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初,北边的天气也渐渐不再是之前的乍暖还寒,正适合南下赶路。他和小北亲自出城,把一行人送到了张家湾运河码头,眼看着金宝和叶小胖在船头拼命招手告别,柯先生方先生倒是一脸习惯别理的模样,他不禁心中感慨,侧头一看,却发现旁边的秋枫已经是满眼泪光。

他笑着在小家伙肩膀上拍了一下,安慰道:“今年道试约摸在七八月,只要他们两个和你当初一样争气,很快就会团聚的。”

秋枫这些年一直都和金宝叶小胖朝夕相处,因此才会舍不得分别,此刻连忙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哟,这么巧?汪贤弟这是在送人?”

众人齐齐一回头,就只见朱宗吉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对于这位因为临淮侯世子李言恭举荐而到太医院供职的未来太医,汪孚林一直都颇有好感,这会儿连忙拱手笑道:“朱先生这是来送人还是接人?”

“我嘛,要等到五月初一进太医院,现在趁着还闲,就四处逛逛,连真定府的大菩萨我都看过。之前黄榜我都错过了,没来得及恭喜贤弟传胪。”朱宗吉见汪孚林一脸无奈的表情,知道这个三甲传胪汪孚林未必高兴,他嘴角微微挑了挑,随即凑上前来低声说道,“据说,有人觉得你不过三甲,应该外放县令;也有人觉得你够格去行人司当个行人;但也有人觉得至少得和二甲靠前的名次一样,如果不能留京,就可以外放知州;更有人觉得你适合到制敕房诰敕房做个中书,又或者到六部当个观政主事。总而言之,争得很厉害。”

这位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汪孚林刚生出这么个念头,朱宗吉便无所谓地说:“我昨天刚去过武清伯府,给那位世子爷的爱宠号过脉,别看那是国戚,却喜欢津津乐道这些朝中事。我既然今天正巧碰见你,就顺嘴告诉你一声,你也不用谢我。以后有什么疑难病例,尽可找我,我就住在东城江家胡同。太医院的本职没几个钱,不找点外快,我这大夫难道在京城饿死?”

第五一零章 新进士的分配问题

一个新科进士的分配问题,尤其是当这个新科进士是三甲传胪,来自南直隶这种科举极度发达地区,又是当朝兵部侍郎的子侄晚辈,甚至还通过种种弯弯绕绕,和当朝说一不二的首辅扯上关系,那么在今年已经铁板钉钉不选庶吉士的情况下,自然牵动着方方面面的神经,不管本人情愿还是不情愿。

所以,汪孚林既然从朱宗吉那儿得到了这些消息,哪怕他之前因为无能为力,没怎么理会自己的分配问题,从张家湾回京第一件事,还是直奔汪府。

不得不说,相较于同年满朝都是,自己又是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朱宗吉从武清伯世子那儿得到的消息,竟然还更加详尽。至少从衙门回来的汪道昆听了之后便半晌无言,他自己听到的说法只有行人司行人,以及六部观政主事,中书舍人以及什么外放知县知州,他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然,其中关节,好歹当了将近三十年官的汪道昆,那还是非常清楚的。此时此刻,他少不得对汪孚林一一解释清楚。

“进士授官,看的是殿试成绩。一甲前三且不必说,按照规矩就是进翰林院。而如果是二甲进士,倘若不能留馆,再因为同籍贯的官员名额已满,也不能留京,只能外放,那么为了弥补,会在品级上小小调动,这就是外放知州的由来,有人提出这么安置你,便是把三甲传胪的你当成二甲进士来对待。可须知一州往往要比一县大得多,而以你的年纪,如徐州这样的富庶大州绝不可能,这种提法明显不怀好意,多半想把你放到偏远地方去。”

“至于行人司行人,虽然只有正八品,却是清贵之职,和中书舍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合称为进士初任四大美官,一旦入选,新进士一定会引以为荣。所谓行人,但凡出使册封番邦,奉旨慰问,征聘贤才,护丧祭祀,护送丁忧重臣回家,奉旨奖谕,甚至巡茶川陕,全都在职权范围之内。而且一旦三年考满,往往可以升为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六部主事,甚至进翰林院,全都有可能。”

“至于六部的观政主事,自然和一般的主事有所区别,初进就是后辈,三年考满才能正式实授主事,这和新进都察院的御史往往要试用一年是一样的道理。而且六部事务繁杂,没有经验很容易被排挤,更何况我在兵部,你只能在其余五部中选,南直隶出身的人本来就多,很容易分到工部刑部这种地方。”

大费唇舌把除却县令之外的几个选择全都解释了一遍,汪道昆知道汪孚林在赋役面临大变革之际,肯定最不愿意去牧守一县,吃力不讨好,但他还是继续说道:“至于县令,天下虽有一千余县,但每年新进士能轮的上的有二三十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往往在贫瘠之地,所以你岳父当年苦苦守候一年,能够分到南直隶徽州府首县歙县,算得上是三甲进士当中顶尖的运气。须知其他和他差不多名次的……”

汪道昆顿了一顿,语气便沉重了不少:“如前前任徽州府推官舒邦儒,也属于运气不错。更多的不得不去云贵河南为县令或者府推官。而运气最差的,甚至不得不屈就从七品的府学教授,虽说不是亲民官而只是教官,但至少能有个官做!”

所有可能性全都一一解说了,这时候,汪道贯立刻抢着问道:“大哥,你既然说行人司行人和中书舍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合称进士初任四大美官,其他三个职分呢?”

这一次,汪道昆斟酌了片刻,这才说道:“制敕房诰敕房都在内阁,而在如今那两位阁老眼皮子底下做事,看似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也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虽说中书舍人的惯例是,举人出身的中书舍人不得入九卿,并没有说进士出身的中书舍人不得入九卿,可终究好处多,也容易出事。至于大理评事和国子博士,如果我没记错,这次的缺额是有,但都在南京。孚林出身南直隶,在南京也和临淮侯世子相熟,但我觉得,他应该在京城熟悉一段时间。”

当个官还有这么多门道,不在其中定然别想弄清楚,汪孚林此时又长见识了。他听出了汪道昆的弦外之音,毫无疑问,这行人司的行人,自然是汪道昆给他设计的最好路线。可问题在于,他是三甲传胪,又不是二甲传胪,现如今的行人品级上去了,不比洪武初年,品级只有正九品,有足足三百多号人,现如今的行人司是正七品衙门,主官司正是正七品,而下属除了从七品的两个司副之外,便是三十七个正八品行人了。

而这三十七个名额不是全都留给新进士的,有的还安置了上一届进士选官时,为了留京而担任顺天府学教授等等各种极低品秩京官,又或者候选这个缺的时间长,因而才上任不足一年的人,还有从其他各种途径升上来的人。总而言之,用汪道昆的话来说,现如今的京城行人司,确定可以留给新进士的名额,只有六个。

区区六个!

而南京那边的行人司员额只有七人,如今只有一个缺额,南京北京一块总共七个缺。再加上国子博士、大理评事、中书舍人另外三大美官的缺额,总共一十五员。六部观政主事大概能勉强挤出六个名额,这些算得上头等和次一等的京官美缺也才二十一个。再把再次一等的两京府学教授这种京官缺额算上,也还不到二十五,安置二甲七十个人根本不可能,枉论他这个三甲传胪?所以,等候吏部选官这是普遍现象,当初叶钧耀就等了一年。

归根结底,今年不选庶吉士是最大的问题,否则就简单多了。足可见张居正说,要让今科进士去填补地方官的空缺,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就连汪道昆在解释完所有新进士可以授予的京官之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最怕的就是首辅心念一动,打算让你去当一县之主。虽说你实在太过年少,等闲不会如此,可首辅心思莫测,我也猜不准。”

汪道会想到张居正突然抛出不选庶吉士这一条时,明明早已事先知道汪孚林今科应考,他和汪道贯兄弟甚至为此让路,心里也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哥就不能去求见一下元辅?也许诚恳挑明,比如今瞎琢磨好些?”

看到面前这汪家最负盛名的三兄弟一副乱了方寸的表情,汪孚林想想这几年来被压榨得固然挺狠,但有了松明山汪氏这座强硬的靠山,他做事少顾忌,也没少得益,如今还要让这三位长辈给自己拼命想对策,自己若只是坐享其成,那也有些说不过去。他想了又想,最后就开口说道:“伯父和二位叔父就别忧心忡忡了,我想,还是我主动去一趟张府吧。自从会试之后,我不太好意思去见张敬修和张家其他兄弟,这次就干脆去一趟。”

不等汪道昆反对,汪孚林就笑眯眯地说:“放心,我绝不会提到选官之事半个字。我会带个妙人过去。”

有之前张居正的当头棒喝,张敬修从表面上来看,仿佛恢复了每日勤奋读书的样子,但在他下头几个弟弟看来,却无不觉得,长兄只是看上去恍然醒悟了,实际上还没能从会试失利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和张敬修最交好的三弟张懋修以及五弟张允修,倒是想过各种办法让长兄振作,奈何效果都非常有限,反而让张敬修更加谨慎地佯装无事。而机敏圆滑的二弟张嗣修却看穿了旁人劝慰无用,在私底下就说,这事得等大哥自己醒悟。

因此,当汪孚林的拜帖递进来的时候,张嗣修拿着东西在手,左看右看,最后向张懋修问道:“三弟,你说要不要告诉大哥?”

