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要说,在万松书院的时候,他竟然还被汪孚林的一个养子,一个伴读给挤兑了一番,险些大丢脸面。如果以丢脸就是结仇这种角度来衡量,那就显然是一来二去,仇结得大发了。哪怕他从小被父亲张四维耳提面命,戒急用忍这四个字出神入化,眼下也难以避免地流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

但张泰徵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中,绝对属于城府不错的,甚至远胜过许二老爷这样的富家子弟。因此,在一愣神过后,他便主动笑着迎上前来:“汪贤弟,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这儿遇上你,不是说你去宁波了?”

“张兄安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实际上是他主动算计了人家,人家却对自己没什么危害,因此汪孚林也同样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我送了叶县尊家的公子和两位千金回了宁波,顺道带着家人在宁波游玩了一圈,如今应叶家老太太之请,大家一块到普陀山来拜观音,可巧就遇上张兄了。我们是从定海过来的,朝发夕至,张兄应该是从杭州来的吧,路上走了几天?”

张泰徵纯粹客气,可汪孚林这样亲切热络地打招呼,解释,又问自己此行经过,他就不得不定了定神答道:“路上遇到了点风浪,所以在龙山所避了一天的风,路上总共走了五天。”见周围其他几个人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便笑着替众人引荐了起来。

“这位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汪贤弟,郧阳巡抚汪部院的侄儿。”他当然不会用族侄这种太过于表示亲疏远近的说法,以免加大矛盾,见其他人有的恍然大悟,有的面露好奇,有的则是眼神闪烁,但都少不得和汪孚林一一见过,他就接着介绍起了众人。这一趟和他一块来普陀山的,没有一个是杭州本地的士子,其中有松江人,有苏州人,有绍兴人,但无一例外,全都是万松书院的学生,身上也无不拥有秀才的功名。

毕竟,一旦考到举人,也就很少会有人继续在书院深造了,那时候至少都能赚到个夫子的名分,又或者谋个一官半职。

汪孚林察觉到其中那些跃跃欲试的目光,就知道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有人约战。幸好他刚刚选择主动打招呼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车人当中,自己是最先下来的,接下来还有两位压得住场子的人物。于是,他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后,随即装作是才想起来似的,赶紧让开一步,笑着对身后下车的人说:“方先生,柯先生,之前你们不是带金宝他们去过万松书院,这会儿却又在普陀山遇故知了。”

别说其他那几个万松书院拥有秀才功名的学生,就连张泰徵,一看到方先生和柯先生,也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这两位自从出现在万松书院,那就犹如挑事的一般,使得那座浙江第一书院多了好几条规章制度,而且每一条都有理有据,却偏偏让人难受十分。而他们两人在书院当中却偏偏有不少好友,就连山长也和他们俩交好,学生们只能在背地里骂黑风双煞,甚至还听到过山长热情延请两人留下当夫子的传言,差点没把很多学生吓个半死。

“哎呀,真巧啊!”柯先生笑眯眯地向众人招了招手,很有长辈的派头,“我这正想着普陀山在海上,这要上制艺时文课的时候,没有伴当,各位若是有兴趣,回头去普济禅寺的时候,一块边走边切磋如何?别看我这三个学生小,根底却是不错的。”

张泰徵等人到普陀山那是为了游玩散心,吟诗作赋只是附带,谁高兴在这里还要被人揪着做时文?于是,挑战又或者说挑衅汪孚林的这码事,每个人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张泰徵立马用自己最强大的话术技巧把这个话题岔开,继而以还有邀约为由,带着一群友人赶紧开溜。等到他们都走得远远的,柯先生还在那一个劲遗憾着,直到耳边传来了方先生冷冰冰的声音。

“别装了,人都给你吓走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进取心,时文就是要时时研修,这才能够上进。”

“那是你在万松书院的时候太没有为人师表的自觉了,这才让人畏如蛇蝎。”

“喂,老方你别蹬鼻子上脸啊!我可告诉你,咱们俩的梁子还没完,要不我们再比一场?”

汪孚林对于这两位师长的这种小口角,那是司空见惯,因此撂下两人不理会,径直去笑着请叶老太太等人赶紧进客栈。而老人家显然不知道儿子身边这两位温文有礼的门馆先生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冲突,担心得不得了,直到小北也在旁边小声揭短,说道柯先生和方先生往日的种种“对立”,她才放下心来,却又追问汪孚林之前和张泰徵等人是怎么认识的。这一来二去,一路坐船坐车的疲劳很快就消解了下来。

等到安顿好用晚饭的时候,汪孚林看到满桌子的各式新鲜海鲜,差点儿眉飞色舞,叶小胖却再次险些没哭出来。

“全是鱼虾贝壳,没有肉!”

普陀山有名的地方很多,比如潮音洞中的不肯去观音,比如四大寺,比如说一百多座庵堂,据说整座岛上,僧侣比居民更多,当然,这些僧侣当中,不少都是身体力行亲自种菜维持生计的,并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只知道念经参禅不务生产的僧人。尽管在这里附近,后世称之为舟山的大岛上,还有两个百户所的存在,普陀山上却并没有驻军。所以,当这天汪孚林看到了两个身穿明人服饰,却金发碧眼的欧洲人时,着实吃了一惊!

苏夫人和叶明月陪着叶老太太去普济禅寺了,同行的还有汪二娘她们,汪孚林看到那些沿着山路一步一拜上去的虔诚香客,有些发怵,找了个借口在半道上就下山了,打算换个时间再上去拜佛,谁知道竟然发现了这大明朝的普陀山上竟然有外国人。

据他所知,明朝这时候虽说在福建漳州府月港开海,可外国人是严禁登上中国土地的。而且这里是普陀山,是赫赫有名的海天佛国,这年头的欧洲人几乎都信仰天主教,到普陀山来干什么?天主教徒来拜佛,怎么可能!

众多香客仿佛也同样是初次看到这样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但除却少许人尾随观望,大多数人也就是远远看一眼,随即窃窃私语议论一番,然后避如蛇蝎。汪孚林一看这光景,便故作好奇地朝旁边人问道:“这是哪国人?居然也信普陀山上的观音菩萨?”

寻常百姓哪知道这是哪国人,有的说是异邦,有的说是南洋西洋来的,甚至还有的干脆说那是妖怪。话里话外都流露出,东南之地出现这种形貌迥异的外国人很奇怪,非常奇怪。最后,还是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那还用说么,当然是佛郎机人。”

汪孚林讶异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今天借口还有些晕船留在客栈的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男装,竟然溜出来了!

见周围人显然都被外国人吸引了目光,没注意自己,他也懒得问这小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即继续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肯定没错,听说佛郎机人高鼻深目,金发碧眼,和西洋南洋那些国家的人长得不一样。嘉靖初年的时候,他们还占过双屿呢,后来给朱纨朱部院给打跑了。”

也许是提到昔年旧事,小北不知不觉就引用了当年胡宗宪的话:“父亲从前说过,朱部院这个人可惜了。他厉行海禁,打击豪商,把佛郎机人以及那些海盗给打败之后,甚至将双屿港都给填了,闽浙豪商无不对他恨之入骨,到后来反攻倒算的时候,他饮鸩自杀,沿海局面反而比之前更糟糕,后来倭寇泛滥,也是因为他打压太过强烈的关系。而且他好大喜功,不分首从抓了就杀,所以被人弹劾滥杀倒并不无辜。”

朱纨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汪孚林不想评述。而听到佛郎机三个字,他倒若有所思,放在这年头,佛郎机三个字应该特指的就是葡萄牙人吧?

汪孚林心里明白了,不过他不通葡萄牙语,也无意去和这两个洋鬼子主动接触。然而,他不去找人,人却来找他,当他在潮音洞和小北相继参拜了不肯去观音,继而打算回程和叶老太太等人会合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生硬的声音:“这位公子,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诧异地回头一瞧,汪孚林才发现,那两个金发碧眼人士并不是在问自己,而是正盯着小北——准确地说,是盯着小北身上的衣裳。

“请问这样的丝绸,是不是最新的花样?”

第三二三章 佛郎机人和张公子

要是别的大家闺秀,当然不会女扮男装私自溜出来,就算真的如此不守规矩,突然被两个洋鬼子给缠上了,不说魂飞魄散,吓一跳那是肯定的。然而,小北还记得当年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在父亲膝头见过那些画着这种金发碧眼男男女女的各种小器具,再加上她胆子一向贼大,这时候只是皱了皱眉。

紧跟着,她竟是直截了当地叱道:“在你们佛郎机,盯着人家的衣服看,总不会是一种礼貌的行为吧?”

两个佛郎机人顿时有些讪讪然,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连忙解释道:“公子,对不起,我的同伴有些心急。我们来到普陀山,只是为了了解这里人信奉的佛。无意中看到公子穿的丝绸和别人的不一样,所以冒昧询问,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尽管汪孚林和小北虽说衣衫看上去并不华丽,但他们在澳门看惯了各色中国织锦绸缎布料,对于料子好坏很能够分别,因此一下子发现这种看似普通的青缎,隐隐之中还夹杂了奇特的花纹,尤其是滚边的那一层。奈何刚刚问得太过于直白,他们俩这一趟上普陀山,是偷偷从海上过来的,若万一被那些百户所千户所之类的军队发现,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因此,两人道歉之后,赶紧就要走。

就在这时候,汪孚林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澳门那边的传教士?”

