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四周一片沉寂,仿佛只等着他自己为自己辩白的时候,他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道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江兄在徽州府素来有才子之名,从前那次乡试受挫后,他苦苦磨砺文章学问六年,却险些折辱于军余之手,本来就只是纯粹运气不好。要知道那桩案子后来惊天逆转,咱们这些当初应试的秀才险些被人当了刀子使,如江兄这样受辱的何止一人?再说了,乡试三场九天,谁不是熬得险些虚脱?他昨天在连日忧愤之后骤然得悉喜讯,支撑不住也不奇怪。”

见不少人都扭转头来看自己,汪孚林便气定神闲地说:“我只是觉得,江兄昨日晕倒也好,险些被抓也好,这都是那桩案子险些陷我东南士林所致,难道不是吗?”

他这一开口,自然有不少徽州府的举人附和,先后挑衅江文明的两人登时哑口无言。那时候义愤填膺集会请愿的人太多了,几乎囊括了应试秀才中过半,他们自己也因为要表示同仇敌忾而过去了,此时怎能再加以指摘?而其他举人中多有不愿提这桩旧事的,慌忙出言把话题岔开。只有刚刚险些失言失态的江文明朝着汪孚林投来了感激的一睹。看到这情景,邻座的程乃轩便拽了拽汪孚林的袖子,低声说道:“看见没有,咱们那位耿老师似乎一直在看你。”

“早发现了。”

汪孚林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子菜自顾自大嚼,心想他和小北倒是很感激耿定向当初助葬胡宗宪的情分,这次乡试能够中举,就更要感谢人家了,可显然这两件事中不论哪一件,他这辈子都不大可能登门道谢。所以,他只能装作没看见耿定向那不时瞟过来的目光,随意和同席之人说说话。好在因为他这一打岔,再找茬江文明的人总算是没了,至于当场号召作诗之类的,他也没费太大精神,只糊弄了一首。等鹿鸣宴过后回到徽州会馆的时候,早过了未时。

喝了酒的举人们大多还带着几分亢奋,可一说到江文明竟然被人挑刺便义愤填膺。汪孚林没理会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直接把江文明给送了回房,眼见人面色气息都显然不太好,他干脆又请了个大夫过来看着。等安顿好这位命运多舛的解元郎,他回到房里的时候,却发现小北正靠着床头在那发呆。

“你这是怎么了?”

“你回来了!”小北一下子跳起来迎上前去,低声说道,“今天那个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潘二爷借故到新安会馆来过一趟,东兜兜西转转,他会不会察觉了什么?”

一听这话,汪孚林一下子想起自己让小北给那两个浙军旧部出主意的事。尽管自始至终,小北和严妈妈都是蒙面见的人,而且又是女扮男装,声音低哑,案子也已经迅速判了下来,并没有听说锦衣卫又或者东厂这种厂卫特务介入的迹象,而且今天来的又只是东城兵马司的人,他仍旧不敢小觑。幕后的人竟然敢挑动冯保的人,又算计了应考的秀才,居心叵测不问自知,如果誓不罢休又想捣鼓什么,那确实要提防。

“你知不知道他都打听了什么?”

“别的我不大清楚,他找了不少新安会馆做事的仆役下人问话,我总不可能让严妈妈一个个去打听,但他问过那个解元江文明的事,还说要再来赔礼。”

想当初江文明险些被抓,汪孚林和其他人大致都是猜测,很可能是因为江文明太过高傲,有金陵豪族子弟要借故报仇。而那个何四是查了新安会馆后被小北和严妈妈给盯上,别人只要心细一点当然能发现此中端倪。然而,谁能想到是小北和严妈妈主仆俩去跟踪的人?

“没关系,不用慌,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别人反而抓不到把柄。这样吧,别闷着,我们去看看徐家父子,再晚人家估计就要回乡了。”

毕竟,徐光启的那个父亲这次可不在乡试中举的桂榜上!

因为不过是几步路,汪孚林就留下了严妈妈,带着小北和碧竹直接出了新安会馆后门,往当初徐家父子指的那家客栈走去。

然而,三人谁也没注意到,远远竟是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们。

第四七零章 崇正书院一日游

之前因为一碗鸭血粉丝汤偶遇徐家父子,一转眼外头便是连场风波,汪孚林还是第一次过来拜访。和新安会馆相比,这家小客栈可以说是极其简陋,大堂门面因为是朝北,大白天店堂中仍旧昏暗,里头的一间间客房更是逼仄。当引路的伙计带着他们来到转角一间房的时候,房门正好嘎吱一声打开来,开门的童子一看到伙计那张脸就回头嚷嚷道:“爹,又来要房钱了!”

屋子里正在整理行李的徐思诚一听到这话,登时忍不住重重丢下了手中一件夹袄,起身快步走了出来:“我说过了,明天就是去拿东西典当,也一定会结清房钱再走,你们也不用一直催……啊,是汪小官人?”

汪孚林见徐思诚那张愠怒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尴尬之色,他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当即讪讪地说:“徐相公,那次一别之后,因为外间风波不断,所以我一直拖到今天才来拜访。”

他一面说一面给男装书童打扮的碧竹使了个眼色,见人立刻知机地把伙计给叫走了,他便端详了一下徐光启,因笑道:“看你们父子俩这样子,是打算要回乡?”

徐思诚没有亲自去看榜,但总共一百三十五人的乡试桂榜,南京城中各处客栈旅舍全都有传抄,再加上汪孚林当初对自己报出了籍贯姓名,他早就知道汪孚林今科榜上有名。自己一大把年纪却落榜了,依旧只是区区秀才,而汪孚林却已经成了举人,他自是五味杂陈。然而,人家高中之后却还来拜访他们父子俩,他只能客客气气地说道:“是要回乡,出来时间太长,也怕家里人记挂。”

眼见徐思诚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打算,汪孚林又瞅见里头陈设简陋,屋子里甚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散发出来,他当然不会强要进屋坐坐。他从江文明身上就知道,这种越是清贫的读书人就越是爱面子,自己要是自认为腰缠万贯,直接帮忙却反而是帮倒忙。就在他和徐思诚在那一来一回说些没营养话的时候,小北已经饶有兴致地问了徐光启之前到南京后都去过那些地方,问着问着,她就问到了那些南京有名的书院上。

“对了,你这次随父亲到南京来,清凉山上崇正书院可曾去过?”

“没有。”徐光启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崇正书院乃是耿大人当初督学南直隶的时候,亲自建起的书院,焦竑焦先生更是驰名东南,但此次耿大人主持乡试,崇正书院就暂时关门了,说是避免沾染口舌。听说今天鹿鸣宴后就要重开,可惜我就要跟着爹回去了。”

“你很想去崇正书院?”汪孚林倒没想着揠苗助长,只是既然遇上了日后的一代西学大师,他帮不了别的,给小家伙达成点小小心愿倒还是能做到的,当即笑问了一句,见徐光启斜睨了一眼父亲,继而点了点头,他就笑眯眯地冲徐思诚说,“徐兄,不如这样,明日你把行李寄存在新安会馆,大家一块去崇正书院,如果回来的时候还早呢,你就和令郎启程返回松江府,如果时候不早呢,就在我那儿对付一晚上。孩子难得一个心愿,让他达成岂不是最好?”

今天统共才是和汪孚林的第二次见面,徐思诚当然很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可崇正书院并不止儿子想去参观,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够去看一看。说句实诚话,如果不是父亲传下来的家业都已经因为他的科举路而全部耗尽,他不得不考虑家人的生计,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够进崇正书院读书。因此,看到儿子那充满期冀的目光,他最终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等到告辞离开这家破旧的小客栈,汪孚林方才问起碧竹,得知徐家父子住的一直都是五十文一天的房间,然而积少成多,总共一个月下来,饭钱加上房钱,总共也已经累积到了三两银子。徐思诚在老家时是靠着给人当私塾先生,再加上卖字画赚钱,从不肯接利润更丰厚的状纸生意,因为松江人力贵,一个长工一年得十二两银子,其妻只得带着一个老仆照管几亩薄田,自己也有时候帮着劳作。可如今南京城秀才扎堆,字画根本卖不出去,银子就不够了。

“看来那对卖鸭血粉丝汤的夫妻还是聪明人,至少他们能够维持一家三口在南京的开销。”小北说着便问碧竹,“那徐家父子的房钱你没帮着……”

“虽说我带着钱,但想想还是没给。”碧竹见汪孚林点头赞许,她立刻解释道,“但我向伙计问过,那个徐相公寄卖书画的店,不如回头让人悄悄去买几幅,让人给他们父子送去钱就行。”

“这年头做点好事都这么多讲究。”小北听到这里,忍不住有些犯嘀咕,随即喜上眉梢地对汪孚林说,“幸亏我正好问那一句,崇正书院我也想去!耿大人是这次乡试主考官,你都不好去单独见,我就更不行了,去看看他一手创建的书院也好。娘当初除了讲起他编排史桂芳是排毒散,还说过他很有学问,又出自王学泰州学派,也算是和你有些渊源,更何况父亲当年的后事,他也有出力,我还未曾谢过,去瞻仰一下崇正书院,算是了结了心愿。”

尽管小北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汪孚林自然知道什么意思。不论如何,耿定向派人将胡宗宪灵柩从宁国府路边草棚送去绩溪龙川,而且抚棺痛哭亲自祭奠,哪怕小北如今姓叶不姓胡,这点人情当然还是要记得的。于是,他轻轻抓住了小北的手,笑着说道:“那这样最好,明天去一趟崇正书院,一举数得。”

