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只有亲朋好友才能知道的内情,汪孚林当然不可能打听出来,此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可今天的半日交情就让人真心认可,不容易啊!

“那是因为汪贤弟程贤弟与我相交半日,于自己几乎只字不提,于好友也好,同科解元也罢,却不吝大费唇舌,说话又直截了当,半点不矫饰,这样的朋友交来自然省心。”

李言恭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汪孚林提到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名字恐怕都是假的,如今在不在还不知道的纳兰公子,那几首好诗又不为人知,如果汪孚林品行差点儿,全都安在自己头上,谁能知道?而且要结交这等雅人,自己没几斤几两,又只是庸碌人,谁能看得上眼?再说到江文明,世人都羡慕解元风光,要不是古道热肠,谁又会给一个合不来的解元讨公道?

至于那程乃轩,才学暂且不提,他又不是乡试主考官,只看其在书肆也好,在自己家也好,想到什么说什么,也是个很有趣的妙人!

朱宗吉嘴上和李言恭过不去,心里却知道这位小侯爷交友素来只看是否交心,不问家世,因此打趣两句之后也就一如平常了。他虽是杏林名手,却也不坐车不坐轿,提着药箱就上了马,等到了新安会馆前停下,他就哟了一声:“敢情你们是徽州府的人!徽州那地方就是邪门,本地一府六县贫瘠得很,出来做生意的却是富得流油,但要说起读书,却又不逊苏常应天,我一直就琢磨着,徽州府到底是怎样人杰地灵,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行啊,要去不妨趁早,我们不日就要回乡,朱大哥你一起来?”程乃轩为人不要太自来熟,立刻邀请道,“到了徽州我和双木给你做向导,保准一府六县带你逛个够!不说别的,孚林老家松明山和对面西溪南的那些园林,可是不逊南京城和苏州扬州!”

“这可是你说的!”朱宗吉丝毫不客气,笑吟吟地说道,“李小侯,你给我听到了?让令尊老大人晚点推荐我,等我到徽州府回来之后再说!官身不自由,民身却大自在,就这么说定了!”

第四七八章 风雅和铜臭

和小侯爷这个尊称相比,李小侯这三个字听着既像是寻常平民的名字,又像是朋友之间亲密戏谑的称呼。此刻就只见李言恭洒脱地耸了耸肩,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朱宗吉却也不废话,下马之后一把拖了程乃轩就进了新安会馆。尽管李言恭乃是勋贵世子,可南京清一色的绫罗绸缎庶民穿,他那一身素绸根本显不出来,今日带出来的随从不过四个,对于见惯排场的新安会馆来说当然算不得什么,迎来送往的管事当然只当寻常访客一般。

但即便是管事对寻常访客的礼数,那也是客客气气,等闲人挑不出一丝毛病。而且,当听说李言恭请来了一位杏林妙手给江文明看病,那管事的态度就不止是客气,而是带出了深深的尊敬。他退后一步深深行了一个大揖,直起腰后才感慨地说:“咱们徽州府好容易又出了一个解元,若是就因为之前那些波折有什么损伤,日后新安会馆哪里还能说给游学应考的士子遮风避雨?多谢这位公子仗义,更多谢汪小官人和程公子古道热肠。”

汪孚林见李言恭笑着受了这番致谢,他当然不会吃饱了没事干不揭破李言恭身份,自己也谦逊了两句,就把李言恭带去了江文明的住处。一进屋子,他就看见程乃轩正目瞪口呆站在那里,而那位在李小侯爷口中将来必定会成为太医院御医,却有一手好文采的风流人物,正一手扣着病恹恹的江文明脉门,一手摩挲着只有几缕短须的下巴,嘴则是没停过。

“风寒入体好治,愁思郁结难治,你这家伙已经命够好了,整个南直隶几万个秀才总有的,每三年才能出一个解元,却被你夺了在手,这时候去想什么已经过去的事情干什么,还不好好想想将来怎么考中进士,怎么出仕当官,怎么光宗耀祖?你这死脑筋要是不能别转过来,我看你别说明年会试别想去,四年之后也别想参加下一届乡试了,好好窝在老家养你这多愁多病的身吧!”

程乃轩刚刚兴冲冲进来的时候,说请来了一个妙手回春的好大夫,江文明虽有些心灰意懒,但还是感激的,可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大夫诊治之后,嘴里竟是蹦出来这样一大堆刺心的话!他气得直发抖,本待反唇相讥,可偏偏人家字字诛心,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起。就在他觉得胸口一阵阵刺痛的时候,他就只见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是汪孚林。

“江兄,这位是朱宗吉朱兄,我今日和程乃轩偶遇临淮侯世子,世子听闻你这病情之后,特意亲自去请来的。人家是医术直达天听,日后要进太医院的杏林国手,也许话说得不中听,但我觉得你应该听进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话你这样的大才子总听说过。生病这种事,心态最重要,你自己当一点事没有,纵使天大的病也可能奇迹一般就好了。你自己当成病入膏肓,那即便是一场风寒感冒,兴许也得拖上几个月乃至危及性命。”

江文明只听了前半截话就已经呆了。他到南京这么长时间,南京守备临淮侯的名头自然听说过,奈何这对父子固然好文爱诗礼贤下士,临淮侯府的门槛却很高,等闲人根本进不去,哪怕他如今是解元也一样无路登门。汪孚林和程乃轩能够偶遇李言恭,这运气着实不是盖的,可竟然还想到他的病,这是怎样的人情?而且李言恭甚至还把未来的御医都给自己请来了,他一个寒门书生若是还自怨自艾,又怎么对得起人家这份心?

“朱先生,汪贤弟,多谢当头棒喝!更要多谢小侯爷为我这软弱书生费心了。”他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欠了欠身,这才咬咬牙说,“我这就振作养病,否则岂不是平白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才对嘛。”程乃轩刚刚是着实被朱宗吉的口无遮拦给吓着了,此刻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过朱先生你可太厉害了,将来进了太医院也这么说话?”

“就因为将来不能放肆了,现在能放肆坚决不放五!”朱宗吉煞有介事地答了一句,这才松开手说,“解元郎,你这病只要痛痛快快再发一身汗,就能消解大半。你之前用的药方我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回头我再留个方子,你试试药浴,三天之后要还不能下床,来砸我招牌,太医院我也不去了!”

李言恭在后头看热闹,觉得这些人着实有趣,自己没有白忙活,嘴角笑容就更深了。因此,对于江文明接下来的千恩万谢,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却从袖中取出一分帖子往床头小几上一放,气定神闲地说道:“朱兄既然都说了三天,那五天后我府中有文会,江兄看看能不能来。若真的身体大好,这家伙也算铁口直断了一回。对了,汪程二位贤弟若是有空,也请赏光再游白雪山房。”

见江文明连声答应,汪孚林却想都不想就笑容满面地拒绝道:“实在对不起小侯爷了,我们两个毕竟是商家子弟,这乡试考完了,也需要帮衬一下家里的产业。毕竟,扬州镇江和杭州三地的票号开张才一年,南京这边又要再开一家,从选址到选人等等,尤其是押运银两等等事宜,全都要操心,您这最是风雅的文会,我们两个浑身沾满铜臭的家伙就不去了。”

程乃轩简直觉得汪孚林的回答太对自己胃口了,他才不想去那种闷死人的文会诗社绞尽脑汁!他压住心头欢快,故意苦着一张脸说:“确实如此,还请小侯爷见谅,我和双木恐怕都去不了。”

江文明愣住了。因为在他看来,哪怕汪孚林和程乃轩帮他从临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儿请来了大夫,帮了他大忙,可总不至于一丝私心也没有。都是今科举人,程乃轩的诗词水平如何他不太清楚,可汪孚林之前到了南京,各种各样的比试还应付得少吗?不说别的,三年前在徽州府城的状元楼英雄宴上,汪孚林在无数人质疑的情况下,吟出了那一首让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诗,分明有大才,为什么这次机会就在眼前却拒绝了?

朱宗吉也有些意外。在他看来,和李言恭交往的人几乎清一色都是文人墨客,固然其中有不少和李言恭脾气相投,但文人好名乃天性,他这个医术卓绝的都不例外,汪孚林和程乃轩两个新科举人,正应该为明年的会试好好造造势,怎么却反而不去?

李言恭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历来他这白雪山房的邀请何其难得,文人墨客谁不趋之若鹜,没想到却被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举人给拒绝了。然而,他终究是他日临淮侯府的当家人,汪孚林的话在脑海中再次过了一遍,他一下子捕捉到了票号两个字。这一年多来,东南各地突然开出来的那几家专做汇兑的票号,他当然听人提起过,道是最适合在异地做买卖的商人。他虽不亲自经手家中庶务,可为此也去好奇地了解过。

李家重新得回爵位,至今还不到四十年,而在此之前,则是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衔,家底非但不能和魏、定、英、黔四国公相提并论,就连其他世袭侯爵伯爵都要差很多,最重要的是,家中作为不动产的田地庄园,实在是太少了!而他喜好风雅不假,可家中开一次诗社文会,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也是寒门士子想不到的高昂。可是,为了重振家门,为了光耀门楣,为了名声,有些东西不能因为吝惜钱财就放弃。

于是,他欣然笑道:“没想到两位贤弟家学渊源,都已经是举人了,却还不忘本。这一年多来,票号两个字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今天难得有行家里手在,我可得问个清楚明白!”说到这里,他便冲着床上那目瞪口呆的病人江文明微微颔首道,“江公子好好养病,五天后我等你。眼下就不搅扰你了,我和汪程二位贤弟出去说话。”

朱宗吉眼见李言恭和汪孚林程乃轩一块离去,对于临淮侯府状况心知肚明的他当然不会对江文明点破其中玄虚,嘱咐了这位病人几句之后,便也起身告辞。他出了屋子之后,却没有去找李言恭,而是若有所思在外头站了一站,随即叫来了新安会馆的管事,饶有兴致打听起了汪孚林。这不问不知道,一问之下,他方才发现,汪孚林看似不过十七八的少年举人,可经历却精彩到让年纪大其一倍的自己都只能瞠目结舌。