见两个佛郎机人有些疑惑,汪孚林想到澳门在葡萄牙人口中的称呼,又改口问道:“我是问你们,是不是Macau的传教士?”

整个澳门岛上,倒是有传教士,问题是传教士也好,普通人也好,等闲不能上岸到中国国土,否则惊动地方官府事小,闹到军队介入事大。而整个澳门岛上,能够说汉语的人数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巴掌,也就是十人,他们两人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听到面前的这个少年直接用葡人的习惯提到Macau,又说起传教士,两人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反而感觉被人揭穿了身份。好在他们在澳门呆了不是一两天了,立刻小心翼翼地赔笑。

“这位公子,我们是来自Macau,但并不是传教士。用你们的话来说,我们是佛郎机人,从前也是名门出身。”见汪孚林的态度很平和,想到这次来普陀山的目的,年长者便决定冒个险试一试,继而相当恭敬地说道,“我们这次来普陀山,一来是为了瞻仰一下这座美丽小岛的风光,二来是为了完成主教大人的心愿。主教大人希望了解一下佛教的教义,希望能够从普陀山请一位佛法精深的僧人回去。”

其实是让他们不论用什么办法,哄一个或者拐一个佛教僧人回去!自从传教士来到东方之后,在印度也好,在日本也好,总算能够打开一下局面,可唯有在中国那是根本连进都进不来,所以刚刚被任命为主教没几年的贾耐劳,想了解一下当初佛教在中国是怎么传播的,这才给了他们这样一个任务。但他们是商人,对于传教可没有那样的热衷,所以之前才会先问丝绸,这会儿方才拿出了真正的目的。

从刚刚的一番对话中,汪孚林感觉到,两个人的语调稍稍有些奇怪,但行文却没有太多语法问题。他可不知道澳门岛上就那么一点点人懂得中文,暗想这要是一岛上的洋鬼子全都能说中文,那可非同小可。所以,他对于这两个人声称什么要带佛法精深的僧人回去并不在意,对于佛教之事闭口不谈,接下来笑容可掬地询问这些人澳门地理人情等等种种,最后甚至问他们可有来自佛郎机的书籍,可等到对方真的二话不说赠送了一本时,他就傻了眼。

好像……似乎……大概是拉丁文?他怎么就忘了,这年头英语绝非统治地位,欧洲更加通行的是法语,拉丁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估计都比只有区区一个岛国的英语更流行些!看这厚厚一本小册子的架势,是圣经的可能性非常大!

当然,这一番谈话从表面上看来,还是很投机的。而小北却觉得汪孚林表现得仿佛是一个好奇宝宝,而那两个佛郎机人则是一个劲鼓吹汪孚林问的macau如何如何好,仿佛在极力诱骗人去岛上看一看。直到两个佛郎机人告辞离开,小北方才忍不住问道:“你和他们啰嗦这么多干嘛,难不成想打佛郎机人的主意?我记得这些佛郎机人似乎租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岛,听说就和普陀山差不多大小,是块不毛之地,产出很少,所以那时候才会许租,有什么好看的?”

“那里就是我之前说的澳门,Macau只是这帮葡萄牙人自己给澳门起的名字而已。”

汪孚林见小北听到葡萄牙三个字,异常惊讶,他就笑着耸了耸肩,然后瞎掰说自己闲书看得多,给她说道了一下欧洲大陆上那一个个国家,什么英吉利,什么法兰西,什么意大利,又挑了几个欧洲国家乱七八糟的宫廷故事给小丫头讲了讲。得知统称为佛郎机的那帮子金发碧眼人还分成那么多国家,小北只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神奇了。于是,她自然而然就淡忘了刚刚汪孚林为何与这些葡萄牙人啰啰嗦嗦这么多,又到底是打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

等到重新回到客栈,对于汪孚林半道尿遁之后,就再也不见人的行为,苏夫人只是说了两句,叶老太太却很是提醒了一番既然到了普陀山,就一定要敬佛礼佛,等汪孚林解释说去普济禅寺的山道上人多,他没上去,于是去潮音洞参拜过了不肯去观音,老太太才笑了起来,不再纠缠这拜佛的事。谁也没有注意到,汪孚林悄悄把杨文才和三个镖师给委派了出去,打听那两个葡萄牙人的动态。只凭那金发碧眼实在突出的形貌,消息须臾就来了。

“他们没有住客栈,而是直接住在船上?”

汪孚林顿时有些为难。别看他之前对这两人面上客气,心里可没打好注意,一度打算把人绑了直接往自家船舱里一塞带回定海去,然后细细询问盘踞在澳门岛上那些葡萄牙人的情况。要知道,自从五十年前葡萄牙人开始把手伸向了东方之后,沿海各地仗就没少打过,从双屿、屯门到其他小冲突,就算这帮家伙如今合法地租借澳门,可因为租金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问题,可是还有过不少冲突。这次抓到人偷上普陀山,正好名正言顺地拿人下狱。

但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把葡萄牙人扫出去,而是为了打探一下葡萄牙人的贸易情况。如果他没记错,小小的澳门岛上,交易金额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因为中国的瓷器丝绸一旦运送到葡萄牙以及欧洲其他各地,赚的钱比国人通过海船去日本以及南洋西洋要翻几倍都不止,当然,路上风险也高几倍不止!

“小官人,这两个佛郎机人是坐了张公子他们那条船来的。”

这样一句话,算是彻底粉碎了汪孚林的绑人设想。开什么玩笑,他随便给张泰徵使点小绊子,那叫无伤大雅,总不至于把背后的张四维给惊动出来,可他要是放出消息说张四维的长公子夹带佛郎机人上普陀山,这就叫直接去坑张四维,能否坑得成功还未必可知。而且,今天这两个人算得上是正大光明出现在岛上,若和张泰徵有关,背后肯定早就疏通了各层关系。要不要去试探试探那位张公子呢?总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那才好应手。

“哥,你想什么呢?”

吩咐了几位辛苦至极的镖师去休息,汪孚林就开始沉思。此刻回过神来,见汪小妹正用手在自己眼前拼命地晃,他便若无其事地敷衍道:“随便发点呆。怎么了,这么晚还不回房去?”

“哥,我和二姐想爹和娘了。”汪小妹看了汪二娘一眼,随即就在汪孚林身边蹲了下来,“哥,娘一去都一年了,就来过那么一封信,我们回头去汉口看他们好不好?”

看到汪二娘却没吭声,眼睛却骨碌碌直转,汪孚林顿时觉得好笑。从前在家的时候倒也老实,这次一出门,就把两个小丫头的心思给带野了。不过,他之前敢带人出门,那是因为他在杭州打通了关节,好几个熟人能够罩着,这次到宁波也是,叶家总归是地头蛇,就算正闹内乱,也可以借助内力和外力快刀斩乱麻解决。可是,汉口就不一样了,湖广那一亩三分地,尤其汉口作为淮盐北下的要地,据说各种争斗,乱七八糟的事多,他怎么可能带妹妹去?

“知道了,回头等宁波回去,我就去一趟汉口,你们给我老实呆在家里。”汪孚林不等两个妹妹噘嘴,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要是你们听话,回头我还带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否则以后就给我呆在家里哪都不许去!”

汪二娘正想要最后争取一下,却不想外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却是阿衡的声音:“小官人,那位张公子来了,说是找你喝酒赏月。”

汪二娘和汪小妹顿时傻眼了。喝酒?还赏月?哥什么时候和那个张泰徵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关系了?

第三二四章 喝酒谈生意

汪孚林心中纳闷,可也庆幸有这样一件事打岔,算是把两个妹妹给应付了过去,再说,他也很想看看张泰徵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此时已经是四月的天气,普陀山又是在大海上,入夜自然而然有些凉,因此,他特意拿了一件青色茧绸面子,蓝灰色杭绢里子的大氅,免得这夜酒喝得着凉了。至于随身佩剑,如今他是每时每刻不离身,反正书生佩剑虽说少见,可也能够用特立独行这四个字轻轻巧巧掩盖过去。当他来到客栈后院中的一处葡萄架下,见张泰徵正独自一人坐在那儿,便笑着打招呼叫了一声张兄。

“汪贤弟,一时兴起晚来邀约,实在是有些唐突,但夜来独酌实在是没滋味,就请了你来。”张泰徵笑容可掬起身拱手,等请了汪孚林坐下后,他就执壶给汪孚林斟满了一杯,殷勤地笑道,“你尝尝看,这是江南最有名的东阳酒。”

这客栈虽说不是自己的地盘,可自家人口多,这会儿外头还有人守着,汪孚林当然不会再担心张泰徵在酒里头做文章,痛痛快快举杯一饮而尽,继而回味口中余香,他就笑呵呵地点点头说:“虽则我对品酒一窍不通,但入口绵软柔和,还有些青梅的酸味,好酒。”

“东阳酒就是金华酒,古来金华府所在,便是赫赫有名的兰陵,有道是兰陵美酒郁金香,便是说的金华美酒。我特意加了青梅,便是为了提醒不要多饮。有一次我被人灌了很多,险些醉死过去,这酒的后劲最强了!”

