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当过地方官的,知道这其中奥妙。你既然说世卿曾经当过他岳父半个师爷,他当然更清楚说和做不一样,可那些只在朝中兜兜转转,压根没看到天下民生疾苦,却又喜欢在背后算计人的却不一样,只会据此认为决不能放他地方官,让他能够一展所长。”谭纶看着桌上汪道昆之前还得意洋洋炫耀给自己看的那些读书笔记,都是汪孚林看了汪道昆之前那些手札文稿后记下的,又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会在首辅面前给世卿再上点眼药。”

谭纶所谓的上点眼药,就是在前去内阁商讨了之前戚继光上的练兵以及边墙修葺的题本之后,直接把汪孚林给朋友选师爷的这件事当笑话说了。尽管这是六部堂官郎官都听说过的话题,可往首辅面前传这个,别说中书舍人们没一个敢的,就连大佬们也多半不至于如此莽撞。笑话说完之后,谭纶就只见张居正眉头拧得紧紧的,问出来的正是他很期待张居正问的问题。

“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会在外疯传?”

“是啊,据说是那位最好风雅的蔡师爷不忿俗人得选,他这个雅人反而落选,所以四处宣扬。其他几个入选的师爷有人和他打嘴仗,事情就闹大了,可怎么也不至于朝中都有人传这种闲话。不过据说那个程乃轩已经带人离京去安阳上任了,他有一句话我倒觉得不错,安阳不过是方圆九里的小城,教化都来不及,每年能出一个进士就顶天了,哪里有功夫说什么风雅?”

张居正听到这里,一张脸微微沉了沉,继而就若无其事地问道:“子理,你觉得如今每年天下各府县取中的生员数量,是不是多了些?”

就是朝廷太宽厚,这些年录取的秀才太多,才让那些人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就知道游手好闲,高谈阔论!

谭纶没想到张居正突然拐到这么一个话题,愣了一愣后便字斟句酌地说:“国朝素来优待儒生,这生员最初只有廪生,后来多了增广生,附生,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就仿佛只是一时兴起提到这个问题似的。他当然不会特意去嘱咐一个进士的安置问题,所以许国之前对程乃轩出任安阳县令的猜测只是臆测,而眼下也是一样。他词锋一转,淡淡地说道:“那个蔡某人不过区区秀才,若能通晓刑名钱谷,好好当个师爷辅佐幕主也就罢了,偏偏还以风雅自居,真以为是什么名士?此等人长留京师,无事生非,败坏纲纪!”

第五一八章 诗剑风流,岳父进京

尽管张居正对于谭纶的笑话,只是随口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说了这么几句评价,但内阁直房不比张府私宅,张府自然没人敢往外传那些主人家的只言片语,而中书舍人们哪怕都受过特殊的保密教育,但那些并不牵涉到军国大事的话,总免不了要对各自的亲朋好友传。再加上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也在内阁安插有私人,所以,张居正和谭纶的这次公事之后附带笑话的会面,很快就在种种高层人士中间传开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张居正的态度!

因此,当某个倒霉的蔡某人好端端呆在屋子里,结果发现锦衣校尉闯了进来时,差点没吓得魂不附体。读书人在某种程度上是最死硬最赖皮的,但那得看是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自己又处在什么样的地位。蔡师爷前半生做过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被翻了出来,以至于当他收拾铺盖行头狼狈出京的时候,心里的委屈恰是别提了。在他看来,不过是在外说了两句气话,这就把锦衣卫给招惹了出来,难不成那两个少年不止是进士,还是什么天潢贵胄?