最有趣的,则是那管事神秘兮兮说出的两个名号——汪灾星和汪财神。

“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词,却居然在一个人身上……看来我真的得去徽州府好好逛逛!”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言恭方才出了新安会馆,带着四个随从匆匆回了临淮侯府。他自从成年之后,在别业白雪山房住的时间反倒比在家里住的时间更长,因此上下人等见他这时候回来无不有些诧异。而他也顾不上那些,径直来到了父亲日常起居的书房。

一见到李庭竹,他行过礼后便立刻要求屏退闲杂人等,继而就直截了当地说道:“父亲,这些年临淮侯府算是在东南,在朝中站稳了脚跟,然则若要在勋贵之中不泯然众人矣,还需子孙成器,方才能将家业守住。所以,今天我有一件关系重大的要紧事,想要和父亲商量。”

第四七九章 纨绔子弟的悲哀

金陵盛家并不是从大明建国之初就发达起来的,崛起至今还不到三十年。当初那会儿正是朝廷禁海最严厉,乃至于逼得倭寇肆虐的时期,盛家人紧紧攀附着官府,从低买高卖各种紧俏物资开始起步,而后在胡宗宪拼命搜刮东南世家大族的时候,又不惜血本讨了欢心,从而进一步站稳脚跟。胡宗宪失势之后,他们则是立马靠上了松江的徐家,徐阶一倒,他们又再次改换了门庭。

总而言之,见风使舵的本事,南京城里盛家要是敢认第二,那就没人会认第一。

正因为如此,认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为干爷爷的盛祖俞,在外号称金陵十三少,声势最盛的时候敢和魏国公府的公子抢女人,和南京六部尚书的子弟争灯船,却一向都是稳稳当当无人敢招惹。可这一次重重一跟头跌下去,那顿作为教训的板子打得他半个月都没能下床,至今还只能俯卧在那养伤。唯一让他好过一点的是,孟芳在打过他之后,好歹还让人送过一次伤药来,这至少说明,他还没完全在那个南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面前失宠。

此时此刻,趴在那儿的盛祖俞正让丫头们给自己那伤痕累累的臀腿上药。尽管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可药粉又或者手指碰到伤口的时候,他仍是忍不住龇牙咧嘴。据他事后听来的说法,这还已经是下手轻了,可即便如此,他都被打得昏过去两回,那所谓的廷杖该有多重多难捱?当一个丫头毛手毛脚地碰到了某块最敏感的地方时,他终于暴怒了起来,猛地挺身一脚把人踹了下去,随即咆哮了起来。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着你们有什么用!滚,都给我滚!”

这些天盛祖俞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丫头们也都习惯了,此刻连申辩都没有,几个人立马溜了个干净。可把人赶出去了,盛祖俞方才想起药才上了一半,可这时候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怒火的他哪肯再叫人进来,一时便在屋子里破口大骂,无论是那会儿躲过一劫的耿定向,还是害得自己被抓了实证的江文明和应雄,他全都骂了一通,但他骂得最凶的,还是在崇正书院把他那些打手全都打翻在地,当众让他出了大丑的汪孚林夫妻。

可一通骂完,他有气无力地趴在那儿,却不免心中窝火。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恼将上来的他不禁怒骂道:“都说了滚,还敲什么门!”

“十三少爷,是老太爷那边传话,让你去正堂一趟。”

盛祖俞当即打了个寒噤。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的爹娘人前厉害,人后对自己这儿子却宠溺得很,这世上他最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年纪顶多只能当自己父亲,却硬生生要叫一声干爷爷的孟芳,那个守备太监真是笑面虎似的人,一会儿笑容满面,一会儿翻脸就是一顿狠打!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祖父,正是因为这位老太爷当年左右逢源见风使舵,这才有盛家的今天。平日他在外面再横,到了这位祖父面前也立刻老实得如同提线木偶,更何况如今?

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憋出了一句话:“我这样子,怎么过去?”

“小的们备好了春凳,自会抬着春凳送少爷过去。”

如果是平常,老太爷还喜欢他这个孙子的时候,当然不吝多走两步来看,可自从他挨了那顿打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盛祖俞想着想着,只觉得毛骨悚然。自己都已经这个惨样了,祖父竟然连抬都要人抬着自己过去,究竟又有什么险恶的情形在等着自己?

可这时候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门外的人说完之后就径直闯了进来,分明是祖父身边的心腹阎伯,他们这些孙子背后常常称作是阎王的。在其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抬着一张宽大的春凳。阎伯只做了个手势,两人便上前来,用粗鲁却谈不上粗暴的动作替他拉上了裤子,又把他从床上架了下来放在春凳上,这才稳稳当当又抬起了春凳。出房门的时候,盛祖俞只听得耳边传来了阎伯淡淡的声音。

“十三少爷,甭管你心里想什么,一会儿可有点眼色。盛家总共三房,老太爷从前疼你,现在长房二少爷却带来了贵人,你可掂量掂量其中轻重。”

长房二少爷?就是自己那个阴沉得和老太爷有的好一拼,让自己嗤之以鼻的堂兄?从前盛祖俞把孟芳巴结得眉开眼笑时,从来就没把长房那学老太爷却只学了个皮毛的伯父和堂兄看在眼里,可现在自己最倒霉的时候,堂兄却带了什么贵人到家中,他心头那种不妙的感觉就非常强烈了。奈何此刻形势比人强,趴在春凳上的他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只能就这么被人一路抬到了正堂。

当他勉力支撑身体抬起头,好歹看清楚了里头都有哪些人的时候,他的瞳孔一下子剧烈收缩了一下。因为客位上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中,其中一个赫然是当初在崇正书院中把自己羞辱得够呛的那个汪孚林!看到对方嘴角一挑,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抽紧了,某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更加强烈。事后他也不是没让人去打听过这个冤家对头究竟是何方神圣,可转眼间就被打然后禁足,除了几个丫头再支使不了别人,压根不知道对方何方神圣。

难道那次真的踢到了铁板?

汪孚林把盛祖俞这位金陵十三少的表情变化全都看在眼里。他也不是那么没度量的人,碰到什么事都要睚眦必报,但有些能忍,有些决不能忍。别的不说,调戏女人都招惹到他汪孚林的媳妇头上来了,他怎么可能轻轻放过?再者,要不是他拦着,江文明说不得都要和班房打一回交道了。此时此刻,他便笑容可掬地说道:“十三公子,久违了。”

盛祖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趴在春凳上装哑巴,想着横竖自己这幅惨状人人都能看到,到时候装伤重就行了。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只听主位上传来了砰地一声,打了个激灵的他猛然一抬头,就只见他向来一见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似的老太爷,正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瞪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嫌恶和痛恨。这是以往从来都没有过的,以至于盛祖俞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牙齿都有些打起战来。

“没出息的东西,成日里除却呼朋唤友斗鸡遛狗,你还能干什么?汪公子夫妇同游崇正书院,你竟敢出言不逊,盛家的脸全都给你丢光了!来啊,给我拿家法来,我要亲手教训这孽畜!”

盛祖俞眼见祖父那态度就情知不好,等听到这一声喝,他更觉十万分无望。此刻爹娘全都不在正堂,可以想见他连求救的对象都没有!不消一会儿,眼见阎伯竟是提着一根细细的竹杖上来,他就更加绝望了起来,使劲挣扎着爬起身滚落春凳,他便对着汪孚林那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头下去。

“汪公子,汪公子,当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你大人有大量……哎哟!”

赔礼求饶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下,那一刻的剧痛差点没让他脸上五官全都挤到了一起。然而这却只是个开始,也不知道亲自拿着竹杖打人的老太爷哪来这么大力气,每一下重重落在臀腿上,他就只觉得那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比起在守备太监府上挨的那一顿还要更厉害。而他看不到的是,自己的下裳已经血迹斑斑,显然那些刚刚愈合的伤口在这大力的抽打下,又再次崩裂了开来,可说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不过十几下功夫,悲愤交加的盛祖俞就昏了过去。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太爷何必如此,想来十三公子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而已。再说了,豪门世家之中,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二公子不就是沉稳有为的大好青年?”

看到那位面相阴沉的盛家二少爷对自己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笑容,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说道:“再说,李小侯引荐我来见老太爷谈这桩生意,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再提起也就没什么大意思了,将来都是一家人。”

程乃轩早听说了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在崇正书院调戏小北,结果被汪孚林和小北联手揍了一群狗腿子,纨绔子弟则被扭送到了官府事后挨了守备太监孟芳一顿板子。事后他也义愤填膺,捋起袖子想要帮忙教训人,只不过一直都没找到机会。此刻见盛老太爷当堂教训惹事的孙子,他只觉得心里异常痛快,最是汪孚林肚子里蛔虫的他便立刻帮腔道:“老太爷,双木说的是,这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别让小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事到如今,盛老太爷倘若还不明白这两位徽州豪商子弟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枉在商场沉浮这么多年。他看了一眼竭力抑制满脸喜色的二少爷,想都不想便点点头道:“既是汪公子如此宽宏大量,我便饶了这孽畜,只将来家中事务,再也和他无干!”