听到张泰徵细说这东阳酒的特点,汪孚林不得不承认,撇开徽商和晋商那点子恩怨,撇开张四维和汪道昆之间可能有的政治和立场分歧,单单说张泰徵这个人,无疑是很容易让人有好感的,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是个十五岁小秀才。所以,他笑嘻嘻地和对方探讨了一下绍兴酒和金华酒的不同,就是闭口不谈别的。果然,到了最后,还是张泰徵自己拐到了正题。

“听说汪贤弟今天在潮音洞附近,碰到了两个佛郎机人?”

来了!汪孚林心中一下子警醒过来,但却一点都没犹豫,直接点了点头道:“没错,这两个佛郎机人还真是不懂得什么叫唐突,竟然问别人身上衣裳的料子。后来赔礼道歉后,我就随口问了些他们从哪里来,现在又住在哪里之类的闲话,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广东那边早就把香山县的澳门租借给了他们。”

汪孚林这番话半真半假,可张泰徵听在耳中却一点都不敢小觑。毕竟之前他已经吃过亏了,还有如陈老爷这样的人比自己吃过更大的亏。

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当即面露尴尬地说道:“汪贤弟,不瞒你说,这两个佛郎机人是坐着我的船到普陀山来的,我们之前不止在龙山所避风,还在双屿那边少许停留,接了这两个人上船后到了普陀山。你不知道,佛郎机人信的是天主,但因为澳门那边原本的住民都信佛,所以他们打算寻觅一个高僧,去澳门那边安抚那些我大明百姓,据说,这也是香山县那边认可的。”

如果汪孚林不是打后世来的,深知宗教的排他性有多重,那么他一定不会怀疑张泰徵的话,可他既然深知那帮葡萄牙人忙着在本地人当中发展天主教信徒还来不及,哪里会相信,这两个葡萄牙人会这么好心地大老远从普陀山弄个和尚回去?退一万步说,广东又不是没有名山大寺,用得着舍近求远吗?

张泰徵见汪孚林哦了一声,仿佛很不感兴趣似的,他反而觉得心里更不安,当下就耐心地解释道:“双屿虽说一度被淤塞,但这些年海潮冲刷,勉强也是能够停船的,和我同行的诸位相公中,有一位来自广东,曾经和澳门这些佛郎机人打过交道,据他所言,这些人用刀剑的本事远远不如我明人,但火枪和利炮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汪部院击败这些佛郎机人后,就曾经上书仿制,所以我想多探听探听清楚他们的虚实,终究还是有用的。”

“到底是张兄家学渊源,要是换成别人,只以天朝上国自居,哪里想得到这些。”汪孚林当然不介意捧张泰徵两句,可见对方笑容有些发僵,他顿时觉得莫名其妙,怎么着现在自己夸人也不行了?

“只是小见识,不值一提。”张泰徵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心里却越发觉得这么一件事让汪孚林知道,如果不能堵住他的嘴,万一他出去一嚷嚷,别说他和其他那些同船秀才的名声,就连自己父亲张四维,兴许也要被扫进去。都怪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佛郎机人,都和他们说了找高僧的事会办好,却非得大白天在岛上乱晃,若非看在是一位和张家交好的晋商子弟引荐,他怎么会接这种要命的事?

于是,接下来张泰徵百般殷勤劝酒,努力拐弯抹角,直到最后才说出了真正的目的,那就是这件事千万帮忙保密。对于这样一个要求,汪孚林并不算太意外,但他更知道自己若是只给一个轻飘飘的承诺,只怕张泰徵不但根本不会释怀,反而会疑神疑鬼。所以,他眼珠子一转,最后笑着说道:“张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确实对这两个佛郎机人挺感兴趣的,就不知道咱们明人上那儿和这些佛郎机人做生意打交道,官府可有严禁?”

“严禁当然是没有,但佛郎机人大多都不会说本地话,这次的两个算是少有的异数。”

汪孚林不意想还能探听到这一重消息,心中不禁欣喜:“那就最好。之前他们两个似乎对新式绸缎很感兴趣,劳烦张兄问一声他们,如果想要,便在双屿多停留两天,我可以卖他们几百匹。”

反正小北那身男装是他之前在宁波府逗留期间买的料子,裁缝刚赶出来的,他自己和金宝秋枫都有,只是颜色不同,他还没上身,小北就穿出去招摇过市了,这所谓的新式料子据说是宁波这边几家机坊和染坊的最新成果,如果能牵线做成这一笔大生意,有助于投石问路不说,还能小赚一笔。最重要的是,宁波府这边商面上的人物,也可以顺便结交一下!

而且这次出来一趟游玩的花费那可就全都回来了!

张泰徵险些一口酒呛着,等发现汪孚林绝非是开玩笑,他不禁在心里迅速合计了起来。如果这就是汪孚林的交换条件,那无疑是很能让人接受的。又不要他出钱,也不用他去引荐什么官员,需要的只不过是居中牵线搭桥的一句话。而且,汪孚林自己都卖了东西给佛郎机人,那他夹带人上普陀山,也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了。于是,他迅速权衡了利弊之后,便爽快地点头道:“好,此事容易,我回头就让人去说!”

“张兄果然是爽快人。”汪孚林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随即亲自回敬了张泰徵一杯酒后,这才讪讪然说道,“张兄,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之前在西泠桥畔那家小馆,我一时做好人却硬是拉了你下水,说来说去,其实是我看许二老爷不顺眼,所以不得已也坑了你一下,你可千万别见怪。许二老爷这人实在是心眼如针尖,我就是在歙县小小得罪了他一次,他就处处给我脸色看……”

张泰徵怎么都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主动对自己解释起了当初杭州那档子事。听到汪孚林把许二老爷形容成心胸狭隘,踩低逢高,出口伤人的那种富二代典型,他对照一下许二老爷给自己留下的某些印象,不得不承认汪孚林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心里不禁信了八分。等到汪孚林又就万松书院金宝和秋枫的冒犯失礼给他赔罪,他心里除却从前那点不舒服消解了很多,也生出了另一种明悟。

汪孚林似乎很想和那些佛郎机人做成这桩生意,故而才对他这么“坦陈相见”吧?既然如此,把事情说出去就不太可能了。而且,从这种种迹象来看,汪孚林的行事做派确实和那些徽商很像,在商言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现在看来,他之前在杭州听到汪孚林传闻之后的试探接触,总算没白吃亏。

晋商和徽商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主要是当年改革盐法,将晋商把持的以粮食开中,换成了如今的折色开中,以至于晋商几乎再也插手不进淮盐。但现在这件事都过去好久了,晋商也已经无奈接受了这样的变化,再加上口外贸易几乎全都捏在他们手里,却也不输给徽商。而汪道昆当初没点翰林,即便因为张居正的关系重新得到重用,可顶了天一个尚书,和目标直指内阁的父亲张四维冲突有限。既然如此,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

想通了这一点,他立刻对汪孚林的坦诚投桃报李,当即说道:“这样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带汪贤弟去船上一趟如何?”

汪孚林絮絮叨叨给人赔不是,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这句话。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还请张兄等我片刻,我将那料子样品直接带上!”

第三二五章 真正的大买卖

对于两个于传教兴趣缺缺,对金钱却疯狂追逐的佛郎机商人,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和弗朗西斯科·埃斯特雷拉来说,早上见过的那个少年携带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料到来,洽谈这样一笔生意,他们无疑欣喜若狂,甚至把这次奉了主教之命到普陀山来的正事都给丢到了一边。停靠在双屿的那条海船并不算大,用时人的衡量标准来说,尽管不是小舢板,可不到八百石的载重量,运送一般的货物自然力有不逮,可绸缎又不是粮食,重量轻,价值却高。

这些新花样的绸缎才刚出来,如果不是走水路,而是从陆路运送到澳门,路上的损耗再加上运费,如果是他们在澳门向那些来交易的商户收,绝对会比原产地的售价高昂很多!

“这位公子,我们要最鲜艳的颜色,最好是大红大紫,又或者宝蓝色,这样我们回到国内才好卖。”

见汪孚林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年纪较大的弗朗西斯科想到中国人对银子很看重,而银币在葡萄牙乃至于欧洲的价值却要低一些,因此打着结交的念头,他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就痛快地给了一个很高的价格:“如果是红色和紫色,我愿意出价二十两一匹,如果是蓝色,则是十八两一匹,青色的我们那边不好卖,十二两,尽量少些。只要不超过八百匹,有多少我收多少。只不过我们这次出来,只带了一批金银锭,恐怕不够支付这一批价值高昂的绸缎。”

他一面说,一面偷偷瞥了张泰徵一眼,见其微微挑眉,他就放弃了从人家那里借钱的念想,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起来。然而,从澳门走海路到双屿,然后再抵达普陀山,这一程海路非同小可,他总不可能提出让汪孚林跟着自己去澳门取钱,人家也绝对不会答应。在想了又想之后,他便干脆实话实说道:“公子,我们带来了总共三百两金子,四百两银子,此外还有一大批来自锡兰的红蓝宝石,以及香料,能否用这个抵偿绸缎的货值?”

张泰徵对于佛郎机人的印象,就停留在他们的坚船利炮,以及金发碧眼的国人身上,但汪孚林可不一样,他知道,在如今这个年代,作为欧洲小国的葡萄牙、西班牙,甚至荷兰,全都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侵略性,尤其是葡萄牙,以区区二百万人口,统治了比自身庞大十几倍的殖民地。比如锡兰,也就是生产宝石的斯里兰卡,现在已经落到葡萄牙人手中了。而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葡萄牙似乎因为王位问题,被西班牙吞并了!

