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崇文门里街一路南行,从船板胡同拐到镇江胡同,汪孚林方才看到了不远处那家不起眼的小医馆,斑驳掉漆的招牌,尚未下门板的店里一片冷清,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个末流大夫坐堂的地方。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带路的家伙一眼,此人却上来低声陪笑道:“小官人,帅嘉谟只是个租了小破院子里一间屋子的平民百姓,除了到户部都察院告过状,平时就接点给人算账抄写的杂活,更何况那时候出了事几个人都受了伤,别人嚷嚷着把人送这里,我也不好独自把那个帅嘉谟弄出来往别处送。”

“这里可还有人盯着?”

“之前就我一个人盯着,我从前跟着老爷在福建募兵打过倭寇,等闲家伙来十来个也不要紧。这医馆刚刚都是人,料想没人敢浑水摸鱼乱动手。就算敢动手,真的让帅嘉谟死了,那可是直接惹了老爷!”

得,这年头打过倭寇不但代表资历,也是武力出众,一个打十个的标志了!汪孚林比较一下自己打过交道的戚家军老卒,那些浙军旧部,再看看如今汪道昆身边的这个随从,不得不生出如此感慨。他想了想就下了马,将马匹交给随从保管,顺带还把狐裘给脱了下来。

虽说被寒风一吹冻得厉害,可总比一个拥裘贵公子造访一家破烂小医馆来得好。他丢下几句嘱咐,看看身上新换的那身松江棉布袄子,他确定不至于让人看出什么破绽来,便一溜烟往医馆跑了过去。

既能够表现出急躁,也能够顺便让身体暖和起来,他容易吗?

当汪孚林冲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小的医馆前头店堂里空无一人,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他顾不上那许多,干脆扯开喉咙叫道:“有人吗?之前被压伤的人是不是都在这,回个话!”

汪孚林前世里学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这会儿一嚷嚷恰是字正腔圆。不消一会儿,里头钻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绷着一张脸瞅了他片刻,随即就大步上前直接伸出了手:“好歹有个人过来,我还以为诊金又泡汤了!承惠,总共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我是听说我的远房叔父住的地方房子塌了,要给诊金也得我先找到人再说!”

汪孚林没好气地顶了回去,往横里迈出去一步,绕过那老头就往里头冲。虽则人在背后气急败坏直嚷嚷,他也毫不理会。就当他冲进后院,随便挑了东厢房就先闯进去的时候,追在他身后那老头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咆哮道:“给我站住,你往哪去,病人全都在西厢房!”

收回迈出去的脚,汪孚林转身就冲进了西厢房。一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和血腥气,屋子里几张条凳上铺着门板,门板上铺着看不出本色的褥子,几个身上还能看到血迹的人正半死不活躺在那儿,身上胡乱盖着被子,昏暗的光线再加上此刻分外仓促,竟是难以分辨出谁是谁。

他四下里一看,就毫不犹豫地到角落里拿来了烛台,逐一辨认了起来。尽管他只和帅嘉谟见过一面,但掌灯细看,不消一会儿,他就认出了那个正在昏迷之中的中年人。

此时此刻,那花白头发的老头也已经追了进来,见汪孚林正在仔仔细细看那个角落里的伤者,他便没好气地说道:“你叔叔就是这家伙?嘿,那还真是运气不好,听说倒塌房子最厉害的就是他住的那一间,要不是这家伙跑得快,兴许就连命都没了。就这样也断了腿,要不是我医术高明接好了骨头,他下半辈子就别想下地走路!只收你三两银子,这已经算是很便宜了!”

对于这个念念不忘诊金的老头,汪孚林实在没功夫理会。他不懂什么脉象,但只看帅嘉谟那苍白的脸色,就知道此人确实受伤不轻。他略一思忖便开口问道:“今后这些天,这些伤了的人就全都安置在你这儿?”

一提到这个,老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恼火地骂道:“都是那帮小兔崽子干的好事,知道这些人几乎都是穷鬼,别的医馆不肯收,就一股脑儿全都送到了我这里,眼下他们住的房子都塌了,家当能不能抢出来几样都不知道,还能安置到哪里去,不是只能赖在我这养伤?再说了,全都一文诊金和药钱没付,可怜我这一大把年纪的大夫还得倒贴,他们不把帐清了,我怎么放他们走?我还每人倒贴了一剂麻沸散。你既然说是他侄儿,少罗嗦,快给钱!”

听到麻沸散三个字,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不是说华佗的麻沸散早就失传了?”

“屁的失传,华佗之后那么多名医,琢磨出差不离的麻药又有什么奇怪,虽说不可能让人喝了之后就躺尸,随便你开肠破肚,但让重伤之后痛得受不了的人好好睡一觉,这总是没问题的。小子你怎么废话这么多,快给钱!”

汪孚林也吃不准这老头的医术到底是高明还是拙劣,眼见帅嘉谟的气息还算平稳,禁不住老头一再催促,他就往怀中掏了掏,可手一探入其中,他方才想起出来时换了一身衣服,眼下身上是一文不名,顿时有些尴尬地把手伸了出来。还不等他说话,耳边就传来了老头的一声嗤笑。

“得了,你就别装了!别看你一身棉布袄子,看着像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可你这细皮嫩肉,再加上这出门不带钱的做派,就知道绝不是这穷鬼的侄儿,必有蹊跷!我不管你什么用心,回头付了诊金,人要是醒过来愿意跟你走,我绝不拦着,否则你就别动那心思。我黄老儿虽说是个医术不入流的大夫,可也好歹活了大半辈子,总不能让自己手里没死的病人被人给诳去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没想到这死要钱的老头竟然如此难缠,眼睛犀利,心里更是明白,自忖已经露馅的汪孚林也就不装了。见四下里的伤者全都还昏睡着,显然是因为那非正牌麻沸散的功效,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之前伤员送到这里之后,有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来问过探过?”

“有,尖嘴猴腮不是好人的样子,嘴里口口声声也是说来看叔父,却不肯给诊金,给我抡着棒子赶走了。”老头见汪孚林脸色不大自然,当即似笑非笑地说,“放了你进来是因为你小子看着顺眼,相由心生,就算心里有鬼,也不至于有杀心。我也不问你到底和此人什么纠葛,还是那句话,我把人弄醒了,他要肯跟你走,我绝对不拦着。”

听说还有人找到过这里,汪孚林顿时再也没有任何犹豫:“那就劳烦你先让他醒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好!”

老头儿想都不想便应了一声,到了帅嘉谟身边,伸出手在其身上几个部位又是掐又是揉,不消一会儿功夫,汪孚林就只见门板上躺着的那人眼皮微微动弹,半晌之后就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见其眼神有些茫然,他就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帅先生,还认识我吗?我是汪孚林。”

汪孚林!

帅嘉谟只觉得面前的年轻人有些眼熟,当听到那自我介绍,三年前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浮上了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微弱含糊,别人根本听不清楚的声音。而这时候,他就只听得汪孚林继续说道:“你要是放心跟我走,就眨一下眼睛,要是愿意留在这医馆继续养伤,就眨两下。时间不多,等到夜禁之后就不方便了。”

同样凑在一旁的老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刚刚弄醒的病人,见其只微微眨了一下眼睛,便死死盯着自己二人,他顿时气馁了下来:“行,你跟这小子走吧!只有一条,诊金一两都不许少,如今不是建国之初还有惠民药局的时候了,药材那么贵,我一个穷大夫可贴不起!”

第四八七章 雪夜杀机

尽管已经是夜禁时分,但一辆骡车穿行在夜色之中,专挑那些没有木栅栏的小胡同走,倒也还算安稳。骑马跟车的两个汉子没有一个多嘴多舌,一人还牵着缰绳带了一匹空坐骑随行,只有寒风在这雪夜中飒飒作响。而赶车的那汉子便是之前对汪孚林自称是在福建打过倭寇的,这会儿戴着斗笠嘴唇紧抿,却是比之前的嬉皮笑脸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凝重。

骡车中,盖着厚厚棉被的帅嘉谟半靠在板壁上,麻沸散药效过去后,身上伤处那钻心的疼痛再加上骡车的颠簸,让他的五官全都抽搐在了一起。尽管如此,面色苍白的他还是死死盯着一旁坐着的汪孚林,仿佛只有这个端坐在身边的少年,能够让他生出几分安心的感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开口低声问道:“汪小官人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今天。”汪孚林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见帅嘉谟一时错愕难当,他便无奈地一摊手道,“别以为我是和你一个伤者胡扯寻开心。我这边才刚刚忙完南京的事情回到歙县,我家那位叔父仲淹先生就火烧火燎从京城赶了过来,说是你人正在京城,闹腾出了不小的风波,让我这个当初惹是生非的赶紧去收拾烂摊子。所以我就在家里只呆了没几天,就顾不上运河淮扬段还在堵塞,山东段以北已经封冻,直接从陆路上京来了。结果今天刚到,就碰到这档子事。”

尽管当初在歙县班房中,被赵五爷等吏役严密保护的时候,帅嘉谟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汪孚林的了解并不多,但他后来跳出了徽州一府六县那个是非圈子,一心一意想着在更高层次的大人物面前,一口气揭开歙县独自负担夏税丝绢这一多年赋役黑窟窿,反而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很多事情。

传说中,这位出自歙县松明山的小秀才在杭州北新关之乱中,和当时的杭州知府凃渊一块挺身而出,平息了打行的暴乱;传说中,汪孚林在徽商占据绝对上风的汉口镇上,洞悉了一场挑起徽商和洞庭商帮矛盾的阴谋,让两边暂时弥合矛盾;传说中,汪孚林在徽州手刃巨盗,把歙县令叶钧耀送上了新任徽宁道的位子;传说中,此人被幕后黑手邵芳给裹挟了回镇江丹徒,而后轻松脱身,又在扬州主导了一场汪氏易主的好戏……

至于汪孚林在徽州一府六县地面上折腾出来的那些事情,他也了解得七七八八。所以,他并不怀疑汪孚林的立场。作为歙人当中出类拔萃的年轻才俊,怎么会不想着替自己的同乡减轻负担?所以,他才在重伤之后选择了相信对方,离开了医馆。

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在京城这点事,兵部侍郎汪道昆了若指掌,帅嘉谟忍不住又问道:“南明先生既然早知道我到京师,缘何之前将我拒之门外,在我奔走求告之际,又不肯出面说一句话?”