碧竹抿嘴一笑,等到进新安会馆后门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不远处的墙角似乎闪过一个人影,再细细一看却又不见端倪。以为是自己多心的她没太在意,抬脚跨过门槛就进去了。直到他们主仆三人消失在里头许久,墙角方才有人探出头来,却是盯着大门口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是徽州府的人……又是耿定向处理过父亲的后事……还有那张依稀能看出儿时轮廓的脸……难道真的是……”

嘉靖四十一年,耿定向督学南直隶的时候,创建了崇正书院,并亲自与王畿、罗汝正等人讲学,一时清凉山东麓的崇正书院声势极盛,如焦竑这样的年轻才俊投身门下,光是宿舍就有几十间,听讲的学生数百。但因为耿定向十年之后主考乡试,一贯不禁学子旁听的崇正书院立刻破天荒关了一个月的门,直到这一天鹿鸣宴次日,方才重新大开山门对学子开放。而一直都因为避嫌没来此处的耿定向,也只带了两个仆从悄然来到了这里。

焦竑乃是耿定向的得意弟子,这些年崇正书院不设山长,内外事务几乎都是他打理,哪怕来此讲学的多有名儒,他在交接之间也从不露任何怯态,哪怕多次会试屡屡落榜,依旧声名赫赫,隐隐有第一才子的美誉。如今恩师故地重游,他陪着走过讲堂学舍,谈及昔年故事,不觉也是渐渐动情。而耿定向自知如今身份不同,在外头闲逛片刻就来到了焦竑起居的房舍,见和寻常学子的学舍没什么不同,他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考较了得意弟子一番学问。

直到最后,他才大发感慨道:“昔日阳明先生创心学一脉,而后延续为泰州学派,可这些年来不少人却实在是太肆无忌惮了。有人以禅入儒,又以儒入禅,有人荡轶礼法,蔑视伦常,更有人一味沉溺于赤手搏龙蛇,自命为侠义,越来越失了王学精要!反身自省,不虚见空谈,即事即心,秉承圣人伦理之学,这才是王学传人真正应该做的!”

说到这里,耿定向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汪孚林那篇不带丝毫心学痕迹,反而对伦理阐述得非常精到的文章,忍不住怔忡了片刻。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人敲门道:“耿大人,焦山长,外间有士子带妇人进书院,和人争吵了起来。”

耿定向这个人,心学是一张皮,理学却是里子,骤然听到这话,他登时脸色猛地一沉,竟是有些怒不可遏。然而,焦竑为人却要开明得多,连忙在旁边说道:“老师,崇正书院也常有士子家眷前来寻亲,毕竟事涉人伦,从来都不禁女子出入,所以……”

“哼,我却要看看,如今乃是乡试刚刚结束,是不是有某些得意忘形的人拥妓出游,甚至把崇正书院这样读圣贤书的地方当成了某些藏污纳垢的地方!”

见耿定向竟是气咻咻径直往外去了,焦竑先是一愣,随即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却不忘叫上那刚刚来报信的书童。然而,那书童也并不知道具体经过,等到他们来到那围着不少人的地方,就只见最中央传来了一个尖厉的声音。

“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算不算数还未必可知!”

第四七一章 君子先动口再动手!

邀约了徐家父子同游崇正书院,再加上小北也想看看耿定向创建的这座著名学府,汪孚林一大早就接了徐思诚和徐光启过来,雇了两辆车行到山脚下,然后开始登山。这里在城西隅,其实不过是百米左右的丘陵山岗,相传在唐以前长江曾经直逼山下,最是拒敌要塞之处,但如今长江水早已西退,昔日雄景不再,但山上仍然散落着如清凉寺这般的众多古迹。不过,汪孚林一行人都是冲着崇正书院来的,其余地方一概不去,径直进了崇正书院山门。

大约是因为今日刚刚重开山门的关系,而且并非讲学之日,书院中并没有太多的人。包括汪孚林在内,今天同行的每一个人都是头一次来,徐思诚是怀着一种踏入象牙塔的激动,徐光启是纯粹的好奇,小北是带着几分对当年归葬过父亲灵柩长辈的敬意,只有汪孚林是纯粹的无心闲逛。

尽管他也算是大半个王氏泰州学派的弟子,但他是个俗人而非雅人,心学说深刻一点那就是某种哲学,他能够理解体味一点皮毛,再深入就兴趣不大了。所以,他反而是心情最轻松的一个,纯当今天是在游览风景名胜。

好在崇正书院中也没那么多破规矩,一路看到他们的书生士子,有的会笑着问两句打个招呼,有的则自顾自拿着书卷不理人,至于洒扫照料花草树木的仆役等等,也都很自觉地不打扰他们这样的参观者。然而,崇正书院终究并非占地极其广阔,小半个时辰后,能够进去的建筑他们都进去瞻仰过了,不能进去的也在外看够了,徐思诚终于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终于来南京参加过一次乡试,终于来过一次崇正书院,于愿足矣!”

“哟,徐兄你这要求可真够低的。不过也是,中了秀才之后这多年也就够格参加过一次乡试,来过一次南京,也是该回去了!”

听到背后传来了这等刻薄的话,徐思诚不禁气得直发抖。他霍然转过身,当看清楚身后的人时,他登时更是眉头倒竖:“是你!”

“是我。”说话的乃是一位青衣公子,他哧笑了一声,摇了摇手中扇子,气定神闲地说道,“如果换成是我,乡试一次不中,那就三年后再考,三年后不中,那就再等三年,古语说得好,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雕,徐兄既然是心头没了这口锐气,回乡也罢。”

“董其昌,我和你无冤无仇,你竟如此刻薄辱我!”

“辱你?当初是谁当众讽我董氏家道中落,乃是子弟不用功所致的?”

“我不过无心之言,你却耿耿于怀!”

汪孚林在旁边听着这番极其没有水平的争吵,忍不住有些想翻白眼,心想偶遇徐光启已经算是很有运气了,可紧跟着没几天之后竟然又偶遇了董其昌?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看到些记载,说是徐光启和董其昌这两个全都出自松江府的才子交情不错,可这会儿怎么徐父和董其昌反而仿佛有天大仇怨似的,就在这种地方仿佛乌眼鸡似的争吵了起来?

见徐光启在那拼命拉着父亲劝人少说两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去当个和事老,正犹豫的时候,却不想那边厢传来了一个轻浮的声音。

“哟,这崇正书院果然不愧是书香之地,连女子也不像别地那样,尽是庸脂俗粉!这位小娘子,小生有请了,可否请你同游玄武湖?”

汪孚林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好远离了他们这边的吵架二人组,正在一棵桂花树下站着出神,而搭讪的年轻公子身边簇拥着好几个随从,衣着华贵,显然出自什么大户人家。面对这俗套的戏码,他正打算上前去,却只见小北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你是谁?”

“小生盛祖俞,人称金陵十三少。”年轻公子一面自我介绍,一面竟是直接伸手上去想要拉小北的袖子,“小娘子既是到这崇正书院来,想来定然爱慕风雅,我家中珍藏典籍无数……”

汪孚林前世今生都没少见过登徒子,但此刻在崇正书院里碰到这种样人,他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滑稽——这就好比堂堂清华大学里有纨绔子弟公然调戏漂亮女生!然而他也顾不上去想这事有没有什么阴谋,当看见小北敏捷地躲开那只咸猪手,却是往自己看了过来,他就立刻走了上前。

“我家夫君就在此处,这位公子还请放尊重些。”

“你夫君?”自称金陵十三少的盛祖俞今天到崇正书院,乃是替自己背后那人来传话,警告耿定向和焦竑师生,因此根本丝毫无惧。在山脚下偶尔听闲人说起今天崇正书院里有女眷出入,素来好色的他本就春心大动,这会儿听到对方以夫君二子来推搪自己,登时面色一变。

待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施施然朝自己走了过来,虽说衣着质朴,但容貌俊雅,嘴角含笑,他登时有些挂不下脸来:“昔日罗敷也是拿着罗敷自有夫的借口搪塞有心人,我却没这么好骗。小娘子难不成会告诉我,你家夫君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我家夫君自然不能和盛公子这样的金陵十三少比。”小北微微一笑,等到汪孚林已经站在了身边,她才扬了扬下巴说,“他不过是今科举人而已。”

徐思诚和董其昌一老一少原本正你眼瞪我眼,冷嘲热讽吵着毫无技术水平的架,但听到那边的动静,他们已经默契地停下了争执。尤其是徐思诚想到今日雇车也好,其他开销也好,全都是汪孚林出的,而且自己因为卖出书画有钱结账付房钱,汪孚林还送了儿子一套文房四宝当礼物,他怎么也不能看着人吃亏,赶紧一把拉着徐光启赶了过去。董其昌也就是讥讽两句过过嘴瘾,瞧见有人在崇正书院调戏妇人也觉得火大,可两人刚过去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别看董其昌贬损徐思诚颇为起劲,可他今科一样落榜了!却没想到汪孚林看着比他还小些,竟然能够桂榜提名!

