自己,愣了一下方才慌忙举手还礼,却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什么。下一刻,他便只听汪孚林笑着说道:“这样吧,今天你好歹是为了叶家四房去当状师的,便随我们去见一见叶老太太。这次的案子能够顺利平息,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样的邀约,毛凤仪自然求之不得,可却仍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就因为知道他是为了病重在床的母亲而放弃科举当一个状师,汪孚林就这样礼待自己?这怎么可能,那些有志于科场的人,最痛恨的就是身为生员却自甘下贱去兜揽词讼的,不该是知道理由就鄙薄他没志气,训斥他应该为了重病在床的母亲,努力拼搏考上举人吗?

汪孚林倒不在意毛凤仪心里的想法。这年头的科举那才叫真正的独木桥,浙江和南直隶的乡试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耗费光阴的同时,更需要很大的投入来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家里若是殷实小地主,勉强也算供得起,可若是寻常平民温饱之家,要供一个秀才出来,那简直要拉低整个一家人的生活水平。而那些只知道读圣贤书的秀才相公往往不问家人疾苦,只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供养,像毛凤仪这样自食其力反哺家人的,实在是值得钦佩。

苏夫人陪嫁那处私宅的所谓欢声笑语,当然只是给外人看的障眼法。事实上,叶大老爷兄弟三个一进去就被叶老太太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任凭哪个母亲碰到亲生儿子逼问财产,乃至于把人软禁这种事,哪有这么容易忘记的,因此,遭了池鱼之殃的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一出来,对长兄那是甭提什么好脸色了。然而,他们更不希望苏夫人真的就把叶老太太给接到歙县去,那样的话,他们就别想抬头做人了。

可他们好说歹说,苏夫人却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会对娘说说看”。事情到这个份上,他们谁也不敢威逼这个实在是太厉害的四弟妹,甚至不敢去计较人家根本没留下他们用饭,讪讪然告辞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好歹叶小胖还送了他们两步,他们总算找回了几分面子。可就在这时候,恰逢几辆马车进了巷子,他们就只见叶小胖眼睛一亮,撇下他们就一溜烟快步迎上前去。

“汪大哥,你们可来了!”

“我可是真的把一大家子人都拉来了,今天午饭够吃吧?”

叶小胖对三位伯父虽说客客气气,但刚刚说话相处,他都只觉得万分别扭,此刻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当即眉开眼笑地说:“当然够吃,我已经吩咐了厨房,一定要做上几道地道的宁波菜,给汪大哥还有金宝秋枫尝尝……啊,看我这记性,当然还准备了二位先生最喜欢的绍兴女儿红。”

眼见两辆马车进门,叶小胖高高兴兴地拽着那个面目陌生的少年进去,被撇下的叶家三兄弟你眼望我眼,尴尬的同时,却更加疑惑这一群人到底是谁。然而,谁都没脸留在这里继续打听,当下冷哼一声分道扬镳,压根没注意到汪孚林还回头招呼了一下今天给叶小胖当状师的那个年轻秀才。

苏夫人这陪嫁宅子总共三进,是她出嫁之前置办下来的,多年来并没有租出去给别人,而是把后头改造成花房,雇了两个好手艺的花农侍弄,每年进项却也可观。如今叶老太太搬到这里,苏夫人便让人把后头隔断,让她住在第二进的正房中。此时此刻,当叶小胖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叶老太太左手边坐着叶明月,右手边坐着小北,祖孙三人正笑吟吟地说着话。

“祖母,祖母,汪大哥来了!”

叶老太太今天被苏夫人从叶家老宅接出来之后,就大略听她说过汪孚林的谋划,眼见得自己愁苦大半个月的事就这样顷刻之间轻而易举地解决,她对儿子媳妇孙儿孙女全都异常推崇的这个歙县小秀才,要说不好奇那自然不可能。等见到一个少年低头避过打起的门帘,跨过门槛就这么进来,她端详着那一身不务奢华的青缎直裰,那俊秀的容貌,观之可亲的笑容,得体的行礼动作以及称呼,一时生出了更深的欢喜。

“真了不得!从前四郎写信回来,提到歙县任上遇到一个聪明能干的少年秀才,一个劲直说怎么好,我还有些难以置信,可今天这桩案子竟然能如此收场,我才真的是信了!好孩子,要不是你,叶家这百多年名声毁于一旦不说,我这老婆子只怕也要被人活生生逼死。”说到这里,业已在两个孙女搀扶下起身的叶老太太来到汪孚林身前,示意叶明月和小北松手后,竟是肃容敛衽行礼,慌得汪孚林赶紧搀扶不迭。

“老夫人,您这不是折杀我吗?”