好像斯里兰卡和巴西之类的地方就因此被荷兰给抢了?至于具体年份问题……他又不是百科全书,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对于用香料和红蓝宝石抵偿货值这一建议,汪孚林并没有任何意见,但他同时提出,自己会带一个鉴定货值的朝奉过来。两个佛郎机商人自然表示认可,当听说汪孚林雷厉风行,明天早上就会返回安排货物,他们那高兴劲就别提了。他们满世界漂泊了这么久,和各国人都打过交道,要数中国人做生意最守信用,从不拖沓,没想到连面前这个显然未成年的少年都是如此。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年纪太小的汪孚林是否有这个权限。

当汪孚林半夜三更返回,竟然说明早要立刻经定海回宁波府采买一批绸缎,年纪大早早睡下叶老太太暂且不提,一直等着他的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以及叶小胖全都大吃一惊。等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上午也见过那两个佛郎机人的小北就忍不住嘀咕道:“真是,走哪都想到赚钱,你钻钱眼里去了!”

“这些料子又不是织金销金,我当初买的时候,不过五六两一匹,但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不钻钱眼里怎么办?谁让我爹欠人七千两的债务?”

汪孚林既然这么说,苏夫人笑着叫了一个仆妇进来,随即代叶老太太写了帖子,这才交给汪孚林说:“这样吧,你要的东西多,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又或者被人问东问西的,用叶家的名义去收。我回头再挑几个宁波本地的随从陪你回去,这样应该会更顺利。”

小北倒是想跟去,可想到来回水路这一番折腾,她顿时蔫了。叶明月则在沉吟好一会之后,最终开口说道:“娘,让明兆陪着一块去吧!”

叶小胖虽说对普陀山挺好奇的,可进庙烧香拜佛,再看到四处都是虔诚香客,他也有些烦了,这会儿听到姐姐的建议后,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答应。汪孚林当然不吝带上这么个小向导,征得苏夫人同意之后,少不得谢了又谢。

于是,等到第二天一早,叶老太太起床之后,准备去另外三座大寺上香拜佛的时候,就发现孙子叶小胖也跟着汪孚林一块不见了。苏夫人当然只是说,汪孚林得到人紧急传信,需要回宁波采办一批绸缎,她就让叶小胖陪着去了,至于和佛郎机人交易什么的则暂且不提。虽说觉得奇怪,可有活泼的汪二娘和汪小妹陪伴,老太太也就把狐疑给丢开到了一边。金宝和秋枫虽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两位先生都没事人似的,他们也只能把疑问藏在肚子里。

这一去一来,转眼间便是五天,最后连汪二娘和汪小妹都死活从小北口中问出来,兄长拉着叶小胖去采买绸缎和佛郎机人做生意了,金宝和秋枫也从苏夫人那儿得知,汪孚林竟然卖绸缎给佛郎机人,全都瞠目结舌。唯有苏夫人出身军门世家,对浙江沿海这些卫所颇有了解,眼见得两个佛郎机人出现在普陀山之后,自始至终就没有卫所派人上岛查问,她就知道,不是张泰徵一行人隐瞒得好,就是那些卫所根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如今倭寇之乱已经告一段落,佛郎机人几次三番得到教训,早已收敛了气焰,倒也难怪沿海如此松弛。

当汪孚林再次上了自己的船上之后,等得心急火燎的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看到他身后的随从先后展开三匹绸缎,他们慌忙赶上去查看。织金销金这类的绸缎他们已经贩卖回去很多了,在葡萄牙市场上虽说一度热销,可渐渐也有人开始学习东方的不少高人雅士,追逐某种内敛的优雅。最重要的是,这些料子的价格比那些织金锦,销金缎便宜了很多。两人当即拍板同意了这桩交易,等到亲自去了汪孚林那条船上一一验货,他们就搬出了两个钱箱子。

其中一个全都装了熔铸成条状的金锭和银锭,显然还没来得及经过铸币这一工序。汪孚林这一次回来,带了两个朝奉,却不止是雇人,而是买断了他们二十年长契,打算留着人日后有用。此刻,两个朝奉不厌其烦一根一根检验过秤,最后验明无误,方才看着塞巴斯蒂安打开了另外一个稍小的箱子。这里头却是码放着一个个匣子。塞巴斯蒂安亲自打开其中一个匣子,就只见里头都是未经琢磨的红蓝宝石原石。

看到这一幕,两个朝奉不禁对视了一眼,其中那个年长的就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东家,这些宝石如果是打磨好了,那倒好鉴定,可这样东一块西一块,实在不好说价值。我们都没只鉴定过几次原石,估高了,万一打磨出来成色没那么好,损失可不小。”

汪孚林没有实际见过宝石原矿,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过图片,因此深知这些看着不太起眼的东西在打磨切割之后有多大的价值——当然这年头只能打磨成素面,切割成刻面的工艺主要掌握在西方人手里,但用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仍是简直惨不忍睹——他知道,国人虽说更喜欢玉石,红蓝宝石却也用得不少,尤其是在女人的首饰上。

所以,他充分听取了两个朝奉的意见,和两个佛郎机人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整整一匣子有大颗,即便小颗也颇为可观的原石,便以一千二百两银子成交了。而这样的货色,两人带了不止一匣,还有整整六匣子,汪孚林一股脑儿都收了。至于他们带来的那一批香料,汪孚林却留得不多。

因为乳香没药之类的东西,中国人用得少,反而是苏木这样的染色用品,胡椒这样的调味品,市场更大些,他留了一部分下来。至于最后将近一千两的缺口,汪孚林则是向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那就是替自己搜罗当初程乃轩没能找到的那些作物。

从玉米、土豆、番薯、西红柿……他全都用自己那惨不忍睹的画功给诠释了一遍,并且告知两人,这些应该都是在所谓的新大陆上。他这样的提法,张泰徵自然一头雾水,可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却都心领神会。而这样的交换条件,也成功让他在两个佛郎机人心目中留下了慷慨大方的美名。

至于作为中人的张泰徵,反而进一步坚定了自己对汪孚林本质上就是一个商人的认识。

难怪父亲张四维说,同样出身商贾之家,汪道昆的认识却更加激进,商何负于农这几个字,舅公王崇古也好,张四维也好,全都不会说出口!

张泰徵一行人在普陀山逗留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两个佛郎机人也担心生意做成却遇到的其他变故,回程不好走,因此等到晚上摸黑把东西全都一卸一装上船,次日一大清早,他们便匆匆离开。临走之前,塞巴斯蒂安和弗朗西斯科盛情邀约汪孚林日后到澳门去,他们一定会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至于张泰徵,也同样盛情相邀汪孚林日后去京师做客。显然,对于父亲张四维的起复,这位张公子信心满满。

而汪孚林笑着收了东西回到客栈后,直接捧了一个匣子来到女眷们聚集的地方,一股脑儿把东西全都倒在了铺着桌布的小桌上。

“等回头到了宁波,去找几个最擅长打磨的玉匠,然后挑一些首饰匠人,做好了大家喜欢什么拿什么!”

长这么大终于当了一次土豪!

第三二六章 等你送聘礼

“什么东西呀,这么难看怎么打首饰?”

这是小北那天在普陀山客栈中,见到那些外形粗笨,有棱有角的红蓝宝石原石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等回到宁波后,苏夫人真的按照汪孚林的话,去请了那些打磨手艺最好,尤其是从前接触过红蓝宝石的匠人,却总共只找到两个。十天后,玉匠那儿就送来了第一批二十粒初步打磨好的宝石。

当那个锦囊在众人面前解开,一粒粒动人的宝石在盘子里垫着的黑色绒布上滴溜溜乱滚,红的火红,蓝的幽蓝,除却平底素面方形的,还有两颗滚圆的小珠子,哪怕用汪孚林那挑剔的眼光看来,这两个玉匠打磨的工艺都已经不错,更不要说其他人。

叶家豪富不假,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东西,红蓝宝石镶嵌的也就是寥寥数件,其他的不是赤金,就是南珠,又或者是嵌玉点翠,这些来自异域的宝石哪怕并不是主流圈子中最令人喜爱的,可依旧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女人大多数都喜欢这种亮闪闪的东西,很少有例外,就连往日对配饰并不在意的苏夫人,都忍不住拿起一粒细细端详,就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小北特意按照大小把这些宝石分成两堆,却招手把汪二娘和汪小妹叫来,朝着宝石努了努嘴:“大的五颗,小的十五颗。”

想当初汪二娘和汪小妹还帮人串珠子做首饰,赚了几个私房钱都要兴高采烈的,现如今这些往日想都不敢想的贵重东西摆在自己面前,汪小妹年纪小还好,只是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来看去,汪二娘却拿眼睛去看汪孚林,最后低声说道:“哥,你这么辛苦来回宁波和普陀山跑一趟,这些东西也是人家拿来抵货款的,明月姐姐和小北姐挑几颗就行了,再送两颗给大姐,我和小妹就不用了。”

“傻丫头!”汪孚林笑着揉了揉汪二娘的脑袋,神情轻松地说,“光是他给的那些金子银子,就足够抵我的本钱了。毕竟,这是那几家机坊和染坊今年的新式样不错,可最要紧的是,那帮佛郎机人不敢轻易上岸,张泰徵那帮人显然也是不谙生意经,或者对赚钱没兴趣,所以才能让我赚到这样一桩大便宜。这六匣子宝石可以说全都是白捡的,你们就放心大胆地拿,这才是第一批打磨出来的,以后还有更好的!”