张懋修纠结地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说道:“大哥眼下心情恐怕不太适合去见汪孚林,我们代他待客吧。”

平心而论,张嗣修倒赞成用一剂猛药来刺激一下张懋修,可想想事情万一不成,父亲若因此认为自己毫无兄弟情义,那就弄巧成拙了。于是,张懋修的建议他也同意了。可是,等到发现跟着汪孚林过来的那个青年——也许和汪孚林比起来,这一位不能用年轻两个字,毕竟汪孚林的父亲也许就在这个年龄——他们俩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毕竟,不通过主人就随便另外带客人上门的客人,实在是少见,尤其是主人乃是当朝首辅的情况下。

“这位是临淮朱宗吉朱先生,五月初一将进太医院当值。”见张家年长兄弟三人组中的两位都有些迷惑,汪孚林就笑了笑说,“朱先生擅长各种疑难杂症。”

汪孚林知道自己这样一个解释无疑会激怒两位首辅的年轻公子,因此趁着他们发怒之前,他便诚恳地说道:“想当初今年南直隶乡试结束之后,出身徽州府婺源县的解元江文明江公子因为在等待发榜的时候折辱于隶卒之手,听到发榜结果就大喜大悲晕了过去,又在鹿鸣宴的时候被人当众揭短,身心一度有些不妥当,便是我正好遇到临淮侯世子,于是有朱先生登门,妙手回春之外又加当头棒喝,缠绵病榻月余之久的江公子就此恢复了过来。而且,经朱先生开导,本来打算一鼓作气的他没有冒着严寒赶路到京应考,而是选择了养精蓄锐再等三年。”

张嗣修和张懋修原本认为汪孚林带个未来的太医来,有嘲笑自家长兄的意思,可听到这里,他们心里的气便消了一大半,但要说就此完全相信,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下一刻,他们就只见这位丝毫没有谨慎样子的未来太医收回东张西望的目光,点头笑了笑。

“二公子可是夜里常有三四次惊醒,清晨起床喉咙干渴,每到黄昏便倦怠渴睡,嘴里不时有苦味?”

“三公子可是夜间常要辗转反侧方才能够入睡,脑海中常常浮现白天诵读又或者写过的文章,经历之事,清晨常有眼圈泛黑,精神不振?”

两句话一出,汪孚林就只见张家两兄弟两眼圆瞪犹如见了鬼似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感慨就是自己没带错人来。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当然不会举荐庸医进太医院,而进京之后能够轻而易举博得武清伯世子的青睐,给拉回去为爱妾诊脉,这朱宗吉医术之外,忽悠人的本事足可见一斑。

最重要的是,朱宗吉自己说要他介绍去看疑难杂症赚外快,他把这位妙人领到首辅宅邸来,岂不是正好?

第五一一章 当头棒喝

别说张府家规森严,张居正对几个儿子又看得最紧,严禁他们和外官交接来往,等闲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状况,就是张嗣修和张懋修自己听了朱宗吉这话,也全都大吃一惊。须知父亲要求严格,最恨他们装病偷懒怠慢课业,所以这种根本谈不上病的小状况,他们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不管是父母兄弟,抑或是伺候的人。如今被朱宗吉点穿,他们忍不住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出了深深的惊骇。

“年轻的时候失于调养,以后虽不至于落下病根,但长此以往,终究会伤了身体的底子,损及元气。些许小事,也不用惊动首辅和夫人,更不用服用什么名贵药材,只要两位每日饮用我调制的药茶,就能有所起色。二公子可以用这几种材料……”

见朱宗吉娓娓道来,张嗣修和张懋修凝神细听,分明已经信了八成,汪孚林自己也暗自琢磨着记了下来。就算没那么用功的他用不着,金宝秋枫叶小胖说不定也能用着呢?等到朱宗吉一番话说完,张嗣修立刻长揖谢道:“朱先生医者之心,我和舍弟实在感激不尽。从前就是因为只不过一点小事,倘若惊动了母亲之后引来家中上下忙乱,说不定还要让外人猜测,我才从来都没提过,这症状也就是这几个月而已。若是能够因此痊愈,定要重谢先生妙手回春。”

张懋修则说话更直接:“孚林你今天还真是带来了及时雨。我和二哥这状况不过小事,可大哥连日苦读不辍,但我看他精气神都和从前迥异,心中实在担心。既然来了,还请你和朱先生跟我们一块去见见大哥,要是能和当头棒喝那位解元郎一样把大哥点醒,那……”

汪孚林顺口接道:“其实我之前都不敢来,还不是因为怕他过不去这个坎?满口的话不敢说,不过朱先生应该可以试试。”

朱宗吉看到汪孚林丢来那个眼色,他微微一笑,很有风度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等到张家兄弟匆匆带路,他和汪孚林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便趁人不备小声说道:“话说张敬修可不比江文明。江文明那人出身贫寒,心理承受能力看似很差,其实却很不错,所以才能一棒子打醒,可张敬修说起来那是相府长子,万一当头棒喝弄出个什么问题来,那就麻烦大了。我可不想还没进太医院,就被首辅大人赶出京城。”

汪孚林登时无语了:“我说朱先生,你昨天可是把握十足的!”

“可今天一见张家这二公子三公子,我就没把握了。小小年纪就熬成了这样子,我之前把症状说轻了,就他们这样,药茶固本培元那也得至少三年。要知道张家门庭太高,药材太多,平时各色补药估计没少吃,结果反而补得身体不咋的。所谓跛脚走路,说的就是他们这种四体不勤闭门读书的,和你比起来身体差远了。”朱宗吉毫不客气地拿人和汪孚林相比,声音却压得更低了些,“我现在就怕见到一个油尽灯枯的张家长公子。”

“你别乌鸦嘴!”汪孚林明明知道张居正的儿子们就没有在其执政期间夭折的,可听到朱宗吉这话,他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确定前头的张家兄弟二人没听见这话,他赶紧提醒道,“这样吧,我对前头那两位也提醒一声,一会你就别对张大公子说自己是就要进太医院的,我只说是临淮李小侯的密友,白雪山房的常客。没事就先说点白雪山房往来那些名士的趣人趣事,其他的见机行事。”

朱宗吉当然没意见,汪孚林快走两步赶上张家兄弟,说了这安排,张嗣修和张懋修也全无异议。他们没病的人遇到这位未来太医,被唬得一愣一愣,大哥这显然强撑的人万一听到两句被吓着了怎么办?可听说朱宗吉是白雪山房的常客,临淮侯世子李言恭的好友,他们原本的另眼看待已经变成了高看一眼。因此,当张敬修看到汪孚林,猛地为之一怔的时候,他们赶紧把朱宗吉给介绍了出去,总算稍稍转移了张敬修的注意力。

南京临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座别业白雪山房,在东南一带颇有名声,原本一味闭门苦读的张家兄弟几个未必会知道,但张居正隔一两年就会给他们换一个先生,以免儿子受师长影响太深,而这些饱学之士往往来自东南,尤其是现在这个窦先生,学问非常好,可名士情结也非常重,他们对那边的盛况也知之甚深。

朱宗吉能和李言恭交好,天生就是健谈之人,信手拈来的又是种种东南趣人趣事,别说张嗣修和张懋修,就连张敬修都渐渐生出了几分兴趣,汪孚林则是一边听故事,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张敬修。

最初见面的时候,张敬修精神看上去尚可,但眼下因为放松了下来,疲态以及倦怠就再也藏不住了,形容有些憔悴,显然是会试失利的后遗症了,所以身体上有什么不妥当暂且不提,精神是肯定不对,还在钻牛角尖也是确凿无疑。

汪孚林这么想着,随即却注意到窗外人影晃动,依稀有人来偷听。虽不知道是张家两个小儿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让朱宗吉尽情发挥唱独角戏。果然,这位在说到兴起时,竟是抓着张敬修的手,念了一首当初某名士的打油诗,哪怕张嗣修和张懋修知道朱宗吉的真根脚,也忍不住笑得直打跌,张敬修也就忽略了这个动作,没太往心里去,反而有些向往地说道:“若是有机会去南京白雪山房就好了。”

“李小侯那个人最好客,一句话的事。”朱宗吉直接就把李言恭给卖了,料想他也不会把首辅长公子拒之门外。盘腿而坐的他毫不见外地在张敬修大腿上一拍,继而笑着说道,“南京那地方,三山街,奇望街,大中街等几条街连着,直通三山门外,铺子最多,和京城外城的前门大街有点相似……”

这又改成说南京的风土人情了,汪孚林这个就在南京呆过一个多月的人尚且觉得新鲜,更不要说屋子里三位张公子。就只见张敬修的眉目更加舒展,整个人更加放松,张嗣修和张懋修也不知不觉放开了心头担忧。至于门外头碰头偷听的张简修和张允修兄弟俩,那就更加咂舌了。

“这位朱公子真能说。”

“从前那些最能说的夫子也比不过他,不过真新鲜,就和之前那个汪孚林说起各地情形时一样。”

“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当朱宗吉自斟自饮一气把一壶茶喝掉大半,一个人的表演终于告一段落,屋子里其他人方才恍然惊觉过来。这其中,张嗣修和张懋修是赶紧没话找话说,打算继续活跃一下气氛,张敬修是面色变幻不定,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这时候,汪孚林才率先开了口。

“张兄,屋子里有些闷,出去走两步吧?”

这直截了当的邀请让张嗣修和张懋修齐齐微微色变,可看到张敬修顺势站起身,分明没有反对,他们想着接下来能和朱宗吉交流一下大哥到底什么状况,最终硬生生忍住了。等到眼看那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张懋修赶紧敏捷地挪到朱宗吉身边,低声问道:“朱先生,怎么样?”

