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哪怕他千般滋味在心头,此刻仍是打起全副精神,笑吟吟地说:“看上去应是十六七的年纪,若是平常人家少年,能够中个秀才,那已经是家学渊源,前程可待了,但既然是伯玉兄家中后辈,又带来见首辅,想来定然出类拔萃,是不是今科乡试已经中了举人,明年就要下春闱?还真是年轻啊,想当初我中举,早已是二十三岁了。”

汪道昆知道张四维能够起复,正因为张居正首肯,此时对方如此盛赞,他连忙摇了摇头:“张学士当年十五进学,名列优等,虽二十三岁中举,却是乡试第二名亚元,孚林岂敢相提并论?他不过侥幸中举,明年下场试一试运气而已。”

见张四维恭维,汪道昆谦逊,汪孚林站在后头,暗想这还真够无聊的。然而,他却有一种感觉,张四维不像是猜出来的,更像是早就知道!尽管他和张泰徵前后打过几次交道,张泰徵一次都没占到上风,可他丝毫不觉得那位张大公子会吃饱了没事干,对父亲说道在他手里吃亏的往事,既然如此,张四维又怎么会认识他?想到这里,他心里正隐隐约约生出了某个念头,突然就只听有人问了一句话。

“汪孚林,你自己说,今科会试有把握否?”

见问话的赫然是张居正,汪孚林顿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随即就豁出去了:“回禀元辅,没把握。”

这样丝毫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出乎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汪道贯和汪孚林打交道多些,还有点心理准备,汪道会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张四维抢在其他人之前,似笑非笑地问道:“别的举人来参加会试无不踌躇满志,期望于必中,你却说没把握?”

“纵使乡试一省解元,参加会试也未必一次能中,更何况是学生?”汪孚林刚刚在张居正面前也都是自称我,这会儿却惊人谦逊了起来,“再者,能参加会试的无不是全天下各府县的精英,很多人比学生多读十年二十年书,资质又不比学生差,若学生豪言必中,那也太小觑天下英雄了。参加会试这种事,有几个人心里真有把握?既然其实没有,那与其自欺欺人,还不如端正心态,如此若是不幸落榜,也就不会自怨自艾了。”

说到这里,汪孚林又认认真真加了一句:“张学士以为然否?”

见汪孚林特别诚恳地看着自己,张四维虽很想讽刺,能够想出那种诡计的你真是这么老实的人,可他知道眼下绝对不该再多事,因此便欣然笑道:“小小年纪如此心态,难得。”

张居正却只是哂然一笑,随即看着张四维,意味深长地问道:“明年会试,子维可愿意分一下重担?”

此话一出,书房中登时一片寂静。要知道,会试历来是内阁中挑选一位大学士为正主考,然后从翰林院挑选一位学士或者侍读学士为副主考,以张四维如今的官职,正主考是别指望了,副主考却绰绰有余。毕竟,从前张四维还当过会试的同考官,算得上经验丰富。

然而,汪孚林此刻的第一想法却是,张居正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是想张四维当这个副主考,还是不想张四维当这个副主考呢?站在汪道昆身后的他正好能看到对面张四维的表情,却只见那先是震惊,而后是迷惑,再接着则是自嘲。很快,张四维就站起身来。

“会试乃是国之大事,首辅不宜在此时当着明年应试举人的面,如此玩笑。”认认真真如此劝谏了一句之后,张四维便坦坦荡荡地说道,“我因病辞官回乡,如今因为皇上垂爱,首辅器重,方才得以回朝重掌翰林院,若明年骤然主考会试,实在容易惹人评说,还请首辅恕我冒昧。明年会试乃是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次会试,皇上和首辅应该格外重视,于重臣之中挑选最合适的人才是。”

这一番话有刚正的婉拒,也有苦口婆心的劝说和提醒,就算汪孚林早知道张四维都在万历初年那是最能忍最八面玲珑的家伙,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给人点个赞。因为张居正突然就这么哈哈大笑了起来,那表情分明是极其轻松畅快,显然对于张四维的明白表态并没有什么不高兴。

“好吧好吧,你这番话我听进去了。”张居正点了点头,继而就看着汪道昆身后的汪孚林道,“你既然说了全力以赴,那便全力以赴去考。对了,仲淹和仲嘉你二人呢,叔侄三人同考,倒也是佳话。”

“佳话?元辅应该说,我们要真的一起下场,那才是大麻烦,还不如早早避嫌。”汪道贯给了汪道会一个眼色,轻轻耸了耸肩,“我和仲嘉都是几次落榜的人了,今年就不和孚林一块去下场博人眼球了,省得人家说大哥一回朝,我们汪家人就一窝蜂全都跑去考会试。如此一来,考官也能省点心。”

汪孚林却还是第一次知道,汪道贯和汪道会竟然要放弃明年的会试!这岂不是说,之前对他这一科是否能考中显得很恬淡的汪道昆,实质上竟有很大的期望?大吃一惊的他正想要说什么,结果汪道会抢在了前头。

“大哥起复之后,我和仲淹一直都随着大哥在任上,松明山汪氏大大小小的事情常常都要孚林奔前走后。难得我们当叔父的给侄儿让一让路,那也是应该的。虽然他嘴里说没把握,我们也不认为他一定能够一鸣惊人,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汪家二仲虽说都只是举人,但张居正听说二人才名颇高,因此兄弟俩都愿意为侄儿让路,他想起自家那几个儿子,心中不由得有些触动。于是,他欣然点了点头,竟破天荒勉励了汪孚林两句。直到汪家一行四人起身告辞离去,他见张四维有些心不在焉,便笑着说道:“没想到吧,汪家兄弟都肯为一个同族侄儿让路,可见他们对其的期许。我倒也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是不是真有本事拿下一个进士来。”

张四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若真的中了,那可是十八岁的进士,历来都凤毛麟角,须知昔日杨文忠公中进士,也已经十九岁了。”

那小子又岂能和少年神童杨廷和相提并论?

张居正突然插口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这首诗你可听过?”

见张四维一时愕然,张居正方才笑道:“我也是今天方才从汪南明口中知道,当初南直隶督学御史谢廷杰曾经摘录过的这首诗,便是刚刚那汪孚林所作,难得就难得在不是吟两句诗就算了,遇事的时候却不发空谈,而是迎难而上。我素来厌恶那些自命不凡便评议国事的生员,这汪孚林倒还扎实,以他的年纪来说,算是很难得了。明年会试他及第与否且不去管,若是天底下多几个务实的,少几个借讲学妄议国事的,那就天下太平了!”

而那边厢出了张府,汪孚林直接被汪家兄弟三个拽上了骡车。还不等人家先问他什么,他就赶紧团团作揖道:“伯父,还有两位叔父,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明年会试我真的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你们干嘛要为了我让这一科会试?”

“我当时是临时起意那么一说,还想着怎么说服仲嘉,没想到仲嘉竟然同意了。”汪道贯见汪孚林先是惊愕,随即脸色发黑,他就笑了起来,“我虽说总共才见过咱们的首辅大人不多过三次,但还是头一回见他肯这样拨冗和你这样的后生晚辈说这么久的话。既然这样,错过机会岂不可惜?最重要的是,张家的长子张敬修,也是明年参加会试。若能与其同科登第,你们俩就又多了一层同年的关系。”

“没错,错过良机是要天打雷劈的。”一贯正经的汪道会少有地开了个玩笑,见汪道昆但笑不语,他就耐心解释道,“明年会试正主考肯定是吕调阳吕阁老,而副主考既然不是张四维,用排除法来选,人选就有限了。会试题目说不好是谁出,押题也绝不可能,但会试比乡试从某种程度来说,可操作性更大,因为比例高,而且,会试的糊名在评卷后做排名时就会拆开。但十八岁的进士毕竟凤毛麟角,文章绝不能出纰漏,否则就是丑闻。”

汪道昆看到汪孚林被兄弟俩一搭一档说得无奈至极,他方才一锤定音地说:“你不用有太大压力,仲淹和仲嘉都是和我同辈,入朝为官绝不可能兄弟同朝,但你不一样,年纪小是劣势,但你毕竟和我只是五服之内的族亲,只要考得中,哪怕只是同进士,那也无所谓!”

第四九五章 吃货的春天到了

见了一趟张居正,居然又撞见张四维,还惹得三位长辈联手,苦口婆心地劝他不可放过这次会试的大好机会,汪孚林想想都觉得压力山大!

因此,等到骡车在小宅院门前停下,放了他下来时,他无精打采地挥手告别,等这一行人全都走了,他这才疲惫地踏进了门槛。可刚一进门,他就看到外院正有人在忙忙碌碌,搬砖的搬砖,运木头的运木头,那架势仿佛是要拆房子改建似的。他足足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刚刚反应过来,当即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姑爷回来了!”闻声出来的正是碧竹,见汪孚林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连忙上前低声解释道,“今天我和小姐去了前门大街,那边好多各式各样的食肆饭庄,我们逛了几家之后,小姐就请了个厨子回来。那厨子除却做得一手好京菜,还有一手烤鸭的好手艺,但烤鸭的炉子必须得另外砌……”

碧竹后面说的话,汪孚林全都没听清楚,只觉得如今这年头是最坏的年头,也是最好的年头。坏的是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和张居正这种站在帝国最高点的人接触打交道,简直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刺激经历。而好的是,以如今自己积攒下来的身家,那真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家里不但可以为了吃烤鸭专门砌炉子,还能够把厨子给直接请到家里来养着,也就是说,万一他接下来一个不好又要闭关的时候,也不至于食不知味。

“那她人呢?”