而整个京城中对于今科新进士授官的种种议论,也一下子平息了下来。吏部仍是一有空缺官职,便会按照新进士的名次把人分派下去,其中有公平的,也有不公平的,但和往届也差不多,毕竟门第家世籍贯本来就是读书人的资本。

汪孚林则在送走了上任安阳县令的程乃轩之后,继续把自己关在汪府书房看札记手稿,指导一下汪无竞和秋枫待人接物,同时应付往来的亲朋故旧,人们顶多感慨汪府现在是大的撒手,小的做主,却再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

在这一片平静的氛围中,汪孚林却收到了一封有些让人意外的信。信是从徽州府送来的,来自他的岳父徽宁道叶钧耀,而信上的内容,让他看了之后就觉得有些头疼。原来,叶大炮这次又是三年尚未考满,就因为平稳的政绩,良好的官声,以及相当不错的民望,被指名上调户部,将担任福建司员外郎。

别看员外郎也只是从五品,和分巡道看上去旗鼓相当,但经过六部员外郎这一过渡,再次外放至少便是大府知府,又或者是布政司参政这样高一级的分守道。而且,福建司除却福建布政司的诸多钱粮事务之外,还带管顺天府,在京燕山左、武骧左、武骧右、骁骑右、虎贲右、留守后、武成中、茂陵八卫,五军、巡捕、勇士、四卫各营,及北直隶永平、保定、河间、真定、顺德、广平、大名七府,延庆、保安二州,大宁都司、万全都司,并北直隶所辖各卫所,山口、永盈、通济各仓。也就是说,听上去是只管福建,其实还包括一整个北直隶,外加大宁以及万全再加上蓟镇昌平的众多卫所!

而偌大一个福建司,只有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四个主事,其中两个主事还是宣德后增加的,可以说庞大的事务其实更多都是依靠书吏来做。所以,在汪孚林看来,如今的京官在考成法那柄利剑高悬之下,实在不好当,叶大炮还不如顺顺当当把这一任三年分巡道给当完。

可这种事又不是他说了算,所以他也只能请小北带人把自己空出来的那小宅子收拾休整一下,预备叶大炮进京后暂住。这一次叶钧耀是货真价实单身上路,因为叶小胖已经回本籍宁波,准备参加道试了,苏夫人不放心,就带着幼子叶明堂一块先去了宁波,叶明月又已经出嫁,叶钧耀自然只能当个光杆司令。而在等待这位岳父上京期间,小北继之前参加过史家长女史元春的婚礼之后,又去参加了史鉴春的婚礼,再加上许大小姐的身孕,竟比汪孚林还忙。

转眼间便是十月,京城早已经随着一股股寒潮而骤寒了下来。想想进京已经快一年了,最初以为根本没希望的会试殿试一蹴而就,名次竟然也很不错,可之后却是风云迭起,汪孚林总觉得自己这灾星的名声有越来越名副其实的架势。

这天,他照例在汪道昆的书房中,一本一本整理架子上的各种书籍。自从他把这里当成白天起居的地方之后,这里就没再用书童,汪道昆这个主人干脆把他当书童使了,而汪道昆自己都没有他在此逗留的时间长。

当他挪开一个挂着铜锁的长条形檀木匣子,用鸡毛掸子拂去下头灰尘的时候,却不想那盖子竟是突然一下弹开了。吃了一惊的他连忙伸手去合盖子,这才发现之前那铜锁没有扣上,所以才会一碰就开。可只一看里头的东西,他的动作就忍不住一慢,却是因为发现其中不是什么书信尺牍,也不是什么古籍珍本,而是一把长剑,比寻常佩剑稍短,约摸两尺半左右,然则剑刃光亮,剑刃处却有几个细碎的缺口,显然用过,而主人也时时拂拭保养。

这是什么东西?汪道昆当年在福建抗倭时的纪念品?

汪孚林心里纳闷,但还是赶紧合上了盖子,又吧嗒扣上了铜锁。尽管如此,眼尖的汪无竞还是看到了,他立刻站起身来,上前小声解释道:“应该是父亲昨晚收拾过后,因为得到了蓟镇那边戚大帅的信心中高兴,就忘记锁了。父亲一次喝醉了酒时提过,匣子里头那把剑,是父亲当年在福建时,戚大帅找名匠铸成两把宝剑,请父亲作诗铭之。后来因为共事日久,又见倭寇肆虐,福建满目疮痍,戚大帅便送了父亲其中一把,约定一同佩戴。”