“不太好。”朱宗吉轻轻吐出三个字,见两兄弟那张脸登时僵住了,他就笑了起来,“只是相对于你们俩的状况来说,他要差一些,还没到什么严重的地步。调养的事我自有主张,绝不会惊动首辅和夫人,但开导的事情就得交给外头的汪孚林了。想当初我可是险些把那位解元郎差点给说得暴跳如雷,真正安抚的还是汪孚林。你们不知道,他和那位李小侯认识没两天,就把李小侯和金陵赫赫有名的盛家拉了去做生意……”

汪孚林之前只对他们说过各地见闻,包括因为家中欠债贩米赚钱的事,其他都没怎么说,张嗣修和张懋修哪里知道汪孚林竟然还有这本事,一时忘了关注长兄,赶紧愿闻其详。等到听朱宗吉说了他知道的那部分,两个人全都觉得,比汪孚林略大的那点年纪全都白活了。人家就这么点年纪已经考出了进士,而且潇潇洒洒在东南湖广兜了一大圈,可他们呢?连出家门都要向长辈报备,就如同没成年的孩子!

而汪孚林带着张敬修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两个拔腿跑回房的小家伙,因为他们比家里金宝还小,他微微一笑,没太在意。走到空旷的院子中央,他就开口说道:“张兄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被首辅大人召到张府来问话,是因为什么事?”

张敬修没想到汪孚林由此起头,顿时有些讶异,想了想张居正只说起汪孚林小小年纪便处变不惊,很有自知之明,都是泛泛的夸奖,他就摇了摇头。等到汪孚林将关于帅嘉谟之事的前因后果,包括最初的徽州夏税丝绢纠纷都从头说起,他理了老半天头绪还是不甚分明,一时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汪孚林。

对自己说这个干什么?

“此事前因后果,我当然都对首辅大人一一禀明了。”

汪孚林先把这一点说透,随即才继续说道:“而首辅大人也好,我以及伯父也好,全都心领神会的另外一点就是,徽州其他五县断然没有在京城雪夜派人劫杀这种胆子,更没有这样的能量,此事背后有别人指使,确凿无疑,而且幕后黑手居心叵测,磨刀霍霍,意在赋役。由此可见,首辅大人固然执掌内阁,敌对者却隐藏在黑暗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张兄今科参加会试却落榜,除了才学不够之外,你应该想到还有别的可能。”

张敬修之前会试之后一直都有些自我封闭,而且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张居正之前也只是让他自己去想通,此刻汪孚林却借着诉说前事,将此归咎于外人,他那瞠目结舌就别提了。

而汪孚林才不管自己是不是歪曲事实,是不是凭空给人树立了一个假想敌,反正张居正自己肯定都这么认为,否则也不会停选庶吉士。他只要张敬修别钻牛角尖,这次的任务就完成了大半。

“而我这个三甲传胪的名次,本来也不是该得的,据说就因为首辅大人多看了两眼我的卷子又放回原处,不知道是谁就把我的卷子放在了三甲头,以至于外头人人都说我背后有人。虽说对我对你一扬一抑手段各有不同,但殊途同归。现在首辅大人的情况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窥伺者不知凡几,你身为长子,总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吧?以首辅大人的洞察力,这次你被人算计,三年之后的下一科,别说你苦读三年肯定更胜往昔,只要有准备,还愁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敬修终于接受了:“多谢贤弟剖析利害,我明白了。”

汪孚林这才心满意足。反正只要把人拉回来就行了,至于这番话有没有歪曲事实……至少他在文章学问上真比不过张敬修,他尚且能通过会试,张敬修却落榜,这猫腻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一茬揭过去,剩下的就好说了。

第五一二章 首辅的大棒

当汪孚林和张敬修从屋子外头回来的时候,张嗣修和张懋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兄长,当发现人表情轻松了不少,眼神中却闪着某种决意,他们顿时喜笑颜开。没了心理负担,兄弟俩就想起了刚刚朱宗吉说的南京那些事,少不得拿出来追问,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地斜睨了一眼那个出卖自己的准太医,想到今天早有腹案的计划,他也就没有藏着掖着,少不得从江文明和自己与盛祖俞那点龃龉展开。

讲故事嘛,要求一个前因后果,有高潮、有起伏、有悬念,再加上渲染,添加各式各样的佐料……这种事他干多了,端的是驾轻就熟。

说完这个经过层层包装演绎的故事之后,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所以这些天,外间有不少言之凿凿的传言,说我要选这个官那个官,其实都是胡说八道。今科不选庶吉士,料想不少进士大为意外,吏部铨选肯定名额吃紧,我想我就不和人家去争了。反正我今年也才十八岁,等到明年后年都不打紧。正好这空闲时间,我还可以回一趟南直隶,打理一下这新开张还不到一年的票号银庄,然后带父母妹妹一道去一趟内子的宁波老家,这是我乡试之后就答应内子的,结果却爽约了。”

登科的新进士每个人都盼望着第一时间选到美官,纵使愿意等的人,也往往是因为好缺没希望,差缺不想去,这才只能耐着性子干等,可就张家三兄弟知道的,汪孚林的两位叔父为了他宁可避考,伯父汪道昆也极其关切,再加上其三甲传胪的名次得益于不知道哪个读卷官的私下操作,人人都认为那是父亲的默许,既然如此,要选个美官应该不算很难。可汪孚林竟然表示打算候选一两年,又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优哉游哉玩两年!

“汪贤弟你这是为了博得弟妹一粲,连做官都可以先丢下,就不怕汪侍郎暴跳如雷?”张嗣修忍不住出言打趣了一句。

“而且你家现在已经不穷了吧?用得着这样钻钱眼?”问得如此犀利的,自然是为人直爽洒脱的张懋修。

“我徽州府向来左儒右贾,喜厚利而薄名高。”汪孚林知道这种思想是别地方人不可能立刻接受的,所以只是如此答了一句,就立刻词锋一转道,“再说了,我又不是中个进士挂了名头就立刻回去经商发财,带着家人游山玩水,这不是因为今科选官吃紧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给老大人们增添麻烦,等各种官职缺额不那么吃紧了,再来等待安排。当然就像你们说的,我已经做好了被伯父和二位叔父当头怒喷一顿的准备了。”

当汪孚林和朱宗吉离开张府的时候,朱宗吉留下的是三张一蹴而就的药茶方子,汪孚林留下的是一个爱妻顾家商业天才的形象。至于他去了汪府后经历了那一通狂风骤雨的洗礼,则是连汪府门上都津津乐道。用门房的话来说,汪道昆向来是儒雅谦谦君子,从没见发这么大火!

而小北在听说汪孚林那番搞怪之后,笑得前仰后合,可最后醒悟过来后,她忍不住担心地问道:“不会弄巧成拙吧?”

“如果真的弄巧成拙,那便索性这十年我就不做官了,挂个进士名头,在外经商,有些路子容易趟平。”汪孚林嘴角翘了翘,心想那样正好躲过张居正和张四维先后当权这十年的巨大风波,反正自己那时候也还不到四十,现在靠着首辅之力得到的三甲传胪名声,就会变成乡居不仕的贤达之名。

“一种可能是,那位首辅大人真的就这么让我候选一两年。一种可能是,他对我已经有所安排。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因此责我倦怠,派我去哪个犄角旮旯当地方官。这最后一种可能是最坏的可能,但也没关系。调查清楚风土人情之后,聘上足够有能力的师爷,大不了我赔上一大笔,把这三年官当好,然后直接挂冠而去。三年之后金宝应该已经是秀才了,努力一下,他十年八年考个举人总不成问题吧。他随便当个官,就可以支撑家里了。”

“说来说去,你竟然就想着撂挑子!”小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忍不住拧了汪孚林一把,“你别忘了秋枫特意留下,就是想帮你。而且伯父他们为你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所以啊,那只是最坏的可能性。你就放心吧,今天我去见伯父故意挨训的时候,他还告诉我,说是传言道,读卷官中间有人会错了首辅大人的意思,硬是让三甲传胪落到了我这个毛头小子头上,如今正在捶胸顿足!”

汪孚林说着便轻薄地在妻子下巴上勾了勾,眼睛奕奕有神地说:“反正我已经被某些人给拱到风口浪尖了,现在既然已经对张家三位公子道明心意,接下来别人要怎么折腾悉听尊便,我索性就闭门当瞎子聋子!”

“那些人难道就忘了,京城还有锦衣卫和东厂?”

“历经嘉隆,现在的锦衣卫和东厂远不及当年最巅峰的时期,唬不了人,否则那次雪夜的事情怎么发生的?不过,幕后黑手躲着不现身,在前头上蹿下跳的某些人总要倒霉的。这几天我闭门思过,正好我这次进京带了几卷胡梅林文集,我们就着书研究一下,以后我要是有可能和岳父大人那样做那么大的官,该怎么给后人著书立说,写点东西传世……”

汪孚林开始一心一意蜗居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外头的风波却渐有弥漫之势。毕竟,不选庶吉士的结果就是,二三甲中那些文名卓著的新进士们平白无故少了一条最好的青云之路,再加上对有身世有背景的官宦子弟挤占美官缺额的担忧,所以某种流言几乎一经传出就旋风似的酝酿发酵,最后竟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汪孚林已经内定了一个行人司行人的美缺。为此,汪道昆气得在顶头上司谭纶面前抱怨了不止一回,恨得牙痒痒的。

在这一片不平的浪潮中,当朝首辅张居正召见了吏部尚书张瀚,问及新进士授官的进度之后,便淡淡地说道:“今科三甲传胪汪孚林,年不满二十,不用急着放缺选官。今科进士选官,年资四十以上的先选,五十以上的也需优抚,须知当年太祖皇帝在时,曾经从儒林中广选年纪在四十以上,卓有经验的,在太学历练之后,一外放就是布政使之类的高官。如今一味推崇年轻,失了太祖选官尚沉稳之道。翰林院今岁不选庶吉士,天下又不是没有储才的地方,那么多府学教授都出自举人甚至杂途,以至于各地生员聒噪无人管束,正好调一批新进士坐镇各地府学!若是能扭转风气,三年后我亲自调他们入科道!”