“当得起,别说你帮了四郎这么多,就说这次是我家大恩人,我也得谢你。”叶老太太说着便再次端详起了汪孚林,竟是越看越喜欢,随即笑道,“听说你家里人都来了,快请了他们进来,一起说话。”

第三一九章 太抢手了!

越是年纪大的人,往往越是喜欢热闹,叶老太太生了四个儿子,自然也有一大堆孙儿孙女,往日大家面上还算和睦的时候,她的屋子里永远都是最热闹的,一大堆小辈承欢膝下,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有时候仿佛能把屋顶掀翻了。可自从一分家,明明分了最多财产的长子却疑神疑鬼要打官司,不容她出院子不说,那些小辈也都不放进来,一想到那种凄苦的日子,她眼下一看到面前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脸上就不由自主多了光彩。

她把汪二娘和汪小妹拉到身前,看了又看之后,赠送了一对玉镯子。金宝和秋枫给她磕头,她一把搀扶起来,笑着塞了一对长命金锁。她也不理会汪孚林一个劲说太贵重了,只笑说今天高兴,一点小玩意算什么。等苏夫人又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叶明堂进来时,她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双手颤抖地接过孩子后,眼泪就夺眶而出。要知道,之前苏夫人去歙县任上,这个小孙子便是她请了乳母养在自己房中,那情分比隔代亲更重,竟是今天离家方才久别重逢。

直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孩子那吹弹得破的脸颊,叶老太太这才把孩子交给了叶明月和小北,眼看那一群小家伙都去围着看孩子了,她这才对苏夫人低声说道:“四郎这次去歙县上任,因为时间急,你又有了明堂,连个师爷都没带,你也说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能要,我还一直心里担心。谁知道却因祸得福,四郎在歙县有了孚林这样的臂助,此次家里出这么大事,他竟然热心地送了明月和小北回来,就连明兆也能在公堂之上表现出色,实在是……”

叶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看向了正和众人说笑的汪孚林,忍不住又压低了声音:“四郎可有那意思吗?”

苏夫人哪里听不出叶老太太的言下之意,她也笑着端详了汪孚林一会,继而若无其事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孚林虽说是个有主意的人,可他父母都在汉口,就算是南明先生,也不可能越俎代庖。此事光是咱们一头热可不行,再说歙县斗山街许老太爷,对他也颇为爱重。”

“这么抢手?”要说人老了,对上眼缘最为重要,别说叶老太太听说汪孚林帮了自家儿子这么多,这次又给自己解决了最大的麻烦,就说今天这第一次见面,她对汪孚林那印象就着实好极了,恨不得立刻认下这个孙女婿。然而,看到小北咋咋呼呼地和汪孚林开着玩笑,叶明月则是善解人意地和汪二娘汪小妹说着话,她又想起苏夫人之前回来对她解释小北怎会突如其来进了叶家门。那时候听说是胡宗宪的女儿,她险些没一口水呛死。

不得不说,她的这个儿媳太胆大,连带着儿子现在也变得胆大包天了起来。

于是,此刻她纠结的又是另一个问题,小儿子眼下算是有两个女儿,哪一个合适这门婚事?

“而且……”苏夫人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刻又贴着叶老太太耳边,低声说出了一句话,“那时候许家有意联姻的时候,孚林曾经无奈在许老太爷面前禀明,说是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定了一门婚事,后来人家退婚,他父亲却一直心不甘情不愿,一心想挽回。虽说我看孚林连那一家人是谁都不知道,也没有这重意思,可终究麻烦不小。他父亲是个很不让人省心的人,此事就让孩子们顺其自然吧。”

叶老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些懊丧。可她的目光很快就瞟向了显然年纪最小的金宝,想到汪孚林自己才十五岁,却已经有个这么大的养子,她不由得再次纠结了起来。要说这么大的儿子没几年也就能自立门户单过了,可如果自家孙女真的嫁了过去,进门就要被人叫娘,这还真是……罢了罢了,既然儿媳妇都说了一切都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她急什么!