盛祖俞见小北一面说,一面亲昵地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他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不由得冷笑道:“举人又如何?这天底下三年就得出一两千个举人,可三年才出多少进士?这崇正书院的代山长焦竑中了举人快十年了,可进士却就是考不上!而就算是进士,又能几个官进三品?便算是三品官,得罪得起我干爷爷南京守备太监孟公公?小娘子,你不炫耀你家夫君便罢了,你既如此炫耀,我不妨给你一句实诚话,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算不算数还未必可知!”

耿定向和焦竑刚赶到这里,正好听到了最后半截话,耿定向顿时气得直发抖,焦竑赶紧一把搀扶了这位老师,认出盛祖俞的他一下子就醒悟到了某些玄机,一颗心也不禁沉了下去。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那边厢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不算数?”汪孚林自打昨天鹿鸣宴后,因为江文明曾经和某个金陵十三少起过冲突,甚至还差点被东城兵马司抓走,就再次让人打听过这位盛祖俞盛公子的底细,甚至连要抓走江文明的应雄这等小人物也查了个底清。此刻,他从对方这讽刺中品味出了某种隐伏的危机,一时眯起了眼睛。

“敢问盛公子这话从何说起?是听你经营风雅产业的父亲说的,还是听你那位乃是南京守备太监的干爷爷说的,又或者是主观臆测,就拿出来在崇正书院这种公众场合大放厥词?”

盛祖俞一下子被噎得愣住了,这才醒悟到自己今天是得知耿定向到此来见焦竑,匆匆过来代孟芳警告,这一席话应该是要私底下说的,却不想竟然当众露出了口风!可还不等他想办法遮掩,就只见汪孚林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竟是又抛下了几句话。

“话说回来,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件事好奇得很!想当初那桩烧了意文书肆,意图挑起应试秀才和孟公公之间矛盾的案子之后,东城兵马司曾经搜查到了新安会馆,在拿不出丝毫证据的情况下,竟然想要抓走如今是新科解元的江文明江兄,据我所知,那位发号施令的应雄应七爷,正是收了盛公子你这金陵十三少不少好处,因此这才故意抓人欺辱,我说得对不对?”

说到这里,汪孚林发现四周围已经有不少崇正书院的学子以及今日前来瞻仰游玩的士子聚集了起来,顺势又提高了声音。

“盛公子,意文书肆明明是你家的产业,出了事情你家却退居其后,把孟公公给拱了出来在前头顶灾,欺辱应试士子不说,更买通兵马司中人要诬人入罪,你这个金陵十三少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还竟敢当众大放厥词说今科乡试的结果不算数,难道你就没看到耿大人这个主考官自打到了南京后,在乡试前后从不外出从不见人,立身公允凛然正气?难道你就没看到崇正书院今科总共也只出了一个举人?如此狂悖大胆,莫非以为南京城中就没了王法!”

要说汪孚林这一世的翻身第一仗,就是从歙县学宫明伦堂上那场功名官司开始的,要说打嘴仗的功夫自是炉火纯青。不少官员都被他斩落马下,更别说盛祖俞只不过是纨绔子弟,此时此刻被连番讥讽抨击,简直都要被逼疯了。气急败坏的他完全忘记了今天来的正经用意,暴怒之下竟是大喝道:“来人,给我打,给我好好教训这该死的小子!”

见盛祖俞终于被自己骂得气昏了头,发出如此命令,汪孚林这才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可惜,他的拳头虽说不比嘴硬,可也差不到哪去。但这要是一打,乐子就真大了!

第四七二章 灾星的光环

耿定向虽被盛祖俞那句话气得发抖,但汪孚林一开口,他就立刻把人认了出来。即便昨天的鹿鸣宴,汪孚林在回答了某位副主考一句话之后,就一直非常安静,一点都没有十七岁少年举人那种激扬,可毕竟那是汪道昆的侄儿,那张脸,那声音,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当汪孚林开始舌战盛祖俞,一顶顶帽子开始往这位金陵十三少头上扣,最后还大大标榜了他一番之后,他想到听说汪孚林参加今科乡试,让人打探到的讯息,只觉得闻名真不如见面。

这小子的胡扯外加扣罪名泼脏水的本事,简直是盖过某些御史,天生的都察院材料!

所以,当看到盛祖俞气急败坏嚷嚷手下动手的时候,焦竑登时吓了一跳,立时便想要上前阻止,耿定向却一把拽住了这位得意弟子匆匆往后退。不等焦竑询问,他就低声说道:“盛祖俞只是过河小卒,背后之人方才难对付,今天若是他不动手,单凭他说出的这些话以及这些人证,事情还不好收拾,且让他动手!你放心,不要小看那汪孚林,他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他曾经跟着凃渊进北新关说服闹事打行中人,曾经手刃过太湖巨盗,曾经从邵芳手中巧妙脱身,绝对吃不了亏!”

焦竑这才意识到耿定向居然认得这个和盛祖俞当面交锋的少年郎,而这少年竟然还是个举人!就在这瞬息之间,盛祖俞身后的几个随从一拥而上朝汪孚林扑了过去,可就只见人微微一笑,突然连鞘拿起随身佩剑,在几个人的凌厉攻势之下进退裕如,不过三两下,就将其中一条大汉打翻在地。

然而,另有两个随从径直扑向了那位少年的妻子,围观的学子士人虽有想要上去帮忙的,可谁也不及那少妇的动作快速,就只见其微微一笑,人影倏然一闪,就只见一阵拳脚相击的碰撞声后,当其人再次现出身形的时候,那两个打手已经躺在地上直哼哼了。

面对这以寡敌众却反而大获全胜的一幕,焦竑忍不住赞叹道:“如此侠侣,着实罕见!”

可是,在焦竑身边的耿定向却面色凝重,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轻轻松松便制服了两个打手的少妇身上,眉头也随之拧成了一团。

汪孚林虽说当初秉承何心隐教训,想藏着掖着那点武艺以备关键时刻绝地大反击,可手刃太湖巨盗被报上去了,所谓面粉攻势反倒不大有人提起,今天人家都招惹上门了,他当然不会藏拙。眼看小北撂倒两个家伙上来帮忙,三两下放倒了剩余的人,他见盛祖俞脸色苍白,双膝微微颤抖,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个结局,他随手把剑扣回了腰间,这才拍了拍手说:“盛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你别过来!”盛祖俞素来只知道颐指气使,凡事都有随从仆役代劳,哪曾想今天这一小会功夫人就全军覆没。他这才想起今天到崇正书院来是有正事的,一时已经悔青了肠子。随着汪孚林缓步上前,他情不自禁地一步步往后退,到最后被一块石头一绊,他竟是往后一倒摔了个四仰八叉,一时呼痛不已。四周围的士人学子看着哈哈大笑,纷纷冷嘲热讽了起来。

这时候,汪孚林方才朝众人拱拱手道:“各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总得还耿大人一个公道,还崇正书院一个清白,大家可愿和我一同走一趟,把这些胡言乱语,陷人入罪,扰乱崇正书院的家伙送到应天府衙去,顺便做个证人,随我告上一状!”

“我去!”

“我也去!”

徐思诚和董其昌彼此对视一眼,想起自己二人刚刚吵的那一架,不禁都觉得实在又滑稽又无谓。见四周愿意跟汪孚林走一趟的人非常多,两人想了一想,也都决定跑这一趟。一时间就只见群情激愤,沸反盈天,更多晚来一步的人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这所谓的真相,也都纷纷加入了进来。

反而耿定向和焦竑师生二人,此刻已经悄然退去。焦竑倒是很愿意去亲自做个人证的,可老师耿定向牵涉其中,他知道自己这个崇正书院代山长一出面,恐怕会让事情复杂化,因此也只能暗自遗憾。而耿定向心事重重,在太师椅上一坐便是如同泥雕木塑,哪怕下头随从来禀报盛祖俞等人被带出崇正书院的种种经过,他也完全没心思听,一直都在发呆。到最后,还是焦竑觉得有些不对劲,屏退了随从后,来到了其身侧。

“老师还在担心盛祖俞之前说的乡试结果不作数?”

“被盛祖俞这个蠢货当众说出来,再加上其曾经陷害今科解元的劣迹,孟芳若再不知收敛,他这个守备太监也就可以下去了。再者副主考和提调官同考官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又坚持一路糊名到最后才开拆,虽说最后结果从相对公平而言有些差池,但谁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我只是担心……”

耿定向说到这里,话头一下子戛然而止。汪孚林那妻子的五官和印象中的小女孩有些相似,而且也有那样的好身手,莫非是……

“老师既然这么说,那就真的没什么好担心了。”焦竑没体会到耿定向心中的另一层担忧,笑着安慰道,“崇正书院的学子中,虽有不少贫寒而又有上进心的,但也有不少城中势豪子弟,被盛祖俞这样一个草包闹上门来,他们也定然不会坐视。再者,应天巡抚张佳胤可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汪孚林再一次兴师动众把事情闹大,盛祖俞可就倒了大霉了。这位金陵十三少平生第一次被下了监牢,最终家里长辈出来痛陈他只是胡言乱语,又拼命撕掳开了他和孟芳的关系,把那几个动手的随从都抛了出来平息愤怒不说,就连东城兵马司那个应雄也成了弃子,遭到了开革。据说盛祖俞被保出来之后,又被拎到了守备太监府,孟芳气急败坏赏了他一顿板子,打得那光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据说哭爹喊娘的盛祖俞被抬回家后就被禁足了。

事后,程乃轩对于汪孚林只有一个服字——灾星就是灾星,哪怕到了南京城这六朝金粉地,昔日帝王都,惹是生非的本事一样强大!