他这样一说,汪二娘方才放下心来,她看了一眼正在笑着和苏夫人说话的叶老太太,挑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挑了一颗个头大的红宝石,两颗小小的蓝宝石,然后心满意足地说:“这颗红的用来镶一支簪子,送给小薇姐姐,这两颗蓝的正好镶两个丁香耳坠,小妹,你想要什么,二姐给你选。”

汪小妹这年纪,对亮晶晶的东西只是觉得好看,并没有太深的执念。所以,她只是指了一颗形状憨态可掬的红宝石,笑着说道:“我要用来做扣子!”

虽说汪二娘嘴里笑骂暴殄天物,可终究还是由了汪小妹拿帕子包好,两人却是说什么都不肯多拿。汪孚林见状,只好捧了盘子到叶老太太面前,笑着说道:“老太太,这次要不是正好到宁波来,要不是您正好要去普陀山,我也赶不上这么一桩好事,这些就算我借花献佛,送给您老人家。叶县尊可是我徽州歙县的本管父母,他在歙县我不敢随便送东西,如今在宁波,我就不怕了。您可千万别推回来,想当初夫人第一次见我,见面礼可是送得很不少。”

“我那只是束脩,酬谢的是你给老爷打了那么久白工的辛苦,哪比得上你现在一出手就送宝石?”

苏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刚要劝婆婆回绝,却不想叶老太太笑看着汪孚林,突然招手叫人走得更近了一些,随即竟是贴着汪孚林的耳朵低声嘀咕了一句。饶是她耳力很好,这会儿都竟然没听清楚。就只见汪孚林嘴巴张得老大,脸色也有些发红,也不知道叶老太太究竟说了些什么。下一刻,隐隐有所猜测的她就看到婆婆笑着把汪孚林手中的盘子接了过来,又冲着叶明月和小北唤道:“明月,小北,你们都过来。”

等一双孙女来到跟前,叶老太太笑着挑出一颗绝大的圆形蓝宝石,不由分说塞到了叶明月手中,这才说道:“明月,你性子娴静,便犹如你爹当年起的名字一般,犹如天上皎皎明月,这幽蓝色最适合你,回头打个项圈戴,一定好看。”

说完这话,她又挑出一颗硕大的方形红宝石,塞给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北:“虽说你爹娘才把你认回来,我也才知道你这个孙女,可既然进了叶家门,便是叶家人。你性子犹如烈火,红色最适合不过了,回头也和你姐姐一样,打一个项圈。”

一红一蓝,一动一静,汪二娘和汪小妹不禁全都觉得异常贴切,只有汪孚林想着刚刚叶老太太的话,尴尬也不是,恼火也不是,摸着鼻子退到一边时,见叶老太太正把剩下的宝石放到一边,揽着叶明月和小北轻声说什么。当看到这位相比初见那会儿完全恢复了神采的老太太笑着朝自己看来,眼神中满是期许和笑意,他忍不住想到同样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的许老太爷和方老夫人。

唯一不同的是,叶老太太竟把话给捅破了。那时候她竟是说:“那好,老婆子我就收下了,我等着你将来到叶家送聘礼!”

那会儿他只是微微一犹疑,竟是错过了否认的机会。或者说,他打心眼里就不想否认?哪怕不从男女之情,只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叶大炮当岳父虽说有点不靠谱,可苏夫人还是很给力的,更不要说叶老太太也同样是明白人。他心里这会儿有些纠结,故意不去看叶明月和小北,打了个哈哈说:“对了,我想起来那些香料也还约了几个人商量价格,老太太和各位慢慢鉴赏,我先失陪了。”

当汪孚林离开屋子,听到背后传来了欢声笑语,他才有些烦恼地晃了晃脑袋,暗想叶老太太简直比苏夫人还要难缠。带着这种情绪,他快步走到门外,立刻带着两个朝奉去谈生意了。最终,那一批苏木和胡椒,他虽说赚头不算最大,可也好歹以一个公道的价格出货了。而因为之前那几个镖师在护送苏夫人从杭州到宁波这一行路上的丰功伟绩,再加上他和陈县尊拉上了关系,便顺理成章选了个良辰吉日,把宁波长风镖局分局的牌子挂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冲着当初那血淋淋的几个人头的关系,又或者是冲着叶家的名声,镖局一开张,便接了好几桩护送商旅以及货物的小生意,直叫杨文才等人喜不自胜。虽然都只是在浙江境内,时人心目中太平富庶的地方,但时常出门的商旅却知道,盗匪和各种惹是生非的棍徒在东南有多普遍。然而,等到那噼里啪啦的炮仗放完,大红的纸屑被清理干净,汪孚林在新鲜出炉的宁波分局中把人召集在一起后,却给众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别看今天捧场的人不少,大多都是看叶家的面子,而且你们虽说能打能拼,但这些标的不过几十两的小生意,动用两个人四个人已经顶天,若是遇到一拨十几人的盗匪,你们能抗的下?就算能够扛得下,你们算过损伤甚至说死伤没有,嗯?”

见一个个人全都愣住了,汪孚林就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随手丢给了杨文才:“老杨,你认字,回头给大家好好读一读,这是我特意整理的种种注意事项。从打行到标行,杭州其他几家打行转标行,走的是依附于豪商大户门下,逐渐洗白的路子,保的是货物,客串一下保镖护院,和你们之前替我做的一个样,但要彻底走出去,甚至走出浙江,走出东南,之前单纯靠兄弟义气,靠好勇斗狠,那路子就行不通了。要的是人面精熟,要的是名声。所以,长风镖局目前只能做浙江的生意。”

汪孚林这一番话,说得一群本来劲头十足的汉子全都陷入了沉思。这时候,汪孚林方才继续说道:“之前,凃府尊,甚至邬部院,都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够把当初参与过北新关之乱的那些打行烂摊子都接过来,我没答应。一来,是因为我能信得过你们,却信不过他们,二来,我暂时并不需要把摊子铺开很大,求精不求多。因为,要真正把镖局的旗号打出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几个真正能够打出名声的人物。”

杨文才得知杭州官面上那些大人物还曾经想要汪孚林出头收拾那一拨拨打行,吃了一惊,想要反对时再听到汪孚林已经拒绝,他方才松了一口气。等听到最后,见同伴们个个好奇,他也忍不住问道:“小官人,还要什么准备工作?”

“老杨,你告诉我,不算那些军中服役的勇士,杭州乃至东南地面上,据你所知,武艺最高,最能打的人是谁?不要给自己人脸上贴金,我要真话。”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不是汪孚林那句注解,杨文才差点想把钟南风的名字报出来。既然不能这么干,他想了又想,最终才开口说:“要说东南大侠,首推丹阳邵大侠,那真是仗义疏财,交通官府,据说首揆高阁老这次复出就是他的手笔。而要说在咱们浙江,最有名也是最能打的,不在打行,而在……”

他顿了一顿,抬头问道:“小官人可听说过何心隐何夫山先生?他有一个弟子吕光午吕公子,想当年胡宗宪胡部堂在杭州城内一座寺庙,养了七百僧兵,吕公子和一个少年前去游玩被僧兵戏侮,一时独力怒击五百人,被徐文长徐先生称之为天下勇士。后来吕公子从军杀倭,徐文长先生还曾经赋诗壮行色,如今吕公子年过四旬,出来得少了,就隐居在老家新昌。”

第三二七章 名门是一顿鞭子炼成的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李白那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哪怕在这位诗仙不计其数的传世佳作中,依旧能排在前列,无数文人墨客耳熟能详。而这首山水诗中描绘的地方,便是新昌境内的天姥山。然而,新昌还有另外一位极其出名的人物,那便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尽管他根本就不是新昌人,而是余姚人。但若是要在新昌本地问别的大儒,兴许寻常童子答不上来,这位却是人尽皆知。原因很简单,王学泰州学派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学派,没有之一。

而极力倡导王学的中坚人物,好几个便出自新昌吕氏。

这是汪孚林带着一行人经陆路从宁波府首县鄞县出发,南下新昌的一路上,从柯先生口中听说的。这一次走陆路,从鄞县到奉化还有官道,但从奉化到新昌,却要翻山越岭,因此汪孚林把两个妹妹以及金宝和秋枫全都留在了宁波,和苏夫人叶明月约定到时候带了他们在杭州会合。而曾经去过新昌的柯先生却声称要去新昌会友,再加上认识路途,便加入了进来。

除此之外,这一行还加入了两个他根本没料到的人,那就是小北和一个健壮仆妇。之所以会不得已带上她俩,还是因为苏夫人的一番话。

“小北当年和乳娘逃出徽州之后,曾一度藏身于新昌吕氏的一处别庄。如今时隔多年,她已成了叶家人,总要上门去对那位吕公子道谢一声。”

因为有柯先生这位识途老马作为向导,一行人先过四明山,再游天姥山,先后在两座道教七十二福地一游之后,最终方才抵达了新昌,这已经是众人从宁波启程的一个月之后了。汪孚林起初还担心小北受不了路上这番折腾,毕竟很多地方不能骑马,只能牵马小心步行,可好在苏夫人挑的那位严妈妈健步如飞,身强力壮不下男子,小北在最初那些天走路太多磨破脚时,她便二话不说背了人走,到后来小北渐渐习惯了赶路,一路上竟是顺顺当当走了下来。

倒是汪孚林自己脚上磨出了好些大血泡,因为男人的自尊心还得硬挺着!