尽管早就知道戚继光和汪道昆相交莫逆,往来书信中甚至还有诗词唱和这种文人常干的事,想当初戚继光想着藏私房钱,都是首选歙县,派人来见汪道昆托付,可从汪无竞口中听到这种当年旧事,汪孚林还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然而,汪无竞的话竟是还只说了一半。

“父亲还和戚大帅约定,尽心竭力平息闽中倭乱,不负此剑。后来父亲嘉靖四十五年被人弹劾,从福建巡抚任上被罢官回乡,隆庆二年戚大帅奉命入朝,两人曾经在杭州见了一面,两把剑得以复合。而后戚大帅镇守蓟镇,等到父亲起复后,隆庆六年作为兵部侍郎大阅蓟镇兵马,又和戚大帅合剑于蓟门。父亲说,这两年来兀良哈人常有犯边,因而戚大帅寸步不得离,即便就在京师边上,也不能进京,也不知道下一次相见合剑,要等到什么时候。”

汪孚林看了一眼那显然被常常摩挲,以至于盖子包浆油光水滑的匣子,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笑着拍了拍汪无竞的肩膀,沉声说道:“交友如此,夫复何求?人人常说诗剑风流,本朝以来,这样的例子其实很多,以后你要是能继承伯父文韬武略,记得也交一个如戚大帅这样的朋友!”

说归这么说,汪孚林心中却不免有些怅惘。武将纵使功劳再大,然则功高则必定盖主,最后总免不了要猛虎入柙,霸王卸甲,能够安然老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而文官有武略的,有好下场的更少,甚至会因为战功彪炳而被其他文官视之为异类,频频排挤,甚至连王守仁这样的一代心学大家也不能例外。究其根本,并不是完全因为党争,而是因为战功不比一般的政绩,从君王到朝臣,全都牢牢记着八个字,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说起来,自己还没见过戚继光呢!只见过人家带出来的戚良那些老卒,只见过曾经在其指挥下奋战过的一些浙军旧部,只见过视其为军神甚至发配都希望去蓟辽的那个打行头头钟南风,只见过那些戚继光送给汪道昆的书信,那一手书法让他都有些汗颜,诗词也写得颇为可观。

然而接下来的某一天,当汪孚林根据报信人提供的时间,带着小北准时来到通州张家湾运河码头接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岳父叶钧耀之外,随行的还有一个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人,那竟是眇了一目的戚良!这一别就是将近一年,两边契阔了一阵子之后,戚良就笑着说道:“我很久没见过大帅了,既然叶观察到京城上任,我就想着顺路一道走,先见一见汪侍郎,然后就去蓟镇拜见大帅、兄弟们都托我问个好,还带了提早的年礼。”

叶钧耀看着个头已经和自己仿佛的小女婿,那份满意自是不消言语。而听到汪孚林连住处都给自己准备好了,他自是不由分说硬拉了人同上骡车进京。至于戚良,虽说早就习惯了北边入冬后就天寒地冻的气候,可在南边呆的时间长了,也就一同坐在了车里。他固然曾经是戚继光的心腹,但在歙县这么好几年,汪孚林和叶钧耀两边托他办的隐秘事何止十件八件,所以叶钧耀说话一点都没避他。

“据说推荐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应天巡抚张佳胤。你也知道,就是因为我在歙县任上打下的基础,歙县这两年夏税秋粮基本上都能收齐。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你和程乃轩的义店,每逢收粮时节,粮价往往都能均平,百姓就不用发愁贱卖粮食换成银钱去交赋税,拖欠的固然还有,可相比从前就好多了。这两年义店反哺乡间,修路造桥引渠之类的好事没少做,所以徽州府还算太平。可之前帅嘉谟回来往府衙递交的状子,闹得事情还是很不小……”

叶钧耀为离乡快一年的汪孚林介绍了一下徽州府的某些情况,这才有些踌躇地说:“孚林,我这几年虽说对于地方政务颇为熟悉,但对户部真是两眼一抹黑,回头你陪我见见南明先生……不,汪侍郎,他从前在户部呆过一段时间,至少可以给我几个建议。”

汪道昆从前在户部江西司总共才当了半年的主事……你问他怎么打仗还差不多!