因为这桩突发事件,汪孚林特意多留了徐家父子几天,顺带也招待了一下董其昌。他听说过董其昌是书画大家,但人品不咋的,可几天交流下来只觉得人固然有些傲气,可倒没有太让人讨厌的特质,当然,也许是因为流传后世的书画技艺尚未大成。这天给三人送行,他就做了一下和事老,眼见徐思诚和董其昌彼此算是赔礼道歉互相谅解了,他就对徐光启笑道:“回去好好读书,如果有什么事要帮忙,可以到松江府的长风镖局捎信,那些人知道怎么找我。”

“好,谢谢汪叔叔。”

尽管被人叫爹都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听到徐光启这一声叔叔,汪孚林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趁着徐思诚和董其昌都还远着,他就蹲了下来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对那些杂学感兴趣,回头要什么书,也可以拜托长风镖局帮你找,我会吩咐他们的。不过有一点,先读书考个功名,别让你爹娘家里负担太重。”

“我知道了,谢谢汪叔叔!”徐光启连忙点头,随即又扭头看着小北,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婶子送我的那顶帽子。”

小北在南京有名的皮货行买了四顶帽子,三顶捎回去给金宝和秋枫叶小胖,还有一顶就送了徐光启,她却不像汪孚林那样老气横秋,轻哼一声道:“什么婶子,叫姐姐!下次我们去松江府的时候,你带我们去吃松江特产就行了,某人就是好吃,否则也不会遇上你们父子!”

徐光启忍不住咧嘴一笑,慌忙答应了之后,就跑过去拉了父亲的手,这才对着汪孚林和小北招了招手告别。

眼看着三人上了骡车,渐渐远行,汪孚林方才打了个呵欠说:“我们也该回徽州府去了,再呆在南京,再惹事,我怀疑就有人忍不住要对我剥皮拆骨了。”

小北见汪孚林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她一下子有些尴尬。这次在南京的事情要说都是她惹出来的,难道是她嫁给汪孚林之后,身上也开始沾染了惹是生非的特质?她只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就回去呗,爹娘也一定想我们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守在身后的碧竹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径直朝这边过来,赶紧迎上去打算问个究竟。可她都还没开口,那人却是长揖行礼,极其客气地说道:“这位姑娘,我家老爷想见一见你的两位主人。”

碧竹狐疑地往不远处看了一眼,见是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她也没顾得上一身男装却被人认出是女子,想了想便转身回来禀告了汪孚林和小北。

虽说汪孚林也觉得诧异,但那前来传话的仆人垂手而立,乍一看去显得很有教养,那马车也不是前呼后拥的势豪做派,他想了想也就带着小北缓步过去。等到了车前,之前那仆人便躬身说道:“老爷,汪小官人和娘子已经来了。”

“嗯。”

车中淡淡一声答应后,便有人揭开了车帘,就只见偌大的车厢之中,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端坐其中,此时的脸色赫然有些复杂。汪孚林一眼便认出,那就是今年乡试主考官耿定向,而小北则是迅速瞅了一眼便立刻低下了头。从前听苏夫人提起耿定向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印象,可今天这一见,分明是脑海中颇有印象的人,至少从前来胡府绝不止一次!

“既是故人子弟,上车说话吧。”

第四七三章 被捅破的窗户纸

一句故人子弟,在汪孚林和小北听来,自然比明面上更多一层含义。耿定向和汪道昆是有点关系不假,可真要说起来,他和胡宗宪的渊源更深。汪孚林与小北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还是从容行礼,携妻子一块登上了马车。他才和小北刚刚坐定,就只听耿定向突然出口吟道:“三台中坼,大星告殒,夷夏同悲,黄稚走哭。耕夫为之释耒,织妾爰以下机。贤伉俪知道,此言出自何处?”

小北只觉得整个人都一下子僵了,而汪孚林则伸手按在了她的手上,沉声说道:“知道,乃是老师当年送胡部堂灵柩回乡之后,抚棺痛哭祭祀时说的。据说,老师当初回到南京之后,形容东南子民闻听胡部堂故去的反应,还曾经用过这几句话。因为老师当年义举,徽州府绩溪县龙川村胡氏上下一直铭感五内,呼之为胡氏恩人。”

耿定向听着汪孚林的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小北,见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哪怕汪孚林伸手盖在她的手上,却依旧遮掩不住那微微颤抖的动作。此时此刻,他原本的怀疑几乎变成了确信,顿时长叹了一声:“虽说我因为得罪严嵩丢官,在胡公幕中总共还不到一年时间便已经起复,不为人所知,但当年胡公抱幼女于膝头,与人纵论军略时的情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昔日稚子已经谈婚论嫁,倘若胡公泉下有知,定然会心中欣慰。”

小北万万没料到耿定向竟然会这么直接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若不是汪孚林改按为握,她只怕立时就坐不住了。然而,低着头的她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那大颗大颗掉落在手背上的眼泪。她紧紧咬住了嘴唇,竭力控制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

“我和内子成婚过后,曾经去绩溪龙川村的胡氏祖茔祭拜过。”汪孚林直接代小北回答了一句,见耿定向那凝重中带着几分责备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他才继续说道,“当初胡公蒙冤入狱,不久自尽身死,原徽州知府何东序出于私怨,捕拿胡氏家眷入狱,令女眷跣足上堂加以羞辱,以至于胡公妻女早逝,此事广为人知。然而在兵围练水之畔的西园之前,也许有人侥幸逃出,却也未必可知。只可惜那时候朝中力主清算的是徐阁老,纵使奔走也无济于事。”

尽管汪孚林说得含糊,但耿定向还是大致听明白了。他虽出自王氏泰州学派,骨子里却并不像王畿罗汝芳等人那样自由散漫,而是致力于维护人伦,用一句后世的评价来说,他是个道学先生,对小北这种逃出胡家之后竟未曾归宗的行为非常不认同。因此,接下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马车再次停了下来,他打起车帘,见面前是一个清净的茶摊,这才淡淡地说道:“下车说话吧。”

车夫乃是多年老家仆,跟车的同样如此,但耿定向毕竟不想今天这番见面对谈让外人知道。下车之后,见茶摊的主人已经由仆人们给了钱暂时退避,周遭再也没有外人,他方才看着小北痛心疾首地说:“胡公当年何等宠爱于你,甚至不顾人言为你延请名师教授武艺,可你逃出胡家之后,这许多年有的是机会归宗,更何况去年胡公冤屈已然昭雪复旧职,你怎可不归宗?”

小北虽说感谢耿定向当年的情谊,但听到对方以人伦大义责备,她顿时抬起了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愧疚:“若先父仍在,我当然会认祖归宗,可我二位兄长是何等样人,耿先生会不知道吗?一个为自身安危弃灵柩于半道,一个过驿站勒索供给而为海刚峰逮治,我嫡母嫡姐又是如何死的?我当年和乳母逃出胡家,只是为了求助于当年故旧鸣冤救人,可为何没多久就传来了我的死讯?甚至于当初父亲五周年祭祀的时候,我那次兄都差点与人做了交易!”

见耿定向沉默不语,小北便继续说道:“于他们来说,名利最重要,我既然是死人了,何必还要回去烦扰他们?不瞒耿先生,汪孚林便是父亲当年为我定下的夫婿,只没想到我随现在的爹娘到歙县上任之后,竟然能够遇到他,也算是父亲在天之灵护佑。我如今有不畏权威,敢拼敢说的爹,也有视我如己出,悉心爱护的娘,更有照顾我多年的姐姐,敬我爱我的弟弟,我为何要费尽心机死人复活去回胡家认祖归宗?”

汪孚林见小北都把话说出来了,他便接口道:“所以,去年我和小北成婚的时候,何夫山先生,鹿门先生,新安吕公子,不少胡门旧识都来了。我认为,情义在心,不在表面,胡公如若在世,绝不会责备我们二人。”

听到这里,耿定向面色已然不是早先那光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尽管那茶叶很粗,茶水更是带着几分涩味,但他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是还沉浸在刚刚那些话语中。良久,他摇了摇头说:“虽说我着实不敢苟同,但你们的其他长辈既都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

他眼神复杂地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胡公后继无人,世人皆知,哪怕你名义上并非他的女婿,可毕竟是娶了他的女儿。只希望你能一步一步踏踏实实,不要堕了他当年东南柱石的名头!言尽于此,你二人好自为之吧!”

见耿定向就这么站起身来,随即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茶摊,扶着仆人的手上了马车,不消一会儿,车马就消失在了视线中,汪孚林便揽着小北的肩膀,低声说道:“好啦,别管他怎么说,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人活一世是为了自己活的,可不是为了别人怎么说而活的。”

“我一开始挺伤心的,可后来就不伤心了。”小北抬起头来,眼睛虽说微微红肿,确实正明亮,“刚刚说到爹娘和姐姐弟弟的时候,我觉得那和天上的父亲一样,都是我最亲的亲人。别人若不理解,那是别人的事,我只知道,生恩养恩一样重,没有厚薄之分!”