从奉化出发这一路经过的大多是荒山野岭,顶多就是小镇子小村庄,当看到新昌城墙的时候,在之前一个镇子上雇了辆车,换了女装,这会儿正掀开窗帘往外瞧的小北忍不住欢呼了一声。任凭是再好动好玩的人,这样野在外头这么久,她也只觉得人快疯了。幸好她当年逃出徽州时还小,尚未裹脚,否则要真的像时下大户千金那样纤纤莲足,这次哪能跟出来?

随着新昌城渐近,心情绝好的她便笑着说道:“新昌吕家如今虽说名声赫赫,可前代家主最初却是个横行霸道的土豪,被人称为新昌一害,人人都骂。”

柯先生自然听说过这桩往事,笑而不语,汪孚林却想起了小北当初栩栩如生讲故事,说耿定向把史桂芳当成是排毒散,这会儿他策马走在马车旁,就有意当捧哏似的笑问道:“哦,那新昌吕氏现在又怎会成了新昌人人称道的名门?”

“那就要从一顿鞭子说起啦。”小北笑吟吟地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说道,“听说那时候新昌县令曹祥是个脾气很大的人,三番五次派人训诫,那位吕老爷却就是不肯改,反而变本加厉,他就火冒三丈叫了差役把人捆了拿到面前,劈头盖脸抽了吕老爷一顿鞭子,历数他种种蛮横行径,训斥他要是还这样,将来迟早要惹上杀身之祸。结果吃硬不吃软的吕老爷回家之后就改啦,还给几个儿子延请名师教导,自己也每日行善,成了人人称道的善人。”

一顿鞭子的效果能有这么好?汪孚林忍不住大为惊叹,可紧跟着,就只听小北继续说道:“这还没完呢,后来吕老爷的长子考中了进士,当了御史,巡视太仓,而之前那位曹县令已经年老致仕,在太仓老家养老。吕御史听说之后就去拜访他,重提当年旧事。曹县令那时候还以为人家是来报当初父仇的,心里很不安,吕御史却千恩万谢,说是多亏曹县令,父亲才能改恶行善,他们兄弟感激了曹县令十几年,走之前还厚赠了很多礼物,一时传为佳话。”

“正因为如此,那位吕老爷方才能够子孙兴旺,二小姐口中那位吕御史,就是如今致仕回乡的吕尚书吕光洵,而吕老爷前后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五十岁上头又得了一子,就是我们这次要来拜访的人吕光午。而吕尚书的弟弟,吕光午的哥哥吕光升,则是和徐文长诸大绶等人并称为越中十子,可以说,新昌吕氏吕老爷的三个儿子,个个豪杰。”

小北的故事听完,柯先生又如此补充,汪孚林也不禁更生好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一家兄弟全都称得上一时人物,这确实绝对属于光耀门楣的盛事。想当初何心隐教自己剑术时那般神乎其技,弟子吕光午一人怒击数百人,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哪怕有夸大成分,却也绝对有一身了不起的艺业!

新昌乃是古时名邑,但在如今的绍兴府,山阴和会稽两县方才是力争鳌头的主力军,新昌不免稍逊。入城之后,汪孚林却发现,这里的街头并没有那么多门面奢华的铺子,街头行人也不像杭州又或者宁波那样穿红着绿,遍地绫罗,仿佛全都是有钱人。走路也好,说话也好,都带着几分慢悠悠的韵味,虽说未必都是文绉绉的,可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就连他们这一行人抵达客栈时,客栈伙计的笑脸相迎也显得很自然。

问需求,说价钱,好与不好客官您自己看了便知,就连客房中的架子上,也整整齐齐摞着几本书,不是四书五经,更不是淫词艳曲,而是厚厚几卷王阳明的选集!可是,当小北进了那一间号称是专为女客准备的房间后,看到窗前的琴,她的嘴角就一下子抽搐了起来。

琴棋书画四样,棋她勉强会下,写字因为苏夫人强压着,也还算凑合,画画她是和叶明月一样,完全不通,可这琴却是她最发怵的。小时候父亲胡宗宪就请过人教她抚琴,结果她弹得比人家弹棉花还刺耳。后来苏夫人也请人教过她,说是不求弹得精,只求娱情养性,结果……叶明月这个听的人都学会了,她却还是一窍不通!这会儿,她强忍着叫店家把东西收拾出去的冲动,对身边的严妈妈说道:“妈妈,有没用的布吗?我找块布包上,免得看着心烦。”

严妈妈顿时笑了,正要打趣小北几句,就只听门外传来声音说:“二小姐,我先亲自去一趟吕家投帖,明天大家再一块去拜访。好好歇着,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嘴里叫二小姐,说话却这么不客气,我又不是你这个吃货!

小北简直想要开门吼回去,可是,想想这么做太孩子气,就懒得回击了。她这一个月折腾下来确实浑身疲累,等严妈妈让人烧水进来,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之后,便立刻迫不及待扑上床睡了。这一觉她睡得昏天黑地,压根忘了时辰,直到渐渐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她方才发现严妈妈正在床边打盹。

苏夫人有哪些最信得过的人,她当然知道,如严妈妈的男人便是死在抗倭的时候,严妈妈自己也有一身好武艺,这次跟来不但是照顾自己,也是保护自己。自从乳娘过世之后,苏夫人身边那些妈妈,她早就都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

想着想着,她便忍不住蹑手蹑脚下床,可刚把一件披风盖在严妈妈身上,她便看到人睁开了眼睛。

“二小姐醒了?”严妈妈看了一眼身上的披风,笑了笑后,便这么任由其搭在自己肩头,轻声问道,“饿不饿?我去厨房灶上热点吃的?汪小官人之前回来的时候,买了春饼,但现在已经凉了,我去厨房下一碗榨面吧?这是最容易的。”

小北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利索地穿衣梳头道:“我也一块去。”

严妈妈知道小北的性子,也没劝,只是看着人把衣裳穿戴得整整齐齐,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两人这才一块出门。这种时候,厨房里自然早就没人了,只有一个小炭炉还有火,就是为了防着客人半夜饿了想要自己弄点东西吃。就如同严妈妈所说,榨面、鸡蛋、青菜,每一样都是现成的,可她们主仆二人正忙碌煮面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一个声音:“哎,正好饿了过来看看,这可真是太巧了。”

汪孚林睡眼惺忪地闪了进来,看到热气腾腾一碗面刚倒进碗里,小北便端在手里闪到了后头,仿佛生怕他争抢似的,他就看着严妈妈道:“妈妈,剩下的还够下一碗面吗?实在不够,我就把傍晚买回来的春饼拿来热热。”

“这榨面是夜宵最常见的,哪会没有,下十碗都够了。”严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正躲一边填肚子的小北一眼,一面忙活,一面问道,“小官人明天就去拜会吕公子吗?”

“嗯,约好了明天去。”汪孚林不用看就知道小北的耳朵已经竖了起来,接下来却故意七拐八绕,直到小北一碗面不消一会儿吃完,气咻咻地来到热面出炉正打算吃的他面前,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吕公子知道了你的事情,直说明天一定带去给他看看,究竟是如何飒爽英姿。我倒想,他要是刚刚看到你唏哩呼噜吃面的样子,一定会更感慨的。”

“汪孚林!”

不等小北发飙,汪孚林就已经端着面碗溜出了厨房,临出门的时候还转头笑道:“对了,你自己想想明天穿男装还是穿女装吧!”

第三二八章 新昌儒侠

新昌吕氏合族共居,在城东纵横四条街巷之地,住的几乎全都是吕家人。而吕光洵、吕光升、吕光午这三兄弟,也是父亲死后仍然合居在一块,照样一个门内进进出出。年纪最大的吕光洵,如今已经六十出头,吕光升也已经年近五旬,吕光午却还不到四十,竟是和吕光洵长子差不多年纪。三家人加在一块,人口超过五十,唯有吕光午这边最简单,妻子之外便是一子一女,如今女儿出嫁,身边只有刚成婚不久的儿子儿媳,拜在门下的弟子却很多。

除去已经出师的,还有五六人就住在吕光午这一路的宅子里。

这天早上前来迎候的,便是吕光午的两个弟子,王敬和谢谙。当年东南抗倭,因为徐渭对吕光午异常推崇,诗词歌赋犹如不要命地挥洒出去,因此这位吕家三公子曾经名声大噪,可随着胡宗宪都被狡兔死走狗烹清算了,这些年前来拜访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而且吕光午也很少见客。瞧见今天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一帮人,两个弟子还是全都忍不住好奇。尤其是居中戴着帷帽的那个妙龄少女,他们更是频频用眼角余光偷偷扫视。

是老师哪个熟人的后辈?还是老师的直系晚辈?又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关系?