碧竹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微微一笑便低声说道:“小姐和严妈妈去汪府了,毕竟少爷、宝哥还有秋枫都在那儿,不住在一块也不能不闻不问。我们今天在前门大街买了好些东西,小姐就亲自送了一些过去,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小姐还聘了一位点心师傅,说好了每隔两天到家里来做一次道地的京味点心,又和好几家食肆的大厨都敲定了,届时需要的时候随叫随到。”

“家有贤妻知我心啊,吃货的春天真是到了……”汪孚林低低嘟囔了一声,正要继续往里走,他突然停步说道,“一会儿忙活完了,让那厨子晚饭的时候务必秀一手,也犒劳一下大家的辛苦!”

碧竹知道汪孚林这位主人素来慷慨大方,脆生生应下,便连忙去通知了上下人等。至于那个在一家小食肆中以一桌菜赢得小北的赞赏,之后被一个月二十两银子高薪聘回来的厨子芮大年,更是摩拳擦掌预备大展身手。他之前所在的那家食肆虽有名,却主要是面对中下层民众的,万万没想到那位出手阔绰的少奶奶竟然会如此赏识他这般平民手艺。

那时候,对方在挖墙脚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说:“那些摆盘精致一看就高大上的,偶尔吃一顿还行,可要是天天吃,绝对就不如家常的让人停不下筷子。就是你了,你放心,就算回头我们在京城住不长久,也一定给你找个好下家,不会让你这好手艺埋没了。”

这天晚饭时分,当芮大年先把外头随从门房这边的一桌菜给预备好了,然后精心烹制了一道道菜肴,眼看这些流水一般送进了内院,他就开始有些不确定地在外院来来回回踱步,搓着手等待里头反应,大冷天的竟是熬出一身汗。可越是这样等,里头越是半点回音也没有,他不禁急躁了起来。倒是汪道昆早就安排好的那个徽菜厨子站在厨房门口,笑呵呵地说:“没音信就是好消息,要是主人家尝着不好,气性不好的人说不定端着盘子就出来砸人了。”

“黄老哥你就别笑话我了。”芮大年之前又怕惹毛了同行,又怕自己被人比下去,这其中分寸拿捏得很是吃力。更何况,他之前从对方口中得知,此间主人汪孚林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还是当朝兵部侍郎的侄儿,这种官宦子弟,久居外城的他从来就没接触过,尽管那位少奶奶看样子很和气,却不知道真正的正主儿脾气如何,毕竟那才是他接下来这段日子的衣食父母。可惜他之前忙着指导人家砌烤鸭炉子,这位汪公子回来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打照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里头有脚步声传来,急忙扭头一看,却发现是个一身青衫嘴角含笑的少年。他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连忙迎上前去,可还不等他说话,那少年就笑了起来。

“芮师傅果然好手艺,这二十两银子内子花得不亏。今天这些菜都很好,我就等着你日后开炉之后的第一只烤鸭了。那时候少不得请了伯父叔父他们同来,一块品鉴你的手艺。”

听到汪孚林这么说,芮大年一下子就醒悟到,眼前的竟然就是此间主人,登时又高兴又熨帖。从前在食肆里头做厨子的时候,偶尔也有吃惯了大厨手艺的公子哥要品尝点底层的小菜,那时候随从趾高气昂拿着一二两银子过来打赏,仿佛这就是天大的恩赐,可主人家亲自出来表示认可,这无疑让他觉得自己很受重视。而汪孚林那后半截话则更加非同小可,若是能博得一个赞字,他日后的生活哪里还用担心?

他慌忙拱手连连谦逊,却只见汪孚林搀扶了他之后,又笑着对厨房门口的徽菜厨子黄兴宝点了点头。

“虽说家里就这么几口人,论理用不了两个厨子,但我对二位说句实话,我这人没什么别的嗜好,唯独好口舌之欲,所以家乡菜难忘,京菜更是第一次尝便颇对胃口,所以你们只管定定心心做事。另外,黄师傅应该知道,我之前从徽州来,带了两罐子腌辣椒。我和内子都很爱辣味食物,有些菜你们恐怕之前都不大熟悉,没做过,但却是我的心头所好……”

当汪孚林毫不在意地进了厨房,就着剩下的材料,把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圣人之言给丢在一边,随随便便做了个辣炒鸡杂,麻婆豆腐,随即让两位厨子尝了尝味道,告诉他们也不妨琢磨琢磨如何做这种菜色的时候,两个大师傅全都有些傻眼了。直到把这位少年举人给送出厨房,他们才不由得面面相觑。嘴里辛辣的口感到这时候还在折磨他们的味蕾,虽说很不习惯,但主人要吃,他们就得做!

唯独一道难题是,汪孚林特意提醒,罐子里的辣椒有限,新鲜的辣椒一时半会也种不出来,让他们千万别浪费了食材!可怜他们从前都没接触过辣椒这种食材,接下来的发挥可就要难煞人了!

突然,芮大年瞥见桌板上还有两枚亮晶晶的东西,过去一看,这才发现是两枚铸造得极其精致的银钱。他连忙拿了送到黄兴宝面前,有些迟疑地问道:“黄老哥,这是……”

“小官人的赏钱倒有意思。”黄兴宝笑着拿了一枚,随即说道,“不妨藏着,过年的时候给孩子当压岁钱。这应该是官铸之后从宫里流出来的,不多见。”

芮大年登时喜出望外,可又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竟是连谢都还没谢一声。”

“以后有的是机会。”黄兴宝在京城也不知道给多少徽商豪门子弟做过事,其中也有平易近人的,只不过像汪孚林这样自陈吃货的却还是头一回碰见。他笑嘻嘻地把东西揣进怀里,随即一本正经地说,“芮师傅,之后咱们可要努力了。别看这宅子小小的,今后说不定有的是达官贵人赏光!”

虽说今天被将了一军,但回家之后却得到了一个惊喜,一顿晚饭吃得舒心惬意。祭祀完这座最贪婪的五脏庙,汪孚林总算恢复了心情。对小北解释今天去见张居正那趟经历时,他一如既往说得跌宕起伏犹如说书,直把严妈妈和碧竹都逗得乐了。而小北当初还见过张四维长子张泰徵,此时就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说那个张四维一下子就猜出了你是今科举人,会不会他根本早就知道?”

“嗯,确实有这个可能。”汪孚林原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当下摩挲着唇上那点微茸,若有所思地说,“可我于京城不过是一个新来的过客,如果不是张泰徵多嘴,那么另外一个可能性就很大了。比如说,之前冲着帅嘉谟来的那些人,我不是觉得不太像徽州其他五县反对均平夏税丝绢的人吗?那么,是否可能是想要搅浑水的其他势力,比如说,出自晋商豪门的张四维?”

汪孚林见小北瞪大了眼睛,而严妈妈和碧竹就更加惊愕莫名,他也知道自己这脑洞开得很不小,大概是因为张四维在张居正死后对张家的手段太阴毒了,所以他今天一旦偶遇了人家就当那是幕后黑手。他自嘲地挠了挠头,随即笑了笑说:“不过也没必要穷究了,反正咱们那位首辅大人已经发话,把帅嘉谟送回去,下任徽州知府绝对不敢不接他的状子,徽州的事情就放在徽州了。”

“但要启程至少要开春之后,大冷天的上路,他只剩半条命了,路上再去掉半条命怎么办?”小北见汪孚林对自己这建议全无异议,她心里自然很高兴,当下又笑道,“对了,你下午前脚刚走,程乃轩就跑来了,埋怨你居然不去许家,害得他被一群翰林考问得汗流浃背。我就对他说,你应付翰林算什么,你的好兄弟应付当朝首辅大人去了,他那会儿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走的时候还说回头定要来问你感想。”

“他还问我感想?我倒想问他,张四维什么时候从许家走的。难得的休沐日,去了许家又去张家,他好勤快的腿。”

第四九六章 火锅炉畔话官商

然而,程乃轩还真的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就跑来问感想了,顺便带着妻子许大小姐一起。当发现明厅里头摆了四方桌子,支起了紫铜火锅,然后一盘盘新鲜蔬菜,蘑菇,再加上鲜红的手切牛肉,手切羊肉放在那里,他就如同饿了很多顿一般,眼睛里直接冒出了绿光。不请自来的他手脚麻利地去搬了两张椅子,先一张请许大小姐坐了,然后就是一张搁在自己屁股底下,一坐就嚷嚷了起来。

“见者有份,我进京之后还没吃饱过呢!”他说完这话,生怕妻子误会,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岳父岳母眼皮子底下,我总得矜持些,不像和双木在一起时能够放得开。”

即使是婚后,许大小姐依旧不脱羞涩的性子,这会儿还是小北白了程乃轩一眼,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坐着,她这才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道:“爹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每日虽还不至于只是白菜豆腐,可也少见荤腥。相公又是见到爹就一句话不敢多说,所以……”

程乃轩,你这家伙也有今天啊!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见程乃轩只是讪讪一笑,就立刻毫不客气地出去让人添碗筷,等人回来,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岳父从前那么过日子,是俭省,可你这个女婿都来了借住在他家里,你要是还让他过这日子,不怕人家说你抠门不孝?别的不说,你住着你岳父的房子,掏腰包负责开销这总是天经地义的吧?不说每天山珍海味,可肥鸡大鸭子还不是任你选择?再请个好厨子放在家里,只说体恤天气寒冷岳父年纪大了,谁敢说你?”