汪孚林暗自嘀咕了一句,脸上却绽放出了笑容:“岳父放心,小婿早就给你备好了一个好帮手!”

一旁的戚良见叶钧耀瞬间喜笑颜开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而小北更是暗中感慨,爹这岳父真是当得太舒坦了,什么事都有女婿想在前头!

第五一九章 望君成龙

叶钧耀当初刚刚上任歙县的时候,不过小小一个菜鸟县令,乡宦胥吏全都没把他放在眼中,汪道昆彼时虽是山居赋闲,却也没太在意这位父母官。可如今不过区区数年过去,哪怕汪道昆已经重新起复入朝为兵部侍郎,堂堂少司马,对待叶钧耀的态度却比从前更多几分亲近。无他,那不但是汪家的姻亲,也是许家的姻亲,更不用说叶钧耀自己仕途也还在上升期,颇具潜力可挖。

叶大炮也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能力也谈不上出类拔萃,但却为人仗义,关键时刻敢说敢拼敢负责任,算是极其靠得住的人。这种不会在背后捅刀子的盟友,恰是官场上最难求的。

所以,特意提早从兵部衙门回来,而后亲自接见过叶钧耀和戚良之后,见汪孚林亲自把两人送去那边小宅子安置,甚至连之前自己请的厨子都给一并送了过去照料饮食,汪道昆便对身边两个弟弟感慨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叶钧耀当年那个徽宁道还是歪打正着,可如今跻身户部司官,却轻轻松松。而他离任徽州府的时候,还进了名宦祠,上千父老亲自相送,徽州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地方官了。有孚林给他物色的帮手,我倒不担心他。而戚良这次要去蓟镇三屯营,我想让孚林随他走一趟,你们觉得如何?”

汪道贯之前跟着汪道昆走了蓟镇,辽东却没去,对那边的士气自然印象深刻,可地理条件实在够恶劣的,更不要说这种天气上路。嘴上不说,心里却素来偏爱汪孚林的他皱了皱眉,最终便另辟蹊径:“可孚林到底还是在候选的新进士,万一他不在的时候,吏部突然派官可怎么办?”

“我会提早对首辅禀明,也会对张瀚打一声招呼。若是他吏部非得挑在那种时候授官,就只为了恶心人,那他这个吏部尚书也就不用当了。”

说起这话的时候,汪道昆赫然有几分杀气腾腾,但旋即就郑重其事地说:“孚林天性聪明机敏,举一反三,而又敢拼敢冒险,可以说我们年轻如他这年纪,全都没有那样的魄力。然则我想让他看一看,天底下真正的艰难险阻是什么。是那些塞外贼心不死的异族,是人力不能抗衡的天气,以及……最难揣测的人心。”

“大哥说的是,孚林虽说算不上顺风顺水,经历过的各种事情也多,但想来绝对没见过北面练兵用兵的情形。”汪道会之前也曾跟着汪道昆北巡蓟辽,对于这个建议非常赞同,带着几分深深的期待说道,“再说,孚林和戚大帅也算是相当有缘,该去见上一面。”

汪孚林并不知道汪家三兄弟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应事宜。他将叶钧耀和戚良送到那座小宅子后,早一步在那儿准备的小北就迎了出来。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曾经和自己较量过的戚家军老卒,都不是外人,她自然不会拘束,先带着戚良看过他那屋子,见汪孚林仿佛有话要对人家说,她就留下那两人,自己带着叶钧耀到了内院正房。见其东张西望频频点头,她的嘴角就露出了笑容,谁料叶钧耀突然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

“你也嫁了,孚林也中了进士,我又升了官,明兆这次道试也是信心十足,要说我这个当爹的已经没多少遗憾。可你和你姐姐前后嫁人,你都快两年了,她也已经一年多了,却都没什么动静,我这外孙什么时候才能抱上?”