所谓纨绔子弟,就是一旦丢掉了家族庇佑,供给开销,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四八零章 满是收获的回程

接下来几天,汪孚林带着程乃轩周旋于临淮侯府和盛家之间。至于小北,她当然免不了要和三个浙军旧部的聪明人打交道。

浙军不是胡宗宪的浙军,是朝廷的浙军,可是在这些被裁撤被忽略的昔日老卒眼中,当年主帅的悲惨遭遇和他们如今的境遇无疑有所重合,这就让他们无形之中把对昔日主帅的评价更提升了一步。所以见过汪孚林之后,虽然听说汪孚林为了他们奔走在南京城两家显赫门庭之中,张喜等人仍然想见小北一面。

说是男女有别,可这种事也就是腐儒道学抓住不放,底下的小民百姓自然不可能放在心上。难不成嫁到普通人家的妇人成天关在家里,不下地干活,不抛头露面逛街买东西?当潘二爷带着张喜张兵兄弟出现,亲眼看到这位胡宗宪曾经抱在膝头见外客的千金大大方方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见过她一次的潘二爷毫无怀疑,张喜和张兵两人却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垂下眼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打量这位胡宗宪的掌上明珠。

结果,还是小北笑了一声:“都坐吧,不用有什么顾虑。又不是当年见我父亲,要凛凛然战战兢兢,我没他那么可怕,没法令行禁止,也杀不了谁的头。要看我就抬起头来,想当初我跟着乳娘逃出去四处奔走的时候,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就是后来进了叶家跟了我现在的爹娘,也是成天在外野着。”

张喜和张兵这才稍稍轻松了一些,可盯着人家看到底失礼,他们只能在入座之后稍稍抬起头,用眼角余光一再打量,最终无不觉得,那虽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绝色,只是娇俏甜美,可这年纪轻轻的千金往那儿一坐,谈笑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自信。在最初的沉默过后,还是张喜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没有归宗?如果知道胡部堂还有女儿活在世上……”

“现在父亲还有两个儿子尚在人世,儿子下头还有孙子重孙,那又如何?父亲只有一个,难不成浙军旧部有人指望我那两个哥哥能够如父亲一样,将来被人称之为国之柱石?我一个女流,沾不沾父亲的光都无所谓,岁时祭祀扫墓,都绝不会忘记,想来父亲不会怪我的。”

小北没有拿出在耿定向面前那样的理由,而是连续两个反问,见张喜张兵顿时哑然,她才词锋一转道:“我家相公言出必践,答应你们的事情已经去做了。但凡武艺还没有荒废,又没有固定生计的,届时都可以在镖局中得到一个位子。而就算身残,武艺也都扔下的……”

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镖局中要人扫地,要人看门,要人做饭,知足常乐,就算是挤,也能够挤出地方安顿人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拿着父亲昔日的名头,要挟你们。我们夫妻自有安身立业的本事,并不想靠父亲余荫,也不想靠你们这些记挂旧情的浙军旧部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我只是不想再有何四这样耐不住寂寞和清贫,祸害了往日袍泽的家伙。之前那件事如若不是及时压下,那会是多大的风波?”

这一次潘二爷还没开口,张喜和张兵就已经站起身来。年长的张兵想也不想就开口说道:“小姐,浙军旧部解甲归田的遍布东南,这么多年了,就没人还记得我们,只有您和姑爷还肯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着想。你们的心意,我们虽不能转达给兄弟们,却一定会好好约束着大伙儿!杭州的镖局靠的是打行,再加上几位新昌高手,镇江的镖局靠的是机霸机工,常州靠的是丹阳邵大侠的女婿,我们南京的镖局绝不会输给他们!”

张喜着实后悔自己刚刚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会儿也连忙接口道:“对,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必定不会丢小姐和姑爷的脸!”

“那就谢谢你们了。”小北抿嘴一笑,站起身来万福行礼道,“也请二位代我告诉其他人,只要镖局能够开下去,其中三成股份,便分给各位从镖局没开张就辛苦操劳的诸位浙军旧部。”

见到这一幕,听到这席话,潘二爷才算是真正的心悦诚服。刚刚在小北行礼的瞬间,他已经从位子上猛然弹起身来,此刻也掷地有声地说道:“小姐放心,只要我还在东城兵马司一天,便会尽心竭力护持镖局一日。我在南直隶还有一些信得过的朋友,到时候一并写信给他们,请了他们同襄盛举!”

之前初到南京时,汪孚林还叹息东南各地的银庄票号以及镖局网络渐次铺开,却只有南京因为权贵如云,山头林立,插不进来,这次竟然因缘巧合凿开了一条缝,楔入了几颗钉子,他顾不得明年会试就在三月,立时三刻拉着程乃轩忙活了起来,同时还不忘给程老爷捎了个信。好在扬州距离南京不过两三天路程,程老爷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作为商场老手的他亲自和盛家接洽,汪孚林则一心一意和临淮侯世子李言恭死磨,终于在九月中敲定了合作。

而在票号银庄以及镖局开张之前,南京守备太监孟芳果是黯然下台。取他而代之的,却不再是冯保的徒子徒孙,而是一位之前和孟冲等人走得很近的司礼监秉笔,但因为此人一直礼敬两宫皇太后,所以不像孟冲陈洪那样倒霉,李太后总算还惦记着当初那点情分,没留着碍冯保的眼,就把人打发到南京来当守备。这是比去皇陵司香好无数倍的养老之地,因此这位守备太监上任之后没有多说一句话,笑纳了李言恭亲自送去的一成干股,就此心满意足。

如此一来,官面上的所有障碍算是全部趟平,至于如应天巡抚张佳胤,以及南京六部都察院那些官儿,有的汪孚林自己去拜会,有的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帮忙指路……终于在九月末,新安银庄和票号一一开张,镖局则是晚了三日,那捧场的人以及盛大的排场,在南京城里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以至于汪孚林和程乃轩终于挟娇妻踏上回程,太医院未来御医朱宗吉带上已经痊愈的病人江文明同行的时候,某御医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实话。

“怪不得人家都说,新安商人甲天下,我从前还以为夸大,现在看看你们还不到二十的就这么会算计,只手搅动南京一场大风云,我才真信了!”

江文明虽是接连参加了白雪山房的三次文会,以解元再加上徽州才子的身份,博得了不小的名声以及喝彩,可渐渐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他却瞧出来了,那位对文人几乎没有半点架子的李小侯在笑容满面招待宾客的时候,常常有些心不在焉。当明白走神便是因为汪孚林和程乃轩捣鼓出来的那票号银庄镖局中,李小侯掺和了很大的一脚,他当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味斥之为商人重利了。

因此,哪怕眼下面对的是让自己能够安然坐船西下芜湖的救命恩人,他听到朱宗吉这么说却仍是为汪程两位说了一大通好话,直叫朱宗吉捧腹大笑。

至于汪孚林,当然是陪着每逢坐船一定晕船的妻子在舱室中闲话。事实上,如果不带着江文明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如果不是考虑到许大小姐不是那种特别能经得起路途颠簸的身体,只他们夫妻二人,他们一定会痛痛快快骑马回去,也免得坐船再雇马车那么麻烦。虽说船舱狭窄,可这会儿剥着橘子说着话,自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惬意。当然,去宁波探望叶家老太太是实在来不及了,毕竟北地冬天来得早,不及早上路很可能就会被大雪堵在路上。

于是,两人也只能派了信使,带了礼物去宁波。

从乡试报捷的报子登门报喜,再到今科桂榜题名的儿子回来,汪道蕴和吴氏等得那叫一个心焦。原本计算好了路程时日,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儿子请先回来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捎回一封急信,说是暂时被急事绊住回不了家。想到汪孚林前几次每逢外出必定惹上一堆麻烦,老夫妻俩那是日也怕夜也怕,最担心的是小北这次也过去了,会不会牵连到儿媳妇。直到后来第二封信送到,说是留着和临淮侯李家以及金陵盛家谈生意,他们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汪道蕴心里那叫一个不痛快。虽说松明山汪氏乃是靠行商才有今日,可儿子好端端考出了一个举人,又不像程老爷是两次会试落榜才去做生意,这大好的年华认认真真读书不好吗,干嘛非得要孜孜不倦只顾着赚钱?

此时此刻,他就在书房中亲自监督金宝练字,嘴里还念叨道:“岁考科考,乡试会试殿试,一笔好字会画龙点睛的!那小子就是不肯定下心来,否则老老实实练上三年的字帖,这金榜题名的几率也会大些。之前那三年要是肯用心在家苦读,也不至于老是剑走偏锋……”

金宝看似很用心地写,耳朵却一直都在偷听汪道蕴说话,一不小心手腕一抖,一滴墨汁陡然之间落在了字纸上,他登时面色大变。倒不是因为汪道蕴一定会恼火碎碎念,而是他素来最爱惜东西的人,一想到一张纸多少钱,这心底的懊恼就别提了。可偏偏这时候,他就只听窗外汪小妹一声清脆的叫嚷。

“爹,金宝,快出来,哥回来啦,还带来一个到家里做客的朋友!他们正巧在门前被叔父大人仲淹先生拦截下了,正在那吵架呢!”

第四八一章 火烧眉毛

汪小妹口中的吵架,汪道蕴和金宝祖孙俩听着全都纳闷了。汪道贯怎么说也是掐着汪孚林应该从南京赶回来的时间,风尘仆仆刚刚从北地回来,哪会就这样和后生晚辈吵架?

汪道贯和汪道会去年回乡参加过汪孚林的婚礼后,便紧赶着北上去和汪道昆会合。如今的官员上任,县令知府多半会礼聘一两个师爷,而总督巡抚因为是光杆司令,半个属官都没有,更是会带上一堆幕僚,如汪道昆这般离任湖广巡抚就任兵部侍郎的,原本那些料理地方事务的幕僚当然就用不上了,厚薪礼送人的同时,自然也要将两个同辈的弟弟带在身边历练。

故而曾经潇洒不羁的汪二老爷在北边这将近一年,曾经白皙的脸庞显得粗黑了不少,身上也多了不少风霜痕迹。此刻站在前院中,他一见汪孚林,就忍不住在他肩头重重砸了一巴掌:“还是你小子日子过得滋润,红袖添香读书一年,小登科之后又是一回次登科!这次别想在徽州享清福,回家收拾收拾就跟我上京城去!”