尤其是把人带到吕光午起居的院子,看到吕光午竟然亲自站在门前的时候,两个少年人全都傻了眼。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一向敬畏的老师淡淡地说道:“守在外面,没我的吩咐不许其他任何人进来。”

听到任何人三个字,王敬和谢谙两人慌忙齐齐答应,等到看到客人们作揖的作揖,万福的万福,厮见过后跟着吕光午进了屋子,其中一个仆妇模样的中年女子却是守在了门前,却还朝他们笑了笑,两人赶紧回过头去再不敢偷窥,但却少不得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这一拨来见老师的人究竟是谁。

“吕叔叔……”

一进屋子,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看到那摘下的帷帽,吕光午怔了好一会儿,心中忍不住想起那时候在杭州寺中大战僧兵,而后被带到胡宗宪面前的情景。据说胡宗宪一直都把这支僧兵当成秘密武器,对于他的胡闹,最初一度怒容满面,可徐渭不过在旁边将当时情景栩栩如生描绘一番,胡宗宪便视他为上宾,而后许他来见不用通报,随时登堂入室。他率军解桐乡之围之后,胡宗宪召见他时,更是抱着时年不过三岁的幼女在膝头,指着他笑言了一句话。

“小北,此天下真勇士也!”

恍惚了片刻,见小北竟是趋前下拜,他连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上上下下又端详一番,这才叹道:“倘使胡公在世,见你已经长大成人,还不知道怎样欣喜若狂!你的事情,你娘早就让人捎了信给我,胡公既有不肖之子,叶家于你又有抚育之恩,如果你是男子,当然不能混淆血脉,应该重振家门,可你既是女儿身,与其让那些混账兄长摆布,还不如入了叶家门。”

说到这里,他便松开手,欣然笑道:“只不过,当年的你不是上房就是上树,从来就没消停过,现在应该不至于如此了吧?”

汪孚林没想到吕光午感慨完之后,就立刻开始揭小北的短,顿时笑出声来,随即才意识到小北是当着柯先生的面见吕光午,而吕光午竟然就这么直接揭开了她是胡宗宪女儿的这一茬。等到发现柯先生那丝毫没有任何惊讶的脸色,他就醒悟了过来。这位作为叶大炮的门馆先生,日日出乎县衙官廨,而且交游广阔,见过胡宗宪,恐怕早就察觉到了。在这顷刻之间的思量之后,他就看到小北破天荒脸上通红,竟是没说话,他干脆就接了上去。

“二小姐现在也一样艺业不俗。”

尽管汪孚林就只是这样笑眯眯解释了一句,小北却气得回过头狠狠白了他一眼,随即赶紧说道:“我娘也说过,女孩子应该学点防身之术。虽说不可能像吕叔叔那样成为英雄,可有自保之力,遇到宵小之辈至少能有个还手之力。”

“呵呵。”吕光午顿时笑了,他把目光移开到其他二人身上,对柯先生自然还留有印象,可汪孚林却陌生得很。想到小北刚刚拿眼睛去瞪他,双方显然极其熟稔,他就笑问道,“昨日拜帖上只说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与绩溪胡小北求见,我猜你应该是汪南明的侄儿,你是不是应该介绍一下你自己?”

这一回,小北压根没给汪孚林开口的机会,她立刻对吕光午说道:“吕叔叔,别听他介绍,他惯会避重就轻,也不知道坑了多少人,你听我说……”

听着小北就这样开始绘声绘色叙述他的丰功伟绩,汪孚林顿时不知道该什么表情是好。他在杭州时也曾经对陈老爷说自己曾经破家灭门,可简简单单留白无数让人自己去想,哪像现在这样她唯恐说得不够仔细,吕光午了解得不够明白?他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可看到吕光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听得津津有味的架势,他再一次后悔被苏夫人给绕了进去,把小北带了过来。

柯先生倒无所谓小北讲故事,他来歙县的时候,之前汪孚林如何大展神威帮叶大炮立威的那些事,他也就只是听过李师爷的那些春秋笔法,哪比得上小北这会儿说得详尽。若非只有清茶相伴,没有瓜子蜜饯相佐,听戏的感觉差了些,他倒是无所谓小北说多久的。只不过,看汪孚林脸上一抽一抽,显然很纠结被人这样卖了出去,他顿时笑得更欢快了。

这小子也算计起别人来的时候又准又狠,对身边亲近的人却最没办法了。

小北当然不会什么都说,汪孚林来见吕光午的真实目的,她让严妈妈帮自己去套话,因此早就知道,汪孚林是想请吕光午推荐个牛人来坐镇镖局。所以,她在复述那些故事的时候,有意造悬念,起高潮,跌宕起伏就犹如说书似的。当最近汪孚林在杭州戏耍陈老爷的两回故事说完之后,她便一摊手说:“吕叔叔,就这么些啦。这一年多遇到的事情层出不穷,偏偏他就是有本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前还在宁波帮我祖母解决了分家的案子。”

这是叶家的家事,她就只是一笔带过了。

吕光午当然能听得出小北的避重就轻,对于汪孚林却越发感兴趣。徽州发生的事,杭州发生的事,对于经历过倭乱,更亲手解围桐乡的他来说,显得很微不足道,可他却也知道,小打小闹之中,照旧需要大智慧。于是,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南明兄和我也算是相识一场,虽说因为很难碰到一起,相交不深,可全都是在抗倭第一线,到底袍泽情谊非比寻常。你这次从宁波翻山越岭到新昌来见我,除了护送小北之外,可还有什么事?”

听到吕光午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扯动了一下,最终实话实说道:“其实就是小北说的镖局之事。我的初衷是,这是用来给来往商旅以及行人提供货物以及人身保护用的,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若是光靠打打杀杀,那么就和官府的官兵没有什么两样了。官府的官兵都不可能把天下盗匪杀个遍,更何况镖局?打行那些人只不过匹夫之勇,而且有道是穷文富武,大多都只靠一身蛮力,所以我希望能够延请几个有些声望的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吕光午就挑眉问道:“延请几个人到你那儿去当镖师?”

“不完全是。”汪孚林当然知道吕光午这样的人物,用后世的评价来说,英雄归英雄,但还有一个更确切的名次来形容,那就是儒侠。对于这样的人,妄图用利去打动那简直是脑抽,用名去诱惑,人家也不稀罕,所以需要的是解释清楚,让人家自己去判断。所以,他欠了欠身,从容不迫地解说了起来。

“吕公子只说对了一半。若是真的要武艺精熟的镖师,戚家军还有几个老卒在徽州养老,我大可让他们帮我训练出一批人来。但我又不是要造反,这样做就太犯忌讳了。我只希望吕公子能够推荐给我几个人,这些人能够在浙江以外的地方凭借武艺打出名声,震慑各处山头,同时,我甚至可以付出一定钱财作为代价给部分难缠的大户悍匪,让镖局的走镖队伍,能够顺顺利利地在各地行走。做这事的人,不但需要武艺,需要胆色,还需要相当的手段。”

吕光午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很有超前意识的人了,甚至有时候会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可此时此刻面对汪孚林对于镖局这种新鲜事物的清醒认识,他仍然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肃然问道:“你这是想要铺设多大的摊子?而且,你确定你的镖局能够接得到这么大的生意?”

“吕公子,不瞒你说,若是真的要铺开这么大摊子,自然不可能是一些小生意就能够撑起来的。这些年豪商大贾走南闯北做生意,大额金银不易携带,所以也有金银铺之类的地方可以用小额的钱票银票,可大多数都只能本地使用,若是异地,要么不惜危险携带大额金银,要么通过熟人周转,可终究不那么方便。为了方便那些豪商大贾,能不能用一种异地汇兑的方式?比如说,开设票号,我在杭州存入一千两银子,付出一定手续费之后,凭着银票,就能在宁波甚至浙江以外,甚至于东南以外的地方支取,就和当年唐时的飞票一样。”

听到这里,吕光午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倘若真的有这种机构,那么,大额的金银自然就需要押运来去各地,镖局的真正财路便由此而来!

至于最重要的一条,汪孚林却没说。其实押运朝廷的税银,那才是最重要的财路……只可惜,张居正那一关不好过,太监的路子不好趟,日后再说吧。

第三二九章 无赖的打法

如果是明初,大多数读书人对于金钱两个字,哪怕背地里再如何喜欢,当面都是耻于言利的。然而,如今这年头却是世风奢靡,就连徐阶这种当过首辅的,其家中亦是经营有整个松江最大的机坊,雇有机工数百上千。新昌吕氏既然乃是当地豪族,吕光午哪怕并不经管这些庶务,可当然不会嗤之以鼻,而是颇为重视。他早年就绝意功名,游历各地,眼光开阔,此刻既然觉察到了汪孚林的设想,他在沉吟良久之后,最终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此雄心壮志,也罢,我就引荐几个人给你。但是,哪怕其中也有我的弟子,是否能说动他们,就要看你自己了。”

至于票号,吕光午根本就不曾多言。汪孚林也说了这只是设想,而且这需要的本钱之大,简直非同小可,将来显而易见也是需要协调各方的。新昌吕氏只是新昌一地的豪族,长兄业已致仕回乡,这种太过显眼的事,他绝不会插手。

最大的事情竟然谈成功了,汪孚林自然心中振奋,可谁曾想,刚刚一直笑容可掬当听众的柯先生,却是突然说起了何心隐此前到徽州绩溪祭拜胡宗宪的情景。一谈到自己最尊敬的这位师长,吕光午立刻正襟危坐,继而感慨道:“我之前正出门游历,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便只单独去祭拜过,也没有惊动胡家人,却是因此和何师失之交臂。”

然而,等听柯先生说,何心隐竟然在当初的西园中住了一段时间,教授汪孚林剑术,他立刻饶有兴致地说道:“哦?我的剑法虽并非出自何师亲传,但何师游历天下,剑术造诣极深,若是这样论起来,你也算是我的师弟了,今日既然送上门来,怎能不称量一下你的身手?”