“爹!”小北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道,“我和他都还小呢,急什么,公公婆婆也说不着急。”

“你啊,就是没规矩,什么他,要叫相公!”叶钧耀一本正经地纠正小北的称呼,随即就叹了口气说,“你公公和婆婆不同,因为当初和胡家定亲又退亲那场风波,你公公心里那疙瘩大了,所以能够让孚林把你娶回去,他是如愿以偿,自然会比平常公公更偏向儿媳几分。可他年纪大了,总想着要抱孙子,时间长了心里犯嘀咕的时候,那就晚了。你们两个好好调养身体,别以为年轻就不当一回事。”

“好好,我知道了。”小北无奈点了点头,却是小声说道,“这话换成娘来说还差不多,爹你越俎代庖了。”

“死丫头,你爹我还不是没办法,谁让你娘担心明兆回宁波去道试出岔子,又或者被人欺负,竟然丢下我不管了!”叶钧耀气得直哼哼,但一屁股坐下来之后,他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话说回来,我这次进京到户部福建司当员外郎,原本心里很没底的,却没想到孚林那么周到,竟然已经找到了一个曾经在户部当过书吏的桂师爷。有这样的帮手,我就不担心被人糊弄了。”

小北当然不会说,汪孚林原本只是留着人以备自己万一所需的,没想到这么巧叶钧耀要进户部为官,这简直是瞌睡的时候有人送上枕头。她乐得父亲和丈夫的关系更亲密些,当即笑着说道:“那当然,爹进京的日子定了之后,相公就见了桂师爷好几次,还让他设法联络几个旧识,还在书房里整理了一些爹你用得着的手札以及笔记。爹你刚上任之后记得低调一些,多听多看少说,等回头突然来一记杀手锏,他们就肯定服你了。”

“呵,那是,吃一堑长一智,你爹我可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了。”

“岳父大人有这准备,我们就放心了。”

说话间,汪孚林已经进了屋子,重新又笑吟吟一揖见过之后,他便言说这里借给叶钧耀暂住。就在得知叶钧耀进京之后,他就把这座小宅院从汪道昆那儿买了过来,省得老是占人便宜。毕竟,他此后在京也得有个落脚点,不能一直借住汪府。

对于这份好意,只带着几个仆人,别无家眷的叶钧耀自然不会推辞,反正他占小女婿的便宜也不是第一次。而对于汪孚林外头有房子不住,却被汪道昆提溜在那边府里挤着,叶钧耀也能够体会出作为长辈的苦心,当然不会多啰嗦一个字。只不过,当汪孚林和小北这就要回去的时候,他少不得把刚刚对小北叨叨的话又对汪孚林说了一遍。

这种话如果是丈母娘来叨叨还差不多,可老丈人一本正经吩咐这些,汪孚林实在觉得有些不搭,回去的路上缩在这里,他不由得嘴角微微抽了抽。最后还是小北没好气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要孩子之前得把所有准备都做好,不宜太早太急,还让我多骑马。就为了这个,我刚刚还被爹说了一顿。”

“这是为你好,只要你二十岁之前生一个,那不就行了?太年轻生孩子真的不好,朱宗吉那家伙不是也认可了我这说法?他连妇科都能兼看,信誓旦旦地说过你的身体好得很,完全没问题。再说,以你的个性,有了孩子之后总得自己亲自带吧,不至于样样托付给乳母丫头吧,那时候还能有空骑马和我一块四处乱跑?”

“说来说去,原来你是为了自己啊!”小北忍不住在汪孚林手臂上掐了一下,心里却很高兴。不论如何,一个重视自己更胜过重视子嗣,而且还喜欢带着自己同进同出的丈夫,作为女人又怎么会真的有意见?

正因为如此,当汪孚林和她回到汪府,这大晚上的汪道昆竟然又叫了汪孚林和她去书房,说出了那番安排时,她不禁有些措手不及。她张了张口想说自己也与汪孚林一块去,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蓟镇是九边之一,到处都是将兵,她是可以男装前往,可万一露出点破绽,会不会招人非议?可就在她心中有些纠结的时候,却只听汪孚林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事我没意见,不过,我有两个要求,伯父可能依我?”