这才刚从南京回来,到家门口就被人堵门,二话不说就拉着要上北京,汪孚林觉得这样支使人简直过分到人神共愤了,当即没好气地反唇相讥道:“二老爷你自己也是考过举人的人,什么红袖添香闭门苦读,这滋味很好受?到了南京之后就是一团烂摊子,你可别说那造势的人里头少你一个。只可怜我考完之后就要忙这个奔那个,这才捱到南京城里银庄票号外加镖局三头并进,总算是回了家来,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上你就又催我走人了?这有没有人性啊!”

“没人性。谁让你小子能耐多能耐大,能者多劳。”汪道贯理直气壮地嘿嘿笑了一声,对于汪孚林身后,小北正带着严妈妈以及碧竹悄然溜进了明厅,他没大理会,可当发现有个三十出头青年正抱手在那笑眯眯看热闹,他这才意识到刚刚只顾着调侃那小子,一时忽略了。就立刻摆出了一脸正经的样子,撇下汪孚林上前拱拱手道,“尊驾是孚林从南京带回来的朋友?这惫懒的小子也不引荐一下。”

朱宗吉和汪孚林总共才认识没多少天,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只是对于自己注定要进太医院的未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故而托词溜出来走走,更何况这徽州府他还真是头一次来。只没想到如今也算有些名头的松明山汪氏,竟然有如此光景,他这外人看起热闹来自然觉得有趣。见汪道贯已经转向了自己,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侧身一让,显出了大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另外一位来。

“在下临淮朱宗吉,就是个吃闲饭的家伙而已,跟着汪贤弟到徽州走走看看,没什么大事。倒是后头的江贤弟乃是今科解元郎,既然到了府城,他执意要来拜访过汪贤弟家中长辈,再回家去。想来他能够再次碰到闻名远扬的仲淹先生,心中不胜欣喜。”

汪道贯这才发现大门口确实还杵着个略有些消瘦的年轻人,对方脸上满是尴尬,这时候上前来长揖拜见的时候,甚至嗫嚅了许久也没说出几个字来。汪二老爷在徽州一府六县狂名远播,远远不像汪道会那样谁都说个好字,今天若被别人瞧见和侄儿唇枪舌剑的一幕,他倒也没什么,可被人家新科解元给看见了,他免不了有些不自然,打了个哈哈将江文明扶起来说了几句场面话,立刻没事人似的支使汪孚林把人领到里头见汪道蕴,他这才端详起了朱宗吉。

“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临淮侯打算上书举荐的杏林国手朱先生?”汪道贯恍然大悟地双掌一合,随即想到汪孚林刚刚那番话,便笑了起来,“我汪家的千里驹能和临淮侯搭上关系,实在是令人难以预料。那小子嘴里就没个准话,烦劳朱先生给我说说?”

既然汪道贯被朱宗吉给吸引了注意力,汪孚林乐得不用去应付这位汪二老爷,少不得带着江文明去见父亲。快四十了还只是个秀才的汪道蕴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带了个解元郎回来,最初听到汪孚林竟敢和长辈汪道贯吵架的那点愠怒全都丢到了爪哇国,满脸堆笑的客气模样,用汪二娘和汪小妹私底下的话来说,那就只有在当初哥办婚事的时候才有过,就连哥中举的消息传来时都没这么高兴过。

汪孚林当然知道老爹为啥乐呵呵,汪道蕴与汪道昆他们兄弟几个不一样,尽管自己也去经过商,可总觉得商家门楣并不算最好听,如今汪孚林有个清贵的解元朋友,这高兴劲便格外不同。而等到汪道贯带了朱宗吉进来,又引荐了这一位时,汪道蕴那就更加惊喜了。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价值观是士林儒生当中最最推崇的,比新安人推崇的科举不成便从商可要风雅多了!

如此一来,汪道贯本来特意守株待兔,等汪孚林回来便想要说的正事,硬生生给噎在喉咙口,始终就没能有机会说出来。好在江文明离家太久,还要去府城拜见舅父,承诺日后再来拜访,汪孚林打算趁这机会赶紧溜去见见叶大炮这个岳父,立刻提出要送人,汪道贯当机立断要一块走,汪道蕴虽说遗憾,也只能暂时歇下心思,送了人出来。等到一行人进了县城和府城之间的德胜门,江文明告辞先行,汪道贯才一把揪住了汪孚林那坐骑的缰绳。

这会儿四周围没啥闲杂人等,汪孚林也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叔父,话说我等到过了年也才十八,就算现在好容易才考中个举人,明年会试也十有八九没戏,就算侥幸考了个三甲同进士,要给伯父南明先生分担什么也还太早了些。伯父这是应该才刚回京城吧,这么急急忙忙派你来要我去京城干嘛?”

“如果光是历练,你早两天又或者晚两天去,自然无所谓。只不过……”汪道贯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才用相当苦涩的语气说道,“元辅张阁老大刀阔斧,应该这一两个月就要在全天下施行考成法了。”

汪孚林不由得一愣。考成法?这在后世几乎被称之为张居正所有改革举措之中,最犀利也是最有效的一条举措,怎么现在汪道贯说起来却当成是洪水猛兽似的?可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这年头官员办事拖沓推诿早就已经习惯成自然了,骤然面对一剂猛药,心惊胆战倒也不足为奇。汪道昆乃是兵部侍郎,外人称之为少司马的,虽不像吏部掌文官考评那样繁杂,武选司的武官考评也挺要紧,兴许就这样方才有所震动。

汪道贯徐徐骑马前行,在他跟上之后,就继续沉声说道:“依照考成法,六部都察院开列所属官员应办事项,到年底一一按照所办事项核验,以此作为考评。大哥虽说觉得这样做太过严苛了一些,但真正贯彻下去,也不啻是刷新吏治的良方,相比从前高胡子的那些条条框框更狠,但也更有效。但问题不在于中枢,而在于地方。你知不知道,考成法对于地方官的重点在何处?”

对于张居正那一桩桩新政,汪孚林只记得对于地方影响最大的是,全国上下丈量土地,不少派下去的吏员为了讨好那位首辅,故意在丈量工具上做文章,为了提高赋税额度,夸大田亩数量,而这些被夸大的田亩数,一部分当然是大地主倒霉,但很大部分都落在升斗小民头上,真正的豪绅大户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可现在东南以及福建各地不少都已经推行了各种类似一条鞭的赋役新政,丈量土地却还没开始,考成法对于地方官的影响,他还真不知道。

而汪道贯的口气着实有些严峻得过头,他立刻问道:“重点在何处?难道在赋役?可从前不是也是如此?”

“从前征赋不足,地方官若是能找到正当理由,积欠下来也就积欠下来了,但现在若按照考成法,地方官每年征赋,一定要超过九成,否则就降级!最重要的不止是这个,历来欠赋,时日一久,朝廷也就无可奈何蠲免了,但如今按照新的考成法,欠赋一概重新统计,每年征收夏税秋粮时,一概按照这重新统计的数字,带征一成,也就是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征收上来,十年为限,欠赋缴齐。府县主司离任之前,赋役不清者不得升转……”

大约因为汪道昆和张居正这会儿的关系确实不错,考成法的一条条细则,汪道贯说得头头是道,听得汪孚林直冒寒气。他当然知道,如今积弊已深,张居正要想只手补天,就得用雷霆手段,可这样的雷霆手段从朝堂落到基层,看似是县令知府这样的亲民官压力山大,可从另一个层面来看,何尝不是小民百姓承受那雷霆?不说别的,除非是真正钢铁脊梁宁折不弯的主司,有多少人敢把朝廷这把屠刀对准乡间豪绅巨室,还不是黎民百姓遭殃?

汪孚林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挑眉问道:“可考成法推行,伯父忧国忧民乃是正理,我又能帮得了什么?”

“帅嘉谟跑到京师去了。”汪道贯短短九个字说出口,果然就只见汪孚林一张脸黑得如同锅盖,他便苦笑道,“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去谁去?”

第四八二章 乡党

女婿刚回徽州就立刻跑来看自己,平心而论,叶大炮心里那股熨帖就别提了。即便是汪孚林后头还吊着个汪道贯,他也完全没往心里去。不知不觉,他上任徽宁道已经快一年半了,步入官场则是快四年了,加上之前进士及第后守着吏部等选官的那一年,就是快五年。一个三甲同进士不到五年就已经官入从五品,哪怕是地方官,考评还是相当优秀,这可以算得上是异数中的异数。

至于在居官途中于治地发现良才美质,这良才美质还成了自己的女婿,这就更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比中进士还得意!至于另一个女婿,则要多谢程老爷牵线搭桥,否则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先后在徽州嫁出去两个女儿!

所以,哪怕今天小北没能跟着一块来,可叶大炮还是很有喝一盅的冲动。可是,亲自端着茶具到书房来的苏夫人则比他会察言观色多了,斜睨了汪道贯和汪孚林叔侄两眼,她就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仲淹先生从京城回来有几天了?怎么这么巧和孚林一块过来?”

叶钧耀这才微微一愣,猛地想起自己身为徽宁道,哪怕不说耳目通天,可歙县衙门那三班六房至今还记着他这个上司,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往他面前报,确实还是现在才知道,理应跟着汪道昆在京师的汪道贯竟然一声不响就回徽州了!而且,这位汪二老爷就算性子再随心所欲,也没必要逮着汪孚林刚回来拜见他这岳父叙叙旧情的当口,非得讨人嫌地一块出现吧?

汪孚林冲太过聪明的岳母苏夫人苦笑了一下,随即就无精打采地将汪道贯刚刚对自己说的事复述了一遍。这下子,苏夫人固然眉头锁紧,叶大炮更是端着茶盏如泥雕木塑,许久才一仰脖子牛饮喝干了茶水,抹了一把额头,脸上分明满是心有余悸的表情。

“幸好我当初在歙县令的任上,夏税秋粮征收得没出什么纰漏……也幸好我按照南明先生的建议,无巧不巧弄到了这么一桩捕盗的功劳,然后从州县主司腾挪到了分巡道的位子上,否则这考成法一下,再当什么知府知州知县,那简直是自己往绳子上套啊!不把积欠的赋税全都给征缴完全,那就等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申斥罚俸降级,可要是把积欠的赋税给征缴齐全,要么和豪绅巨室死磕,要么就把百姓扒皮拆骨!”