程乃轩何尝没想过,可只要往岳父面前一站,他这些话就全都如同冰雪一般消散了。此时此刻,碗筷和调料碟子都送了进来,眼看锅里的水已经滚了,有些气苦的他捞起几片羊肉迅速一涮,放在酱料碟子一蘸入口之后,他方才无奈地说道:“你以为我是你啊,你那岳父就和你爹似的,任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还是婚后第一次见老丈人,总有些战战兢兢的。蓉儿你别往心里去,当女婿的能当到双木这份上的就少有,我可不敢学他!”

许大小姐轻轻嗯了一声,没驳斥,也没赞成,可小北却和她嘀嘀咕咕咬起了耳朵,自然是劝说她按照自家相公刚刚的建议去做。两对小夫妻如此闹腾片刻,自然还是先赶紧吃起了热气腾腾的涮锅子。等混了个半饱,程乃轩这才开始饶有兴致地询问汪孚林,昨日见张居正的感想,当听说张四维也去了,他忍不住讶异地说道:“翰林院掌院张学士?他昨天从许家出去的时候,就是中午过后大约未时了,居然又去了首辅家碰到了你?”

想起汪孚林之前还对自己推辞说什么不伺候翰林院那些大爷们,不想当花魁,他便幸灾乐祸地笑道:“所以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都跑去首辅大人家里了,可还是免不了要撞见这位张学士,足可见真是有缘啊。”

汪孚林懒得理会程乃轩那取笑,若有所思涮了两片羊肉慢慢品尝,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之前在张府碰到张四维的时间,确定其是出了许家立刻去了张府,便突然看着程乃轩问道:“昨天张四维去你家的时候,有没有特别问你什么?”

“问我什么?他可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比我岳父品级都高了一大截,总共就和我说了没两句话。我想想,问了我是独自上京,还是结伴上京,我好心吧,自然少不得提了你几句,又说你是松明山汪氏子弟。然后他就问了一句,是不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儿。这就完了,他后来就没问过我什么话了。”

如果说之前汪孚林只是怀疑,那么听过程乃轩这番话后,他就真正对张四维的反常起了不小的疑心。程乃轩对他的纳闷有些奇怪,还是小北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并不反对让好友知道某些关节,便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汪孚林抵达京城这几天的事情。结果,程大公子再也顾不上吃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说一声,真不够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又不是离开十万八千里,就在这京城,你也不叫上我!”

“又不是打架,人多势众就能赢。”汪孚林拿起筷子捞了一大堆肉片往程乃轩碗里一塞,这才开口说道,“就凭你刚刚说的这消息,就帮上大忙了!”

程乃轩这才悻悻坐下,一股脑儿塞了满嘴的涮羊肉,可还没吞下去就听到后半截话,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他又不是傻子,脑袋也灵活得很,一下子就想到了某种关节。好容易吞咽下了这堆东西,他一把放下筷子就问道:“你是怀疑张四维?不会吧,他是山西蒲州人,没事管我们徽州府那点闲事干什么?再说了,他就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这种清贵地方任官,掺和这种赋役之争干什么?”

“可张四维不单纯是张四维,他家中是顶尖的晋商,而他那个督理京营的舅舅王崇古也出自顶尖的晋商之家。”汪孚林当然不会说,张四维在张居正死后便官居首辅,如果不是某人倒霉地遇上了和张居正同样的丁忧,而且丁忧期间家里至亲死了一堆人,最后连自己都死了,只怕明史就要改写。见程乃轩还是不太明白,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想通,便索性岔开了话题。

“总而言之,反正是查不出来的事,再说都已经捅了天了,首辅大人心里有数,我们就少操这闲心,吃涮锅子来得正经!对了,回头那前头炉子砌好,记得带着嫂子一块来吃烤鸭,你岳父若肯来赏光也同样欢迎……”

小小的汪家正在那涮火锅的时候,西城石驸马街上的一座宅邸中,舅甥两人也同样在涮火锅。作为山西人,对于这种热气腾腾的吃法,他们全都颇为喜爱,但现如今两人面对面坐着,紫铜锅子里汤底正上下翻滚,一片片羊肉眼看都已经要老得嚼不动了,但两个人却都在那儿发怔。直到最后,还是年初方才调回京总管京营兵马的王崇古先开了口。

“子不教,父之过,你家大郎看着是个聪明人,书也读得好,可就是太过自作聪明了些。”

尽管这话责备的是自己的长子张泰徵,但张四维只觉得这话是舅父王崇古在敲打自己,顿时苦笑了起来。他放下筷子,诚恳地低声说道:“舅舅,此事是我不该一时不慎让大郎听到,他也是想为我解忧,这才自作主张去雇了人,再说,他曾经和那汪孚林打过交道……”

“就因为打过交道,他就更应该谨慎,结果你看看,那是什么猴子戏!我早就说过,到此为止,火烧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若是那时候没人理会汪道昆那一行人,他们就只能化整为零重新回京,什么事都闹不出来,可现在你看看怎么样?张居正先是亲自召了汪家兄弟三个,然后就连那汪孚林小小年纪,便已经入了当朝首辅之眼!我说一句不好听的,就只泰徵这一步臭棋,便白送了汪孚林一场天大的机缘,否则张居正就算见一个同年的晚辈子侄,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自己颇为器重的长子却被王崇古这样一番数落,张四维不得不在心中庆幸,今天就没把起头说要负荆请罪的张泰徵给捎带上。张泰徵毕竟也年纪不小了,被舅爷爷这样训斥一番,羞愤之下还不知道要沮丧失落多久。等到王崇古终于告一段落,他方才说道:“舅舅也不用太担心,我回乡之后就一次次厚礼送去张府,回京之后又素来谨事张居正,他疑心不到我头上。至于汪道昆,他那些功劳早就过时了。谭纶若一直是兵部尚书,他这侍郎还稳当,如若……”

他顿了一顿,轻蔑地说道:“汪道昆常年都是外官,怎么摸得透张居正行事的精要?除非他有本事如同谭纶戚继光那样可以去镇守蓟辽,否则就凭那喜好风花雪月,交接士人的轻浮名士个性,一两年一过,迟早张居正会看不上他。至于汪孚林一介孺子,明年会试一旦落榜,就没什么好惦记的了。”

张四维口中无足轻重的汪孚林,此时此刻却一面在热气腾腾地火锅里加入豆腐,一面对程乃轩说道:“蒲州三杰,杨博杨老尚书已经致仕,且不去说他,王崇古才刚到六十,张四维比首辅还小一岁,这舅甥俩一家子全都是晋商,之前封贡俺答汗,在边境开马市,就是他们的手笔。

相形之下,你岳父是许老太公资助的,又有你这个女婿,为人却标榜两袖清风,许村其他人在朝也没什么高位的。那位殷部堂在外有贪酷之名,家里也并非豪族。就连松明山汪氏,两淮盐业也只是重新起步,我伯父也只是少司马。你爹考到举人就去经商了,身家豪富,可就算你这次考上进士,没二十年别想做到什么高位。说到政商不分家,这点晋商做得更好。这次我大胆猜一猜,只怕人家根本就不是冲着夏税丝绢那件事去的,也不是冲着汪家又或者徽商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那位首辅大人关心徽州府这么一桩夏税丝绢的案子,应该是想从赋役着手,重新定一个长治久安的政策,但有些人却不希望触动这个……对啊,徽商和晋商不一样,徽州府土地贫瘠,这些年越来越少豪商在本地买地,山西却不一样,晋商一面赚大钱,一面做大地主。可这样人家还帮忙帅嘉谟宣扬名声干什么?”

“干什么?挑起徽州其他五县和歙县之间更加对立,然后把乱子闹大,这样朝廷日后真的动起赋役这一块,就会投鼠忌器。顺便,这对首辅的威信也是不小的打击。你别瞪我,我只是随便猜猜。”汪孚林随手捞起一块豆腐蘸在麻酱之中,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有些晋商日后会当带路党,真够深谋远虑的!”

第四九七章 做贼心虚的张泰徵

一场寻常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的风波,就和骤然发生一样,悄悄平息了下去。

被送去顺天府衙的那帮人,既然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又说不出人家的底细,那就自然而然成了最理想的背锅之人,一顿板子之下,哭爹喊娘之后下场如何,没有人理会。

而汪孚林的清闲也只持续了两天,这还是汪家三兄弟体恤他之前刚到京师就连番奔波的辛苦。只不过,这次就不是昏天黑地破题做八股了,汪家送来了一沓字帖。用汪道昆的话说,无论是道试还是乡试,都比不上会试的重要性,更何况就连同考官也往往是一等一的潜力之星,对于书法的挑剔更是无以伦比。再加上练字可以静心,顺带可以让这几年太过跳脱的汪孚林沉一沉性子。对于这样的好意,汪孚林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要说无论前世今生,他一手字写得不算差,再说考试那都得写字工整,也没有其他字体的发挥余地。但越是这种工整的字,越是能看出功力来,汪道昆所送的几本字帖,便是当朝最有名的几位书法大家的亲笔字帖,而不是刻印本或摹本,珍贵之处自然不言而喻。一连数日,汪孚林每日临帖三千字,若非练剑强身,家中又变着法子好吃好喝的,生性好动的他早就憋不住了。

他不出门,小北本来也打算红袖添香在旁边陪着,可禁不住汪孚林戏称不想做个聋子哑子,这小门小户的又没有什么家务需要理会,她便只好四处去走动走动,时而去一下汪府,陪吴夫人说说话去去佛寺,时而去去许家,和许大小姐出门逛逛,结伴去佛寺求子。尽管汪孚林从来不急,汪家二老也看上去很淡定,不像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那样心急火燎,她也不像许大小姐一样,迫切希望立刻生个孩子,可此时站在观音像前,她还是不由得有些怔忡。

她对生母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不知道母亲在执意非要不惜名分嫁给父亲胡宗宪,又生下她这个女儿,后来却早早撒手人寰时,究竟有没有过后悔?