汪孚林当然不会忘记,叶小胖带他进来之后,就出去陪着方先生和柯先生以及那个毛凤仪了,少不得抽身出来对叶老太太和苏夫人说了一声。闻听是叶钧耀延请的两位门馆先生,德高望重学问精深,叶老太太当然不会怠慢,就连毛凤仪,能在关键时刻给叶家四房雪中送炭,她当然不吝拨冗一见。于是,让叶明月带着一群孩子们到后头避一避,她便立刻请汪孚林帮忙传话,把人全都请进来。

方先生和柯先生肯来教书本来就只是个人兴趣,倒无所谓报酬不报酬,但叶钧耀出手大方,如今叶老太太见了他们,又是一口一个先生恭恭敬敬,想到这位老太太刚刚经历了一场家变,他们自然少不得安慰了叶老太太两句,同时又给叶小胖说了几句好话。陪着进来的叶小胖平时都是挨训有份,褒奖没门,这会儿简直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一听到方先生和柯先生表示他明年就可以回宁波考童生了,绝对能考上,他就立刻苦了个脸。

等到陪着两位先生出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出来玩了一圈之后,回去肯定是水深火热的日子!

看到只剩下毛凤仪,汪孚林少不得解说了两句,道是其母纺纱织布供其读书,如今卧病在床,毛凤仪就想到做状师来贴补家用,其实只是刚刚初入行,叶老太太和苏夫人听了不禁同时动容。

叶老太太更是眼睛微红叹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那样一心一意为儿子,能够一心孝顺的子女又能有多少?妻子一心劳苦供丈夫读书,丈夫知道体恤的又有多少?毛相公,你是个善良人,这次公堂之上也辛苦你了,慧颖,你替我找两匣子好药,算是我送给毛相公母亲的。再挑几匹料子,送给毛相公家中娘子和弟妹裁几套衣裳。”

毛凤仪顿时脸上涨得通红,他在公堂上几乎一句话没说,哪里就辛苦了?他正要说无功不受禄,却只听苏夫人问道:“毛相公不打算继续科举了?”

这话之前汪孚林问过,如今苏夫人再问,毛凤仪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叶家乃是宁波大户,家大业大,哪怕如今分家之后不如当年,如果能够资助自己,那也决计是一句话的事。可是,想到母亲和一双弟妹,他还是低头说道:“我资质有限,之前连科考都挤不进二等,根本没资格去考举人。与其困死在这一条道上,还不如急流勇退,毕竟我从小喜欢律法,说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就算讼棍名声不好听,可只要能养家糊口,那也无所谓了。”

“那些代写状纸的也有急公好义之辈,更是替很多打官司的人解了燃眉之急,岂可都一概斥之为讼棍?”汪孚林笑着接过话茬,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从前分产这类的官司都被叶十九仗势垄断,也不知道让多少人家兄弟反目。户房新任刘司吏不是要见我吗?你替我带个话给他。历来一县之主,都不是以词讼公平为上,而是以词讼少,民风淳朴为上。分产争产这样的官司牵涉到天理人情,断得好不如办得好,办得好不如劝得好。”

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不如毛相公找上几个品行好的秀才,遇到这种事,帮人调解公证,然后到户房收税办分产契书,这样有了官府见证,一来二去,又能省掉一些原本不该诉诸公堂的词讼。也许这样做兴许进账未必丰厚,可却是一举数得,名声也好听。”

见毛凤仪两眼圆瞪,显然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事,汪孚林又笑着说道:“若你不想做这个,我听陈县尊说,他看到江南之地读书风气很盛行,有心让身边人多读点书,这虽说和一般意义的门馆先生不同,但也是又读书,又养性子的活,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去应征试一试。陈县尊说,一个月一两银子,报酬不多,但每天只需要半日即可。”

对于汪孚林指的这两条路子,毛凤仪千恩万谢,告辞离开的时候,那份感激就别提了。而叶老太太则是看着汪孚林亲自送人出去,忍不住对苏夫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别看他年纪小,却真是想得太周到了……不过,他才到宁波府几天,怎的听口气和陈县尊这么熟稔?”