叶钧耀用双手抱住了脑袋,许久才突然抬起头道:“元辅张阁老……打算动的是世家大族,还是升斗小民?”

就算汪道贯是汪道昆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而且汪道昆现在还是张居正的政治伙伴,可汪道昆到底在张氏心腹之中的排名不算十分靠前,故而汪道贯的回答也只是摇摇头。反倒是对于旧事重提的徽州夏税丝绢,他不得不多提两句:“帅嘉谟如今人在京师,申诉的状子递去了户部,也递去了都察院。虽然我走的时候,声势还谈不上非常浩大,但已经激起不小的反应了。这桩公案叶观察你当初用和稀泥的方法压了下来,可终究是因为帅嘉谟音讯全无。”

“可现在压不下去了,虽说我和仲嘉也都是徽州人,可要说那帅嘉谟,我们都两眼一抹黑,总不能贸贸然去与其接洽,自然只能想到孚林。”

叶钧耀想起自己当初因为此事险些被人坑惨,汪孚林也险些又是丢功名又是派粮长,可时隔三年多,此案居然不但没有完全歇下,反而有闹到直达天听的地步,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所以,他忍不住有些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前头说:“京师那种地方,孚林小小一个举人若万一一着不慎,岂不是要被人活生生吞了?真要是朝廷查问下来,实话实说就行了,我这个观察反正是白捡的,大不了降级申斥罚俸,他不掺和行不行?”

“不行。”这次,是汪孚林代汪道贯给了个明确回答。见叶大炮冲自己吹胡子瞪眼,苏夫人则是没说话,他便继续说道,“叔父直说,应该还有别的关碍吧?”

“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好骗。”汪道贯叹了口气,随即低声说道,“殷正茂在两广和岭南功勋卓著,之前累加兵部尚书和副都御史,但这和当年胡宗宪胡公一样,都是加衔,并非实授。而如今大哥进了兵部为少司马,巡边之后也算颇受嘉奖,回朝坐稳了位子,而谭纶也调了回来任兵部正堂,再加上挂了个名头的殷正茂,一个部里就是两个歙县的堂官,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总是不那么妥当。而且岭南两广略定,殷正茂调回朝的呼声很高,他和元辅张阁老以及大哥都是同年,有人想把他塞进清贵的礼部。”

汪道贯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而大哥也好,翰林院许学士也好,都希望殷正茂能够进户部。”

这样高层次的角力,别说叶钧耀听得脑壳疼,就连汪孚林也一样头昏脑涨。但他之前跟着柯先生和方先生不止只学了那点制艺八股文,对于徽州一府六县这所谓乡党也有不少了解。徽州一府六县,歙县出身的官员很不少,但目前来说,歙人中真正占据高位,在天子又或者说在张居正心目中颇具分量的,首先得是殷正茂,然后才能轮到汪道昆,但真正最有入阁希望的却是最后一个,任詹事府右赞善,日讲官的翰林院侍读学士许国。

顺带提一嘴,最后那位便是程乃轩的岳父大人,叶明月的公公,也是叶钧耀的另一位姻亲!

虽说乡党相较于同年党,亲朋党,在朝中并不特别显得出来,而且同乡也未必就关系特别近,特别好,可有的时候哪怕暗地里矛盾重重,在该争什么位子的时候,仍然会抱团取暖。所以,汪孚林在想了又想之后,终于品出了其中滋味来。

要是帅嘉谟这时候就大闹一场,因为避嫌,殷正茂的户部尚书之位也就暂时休想了。毕竟夏税丝绢这种事,和户部也是息息相关的。

“孚林,你年纪轻轻,奇思妙想却不少,元辅如今正在殚精竭虑变更旧制,兴许还有你发挥的余地。哪怕明年中不了进士,若能入这位首辅眼缘,将来前途就连大哥都无法预料。毕竟,元辅至今也还不到五十,乃是大明立国以来少有年富力强的内阁首辅,皇上又刚刚登基,等十年之后你二十七岁时,元辅在位与否且不说,皇上肯定亲政了,可不正是你跻身前列的大好机会?”汪道贯原封不动复述了汪道昆的原话,却发现汪孚林的嘴角抽了抽。

汪孚林这会儿是货真价实在腹中破口大骂。张居正是最年轻的首辅不谈,可这家伙不知节制,还不到大明阁老的平均年龄就把自己玩死了,乃至于遭到前所未有的清算。而万历小皇帝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私凉薄贪婪……那是比嘉靖皇帝还要不是东西的皇帝,跟着这种君主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在这种忠君比爱国还要排在前面的年代,他哪里能够把真实意思吐露出来?

“好了,我知道伯父那些话是激励,但也是往我脸上贴金,叔父你就别再转述了。不过总得我休整两天,这京师我当然会去,没有见识过燕赵雄奇,又怎么能算是好汉?”

汪道贯完成了长兄交托的大任务,这才算是如释重负。大事办成,他自己一路紧赶慢赶也快累惨了,当然不会继续留在这碍人眼,当下笑眯眯地提出告辞。一直都没说话的苏夫人眼看叶钧耀板着一张脸却亲自送客出门,忍不住扭头端详伸展四肢毫无坐相的汪孚林。

“若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会不会还那般强出头?”

“岳母大人明鉴,当初要是不硬着头皮上,我的秀才功名也没了,老爹的粮长也肯定被派了,岳父大人那个县令的乌纱帽估计也岌岌可危,容不得我不上啊!”汪孚林这才伸了个懒腰坐直身子,随即弹跳起身道,“再说了,想当初我没开窍的时候,家里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人总不能占了好处却什么力都不肯出,能让家里人吃喝开销不愁,走在路上被人羡慕奉承,腰杆挺得直,过得舒坦开心,别说殚精竭虑,就是白了头发也值。”

叶大炮这会儿刚好送走了汪道贯,满脸不高兴地回来,听到汪孚林那后半截话,当了官之后,只觉得学问没长进,做人却通透了的徽宁道大人顿时百感交集,上得前来就双手重重按在了汪孚林肩膀上。

“孚林啊,回头到了京师若遇到什么事情,尽管和我这个岳父说,虽说隔得远,但只要能做的,我绝不含糊。明年会试也是,你尽力就行,想当初我也是考了一次又一次,第三次才考中了进士,你就更不用急了。对了,回头我对你爹说去,当初是他死乞白赖非得要我嫁女儿的,让小北跟你去。别看这丫头有时候会闯祸,可真正到了那陌生地方,知道身边有人,比举目四顾却没可说话的人要强得多,就和我当初赶考却挟妻拖儿带女一样!”

咳!

汪孚林听到苏夫人突然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随即用亦笑亦嗔的眼神把丈夫的讪笑给刺了回去,他就赶紧附和道:“岳父说得对,有贤妻在自然不慌!”

叶大炮非常欣慰汪孚林这无师自通的本事,一时神采飞扬。

“好了好了,翁婿都一个样。”打趣了一句之后,苏夫人则是郑重其事地告诫道,“若去京师,镖局也好,银庄票号也好,全都停下。天子脚下,不站稳脚跟,分心周顾别的事徒劳无益。京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贵,却和南京的格局大不相同。”

第四八三章 进京

尽管只是十月末,但从徽州出发,过了黄河,汪孚林就得知了一个消息,运河封冻。对于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南边的他来说,冬天虽冷,但只要丝绵袄子皮袍子捂紧,家里烧上火盆,倒还是捱得过,出门在外也没到冷得彻骨那地步。可随着一路北行,过了徐州后到山东境内,竟然一连遇到两场小雪,他就感觉到此次出行有些失算了。

因为小北坐船老晕,而且运河淮扬段由于要抢在封冻前把大量物资运到北面,一个多月都航运繁忙到了有些堵塞的地步,所以他这次选择的是陆路出行。而程乃轩因为要参加明年的会试,当仁不让跟着同行,就连许大小姐,也因为和父亲许国分别多年未见,随同一起上京。除此之外,还要加上柯先生和方先生,尽管从前没做过会试押题的壮举,但这次两人都打定主意跟去看个热闹。而两个门馆先生这一走不要紧,顺便把另外三个学生都给带上了。

毕竟,上京一次对于少年来说,也同样是宝贵的经历。没看汪二娘和汪小妹没能得到机会,在家里气得哭了好几场吗?反倒是那位汪二老爷回来之后真的只呆了一天,便马不停蹄再次上京去了。

而同样在队伍中的,还有过南京时得到消息,刚刚受到临淮侯李庭竹推荐,应召前往京师太医院供职的朱宗吉。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山东就开始品尝到了受冻的滋味。就连不喜欢坐车的汪孚林和小北,也不得不瑟缩到了车厢之中。从车马行高价雇来的三辆骡车车厢全都用的最厚实的木材,外头加了一层棉围子,可每隔一段时间开窗通风时,那从外头扑进来的寒风仍然能冻得人缩手缩脚。人手一个手炉那是必不可少的,只可怜脚上里三层外三层外加皮靴,却依旧抵不住这冬日赶路的寒冷侵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种如同蜗牛爬的赶路中,没人生病。

当然生病了还有个未来太医,总算是天大的保障。

由于明年是三年一届的会试之年,往京城赶的举人自然不在少数。众人在济南城中客栈投宿的这一晚,一整个客栈里,除却汪孚林和程乃轩之外,就还有另外四个举人。只他们都不是今科大比题名,都已经是几次进京很有经验的读书人了,其中一个已经年过五旬,论年纪几乎可当汪程二人的祖父,为人也相当健谈。当众人聚在一起,程乃轩抱怨这讨厌天气的时候,他就叹了口气道:“这几年北边是一年比一年冷,这一届要是再考不中,我就不考了。”

听到这老举人如此说,其他几人有的安慰,有的沉默不语,而汪孚林更注意的却是老举人透露的另外一个讯息:“老前辈说京城这几年越来越冷了?”