“妹妹,妹妹?”

小北一下子回过神,见是许大小姐已经拜完菩萨直起腰来,她这才连忙起身,笑着说道:“许姐姐,这就走吗?”

“嗯。”许大小姐和小北当初是因为许薇的关系,这才相识相交的,在和程乃轩成婚之后,与小北来往多了,情谊自然又和从前格外不同。尽管她生性腼腆,可出门上车之后,她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我爹说,明年会试,他本来要出任同考官,后来因为相公要参加会试,他就避嫌了。明年乃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春闱,出题肯定不会偏,会往四平八稳堂堂正正的路子走……”

小北立刻凝神细听,暗自记下。程乃轩几乎是隔天就要往自家跑一回,蹭吃蹭喝的同时顺便交流某些讯息,但许大小姐说的这些话他根本都没提起过,显然绝不是藏私,而是程乃轩根本就还不知道。虽不明白许国是生怕女婿嘴巴太大四处嚷嚷,还是借此特意想让女儿来做这个传话人,借此纠正一下她那内向的性子,可小北更明白的是,在翰林院位子稳固的许国透露的这些只言片语有多么重要。

特意绕路先把许大小姐送回家,小北看看时辰还早,就不想立刻回去。毕竟,汪孚林如今是练字走火入魔,这种时候回去也闲着没事干。她正寻思着要不要去什么书生聚集的地方,打听一下今年应试的士子中间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却只听车外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夫人,我家小姐之前忘了一句话,特意吩咐我来对少夫人说一声。”

小北打起帘子,见是许大小姐身边的一个心腹丫头,连忙笑着点了点头。那丫头屈了屈膝,随即大大方方地说:“小姐听说少夫人之前和两浙盐运使史家的两位小姐结交于杭州,特意嘱咐我来告诉少夫人,史大人之前已经卸任两浙盐运使,被召了回京,据说要进都察院。他一家人如今租住在小时雍坊的李阁老胡同,就是正德年间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阁老府邸隔壁。”

对于史家二位小姐史元春和史鉴春,小北印象深刻,还记得她们都是天真烂漫却又不失分寸的千金小姐,既然知道她们到了京师的下处,小北当然想着要过去一趟。让那丫头去谢过许大小姐,她就立刻吩咐车夫往西城小时雍坊去。当拐进那条曾经车水马龙的李阁老胡同之后,她忍不住撩起窗帘看那座昔日高朋满座的房子,却只见青砖围墙透出了几分斑驳,等到了门前时,她却发现赫然是一座祠堂。等看清楚祠堂对联时,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停车。

今日充当车夫的仍然是芶不平。也不知道是信任这个随从,还是因为之前车夫当得不错,又或者是熟悉京城的人情地理,汪道昆直接把人派了过来。他连忙停车之后,瞥了一眼那座祠堂就笑道:“这李阁老胡同说来也巧,前后住过两位阁老,一位是天顺年间的李阁老李贤,另外就是正德年间的李阁老李东阳。正德李阁老致仕回老家之后,这里渐渐破败了,还是几年前耿定向耿大人出于对同乡前辈的敬仰,自己出资再加上募了一些钱,修了这座李氏祠堂。”

又是耿定向?他还真是老好人,当初送了父亲灵柩回绩溪龙川村,而在京城这边,又连早已作古的李东阳旧宅都修缮过,想得还挺周全。

小北想着就放下了窗帘,让芶不平继续前行。而兴许是打开了话匣子,芶不平又继续说道:“不过李东阳这位阁老其实也颇为简朴,这宅院小得很。而他亲生儿子都死得早,后来过继了一个在膝下,有人说什么是他当初放纵刘瑾伤了阴德,我说那就是放屁……咳咳,少夫人别怪我说话粗俗,民间有些人便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在芶不平的叨叨中,小北终于来到了史家的临时居所门前。因为是刚刚得到消息后过来的,她让芶不平去敲门时,特意吩咐说清楚自己的来历。不消一会儿,芶不平就回转了来:“少夫人,门房去通报了,说是今天史家有客人来,也不知道是否有功夫接待少夫人。”

有客人?

小北心里正寻思,史家大门口却已经有了动静,却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织金妆花纱袍的年轻人从门里出来,衣衫上那孔雀金线织就的折枝花图案在今天难得的太阳光底下显得闪耀生辉。认出那分明是张泰徵,小北不由得多瞅了人两眼,却不防对方竟也朝骡车看了过来。尽管她只是把窗帘打开了一条缝,可仍旧挡不住那审视的目光。下一刻,她就只见对方竟然径直走向了这边。

“当初普陀山和汪贤弟一别,这一次又在京师见面了。不过一两年的功夫,汪贤弟便已经桂榜提名,即将下春闱,实在是锐不可当。”

见对方竟然误以为汪孚林也在车上,小北知道绝不可能是芶不平传话有误,因为她只让人传了叶家之名,显然是张泰徵看到车上汪字标记。没有片刻迟疑,她就在车里答道:“张公子,我家相公这些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今天没有一起出来。是我从闺中密友处得知史大人和家眷进京,因为和两位史小姐相得,所以特意来看看。至于您对相公的这些溢美之词,我回去之后一定转告。不过我家相公常说,张公子才是家学渊源的年轻才俊,他是万万比不上的。”

张泰徵这才知道,汪孚林竟然不在车上。他已经听说汪孚林和当初同游杭州的叶家二位小姐中年少的一位结为伉俪,而从前堂姑母张氏也对他透露过,叶家大小姐聪慧沉稳,姑父史桂芳那样执拗认死理的人,竟然在其三言两语之下,就同意了史家两个表妹与她姊妹俩合股一块做生意,至于那位二小姐,似乎是个跳脱随性的人,哪样都比不上长姊。然而,眼下这位叶家二小姐说话听着绵软有礼,可最后一句话他却不知不觉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汪孚林会没事在家说他的好话?难不成是之前的举措被其察觉了什么?

可是,此时汪孚林既然不在,车上坐的是人家的妻子,他就算再不安也没法深究,只能勉强谦逊了两句就匆匆离开。这时候,史家门房方才上前来,笑说自家夫人小姐有请。原来,史桂芳这会儿并不在家里,显然张泰徵都受不了这个脾气耿直到过分的姑父,这才特意选人不在的时候过来。等到小北登堂入室,见到了张氏身边那阔别两年之久的姊妹俩,她少不得笑着行过礼。

“我今天刚知道你们到京城,就立刻当了不速之客,夫人和元春姐姐鉴春妹妹可别怪我。”

张氏并不知道门外的本家侄儿和小北那点言语交锋,见两个女儿高高兴兴上前拉了小北,仿佛一下子说不完的话,她最终却还是找了个借口离开,算是给她们腾了地方。她这一走,史家姊妹全都心中一松,史鉴春看着少妇打扮的小北,更是嚷嚷道:“小北,你这是已经嫁人了?快说说,你家郎君是谁!”

第四九八章 闺秀八卦和皇家八卦

当得知小北嫁的是汪孚林,史元春和史鉴春不禁都嘻嘻哈哈打趣了起来。早先叶家竟然放心让汪孚林带着叶明月小北和叶小胖姐弟三人前往宁波,她们就觉得此中必有玄虚,如今眼见得果然成就了一双美眷,她们这心里就别提多羡慕了。不论怎么说,那都是知根知底又熟悉的人,可她们自己的婚事,哪怕也是父母千挑万选决定下来的,可那种千方百计也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的不安心,又岂是一句婚后定然和顺的美好祝愿可以平息的?

“小北,他对你好不好?”

问这个问题的,依旧是史鉴春。而看到史元春一边责备妹妹,可一边眼睛却也瞟着自己,耳朵分明竖得高高的,小北干脆满足了姊妹俩的好奇心:“好,当然好!他因为要应考会试,这天天在家里闭门准备呢,我要留下来陪他,他还怕我闲着无聊,让我多出来逛逛。否则,我还不知道你们也在京师。你们俩别只顾着问我,你们自己的事情呢?”

虽说小北只是举了个小小的例子,她们顶多只能窥见婚后生活的冰山一角,可史元春和史鉴春也不会继续刨根问底。可问到她们自己,两人到底是未嫁千金,便有些不自然。这时候,还是身为长姊的史元春说道:“我定的是督理京营的王大人家次孙,大约要到三四月才会办事。鉴春定的是大理寺丞耿大人家中幼子,约摸晚我几个月……对了,你都嫁了,明月姐姐呢?”