张瀚听到张居正授意把汪孚林的选官搁置下来,连年限都没提,原本还在怀疑外间传言说哪个读卷官会错张居正的意思,误将汪孚林放于三甲传胪,这消息是真的,可听到张居正后面这些话,他就忍不住心底直冒寒气了。

从前考中进士的人中,年纪在四十左右的还可能进翰林,但前提是名次非常高,又或者馆选成绩非常优异,但年纪超过五十的基本上就选不到什么好官,反而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很容易得人青睐,选为翰林庶吉士。而历来进士之中,只有那些成绩糟糕的三甲进士可能会因为想留在京城或是东南,于是屈就一个七品府学教授,可这次张居正显然打算来真的。显而易见,张居正对外头那场风波中推波助澜的某些人,是深恶痛绝了。

当看到张居正信手推了一张字条过来,张瀚一扫上头那些名字,心中再无任何侥幸。显然,冯保的东厂已经去调查过了,某些蹦跶得最是欢快的已经罗列在了这些名单上,甚至每个人都注明发配到哪里去。其中,有什么贵阳府学教授,零陵府学教授,长沙府学教授……从贵州、云南、湖广、广东、河南,总之没啥出众的好地方,这一色官职派下去,足够这些进士喝一壶了!

相形之下,汪孚林候选不管多久,只要避开眼下,无疑就躲过了这一劫!

“至于余下的,之前各地巡按御史报上来的不称职州县主司当中,革退一批,正好就可以安置一批新进士。府推官也是一样道理,我想多安置二十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今岁行人司行人,二甲传胪孙鑛算一个……”张居正随口说出三个名字,见张瀚一张脸已经很不好看,显然这些缺额兴许早就有人打好了招呼,他就没有再建议剩下的名额,而是不动声色地说道,“至于其他美官,优先照顾那些籍贯在云贵、琼州、河南等地的进士。”

如此一来,倒要看东南那些最喜聒噪的进士们还敢怎么闹!

尽管张瀚乃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堂堂天官,但他很清楚,自己能当上这个吏部尚书,完全是因为杨博致仕后,廷推的三个人选中,张居正不喜欢左都御史葛守礼的戆直,讨厌工部尚书朱衡的自大,这才拔擢了资望都比较浅薄,只列在第三位的他。就因为他登上天官之职,满朝都真正见识到了张居正的一言九鼎,趋附的人一时远远多过了还敢直言的人。

所以,他就算不满,也不敢忤逆张居正的意思,更不敢在背后玩什么花样。他这个资历比其他各部尚书都浅薄的吏部尚书和当朝首辅掰腕子,还远不够资格。而这次如若遵照张居正的意思选官,也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传言中得张居正之力才得到三甲传胪的汪孚林会搁置起来,而不会和其他进士争抢那些一等一的美官,而张居正的安排没有任何出格,其中甚至还有沿用洪武祖制的地方,谁能说什么?哪怕再挑剔的科道言官,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心头苦涩的张瀚犹如僚属一般应了张居正,等到离开文渊阁之后,这才倍感屈辱地长叹一口气。

他的年纪比张居正大十五岁,在外又有政绩,又有战功,功劳苦劳一样不缺,可吏部尚书廷推时却位居第三,就是没当过翰林,人人说他资望浅薄,可张居正呢?张居正几乎就不曾离开过翰林院,所谓资望又在何处?若要真的复洪武旧制,什么翰林储才,全都应该一体革除,连亲民官都没当过的人却执掌天下大政,何其滑稽也!

第五一三章 别想老偷懒

有大人物说汪孚林太过年轻,不如等一等放一放,不急着选官的消息,和之前汪孚林被人误认为卷子极得首辅大人赏识,因而被人放在三甲传胪的消息彼此一印证,自然而然便引来了无数自以为是的恍然大悟。谁都知道,如果不是第一时间占据位子,那些一等一的美缺,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于是,某些进士们原本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出了大风头而心怀讥诮,如今就越发得意了起来。

更有人认为正是因为此前的舆论,这才压制住了某种不正之风。然而,这些初出茅庐的进士们很快就体会到了,什么才叫做天有不测风云。

吏部尚书张瀚的动作非常快,第一时间就定下了二十几个出为府学教授的进士,清一色都是三甲进士,正是之前聒噪最厉害的一批人,全都分在天南地北,压根没有顺天府又或者南直隶浙江那些好地方的缺。然而,府学教授毕竟也是正七品,安置进士并无不可,因此哪怕被派官的人觉得天大的委屈,可顶着三甲的名头,今年又不选庶吉士,竟也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地离京前去上任。

而这仅仅是五月间事。

六月初,前半年累计下来的,因为各地巡按御史弹劾而罢官的府县主司足有十几个,再加上空出来的缺,从二甲到三甲进士,一下子又派出去三十多个县令,再加上十多个府推官,全都鲜少有一等一的好地方,而是在各种艰难困苦之地,安置的无一不是今科进士中剩下的刺头。如此一来,前后两批,已经安置了七十多名今科进士,效率之快,对于从前的吏部来说简直是少有。为此,吏部尚书张瀚得到了万历皇帝很高的褒奖。

可谁都知道,小皇帝今年才十二岁,三六九的上朝那就是虚应故事,平时票拟批红都是张居正和冯保一手包办,谁该褒奖,谁该贬斥,都是张居正和冯保一句话的事。张瀚得到褒奖,无疑是张居正的授意,这下子还未派官的那些进士谁能不噤若寒蝉,谁还敢跟在别人背后鼓噪喧哗,传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来,不怕自己被打发到岭南贵州那些一等一的穷县去数星星吗?

在一片安静之中,新进士心目中的四大美官终于开始发派了,发现二甲传胪孙鑛赫然出任行人司行人,其余得到美官的也是新进士中有名望有才学同时名次又高的,大多数翘首盼望的同年们也全都无话可说。而发现汪孚林并不在其中,又有传言说是汪孚林自己要求多候选一两年,甚至为此遭到长辈责备,之前流言信誓旦旦地说三甲传胪是某个读卷官给错了,现在却又变成了是某个读卷官故意耍诈,这才把汪孚林放在那个招人嫉恨的位子。

于是,那些被发配到艰难困苦地区去当府学教授,去当县令以及府推官的刺头们,在人们心目中,便成为了朝堂某位大佬挑战首辅的牺牲品。至于汪孚林那个少年进士,反而成了人们同情的对象。据说这位连日以来闭门不出,老老实实,怎么就碍着大人物的眼了?

天知道闭门不出的汪孚林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小北翻墙出门,把京师内外很多名胜古迹全都给兜遍了!

当然,汪孚林也知道没得到上头首肯之前,真的想要像对张家几兄弟说的那样,自顾自离开京城跑东南去料理生意,探望叶家老太太,那还不太可能,所以这番放纵也都是悄悄的。他也担心被赫赫有名的厂卫特务盯上,化妆的时候特意把自己的年龄加大了不少,和他前世里相当,如此在外待人接物分毫不露破绽,就连小北也为之啧啧称奇,常常忍不住打趣他是不是妖怪变的。

可连程乃轩程大公子几次上门也全都被拒之门外,某人自然气闷非常,想要硬闯却无法突破浙军老卒的阻挡,有一次还在门口大叫大嚷,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奈何汪孚林一心一意要塑造闭门不见客的形象,他也只能悻悻而归。

这天傍晚,当汪孚林和小北夫妻俩再次在严妈妈和碧竹接应下,翻过后墙回到家里。还不等他们换衣服,前头就传来了声音:“小官人,汪侍郎来了!”

汪道昆来了?是了,他这两个多月没去过汪府,只有小北隔三差五去过,常有书信捎过来。但在外人看来,那边没人过来,瞧着就像是闹矛盾似的。

汪孚林看看自己这一身装束,还来不及赶紧换上家常衣裳,门外却已经传来了一声咳嗽。意识到汪道昆竟然直接闯到了这里,他只能授意小北赶紧躲里屋去,自己则亲自上前打起门帘。一打照面,他看到汪道昆发现自己的伪装,脸色顿时极其微妙,他就坦然笑了笑说:“刚出门回来,伯父请进。”

汪道昆又好气又好笑,抬脚进了屋子就指着汪孚林说道:“我就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竟然能够足不出户,天天呆在家里,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对,你连栈道都没修,我记得这座宅子连后门都没有,你是直接翻墙出去的是不是?”

见汪孚林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这位兵部侍郎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竟然很想翻白眼。他气呼呼地在居中主位上一坐,等到汪孚林笑呵呵地过来侍立在身边,一副恭聆训示的样子,他索性一手支着下巴斜眼看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一闭门,先是前前后后七十多个进士都被派了各式各样的外官,全都是刺头,全都不是去什么好地方,然后又是几个素来颇有声望才华的派了美缺,这下对你的评价来了个大逆转,都觉得你是受害者,倒是给你办成了。”

“要是没有伯父和二位叔父的帮忙,狠狠批了我一顿,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汪孚林赶紧拍马屁,见汪道昆丝毫没有罢休的样子,他少不得又加了一句,“当然,最重要的是首辅大人早有成算,我只不过是一个推手。”

“你知道就好。”

汪道昆也没料到,张居正在不选庶吉士的背后,对今科进士的安排竟然这么绝,打压刺头,对某些人则少许给个甜枣,这种扬抑手段立刻让剩下的人噤若寒蝉。而对于汪孚林这三甲传胪的质疑风波,张居正则是丝毫没去理会,也不追查流言,也不抑制流言,冷眼任其发展,无非是给某些读卷官一个警告。可是,他能够理解汪孚林这是以退为进,但对于其明面上老实,实则上懒散却非常不满意。

“可你这也太胡闹了,万一出门被人识破呢?是不是还带着小北一块出去了?”