“是啊,不止我这参加了六次会试的老家伙这么认为,之前识得的好几个老朋友也都这么说。有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闲话时提起,从嘉靖后期开始,这天气就越来越冷,运河封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说来你们恐怕还不信,就在前两年,有一次苏州府那边的运河都在一场大雪之后封冻了,虽说没几日便气候骤变回暖,可终究是吓了人一跳。说起来我年纪大了,杂书看过不少,记得有野史札记说,殷商末期突然骤寒,汉末三国也是骤寒,唐末五代又是骤寒……”

尽管老举人的话戛然而止,其他举人见他喝得脸色通红,分明已经有些醉了,没放在心上,可汪孚林却不敢把这当成屡试不第的老举人胡言乱语。他隐约记得后世曾经说过什么明末处于小冰河时期,所以才会灾荒不断,甚至连国祚都被农民起义和崛起的后金给断送了,但难道是从现在就开始露出端倪了?他一面想一面出神,等到一顿没什么滋味的饭吃完之后,他直接把程乃轩给拽到了一边。

“从前我让你帮忙找的那些东西,除了辣椒之外,其他东西就没个结果了?好歹都快四年了!”

程乃轩没想到汪孚林会突然提起这一茬,本待嘲笑他是吃货,可见汪孚林那张脸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和他关系如同兄弟的他立刻认真了起来。可他的回答却着实有些无可奈何:“这真不是我不用心,你也知道,虽说隆庆开海,可真正开海的地方就只有一个,福建漳州府月港,那些去海外的船,带回来的都是香料又或者宝石,捎带种子又或者植物的少之又少,那一篓辣椒算是意外之喜,后来就真没有了。”

难道真的要回头亲自走一趟澳门,和那帮子佛郎机人,也就是葡萄牙人亲自打一打交道?如果真的接下来几十年甚至一百年会遇上小冰河时期,那么,来自美洲的马铃薯红薯之类典型的救荒植物,会在天灾之下挽救无数人的命!

“算了,总之拜托你继续帮我打听,等这趟京师之行了结了,我亲自去一趟福建。”

见汪孚林说完这话就回房去了,程乃轩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汪孚林这家伙思路素来跳跃得厉害,他想了一会儿想不通,也就没往心里去。

这一夜,外间寒风呼啸,飘雪不断,当次日清早众人连同之前投宿的那些举人准备出发的时候,客栈伙计突然从外头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这一场雪一下,路上不少地方都结冰了,我已经嘱咐过马厩,给各位的坐骑还有车上包上防滑的麦秸,不过就算如此,各位路上还请走慢些。”

在场的众人都已经历过好几场小雪,少不得谢了这伙计提醒。果然,接下来的一路越来越难走,哪怕是通衢官道,可寒冷的天气再加上时不时光顾的雪,让几个年纪大的年纪小的全都有些吃不消,咳嗽发热的一个接一个。这下子,朱宗吉那一手医术便有了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收获了多少感激和道谢。

尤其是年纪一大把却旧疾复发的老举人,歇了一晚上好转立刻坚持赶路,用他的话来说,并不是会试真的比命还要紧,而是生怕在客栈住着花光了盘缠又没人看病,到时候只能两腿一伸在那等死,所以对朱宗吉更是谢了又谢。

一路艰难跋涉,当终于看到京师那些城门的时候,哪怕读书人素来都是最矜持的,此刻也不禁齐齐发出了一声欢呼。汪孚林则是张望一眼后,迅速把窗给关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四面缝隙给封好。他跺了跺已经有些冻僵的脚,长舒一口气道:“好在不论是汪府还是新安会馆,到了京城好歹有地方住,否则大冷天还要一家一家找旅舍客栈,那就真的够呛了!”

“听说京城有内城外城,外城还是后来人太多才造的,所以京师的人比南京还多。”小北一面说一面往汪孚林身上靠了靠取暖,随即低声说道,“我当年听父亲说,迁都的时候,南京城内十室九空,富裕的人家全都被强行迁去了京师,因此别人都说是南京富庶,其实是一直到了正德之后那位皇帝南巡过,这才真正又恢复了元气。只不过整个北边那么多人,仰赖的全都是漕运,运河封冻,粮船就全都堵在半路了,朝中那些老大人就真的永远都停了海运?”

“我也是第一次来,你问我,我去问谁?停海运说是为了爱惜民力以及运军性命,其实也是因为一条漕河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既然能够平稳不伤人性命,还有谁愿意提着脑袋去走海运?”汪孚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岔开说道,“说起天下最繁华的城市,杭州、扬州、南京,我们都去过了,苏州倒是还没机会,日后一定要去看看,这次到了京城,领略一下帝都雄奇,再说其他。话说回来,这次程乃轩那家伙应该要住岳父家了,恐怕会老实一阵子。”

京师外城朝南开三门,除了东西两边的右安门以及左安门之外,居中则是永定门。然而,因为永定门附近乃是天坛等等祭天的场所,故而进京的官民大多都只从左右两门走,汪孚林等人走的便是左安门。外城是直到嘉靖年间方才后建的城墙,内中建筑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一块块被人买下地之后就地修建的,远不如内城在当年迁都扩建之初就经过了整体规划,越靠南边就越是杂乱无常,越靠北边的内城,一条条横着的胡同,竖着的街道就越是整齐。

几个在路上偶遇同行的举人都深知京师消费行情,故而都不打算进内城,而是打算在外城曾经住过的那些老字号客栈又或是各地商人办的会馆住下,眼看汪孚林一行人要还要进崇文门,又说是在京师有亲戚,啧啧称羡的他们少不得都说了常住的老地方,邀请他们下次来访。等到分道扬镳之后,掏腰包交税进了崇文门,成婚至今也还没见过岳父的程乃轩也带着许大小姐走了,朱宗吉也有地方去,少不得拱手道别。

这一分手,汪孚林顾不上寒冷,出了马车骑上马背,举目四望着这座大明帝都。

为了上朝方便,常朝官多半会在大小时雍坊、南薰坊、澄清坊等处居住,至于勋贵,则因为大多免朝又或者逃避上朝,则会在距离皇城左右长安门稍远的地方建造园子,又或者大造豪宅。汪道昆因为家底丰厚富足,早年间在义乌县令之后调到京城六部的时候,就买了一座三进院子,现如今再度进京,身份地位已经和当时不可同日而语,宅院却还是当初那一座。原因只有一个,不招摇。

这些话,汪孚林早就听汪道贯说过,然而,当他一面按图索骥,一面找人问路,最终拐到汪府所在的那条胡同的时候,却发现大门口停着一座八人抬大轿,随从再加上护卫足有好几十。他正心想是哪家大人物时,却已经有一个护卫拍马迎面上前拦阻,口气极其倨傲。

“你是谁,到这干什么的?”

第四八四章 失之交臂的首辅大人

地方官坐两人抬小轿的,那已经算是非常虚怀若谷,等闲是一县之主四人抬随便坐,但那是在地方,到了京师,要坐轿子绝对要看品级,尤其是八人抬的轿子,那更完全体现出了主人不可一世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可能会坐着八抬大轿来拜访汪道昆的人,最终生出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念头。

总不至于这么巧,自己刚一来就可能见到当朝首辅张居正?照传言中张居正那跋扈专断的个性,有什么事要和汪道昆说,也应该一个帖子请人到自己家去谈,怎至于如此折节屈尊造访汪家?就算曾经是科场同年,但同年这种概念,重视的人极其重视,不重视的人不屑一顾,更比不上真正患难之交的情谊。脑海中瞬息之间转过乱七八糟一大堆念头,汪孚林竟是忍不住出神了片刻,这才整理好了纷乱的心情以及凌乱的表情。

“学生徽州府歙县松明山汪孚林,乃是寓居此地的兵部汪侍郎的侄儿,赴京赶考明年会试,今日刚到京师,是来此拜见长辈的。”

问话的那护卫听到这样的回答,这才认真端详了一下汪孚林一行人,见两辆骡车外加七八骑人,乍一看去确实是风尘仆仆,再加上参加会试这么一个理由摆在那里,他那紧绷的脸上稍稍松弛了些,随即稍稍抬了抬下巴说:“元翁正与兵部潭尚书在汪府和汪侍郎叙话,你既是来投亲的,投个帖子之后,最好在外耐心等一等,免得误了老大人们的正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仿佛汪孚林听不懂似的补充道,“元翁便是当朝首辅,张阁老。”

用不着那画蛇添足一句解释,汪孚林只凭元翁两字就知道里头确确实实是张居正,再加上兵部尚书谭纶。这样的超级豪华阵容出现在自己抵达京师的第一天,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因此,对于那护卫不由分说的拦阻,他也没往心里去,拱了拱手之后便从袖中取出了帖子。

“既然如此,烦请这位大哥帮忙把帖子送给门房,烦请他们转告汪二老爷一声,我和家里人在外等一等。”

见汪孚林随着帖子还递来了一小块银子,又不是请托什么大事,那护卫接了在手,嘴角也少许有些笑容。等到汪孚林果然策马回去,那一行车马在听到人吩咐后,就沿着墙根靠边停了,显然没有强争的意思,他才调转马头往回走,一看帖子才发现,那并不是刚刚那少年的名帖,而是赫然写着兵部侍郎汪南明,竟是汪道昆本人的名刺!