“这话说得好,让岳父岳母,还有姐姐小胖子他们听到,一定会觉得没白养你。”

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拽着小北起身出去,却见碧竹牵着三匹马正等候在那儿。他正打算就此上马回城,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树后,一条人影缓缓转了出来,随即摘掉了头上的斗笠。尽管统共就只和此人见过一面,但那次新安会馆抄检事件很不小,他第一时间就把人认了出来,可不是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潘二爷?心头一跳的他正要嘱咐小北一声,却发现人突然手一抖,手中斗笠朝他们倏然扔了过来,人也随之飞身扑上。

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突袭,汪孚林又诧异又警醒,右手一扣一抬,腰中宝剑已经连鞘上抬,正好将斗笠磕飞。可就在这时候,那潘二爷竟已经朝小北攻了上去,拳脚虎虎生风,乍一看去好不威猛。大吃一惊的他本想上去帮忙,可看到小北应付地轻松自如,再一细看,那些攻势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他便一把拦住了打算冲上去的碧竹,瞅准空子喝了一句:“潘二爷,你可以停手了吧?这种猴子戏还需要继续演下去?”

话音刚落,小北已经一个旋身落在了汪孚林身侧。而潘二爷收手而立,眼睛却依旧往小北那边瞟了几眼,这才不动声色拱了拱手:“得罪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今天出城给人送行还真是见鬼了,先被耿定向拦住说了一通话,现在竟然又多出了这样一个不速之客?心头既然不痛快,他说话的口气自然就不那么好了:“潘二爷应该不是特意在这里巧遇我们吧?”

“当然是自从汪小官人夫妇从城里出发送人出来的时候,我就一直跟上了。却没想到竟然会被今科乡试主考官耿大人捷足先登,我不好靠近,只能在这里守株待兔。”潘二爷毫不讳言自己跟踪了一路,随即淡淡地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东城兵马司出了何四这样一个败类,如今压力很不小。我只是奇怪,何四此人早不败露晚不败露,却偏偏是搜查了新安会馆之后他请假的次日,就被人扭送去了出首,这是不是巧合了一点。”

先头小北说,潘二爷竟然曾经亲自到新安会馆查访,汪孚林那时候就有些警惕,却没想到此人竟然会锲而不舍追了这条线,甚至还那么准地盯上了自己夫妻!他有些庆幸最近没有让严妈妈和小北同进同出,又看到暂时没生意的茶摊上,那主人正在打盹,这条耿定向特意令随从车夫带过来的官道岔路上,暂时也不见行人,他便丢给碧竹一个眼色,让她看好小北,自己则是径直走上前去。

“潘二爷究竟想说什么?”

“那两个杖责充军的犯人,押送北上的人是我挑选的。虽说他们都很硬气,三木之下都不曾吐露什么,但却被我问出了一点东西。他们说,是在与何四密谈的时候被人闯入的,而且闯入的人轻轻巧巧就探出了何四的纰漏,由此撕开了真相。最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来人是浙军旧部。可是,他们是直肠子没脑筋的人,我却不是,浙军旧部为什么会刚巧跟到了他们密会的地方?为什么会想到授意他们用这样闹大的方式保命?难道不是因为何四此人,曾经是胡部堂亲兵,于是很巧地被人认了出来?可他在南京早已不是一天两天,此事也不是隐秘,为何无巧不巧就在那天被人认出且识破了?”

第四七四章 夺回主动

终于遇上嗅觉特别灵敏,脑子也特别好使的家伙了!

汪孚林很清楚,小北和严妈妈主仆俩当初跟上胡宗宪曾经的亲兵何四,由此揭开了一场大风波的序幕,乍一看去,仿佛并没有露出任何行迹,现身的时候也是男装假声,可问题就在于,她们为什么会这么巧地撞破,又为什么会指点别人采用那样的策略?所以,真正聪明的有心人会在追查时把矛头指向新安会馆,这是顺理成章的。可是,直接盯上自己夫妻,这就显得有些没有道理了。

“这里虽说没有人,但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汪小官人和娘子不在意,回城说话如何?”

潘二爷突然如此相邀,汪孚林虽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也罢,潘二爷你有这么多疑问,正好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不妨请为我答疑解惑。”

小北只恨自己当初首尾收拾得不够干净,策马回城的一路上,她那一张脸一直绷得紧紧的。碧竹看出了小姐心情不好,自然有意和小北一块落在后面。见人咬牙切齿拿着缰绳在那泄愤,她只能小声劝解道:“小姐,你要相信小官人,他又不是没经过大风大浪,这点事情他一定会解决的。”

“我知道他厉害!”小北低声咕哝了一句,可眼睛死死盯着潘二爷的背影,恨不能扎出两个洞来,剩下的一句话却没说出来。

问题这次人家才是有备而来,不会真的出大纰漏吧?

如今礼教大防比唐宋严格了不知道多少倍,尽管并没有明文说大家女眷出门一定得坐轿坐车,但去近点儿的地方也就算了,骑马出城却绝对少有,哪怕汪孚林找来了及身长幂离,被人瞧见依旧不免说三道四。所以,他特意拐到了新安会馆后门,正要嘱咐碧竹带着小北先回去休息,却不防潘二爷回头说道:“汪小官人,在下其实是有事和贤伉俪一同商量,能否请少夫人一同赏光?我也知道陋室不足以迎贵客,特意定下了一处清雅地方。”

这下子,小北也好,汪孚林也好,全都提起了全副精神。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见招拆招,汪孚林当下打手势让小北上前与自己并行,随即做了个手势说:“那好,潘二爷带路!”

尽管设想过各种密谈的场所,但当真正到了地头,发现那赫然是一条秦淮河上的灯船,汪孚林在诧异的同时,却也知道秦淮河上白天不开灯船,又不像运河上络绎不绝满是舟船,等闲人若要泛舟,必定会去玄武湖,这里确实最适合谈话。

作为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潘二爷的面子非同小可,船边等候的人满脸堆笑交割了船之后,就帮忙解开缆绳,放一帮人上了船。这一艘船上茶水饮食全都齐备,人却没有留下一个。潘二爷亲自操舟,就只见他熟练地用撑船的竹篙把控了方向,等船逐渐行稳之后,他一路撑船前行,看上去就仿佛是个老练的船家。就连站在船头的汪孚林也忍不住赞了一声:“没想到潘二爷还是舟楫高手。”

“我曾经是海上渔民,更熟悉的是海上操舟。”这条单层的小灯船在潘二爷的操控下,左右摇摆,缓缓前进,耳畔除却水声之外,便是不远处道路上的人声叫卖声,但船行水上,自然别有一番静谧。他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船舱,见碧竹正在小北身边小声说什么,而小北则是按着脑袋,显然坐着这一摇一晃的船有些头晕,他的嘴角便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于是,在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后,他便又继续说道:“十多年前东南倭寇肆虐的时候,我那时候是秀才,却应募从军,在舟师上呆过一段时间。胡部堂诱捕汪直,而后毛海峰占据岑港负隅顽抗,我曾打过那一仗。因为那时候斩了毛海峰麾下三名巨寇,小有军功,再加上又有功名,战后叙功,得进七品。但在那时候,胡部堂已经获罪免官,我还是因缘巧合,这才得以面见了胡部堂一次。他那时候闲游林下,抱着幼女悠闲自在泛舟练水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尽管汪孚林开玩笑似的说过,晕船的话多坐坐就好了,但这么多年了,小北始终没法适应坐船这种事,尤其是越小的船在水面上颠簸得越厉害,她就越觉得晕,大船倒是渐渐习惯了。因此,潘二爷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的她竟是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意识到,一下子支撑着坐直了身子看了过去。

而在潘二爷身边的汪孚林,那就完完全全是无语了。他算是明白了自己那位完全没有任何印象的正牌子岳父胡宗宪究竟有多么大的影响力,然而,他更担心的是小北这张脸难道就这么像胡宗宪,那么轻而易举就能被人认出来?若真的是那样,她之前在徽州也算是抛头露面很久,怎么就除却戚良这样极少数的一两个人,旁人都不曾认出她?

好在潘二爷显然不是卖关子的人,淡淡一笑就开口说道:“我那时候发现何四一案的端倪,暗地里跟踪过你们夫妇。我潜踪匿迹的本事是和军中斥候学的,又只是远远吊着,虽则贤伉俪都是耳目灵敏的人,想来也没有察觉,有些话自然就落在了我耳中。而在清凉山崇正书院的那场风波,耿大人既然和你们打了照面,今日又亲自相见,想来我的猜测自然是不会错的。”

好吧……原来不是我们不够小心,而是对手心思细腻太有经验!

汪孚林忍不住觉得,这次南京之行除却考中一个举人,别的真是诸多不顺,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踵而来了,小北那点子秘密在有心人眼里根本就犹如没有秘密。然而,潘二爷今天愿意用这样坦荡的态度揭穿这一点,而且又是在这种不虞被外人听见的船上,他也就痛痛快快地承认道:“不错,之前何四被揭破,是因为内子认出了他,只没想到会正好点穿他受人指使,之所以选择了那样的处置方式,当然是因为幕后指使者居心叵测却又不知根底,只能如此。”

“看来我没有白白细究。”潘二爷看着在碧竹搀扶下缓缓走出船舱的小北,素来阴郁的他,眉宇间竟是流露出了几许疏阔,“我原本以为,胡部堂在世的二子均是庸碌之辈,只怕绩溪龙川胡家几十年内都难有能够继承胡公胆色谋勇的人才,却没有想到他的幼女尚在,而不像传闻之中……汪小官人好眼光好福气,竟能迎娶胡部堂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竟能在仓促之中想出那样的应对之策。”

“能娶到内子,那是因为家父和胡部堂当年曾经定过婚约。”汪孚林今天被耿定向和潘二爷给一前一后吓得不轻,尤其是后一个虽不比耿定向在朝中在文坛的地位,可洞悉的东西更多,所以他也决定拿点东西吓唬一下人。见潘二爷果然愣了一愣,他当然不会提胡宗宪之后还退了婚,自己那位父亲则是纠结多年想要重续前缘这种乱七八糟的名堂,继而气定神闲地说道,“而胡部堂当年功业,我自然不敢企及并肩,却也不希望此生庸碌平凡!”