汪道昆何止不肯出面说一句话,按照汪道贯之前转述的那一层意思,分明是想要把事情继续压一压,等殷正茂先调回来,坐稳了户部尚书的位子再说!关系到歙人乡党的利益,相形之下,夏税丝绢那点事拖个两年又无所谓,就和当初他的想法一样,在帅嘉谟半点音信都没有的情况下,也不是一个拖字诀?

汪孚林没有道破这一层关节,而是给如今憔悴得好似老人的帅嘉谟拉了拉被子,见其那露在外头的手瘦骨嶙峋,他想起当初还是自己劝其离开徽州到南京甚至京师谋求告状,不由得很想一问究竟。可对方如今都沦落到了这个样子,他又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许是看出了他的犹疑,也许是自己这几年来都没能遇到可以一吐为快的人,帅嘉谟竟然自顾自说了起来。

“三年前,你劝我抽身离开徽州上告,我就带着家人一块离开了。除却你送的一百两银子,壮班赵班头他们几个头头,还给我凑了五十两盘缠。要知道寻常中人之家,十几两银子就够过一年的了,可就是这一百五十两,不过一年多就全都花光了!衣食住行,这四样我敢说都是精打细算,不曾浪费一分一厘,可更多的都是用来打点那些贪得无厌的胥吏,还有就是……”

帅嘉谟一下子掀开被子,露出了自己的双腿。那缠满了带血绷带的腿到现在还能看出不自然的弯折,而在那些没有缠绷带的地方,也并不是一块块完整的好肉,不少地方都有老伤的痕迹。见汪孚林那张脸上尽是震惊和愤怒,已经不再年轻的帅嘉谟用比哭还难听的声音笑了一声。

“汪小官人只怕那时候没想过吧,就是离开了徽州,只要我还纠结着夏税丝绢那点事,就是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三年多来,我几次差点丢了性命,甚至祸延家人,到最后不得不把他们送回老家。每次我都在问自己,我祖籍又不是歙县人,不过是因为家里曾经在新安卫有军籍,这才在歙县安家立业,何苦这样吃力不讨好?嘉靖十四年,程鹏、王相就曾经上告过此事,还没个结果他们就死了。而在百多年前,歙人吕宗远就曾经告过,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不是没有明眼人,而是此事就如同一个被人死死捂着的盖子,上头官员压着,得益的人也压着,只有我们这些不信邪的撞得头破血流!”

汪孚林从前就觉得,为了一个县一年数千两的夏税丝绢闹出那样的风波不值得,还自以为聪明地认为,从开国到现在,作为正税的夏税秋粮早已经不是百姓的主要负担,真正的沉重包袱在于各式各样的军费以及杂项摊派。毕竟皇帝只要想起什么开销,就可以脑袋一拍往下摊派,群臣就算一劝再劝,可到头来能够把皇帝的狮子大开口给堵回去一小半,那就已经算是铁骨凛然的诤谏之臣了。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浑身伤病泪流满面的人,他却觉得自己错了。

哪怕是为名也好,为利也好,豁出去争了这么久,总是令人尊敬的。更何况,如徽州府那数千两夏税丝绢的烂账,天下其他州府还有没有?有多少?

他竭力让自己先不要去纠结这些,定了定神问道:“帅先生今天险些丢了性命,可知道是否有人在背后作祟?”

之前的事情他没法管,但今后的事他却势必不能袖手旁观!

“总不脱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帅嘉谟漠然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么多年都揭不开歙县独派夏税丝绢的盖子,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为府衙那边的户房常年都为婺源人把持,从司吏典吏到下头的书吏彼此勾结,上官一旦要文书,他们就把经过篡改的东西送上去,久而久之自然更是一笔谁也查不清楚的烂账。而他们自然也不是白干活的,自有本地乡宦大户以此标榜,赢得乡间愚民的敬仰。至于某些形同讼棍的读书人,则是奔走左右甘为鹰犬。”

帅嘉谟出口毫不容情,汪孚林咀嚼着这番话,却也知道帅嘉谟心存激愤,事实未必尽是如此。但这时候,他不想和这位受挫过深的老人争辩,只重新把棉被盖好,这才将厚厚的棉车帘拉开一条缝,对驾车的某人问道:“都转了这么久的圈子,还要走多远?”

“小官人,就因为现在是夜禁,正是甩脱某些身份不明家伙的最好办法。咱们有老爷的名刺,车上还有这么个伤者,就算遇到东城兵马司的人顶真拦车查,那也不用担心,可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就不一样了,抓住犯夜之后一打二三十小板子,谁受得了?再说您不是还带着两个人压阵呢,他们就算动歪脑筋,也得忖度忖度有没有这个实力。天子脚下,别说他们只是过江的小蛇,就算过江龙也得盘着!”

然而,就在这信心十足的话刚刚出口之际,就只见不远处突然几个黑衣人挡路。饶是驾车的汉子曾经货真价实跟着汪道昆在福建杀过倭寇,但时过境迁快十年,如今又在天子脚下最最太平的帝都,他只觉得一桶冰水从头浇下,第一次觉得不太明白这么一件简单事情背后的深意了。不就是歙县夏税丝绢那点小事吗?就算其余五县有不少人对帅嘉谟这个多事的人不满,至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至于在天子脚下闹出劫杀侍郎亲属的事情来?

就在他下意识握紧腰侧钢刀的时候,就只听身后传来了汪孚林的一声怒喝:“只要有人敢先动手,那就杀无赦!我就不信,浙军老卒打起来会输阵!”

临时车夫登时吃了一惊,他可不是戚继光一手带出来的浙军,一个打十个也是吹嘘居多,打两三个就已经很勉强了,汪孚林说这话难不成是想让来犯者知难而退?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见两骑人倏然前冲,一左一右护在马车旁边,赫然已经拔刀出鞘。这一刻,他方才意识到,汪孚林口中所谓的浙军老卒说的是那两个人!等到看见那几条黑影仍是悍然前冲,手中兵器在马车旁边琉璃灯照耀下反射着寒光,他只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不成真的要在这京师帝都,来一场雪夜鏖战?

第四八八章 小人物背后的大推手

战场厮杀,汪孚林没有经历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跟着何心隐学的,是类似于刺客那一套,利用别人对自己的轻视,于别人最没有防范之心的时候,刺出最让人防不胜防的一剑。然而,那段学剑的经历对于他来说却非常可贵,因为何心隐给他讲述了从少年游学在外到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这段日子,在天下遇到的种种光怪陆离的传奇。而手刃太湖巨盗两人,在邵芳挟持下前往丹徒的经历,更是让原本就赌性很大的汪孚林敢拼敢赌。

正因为如此,他才敢在京城天子脚下,抛出杀无赦这种绝对犯忌的字眼!

此时此刻,汪孚林已经半蹲在了车夫的旁边,右手边上放在车厢地板上的,则是随时就可以拔出来的长剑。尽管知道真要是轮到自己上阵,那基本上就已经是九死无生的局面,但他依旧没有在身边车夫那连声催促中退回车厢里。眼看那悍然冲上来的七八个人影只在十步开外,他只觉得后背心都已经湿透了,偏偏就在这时候,胡同口依稀传来了一声呼哨。须臾之间,刚刚还不管不顾的这七八条黑衣汉子突然如同潮水一般往后退去,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这时候,同样捏着一把冷汗的车夫方才艰涩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官人,你刚刚那话……”

“纯粹吓唬人的。”

汪孚林用轻松的语气吐出几个字,见一旁那车夫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他就拍了拍此人的肩膀,随即对两个随从打了个手势,自己这才缩回了车厢里。等到厚厚的棉帘子放下,隔绝了外头的寒冷以及夜色,还有那一闪即逝的肃杀,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一瞬间的胆怯也好,惊惧也好,以及其他所有负面情绪全都宣泄出来。等到调整了心情,他这才发现,帅嘉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仿佛是吓着了。

“帅先生?”