小北正咂舌于史家姊妹俩嫁的两家人,自己竟然都不陌生。所谓的王大人就是王崇古,张四维的舅舅家;耿大人就是耿定向,汪孚林的乡试主考官,对胡家有大恩的名士。因此,她不由得愣了一愣,这才回答了两人的问题:“姐姐嫁了翰林院许学士家长子,姐夫还比我家那位早一届举人,但婚事却一直都是拖拖拖,始终都没有定下,所以说就是缘分。徽州人都说爹爹做官两任,在当地千挑万选出了两个厉害女婿,把本地最好的才俊都给抢光了。”

“许学士?翰林院可有个歌谣,说是记不得,问老许,做不得,问小李,便是说的许学士和李维祯李编修。明月姐姐嫁得真不错,听说许学士为人可和气了,最重要的是正派。”

史鉴春别的人不认识,到了京师这些天,各大衙门的歌谣被她打听了一堆,这会儿就笑着说了出来。可想到当初相识的时候,大家都是云英未嫁的闺秀,现在转眼之间,有的已经为人妇,有的却即将为人妇,那种说不出的怅惘压在心头,她忍不住托腮闷闷说道:“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杭州,在西湖边上的楼外楼再一块吃一顿饭。”

“会有机会的。”小北笑着握了握史鉴春的手,“以后等我姐姐也上了京,我们好好聚一聚。姐姐这次本来也要和姐夫一起上京的,可因为家里婆婆身体刚好有些不好,姐夫孝顺,宁可再苦读三年。只要三年后我们都还在京师,总有团聚的机会,日后同下杭州也不是不可能!”

小北嘴里这么说,心中却知道,汪孚林一贯有些随心所欲,对礼法不怎么重视,汪家二老又因为父亲胡宗宪当年的结下婚约又因顾及保全姻亲而毁约,一心一意都向着自己,可其他的女人嫁为人妇,哪怕夫妇和顺,也不是说到哪里就能去哪里的。毕竟,要侍奉公婆,要养育儿女,哪里还能像养在闺中时那样无忧无虑?杭州西湖楼外楼之约,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行,就算姐姐能去,出嫁之后的史家姊妹,在夫家就很难轻易发出那样的声音。

想着想着,她便打起精神活络气氛道:“你们都知道,汪孚林最好口舌之欲,否则当初也不会帮了一把建起那座楼外楼,这次他到了京城不得不认真准备会试,但这好吃的习惯还在,我特意给他请了个擅长京味家常菜的厨子在家里,还和前门大街上好几家有名食肆的厨子说好了,需要的时候提早通知他们,到时候就可以到家里帮忙。为了这个,家里还砌了一个烤鸭炉子,等哪天合适,你们一块到家里坐坐,品尝品尝各色美食如何?”

见史元春和史鉴春全都极其心动,她就笑着说道:“我再叫上许学士的女儿,她嫁的是汪孚林最好的朋友程乃轩,这次也一块上京了。她为人腼腆,但是个很好的人,以后你们出嫁之后,至少在京师也就不会寂寞了。”

在小北的游说下,史元春和史鉴春终于点了头,当然,真正去不去,总要张氏点头。等到小北盘桓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后,戏称这趟出行没对家里汪孚林说过,因此先行告辞,下次有空再来,她们把人送到门口,眼看人步履轻快地离去,进了京后一直觉得有些孤单没劲的姐妹俩方才互相击掌,脸上全都是兴高采烈的表情。毕竟,能在偌大的京城相逢昔日旧识,总算不再孤单了!

张氏在听两姊妹一五一十说了小北今天来说的那些话之后,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羡慕。小于二十岁的进士,每科都是凤毛麟角,尽管如今不是唐宋榜下捉婿那会儿了,可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如此一来,少年举人也已经很难得了。她真是没想到,叶家姊妹竟然全都这么运气好,而且许家和汪家都是如今有长辈在朝的,只要能够稳稳当当,后辈得到荫庇,出仕以后也能顺当得多。

丈夫做官耿介,风评很好,每逢转迁,父老常常成百上千地出城相送,可是那又如何?这一次原本可以迁巡抚兼都察院佥都御史,上头就说腾不出缺来,丈夫还毫不在意只顾自己访友,绝口不提此事,这清高的个性能改改就好了!反倒是张家……哼,张家!丈夫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候,张四维起复之后分明很得那位首辅器重,而张四维的舅舅王崇古也正督理京营,若不是暂时没有尚书的位子空出来,说不定就坐上去了,可竟然丝毫不肯帮忙。

心念数转,她便对史元春和史鉴春道:“到时候人家送帖子来,你们就一块过去。你们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日后爹娘不在你们身边,多个朋友就能多一份牢靠!至于你们那表哥……就因为你们的爹爹说了两句重话,他就每次都避开你们爹爹再来,这样的性子,日后你们就算有事也帮不了多少!”

张氏心中埋怨张泰徵,而张泰徵在离开史家回家的时候,何尝又不是满腹牢骚。史桂芳虽说一直沉沦外僚,但确实颇有清誉,可坏就坏在那是白沙门下!张居正对于那些书院讲学的风气一直都非常抵触,甚至曾经还未入阁的时候,见到给徐阶出谋划策的何心隐时,两个人就一度闹得不欢而散,更何况如今执掌内阁,大权在握的时候?史桂芳却偏偏到京城之后就和某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墨客厮混在一起,让父亲怎么出面去说话?

人家汪道昆上任兵部侍郎之后,都知道兢兢业业去巡边,自从蓟辽回来之后,也少在诗社文会中露头,史桂芳怎就不知道收敛点?

张四维之前被张居正问起是否愿意担当明年会试副主考的事,张泰徵并不知道,如果知道自己的父亲那样的回答,这会儿他心里一定会更郁闷。因为今科他回蒲州去下场乡试,却很遗憾地折戟而归,没能题名桂榜,否则,张四维拒绝张居正的时候,还能堂堂正正地用避嫌两个字。所以,对于汪孚林已经是举人,他心里当然不那么痛快。

在杭州也好,普陀山也好,那些小小挫折都是过去式了,他入股的镖局生意不如汪孚林的也无所谓,可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比他年少的汪孚林成为科场前辈!

于是,离开史家,坐轿子回到家里,他心里甚至在琢磨着,是不是要向某些父亲相熟的翰林,可能会成为同考官的官员那儿想想办法,但一想到汪孚林的密友程乃轩那岳父乃是许国,他就打消了这种蠢主意。再说,因为上次那场猴子戏,舅爷王崇古已经够恼火了,他还是不要去撩拨的好。

就在他下轿子的时候,一个亲随紧紧跟了上来,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语调低声说道:“大少爷,刚刚得到的消息,说是皇上今天读完书之后想要去西苑逛逛,结果就被人捅到了慈圣太后那儿,慈圣太后立刻就换了乾清宫管事牌子。”

这消息固然乃是宫中隐秘,但张泰徵挑了挑眉,却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然而,那亲随顿了一顿,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后来慈圣太后说,请张先生去,后来首辅进宫,约摸大半个时辰后才出来。”

张泰徵登时悚然而惊,等看到那亲随露出了某种神秘兮兮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这种身在底层的家伙心里转着什么样的龌龊念头,登时下定了决心。

宫里的消息以后他还要继续打听,这种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说破嘴坏了大事的家伙却决不能留!换言之,别说堂堂太后和首辅绝不可能有什么,就算有什么,那也不是寻常人可以在嘴上暗示的!

可是,如今慈圣李太后搬进了乾清宫去照料小皇帝,而偏偏又是这位李太后对张居正支持得不遗余力,也难怪这些没眼皮子的东西会如此编排!

张泰徵哪里想到,乾清宫东暖阁,看着书桌上那厚厚一沓字纸,十一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恰是欲哭无泪。尽管他并不讨厌练字,小小年纪也能够写出一笔非常不错的书法,可今天一下子要多写十张,岂不是一丁点的空闲时间都没了?

难道古往今来当皇帝的就得这么悲惨?正德皇帝登基的时候也是少年皇帝,他当然不指望和那位被天下称之为荒淫的伯祖父那样过得随心所欲,可除了三六九的上朝之外,至少不用天天这样憋在乾清宫看这小小的天空吧?

第四九九章 江郎才尽就溜号

临近年关,帅嘉谟的那一身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出屋行走已经不成问题。对于在外颠沛流离三年的他来说,这一个月实在是安稳到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而且,汪孚林还转告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消息。那就是徽州府夏税丝绢案已经入了当朝首辅张居正之耳,尽管张居正并没有亲自插手,只是授意他回徽州府再去陈告,可有张居正这样一句话,他的底气何止足了一倍?

然而此时此刻,他半躺在床上,听汪孚林在那念着朝廷刚刚颁布的考成法,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不消说,对于地方官吏以征收赋税多少作为最基本的考核条件,他哪能没有顾虑,可张了张嘴,他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看到他如此光景,汪孚林也没往心里去,将这言简意赅的一道旨意读完,他就随手放了下来:“首辅张阁老是个务实的人,京官以办成事情多少作为考核办法,而地方官则是以赋税的完成情况作为考核办法,平心而论,是简单粗暴了一点,但其他的硬性指标不好定,如此也无可厚非。其实如果赋役公平,对地方官的考核办法倒也不过分,可问题就在于如今天下免税免役的土地不知凡几,小民一亩地往往要承担三四亩地的赋税,谁吃得消?”