小北目瞪口呆地看着汪孚林,那眼神在旁人看来,却像极了妻子对丈夫的钦慕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汪孚林根本就不是这种喜欢说豪言壮语的人,这家伙更喜欢的是装傻藏拙,然后在关键时刻来一下狠的,而且没多少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今天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然而,潘二爷却完全不认为汪孚林是在放狂言。之前那风波连场,卷进去的是南直隶乡试主考官耿定向、守备太监孟芳、应天巡抚张佳胤,甚至还有南京守备临淮侯李庭竹这样的勋贵,相形之下,汪孚林最初还只是个秀才,如今也不过区区举人,甚至没有动用其伯父汪道昆的名声,就搅动起了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惊涛骇浪,此番言语又岂是言过其实?

在豪言壮语之后,汪孚林用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目光注视着潘二爷,一字一句地说道:“潘二爷昔日也曾经是一时风云人物,就甘心只在东城兵马司中蛰伏吗?汪某人虽不才,却愿意为岳父昔年旧部做一点事情,不希望今后还有别有用心者利用了这些人做之前那种无稽之事。希望潘二爷能够体察我这份心意,帮我这个忙,也算是帮一帮那些昔年曾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袍泽!”

听到这里,小北终于明白了汪孚林的心意何在。她完全不会怀疑汪孚林是在空口说白话,他在杭州帮那些打行的人找到了一条出路;在镇江帮牛四这样的机霸以及不少失业机工找到了一条出路;而现在于南京,他应该也能够为一些浙军中郁郁不得志的旧部找到出路,如果父亲泉下之灵有知,也一定会点头赞许这个女婿的长远心思。她一下子惊觉过来,遂万福行礼道:“潘二爷既然肯在我的身上如此费心,还请体谅夫君的一片好心。”

自己追查这么多天,甚至主动找上门来,换来了对方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值得吗?

潘二爷手中竹篙在河底淤泥上停顿了片刻,最终再次高高地离开水面。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血未冷的,并不只有那两位充军的兄弟。这件事,我答应你们!”

第四七五章 召集旧部

胡宗宪自尽狱中,谭纶节制蓟辽,戚继光北调蓟镇,俞大猷平广西蛮乱后镇守闾峡澳,刘显连续用兵西陲平蛮。

昔日嘉靖中后期,在东南抗倭战场上声名赫赫的几名文武,却是境遇各不相同。而各奔东西的他们带走了一部分精心训练的心腹兵马,但更多的浙军乃至于闽军,却都留在了当地。倭寇都没了,朝廷养不起当年募集而来的精兵强将,自然是给了安家费遣散回乡。只可怜当年上阵力抗倭寇留下累累伤痕的英雄们,如今却成了官民人厌狗憎的害群之马,却少有人想过他们这一身伤换来了什么。

南京城中的浙军旧部并不算很多,其中如潘二爷这样拿着实打实军功换来官职的更是凤毛麟角,能和何四一般靠着胡宗宪早年安置,有份安稳营生的,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更多的人混迹于车马行,当着泥水匠,甚至于沦落到给人打长工做雇工的,也并不在少数。昔日功绩夸于人听,他们早已没有那样的力气了,不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在这种承平盛世,武艺荒废了不要紧,可谋生的手艺如果荒废了,却要饿肚子。

所以,当潘二爷亲自出面,找来了二十几个潦倒的昔日袍泽,请了大家一起喝酒时,觥筹交错之间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不免有人泪流满面。今天来的有好几个是当初追随胡宗宪多年的亲兵,说起不久之前那桩大案,更是有人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气氛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热烈。

就在这时候,潘二爷突然不轻不重放下了手中酒碗,沉声说道:“我知道大家这些年过得不好,只可惜我在东城兵马司也不过区区副指挥,上头压着正印,兵马司也不能随便进人……”

他顿了一顿,又苦笑道:“这次要不是应雄捅出了险些构陷解元郎的大篓子,我连这根钉子都拔不掉,更谈不上帮大家多少。”

潘二爷这么一说,立刻有人跳起来说:“潘二哥你别这么说!你好歹是个秀才,有功名的,却不管别人说咱们这些泥腿子军汉粗俗,逢年过节从来不忘给我们送东西,平时有事也极为关照,咱们都领你的情!”

“就是,这次刘巴和丹东那两个家伙险些被何四蒙了去,充军辽东,又是你亲自打点,这又不知道用掉多少钱,谁不说你仗义?”

“只恨朝中那些当官的瞎了狗眼,忠义勇武的压在污泥里,只会纸上谈兵的却都一个个蹦跶欢快!有时候想想,真为胡部堂不值!”

胡宗宪如今已经追赠了官职,官赐祭礼,再也不像当初那样祭祀一趟都得偷偷摸摸,就是这名头提起来的时候也得小心谨慎。众人被这话勾起兴头,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加入了进来。就在这时候,潘二爷方才开口说道:“其实我今天找你们过来,是为了一件事。虽说南京城里还有其他不少兄弟,但他们有些安家乐业,有自己的小日子,而各位兄弟却一直都没有固定的营生。我以前一直有心无力,这次却总算找到了一条路子。”

哪怕从前在浙军中打倭寇,并不是一帆风顺,有输有赢,有死有伤,可相比如今这潦倒没有半点安定的生活,不少人还是更加怀念当初那至少还有袍泽,还拿着朝廷军饷的日子。所以,潘二爷这么一说,当即有人好奇了起来,下一刻,潘二爷就继续问道:“各位可曾听说,从杭州,宁波,到松江,苏常,镇江扬州,浙江到南直隶这一条运河以及官道的途径各府县,原本混迹于街头的打行少了,而是多了镖局?”

镖局从最初的出现到现在,已经有一两年了,在场的浙军旧部中,却还有不少人没听说过,经身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这才明白了过来。对于这么一种路子,当年就是打打杀杀出来的他们自然觉得颇为契合自己这些人,可终究还是有明眼人忍不住问道:“潘二爷,这种既保人镖,也保物镖的路子,咱们这些曾经打过倭寇的去做,确实不在话下,可这开镖局不止要人手,还要钱。租房子,备兵器,乃至于招揽生意等等,可都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这并不容易,所以从前虽听说过,也从来没提起,这次是正巧与徽州府一位公子结识,这才觉得可行。”有汪孚林的嘱咐,潘二爷也知道小北在胡家早就是死人,贸贸然在太多人面前提起实在无益,因此只轻描淡写地把汪孚林拿出来说。当他说起汪孚林是今科举人,又说起人把号称金陵十三少的盛祖俞给整得很惨,一群浙军旧部顿时哄笑了起来。而听到对方出钱租地方备办所有东西,甚至还能招揽徽商们的生意,每一个人都心动了。

乃至于少有人去细想潘二爷说的理由。徽商有钱是有名的,再说各地那些镖局既然都是汪家产业,这位有心在南京打开局面,找上他们也不奇怪。

闹哄哄的商量过后,大多数人在离开潘宅时,心头自然都犹如装着热炭团似的。然而,潘二爷不过才让人收拾了东西,自己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却不想就有两个人又折返了回来。来的是出自同姓却并非亲兄弟的哥俩,年纪大略有些跛足的是张喜,年纪稍小站姿不正而有些驼背的是张兵。两人从前也常常承潘二爷人情,但一向都不喜欢客气。此刻哥俩一屁股坐下来之后,张喜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潘二哥刚刚说的那位公子,是不是另有名堂?”

“二哥,喜哥非得拖着我来的。他说别看你只是东城兵马司副指挥,可眼高于顶,哪怕那位汪公子是举人,还整了那金陵十三少,可未必放在你眼里。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关节你没说。”张兵主动给兄长当了补充说明的角色,见潘二爷笑而不语,他就好奇地说道,“你肯定不会是因为人家出身不错,还给了你好处,这就引介给了诸位兄弟,这咱们都是知道的,你就给个准话吧,别吊着我们的心思。”

那么多人里头,就只有张家兄弟折返了回来,潘二爷倒是轻松不少。此刻见兄弟俩一搭一档,就是硬要从自己口中挖出端倪,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当初胡部堂有幼女如掌上明珠,甚至还曾经让人教她武艺,你们也应该听说过吧?”

潘二爷突然问这个,张家兄弟不禁有些狐疑。他们虽不像何四那样当过胡宗宪亲兵,也不像潘二爷那样谒见过这位昔日浙直总督,但有些传闻当然还是听到过的,对视一眼后就当即点了点头。这时候,潘二爷方才继续说道:“胡部堂在狱中自尽之后,不久就传出这位千金病故,没过两年,胡部堂的夫人和另一位千金也都相继病故,如今还在世的也就是两位公子。世人都知道,这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成器。我也是刚知道,胡公那位最小的千金其实在世。”

“啊?”