见汪孚林老实承认,他知道这小子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改,顿时有些气馁。此时此刻,他索性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本来不指望你今科一蹴而就,可你既然一蹴而就了,就别只想着偷懒!之前我叫你上京就是想让你历练一下,现在帅嘉谟也回徽州了,柯方二位也带着金宝和叶明兆回去了,你和小北秋枫搬回到我那里,我那书房各种事务堆积如山,幕僚我也不请了,你给我把担子挑起来。但凡徽州来人,你见,你两个叔父本来就不耐烦这些,文会诗社才是他们最喜欢的!”

里屋门帘后偷听的小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这下子,她也不能躲着不出去见人了,只能就这么一身走出去,不好意思地行礼见过汪道昆,却看也不看汪孚林就说道:“伯父说的是,他这些天都闲够了,是应该好好做做事。”

媳妇都胳膊肘往外拐,这叫什么事!

汪孚林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知道这事没得商量,而且在做官之前,熟悉一下某些官面来往的东西,也确实是历练。然而,在这独门独户的地方住惯了,一下子要住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去,他还是不得不小小抗争一下:“伯父,我就住在这里,每天带着秋枫过去帮忙不行吗?你那地方有限,人口又多……”

“不行。”汪道昆一口回绝了汪孚林的软磨硬泡,随即淡淡地说,“而且眼下就走。晚间的时候,子理兄会但我那去,他对你颇有兴趣。”

谭纶谭子理?曾经在东南抗倭,名声不下胡宗宪,而后又在蓟辽坐镇多年的那位兵部尚书!

汪孚林这下再也不讨价还价了,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至于收拾东西,他在这新家还没有添置什么,不过一些衣物书籍,但带上两个厨子才是最正经的。两刻钟之后,一辆骡车就跟在汪道昆的轿子后头出发,不多时稳稳停在了汪府门外。这一天是汪孚林在汪府少有吃的一顿安稳饭,虽说有食不言的规矩,但饭后上茶时,汪无竞便对汪孚林的到来表达了毫不掩饰的喜悦,以至于汪道昆都不禁面露微笑。

他年近四十方才得子,而且汪无竞又是庶出,另一个庶子更小,若非吴夫人贤惠,亲自教导,汪无竞性子养得很好,只怕他若有个万一,这孩子的将来总难免坎坷。所以,他越发觉得自己把汪孚林拎回家里住是正确的选择。

一家人正说着话,外间便通报说谭尚书到了。这时候,汪道昆便站起身道:“仲淹,仲嘉,你们和大家继续说话,我和孚林一块去见客就行了。”

出了屋子之后,汪道昆就低声说道:“之前你在徽州加冠成婚的时候,虽说歙县学宫冯教谕给你起了一个表字伯信,你那时候是秀才,所以可以接受这份好意,也是表示你不忘本。但如今进京之后,另外由朝中名臣取个表字,则表示你已经步入官场。我本意是请首辅大人定夺,但没想到你居然和张家扯上了这么深的关系。现在看来,谭子理最合适。”

听到这里,汪孚林忍不住大为感激汪道昆的周到。他其实并不太想和张居正这位强势首辅关系太深,可一切的发展根本由不得他。好容易这次把关系给扯清楚一点,那么就把这件重要的事托付给汪道昆和戚继光的老上司谭纶,那肯定绝对没错。

第五一四章 大司马

兵部尚书谭纶这一年五十有四,比吏部尚书张瀚小十岁。和张瀚从廷推第三位盖过呼声最高的葛守礼和朱衡,一下子掌管吏部相比,他这个兵部尚书虽说因为在东南抗倭有功而名至实归,但实则并不是没有和他一样资历雄厚的人,比如说王崇古。尽管王崇古还要年长五岁,但往日朝会上相遇,别人暂且不提,就连谭纶自己,都觉得王崇古更显得年轻些。

究其原因,他先在福建这样气候温暖湿润多风雨的地方干了很久,而后又在酷寒的蓟辽呆了多年,两边迥异的气候让他的身体负担很大。此时此刻,哪怕在通着地龙的温暖室内,他仍然坐在火盆旁边,身上披着厚厚裘袍,不时咳嗽一两声。

当汪孚林看见这位疲惫老者的时候,几乎难以相信,那是在胡宗宪之后一度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还是比胡宗宪更深通自保之道,能够在倭寇之乱渐渐平息之后,又在蓟辽保定总督任上练兵有成,大受褒奖,成功证明了自己不但适合东南,也能镇得住北面蒙古人的中流砥柱,真正能文能武的全才。只是眼下,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谭部堂,成了一个蜷缩在火盆旁边的年迈老人,只有这会儿那完全睁开的眼睛中,透出了犀利的光芒。

“拜见大司马。”

见那个随汪道昆进来的少年上前下拜,谭纶便微笑着摆了摆手说:“无需多礼,我和伯玉是相交共事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晚辈也就是我的晚辈。不过,就是他嫡亲的弟弟,堂弟,他也从来没有这么上心在意过,可之前因为你遭人非议,他背地里对我倒了一堆苦水。所以,风波既然过去了,我就想着来看看他这个如此维护的侄儿到底怎样。毕竟,我这个兵部尚书时时刻刻有人盯着,要是哪天不在衙门,不称职三个字立刻就上来了。”

这是说的谭纶自从回京任兵部尚书之后,就被几个御史弹劾体弱多病的旧事了。那时候先有高拱的门生御史雒遵弹劾谭纶不称职,打算推举海瑞取而代之,而后隆庆去世万历登基,谭纶在陪万历皇帝祭祀的时候咳嗽不止,又有两个御史先后弹劾,若非最初有吏部尚书杨博助言,后来又有张居正杀鸡儆猴,哪怕就是谭纶这样战功彪炳之人,也坐不稳兵部尚书的位子。即便如此,谭纶也曾经三次上书请辞。

因此,汪道昆忍不住皱了皱眉道:“子理兄,事情都过去了,那三人全都降三级出京,如今那些科道没那么大胆子!”

“还是小心一些好,某些人贼心不死。否则,你的侄儿又怎会无巧不巧处在三甲传胪的位子,而且被人传得什么似的?”谭纶哂然一笑,等到汪孚林起身上前,在相隔三步远处站定,眼神自然,神情自若,他就笑道,“十八岁的进士,这确实是少见,即便只是运气,那也说明他的气数确实不寻常。伯玉,你我中进士都算得上年轻了,但还是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八岁。他比我们早十年进入仕途,将来自是不同。”

听到谭纶这类似于闲话家常的语气,汪孚林也就颇为放松。但这是谭纶和汪道昆说话,他也就没有胡乱插嘴。果然,汪道昆代他谦逊了几句,而后便在谭纶对面坐下了,随即用眼神吩咐他倒茶。他当即照做,毕竟跟着方先生和柯先生,茶道之类他也算是驾轻就熟了。叶钧耀又私藏颇丰,他之前准备乡试期间一半时间在松明山,一半时间在徽宁道官衙,没少给顶头大上司兼岳父大人斟茶倒水。专心致志的他没注意到,谭纶一直在看着他。

直到他将分好的茶水双手呈给谭纶,这才发现这位年老的兵部尚书一直都在看着自己。虽说奇怪,但他还是把茶水送了给汪道昆,这才自己也在一边坐下了。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歇口气,他就听到谭纶开口问道:“若是让你外放蓟辽,你可愿意?”

嗯?

汪孚林有些讶异地抬起头,见谭纶一脸认真,他想了想就摇摇头道:“我不通兵法,也不懂军事,蓟辽军政一体,即便州县主司不能插手军务,可什么都不懂的人去那里治民,只怕总不是办法。当然,不懂可以学,如今蒙古封贡称臣,边境看上去太平多了,但也只是看上去。更何况,白山黑水之间还有女真人。蒙古也好,女真也好,都是曾经建立过王朝的,不可等同于一心图利的倭寇视之。”

“嗯,那东南一地的县令呢?”

见谭纶不置可否,又直接问东南,汪孚林这一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认真地说道:“平心而论,我觉得如唐时那般,新进士初授官往往是县尉之类的佐贰官,其实更能让人知道如何做官。现如今不少州县主司一上任都是带着积年师爷,自己则是半点不通政务,骤然接手一县,哪里知道怎么处置?于是前任弊政不能革除,自己任上更添疏漏,说一句实话,东南我也是不大敢去的,如苏州之地豪族林立,稍有触动便会唆使生员闹事,县令知府都要受其辖制。不熟悉某些东西,上任之后便犹如提线木偶。”

“那你想做什么官?”