汪道昆早就知道汪孚林不是那么容易摆布的晚辈,当即大度地点点头道:“你说,能答应的,我就答应你。”

“第一,既然去蓟镇,能不能让我顺道也去一下辽东?辽东李大帅,蓟镇戚大帅,并称为蓟辽两大支柱,我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

汪道昆没想到汪孚林还愿意在这大冷天往更加苦寒的辽东跑,踌躇片刻方才若有所思地说:“此事我得对首辅和子理兄言语一声。毕竟,你若是去辽东,来回至少得多上两三个月才能返京,万一有美官出缺,就赶不上了……不过你去见识见识也好,我答应你。”

对于汪道昆答应这件事,汪孚林丝毫不觉得意外,接下来才抛出了另外一个条件:“第二,我想带小北一块去。”

这一次,汪道昆就有些为难。当初他对于汪孚林和小北这桩婚事素来就是赞成的,此时想到其中关节,他不由得心中一动,随即便若有所思地沉思了起来。足足好一阵子,他才微微点了点头。

“戚南塘祖籍登州,如今镇守蓟镇三屯营为总兵官,其妻王氏在他赴东南抗倭的时候就跟了去,后来他上任蓟镇,也一样跟了过去。朝廷既是在调浙军五千入蓟镇的时候,把家眷一块调了过去就地安置,对此自然不会说什么。这些年,对边镇大帅带家眷上任,不像从前那么严苛了。但这两年,王氏却带着记在名下的长子戚安国住在登州,而其余几个儿子随父亲在三屯营。夫妻父子分别已经有一阵子。我听说近日那位夫人正好前去蓟镇与戚南塘团聚几天。你带着小北去也好。戚南塘在歙县的那些产业固然颇为隐秘,万一戚良露出口风,被王氏察觉到,有个女人方便些。”

说到这里,汪道昆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几分尴尬的表情。他和戚继光是当官方才认识的,又因为彼此鼎力支持的袍泽之情,最终成了朋友,珍藏的那把宝剑便是凭证。他自己家有贤妻吴夫人,哪怕他不肯因无子而纳妾,吴夫人却硬是促成了此事,他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可戚继光的那位夫人王氏却是悍妒非常,戚继光背地里纳妾生子,她被逼无奈接受了庶子,却硬是逼着戚继光每年把宦囊所得的大部分都送回去,以至于堂堂戚大帅往他这藏私房钱!

这都叫什么事!

见小北有些狐疑地看看汪孚林,又看看自己,汪道昆最终苦笑道:“小北就不要女扮男装了,毕竟孚林这次出去不是公务,而是游历,就算带上妻子,别人也没资格非议,非议你也不用去管。戚南塘总会照应你们一些,但到了辽东就要你们自己小心了。”

直到出了书房,小北还是有些糊里糊涂的,等到了无人处方才拉着汪孚林的袖子问道:“戚大帅在歙县置办产业干什么?还有,伯父干嘛让我劝戚夫人?”

汪孚林耸了耸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掸去了飘落在小北头上的一截枯枝,哪怕她催促,他仍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现在说了也白说。”

两京风流人物,他已经见过不少,却不知道那蓟门关上,昔日抗倭大将,如今尚威风否?山海关外,李成梁可已经对女真人挥起了屠刀?

第八卷 天下英雄

第五二零章 宝刀未老心先老

蓟镇三屯营本来只是迁州的一座小城,然而,自从天顺二年将蓟镇总兵府设在这里,这座小小的城池就成为了大明赫赫有名的九边之一,除却诸多将兵以外,也吸引了南来北往的不少商人。这里靠近滦河,走水路可以抵达迁安、卢龙和滦州,而后者正处在前往山海关的官道上,可以说水陆都方便。

但进入十月之后,南方还一阵暖一阵冷,尚未完全入冬,三屯营却已经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滦河自然而然已经封冻了。如今已是十月末,蓟镇总兵府里,间间屋子里都已经烧上了火炕,摆上了火盆。对于从小就生活在山东的蓟镇总兵戚继光来说,北边的天气并不陌生,但他麾下先后调来五千浙军,这些都是典型的南方兵,尽管北上已经五六年,很多人还是不习惯这种冬天的气候,故而每岁入冬,他都要亲自巡营。