张家兄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同时惊呼了一声。张喜灵机一动,急忙问道:“难道潘二哥你说的那位公子……”

“是胡家千金的夫婿。你们不必怀疑是人诳我,人家本来是不想露出此中端倪的,是我锲而不舍一再追查,这才逼出了真相。”潘二爷干脆当着张家兄弟的面,将此中缘由一一道来,当说到耿定向竟然也私底下见了那对夫妻,他见张家兄弟再无任何怀疑,这才收尾道,“我本想问清楚之后,今后就能心安,谁知道人家竟还有这样的心思。不愧是胡家姑爷,若是胡部堂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女婿,一定会老怀大慰!”

张喜和张兵也都觉得心里异常高兴,一种被遗忘多年之后还有人记得的高兴。两人再次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就齐齐对着潘二爷单膝跪了下去。面对这一幕,潘二爷吃了一惊,慌忙伸手去扶人,却不防两人齐齐说道:“还请潘二哥带我们去见一见姑爷!”

见潘二爷登时犯了踌躇,张喜就笑了笑说:“当年东南这些大人们,胡部堂,谭大人,戚大帅,俞将军,刘将军,我全都远远看到过,如今大家都去了天南地北,当年老卒散了也没人管了,胡部堂更是早逝。我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其他各位了,只想见见胡部堂自己都未曾见过的这位姑爷。也许日后死了下黄泉见到胡部堂,还能对他形容形容,毕竟他还记得咱们这些没用的老卒。”

尽管说到生死,理应是有些悲怆,可听到张喜这口气,潘二爷却不禁有些乐了。见张兵也来胡搅蛮缠,他思量再三,终于点了点头。他这个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不能不做,因为只有这个官职,他才能照应到上上下下这么多昔日袍泽,所以镖局的事情,他不可能揽总,当年打仗凶狠拼命,为人却很得信服的张家兄弟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好,我带你们去就是。不过,你们别以为那就只是大家闺秀配世家公子,当初盛祖俞的那些打手,可被两人揍得找不到北!”

“胡部堂掌上明珠嫁的人,哪能手无缚鸡之力?上马治军,下马抚民,读书人就应该这样,这些年却都让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得势,再这么下去若再闹起倭寇这样的乱子来,靠谁去解?姑爷如果真能打,我们这才心服!”

第四七六章 信口胡诌纳兰诗

南京之行,本来只是为了来参加这次还不知道能过不能过的南直隶乡试,可这次乡试招惹出来的一系列事情,汪孚林却想想都觉得自己这灾星二字名号名不虚传,甚至还能传染给妻子。只不过,他既然在潘二爷面前放下豪言壮语承担了下来,在和两位张姓老卒见面的时候,当然要拿出最完美的表现。

哪怕松明山汪氏由农人变富商,至今不过三四代人,他那个小家子气的父亲更不可能传给他什么世家气度,贵族风仪,可他前世今生何止才活了十七岁,这三年多来打交道的人又囊括了上至巡抚高官,下至贩夫走卒,端的是挥洒自如。再者,他曾经和戚良那些老卒走得很近,甚至就连徽州米业行会的总仓守卫,全都是老卒们帮忙训练出来的,至今还有几个闲不住的在那边兼职领一份薪酬,自然和张喜张兵这样的抗倭老兵颇有共同语言。

一番攀谈下来,张家兄弟哪怕不是纳头便拜,可已经对汪孚林这位不为人知的胡家姑爷心服口服。引荐他们的潘二爷在旁边看着,暗想当年汪道昆到底也是在抗倭战场上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和胡宗宪交情非比寻常,兴许这才有后来那位千金的金蝉脱壳以及如今的联姻。虽说他不知道自己完全会错了此中的那番波折,可并不妨碍他对汪孚林的认同,然后开口提醒一下某件要紧事。

“姑爷,南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更何况你之前把盛家招惹到了死处,哪怕守备太监孟芳因此怒责盛祖俞,只怕心里也对你存下了芥蒂。若是如此,这镖局一旦开门,只怕也会惹来孟芳和盛家的打压。若是这两边的阻力不能解决,就算兄弟们心思热乎,徽商们肯出力照应,我再从旁照拂,也绝对撑不下去。”潘二爷一口气说到这里,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竟是顺嘴就叫出了姑爷两个字。他又不是胡宗宪的亲兵家臣,怎至于如此轻易服膺他人?

汪孚林刚刚就听到张家兄弟叫自己姑爷,那叫一个五味杂陈。胡宗宪不比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因为和严嵩父子那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在眼下也好,后世也好,名声都不咋的,他并没有料到其在浙军旧部当中还有如此威望。此时对于潘二爷这个称呼,他也忍不住怔了一怔,随即才笑道:“潘二哥提醒得很对。不过如果我没猜错,孟芳这个南京守备太监应该当不了太长时间。冯保哪怕再讨厌东南士子,也不会用一个自作主张的干儿子。”

见潘二爷若有所思,张家两兄弟则不太了然,汪孚林也不往深处解释,随即笑吟吟地说道:“至于盛家。盛祖俞自称金陵十三少,但你们是地头蛇,盛家什么光景你们会不知道?他不过是三房嫡子而已,真正管事的长房会因为他被教训了,就为了给他出气而抛开一宗大生意?不瞒你们说,我看中了盛家手中的那些风雅产业,打算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我记得,前任南直隶提学谢大宗师重修的阳明先生全集,只印了没多少,更何况我这还要印别的。”

潘二爷听说过汪孚林和应天巡抚张佳胤见过几面,却没想到汪孚林压根没准备去求见这位管辖了南直隶一半多府县的高官,而是打算自己来想办法。可细细一想,张佳胤是差不多能和汪道昆并肩的大佬,汪孚林一个晚辈确实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去让人照拂什么。可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突然又词锋一转问道:“对了,潘二哥和南京守备临淮侯身边的人有没有往来?我还想求见一下临淮侯,却又不便动辄把伯父南明先生的帖子拿出去。”

在这种勋贵面前,只有官面上有点关系才好谈,财富泼天的徽商程许面子都不好轻易拿出来,省得人惦记。毕竟,临淮侯一家可不比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这样从国初就世袭至今,那爵位从嘉靖中期方才得来,家底也都是现在这位临淮侯李庭竹一人积攒下的,这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但也要防着对方太过贪婪,引狼入室。

张喜和张兵兄弟却几乎不分先后地说道:“我认识临淮侯府上的人!”

潘二爷还不等答话就被人抢去了话头,不禁哑然失笑:“姑爷,这位侯爷是个风雅人,不像徐家那样豪奢,架子天大,对东南士人也多有帮助,所以风评很不错,这次科场案子听说也是他出来做和事老。你若想找他,其实不必见他本人,这位老侯爷的嫡长子小侯爷李言恭最是礼贤下士,而且颇好诗词,别业白雪山房中曾汇聚众多文人墨客,姑爷身为今科举人,去结交这位,那是应该最容易的。至于他府中人,我和张喜张兵一样,也认识两个,牵线搭桥让你偶遇那位李小侯爷,倒也不难。”

这年头武将好文蔚然成风,戚继光李成梁等人全都会做诗,动不动还和文人雅士诗词答和,这还是草莽中拼杀出军功的大将,想李家这样的世袭勋贵也要附庸风雅,这就更加不奇怪了。汪孚林听着却有些头疼,难不成要他去和这风雅父子二人谈诗论文?可要在南京打开局面,别说他和张佳胤根本就没深厚交情,就算有,一百个张佳胤也比不上一个李庭竹。

因为应天巡抚一两年换一个,南京守备却少则当上三五年,多则一二十年,李庭竹就算哪天没了,那还有儿子在南京呢,说不定还能继续当着南京守备!

既然决定了要做,就不能瞻前顾后。片刻的迟疑过后,汪孚林就沉声说道:“那就有劳三位,帮忙留心那位小侯爷的行踪。”

老而弥坚的李庭竹估计难对付,从儿子入手试试再说!

一场波澜无数的乡试过后,主考副主考以及提调官同考官们纷纷各回各的地方,士子们无论中与不中,多数也都分道扬镳回家乡去了。对于汪孚林竟然准备在南京过了中秋节再回去,程乃轩虽说有些不理解,可他也不在乎多留几天,只不过有妻子在旁边盯着,秦淮河上夜行船这种艳俗的勾当,他就无缘得见了,倒是鸡鸣寺陪着妻子前后去过两次,为的是求子。对于这一点,他自己倒不太愁,却禁不住祖母和母亲全都盯着,私底下对汪孚林抱怨了几次。

“我才刚十八呢,我爹娘怎么就急成了那样子?”

这天小北又非常无奈地陪着许大小姐去栖霞寺名为拜佛,实为求子,汪孚林拉着程乃轩出去散心,这位程大公子就忍不住再次抱怨了起来。汪孚林当然不能说这年头头疼脑热就可能要人性命,磕着碰着就兴许要短寿,所以程家人不放心。他耸了耸肩道:“嫂子自己比你还急,甚至都给我家媳妇灌输了一通贤妻良母的教训。不如这样,我们去找个地方淘澄几本古书,说不定能有几个生儿子的仙方?就算不是儿子,先有个女儿让你娘你祖母乐呵一下也好。”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知道消遣我!你也是家里独子,你爹娘怎么就不急?”