“大司马这话,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我去年秋闱没想到能中举人,今年春闱没想到能中进士,所以之前脑袋晕乎乎的,一直在想自己能做什么官。但之前谣言起时,我就明白了,不说我年轻能不能服众,最重要的是,我固然比起别人来,曾经游历过多地,也曾有过处理紧急事件的经验,但对做官了解还很肤浅,毕竟,之前一心忙着科举就已经很费劲了。与其立刻就去削尖脑袋和人争,我不如在伯父身边好好看看学学,伯父多年的手札经验就便宜我了。”

如果不是汪道昆之前才见识过汪孚林那惫懒模样,真的会被这小子给骗了,认为汪孚林真的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眼睛看着汪孚林,心里却在哀叹这小子的滑头。居然把原本不情愿的差遣说成磨砺和获取经验的方式,还振振有词在谭纶面前头头是道。可是,他再转念一想,汪孚林不但有急智,而且能多想数步,他今天到那边小宅子去把人给拎回来,安知那小子不是早就料想到了,等着他开口?如果是那样……

汪孚林不知道汪道昆一下子转过那么多念头。他只是非常诚恳地看着谭纶,心想这位兵部尚书应该不至于抢了吏部尚书的活吧?总算不负他所望,在他的坦然注视下,谭纶最终笑了起来:“好吧,我这老头子算是相信你真的打算候选一两年了。年轻的时候我觉得锐意进取很好,可现在年纪大了,我却觉得有自知之明更好,免得碰个头破血流。之前,你的伯父让我给你取个表字,我还笑他不找别人却找我这个屠夫,你呢,就不怕不吉利?”

“我听伯父说过,大司马当年曾经在战场鏖战太酣,以至于佩刀上的鲜血全都流到了手腕上,暗红之色不知洗了多少遍才最终洗干净,是有这事吧?”汪孚林巧妙借着反问捧了谭纶一句,见其一时眉飞色舞,仿佛想到了驰骋战阵的年轻岁月,他方才继续说道,“万里河山能得保太平,便是几千里边疆上无数甘为屠夫的人舍生忘死拼来的,何来不吉?要我说,能得大司马取一个表字,兴许能够万邪不侵,诸恶不入。”

“你啊你,太会说话了!”即便谭纶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奉承,但能够听得那么舒服,却非常少。他本来就是兴致勃勃过来的,此刻被汪孚林勾起了兴头,就用手指叩击着扶手,若有所思地说,“孚者,信也。林者,多木多植。据说你在家中行长,可用伯字。也可用诸多美字修饰。据我所知,你之前的表字伯信,便是这么起的。可那毕竟只是歙县学宫一介教谕起的,期望虽好,终究平庸。”

说到这里,谭纶看到汪道昆和汪孚林叔侄全都讶异地看着自己,他就有些得意地一捋胡须,一字一句地说道:“信者,卿君子必备之品行;林者,众木成林,生生世世繁衍不息。因此,表字世卿为佳。”

汪道昆顿时拍案叫绝,世卿是什么意思?春秋战国的时候,世家林立,掌握实权,以至于原本并不世袭的卿为一家一户所独占,因此有世卿世禄的说法。若以这两个字为表字,确实符合谭纶在某些时候的性格,够霸气!

而汪孚林见谭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他本来是打算只要还凑合就收下的,更别说这两个字还不错!因此,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起身下拜谢道:“多谢大司马赐字!”

谭纶这一次却亲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这才笑呵呵地看着汪道昆说:“我家几个儿孙的表字,都不是我亲自取的,这些年我也不曾送过表字出去,也没人来求过我。伯玉,你是第一个,你家世卿若不是已经成婚,我又没有适龄的女儿,我们两家还能结个亲家!”

汪孚林顿时很想擦汗。这年头只要两家长辈谈得拢,往往二话不说直接给小字辈的结亲,幸好他的运气不错。他刚打了个哈哈,却只听谭纶开口说道:“既然你伯父说,你曾经手刃过太湖巨盗,来日你自己上我家来,挑一把趁手的好兵器去!别的没有,好刀好剑我那里却多得是!”

第五一五章 好为人师

从独门独户的小院搬进汪家大宅,对于习惯了自己当家作主的汪孚林来说,自然是不太习惯。从前汪道蕴和吴氏不在,虽说是两个妹妹主持家务,可他在家里便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后来尽管接回了二老,但因为他给家里做出了巨大贡献,即便是汪道蕴这个当爹的,也不能不重视他这个儿子的意见。再说婚后他是松明山和城里两头住,父子之间留有很大的空间。所以,现在这种和好几位长辈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体验,汪孚林这还是第一次。

但他很清楚,日后若是步入官场,未必就能够当一个说一不二的主司,如何处理各种关系,从眼下的家庭关系中也可以汲取一定的经验。故而,他之前在谭纶面前说的话并不完全只是说说而已,也确实是身体力行打算学一学汪道昆多年以来的做官经验。毕竟,县令、知府、兵备道、按察使、巡抚,汪道昆可以说是把地方官各级序列上的官几乎都做了一遍,同时也当过六部郎官和堂官,绝对算是经验丰富。

在丢掉科举这块敲门砖,又不用担心需要削尖脑袋通过馆选,从而进入翰林院的情况下,他大可把工作重心完全转过来。

所以,他把秋枫提溜在身边,整天泡在书房里。但头两天安生日子一过,仅仅是第三天,被汪道昆专门调过来给他用的芶不平就在门外叫道:“小官人,外间有人求见老爷。来人是歙县人,说是之前在广东广州府南海县当县令,如今任满回京等待吏部选官,特意来拜见老爷。”

现在这个时辰来拜访汪道昆?这还没到中午吧,除却休沐,哪个六部侍郎在这种时候可能呆在家里?

汪孚林心里转过这样一个念头,随即便意识到,既然是走门路的,对方估计也知道未必能见到正主。既然汪道贯和汪道会如今当了撒手掌柜,真的出去会文论诗去了,他又从汪道昆那儿接下了任务,当下就丢下手里那本看得津津有味的汪道昆亲笔手稿,站起身来。看到秋枫还在那认认真真练字,他突然笑道:“秋枫,歇一会,反正你要参加会试还得再等两年,科考也至少是一年半之后,随我去见见客,了解了解人。”

秋枫当然求之不得,但想到自己说得严重点就是妾身未明的处境,又有点犹豫。等到被汪孚林不由分说地拎了出去,他突然听到汪孚林低声说道:“嗯,你虽说就比我小三岁,可却是和金宝一块读书长大的。我就托大点对人说,你算是我半个学生,这又是在京城,以后就没人拿你的出身说事了。徽州府那边我会让人打个招呼,料想也没人会那么多嘴。”

秋枫一张嘴登时张得老大,好半晌才讷讷叫道:“小官人……”

“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我学问毕竟不咋的,和方先生柯先生没法比,要么回头我去对仲淹叔父说一声,让他收你……”

“不不不,我当然愿意!”秋枫想都不想就打断了汪孚林的话,可声音立刻又小了下来,“我只是怕丢了老师的脸。”

听到这一声老师,汪孚林顿时哈哈大笑,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嗯,那就好好努力,今后我说不定还要靠你和金宝撑门面!”

父亲有事,儿子服其劳;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人生简直不要太完美!谁能像他这样才十八岁,儿子弟子就都齐全了?

小花厅中候见的,是前南海县令黄景其。尽管广东偏远,但广州府是广东首府,南海县则是广州府首县,他以隆庆二年进士之中三甲靠后的名次,苦苦候选两年多才能够选到这个还算不错的缺,也不知道有多少同年羡慕。然而,他在南海县令任上却很不好过,三年考满政绩平平,因而如今再来候选,自然是异常惴惴不安。因此,明知道今天能够见到汪道昆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只有希望当年见过的汪道贯又或者汪道会能代自己美言两句。

可当他托人把拜帖送进去,自己等了许久之后,出现在小花厅门口的却是一前一后两个少年。前头那个约摸不到二十,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形容俊秀,举止潇洒,而后头那个大概只有十四五,人仿佛有些紧张,瞧着却也不像是书童。他以为这是上头长辈不肯出面,所以只让子侄出来见自己,心里不禁大为郁闷,但还是不敢怠慢地站起身来。

“是黄前辈吧?从广东一路到京城,据说走得慢就要三四个月,路上辛苦了。”

见对方笑着招呼自己,称呼的又是前辈二字,黄景其登时有些意外。前辈这两个字可是不能随便乱用的,科场不论长幼,只论登科前后,而能够以前辈相称的,也只有功名相同的人,比如同是秀才,同是举人,又或者……同是进士!他一下子意识到这弱冠少年竟是进士,起头的小小不满和郁闷登时飞到了爪哇国外,立刻满脸堆笑地说:“不辛苦不辛苦,一路走来,就只见一片万物回春的景象,倒是欣赏了一番好风景。恕我眼拙,不知道贤弟是……”

你看上去都至少有四十岁了,比我家老爹岳父都年纪大,顶多比汪道昆小几岁,这一声贤弟叫得真是……

汪孚林腹诽不已,但还是笑道:“晚辈歙县松明山汪孚林,伯父和两位叔父恰巧都不在,只能我接待黄前辈了。”

黄景其猜测对方应该是今科进士,又是汪道昆的侄儿,他立刻更加殷勤了起来:“本来就是我冒昧来访,未能见到侍郎大人和仲淹仲嘉二位先生,那也没办法,能见到汪贤弟却也不虚此行!”他到底是在官场厮混过三年的,接下来好一通寒暄探底,终于证实了最初的猜测。得知汪孚林乃是今科三甲传胪,却还在候选,刚到京城的他甭提心里多嘀咕了。可这种事不好多问,他琢磨再三,便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最好能求个六部主事,实在不行闲职也行,他算是对外官有心理阴影了!

对于这种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汪孚林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下来,少不得如同闲聊似的问黄景其在南海县令任上的见闻,发现此人动不动就顾左右而言他,对于三班六房的种种勾当,竟然还不如他这个一天官都没当过的新进士,他就知道,黄景其这三年县令即便不是白当,那也好不到哪里去。临到最后,他突然词锋一转问道:“敢问黄前辈,你在南海多年,可会说广东话?”