屏风后头,小北听到这样的疑问,忍不住对叶明月咬耳朵道:“想当初他在歙县还不是这样,三两下就和爹混熟了,紧跟着又给爹解决了一桩大麻烦!这位陈县尊这次不但在县衙里头立了威,而且还算是给了叶家一个台阶,又给了爹一个面子,他回头不会挖爹的墙角,把汪孚林留下来当师爷吧?”

叶明月险些没笑出声来:“你别说,兴许还真有些可能。”

话音刚落,她们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声音:“老太太,四太太,县衙陈县尊派了人来送帖子,指名请汪小相公明日到县衙一晤!”

真的来了!

叶明月和小北刚交换了一个眼色,汪二娘便瞪大了眼睛道:“哥怎么走到哪都招惹官府?陈县尊怎会知道他的?”

“听说爹之前打着浙江巡抚邬部院的旗号去拜会过陈县尊。”金宝倒是听说过,一句话出口,见汪小妹立刻上来摆出小姑的架势问东问西,他顿时后悔自己太多嘴。汪孚林对陈县尊说了什么,他哪知道?

至于外头,汪孚林尚未回来,叶老太太却已经担心了起来,担心的事情却是和小北截然不同。

“陈县尊家里没女儿吧?”

第三二零章 高深莫测的人形盖印机

如果汪孚林知道小北和叶老太太的担心,一定会笑他们杞人忧天。

他这次是借着邬琏的虎皮做大旗,这才和陈县尊搭上话,哪里就能如同当初和叶钧耀一样,因为同仇敌忾而结成了统一战线。只不过,据毛凤仪从陈县尊的亲随那里打探得知,陈县尊的性格粗疏,上任之初犯了好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再加上北方人和南方人的脾性本来就是天壤之别,他和本地大户打过两次交道后就敬而远之,既然没有群众基础,三班六房又都是老油子,当然至今还是和当初叶钧耀一样的菜鸟县令。

那时,汪孚林在陪人微服视察了一下城中几处集市后,便通过所谓邬琏的告诫,把当初叶大炮在县衙之中一来二去打好基础当例子给解说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的年纪太容易让人放下警惕,也许是因为邬琏的牌子非常好用,也许是因为这位北方大汉的陈县尊好容易在放眼皆敌的宁波听到真心话……总而言之,当他提出请求,希望陈县尊在叶家发生某种态势的变化之后,立时升堂审理这桩分产纠纷,而且提供了户房孔司吏的罪证之后,一切水到渠成。

这就是公堂上反映不出来的幕后交易!

所以,次日依言前去拜见鄞县陈县尊的汪孚林,便不再是于县衙三堂会晤了,而是登堂入室直入书房。书房门一关,他就只见一个开怀大笑的豪爽北方大汉走上前来,笑容满面地说道:“不愧是邬部院,我上任这么久,始终觉得县衙事务也好,民风民情也罢,全都插不上手,说不上话,他这一番告诫,最大的麻烦便迎刃而解,你回去之后务必替我多多拜谢。邬部院吩咐的打行,我一定会严加查禁,也请你一并转告。”

就让这位以为一切都是邬琏提携后进好了!

汪孚林无意点破,只有最后一句他吓了一跳。这个借口他可不希望为人粗豪的陈县尊当真,赶紧拿出了当初翁大立的例子作为警告。幸好有了之前那回的密谈在先,陈县尊立刻谨慎表示不会操之过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他自然少不得分析了一下陈县尊这次快准狠断案所带来的影响。

“鄞县各家大户之前虽说都在看叶家的笑话,但平心而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尤其是涉及到财产,有私心的人很多,不少人也会想要看看叶家这官司打起来,县尊会做出怎样的判决。如今县尊快刀斩乱麻,叶家内乱俶尔平息,而挑拨教唆的叶十九自取灭亡,希图从中得到好处的户房司吏孔佳被拿下,大家都看到了县尊的手腕和魄力,而这样的断案无疑遮掩了他们的家丑,自然会对县尊多几分敬意。”汪孚林说着一顿,又加了一句,“这也是邬部院说的。”