宰相门房五品官,他身为张居正的护卫,当然也知道这年头官宦子弟分三六九等,至少这种长辈的名刺,京师很多贵胄子弟都未必能够拿出一张来。因此,最初只是随口答应,这会儿他就没有太多犹疑,真的直接代人把名刺送到了汪府门房。不消一会儿,他就看到一个身披裘袍的人影匆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小书童。刚刚首辅到了汪家,随同汪道昆出迎的人里,他记得就有此人,听介绍是汪道昆的胞弟,此刻见竟然是此人出来,他不禁有些吃惊。

汪道贯一出来便东西张望了一下,见那边一行车马老老实实靠边停着,头前坐在马上的少年双手拢在袖中,正老神在在地发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竟是直接扬声叫道:“孚林!”

平心而论,汪孚林当然更愿意回温暖的车里去呆着,而不是在外头挨冷受冻,可看到那个护卫真的帮自己把名刺递进去了,他觉得如果汪道贯还不够格掺和张居正和汪道昆谭纶的谈话,多半不会晾着自己在外头,所以也就干脆骑在马上等一阵子,顺带好好思量思量今天这一幕。所以,当正神游天外的他听到这一声唤,抬头一看,立刻就跳下马来快步上前,到了汪道贯面前便笑嘻嘻一揖行礼道:“叔父,一路风雪赶路,来晚了。”

“我也就比你早两天到。”汪道贯一样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人,到了京师之后就睡了整整两天,这会儿眼睛掠过汪孚林往后头那一行车马瞧了瞧,他就笑道,“这是一家子都来了?”

“是啊,我本来想着就只带小北的,结果……”汪孚林苦笑着一摊手,见那边厢的相府随从护卫都往自己这边瞧,他就压低了声音问道,“话说回来,真的这么巧,我刚到京城赶来这里,就遇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位,真的只是纯粹的巧合?”

“当然是巧合,谁敢算计他?”汪道贯说这话的时候,那声音简直和蚊子叫似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看着后头那一行车马,低声说道,“这样,你带着家里人从后门走,我会让人去知会一声。你先去见了你伯母和无竞他们,前头的事情你先不要管,时机还没到。”

汪孚林也并不希望就这样迎面撞上张居正,这种撞上却一句话都说不上,有啥好处?所以,他对于这样的安排自然一点异议都没有。等到汪道贯的那个书童过来带路,一行人从胡同中退出来绕去后门,这一条胡同渐渐又安静了下来。而汪道贯却望着那一行人没有挪动步子,以至于之前帮汪孚林递名刺的那个护卫过来,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二老爷,大冷天的,您竟然亲自出来安排,那是您家里很看重的后辈?”

汪道贯回过神来,见是一个身穿蓝袍的护卫,却又和其他相府随从服色不同,他就客客气气地说道:“是松明山汪氏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子弟,十七岁便考中了举人,比我当年强多了。他读书有成,做事也稳妥,如今这滴水成冰的天气,既然知道他到了,我当然得安排他进家里歇歇,否则回头大哥也得埋怨我。倒是各位在外头这样干等,热茶点心可管够?”

“够了够了,府上已经很周到了,多谢二老爷。”那护卫和汪道贯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见其微微颔首重新进了大门,他咀嚼着刚刚听到的这些话,暗想回头是否禀告张居正一声倒不妨再斟酌,可今天张居正带着谭纶到汪家的事却一定得禀告顶头大上司冯友宁一声,决不能瞒着那位宫里独一份的公公。

倒不是冯保非得盯着张居正行踪,而是两人如今一内一外辅佐幼主,有些事冯保做在前头,比被人盯在后头要好。而他在张家是干什么的,也早就对张居正挑明了。

张居正出汪府,约摸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年不到五十便已经实际上执掌了一个庞大帝国的首辅大人看上去保养得很好,纹丝不乱的鬓发不见白霜,下颌的胡须亦是一丛乌黑,五官俊秀,乍一看去,依旧有几分年轻时的潇洒气度,却更多了几分久经风雨的从容。

他低头上轿坐稳,习惯性地拿出了旁边抄写的某些节略,只看了片刻,他突然打起帘子瞅了一眼,却只见轿子外头,五十出头的谭纶在马上欠身为礼,他也就微微颔首,眼看人从另一个方向悄然离去。

之所以今天会乘兴到汪家来,实在是因为今天兵部议事的时候,汪道昆有些话正中他心头痒处,因此趁着今日出直房还早,他叫上谭纶便来了这里,商讨的正是蓟辽的某些防务,当然说笑之中谈到戚继光,他自认为是慧眼识才,简拔其于草莽之中的明眼人,谭纶是戚继光的老上司,汪道昆则是老战友,自然颇有共同语言,这也是他自从把高拱赶下台,坐上首辅之位以来,少有的悠闲时光。

倒是年纪与他相仿的汪道昆,期间竟然因为下人在门外说了句什么,就出去与人说了好一通话,其中甚至还有什么,火炕稍热一点,被褥全都换新的之类简直和妇人似的嘱咐,让他好不奇怪,等得知是汪道昆看重的家中晚辈到了京城,他也没太多理会,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他和汪道昆交情并不算极其深厚,只是对其在东南抗倭时的某些表现颇为嘉赏,但与此同时,汪道昆身上也有他最讨厌的某种东西。

那就是文风太过绮丽,华而不实……题本奏本非得写得花团锦簇,让人看着累不累!不过人无完人,文官中真正知兵的人少,好歹汪道昆并不是那种喜欢四处讲学出头的王学弟子,忍了吧!

“元辅。”轿子走了一箭之地,外头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而张居正的回复,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嗯字。

“游七从江陵府老家又送了信来。”

对于自己特地派回去问候父母,同时也看看几个弟弟情况的管家游七,张居正自然非常看重。他自从进士及第之后,就从来没有当过外官,而像他这种情形,在明朝的内阁首辅以及其他阁老之中,也并不是太罕见的现象。毕竟,明朝只有非进士不得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没有不当亲民官就不能入阁的规矩。但正因为没有地方官的经历,他自然少不得让心腹借着来回京城和江陵府,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让他知道那些地方官隐瞒下来的消息。

等到轿帘打起,一封信呈了进来,他接过在手,打开封口拿出信笺只一扫,一张脸就挂满了严霜。

何心隐竟然跑到湖广去讲学了!这个泰州学派鼎鼎有名的儒生从来就不肯让人消停,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简直两条全都沾染上了!还有那些生员,成天只知道高谈阔论,评点国事,太祖当年不许秀才评论国家大事的制度,都不知道被人扔到哪里去了!接下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倘若不能有效管制舆论,那还如何强力推行那一整套方案?

张居正紧紧捏着信笺,长长吐出一口气,却是下定了决心。治乱当用猛药,且等这一段稳定下来,就该真正大刀阔斧地杀一杀时下这自由散漫的风气!

第四八五章 刚到就不消停!

张居正和谭纶一起离开,汪府上下却并未立刻恢复平静。谭纶曾经是汪道昆的老上司,现在又成了兵部堂官,仍是顶头大上司,汪府仆役当中有不少是当年在福建就见过谭纶很多回的,自然对这位兵部尚书多几分熟稔,少几分畏惧。然而,张居正却不一样。也许这位从前官居次辅的时候,在高拱那强势光环之下,显得有些暗淡,但自从高拱下台后这一年多来,这位首辅那较之高拱有过之而武功不及的强势手腕,足以让每个人心怀畏惧。

要知道,如今天子乃是幼主,宫中两宫皇太后代行皇权,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就成了皇家代理人,而如今朝野几乎人尽皆知,当朝首辅张居正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内外一体,只要内阁票拟呈上的,里头的批红从未驳回。小皇帝如今才那么丁点大,两宫皇太后对内外这对组合信赖备至,从开国以来,大明朝可谓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大臣的权柄能够超过张居正的!

而这样一位强势首辅竟然光顾了自家老爷这位兵部侍郎的家里,传扬出去老爷岂不是水涨船高,炙手可热?

别说下人们心里犹如装了个热炭团似的,就连当汪道昆自己送走这两位身份不凡的客人,匆匆往内院去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在心里琢磨张居正和谭纶之前在书房对自己说的话。对于张居正要对那些上下揩油的驿站下手,作为一大半官途都在外任的他来说,自然举双手支持,而最让他心头安定的,无疑是张居正在谈论兵事以及驿站等等之后,透露出来的明显口风。

意思很明确,徽州那点夏税丝绢鸡毛蒜皮的事,只要时机合适,一定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国初旧制当然不能轻易去动,可如若咬准了是胥吏妄为,动一动这一条让歙人多年耿耿于怀的夏税名目就很简单了。尽管张居正的矛头瞄准的是赋役,可只要这件事能够成功,也算造福歙人,他要进乡贤祠那是非常容易的,对于松明山汪氏的名声也非常有利。

可当走到内院正房门口的时候,汪道昆最初的那点兴奋却一下子消失了。就算自己和殷正茂都是张居正的同年,但张居正如今官居首辅,歙县那点夏税丝绢的纷争对于这位朝廷第一人来说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张居正又怎会突然想起这个?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爹。”

汪道昆想着想着,忍不住在门前停留了片刻,直到有人打起帘子叫了一声,他抬头看到是长子汪无竞,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便跨过门槛进去。就只见妻子起居的正房里,这会儿正坐满了人。见他进来,起身问候的叫伯父,叫伯祖父,称南明先生,少司马,竟是有些乱糟糟的。他只能笑着打趣道:“刚刚在先头应付了当朝首辅和大司马,现在你们这一大堆人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这么多人齐齐上京,这次还真是好大的阵仗!”