“这怎么可能。”黄景其不疑有他,直接摇了摇头道,“南海县说的是粤东的广府话,拗口难辨,听都听不懂了,还怎么说?我平日里都是靠两个精通广府话的亲随从旁翻译,这才能听得懂。”

到广东当官却不学粤语,这县令怎么当?

汪孚林算是彻底把黄景其这个人扫进了不值得期待的名单。耐着性子与其继续说了一会儿话,他就端起了一旁的茶。这年头还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所以他早就和秋枫商量好了这个暗号,秋枫觑着动作立刻说道:“老师,之前约好的那位客人应该已经来了。”

黄景其听说还有客,哪怕还有满肚子话说,也只好站起身来。而听到秋枫的这一声老师,他少不得多瞅了这更小的少年两眼,而汪孚林就笑着引荐道:“这是我半个学生,因得我资助方才能够继续课业,才刚考中秀才没两年,他执意要叫我老师,我也没办法。”

虽说不知道汪孚林这完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可黄景其算算秋枫考上秀才的年纪,仍然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汪孚林亲自送他出了花厅后,又和某个亲随模样的人耳语了几句,等他出大门的时候,竟然有人送了他一个礼盒!他回到轿子上一看,见其中东西赫然和自己送出去的价值差不了多少,这心头自是百般滋味。

而晚间汪家三兄弟回来时,听到汪孚林今天见客的经过,都非常满意。虽说是同乡,但也不是人人都要帮一把,如黄景其这样连入乡随俗都不知道的前县令,考评差自然可想而知。

于是,接下来应付各种来拜的亲朋故旧官员这种事,汪道昆放心地全都交给了汪孚林,而汪道贯和汪道会的逍遥生涯也告一段落,汪道昆本待把兄弟俩赶到京城几家有名的讲学书院去讲讲课,却被汪孚林忖度张居正的性子,给死活拦了下来,最终则是变成了他们为汪道昆整理宦游手稿。

换言之,便是为了结集出书做准备!

就在汪孚林过着时而逍遥时而忙碌的日子时,这天傍晚,程大公子就登了门。

之前汪孚林闭门谢客的时候连他都挡了,他自然很有意见,但汪孚林搬到这里之后,他嘴里说不来,但还是走动过好几回。这会儿,他直接来到了书房,推开门之后见只有秋枫和汪孚林两个人,他便直截了当地说:“双木,我要外放彰德府安阳县令了。那地方距离京城虽说不大远,可地处河南,据说民风颇为彪悍。我家中媳妇刚有身孕,她就留在京城,你帮我照应照应!”

第五一六章 师爷面试会

许国那一进的小院子东厢房里,小北从进门之后就一直坐在许大小姐床头,一个个问题就没停过。

“什么时候有的?叫来的大夫怎么说的,有没有提醒都要注意什么?”

“听说有喜的人都喜欢吃酸的,怎么你之前就一点迹象都没有?”

“我听汪孚林说过,要孩子之前忌讳这个忌讳那个,得把身体调养好,你这突然从南边到北边,身体吃得消吗?”

“程乃轩怎么偏偏在这时候要去安阳上任,之前许学士就没提过希望他能够授什么官?”

许大小姐本来就是腼腆的人,小北这一连串问题,她回答得上的也就是关于自己的那几个,至于丈夫的官路仕途,这都是父亲和丈夫翁婿两个商量的,她恪守妇道不敢多问,程乃轩告诉她多少就是多少。可不管怎么说,对于小北大晚上和汪孚林一道急急忙忙赶过来,她心里自然感激,不过嘴上说的话却全都是偏向丈夫和父亲。到最后,发现小北忍不住握着她的手,她还以为小北也正在忧心子嗣,不由得安慰道:“你别担心,你比我还小呢,很快就会……”

“姐姐,不说我。虽说程乃轩那家伙有时候不着调,但也算是很把持得住的人,可在外做官不比在家里,扬州程老爷那边得知他中进士之后,有没有送人过来?当县令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看我爹那会儿狼狈成什么样子。要不是有汪孚林,险些就出大乱子了!娘当初本想依着爹不带师爷,让他先吃点苦头,也就能改了老说大话的毛病,谁能想到险些就摊上徽州夏税丝绢纠纷这种大麻烦。别的不说,程乃轩身边可靠的师爷人选有吗?亲随人选有吗?还有就是,女仆带不带?”

小北正在那替许大小姐操心,汪孚林在许家书房,当着翰林侍读学士许国的面,他也问了程乃轩一连串类似问题。要比学问,他完全承认自己和翰林院公认的“记不得问老许”相差犹如天壤之别,可许国在考中进士之前一直在苦读,在中进士之后就一直没出过翰林院,为官之路和张居正如出一辙,所以,他也顾不得是不是抢了人家岳父的工作,直接把一个县令的必备条件给罗列了出来。和跟着叶钧耀耳濡目染的小北提到的那些相比,还多了几样。

比如,熟悉当地人文地理的当地人帮手;比如,有关当地豪族大户乡宦以及各种刺头的信息……在他看来,知己知彼,方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看到自己最铁杆的朋友如此热心,程乃轩自然觉得在岳父面前很有面子,当即干咳一声说:“祖母和母亲之前给了我四个亲随,爹先头听说我中了进士,又送来四个,都是有家室儿女在程家的,忠诚可靠。身边人我有墨香,女仆就先不带了,毕竟娘子在京城待产,需要人伺候。至于师爷,我之前就算到我这三甲进士多半可能要外放县令又或者是府推官,所以接触过两个说是擅长刑名的,还没定,至于其他的也还没来得及,毕竟之前放出去那么多县令和府推官,我以为至少还得候选大半年。”

见汪孚林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即偷偷看了自己一眼,许国顿时有些不自然。要是问谁的文章写得好,最是才俊,他绝对随口就能说出十个八个落第举子的名字来,但他走的是标准翰林储相路线,对于师爷这种真正处理事务的人才,那就真的是不太熟悉了。所以,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子昂虽然做好了外放的准备,但我之前原本是已经与人提过,打算放他京城或是南京国子监博士。虽说只是从八品,但重在清贵,没想到会有变故。”

程乃轩从来不知道岳父竟然打算给他谋国子监的职务,别看国子博士看似从八品不起眼,但那是新进士视之为美官的好缺!当然,他是真的敬谢不敏,半点兴趣都没有,毕竟他才多大,根本不想和那些老学究混在一起。再说,从行人司行人到国子博士、中书舍人、大理评事,早就都派完了。可许国之前没提,显然不是因为出了岔子不好说,就是主意和汪孚林类似,打算拖个半年一年候选。

“当然,我本打算让他候选一年,所以这次他突然外放县令,我也有些措手不及。当县令需要的师爷,我虽说不太熟悉,但已经请同僚帮忙举荐。至于掌眼,我想世卿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就只能拜托你了。至于河南彰德知府是谁,与谁交好,姻亲故旧,以及其他当地乡宦缙绅,我自会让人详细整理出来。另外,彰德府安阳城不比其他地方,那里还有皇族,自从赵王分封在彰德府之后,赵王一系的郡王都在那里,再加上各种宗室,绝对不是易与之地。”

许国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程乃轩对这位岳父本就敬畏有加,此刻当然谈不上什么怨言,可一想到管辖之地竟然还有那么一群皇族祖宗在,他脸色也好,心情也好,全都非常糟糕。而汪孚林更是皱了皱眉后,直截了当地问道:“许学士可知道吏部这官是怎么派下来的?是和之前那批人一样,天官大冢宰张大人亲自定的,还是文选司的手笔,抑或是还有什么别的名堂?”

“这一批只定了子昂一个县令,两个推官,所以我也无法确定。”许国顿了一顿,似乎犹豫是否该说,最终还是吐露了一丝隐情,“据说还是和首辅大人有关,当然也许是有人向首辅大人进言。”

之所以是“还是”,自然意味着张居正对于这一科进士真是关切备至,之前那七八十个进士的去路问题,汪孚林就通过汪道昆从谭纶那的消息渠道得知,是堂堂首辅直接给吏部尚书张瀚授意的。此时此刻,他见程乃轩那张脸和见了鬼似的,当即一合手中扇子说:“事已至此,想别的无益。还请许学士把那些举荐来的师爷明天都找来,程兄你也一样,那两个师爷都叫来,我亲自把关。安阳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师爷都能胜任的,不求有功,至少决不能有过!”

次日午后面试师爷的地方,当然不会是在逼仄到只有一进院子的许家。汪孚林既然觉得程乃轩被放到安阳去,说不定也是被自己牵累的,那么不想袖手旁观的他直接就把地点选在了自己搬出来后空着的那座小宅子。几个籍贯天南地北的师爷先后抵达,见这小宅子看上去小门小户不太起眼,当下便是神情各异。有知道翰林院那位赫赫有名的许学士实则非常清贫的,自然反而觉得言过其实;有只知道程家豪富的,此刻也不由得犯了嘀咕。

直到芶不平出来带他们入内,看到外院里正站着几个垂手侍立一动不动的随从,看上去规矩森严,五位师爷方才显得郑重了一些。然而,一进明厅,他们就发现正中的位子上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弱冠少年。两个程乃轩曾经见过的师爷自然认得谁才是正主儿,另外三个许国同僚举荐来的师爷虽说不知道谁才是将来的东家,可却无不清楚,程乃轩的密友便是今科三甲传胪,那位兵部汪侍郎的侄儿,传闻中得到当朝首辅青眼相加的。

尽管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都没人说得准。

而汪孚林在众人跨进明厅的时候,就和程乃轩一块站了起来。这年头当师爷的,一般顶天就是一个秀才的功名,但毕竟只是主幕有别,不同于普通的上下之分,所以哪怕不是他给自己挑师爷,也总得客气一些。此时此刻,他不等程乃轩介绍自己,就笑着说道:“程兄和我乃是多年至交,他这次要出京牧守安阳,所以今天是我借了地方给他见人。想来各位大概听说过我,我便是和程兄今岁同年登科的汪孚林。”

这下子,就连最初只接触过程乃轩的那两位师爷,也都清楚了。于是,哪怕是最初一看到今天竞争对手这么多,难免有些不快情绪的人,也一下子想到,倘若谈吐能如意,就算程乃轩那边不需要那么多人,那么能让汪孚林中意,绝对也是不错的选择。在汪孚林自我介绍之后,程乃轩只说了没两句客套话,他们便少不得彼此谦让按照年纪也介绍了一下自己,这才一一落座。

可是,在他们看来,今天做主人的两位乃是少年进士,总难免要在他们面前炫耀文章学问,文采诗赋,也准备好了奉承几句,可谁知道汪孚林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便让他们齐齐吃了一惊。

“各位可知道,彰德府安阳县每年夏税秋粮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方贡之物?”