至于浙江巡抚邬琏怎么会预料到小小的宁波鄞县一场官司,陈县尊之前都不怀疑,现在就更深信不疑了,当即重重点了点头。

“县尊为一县之主,纵使南北民风不同,和各家大户也未必要时时来往,但该出席的场合还是不要避开,不喜与他们多言,那就不妨话少说。有道是高深莫测,让他们猜测县尊的心意就行了!至于县衙事务也是一样,县尊可以仍然像平时那样无为而治,但有了之前那桩案子的影响,哪怕县尊不哼不哈,旁人也要多加三分忖度,县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总不可能一直留在鄞县,只能给陈县尊出这么一个最无奈的主意——你就可劲地装吧,反正三年任期转眼就到!

这要是上进心很强的叶大炮,决计会反对,可陈县尊竟是深有体会地点头道:“邬部院实在是太体恤我了。说实话我当初真没想到会馆选落选,这才选了县令,这地方政务繁杂也就罢了,偏偏民风滑胥,小吏差役更是面目可憎,我实在懒得和他们打交道!”

合着这位根本就不是什么无为而治,而是根本就不想治理!

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既如此,那位毛相公县尊便收了进来,教授左右读书吧。他是本地人,遇到事情至少能对县尊解说一下情势。至于邬部院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诫提点,不足为外人道,若是让人知道他如此关心县尊这样一个县令,只怕其他府县就要有想法了。”

总之就一个意思,你千万别和邬琏去对质!

就是这样一个细细思量绝对有问题的牵强解释,陈县尊却欣然点了点头:“这你放心,我自然理会得。那个毛凤仪既然侍母至孝,我自然会用他的。还有你提出的那个调解分产纠纷,这主意也很好。想当初太祖皇帝的时候,民风何等淳朴,乡中老人调解各种纠纷,不许随便诉讼,县衙哪来的这么多繁杂词讼,兼且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乃太平盛世也……”

汪孚林没想到陈县尊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忘情追忆朱元璋那个年代的美好,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听到陈县尊絮絮叨叨地说那时候服制的简朴,官员的勤恳,小吏差役的服从,民风的厚道……反正和那时候比起来,眼下简直就是罪恶的时代。于是他只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好容易捱到头之后,他立刻起身想要告辞。谁知道临走之际,陈县尊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对了,汪小相公你是哪里人?”

“我是南直隶人。”汪孚林笑容可掬地解释道。这要是陈县尊不是这种见事不可为就立刻撒手的懒人,他兴许还会说一下实话,此刻却压根不提自己是徽州歙县人。果然,陈县尊也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泛泛赞赏了他一番年纪轻轻就四处游学的毅力,就放了他走人。而出门之后,汪孚林少不得厚厚打赏了书房前的那个亲随。这便是毛凤仪口中能说得上话的那个,人是陈县尊到鄞县上任前临时收的,非常之信赖,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种细节问题。

而得了足足五两银子打赏的亲随,自然对汪孚林那叫一个毕恭毕敬,亲自把人送到门口不说,还特意低声说道:“县尊上任以来就没怎么微服在外走动过,之前和小官人一块微服去集市,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县尊更喜欢闭门读书,再加上市井之间全都是说本地方言,他听着觉得而多别扭。”

这是暗示自己,就算糊弄了陈县尊也不要紧,因为这位一县之主就是个宅人,而且对本地话那是根本听不懂,更没兴趣了解?好吧,幸亏他没有对这位陈县尊报太大的期望,横竖这年头县衙内三班六房并不仅仅是摆设,县令如果只当个人形盖印机,勉强也是能够应付下来的。

汪孚林想了想,决定帮陈县尊继续偷点懒,便对那亲随低声说:“如果县尊不喜事务繁杂,不妨给属官加点担子,县丞,主簿,典史,人人分管一摊子,互相牵制,县尊居中揽总,就能轻松不少。至于你,可以负责在那三位和三班六房以及县尊之间做协调嘛。”

那亲随之前身在书房外,听到了汪孚林和陈县尊的某些对话,很是觉得其中一些话有蹊跷——浙江巡抚邬琏哪来那么大功夫理会一个小小县令?当然,他也不想过于管闲事,这次户房换人,刘司吏可是给他送来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可现在汪孚林提醒了这么一句话,他立刻体悟到自己可以从中得到多大的好处,须知汪孚林可是暗示陈县尊装高深莫测!于是,他仅有的一丝顾虑也立刻无影无踪。

这好事谁不答应谁傻瓜!