“徽州府还算好的,大多数都是中田下田,赋税交得低,赋税最重的是苏松。不过那边没有土地的浮民更多……”

见帅嘉谟忍不住说起了之前去南京的见闻,说着说着,甚至提到了和他一样去都察院陈告赋税不公的人,汪孚林暗道这古代版上访还真不是个别现象,只不过如同帅嘉谟这样锲而不舍的人是少数而已。他陪吃着平民的饭,操着官府甚至是朝廷心的这位聊了一会儿,随即便自己回了作为书房的西厢房,揉了揉手腕就准备练字。可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写两个字,小北就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汪府派了人来,说是伯父今天休沐,下午打算在家中开诗社,都是些徽州籍的官员和士子,问你去不去。”

当初汪道昆还在松明山的时候,发起的丰干社活动就丰富多彩,聚集而来的士子每次都有二三十,没想到现在不是赋闲而是到京城当官了,人竟然还是这样喜好这些风雅之事。之前在南京应考乡试的时候,汪孚林应付过不少文会诗社,可每次准备的功夫就花费无数,没看后来他连李言恭白雪山房的那些文人集会都懒得去参加?说实话,不是他偏激,文人聚到一起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文人相轻,真有大才留下绝世名篇的就算了,可大多数都是无病呻吟。

“让金宝秋枫和叶小胖去长长见识,我正忙,就不去了。”汪孚林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一沓字纸,没好气地说,“我宁可在家里练字,也懒得去拥裘围炉赏雪赋诗,嗯,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你家夫君我江郎才尽了,应付不来那些风雅人。”

小北被汪孚林那惫懒的口气逗得扑哧一笑,但知道汪孚林真的打定了主意,当下便出去婉言谢绝了来送信的人。当然,她少不了亲自写了一张帖子致歉,又捎了几样礼物回去。等来人一副显然意外的表情捧了东西回去,她重新回到书房,却看到汪孚林正在那若有所思地咬着笔杆。她走过去一看,只见他哪里是在临帖,墨迹淋漓的字纸上,分明正写着一条鞭,黄册,鱼鳞册,丈量土地,清点人口……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古往今来,一旦触及变革的大臣,就没几个好下场,春秋战国时那些远的且不说,近的唐时有重新清点流民户籍的宇文融,宋时有改革的时候轰轰烈烈,下台的时候黯然神伤的王安石,现在又有咱们这位首辅,当然,他只是改良,不算改革。自古以来,补天都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可不补就要四面漏风全都是窟窿,从前我一直都觉得首辅张阁老性子太刚硬,手段太狠辣,可上次见过之后,却发现不刚硬不狠辣的人,做不了补锅匠。”

“怎么写着写着突然想起说这个?”

“闭门造车这么久,有点想出去走走。”汪孚林突然丢下笔,站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为免伯父听说我不去,然后让人来抓差,我在家里肯定会被堵个正着,咱们出去逛逛吧?这样顶多到时候被批偷懒,今天这档子文会却算是躲过去了。总算这两天没再下雪了,正适合出门。你换一身衣服,我们骑马出去,不惊动那个芶不平,省得这家伙又去通风报信。”

小北前一阵子虽说也有四处走动,可自从那回在南京一身男装却几次三番被人认出来,她现如今出门就一直都很老实地坐车。听到汪孚林这提议,她当然心里高兴,二话不说就回房收拾了一身出来。等到碧竹无可奈何地去调虎离山引开了芶不平,又把坐骑调到后头巷子,夫妻俩翻墙出去,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

和许大小姐跑遍了京城的不少佛寺道观,小北自然不乐意去那些求神拜佛的地方。而汪孚林也对于神佛倒不至于全然不信,可难得偷了浮生半日闲,他也不乐意往那种地方跑。而他虽说好吃,可如今家里厨子变着花样秀手艺,第一次烤鸭的那天史家二位小姐再加上程乃轩夫妇一块过来,所有人都大饱口福,他倒暂时没心思再到哪去找什么好吃的。此时此刻,两人骑马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终决定去外城,访一访那些同路进京萍水相逢的朋友。

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到外城,找到之前那几人提到的客栈时,他却愕然发现,这些即将应考会试的举人,全都出去参加诗社文会了,而且去的地方还各不相同。哪怕是外城徽州新安会馆也是一样,白天少有士子留在房里闭门造车,几乎无一例外地出门会友。由于今科解元江文明之前病了一场,思忖再三就没有参加明年的会试,因此有些败兴的汪孚林发现没遇到熟人,吃过午饭,他就干脆和小北策马去了附近的几个集市。

外城前门大街附近,从骡马市、菜市、米市再到绸缎商铺云集的绸缎街、金银街等等应有尽有,其中也有民间俗称的人市。这人市并不仅仅是插草标买卖奴婢,而是类似于后世的人才市场,精通各种各样工作的人分门别类,群聚在一家家专营介绍活计的牙行,等待雇主挑选。而真正的大户人家若有需要,自有牙行亲自带人上门,亲自到这儿来雇人的则多数是中人之家。

汪孚林和小北先去领教了一下其他集市上的各种物价,这才来到了人市,真正领教了一回大明朝人力成本的多寡。这其中,砖瓦匠一个月工钱一千五百文,轿夫一千八百文,而若是寻常搬运东西的苦力,一个月只得九百文,至于给人帮佣做厨子的,按照手艺好坏,从每月八百文到两千文不等。反而是乳娘之类,真正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的,人市上很少,用牙行的话说,这种都是临时接单临时去寻,不会让那些奶水金贵的女人在这里等着。

人市的前面一半都是各式各样的牙行,一副成交火热,气氛活跃的现象,仿佛呈现出京师用工数量的庞大,但当汪孚林和小北穿过人来人往的前半截,来到后半截的时候,放眼看去就是破衣烂衫的孩子又或者年轻男女或站或坐,等待买主的情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大冷天里,大多数人裹着不太合体的烂棉袄,看向路人的目光中满是期盼。汪孚林只是随眼一瞥,就看到一个衣着寻常的买主用一小块银子就带走两个孩子的一幕。

感觉到小北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汪孚林也有些心头沉重。金宝、秋枫、连翘,也不是就这样被家里人狠心卖了的?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凄厉的叫声:“公子,公子,求求你带走我家冬哥,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求求你,否则这个冬天他熬不过去的!”

汪孚林见小北拽了他一把,分明示意去看看怎么回事,他也就跟着其他人往那声音的来处走去。就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高个年轻人正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死死拽住袖子,想退也不是,旁边两个最初呆若木鸡的随从见四周好些人围拢过来,原本高高扬起想要打人解围的手赶紧放了下来。汪孚林和小北到得早,须臾背后就围了一二十人,有人嚷嚷问怎么回事,有人鼓噪让那年轻公子带人回家,也有人则是责备那像是母亲的妇人不该强买强卖……

一片混乱中,年轻公子拽了两回,都没能把自己的袖子从那妇人的手中抢救回来,不得不无奈地说道:“大嫂,我家规矩森严,我一个晚辈不可能随随便便带人回去。我刚刚只是想问问,怎么就过不下去了要卖儿鬻女,并不是要买你家孩子。”

话音刚落,四周便是一片小小的骚动。看那穿着竟然是纱袍,而家里又规矩森严不能随便买人,这显然就是真正大户人家里出来的贵公子了!就连汪孚林也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妇人犹如抓了根救命稻草,怎么会松手?

果然,听了那年轻公子的解释,那妇人松开手没有再抓住他的袖子,却猛地双手抱住了他的大腿:“公子,我不要你的钱,只求你能够收留冬哥,哪怕让他做牛做马都行!我才死了丈夫,大伯子就要把我卖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任凭大伯子把冬哥卖给花子帮,我宁可一文不要把他送给可靠人家,也不想他过那日子!公子,小妇人求您了,只望您公侯万代,您就收留了冬哥吧!”

第五零零章 书呆的公子

小北之前跟着乳娘辗转东南,世态炎凉,吃过的苦头,经历过的世事,自然不是一般的闺中千金能够想象的。所以,尽管是第一次踏足人市,又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如同卖牲口一般卖儿鬻女的景象,可看到那妇人苦苦哀求不止,而那十一二岁的孩子亦是哇哇大哭,站在旁观者角度的她在最初的震动之后,渐渐嗅出了几分不对劲。她忍不住轻轻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低声说道:“汪孚林,我总觉得这赖上人的母子有点像演戏,打蛇随棍上也太明显了!”

面对这悲戚的求告,汪孚林只顾着看那手忙脚乱的主仆三人了,听到小北这嘟囔,他方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母子二人身上。见妇人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却死活抱住年轻公子的大腿不撒手,而小孩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着不肯离开娘亲,他眉头一挑就转过身看着围观人群,见其中有人露出了嘲弄的表情,他嘱咐了小北一声,就从另一个方向挤了过去。

等从人背后上去,他仿佛是才来看热闹似的,拍着其中一人的肩膀问道:“老哥,怎么又来这么一出,天天闹烦不烦?”

尽管无缘无故被人拍了肩头有些不大高兴,但看到汪孚林一身布衣颇为简朴,而且又叫了自己一声老哥,听口气也是很熟悉眼下这种闹剧的,那人便嘿然笑道:“可不是?陈三家的又在坑人了。明年乃是会试之年,少不了会有士子跑到人市这种地方来见识见识,卖弄一下同情心,这不就是白送了机会给人?反正还是老戏码,不一会儿,那位公子肯定禁不住人家的苦苦哀求,掏腰包拿点钱了结。这陈三家的也实在是有恃无恐,今天都已经同一手段耍了三回,不就以为本地人不想拆穿她母子?”