见五个师爷一下子都卡了壳,汪孚林笑了笑,神情轻松地说:“毕竟各位从前就算是积年的师爷,也不可能一张口就能说出一个没去过的地方都有什么样的出产,每年除了夏税秋粮,方贡何物,岁派何物,可有分摊各种军费。不过,各位有的是和许学士共事的老大人们推荐来的,有的是之前和程兄接触过的,全都对县衙事务颇为了解,未知可知道,县衙三班六房,三班班头一般都是谁人统管?而三班再加上铺兵、驿夫、禁子,又如何分割统管?”

第五一七章 露底的汪小官人

这是很简单的问题,只要真的在县衙呆过,绝对不难,甚至张口就能回答,但汪孚林却清清楚楚地发现,左手边程乃轩自己接触过的两个师爷倒是神情自若,另外右手边的三个人中,坐在最下首的那人却是面色一僵,另外两人倒是用一种惊讶莫名的眼神端详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珍稀动物。而坐在汪孚林一旁的程乃轩却已经暗自笑痛了肚子,心想要是这些人知道,想当初汪孚林在歙县那可是编外师爷,影子县尊,那会怎么想?

而率先开口的,正是程乃轩很看好的那个刑名师爷马明,他客气地欠了欠身,从容答道:“县衙快班、壮班、皂班的班头,在名义上全都是归典史管,然而国初典史位卑职低,权责却大,大多有功名,如今却因为不入流,大多都是在吏役中简拔有功者充任,鱼龙混杂。如果是当地人出任典史,那么便形同土皇帝,县令都难以辖制。如果不是当地人,则无职无权,三班班头根本就不会听。”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至于皂隶、捕快、禁子,照例由刑房管带,司吏说话会很有用。而民壮、铺兵、驿夫由兵房管带,也一样是司吏说话管用。然则在实际操作上,刑房往往会越权把皂隶、捕快、民壮这三班全都掌握在手里,所以县衙三班六房之中,刑房权责最大,户房统管户籍赋役,亦是让人趋之若鹜。相形之下,反而是名义上作为六房之首的吏房要差很多,兵房多数只管铺兵和驿夫,权责被刑房侵夺的地方很多。”

见其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汪孚林大略判断出,这位马师爷确实扎扎实实在县衙干过,理论经验很丰富。他笑着点了点头,当下拿出当初自己在歙县衙给叶钧耀当参谋的时候遇到的几桩疑难案子,前因后果一说,见马师爷虽不至于桩桩件件都有独到见解,但刑律了解得扎实,人情世故分明,他少不得看了程乃轩一眼。后者闻弦歌知雅意,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马师爷若是肯屈就,便随我一同去安阳如何?我当即日礼聘,绝不会怠慢。”

马师爷刚刚被汪孚林那一连串问题问得都有些出汗了,暗想这些案子显然都不是书本上的,绝对是实际发生过的,可汪孚林一个少年进士当年忙着应付科举都来不及,怎么有时间关注这种东西?可不管如何,听到程乃轩如此相邀,喜出望外的他立刻起身长揖道:“自然愿为东主效力!”

师爷挑东家有一个最大的原则,那就是最好是家境殷实的有钱人,如此出手大方,自己当官期间也不会太贪,只要能够听得进去师爷的意见,把考评做到中上是很容易的,相反那些太穷的,要么就清廉刚正到古板犹如海瑞,要么就是恨不得刮地皮三尺,再要不然就是自不量力去和豪绅巨室打擂台。所以,程乃轩这样的东家不止马师爷自然满意十分,其他师爷也都颇为眼热。眼见一个名额定下了,其他人免不了面色微变,却见汪孚林又开口了。

“各位都是在县衙时间很长的,未知可知道三班六房中,某些收银子的陈规陋矩?”

之前汪孚林和那马师爷说案子头头是道,对于三班六房也显见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自然谁都不认为,汪孚林真的不知道其中奥妙。有了马师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轻轻巧巧就被程乃轩聘为师爷的例子,其他人自然抢着回答,一时间,从心红银、挂号费、传呈费、纸笔费、出结费等等,各种收银子的名目从他们嘴里迸出来,只有之前听到关于三班六房问题就已经面色不好的那位师爷,此刻一动不动,整张脸都已经僵得不能看了。

到最后,这位什么都答不上来,年纪足有四十许的师爷忍不住冷笑道:“汪老爷对于这些陈规陋矩如此在意,莫非是想让程老爷一上任就革除这些弊政?”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汪孚林不慌不忙地答了一句,这才环视众人道:“想当年海刚峰海公刚到淳安县之后,就曾经革除各种常例陋规六十八项,全都是胥吏从百姓手里抢钱的,随即又在打官司时一味偏向弱势,所以才被人称作是迂阔。在那些胥吏差役眼中,坏他们财路,便如同杀他们父母,轻易自然动不得。可若是一县之主心里有数,便可以通过这些陋规制约这些胥吏差役,而不至于为人所制。不可不废,不可尽废,却要尽知,蔡师爷认为是不是?”

蔡师爷被问得脸上涨得通红。他突然咬咬牙站起身来,言辞生硬地说:“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要事,程老爷这幕宾,我只怕是无能为力,先告辞了。”

见人竟然转身就走,程乃轩登时心头恼怒。这一表情变化立刻就被下头右手边第一位的刘师爷给看到了,当即说道:“程老爷还请不要见怪,这位蔡师爷是有名的风雅之人,平时当东主的要是与文人墨客交接往来,又或者接待县学教谕,府学教授,本县生儒,他是最适合的,但要说这种刑名钱谷,三班六房陈规陋矩,他却是一样都不知道,这一走,他只怕是把程老爷和汪老爷都当成了俗人。”

“要是去江南,带着这位蔡师爷风雅人,那倒也就算了。可河南安阳是什么地方?较之宋时的安阳只得一半大小,我粗略了解了一下,城池四周不过九里,总共四座城门,总人口不过七万,户数大约在八千多,教化都来不及,每年能出一个进士就顶天了,哪里有功夫说什么风雅?”

程乃轩说完就愤愤冷笑了两声,这才对剩下的四个人说,“我实话告诉诸位,今天我请了好友汪世卿过来,就是想让他帮我掌眼。他在歙县的时候,赋役刑名都有所涉猎,若非他也是今科进士,每年一千两银子我直接绑了人走。各位还请不用怀着藏拙的心思,我年轻资浅,如今要出为县令,不嫌人多,只怕人少不足以面面俱到,还请诸位尽管展露所能。”

有程乃轩这话,又替汪孚林大大做了一通宣传,剩下三个还没敲定的师爷当然就再无他心,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从前当师爷的种种政绩。汪孚林间或挑点刺,同时把歙县遇到的种种赋役又或者刑名问题,乃至于在给各级衙门行文时的种种注意事项,全都拿出来“请教”,更确切地说是考问,最终,他帮程乃轩又挑了两位师爷。至于剩下的那位,他也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笑着说道:“桂师爷如若暂时没有东家,可否屈就在我那儿待一阵子,也好请教。”

这位对于县衙实务好像不那么精通,但可贵的是,年轻的时候竟然曾经干过户部的吏员,后来虽说因为家里丧事丢了位子,但在钱谷事务上还是有点造诣的。

桂师爷正是之前程乃轩在马师爷之外接触过的另外一位钱谷师爷,知道程乃轩在马师爷之外挑中的另外那两位是其岳父许国推荐的,他原本已经有些失望,毕竟汪孚林自己看着就对赋役和刑名颇有造诣,看样子以后也不需要他。因此骤然得到这样的邀请,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满口答应。这下子宾主尽欢,程乃轩和众人一一约定了登门礼聘的时间,算是给他们大大的面子,而汪孚林则和桂师爷约好,请其来日到汪道昆那儿相见。

等送走其他这些人之后,程乃轩大大伸了个懒腰,总算是如释重负。他却没想到,这五个师爷并非人人嘴紧,尤其是那个不忿丢了面子的蔡师爷,更是将今天选聘师爷的经过四处张扬,而其他几个中选的被牵扯进去,少不得要对推荐自己的人讲清楚经过。如此一来,三甲传胪汪孚林竟然深通刑名赋役这种杂学,一时间竟是不胫而走。等这样的风声重新传回汪道昆耳中,这位兵部侍郎忍不住当着谭纶的面骂了一句少有的粗话。

紧跟着,汪道昆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小子就不知道收敛一点?他如此招摇,要是别人以此为据,推荐他去牧守一县又或者一州呢?亏他之前还在子理兄面前说什么没把握治理好一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