而汪孚林见这家伙连连点头,少不得提醒道:“有些油水千万别胡乱伸手,毕竟陈县尊将来的官路还长得很。他这性子,用人当然希望长长久久地用下去。”

该说的都说了,回到自己赁下的那处宅院,汪孚林便发现一大帮人竟然全都撂下倒霉催的自己出去玩了,顿时有些气恼。他这到宁波府来劳心劳力,这些家伙倒好,如此没义气。等到踏进了自己的屋子,看到桌子上用一个大纱窗罩子罩着,他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是一样样精致的小菜和点心,旁边还有一张信笺,上头竟然有好几个不同的字迹。

“哥,我和小妹跟老太太和明月姐姐小北姐姐去逛城隍庙啦。”不用说,这当然是汪二娘。

“桌子上的糯米糕团是我和姐一块做的,不许说不好!”显然,这是小北。

“方先生和柯先生带我和秋枫去天一阁了,虽说不能进去看书,可在外头瞻仰瞻仰也好,两位先生说爹你肯定嫌没趣,就不叫你了。”啰啰嗦嗦这一大堆的,当然是金宝。

“留个清净的地方让你好好睡一觉。这些小菜点心只是给你稍稍垫一下肚子的,晚上祖母开大席请你当上宾。”这是叶明月。

看到这四条留言,汪孚林忍不住大大打了个呵欠,随即捏起一块糕团径直塞到嘴里,嘴里心里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一个字——甜!

这趟宁波也算是没白来!

第三二一章 杀去普陀山

既然对陈县尊吹牛,说是一切都是听浙江巡抚邬琏吩咐做的,汪孚林接下来当然准备低调一些,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都知道他的心意,这一晚的家宴,连叶大老爷他们三兄弟也全都一个没请,只有自家人再度热闹了一场算完。至于方先生柯先生提到的天一阁,汪孚林也没有任何兴趣,他记得天一阁的藏书旁人根本看不到,只能在外头望楼兴叹而已,要一直到黄宗羲那个年代才渐渐开禁,但寻常人依旧望书不可得。

等以后自己有钱了,那绿野书园办大了,绝不会像天一阁这样只知道成天锁着门。天一阁在东南文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迟早会成为过去式!

尽管如今只有漳州府月港开海,宁波这些沿海之地依旧还在禁海,可富商们偶尔还在偷偷摸摸走私,渔船自然也不可能如同开国以及嘉靖年间最森严的时候那般禁绝出海。汪孚林这一行少不得又去了一趟定海,在海边好生饱了一番吃海鲜的口福。

奈何如他这样好肠胃终究少数,就连从小在宁波长大的叶小胖,那也完全消受不起某些贝壳类的海产品,叶明月连吃三顿也有些吃不消,只能眼看汪孚林大快朵颐,白灼、辣炒、盐焗……多亏他还记得随身带了辣椒。一样好牙口好胃口的小北跟着吃了个不亦乐乎,最后还是被苏夫人警告了别吃出你爹那样的痹症,两人这才消停。

至于年纪大了,难得兴致勃勃出一趟远门的叶老太太,则是看着一群小辈们胃口好,她也是胃口大开,每顿饭都能多吃几口,原本消瘦下去的脸庞不知不觉微微丰满了起来,脸上愁苦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满足的笑容。

这一天,窝在定海城外叶家别院的众人正在筹划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再尝试点什么好吃的,外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仆妇便来禀告说,道是叶大太太一行人从普陀山回来了。对于这位长嫂,苏夫人都快忘了,当初就是自己让留在叶家老宅的人对侄孙的乳母授意,故意谎报小孩子的病情,然后请来了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大夫,把小病说成大病,吓唬了叶大太太带走了一大批人,这才能够趁虚而入把叶老太太给劫走。