“可刚刚伯父不是在应付首辅和大司马的时候,还抽空嘱咐怎么给我们安排屋子的问题?”汪孚林看出汪道昆心情不错,便故意开玩笑道,“听说京师居大不易,尤其是在内城,之前我们进崇文门的时候,城门守卒眼看我们这些外乡人却要进内城,我就听见有人在说,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败家子,就是背后有人,吃住不愁的富贵儿,结果还真的是让他说准了。要没有伯父在,临近会试之年四处客栈爆满,我们这么多人就只能去新安会馆碰运气了。”

“这京师手眼通天的人里,没有我的份,哪来什么背后有人?”汪道昆佯怒,目光却看向了妻子吴夫人。

他从前在六部为官的时候,吴夫人还在身边,但后来外放,尤其是从襄阳知府任上调到福建抗倭前线,夫妻就一直分居两地,等他罢官赋闲回家,这才重新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即便如此,丈夫一个眼神,吴夫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轻声说道:“家里人口有限,就这么些人尽可住得下,屋子以及用具一会儿就都能准备好。而且有柯先生和方先生在,也正好让无竞请教一下经史文章。毕竟他过两年也该去考童子试了。”

吴夫人这么说,汪道昆自然满意,尽管他对汪孚林还有别的安排。只不过,汪孚林这趟上京城,连叶小胖也跟着一块来了,这会儿人窜高了一大截,但那圆滚滚的身材却依旧没有太大改观的小胖子看似正襟危坐,可眼神却不停地四处瞟,他看在眼里,不禁有些莞尔。然而,对于叶钧耀这个汪家的亲家,他嘴上不说,但指点却不曾少过,从汪孚林的婚事倾向性来说也极其明确。

说得功利一些,汪道贯和汪孚林叔侄都是举人,但考进士的概率仍然不好说,就算明年能入仕途,多少年能入五品?而叶钧耀这次三年考满,只要操作得当,往上动一动,到时候却是非常重要的臂膀!更重要的是,有几家岳父能够把女婿真正当成儿子,而不仅仅是半子?叶钧耀就可以!更不要说,通过叶家,他和许家也算是连在了一起。

因此,家常闲话过后,汪道昆二话不说,直接把汪孚林给提溜了出去,汪道贯自然也拉着汪道会跟了出去。而这几人一走,柯先生和方先生也借口辞出去,屋子里再也没有板着脸的长辈,一直一本正经的叶小胖立刻就活跃了起来,招手把汪无竞叫来之后,就开始拉着金宝和秋枫一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商量什么事情。而吴夫人则是叫了小北坐在身侧,问起松明山以及府城县城的那点事。当小北说到程乃轩带着许大小姐去了岳父家,吴夫人就笑了一声。

“许学士和老爷不同,考中进士之后就留馆进了翰林院为庶吉士,这些年兜兜转转也一直在翰林院,虽说清贵,但他出身贫寒,哪怕许老太公资助,程家也暗地里帮了不少,可他却一直都坚持着一个底线,那就是只取所需,绝不多取。只看许大小姐和她母亲还有兄长一直都呆在许村,这么多年都没有跟着入京,你就应该猜得出来,许学士在京城过的是怎样清贫的日子。程公子只怕见了他这位岳父,会吓一跳的。”

程乃轩货真价实被他婚后头一次见到的岳父大人给吓着了。尽管之前许国还没进士及第的时候,他也曾经被父亲带着去过许村,但那时候他又不知道婚事这回事,只当那是一个很有学问的长辈,印象早就很淡泊了。此时此刻,无论是进门之后那狭窄得只有区区一进的院子,还是几乎看不见什么摆设的正房,又或者是总共一个门房一个书童总共两个仆人,看到一身家常布衣,乍一眼看去只像是寻常教书先生的老岳父,他都有一种遇到了圣人的感觉。

当官不至于要当得这么清贫吧!

就连素来简朴的许大小姐,看到父亲这起居生活的地方,也忍不住眼圈发红。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最终出口的只有一个字:“爹……”

许国哪里不知道女儿女婿是为了什么震惊,却只是微微一笑而已。当初之所以会和程家定下婚事,那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程老爷儒而不成则贾,而后大获成功,而是因为程老爷为了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见他,最后明明白白丢下一番话。

“许老太公能够资助你读书,可若是再资助你这个族亲做官,他那些儿孙怎么说,许村宗族又怎么说,你能够拿得下手?至于我资助你,那只是两家之谊,而且程家人口简单,我又不用看人脸色,更不要你什么字条。等到你他日可能入阁拜相的时候,我大约也不会在两淮继续当盐商了,用不着沾你的光。我家那儿子若是没有功名,这婚事就此不提,而若是他能在十五岁之前有一功名在手,而且人品相貌都看得过去,再谈婚论嫁如何?”

此刻,听到程乃轩赶紧跟着许大小姐叫了一声岳父,而后又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句,岳父过得也太清贫了,他便摇了摇手说:“京城翰林院中的那些穷翰林,大抵都是过的这种日子,并不是我矫情,而是许家不过如此家底,程家的就是程家的,总不能就老大不客气当成自己的。你在临考之前,住在这里,自然不能和你在家时相比,但我在翰林院也算是少许有点名气,来往的人中都是清贵,你多听多留意,对你大有裨益。”

程乃轩也就是震惊岳父过得这样清苦,但真要说自己耐不住这住得简陋,那倒还不至于,他也不是这点小苦头都吃不起的人。再加上岳父把话说透了,他立刻连连点头,随即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赶紧小声说道:“对了,舅兄他因为照顾岳母大人,说是宁可放弃明年会试。这一耽搁就是三年,岳父您是不是写一封信劝劝他?”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再耽搁三年也才二十五,怎么,你就认为自己今科必中?”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乃轩登时满头冷汗。当初大舅哥因为听到只言片语就把他拎过去教训的事,他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大舅哥和汪孚林更成了连襟,那位嫂子可不比小北好对付,他就更加发怵了。此时此刻,他赶紧改口道,“岳父大人,双木和我同来赶考明年会试,若是翰林院的诸位过来,能不能捎带上他?”

程乃轩也知道,一次会试,徽州府也就顶多能考中三五个进士,偶尔碰到大年方才能有六七个,甚至有时候才只一个,他和汪孚林如今也算是竞争对手,可出于那铁杆的交情,他还是把这层意思透露了出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许国斜睨了他一眼,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爹说得没错,你少年的时候虽说有些纨绔公子的习气,但一没有流连女色,二没有欺压良善,顶多只有些小小的任性,所以你岳母他们写信过来和我说,我从来不曾有过悔婚的意思。我虽不曾见过汪孚林,但南明兄和我提过很多次,听南明兄的口气,那就是个妖孽,和你不一样。”

虽说岳父夸好友,程乃轩也觉得与有荣焉,可听到最后还是有些酸溜溜的。他正想反驳什么,却不想许国意味深长地说道:“富甲一方已经有了你父亲,你现在要的是守成,故而要以稳为主。汪孚林不同,松明山汪氏现在需要他承前启后,所以要的是一个敢打敢拼魄力十足的接班人,以后南明兄的子孙才能接过担子。别看汪孚林才十七岁,但相熟的人没有一个把他当成十七岁,这才是他和你不同的地方。”

而在别人把自己当例子敲打女婿的时候,汪孚林则是在汪府书房中听人讲国家大事,哪怕他心里明镜似的,可有时候还不得不装成有听没有懂。可就在他装傻卖乖的时候,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一屋子人的谈话。

“老爷,东城靠内城墙边上有房子突然压塌了,说是被雪压塌的,那个帅嘉谟就在伤者之中,因为老爷吩咐盯着,人已经送去医馆了,没有大碍,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到汪家三兄弟刷的扭头看自己,汪孚林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至于吗?刚到就不消停!

第四八六章 此事必有蹊跷

被雪压塌了房子?

尽管一路鞍马劳顿,但汪孚林得知这一桩突发事件,他还是少不得立刻出了汪府。可是裹着一件汪道昆所赠的簇新狐裘骑上马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阴暗的天空。此时此刻,确实正飘着星星点点的小雪,从他进入山东境内,都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场雪了,反正都没有到封路的地步,顶多是增加了出行的困难。而现在说这么一丁点飘雪就压塌了房子,谁信?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此事必有蹊跷。

汪孚林嗤之以鼻地轻哼了一声,随即带上之前报信的那个随从,以及自己这边的两个随从,拍马就走。这几年他又是办镖局,又是经营粮食生意,有戚家军老卒帮忙训练守备的人手,也有浙军旧部,打行中人,机霸机工……各式各样三教九流奔走于左右,自然也从中遴选出了一些人跟随左右,眼下带的两个是浙军旧部。他给予别人的是机会和丰厚的回报,别人则报以武力和用心。经历过被邵芳劫持的往事,现如今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全那是注意多了。

哪怕按照汪道昆汪道贯的说法,那帅嘉谟孤身一人没有同伴,他也不敢大意马虎。毕竟那压塌房子的勾当明显猫腻多多!

不到京师,不知帝都之大,更不知这号称天下第一城的燕地雄城,大街上还有移动的木栅栏,每逢晚上就会关闭,以便五城兵马司的人提防盗贼。这会儿已经即将到关闭城门的时刻,却距离夜禁还有一段时间,可好几处大街上的木栅栏却已经拉上了一半。带路的那随从立刻低声解释道:“小官人放心,东城兵马司在朝阳门大街北边的三条胡同,这最南边靠城墙这一块,住的往往是每日上朝的官员,所以遇事都会通融。老爷回京日子不长,但说得上话。”

汪孚林最担心的就是刚到京城两眼一抹黑,正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又遇到什么找茬,那就烦透了,因此有了这保证,他心下稍安,忍不住细细思量了起来。如今勋贵应该不那么景气,除却太后的娘家武清伯李家,其他都不至于在变故多多的万历初年特别横,至于文官,有张居正在,别人更难以飞扬跋扈,冯保那个太监性子阴柔,比较会克制,这样看来,谁也不至于理会区区一个徽州府出来的帅嘉谟。

而帅嘉谟这个人,当初他只与其见过一面,只知道人很擅长隐忍,应该也不会在夏税丝绢的事情之外,主动招惹谁。可既然如此,难道真的是纯粹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