“原来是我错了……我错了……”帅嘉谟反反复复念叨着我错了,也不知道多久,他才一把抓住了汪孚林的手腕,语气突然变得极其急促,“不是婺源那帮想要捂盖子的家伙,也不是其他几县那些对我揭盖子恨之入骨的人,在京师这种对犯夜抓得最严的地方,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更没有这样的能耐!我小的时候也去过新安卫,那些顶多就是兵痞,可这些人的感觉却好像久经战阵……我不知道怎么说,想当初倭寇围徽州的时候,就有这种煞气!”

眼看这位遍体鳞伤却仍旧不改初衷的中年人,此时此刻却越说语速越快,到最后攥着自己的手腕用力越来越大,汪孚林不得不用力地握住了那只手,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不论是谁,至少人已经暂时退去,那便说明他们还知道京师这种地方有王法在。帅先生你安心一些,别想这么多,好好养伤,万事有我在……”

在汪孚林那犹如和风细雨一般的劝慰下,帅嘉谟方才缓缓松开了手。他没有发现自己把汪孚林那手腕给勒出了一道红痕,坐回去之后,又呆呆出神了起来。坚持了多年一定要做成的事情,如今横生枝节的同时,又发现要自己性命的人很可能并非自己嗤之以鼻的那帮鼠辈,对于他来说,这不是打击,而是深深的震慑。他从来就没有高看过自己,他所求不过是歙人的一个公道,怎会突然被这种可以调动如此亡命之徒的人惦记上了?

帅嘉谟失魂落魄,汪孚林也好不到哪去。他这一年多闭门读书,但并不只是一门心思琢磨制艺文章,对于京城人事也一直在加深了解。毕竟,汪道昆早就说过让他要上京历练一下,届时两眼一抹黑那还历练个什么?在脑海中把一个个有实力派出刚刚那些人的朝中大佬在脑海中过滤了一下,然后又设想了一下劫杀帅嘉谟的动机,他最后仍然没能用排除法找出可能的幕后黑手。

因为现在手边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而且杀了伤了一个帅嘉谟,能有什么好处?十年二十年之内,歙人再无人敢提夏税丝绢这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数千两银子的出入,对于朝堂大佬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仅此而已。之前汪道昆如此重视,甚至让汪道贯大老远跑到歙县把自己拎到京城,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对于殷正茂的户部尚书之位有一定影响,但也只是一定影响,毕竟殷正茂的军功早就足够了!

除非……此事和张居正着手进行的赋役改革有所关联,牵动到了相关者的敏锐神经,又或者是和南京那一场骚乱一样,是有人挑起乱子浑水摸鱼!

“小官人,到了。”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盯着一个人,也就是保护一个人,到头来却生出了如此多的变故,临时充当车夫,又自诩为抗倭老卒的汉子着实觉得这雪夜里走的一趟着实有些让人唏嘘。此时此刻,坐在车夫位子上的他连叫了两遍,身后的车厢里方才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之后棉帘子被人打起,一个人敏捷地从里头跳了下来,一看门头就发出了轻轻的啧啧声。

“话说你这本事也够大的,一路上没有遇到那种拦路的栅栏,也没遇到半个东城兵马司巡行的兵!”

“京师这么大,五城兵马司先要照管的是各家文武官员府邸,再说如今时辰还算早,他们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官人别觉得在门外看着房子不怎么样。前后两进的宅子,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没两千两根本就拿不下来,还有车马厩。老爷说,小官人若是一直住在家里未尝不可,但有时候呼朋唤友未必方便,而住客栈又太外道,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这里作为您的下处。只不过没想到您刚到京城,自己没住上,先让这位帅先生给住上了。”

汪孚林扭头看了一眼车厢,见那油滑的车夫已经去叫门了,他就示意两个真正浙军旧部出身的随从下马帮忙,将帅嘉谟从骡车中弄了下来。之前在南京,他和潘二爷以及张喜张兵的见面之后,不但用一个镖局安置了很多浙军老卒,其中正当壮年,又或者没有家小负累的,竟也有七八个,这些都被他留在了身边,作为真正的班底。经过层层筛选之后,跟他进京的一共是四个人,不说什么一等一的好手,却都是敢打敢拼的铁汉。

最重要的是,这四个人知道他是胡宗宪的女婿,所以他刚刚才有把握和实力悬殊身份不明的那伙人拼一拼!气势牵引这种东西,对于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来说,是真实存在的。对方多数会认为自己这个败家子挥霍汪道昆在福建巡抚任上积攒下来的家底,当然就算顺势查到小北身上,也不是大问题。毕竟胡宗宪都已经得到了朝廷的追复官职以及祭祀,小北早就不是犯官之女了。

若要纠缠不休,他也不介意以后以胡宗宪女婿的身份示人!

当汪孚林这几人进入了这座小宅院的时候,之前那一行黑衣人也在夜色之中没入了白帽胡同一座府邸的后门。一众人等井然有序进房更衣,之后便自行歇息,只有一人在脱下黑色外袍,穿上一身褐色的衣衫之后,匆匆穿过几扇小门,进入了一座看似狭窄逼仄的院子。站在正灯火通明的屋子前,他轻轻叫了一声老爷,等里头传来声音之后,他便悄然闪入。此时此刻,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正坐着两个个人。

“如何?”

“老爷,对方带的人很扎手,据说是浙军老卒。小的生怕惊动东城兵马司,不敢让人出手力拼,为求所有人全身而退,就只有撤了。”褐衣人屈膝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后竟是不敢抬起,“小的给老爷丢人了。”

“没动手分出胜负,只不过为防万一先撤,这算什么丢人?下去吧,今夜的事情,到此为止,打听到人安置到哪之后,盯一盯就行了。”

等褐衣人起身垂手退下,主位上的老人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本来那人是死是活并不要紧,重要的只在于一个契机,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没想到从徽州府走出来的这几个,殷正茂和汪道昆竟是能文能武,殷正茂也就算了,本就是有几分雄奇气魄,可汪道昆文辞那般绮丽的人,竟然在打倭寇的时候有板有眼。还有许国,不声不响便成了今上东宫旧人,异日说不定入阁有望。”

感慨了一番之后,他便突然神色一收,沉声说道:“张居正推什么考成法,又要改革赋役,总体来说就三点,要么从小民身上扒一层皮,要么从势豪巨室身上捅刀子,要么在已经享惯了福的官员身上落板子。小小一个徽州府的夏税丝绢纷争无所谓,帅嘉谟的死活更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么一闹,汪道昆总不至于还忍气吞声,这样张居正听说之后,少不了要更加重视夏税丝绢之事,只要他真正下定决心插手管一管,然后就可以顺势让他这个首辅知道,触碰旧制会引起的反弹。今夜之后,事情已经闹大了,横竖徽州府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接下来不用再做什么,以免弄巧成拙。”

客位上的那个中年人皱了皱眉,随即便低声问道:“那高肃卿……”

“高拱不可能起复了。把陛下和太后惹到了那个份上,他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意外之喜,这还是因为皇上毕竟是幼主,冯保自己审案的时候出了纰漏,就别想一手遮天。”老者按了按眉心,低声苦笑道,“想当初肃庙在时,杀夏言的时候何尝有半分手软?总而言之,张居正和冯保正势不可挡,大势不可违,我们能做的,也只是遏制他不要太过分。唉,谁能想到一个自始至终在翰林院中呆着的首辅,一朝掌权竟有那样舍我其谁的魄力!”

第四八九章 不平不能不理

汪孚林来到京城的这第一个夜晚,方才是真正纷纷扬扬好大雪。在南边的时候,尽管每年冬天也常常会有下雪的经历,可当这天大清早汪孚林走出房门,披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屋檐底下,看着那挂着的冻得结结实实的冰棱柱,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鹅毛一般的大雪,他方才有一种自己如今已经身在北地的实在感。只不过站了这么一小会儿,之前在烧了火炕的屋子里呆了长时间的热乎气,就被那种刺骨的冰寒取而代之,以至于他忍不住跺了跺脚。

这才是真正可能压塌房子的大雪!

“小官人起了?”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临时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搓着通红的双手笑着说道,“因为太过匆忙,有些用具都不太齐备,您还请多包涵……”

他这不伦不类赔罪的话还没说完,陡然之间就听到耳边传来了汪孚林的声音:“对了,之前只顾着忙,也没来得及问一件事。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什么时候跟伯父的?”

对于这个问题,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小声说道:“我是金华人,老爷在义乌当县令的时候,那一年在江南地界竟然也是飘了这么大雪,我差点冻死在门外,结果被老爷一碗热汤给救了回来,后来随了老爷做事。募兵、打倭寇、升官、赋闲,我一直都跟着老爷。就连当初那个人人骂作是狗不理的名字,也被老爷给改了。老爷说,做人不能忘本,姓苟就姓苟,改了就是忘了祖宗,我从前叫苟不理,现在叫芶不平。”

汪孚林咀嚼着这前后两个全都颇有趣味的名字,不禁会心一笑。昨夜忙着安置帅嘉谟,没工夫好好看看这座汪道昆专门给自己准备的小院,此时他就让芶不平带路,把所有屋舍全都转了一圈。发现自己一家人全都搬过来也尽可住得下,他忍不住哈了一口白气在手上,随即站在内院正房门前,紧了紧狐裘,低声说道:“帅嘉谟就安置在这东厢房,你再请大夫给他看看,找嘴紧的。回头我会把跟进京的人都打发到这里来,你和他们好好唠嗑唠嗑。”

见芶不平口中答应着,眼睛却骨碌碌乱转,汪孚林就笑道:“老卒遇老卒,你们应该颇有共同语言才是,他们确实都是打过倭寇的浙军旧部。”

“啊?”原来是真的!