汪孚林发现果然有猫腻,当下又问道:“每次都拿自己儿子演戏,这婆娘真够狠的。”

“都一样的货色。歹竹出不了好笋,当娘的都是这等货色,儿子自然小小年纪就知道坑蒙拐骗。”

“我就想着,万一有人真的把她儿子买回去呢?”

“买回去?买回去之后,那才叫真的引狼入室,家里还能剩下值钱东西?别看那位公子身边还带着随从,那陈三家的死活抱着他大腿,那小孩子顺手就可以偷鸡摸狗,身上值钱的东西至少得被摸掉几样,就算被发现,她接赃之后再顺手塞给躲在人群里的男人,到时候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外城这种地方,真正城里的贵公子都是不会来的,来的也就是那些有钱的冤大头,嘿,这天南地北的土财主们,养出来的儿子读书都给读傻了!”

汪孚林自己也是读书人,被此人缠枪夹棒这么一说,他倒不至于对号入座,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年头的很多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虽说没亲自种过地,可还至少有点出门在外经历事情的经验,可很多人就是读书赶考再读书赶考,尤其是出自大户人家的,一切自有随从包办,知道什么诡谲伎俩?见那年轻人已经满头大汗,两个随从则在那轮番劝说那妇人,他便打了个哈哈,从那说话的人旁边离开,随即又从另一个方向挤了回去。

小北发现汪孚林又回来了,连忙问道:“怎么样?”

“确实有名堂。”汪孚林见那边厢年轻公子已经打算掏钱了,便立刻对小北吩咐道,“这样,你照我说的……”

对小北耳语了一会,汪孚林便突然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三家的,一整天已经演了三趟送儿子的好戏了,抱大腿抱得累不累啊!”

那妇人眼见那主仆三人已经快要拿钱消灾松动了,正心中窃喜,猛地听见这话,她登时面色大变。待见不紧不慢上前来的,是一个比面前这年轻公子更小几岁的布衣少年,她登时怒从心头起,刚要破口大骂,可想到好处还没拿到,不由得干嚎了两声:“公子,别听这没天良的胡说八道,我真的只是想给儿子谋一条出路……”

“真为了儿子谋一条出路,那就用不着天天在这演猴子戏,整个京城里给人浆洗帮佣做活的女人多了,有几个人家里没儿女,就你成天在这里带着儿子招摇撞骗?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儿子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买回去还不得把家里都搬空了!”

年轻公子这才悚然而惊,猛地看见那之前跟在母亲边上哭喊的小子转身拔腿就跑,他一下子往腰间摸去,却发现玉坠竟已经被人摸去了。这下子,他才叫登时气急败坏,慌忙冲两个随从叫道:“快,快把那小子抓回来,他偷了我的玉坠!”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紧紧抱着人家大腿的妇人也一下子爬起身来,以不逊色于那小子的速度一溜烟跑了出去,随即却又回头骂道:“多管闲事的小子,坏了老娘的好事!你等着,下次要是撞到老娘手里,让你好看……哎哟!”

她还没骂完,膝盖上就一下子挨了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整个人登时仆倒在地,再一看儿子竟也跌倒在身前不远处,她才猛然之间着了慌。而就在这时候,她偏偏听到有人大声叫道:“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眼看拆穿自己的那少年快步上前,从她儿子手中抢过了玉坠,见自家那死鬼男人不知道上哪去了,她再也顾不上那许多,连忙支撑着爬起身一把拉起儿子,踉踉跄跄继续奔逃。不但是她,人市上不少人都在慌忙收拾跑路,围观的人群不消一会儿就四散得干干净净,仿佛是生怕南城兵马司的人来了之后有什么麻烦。而汪孚林拿回玉坠之后,转身回到了那茫然四顾的主仆三人身边,随手把玉坠递了回去。

“这位公子,日后小心些,人市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不是诚心要买个人回去,就别走得太近。”

之前他在那些牙行也是纯粹看热闹,只听别人问价,自己可是半声没多问。就是后世也一样,不想买的东西少问价,更千万不能讨价还价,否则回头惹毛了卖主,说不定就有的是纠纷和麻烦。

不好意思地拿回了玉坠,那年轻公子见绳子已经断了,便塞在怀中没有挂回腰间,感激地对汪孚林拱了拱手:“多谢提醒,一会儿南城兵马司来了之后,还要劳烦尊驾做个人证,不知道……”

汪孚林听到这位不管不顾竟然打算追究到底,登时有些无奈:“我说这位公子,这人市上每天也不知道上演多少场类似乱七八糟的猴子戏,我要不是自忖今后不会来,也不管这闲事。还有,刚刚是我让同伴去胡乱嚷嚷造点声势,你要是再不走,万一那个讹诈的妇人回过神叫上一帮人来,你就别想走了。我言尽于此,先闪人了!”

见汪孚林一拱手后头也不回就走,和不远处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会合,年轻公子听到两个随从也在旁边催促,略一思忖竟是快步追了上去。等到出了人市街,他东张西望,看到汪孚林和那另一个少年从一家牙行牵了两匹马出来,忙开口叫了一声。等到两人回过头看着自己,他就带着随从迎上前。

“这位贤弟,刚刚情急之下,都忘了谢你仗义,敢问尊姓大名?”

请叫我活雷锋……

汪孚林心中腹诽,想想今天这档子闲事其实管得很无谓,但既然知道了真相,装没看见实在做不到,所以,对于这位过分刨根究底的公子,他就打了个哈哈:“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公子太客气了。”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更何况你帮了我这么大忙?今天若是因为误信宵小之辈丢失了随身玉坠,只怕我回去之后会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再加上你助我在前,提醒在后,我回去说起此事的时候,总不能用无名义士来指代。”年轻公子却不肯就这么放汪孚林走人,如此解释了几句之后,他竟是又若有所思地说,“对了,你既不肯说,我要是再问,你也会拿假名糊弄我。不如我跟你回下处,如此一来你就不能再隐姓埋名了。”

这什么人啊?就一丁点大的小事,要不要这么不依不饶!

汪孚林终于有些后悔刚刚的仗义出手,禁不住死缠烂打,他只好说出自己住在内城。可对方竟是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表示自己也住内城。于是,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接受与人同路回城。只走了一箭之地,他就看到那边一个随从牵着三匹马过来,原来对方也不是乘车轿,而是骑马。同路从崇文门进内城之后,小北见对方一个劲说着此次出城所见外城乱象,颇有义愤填膺的势头,她就忍不住嘀咕道:“彼此都不互通名姓,这么自说自话的还真少见。”

她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汪孚林见年轻公子有些踌躇,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想想实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拱拱手说:“在下歙县松明山汪孚林。既然知道了名姓,这位公子就不用护送我回家去了吧?”

此话一出,他就只见对方猛地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半个月可是修身养性哪都没去,怎么就至于随便碰到一个人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他就只见对方一下子热情了起来:“我就说父亲看重的人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张敬修,今日你给我解决了一桩大麻烦,我家中几个弟弟又对你都好奇得很,正好父亲不在家,能否移步寒舍一叙?”

此时此刻,别说汪孚林彻底无话了,小北都觉得有些好笑。

张敬修……这不是张居正的长子吗?张居正如此强势精明的人,儿子怎么有点书呆?

第五零一章 莫谈国事莫谈诗

小北对于去张府一游,没有太大兴趣,毕竟张居正和胡宗宪可不是什么惺惺相惜的朋友,而是政敌。再加上她也不希望被人识破自己的女扮男装,回头给汪孚林惹来什么麻烦。所以,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先行闪人。

对此,张敬修倒是没太在意,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就全都集中在汪孚林身上,只以为小北是汪孚林的朋友。至于那两个随从,今天这事情要是没汪孚林收场,他们真不知道丢了玉坠的大少爷回去会被怎样责备,而他们又会遭到怎样的处罚,所以甭说汪孚林自己也曾经见过张居正,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少爷请人回去,他们也不会扫兴地阻拦。所以,虚张声势以南城兵马司驱散人群的小北要走,他们哪里会胡乱开口说什么。

张敬修回家不是走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张府前门,而是带着汪孚林往侧门走。进门之后,他还不忘解释道:“从前也有人专门在这儿守株待兔,后来父亲发过话,如有敢窥伺家里侧门后门的,别说想办什么事情,直接就让御史参本。总算立了规矩,这里就清净多了,否则家里人进进出出都不方便。当然,我们兄弟几个平时功课很紧,不太出门,今天要不是去湖广会馆见几个和张家交好的江陵府举人,我也不会去外城,更不会一时兴起去了人市。”

汪孚林这才明白,张敬修今天原本是和自己一样去访友的,可访着访着,竟然就跑去人市了,说实在话也确实是因缘巧合。第二次莅临这座不是宰相生死宰相的首辅府邸,因为不是见张居正,他的心情就轻松多了,一路进去,他多了几分欣赏建筑和花木的余暇,也时不时多打量那些仆役两眼。

也许张敬修很少带人回来,沿途汪孚林遇到的那些仆役虽说训练有素,但不少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次走的路径和他前一次去张居正书房不同,乃是张府西路,因此遇到的下人也大多不认识他,尤其是看到张敬修把他径直往内里其他几个少爷读书的院子里带,这就引来了更多的关注。两个随从跟到院门口就非常自觉地停下了,而张敬修则是热情地把汪孚林往东厢房里带,一进门就嚷嚷道:“二弟三弟,你们想见的人我给带回来了!”