程乃轩嘴里抱怨,但却还是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汪孚林的建议。一连在三山街上逛了好几处有名的书肆,所谓秘藏的春宫图他倒是看到不少,神乎其神的口诀他也找到了几条,可都怎么看怎么不牢靠。虽说他是为了给妻子解忧,堵住祖母和母亲的嘴这才来的,可仍然免不了抱怨。这会儿他一面翻看手里的书,一面对身边的汪孚林说道:“这些话本也是,全都是些俗套的艳情,你看看这本,竟然还是拿玩弄娈童当风雅的,也不觉得恶心!”

汪孚林听得一乐。东南士林本来就以艳俗为美,狎玩娈童美婢这种事更是被很多士人津津乐道。他故意看了一眼左右,见那边厢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眼睛在看书,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他便扭头瞅了一眼门外,果然见不远处张喜正在那拼命挤眉弄眼,他就知道此人便是临淮侯长子,那位敬重文士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小侯爷李言恭了。

他眼珠子一转,当即随口说道:“君子好色,犹如寡人有疾,这又禁绝不了,又不是人人都纠结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背后传来了猛地一声合扇,紧跟着就是一声赞叹:“好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有后诗?”

汪孚林徐徐转身,见那开始看书偷笑的青年已是欣然走了过来,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此诗是我当初访一隐居浊世佳公子时,他写给朋友的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哦?那位公子乃是何人?”

“那位公子复姓纳兰,单名性德,字容若。”汪孚林心想你李言恭就算是临淮侯世子,天大的本事,把这个世界找个遍也找不着人,因此乐得信口胡诌,“我也不知道纳兰公子是否假托姓名,然则才华横溢,不逊当今诗坛之中赫赫有名的诸公,只可惜,一面之后,鉴赏了几首天下少有的好诗,他便飘然而去,再难觅影踪。”

第四七七章 古道热肠李小侯

临淮侯李庭竹自从年轻的时候出镇湖广开始,就一直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可到了他嫡长子临淮侯世子李言恭的身上,这份美名反而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想当初这位世子小侯爷名下的别业白雪山房刚落成,络绎不绝的贺诗就堆满了白雪山房,到如今短短两年,这座别业简直成了南京城内文人墨客聚集的新地标,素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之前忙着参加会试,程乃轩是只听过没见过,就算他老爹执两淮盐业之牛耳,可和人家临淮侯这样的世袭勋贵比起来,自然不是一个层面的人,他也不可能找到一个人带着自己上白雪山房去逛逛。所以,和汪孚林出来找书,竟然偶遇临淮侯世子李言恭,然后被人热情地请去了白雪山房,他只觉得这际遇实在是太离奇了。尤其是汪孚林张嘴成诗,又煞有介事在那说是什么纳兰公子所做,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心里有点可怜李言恭。

想当初在状元楼英雄宴上,汪孚林曾经拿出类似的一招,让找茬的人全都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现在竟然又拿来糊弄人家临淮侯世子。直接说是自己做的不就完了,这要是李言恭打算托你找人,你上哪找去?

然而,踏入白雪书房那大得过了分的书斋,程乃轩才恍然大悟,汪孚林干嘛非得要藏拙。就只见书斋中满满当当尽是书架,他翻了两本,近五十年来那些文坛名流的文集一应俱全。除却大书桌之外,屋子里还见缝插针似的摆着好几个大卷缸。他征得主人同意之后去翻了几卷出来看,全都是这一二十年来有名文人墨客的手笔。

其中有文名更胜汪孚林伯父汪道昆的王世贞的贺诗和书画;有隆庆二年武状元,也是尚书杨博之子杨俊卿的书法;还有什么胡应麟,喻均……反正放眼看去进士满地都是,名士一抓一大把,他们两个年轻举人那就是小字辈中的小字辈。

他和汪孚林那点经史文章的水平若是拿出来,非得贻笑方家不可!

汪孚林也看到了程乃轩翻看卷缸中的名人字画,而后那牙疼似的表情。事实上,从潘二爷和张喜张兵口中打听到李言恭平素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就知道,这位不是拿蝇头小利就可以打动的人,得从一个雅字着手。然而,他自己顶多只能算是附庸风雅,若是把一首首诗全都往自己身上揽,回头李言恭给他发张帖子,邀请他参加什么海内名家云集的诗会,命题做诗也就罢了,赌一赌碰到难题的可能性就行,万一再限韵呢,他岂不是立刻就要露馅?

当初他到南京之后应付那些文会诗社,可都是有选择的,而且有柯方两位先生当后援,有时候人还没去参加,题目就弄到了,可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汪孚林把某位纳兰公子的经历改编捏造,顺带参照某种小说家言,生生编造出了一位出身富贵境遇坎坷的有才公子形象。若仅仅只是故事,这当然蒙骗不了李言恭这样见多了才子的贵公子,可汪孚林将其诗词信手拈来的那份从容,渐渐让李言恭生出了更大的好奇。当得知人已离开隐居之地,缥缈无定所,他忍不住扼腕叹息道:“如此才子,简直是杨升庵(杨慎)再世,只恨缘悭一面,汪公子日后若是见到他,务必请他到我这白雪山房来,我扫席以待!”

“小侯爷之邀,他日若能见到纳兰兄,我一定转告。只可惜不知道他是否化名,他说话又不带口音,只是单纯的燕地官话,否则倒是可以请人代为寻访。”

汪孚林见李言恭问完之后,竟是按捺不住,亲自提笔记下了自己吟出来的几首诗,他就知道,今日至少已经达到了结交的目的。接下来,那才是他和程乃轩的自我介绍时间。果然,李言恭对于徽州府汪程两家,并没有太深刻的认识,可汪孚林提到伯父汪道昆时,他还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南明先生子侄,怪不得谈吐不凡,能够结交名士,今科又年纪轻轻便通过了乡试。”

见李言恭没什么架子,汪孚林又妙语连珠,说起这几年行走各地的见闻,程乃轩就轻松多了,只要在旁边插科打诨。两人虽比不上李言恭平日结交的那些名士,但年轻风趣,谈吐自然,再加上有汪孚林之前抛出的纳兰公子作为诱饵,李言恭自然而然便对他们另眼看待,中午竟是留了一顿午饭。而趁着这个机会,汪孚林方才渐渐引导话题,提到了之前浙军旧部险些被人算计得和科场士子起冲突的事。

程乃轩可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弯弯绕绕,一说到此事便是满肚子气,尤其是提起那位因为养病尚未启程回乡的婺源解元江文明,他更是一拍大腿说:“小侯爷,你不知道,江文明这人从前颇有几分傲气,可这次险些折辱于隶卒军余之手,又被人逮着这条戳脊梁骨,再听到那次在崇正书院有人说今科乡试不公,他这病就一直好好坏坏,一直都没能下床,更不要提彻底痊愈了。要说我从前也不喜欢他,可想想他这次的霉运,实在是觉得气不过。”

尽管南直隶每三年就出一个解元,放眼天下,解元就更加不算什么了,但李言恭是什么人?他是礼贤下士的临淮侯世子,年方三十出头,就已经有三卷《楚游稿》刊印问世,这还是隆庆三年之前跟着父亲在湖广时的诗稿,这两年白雪山房落成,和文人唱和的诗词那就更多了去了。所以,之前他刚刚听汪孚林提起过徽州那点夏税丝绢纠纷,知道歙人和婺源人的那点龃龉,此刻却帮婺源才子江文明说话,他不禁觉得这两个年轻少年很有意思。

横竖他现在没有官职在身,乡试也已经结束,他便笑着说道:“都说江郎才尽,这位江郎可别才高八斗,刚得解元却又薄命,我正好和朱临淮有些交情,他乃是杏林世家,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家父推荐了他去太医院,日后再要他看病就难了。我们这就去找他,请他为江郎诊治调理一下!至于你们所言浙军旧部一事,我回头对家父提一提。昔日既然都是上阵杀倭寇的英雄,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沦落成泥。”

李言恭如此好说话,汪孚林简直是意外之喜。他当即替江文明道了声谢,等到他与程乃轩和李言恭一道出门,到了朱家,就只见李言恭亲自进门,直接把衣衫不整的朱某人给拎了出来,饶是他之前见识过李言恭偶遇之后就把他和程乃轩给请回白雪山房的做派,也不禁对这位妙人小侯爷颇为心折。

气急败坏的临淮名医朱宗吉在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吩咐家中老仆回去拿外头大衣裳和药箱,整理了一下领子,便冲着李言恭冷笑连连。

“叫人看病就这么个态度!有本事以后你别生病!”

“朱兄,看病是十万火急的事,总比你睡觉重要。”李言恭一面说,一面还指了一下汪孚林和程乃轩,“再说,不止我一个人在等你,汪程二位贤弟也一样在等你。”

“和你混在一起的,就没好人!”

朱宗吉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待见汪孚林和程乃轩一脸诡异,他便恍然大悟,当即拆台道:“你们两个恐怕是刚认识这位小侯爷不久吧?他名声好听,为人也不错,可要是给他认识了,就别指望他会客气,差遣起人的时候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杨俊卿那还是尚书公子,如假包换的武状元,竟然被他三言两语就给挑唆了去驯烈马,险些没从马上掉下来,他为此几乎被杨尚书给念死!不过他李言恭也有一个好处,不是真心相交的人,不会拎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