直到汪孚林吩咐去备马,这就要回汪府,芶不平方才忍不住用力晃了晃脑袋。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中兵卒,虽说当初有武师教授武艺,但真正上阵,也是当初在福建几次最棘手的情况,就算这样,他也一直引以为豪。汪道昆正因为有这段经历,这才能够跻身兵部,身边有他们这种见过血的毫不稀奇,可汪孚林又怎么能够招揽到那些抗倭老卒的?这些常常被当地官府斥之为老兵油子的家伙,尽管潦倒了落魄了,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服从人的!

昨晚他注意到了,汪孚林说出那杀无赦三个字的时候,那左右两骑人竟是货真价实地准备就此拼个死活,一点犹豫都没有!

即便在茫茫大雪中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汪孚林骑马稍稍绕了点路,问了个人,仍然很轻松地就找到了汪府。昨夜突发事件太多,没有第一时间回来报信,但他安置好帅嘉谟,自己随便睡了半宿的时候,芶不平却还特意回来报了个信。正逢九日,身为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早就去上朝了,尽管只是幼主的万历皇帝多半也就是走个过场,但百官每逢三六九哪怕是雨雪天也不能偷懒。而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不在书房,而是拥裘围炉站在书房前的屋檐底下。

“两位叔父这是在赏雪?”

一身蓑衣斗笠上全都是厚厚雪花,若不是这一声称呼,以及之前的通报,汪氏兄弟恐怕都要认不出人来了。听到汪孚林如此调侃,汪道贯便笑道:“在京城呆的时间长了,也就不像在南边的时候,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看到掉两粒小雪珠子就诗兴大发,着实是看得烦了。京城这地方下一场大雪,内城外城就会压塌房子,就会有人冻死饿死,总之绝对不是瑞雪兆丰年的好事。至于我们在这挨冻,还不是为了慰问你刚到京城就险些出事的辛苦?”

“哦,敢情是为了安慰我呀。”汪孚林见汪道会没好气地白了不正经的汪道贯一眼,似乎是准备把话说得严肃一些,他就赶紧抱拳道,“天冷,我又是一路冒雪骑马过来的,二位叔父赶紧屋里说话行不行?也好让我缓口气!”

等到汪道贯哈哈大笑,扯着汪道会就进去了,汪孚林这才来到了书房门口,把斗笠蓑衣一股脑儿解下来递给了一旁仆人。等到进屋后,又随手把表面濡湿了一层的狐裘给挂到了衣架子上,他方才拍了拍自己那一身朴素的棉袄,自嘲地笑道:“昨夜脱了狐裘进那医馆,结果还被老得成了精的那个大夫给识破了。等到接了人出来又在路上遇人劫道,幸亏最后落脚没再出什么事,否则我就真得说自己是灾星了。一进京就出事,没我这么背的!”

汪道贯也知道汪孚林那个有名的绰号,可这次却没再笑,毕竟昨夜的凶险,芶不平的回报已经都说得明明白白。等到汪孚林亲口再次复述了当时的情形,他还在斟酌,汪道会却已经若有所思地说道:“家里要养这种训练有素的家丁家将,又或者说私兵,放在大明建国之初,自然容易得很,哪家勋贵拉不出三五十,但现在那些打仗不行吃喝玩乐一把手的勋贵已经不太可能了。厂卫之外,只有那些曾经出镇过边地的文官武将,家里会有这种人。”

汪道贯皱眉接口道:“那么符合要求的,满京城也应该有十个八个,但问题在于,动机。”

这也是汪孚林昨夜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因此见汪道贯和汪道会冥思苦想不得要领,他就干咳说道:“想不通的事就先丢在一边,我才不钻牛角尖,天底下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对了,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已经吩咐跟我上京的那几个人先过去那边宅子了,只要不是人家打算在京师底下再杀人越货,不至于再出事。不过,我打算让金宝秋枫,还有我那个小胖舅子留在这儿,我和媳妇搬过去,还请二位叔父回头对伯父说一声,如此行事更方便。”

对于汪孚林的决定,汪氏兄弟俩都没有异议,但是,等到汪孚林来到正房见吴夫人得到了允准,又带了小北转去三个小家伙的临时书房,提出此事的时候,叶小胖却立刻就不干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姐夫,你别想丢下我,我出来的时候爹娘就嘱咐过,一定要看着你!”

“哦,你看得住吗?”

汪孚林没好气地堵了回去,见小胖子立刻耷拉了脑袋,他就看着同样不情愿的金宝和秋枫说道:“总而言之,你们呆在这里,和无竞做个伴之外,想去哪儿尽管和柯先生方先生说。想来两位先生闲不住,总会带你们四处走走看看。至于我那边的事情,你们少操那份闲心,天塌了也轮不到你们去顶,就算是我,那也肯定脚底抹油先溜了再说。再说我又不是搬出去就不过来,全都好好读书,别想给我偷懒!”

小北只要汪孚林肯带着她一块搬出去,是不是把其他人留在这里,她自然就不在乎了。昨夜发生了什么她虽说不知道,可是才到京师第一天,汪孚林就夜不归宿没回来,一回来之后就要把其他人留在汪府,这显得极其不寻常。此时此刻,她也板着脸拿出当家主母的架势,好好训诫了三个小家伙一番。至于方先生和柯先生,那是早就知道汪孚林在汪家从来没人拿他当成小字辈,一贯不正经的柯先生耸了耸肩,方先生却忍不住拉着汪孚林叮嘱了一句。

“事不可为就躲,你才多大,没道理天大的事情汪家却需要你顶在前面!”

“嗯,我知道了,多谢先生。”汪孚林笑着谢了一声这位常常不苟言笑的先生,等到拉着小北出门的时候,他才轻声说道,“在南京和那些浙军旧部打交道的时候,平心而论,我没怎么想过要恢复岳父当年的荣光,但昨夜之后,我却忍不住在心里想,哪怕像是当今首辅那样手握重权口含天宪,比起真正在沙场见过血的人,手段终究还是不同的。真没想到这京师天子脚下,一见面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小北知道汪孚林口中这个岳父,指的不是叶钧耀,而是胡宗宪。她张了张口,最终没有问汪孚林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那你能不能回人家一个下马威?”

“怎么回,连下手的人是谁都还不知道呢!”汪孚林恼火地丢出这句话,可紧跟着,他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等一下,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想当初岳父在徽州的时候,曾经打算钓鱼上钩,虽说出了天大的纰漏,可终究还是有惊无险,这次倒也不是不能试一下。虽说其实我不太喜欢做事行险,但好像常常都免不了行险一搏。这样,就照你说的,你先过去那边给我镇一镇场子,我在这里等伯父从衙门回来……不平不能不理,那家伙的名字起得真有趣!”

第四九零章 果然上钩了

兵部侍郎汪道昆突然告病在家。

如今已经接近年关,天气寒冷,又是大雪漫天,这样的事情在寻常官员看来,自然并不奇怪。虽说汪道昆尚在盛年,如今还不到五十,可在这种伤风感冒都可能丢掉性命的年代,因病休息几天不上朝不理事,也在情理之中。而在这种时候,汪道昆从家里抽调了七八个精干的老仆,要下一趟徽州老家送年礼,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毕竟,运河封冻,这大冷天走陆路去徽州着实是苦差事,到时候赶不赶得上过年还不知道。

哪家富裕南人却在北边做京官的,不是早两三个月就打发人往家乡送东西,宁可早早送过去,到过年前差个十天半个月的时候再真正送上门?

汪府离城去老家送年礼的队伍,总共是八骑人,一辆蓝色棉围子骡车,出崇文门的时候显得毫不起眼。京城素来有西贵东富的格局,可达官显贵并非全都挤在西城那一亩三分地,随着内城塞满了人,住在东城的官员不在少数。崇文门的守卒当然也眼睛贼亮,进城还好,对于出城的例行盘查更是虚应故事。面对那辆挂着汪字牌子的骡车,一问是兵部侍郎汪家的,几个人想都不想就笑着放了行。

而出城走上官道,一行八人一车缓缓而行,并没有急着赶路去送年礼的架势。官道重地,路上积雪早就被官府派人清出了可以行走的中间一段,但时不时也会有路上结冰马蹄打滑的现象,因此本来速度就慢的一行人不免更是行程受阻。足足大半天的功夫,一直到午后,走出去的路竟然还不到十里,路上便有行人听到骡车外头的几个骑马人在那边骂骂咧咧。

“大过年的,竟然还要大老远下一趟徽州!”

“叔,不是说去徽州送年礼的吗?”

“屁的年礼,马车里那个家伙敢回徽州?不怕人捶死他!就现在便已经半死不活了,也不知道路上是不是能撑得下去。”

“噤声,忘了老爷的吩咐?老爷实在是不想多事,再说这家伙也已经吓破了胆子,这才打算赶紧走。少说废话,安安稳稳到了南边之后,少不了赏钱!”