汪孚林就只见屋子里一南一北两张书桌,正纳闷张家就算儿子多,可张居正当了首辅之后,这宅子皇帝亲自令人修缮扩大过,也不至于连个书房都那么紧张,需要兄弟俩合用。下一刻,他就只见北边书桌后头的少年丢下手中书卷,无奈地迎上前来。

“大哥,你说话不要没头没脑的好不好?这带来了客人就应该先介绍客人,什么叫我们想见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笑着拱拱手道,“张懋修见过这位公子,我家大哥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不要见怪。”

“三弟说得没错,大哥,哪有你这样待客之道,而且也不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在下张嗣修,见过汪公子。”

这一次,换成张敬修惊咦了:“我还没介绍客人呢,二弟你怎么就知道了?”可他这般表情,张懋修却恍然大悟一般,竟轻轻拍了拍额头。

“你都说了是我们想见的人,又是这般年纪,不是那天父亲在见完客人后,对母亲和我们提起的汪孚林汪公子?”张嗣修挑了挑眉,随即带着几分审视端详着汪孚林,眨了眨眼睛问道,“未知汪公子怎么会遇到大哥的?”

第一眼的印象,汪孚林就觉得张敬修有些书呆,张懋修简朴而洒脱,张嗣修则显得机敏圆滑。此时此刻,他还不及答话,张敬修就立刻抢过话头:“那不过是小事而已,汪贤弟你说对吧?”

看到张敬修拼命对自己眨了两下眼睛,分明很不希望今天出丑的事被两个弟弟知道,汪孚林也当然不会煞风景揭穿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嗯,只不过是在外城偶遇,张兄得知我是谁之后就硬是拉着我到了张府,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尽管汪孚林略去了前因后果,但看到张敬修那明显想要避重就轻的笑容和口气,张嗣修和张懋修兄弟俩也就心里有数,暂时放了过去。这东厢房总共两间,平时兄弟两人各温习各的课业,倒也不会互相打扰,但因为这里从来就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多了两个人就显得逼仄了,而且也没有待客的椅子。这时候,还是张懋修开口说道:“大哥,去你那,你那地方足够大,顺带也和四弟五弟说一声,让他们出来一块见客,免得他们说能偷懒却不带上他们。”

等到汪孚林来到正房,他就发现这里确实地方宽敞,居中高高的地平上随意放着七八个坐垫,如同会客厅的设计,倒是可以随便不拘礼数地坐着。等到张家四公子五公子一块过来,一个十岁出头,一个才八九岁,恰是满屋子人声,让汪孚林这个家中独子很是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热闹。

在七嘴八舌乱七八糟的问题中,本来就心情轻松的他更加忘了周遭这些是相府公子,谈笑自如,说到之前走南闯北的那些经历,说到那些山河壮丽,建筑雄奇,更是引来了四周一阵阵惊奇的呼声。

在他这个年纪的读书人,能有这番行走天下经历的,绝对是凤毛麟角,张家兄弟几个就算是离京,那也是从运河坐船到南京,然后从长江坐船到江陵府探亲,沿途不许乱走,不许随处停留,更不要说四处游览名胜。张敬修甚至挑明,父亲母亲管束之严,绝对是其他官宦人家少有的,甚至严禁他们接触任何外官,唯恐别有用心的人把他们给带坏了。而张嗣修虽说对长兄如此交浅言深有些微词,但见汪孚林反而对这样的防微杜渐颇为称许,也就释然了。

汪孚林连他们的父亲张居正都见过了,还赢得了不错的评价,何必和他们这些绝不可能影响父亲行事以及观感的张家公子浪费时间?

只谈风土地理人情,不说官场百态,不提诗词歌赋,这是汪孚林给自己今天来张府定下的宗旨。今天确实是无巧不巧遇见张敬修,反正他也不指望别的,也就乐得这样的交往来得轻松一些。他说起天姥山,张懋修张口吟诵李白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一时感慨古来诗仙口中名胜,如今却落拓无人知;说起玄武湖,张敬修感慨一番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的恢弘;说起杭州,两个最小的孩子无不羡慕他能够泛舟西湖,能够瞻仰苏小小墓……

反正,随着汪孚林口中的地名越来越多,年长的三兄弟倒还能够自持,可张家两个小儿子无不眼睛亮闪闪的,就差没开口央求汪孚林异日带他们出去见识见识了。

期间,有书童进来上茶送过点心,却都知情识趣地没有在屋子里停留。至于门外窗外有没有人听壁角,汪孚林就不得而知了。突然,张敬修忍不住问道:“汪贤弟,听说你过了年也就十八岁,怎么就去过那么多地方?”

“这个……其实原因有点复杂。”

汪孚林倒不怕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只想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说老爹那点不靠谱的事,会不会让人觉得子不掩父丑。见张嗣修唯恐天下不乱连连催促,他就言简意赅介绍了一下家中负债累累,老爹跑到湖广贩盐多年未归的背景。当听说他第一次跑去杭州是去贩粮,五个听众眼睛瞪得老大,年纪最小的张允修甚至掰着手指头,最后一惊一乍地叫道:“汪大哥,两年多前去的杭州,那时候你不是才十五?”

“呃,没办法,那时候家里穷啊,一百多亩地出产有限,七千两债务虽说伯父提都不提,可总不能当成不存在吧?我那两个妹妹为了当家,甚至还亲手串珠子做首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汪孚林最后一本正经地借用了这样一句老话,心想我当年要是真的十四,只怕早就被那个老爹坑死了!

这句话登时激起了张敬修和张懋修的强烈共鸣。张懋修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父亲当年也是起自微寒,读书不辍,才有今日,我们也不能因为富贵就忘了根本。”

张敬修更是看着自己身上纱袍,有些惭愧地说道:“今天要不是我身穿这样贵重的纱袍,兴许也不会遇到那对演戏讹诈的母子,说来说去,都是不经世事惹的祸……”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四个弟弟齐齐用非常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而汪孚林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他登时醒悟到说漏了嘴,不禁尴尬地咳嗽道,“我不是想瞒着你们,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在张懋修和张嗣修的联手“威逼利诱”之下,张敬修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今天差点被人又骗又偷的经历,这下子,同样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兄弟四人不由得心有余悸。就连最是机敏的张嗣修,扪心自问,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若是遇到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能够幸免于难。一时间,众人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不免又多了几分敬佩。张敬修更是把汪孚林那时候劝自己赶紧走的提醒复述了一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时候就真的不能让官府管一管?”

“市井上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很不少,五城兵马司又或者宛平大兴二县以及顺天府若是全力施为,牢房再加上班房也根本塞不下。”汪孚林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这样一个比较不容易引来这些张公子们太关注的理由。果然,张敬修立刻就蔫了。可就在这时候,张懋修突然又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汪贤弟,听说今天你伯父汪侍郎家中文会,你怎么没去?”

此话一出,刚刚还见汪孚林高谈阔论的五位张公子就看到这位脸色僵了,紧跟着,他们只见汪孚林咳嗽一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很不喜欢和人吟诗作赋,谈文论诗,这才婉拒了伯父的好意,溜到了外城去散心。当然,真正原因是,其实我是江郎才尽了,这才躲着不去。”

咱可是实话实说的老实人!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噗嗤一声笑。

第五零二章 不爱虚华爱实干

果然有人偷听!

汪孚林眉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想还真是一如自己所料。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张家年纪最小的儿子张允修,只见九岁童子一溜烟跑了出去,一把打起了门帘,冲出去后就大声嚷嚷道:“姐,怎么是你!这次可被我抓住了,回头看我不告诉父亲母亲!”

然而,在他这样的威胁下,外间却没有任何的反诘。到最后,竟然还是张允修讨饶道:“好,好,姐,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放心我们,所以代母亲过来看看……我这就去陪客人,不在这耍嘴皮子!不敢,我哪敢胡说八道,否则下次我再想吃杏仁豆腐,谁帮我求情啊!”

自始至终,汪孚林就没听到外头那位理应是张小姐有只言片语出口。不一会儿,出去的时候一溜烟跑得飞快的张允修耷拉着脑袋回转了来,坐下之后还有些怏怏不乐。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张简修显然很明白弟弟的郁闷,因为他自己遇到这个姐姐的时候也一样没辙,只能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小声安慰道:“好男不跟女斗,别生气了。大不了回头请大哥二哥三哥去说她。”

张家三个年纪不小的哥哥彼此对视了一眼,却露出了苦笑,但默契地全都不提刚刚这一茬小插曲。至于汪孚林,他哪怕猜到刚刚门外偷听的是张居正的女儿,可也不想节外生枝。因为那位千金只有笑声,又比张允修和张简修大,比其他三个小,应该就是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小得很。而自己如今是成婚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和一个听壁角的小丫头计较岂不是太没风度?

只不过,思忖自己今天被张敬修硬是拉来张府做客时间已经挺长了,这会儿眼看就快太阳落山,汪府的文会估计早就结束了,他也该回家了,汪孚林就适时提出了告辞。

他今天是临时登门,两手空空,从侧门走的时候,想起上一次也同样是如此登门,接过张府仆役递来的坐骑缰绳时,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很滑稽的念头。贵如戚继光,也要自称门下走狗,重如李成梁,也一样要费尽苦心为张居正准备礼物,他这洒脱的张府两次游,倒是两袖清风省心得很。而且,回头汪道昆要是质问怎么不去文会,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这能怪我吗?谁让我这么运气不好,闲逛也能遇着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