至于叶大太太,一趟普陀山跑下来,长孙的病情竟然真的好了,她也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回程要经过定海,她自然想在自家别院之中歇息一下,谁知道就得知叶老太太和苏夫人婆媳一行人正在这儿!再从下头人口中打听得知那场官司的经过,她简直后悔透了往这儿走一趟,却还没办法过其门而不入,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拜见婆婆,为了能够少吃点排揎,她还把长孙给捎带上了。

果然,冲着重孙的脸面,叶老太太的态度总算尚可,苏夫人也没提别的,甚至还送了她出来。

“四弟妹,你回头千万对娘说一声,老爷那都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这才铸成大错,回头请娘千万搬回去住,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的!”

苏夫人对于痛打落水狗没什么兴趣,对叶大太太只是淡淡的:“这得娘自己点头。既然俊哥才刚好些,大嫂快些回去吧,不要苦了孩子。”

如果不是长孙病刚好,叶大太太倒想厚着脸皮留下来伺候婆婆,也好挽回之前那场官司以及丈夫软禁婆婆的恶劣影响,可如今苏夫人这句提醒,她自然没法不放在心上,只能讪讪答应了,立刻启程离开。她这一走,苏夫人长舒一口气,等再回到里间时,就看到刚刚避开的汪孚林一家人正在情绪热烈地对叶老太太说着什么,尤其是最小的汪小妹更是嚷嚷道:“都说普陀乃是海天佛国,从定海过去,开船没两天就到了,老太太,去嘛去嘛!”

小北坐船走运河都吃不消,听汪孚林说过海船要比运河航船更颠簸,心里就已经怕了七分,偏偏还要装淡定,在那一本正经教训汪小妹说海上有风浪,普陀山上岛之后还要背淡水,爬山更是要累得半死。苏夫人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等看到叶老太太十分心动,她就知道这一趟恐怕不可避免。

果然,就只见叶老太太侧头看向汪孚林道:“孚林,你可急着回徽州吗?如果不急,就陪我这老婆子去一趟普陀山还愿。我之前是许过愿的,倘若能托此困厄,一定大办道场还愿。”

汪孚林不禁看了一眼叶明月和小北,想到当初她们也邀自己去水西十寺游玩,而后还遇到了一场风波,说起来自己和佛寺的缘分真的不怎么好。可要说他经历了人生中最诡异的一遭,对于神佛那倒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既然来都来了,算算时间也无所谓,他就看向了柯先生和方先生。

果然,天下为家的这两位那是完全无所谓到哪去,至于金宝和秋枫,平生第一次出门就走这么远,兴奋还来不及,哪会反对?就连叶小胖也对他拼命点头,仿佛在撺掇他赶紧对叶老太太答应下来。

“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四五月间正是最适合游览普陀山的时节。太晚就有台风,太早则是天气太冷。而开往普陀山的船,当然和之前内河水路的那种画舫截然不同,讲究的不是精致好看,而是扛得起海上风浪。毕竟,海上天气多变,若遇到万一,一艘好船是保住船上人性命的不二法宝。当汪孚林看到那条六桅木船的时候,听人说起载重量过千石,又炫耀说是什么根据当初永乐年间大明宝船的设计图造的,诸如此类云云,他不禁想起叶明月提到的叶家祖上遗愿。

宁波到了后世也是被列强枪炮逼着通商的开埠地之一,从古至今都是很优良的港口,到了大明朝也曾经是朝贡贸易的小窗口之一,现在却让给了小小一个月港,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啊!这年头欧洲那些小国的一条条船队正在海上耀武扬威,可这边的海军却无限等于零,后世人常常说这年头的文人是腐儒,他到了这年头,接触到的人还不算很多,但总体而言,其中开明的并不少,而在海禁这一点上却始终无法放开,实在让人嗟叹。