尽管这些议论声并不大,和呼啸的寒风以及路上嘈杂比起来,只不过很轻微的一丁点动静,但若真是有心人,当然还是能够看到听到。傍晚时分,当这些人投宿在一家客栈的时候,迎上前来的伙计看到骡车上下来一个身穿连帽黑色斗篷,走路都要人搀扶,显然不是伤就是病的人,忍不住有些咂舌。

这大冷天的,如此身体状况却还顾着赶路,不怕死在半路上?

然而,就在这一行人刚刚进入客栈没多久,还没说出要的是几间房,要什么酒菜,又或者是其他要求,就只见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喝,紧跟着,便是七八个人闯了进来。走在最前头的那个汉子大大咧咧上前,有意无意地狠狠撞在了那身穿连帽黑色斗篷的神秘人身上,听到人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呼,他突然一把拉下了这家伙的兜帽,见其头发乱糟糟的花白一片,人却尽力埋着头不肯正对他的目光,他登时嚣张地大笑了起来。

“帅嘉谟,你这狗东西也有今天?想当初你到徽州府衙去告夏税丝绢不公的时候,那天下公理全都在你那边的理直气壮到哪去了?”

这时候,八骑人中最稳重的一个汉子顿时上前拦阻:“喂,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家老爷吩咐送去南边的客人,不叫什么帅嘉谟!”

“不叫帅嘉谟?那可真是奇了,这家伙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想当初四年前在徽州的时候,就是这家伙大放厥词,说什么歙县独派九千余匹夏税丝绢乃是不公,非得要六县均派,这么多年了,孜孜不倦这里告状那里告状,去了南京去北京,现在也有夹着尾巴跑路的时候?”

此时此刻,客栈里聚集了不少客人,听到这样的争执,不禁全都有些好奇,还有好事的直接向后来的这一行人询问端倪,却得知原来是为了徽州一府六县夏税分摊多少的那点事。死死拦着帅嘉谟不走的那汉子固然连声贬损不留半点情面,而他身边的其他同伴自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一个个在那拼命宣扬帅嘉谟的事迹。而听着听着,不少投宿的客人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看着那帅嘉谟的眼神不知不觉多出了几分敬重。

竟然是个愿意为了一县父老乡亲少负担赋税,就敢四处到官府告状,一折腾就是三四年的汉子!看如今这惨状,可不是得罪了人?落到这份上还要被人羞辱,这天底下简直是没天理了!

只有这客栈的掌柜和两个伙计,此时此刻反而被排挤到了后头。在这种客栈迎来送往多了,他们却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一幕,其中那个最开始把人迎进店来的小伙计更是喃喃自语道:“奇了怪了,那骂人的口口声声狗东西,可怎么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是帮那个姓帅的宣传功绩一般?”

“你小子倒是不傻。”掌柜活了大半辈子,这会儿又不像是那些好事的客人一般只顾着管闲事,旁观者清,他自是也品得出其中滋味。此时此刻,他便眯缝着眼睛低声说道,“事有反常即为妖,看着好了,这事情应该才刚开始,离完结还早着呢!”

果然,就在那后来的汉子和同伴们嬉笑怒骂大声鼓噪,而住店的客人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那个仿佛是孱弱得一推就会倒,即便在两个汪家家丁的搀扶下,还是显得孤立无援的帅嘉谟,突然低着头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话:“你们如此欺负人,就不觉得亏心吗?”

听到这欺负两个字,那一开始就挑起乱子的汉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了起来:“亏心?我有什么好亏心的,你们歙县想要把这九千多匹的夏税丝绢转嫁到咱们五县头上,谁能答应!帅嘉谟,你有今天那是自找的……”

然而,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帅嘉谟那佝偻的身形一下子站得笔直,之前又是用袖子,又是用花白头发掩藏面目,现在却大大方方让那张脸显露在人前。可这真正一打照面,他那接下来的贬损就全都断在了嘴里,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欲绝。

这家伙不是帅嘉谟,那是谁?

“这明贬实褒的戏演得不错,该赏,但没认准人实在是硬伤!口口声声说帅嘉谟化成灰你也认得出来,现在还认不认得出来?我们今天从汪侍郎府上离开,说是要去徽州送年礼,也就是临时决定临时宣布的事情,从出汪家门一直到这里,也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你是谁,就能够打听到里头带着一个帅嘉谟,还一路追我们到这里冷嘲热讽?千万别和我说这是偶遇,天底下要全都是这样的偶遇,那我也不妨随随便便找家小馆子撞进去偶遇当朝首辅!”

一直凄凄苦苦花白头发的帅嘉谟一把揭去头上假发,把脸上那乱七八糟的褶子也给撕下来不少,竟赫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再听到这缠枪夹棒的一顿揶揄,那汉子简直都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又或者反身夺路而逃。然而,让他无奈的是,大门早就被汪家人给牢牢守住了,而正对自己的那年轻人,更是丢出了一句让他更加慌乱的话。

“还有,刚刚口口声声说咱们五县,那我问你,祁门、婺源、绩溪、休宁、黟县,每一县的口音全都不一样,你给我来一句字正腔圆的乡音听听?若你这几个人真的是货真价实徽州籍,我只当刚刚那些冲着帅嘉谟去的话是昏头的胡话,若不是,窥视朝廷三品命官宅邸图谋不轨,大庭广众之下妖言惑众祸乱人心,别怪我直接就把你们这几个扭送顺天府!”

此时此刻,别说满堂客人一个个都惊疑不定,后头看热闹的掌柜和两个伙计,也都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他们是觉察到前后两拨客人有些唱戏的嫌疑,可满心以为是一搭一档配合唱戏的,可谁曾想前面那拨突然撕开假面目,一下子就把后面那拨人给逼到了死角!

就连老掌柜也不禁揉了揉眼睛,低声嘟囔道:“这下子,倒真的是看不清楚怎么回事了!”

“弟兄们,走!”

之前唱作俱佳扮演主角的汉子想都不想就迸出了几个字,随即冲着那之前假扮帅嘉谟的年轻人扑了上去。然而,对方纹丝不动,他就只觉得背后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紧跟着整个人一下子腾云驾雾飞了起来,随即重重摔落在地跌了个狗啃泥。等到他昏头黑脑艰难爬起身,却只见自己带来的人全都被撂翻在地,一个个只能躺在那直哼哼。那一瞬间,他满腔气急败坏顿时全都变成了惊恐戒惧,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

“我们只是被人支使的马前卒,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请各位爷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恰是有人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劈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拿谁的钱财,消谁的灾?”

尽管这个大耳刮子打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但汉子认出那恰是之前吃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揶揄讽刺的年轻人,登时不敢怠慢,慌忙说道:“那人来去匆匆,我也不认识他,但之前那套话都是他写给我的!我们收了人家一百两银子,这才大冷天跑这一趟!”

尽管知道这次仓促之间设饵钓鱼,钓起来小虾米的可能性最高,甚至可能没有收获,汪孚林更明白,与其说是还以一个下马威,还不如说是试探,但他设计了假象,目的就是让人认为帅嘉谟是历经磨难,心灰意冷想要离京而去,至于汪道昆则是意气消退只想明哲保身!而经此一事,他和其他相关人士都可以确定,这次算计帅嘉谟的,只怕不是简简单单的徽州府其他五县中人,那就够了。

因此,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把人往地上一扔,随即就拍拍手道:“掌柜,住店。”

这帮人真的要住?咳,也是,这时候回城也进不去,京城都宵禁了!

发现自己这小店前堂被打翻打坏的桌凳足有五六张,掌柜正心疼,见有人丢出来一锭碎银子,他方才心安。可汪孚林后面说出的话,却让他登时欢喜了起来。

“让各位受惊了。实不相瞒,刚刚这些家伙说的话,有真有假。徽州府歙县独自负担九千余匹夏税丝绢,确实是真的,帅嘉谟四处陈情求告多年,也是真的,只不过人之前又是被人暗算,又是被人拦截,现在还断着腿在城里养伤。他也以为是徽州府其他五县的人对他不利,所以辗转托我帮个忙,我也只能扯起虎皮做大旗,硬着头皮上阵,看看是谁在后头捣鬼,谁知道竟然遇到了这么一群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宝货!今晚我请大伙喝酒压惊,算是赔罪!”

第四九一章 我才不去当花魁!

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历,除却何心隐吕光午这样游离在外多年的资深人士,在同龄人中,少有人能够比得上这三年来经历无数的汪孚林。

所以,说请众人喝酒压惊,他不但慷慨解囊,而且还根本不在乎什么出身来历,自己就坐在大堂,和今天投宿的这些客人,以及掌柜伙计厮混在一起。今天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邂逅,客人也好,掌柜伙计也好,全都纳罕极了,少不了刨根问底,他来者不拒,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毕竟,他从一开始便是这么一桩夏税丝绢公案的经历者,就算在徽州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了解其中关节的人,一来二去,所有人都算大致了解了这番过节的缘由。

也正因为如此,当汪孚林带着几分醉意回房休息的时候,客人们贪图这不要钱的美酒,仍然在前头大堂三三两两坐着。有人咂舌于汪孚林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有人羡慕他的出身家世,还有人则是小声议论他为了一个徽州义士挺身而出当诱饵,把那伙别有用心者一网打尽的胆色。掌柜和伙计也借着汪孚林慷慨送酒喝的机会,难得痛痛快快尝了一回自家酿造米酒的香醇,和两个年纪和汪孚林差不多的小伙计不一样,掌柜感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小小年纪,行事便这般老辣,别说大家官宦子弟,就是那些常在外游历的江湖武家子弟,也没有这样周全的……啧,如果明年能考中进士,这么年轻,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啊……”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早早起来洗漱,旋即立刻回程。对于抓到的这一串人,他并没有把人塞在骡车里,而是绑了一串让人跟在马后踉跄随行,吸引了沿途无数目光。同时捎带上的,还有客栈的一个伙计,两个正好要进京的客人,这当然是作为证人的,都在骡车里坐着。

而在他这一行人出发之前,芶不平就紧赶着先策马疾驰回城给汪道昆报信,所以当汪孚林几日之内第二次来到崇文门的时候,早就在此等候的芶不平立刻迎了上来,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名刺。

不消说,正是兵部侍郎汪道昆平日用来拜会朝堂高官用的拜帖!