汪孚林没想到吕光午竟然如此邀约,登时大吃一惊,可看到此人霍然起身,腰背匀称,神光湛然,他不禁也生出了几分豪气。这位被徐渭和胡宗宪称作为天下勇士的新昌儒侠到底有什么本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然,他到底还知道轻重,此刻赶紧起身笑道:“能够有幸向吕公子讨教,也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只跟着何先生学过一个多月,恐怕要贻笑方家。”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我只不过才练了没多久,你指点可以,其他观众就不必了!

吕光午心领神会,当他头前带路,把众人领到自己这一路宅子中最后头的演武场时,就把闲杂人等全都打发了出去。演武场边上,观战的小北竟是比自己下场还要紧张,最后竟是忍不住对柯先生抱怨道:“先生你也是的,他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骤然突袭打人一个猝不及防,那确实挺管用的,可怎么能和吕叔叔这样自幼学剑,甚至在战阵上磨砺过的勇士相比?你这不是平白让他丢丑吗?”

“既然来到新昌,不见识一下真正的天下勇士,那不是白来一趟了?吕光午的剑术,相传是宋时杭州刺史张咏一脉,虽并非为战场杀敌独创,但他经历过一场倭乱,剑术早已洗练得去芜存菁。”

柯先生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悠然神往,竟是信口吟道:“海气扑城城不守,倭奴夜进金山口,铜签半传鸊鹈青,刀血斜凝紫花绣。天生吕生眉采竖,别却家门守城去,独携大胆出吴关,铁皮双裹青檀树。楼中唱罢酒半曛,倒着儒冠高拂云。从游泮水践绳墨,却嫌去采青春芹。吕生固自有奇气,学敌万人非所志,天姥中峰翠色微,石榻斜支读书处。”

这首徐渭徐文长的《赠吕正宾》,小北也曾经听过好几次,却不能像柯先生这样随口吟诵一声不差。就在这时候,只听场中一声长剑出鞘的清然轻吟,竟然是吕光午率先出手。尽管柯先生刚刚说得轻巧,可此刻小北紧张得握紧拳头,竟是屏气息声,唯恐汪孚林一时分心不及。

这样的厮杀到底是有风险的,对了,刚刚都没来得及问,是不是用的没开刃的剑,这要是万一伤着怎么办?

汪孚林也没想到吕光午竟然会先出手,尽管吕光午嘴里说自己算是他的师弟,可这年纪实在是相差老大一截,长者对晚辈的指点不应该是放手让晚辈先攻吗?那股剑风迎面而来的刹那之间,他的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应对的办法,几乎清一色都是退一步避其锋芒,然而,他最终做出的选择,竟是咬牙上前一步,笔直一剑当胸直搠,赫然是同归于尽,又或者说两败俱伤的招式。

仅仅这第一招,小北就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而柯先生也不禁大吃一惊,喃喃自语道:“和天下勇士比勇?他什么时候这样自负了?”

然而,就在两人几乎要正面相交的一瞬间,汪孚林却是侧身一个翻滚,原本勇往直前的剑势变成了护住面目密不透风的防护,一弹起身后,竟是重振旗鼓往吕光午侧面攻去。这高低起伏的一幕终于让两位主要的观众齐齐舒了一口大气,如小北便是嗔骂道:“比剑的时候竟然也耍无赖,装得还挺像!”

装得确实挺像!

这样想的不仅是小北又或者柯先生,就连作为对手的吕光午,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冲动。一上来就抢攻,他是想看看何心隐教授过剑术的汪孚林究竟学到了几分固守的真传,可谁曾想那看似悍然一去无回的同归于尽招式,竟然能后接如此无赖的一招。这又不是生死相搏,他也无意继续抢攻,等接下来瞬息之间又是三四下剑刃交击过去,每一次都是让人难受的角度,每一次他无论如何加大力道,汪孚林的手却一直都很稳,他方才有些认真了起来。

确实是何师的传授。但有些能够看出深深的何氏剑法痕迹来,有些却是很新鲜的路数,看得出是何师这些年来剑术有所精进变化的结果。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手腕一翻,之前只不过用出三分的本事,此时此刻骤然使出了七分。

在这样的凌迫之下,汪孚林的腾挪空间一下子被压缩到极其有限,整个人也狼狈了起来。若非比试之前吕光午丢了剑过来时,他确定剑刃没有开锋,这会儿简直要狼狈不堪直接投降了。当接下极其刁钻冲着右胁的一招之后,他突然反身就往前窜去,耳朵却在极力捕捉身后的脚步,心里则是默默计算。说时迟那时快,就当那剑尖已经堪堪刺到了自己背心的时候,他看也不看反手刺出去一剑,依稀觉得仿佛扎到了什么东西,这才慌忙大叫一声。

“我投降!”

小北正看得呼吸都差点摒止了,差点没被汪孚林这突然一声给吓着,等听明白他已经认输了,她看看吕光午抵在汪孚林后背心的剑,心里却想起了汪孚林刚刚那举手反刺出的一剑上。虽说这会儿汪孚林持剑的右手已经垂下了,可刚刚那无声无息刺出去的一剑分明正中吕光午右肩,再差那么几分就是喉咙了。只看刚刚汪孚林被逼得左支右绌,狼狈逃窜的样子,谁能想到他最后还藏着这么一招!

可惜还是输了……咳咳,她想什么呢,吕光午那可是抗倭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勇士,汪孚林如果能赢那就是笑话了!

吕光午也信手收剑而立,脸上却没有了之前的轻松之色,而是郑重其事地问道:“这最后一招,是何师教给你的?”

汪孚林也是到最后灵机一动,方才使出了何心隐教他的背后剑。然而,何心隐能够无声无息地用剑直指他的咽喉,他却压根没那本事蒙蔽吕光午的感官,那一剑刺到哪儿他都不得而知,此时站直身体之后,便有些讪讪地说:“是何先生的压箱底招数。他说未必能够次次成功,要的是听声辩位,仔细计算,但我毕竟只通皮毛,刚刚实在是在吕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

如果说之前吕光午戏言汪孚林可算是师弟,这只是一个玩笑,那此时此刻他就再也没有任何怀疑。这一招背后剑,他曾经在当年解桐乡之围时,看何心隐杀倭寇时用过,那端的是百试百灵,神乎其神,尽管汪孚林远远没有达到那样的水准,可何心隐弟子众多,学到经史学问的不计其数,得传剑术的却少之又少,学到这一手背后剑的,他至少还没听说过。哪怕汪孚林并未从何心隐那儿学过半点其学问精髓,可至少证明他是何心隐信赖的人!

“好了,是我强邀你比试,太过唐突。既然到了新昌,我便请一个东道,今日午间各位留下来吃顿饭吧。我让人送个信给大哥,他若是有空,也许能够同来……”

这一天的午饭,不但吕光午的长兄,曾经当过云南布政使,南京工部尚书的吕光洵来了,吕光升也同样来了。尽管吕光午不提小北身世,只说故人之后,可当觥筹交错之间,说到身死名消,至今尚未正名的胡宗宪,说到如今尚在遭受牢狱之灾的徐渭,一时醉酒的醉酒,悲叹的悲叹,小北更是被他们这些人引得大哭了一场,汪孚林则是直接被豪放的吕家老二吕光升给灌得酩酊大醉,就连吕光洵亦是破天荒喝醉了。

最后,当喝了一大堆酒却依旧清醒的柯先生和吕光午一块安置了几个醉汉,以及多喝了几杯而昏昏欲睡的小北,来到了吕光午书房时。柯先生反手掩上门,继而就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

“吕公子,之前夫山先生在徽州逗留期间,曾经托我捎带一封信给你。”

第三三零章 遍访天下豪杰

这样一个陈述,就是寻常人细细一听,无疑也是绝对有问题的。

何心隐本来就是居无定所四处游历讲学的人,别说吕光午住在新昌,又不是在穷乡僻壤交通不便的地方隐居,就算真是如此,何心隐也大可自己亲自来,何必要留一封信给柯先生?何心隐怎么就能肯定柯先生会到新昌来,这万一要耽搁很长时间呢?

然而,吕光午是何心隐的亲传弟子,柯先生亦是王学泰州学派的中坚,如果以彼此老师的交情相论,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师兄弟。故而,吕光午丝毫没有质疑柯先生的说法,而是直接点点头接过了信。等到拆开封口,展开那薄薄的信笺一目十行地扫完内容,他就立刻变了脸色,竟是有些失态地惊呼道:“老师怎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他为何不亲自对我说?”

信中内容如何,柯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一贯没个正经的他这会儿态度却很郑重,回忆了一下何心隐那时候的言行举止,他就不太确定地说道:“何先生临走时给我这封信,那会儿是这么说的:你不必特意去新昌,只管随缘而行,路过那儿替我带信给长离即可。这不是急事,而是耗日长久的事,一旦长离答应,只怕便要马不停蹄奔走天下,故而晚一天是一天。我也没想到,这次跟着孚林他们出来游玩,他竟然会特地到新昌一行,我就跟来跑腿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