坐海船的滋味,开航不到一个时辰,海面上从风平浪静到稍有风浪,立刻就让起头兴高采烈的一群人吃到了苦头。

小北暂且不说,那是坐内陆航船也要受不了的主;汪二娘也恹了,倒是汪小妹照样趴在船舷边上看无边无际的大海,竟然还不嫌烦;金宝秋枫和叶小胖竟然在船舱无聊对对子打发时间,叶明月稍好些,正在照顾少许有些头晕的叶老太太;苏夫人没事人似的,吩咐仆妇们守着最上层的出入口。至于下头那些护卫随从镖师,即便不少都是浙江人,但去普陀山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因为这个年代,普通人也许终其一世,步子都不可能离开一府一县,甚至自己的乡村。

汪孚林还记得后世从上海去普陀山,坐车和坐快艇都只要几个小时,坐船则是要夕发朝至,至于如今这年头,尽管定海到普陀山的距离要近得多,风向也正好有利,却仍然花费了一个白天,傍晚时分方才堪堪抵达码头。这里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因此哪怕从前禁海,普陀山却还是不禁的,只是倭寇肆虐的时候,因为一大帮海商纠集的海盗占据了双屿,除非是和这些海盗往来极其密切的大户,寻常小民再难登上海天佛国一步。

但如今就不同了,码头上停着十几条各式各样的海船,有如同他们这一行一样坚实的六桅大船,也有那些简陋的小船,小北只看一眼就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一个劲质疑这样仿佛一个浪头就能打翻的船,怎么可能横渡刚刚那样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要知道之前那一一整个白天的航行,就连起初看到海鸟跟随就兴奋大叫的汪小妹,也早就没了一点劲头,只一个劲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在她们看来,这片海实在是太大了。

叶老太太由苏夫人搀扶着,却是笑着说道:“你们也别惊讶,他们说,如果一片诚心来拜观音,一路就会乘风破浪平安抵达。再说,大船要多少开销,这样的小舢板才要多少开销?你们都太小,这些年我也不大耐烦走动了,我当年年轻的时候来普陀山,也不知道见过多少下了船就沿着石梯三步一拜,直接拜到山顶的,为的大约都是求家人平安。所以说,心诚则灵。”

苏夫人笑着给了众人一个眼神,见小北吐了吐舌头,立刻和叶明月上前,接替了自己搀扶叶老太太,她便招手叫来人去雇车。这普陀山孤悬海外,靠的就是山上的泉水和下雨储水,从而维持整个岛上的日常运转,而香客的开销以及捐献,则是岛民生活的重要来源,更胜过打鱼,所以经营客栈旅舍的很不少,车马行更是做惯了大户人家的生意。苏夫人当年未嫁之前,嫁人之后,先后来过三次普陀山,对这些门道都很精熟。

因此,一行人从下船到上车来到落脚的客栈,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然而,搬行李的人刚进去,汪孚林才跳下车伸了个懒腰,他就看到客栈里头几个人出来,头前第一个人正和其他人言笑盈盈,等注意到有人入住看过来时,正好和汪孚林的目光对上。这一对眼,两人全都呆了一呆。

怎么就这么巧,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来普陀山我也来普陀山?

第三二二章 潮音洞遇洋鬼子

张泰徵一点都不想见汪孚林,尤其是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普陀山这座海天佛国见到汪孚林!

之前第一次在西湖之上照面,他认为自己是有心人碰到无心人,不说试探一下对方根底,在心理上占据上风那是一定的,可谁能想到,汪孚林竟然只凭着张泰徵这三个字,就知道他是蒲州张氏,知道他父亲是张四维,更在他做东请客的地方摆了他一道!他还以为自己和许二老爷抽身后退,接下来那位杭州地头蛇陈老爷的凌厉反击,一定会让汪孚林这条不算很强的过江龙吃足苦头,结果呢?

汪孚林在西湖水里泡了一下,陈老爷付出的则是一个浮香坊头牌,五百两银子。紧跟着那些往日作为陈老爷座上宾的秀才们到刚改名的楼外楼闹事,别说在吟诗作赋上头被汪孚林弄了个灰头土脸,而且还踢上了浙江巡抚邬琏的铁板。据说汪孚林从杭州启程出发来宁波之前,陈老爷还请了歙县斗山街许老太爷作为中人,在杭州最大的酒楼烟雨楼摆下宴席给汪孚林赔礼道歉,须知汪孚林从始至终都没把汪道昆的招牌拿出来招摇过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