从崇文门里街一路北行,几乎纵穿了大半个北京内城,随即在顺天府街左拐,一行人便抵达了顺天府衙。有了汪道昆的名刺,平日里挑人下菜的顺天府差役自然不敢怠慢,尽管作为一等一高官的顺天府尹不至于亲自出面,但顺天府推官常德荣就没那么好运了。主管刑名的他头一回和汪孚林打交道,就被汪孚林那一番义愤填膺的告状给抢了先,等听到最后,他不禁有些悚然。

能够在顺天府这天子脚下执掌刑名,若没有敏锐二字,那绝对是没两天就贬谪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常德荣隐约听说首辅大人正在想着改革赋役,而兵部侍郎汪道昆明显便是首辅这一党的中坚之一,现如今有人利用徽州夏税丝绢纠纷,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窥探兵部侍郎府上的动静,又雇人去追上汪家明里往南边送年礼的队伍,闹了这么一场猴子戏,总不至于只是徽州一府六县的内部纷争这么简单。

于是,越想越头疼的他立刻试探道:“那么,依照汪公子的意思,这桩案子……”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国法为重。正因为如此,昨天拿下这几个见事有不成就立刻想跑的家伙之后,虽说我气坏了,却也不敢动用私刑,今天就紧赶着回城送到了顺天府衙。”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指着后头诚惶诚恐的那个客栈小伙计,以及另外那两位客人说,“虽说客栈里还有其他人,但为了一桩私事,我也不敢烦请所有人回城作证,故而只能请了这三位。还请常大人录了他们证词之后,早点放他们回去,否则我心中不安。”

汪孚林这大义凛然的一番话,不谙世事的小伙计听听自然感动,两个本来就要到京城办事的客人也只认为人家和气好打交道,顺便还和汪府结下了善缘,可常德荣在心里也不知道暗骂了多少声小滑头。要是汪孚林明着划下道来,甭管是要判这些家伙杖责、徒刑还是充军,他都至少可以斟酌一下,然后讨价还价商讨一个折衷方案,可现在汪孚林直接把难题全都抛给了他,那岂不是意味着,若有人为了这些家伙也暗示顺天府衙,他夹在当中难以做人?

“我家伯父说过,常大人秉公无私,这些人交到常大人手中,定然能治其应得之罪。我还要回去向伯父和两位叔父禀报此事,就不多耽搁大人时间了,先行告辞。”汪孚林长揖行礼,继而就冲着三个证人拱拱手道,“今次也多谢三位肯仗义随我入京来。若是接下来有什么不便,还请尽管来汪府找我。”

见汪孚林连这三个显然不过平头老百姓的证人都周顾了,常德荣想拦人又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小滑头离去。

出了顺天府衙,汪孚林这才舒了一口气。刚到京城就这么折腾了几天,要说他不累那真是高看了他的体力和脑力,此时此刻丢出去一个包袱,他连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上马之后,他就对芶不平说道:“芶不平,你带着人回去禀告叔父他们一声,反正具体事宜如何你昨天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也用不上我了。我先回去好好歇两天,你代我转告伯父一声,没有大事就别找我了,竭泽而渔,我这口水潭已经快没鱼可抓了。”

见汪孚林嬉皮笑脸眨了眨眼睛,径直一抖缰绳疾驰而去,芶不平只觉哭笑不得。可想想汪孚林刚到京城,确实马不停蹄奔波了整三天,他也不得不认命地晃了晃脑袋,对于其他几个汪府家丁道:“走吧,咱们可不比小官人好命,先回去复命再说!”

汪孚林策马一路小跑回到汪道昆给自己准备的那座小宅院,才一进门,把缰绳丢给了一个仆人,他才往里头走了两步,就听到明厅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嚷嚷:“双木,你个大忙人,刚到京城就成天不着家,我都找你两回了!我家岳父明日休沐,在家请了好几位翰林院的同仁,你有没有空赏光?”

见程乃轩笑嘻嘻地现出身形,汪孚林顿时拍了拍额头,随即大步进了明厅,没好气地说道:“你都知道我忙了,还让我再去殚精竭虑应付那些最是清高不过的翰林?咱们俩肚子里多少墨水,你自己心里有数,经史子集没少读,制艺文章没少做,但真要说学富五车,出口成章,那火候还差得远。两个十七八岁的举人凑在一块,又都是从南直隶来的,有多显眼?回头不要出彩不成却变成出丑,那就弄巧成拙了。你代我谢谢你岳父的好意,我就敬谢不敏了!”

之前在南京是硬着头皮创造一切条件也要上,毕竟举人这个名头是必须的,但进士要考上真心不容易,就连张居正,当初若不是在几个儿子身上耗费了巨大精力,同时也挥霍了很多积攒下来的声望,兴许后来也不至于那么惨。所以这一次,就连柯先生和方先生都决定收手不强求,他就更不打算和之前考举人那样一味闭关苦读。再说,他今天在顺天府衙已经高调过了,接下来低调点好!

程乃轩见汪孚林态度如此坚决,他不得不双手合十求道:“双木,一世人两兄弟,咱们交情这么好,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行不行?不到京城不知道我那岳父的厉害,我当我爹那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已经够难缠了,可我那岳父不一样,人就是能够笑眯眯说得你汗流浃背!他明天请来的全都是翰林院里有些名头的人,听说才刚复职的掌院学士张大人也要来,你知道我胆小……”

“呸,你胆小天下就没胆大的人了!”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一口打断了程乃轩那越来越不像话的求恳,随即就意识到程乃轩刚刚话里头提到的某个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大人?他立刻追问道:“你刚刚说的那位张大人是谁?”

“还能有谁,就是当年高拱在位的时候,很器重的那个张四维啊,之前就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兼詹事府詹事的,据说刚刚起复。对了,你不是还在杭州和人家的长子张泰徵打过交道?”

张四维已经起复了?不是说高拱一下台这家伙就立刻称病跑回老家休养,这么快就重新起复,如果说没有张居正的首肯,绝对不可能!要知道,万历皇帝现在才几岁,能对几个外官有印象,更何况李太后和冯保全都一心一意向着张居正,小皇帝政令根本别想出宫闱。不得不说,张四维真是能屈能伸!

心里这么想,汪孚林嘴上却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去!全都是些大人物,到时候我还要打躬作揖给人赔笑脸,然后想方设法博人一粲,简直就和花魁似的。”见程乃轩被自己这么几句揶揄给气得要疯了,他才笑嘻嘻地说,“你就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你岳父那是专程给你准备的机会,我才不去蹭你的机遇。你肯定是自作主张来找我的,这样无功而返两手空空回去正好。明天努点力,春闱考个进士回来,回头我就靠你罩着了!”

说到这里,汪孚林便大大打了个呵欠,在程乃轩肩膀上一拍,径直往内院走去。

一进京就忙活了一通,还要去应付张四维在内的那些翰林院清贵?才不去,先好好搂着媳妇睡一觉再说!

第四九二章 首辅大人召见

顺天府衙那边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即便有什么棘手之处,自然也得去和汪府商议。至于汪道昆,也不知道是因为芶不平捎带的那番话,还是因为体恤汪孚林才刚到京城车马劳顿未解就忙了这一通,竟是真的没有再派人来提溜这个侄儿过去说话,而是派人送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用品。

其中,就有上好的红罗炭一车。这是惜薪司管辖的红罗厂特制的,本来专供皇家,但如今张居正权势滔天,自然郑重其事地要求减少宫中某些供给。而慈圣李太后对于张居正的意见那是言听计从,这一点头,红罗厂烧制木炭中多余的那些,自然是飞入文武官员家,但各家所得也都有限,汪孚林所得这一车,至少在汪府分到的总数中占了四分之一。对于这个,汪孚林当然不甚清楚,小北曾经跟着赶考外加候选的叶钧耀在京城呆过一年半,却不能装糊涂。

于是,汪孚林搂着媳妇睡一觉的愿望自然就落空了,小北这一走,他只能独自补眠。然而,北方的火炕地龙虽说比南方那阴冷潮湿的环境要舒适,却也有一个很大的坏处,那就是干燥缺水。哪怕屋子里几盆水放着,地上也不时洒水保持湿润,可他仍然几次燥热得醒来灌茶。总算床头小茶壶里的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他也不知道第几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拿过紫砂壶往嘴里灌的时候,发觉里头的茶水还是满的。

此时此刻,他差不多也睡饱了,当即开口叫道:“来人!”

“来了,大老爷这是要起了?”

见小北衣衫整齐站在面前,汪孚林不禁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

“现在都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快午时了,还睡?看你一个人霸占一张床那理所当然的样子,醒了就只知道灌一气水继续蒙着被子倒头大睡,我只好找其他屋子凑合一晚上。”小北见汪孚林还在拿眼睛看那紫砂壶,她便轻哼道,“严妈妈知道你初到京城不习惯,又死活赶了我去别的屋子睡觉,亲自给你守的夜,每次的茶水都是她准备。”

汪孚林早就知道严妈妈周到,听到这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可听说人已经被小北催去休息了,他也就决定回头再谢严妈妈。起身下床洗漱过后,终于得到了充分休息的他大快朵颐品尝了一顿地道徽州菜,但心里却有些遗憾,到了北京就应该吃北京菜才对。而他更想吃的却是另一道北京烤鸭。但自己家里吃这种需要特制炉子的菜当然不现实,于是,他掐指算了算程乃轩岳父许国家里那聚会的时间,决定带着小北趁机躲出去吃一顿。

可他才刚刚说完这话,继而放下筷子捧起了茶,却不想小北突然笑吟吟地看着他。

“怎么了?突然笑得这么贼?”

“其实就在你刚刚醒过来叫人之前一小会,伯父那儿正好让人送了信来。”见汪孚林脸色一僵,她就笑道,“伯父说,你是说了没大事就别找你,这次确实是大事,而且差不多等同于你不出面就要天塌了的大事。首辅张阁老要见你。”

汪孚林这会儿正呷了一口茶,一听到这最后几个字,他先是骤然惊愕,紧跟着就一口水立刻喷了出来。所幸桌子上的饭菜被他扫得干干净净,小北也早就敏捷地闪到了一边,这一口水只是溅得桌椅盘子子上到处都是。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的他好容易站直身子,伸手指着小北就气急败坏地问道:“真的假的?别玩我,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你要不信就不去嘛,之前不告诉你,还不是为了让你痛痛快快吃顿饭?”小北对张居正可没什么好感,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见汪孚林缓缓坐了下来,显然是再无怀疑,她这才解释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伯父捎话说,张家的门槛虽说很高,等闲人进不去,但首辅大人也并不是不苟言笑,特别难打交道的人,你只要平常心应对就行了。一会就会派车过来,让你耐心等着,毕竟张家那边也不是一直都有空闲,早去晚去都不好。”

汪孚林万万没想到,躲过了许国家中那场翰林院高端人士的大聚会,不用应付口蜜腹剑的张四维,可现在倒好,他要应付比张四维更难缠数倍的角色!

“真是不让人消停!”汪孚林再次求证,确定汪道昆只是捎口信,除却小北刚刚说的这些,再没有别的吩咐,而且汪家另外那两兄弟也没有为了他第一次去见某位首辅大人而过来耳提面命,他只觉得眼下脑袋里一团乱,最终决定见招拆招,见到人再说。

然而,等到那辆来接他的骡车到了家门前,小北和他一块到了大门口,却只见芶不平从车夫的位子上敏捷地跳了下来,快步迎上前后就低声说道:“小官人,老爷今天上朝回来去了衙门,后来就从衙门直接去了首辅张阁老家。一个时辰前,因为老爷命人捎信,二老爷和仲嘉先生也被叫过去了。再后来你也知道了,就是给你捎来了信。因为三位老爷全都正在张家,所以具体什么情形没有人说得上来,方先生和柯先生又带着三位小公子去国子监访友了,没人拿主意。”

听说汪家三兄弟全都在张居正那儿,这下子,就连起初没把这一次召见放在心上的小北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本想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却没想到汪孚林突然转过身来冲她嘿然一笑:“别人想见都见不着的大人物,现在却要召见我这么个小不点,求之不得才对,有什么好紧张的?安心等我回来,对了,顺带打听打听哪家店北京烤鸭最好吃,回头我们叫上程乃轩一块去品尝品尝!”

小北不由得被汪孚林这轻松的口气逗乐了,即便知道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遇到大事也没事人似,并非真有那么大把握,可她还是点了点头。等到汪孚林拉了芶不平上车,只招呼了两个随从,她用手捋了捋耳畔一丝掉下来的乱发,回到内院就叫了碧竹过来,开口说道:“换身衣裳,我们到前门大街上去逛逛,听说那里有京城最好吃的馆子。”

“小姐,可姑爷他……”

“他一向厉害,肯定没事。如果他交待的事情我没当一回事,他才会不高兴。再说,就当是慰劳他的辛苦,让他这个吃货好好满足满足。”

碧竹想想汪孚林当初和小北联手,连太湖巨盗都能手刃,如今不过是去见当朝首辅,理应不至于怯场,就使劲点了点头。

然而,小北吩咐不要惊动一夜浅眠正在补觉的严妈妈,悄然从后门离开,心里却根本不像脸上那么稳当。尽管汪孚林之前什么都没说,跟着他离京的汪府家丁也守口如瓶,但之前那一夜跟他出去接帅嘉谟的两人乃是浙军旧部,当然不会对她有所隐瞒,更何况她还去看过帅嘉谟,听说了某些凶险的情景。

哪怕她的脑子远远及不上姐姐叶明月,也不比苏夫人沉着冷静,可也至少能够觉察到,那肯定不止是徽州一府六县那点纷争。

但她没有一个劲追问,也破天荒没有一门心思想着去悄悄查访帮忙,而是只当成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让他回到家里能够痛痛快快地做个吃货!

因此,当置身于热热闹闹的前门大街上,她忍不住对碧竹说道:“伯父给我们找的那个厨子倒是做的一手地道徽州菜,可刚刚他对我说,想吃北京烤鸭。你觉得,我们找到东西好吃的馆子之后,也找个地道的京味厨子去家里帮忙一段日子怎么样?”

碧竹虽说知道汪孚林好吃是出名的,可想想刚进京就这一堆事情,如今却还留意小小的厨子,她还是有些犹豫,但她终究拗不过小北,只得答应了下来。眼看小北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望着两边林立的各色馆子出神,她不由得暗叹,徽州府人人都说这是天作之合,可嫁给汪孚林这种太有本事的才俊,有时候也真是提心吊胆。寻常十七八岁的人这会儿是个秀才就了不得了,考中举人便是侥幸,哪里还能奢望见到当朝首辅?

到了京城第四天,就已经造访当朝首辅府邸,当汪孚林下了骡车,看到沿墙根那一溜等候的车马,忍不住感慨自己这际遇在别人看来简直是一步登天了。果然,众目睽睽之下,当芶不平与门房接洽,而后门房端着带了几分矜持的笑容上前与他说话,继而请他入府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背后那无数道惊异审视斟酌的目光。可以想见,不等他迈出这座张府,只怕回头他那点履历就要被有心人查个一干二净。

隆庆入阁,万历首辅,张家如今正是最鼎盛的时候,仆役如云,内外却赫然井井有条,汪孚林跟着门房进门,管事领着一路入内,不说来往之人目不斜视,却始终不闻杂声。经由入府的青石甬道转到东边门,而后沿着一条狭长的夹道走过约摸一箭之地,再进一扇小门,就只见面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东厢房里门口站着一个青衣小童,见他们来立刻禀报道:“老爷,汪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汪孚林便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让他进来。”

此时此刻,汪孚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迈过这道门槛,他就能见到那位万历首辅张居正了。相比之前听过见过的所有人物,这才是站在这个时代最前端的人!

第四九三章 张四维也来了

这三年来,汪孚林的足迹从东南到湖广,也到过不少地方,接触过不少品级不一的官员,对于他这个年纪,又不是成长于两京权贵云集之地的少年,已经算得上经验丰富。可是,当他弯腰从门帘下跨过门槛进入书房,看到主位上那个身穿便装的中年人时,却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和从前打交道的那些官员截然不同的威势。

哪怕他见过浙江巡抚邬琏,应天巡抚张佳胤这样的地方高官,也和临淮侯李庭竹这样曾经镇守一方的勋贵大将打过交道,可张居正的气质却截然不同。那眼神并不是一种纯粹居高临下的俯瞰,而是一种直指人心的审视。哪怕人表情淡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散发出来,那种一切尽在掌握,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仿佛面不改色的从容自若,尽显这位盛年首辅大权在手的威仪。

相形之下,汪孚林行礼拜见时,却突然醒悟到,那一瞬间的对视,他竟然对张居正的五官容貌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反而对那种逼人气度更敏感。也就是说,只要不收敛气势,哪怕张居正身穿便装出现在街坊市井之中,也绝对会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脑海中转着这些和接下来情势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念头,他的心情却不知不觉放轻松了下来,当站起身的时候竟没有垂下眼睑,而是很自然地看着张居正,只差就没有不闪不避直接对视了。

“伯玉,你这侄儿很大胆。”张居正膝下六个儿子,哪怕学业有成很得他赏识的三个成年儿子,在他面前也一贯谨慎小心,至于外官子侄,从前他尚未入阁的时候还有人能够平常心对待,但自从他从排位末尾的阁臣,到后来的次辅,如今的首辅,他就再也没见过初次见面时不束手束脚的晚辈了。此时此刻,他一句评语出口,见汪孚林依旧是刚刚那站姿和表情,反而汪道昆笑了起来,面上颇有得色,汪道贯和汪道会兄弟亦是会心一笑,他不禁饶有兴致。

汪家三兄弟之前见他时,说起之前徽州一府六县的夏税丝绢纠纷,还颇有几分谨慎小心,可他召见汪孚林,这三人反而轻松了下来,就真如此自信?

心念一转,张居正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听你伯父说,你刚到京城那天晚上,把那个四处奔走的帅嘉谟从医馆接走的路上,遇到人拦截?”

“回禀元辅,正是如此。那时候总共约有七八人拦路。”

“你那时候除却一个车夫,就只有两个随从,却敢对这些拦路虎嚷嚷杀无赦?”

这一个问题,张居正问得颇有几分疾言厉色。然而,对这样的反应,汪孚林早有预料,当即不慌不忙地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那时候没有多想,只知道若不能提起气势,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死是活就要看对方心情了。而有杀无赦三个字,拦路虎就要掂量一下,在京城这种夜禁森严之地真的闹大了,他们是不是能够全身而退?而一旦落入五城兵马司巡捕手里,又是不是真的能够守口如瓶?气势此消彼长,也许就是生机所在。”

张居正之前只知道汪孚林是汪道昆的侄儿,还不是嫡亲的侄儿,只是族侄,区区十七岁就考中了举人,但汪孚林那些在东南让人津津乐道的事迹,汪道昆没说,他自然不会知道。因此,听到这一番话,他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注意。

“那如果他们真的悍不畏死,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元辅所说,自然也是一种颇为不小的可能。如若是那样,当然就只有拼命了。”见张居正竟然流露出了几分戏谑的眼神,汪孚林就一本正经地说,“我自然不敢说文武双全,只有两手能糊弄普通人的剑术。但自从当初曾经在歙县衙门一把面粉糊弄了两个太湖巨盗之后,我身上便常备这种突发状况下的自保利器。乱战之时,又是在狭窄的街巷之中,一把面粉撒过去,能迟疑人家片刻,便多几分胜机。”

咳,咳咳……

此时此刻,一向狂放的汪二老爷终于憋不住笑,只能低头用咳嗽来遮掩。而待人接物更加稳妥的汪道会则是在心里哀叹,汪孚林难不成没有意识到这是当今首辅,竟然语气如此轻佻?只有汪道昆照旧端坐如山,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仿佛心情毫无波澜一般。

日理万机的张居正原本早已忘了当年徽州府的那段公案。然而,现任徽州知府姚辉祖毕竟是他的人,那桩案子又汇报得相当详细,而高拱提拔的应天巡抚张佳胤也是能臣,于此更有详细上疏,尽管那时候首辅是高拱,可他也还记得那个最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细节。

“我终于想起来了!伯玉,你这个侄儿,可是当年在歙县衙门和一个婢女手刃太湖巨盗的小秀才?”见汪道昆欠身点头,张居正不禁好笑,“果然,换成别的读书人,怎会在危机临头的时候,还能想到这种虚张声势,外加揣着一包面粉准备阴人的诡谲手段!伯玉你素来行事光明,仲淹仲嘉也都是文学之士,没想到家中竟还有这样出人意料的晚辈,还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直到这时候,汪道昆才开口说道:“元辅,孚林多智,早年便显露端倪。其实之前徽州一府六县夏税丝绢那场纷争,曾经于徽州府衙有过合议,那时候,我身体不适,便是孚林替我参加的。而且彼时歙县不但有帅嘉谟奔走呼吁,还有不少乡宦支持,因而与其他五县颇有纷争,此中情由,孚林也是亲历者,让他来说,比我说更能说明白。不瞒元辅说,之前假托送年礼下徽州,却由孚林假扮帅嘉谟坐车南行为诱饵,就是他自己提出的。”

有汪道昆的背书,汪孚林就将早几年的那场夏税丝绢纠纷娓娓道来,一直延伸到近日的那些风波。等到把一系列牵扯和关系都说清楚,他就最后总结道:“我在客栈碰到那群找茬家伙的时候,最初也认为是其他五县专来折辱帅嘉谟的,但口音不对,这些家伙的行径更是可疑,所以当场喝破后,见他们要跑就干脆全都当场抓了,然后送去了顺天府衙。夏税丝绢于徽州一府六县来说固然是耗日持久的纷争,但理应不至于有人胆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放肆胡为。”

张居正没有立刻开口,沉吟许久之后,他才淡淡地说道:“祖制难改,然而洪武初年的宝钞到现在,可还有人使用?黄册和鱼鳞册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重修过,有多少享受优免的豪门大户借此大肆兼并田地,却要那些已经没有地的小民百姓承担赋役,以至于流民越来越多,不少乡村十室九空。如徽州夏税丝绢的这点弊端,天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一直打算丈量天下土地,让天下赋役更公平,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有人正在背后想看我的笑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汪道昆和汪道贯汪道会不由得全都站起身来,而张居正也借此起身,沉声说道:“此事就到此为止,顺天府衙那边,我会让人打招呼,快刀斩乱麻。帅嘉谟送其回徽州,小小一府的案子便要到两京告御状,岂不是让人笑话地方官府无能?姚辉祖即将离任,无论吏部选的下任徽州知府是谁,他敢不接这桩官司,自有南直隶巡按御史参他。地方的事情,地方解决,朝廷提纲挈领即可。至于那些煽风点火,又或者说兴风作浪的人,自有精通此道的人去理会。”

冯保可是至今还掌握着东厂,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亦是对冯保和张居正不敢违逆!

对于这样的承诺,汪道昆只觉完全超越了预期,自然不会有丝毫异议。汪道贯和汪道会就更不会多事了,干脆一句话都不多说。至于已经完成了自己任务的汪孚林,正想着此事之后是否就能够享受一段日子的清闲,却不想门外突然传来了禀报的声音:“老爷,翰林院掌院张学士来了。”

张四维来了?他今天就是为了躲这位以及其他那些翰林院清贵,因此没去许家凑热闹,怎么张四维却到这里来了?

汪孚林正期望张居正来一句送客,顺便让人领着自己这些人从和张四维错开的路离去,却不想张居正竟是笑道:“子维掌管翰林院,伯玉你这侄儿既然明年要参加会试,见一见他有利无害。来,我们迎一迎这位蒲州才子兼翰林院掌院学士。”

张居正竟然对张四维如此毫无芥蒂的态度,汪孚林不由得暗自惊讶。张四维和高拱私交那么好,而张居正则是恨不得置高拱于死地,现在张四维竟是摇身一变又和新首辅蜜里调油,这种改换山头又或者说忍辱负重的能耐,实在太高了吧?而等到他第一个出了书房,看到那个正进院门的容长脸中年人,心里的嘀咕就变成了几分凛然。

“怎敢当首辅大人出门迎我?”张四维简直不知道今日张居正发什么疯。若只有自己时来这一出也就算了,可旁边还有别人,那别人当中还有汪道昆,这一传出去,高党中人会怎么看他?会不会由此就把他完全打为叛徒又或者小人?而紧跟着,他就瞥见了汪家兄弟三个身边的汪孚林。

他就是因为听到张居正召见了此人,这才在离开许家之后直接过来的!

汪孚林当然不会觉得张四维重视自己更过于张居正,可那视线相交之际,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张四维早就认识自己。这无疑是不可能的。别说他记性好得出奇,只要见过一面自我介绍过的人就能过目不忘,只说张四维一直都是当京官,又怎可能见过自己?

那种违和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第四九四章 给你让路!

对于张居正竟然亲自在书房门口迎接自己,张四维显得有些诚惶诚恐,接下来却再也没有往汪孚林的身上多分半点注意力。

张居正对于张四维的恭敬热络习以为常,至于那绝无仅有的迎接之举,他甚至也没有多解说什么。等到一群人复又到书房坐定,他见汪孚林竟是站在汪道昆身后,一副老实少年的模样,他不禁挑了挑眉,这才对张四维道:“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和伯玉家兄弟三个说些闲话,他们又带了本家子侄来见我。子维你看这汪家少年的年纪,不妨猜一猜他如今是何功名?”

汪道昆即使和张居正是科场同年,可从前他在外任,张居正是京官,往来顶多是书信,可他回京升任兵部侍郎之后,就没见过这么平易近人的张居正。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回头瞥了汪孚林一眼,暗道难不成是汪孚林刚刚那面粉制敌的怪论,让张居正暂时丢开了首辅架子,以至于少有地开起了这种玩笑?

而张四维对于张居正的这种口气,心里那就更加惊骇了。要知道,和汪道昆常年在外不同,他自从馆选之后进入翰林院,就一直都是京官,走的路子和张居正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中进士晚了张居正整整六年,又没有徐阶那样遮风挡雨的老师,所以步伐要比张居正慢不止一筹。

在他印象中,上一次看到张居正如此平易近人,还要追溯到其尚未入阁的时候!他今天之所以会答应许国的邀约去了许家,正是因为猜到和许家女婿相交莫逆的汪孚林可能会去,谁知道扑了个空,后来得到消息后,便来张府意图试探张居正口风,本以为张居正总应该错开两拨人,谁知却正正好好遇到汪家老的少的一堆人都在这里,看样子竟然和张居正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