此时此刻,一行约摸三四十人在总兵府门前停住。身穿黑色大氅的戚继光下马时,动作矫健一如当年。他这一年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颌下胡须不见一根杂色,唯有鬓发微霜。

他麾下训练出了整个大明朝最精锐的一批兵马,此外还有好些文士幕僚效力供职,每逢总兵府文会的时候,常常还有游学举子来凑热闹,酒酣之际,多年戎马倥偬的他依旧会如年少时那般击节吟诗,也不知道是谁传扬出去燕赵之风四字,这便成了评价他诗才最常用的字眼。

他摸了摸坐骑的颈子,见其不太安分地扬了扬头,示意马夫将其牵下去好好慰劳,他就径直进了大门。因为之前天上还飘着小雪,黑色的狐皮大氅上满是细碎的雪珠,他随手解下递给一个随从后,扬手让亲兵全都回去休息,自己便带着两个亲随入内,却是直接进了自己的书房。刚一坐定,他喝了一口热茶,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大帅,夫人说二公子病了,为了以防人进进出出,过了病气,所以吩咐把内院的门关了。”

“……”

戚继光没有回答,门外的人显然也没有期待他有什么回答,悄无声息就退下了。这时候,仍然在屋子里的两个亲随都知道主帅心情不好,而他们也不是什么可以说心里话的对象,对视一眼便也一样蹑手蹑脚出屋。于是,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位蓟镇总兵一个人。

尽管书桌上的茶壶里早就备好了热茶,桌子上也有点心随时取用,房间里烧得暖暖的,之前在外奔波的寒气仿佛早已驱散得干干净净,但戚继光只觉得心里冷冰冰的,没什么热乎气。

他出自军中世家,祖上曾经屡立战功,故而世袭指挥佥事的军职,但除却那位拿到世袭恩典的老祖宗,世袭军职一直传到他父亲戚景通,这才又有家门振兴的迹象。父亲破过青州贼,一路迁转,最终当到过神机营副将,然则却在告老还乡之后疾病缠身,用光了宦囊所得。也就是因为父亲的功勋,他在袭封世袭指挥佥事的武职之后,弟弟戚继美也得以恩荫千户。

可如果仅仅如此,他也不过是大批世袭军官中默默无闻的一员罢了。可他先于山东备倭,然后调到江浙,在义乌人中编练出三千兵马,民间竟是送了戚家军三字,此后从江浙转战到福建,尽管也曾经有过失败,但更多的时候都是战功赫赫,甚至力挽狂澜。而以这三千兵马为骨干的浙军声震东南,于是靠着谭纶的举荐,内阁中高拱和张居正的支持,带着这样一支嫡系兵马调到蓟镇之后,他以得力的练兵治军手段,灵活的交际能力,完全站稳了脚跟。

然而,如今想想贫贱时只得一个世袭军职的虚名,日子过得艰难窘迫,和妻子王氏相濡以沫,他有时候也忍不住怅惘,到底是当年贫贱的日子更轻松,还是眼下这富贵的生活更舒心。自从他为了子嗣悄悄纳妾,王氏几乎和他闹翻,最后勉强接受了他的提议,把当时还年幼的庶次子戚安国记在名下作为己子,夫妻俩从表面上看,仿佛重归于好,但他很清楚,王氏在戚安国身上投注的精力远胜过他。又或者更确切地说,昔日患难深情,几乎已经不存多少了。

而两个妾室这些年随着他在蓟镇,可因为这些天王氏带着戚安国过来和他团聚,两人全都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搬到了外头。一旦他去看上两眼,王氏何止给他脸色看,甚至动辄勃然色变冷嘲热讽。至于除却戚安国之外另两个庶子,王氏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就干脆把内院全都让给了王氏,只让他们在外院起居。而王氏则将戚安国看得死紧,以至于儿子看到他这个父亲只知道唯唯诺诺,他也懒得管了,只要她喜欢就好。

此时此刻,一口气灌下去半壶茶,戚继光郁结的心情没得到多少排解,反而多了几分尿意。出恭疏解过后,他就索性让厨下预备酒菜,尤其指名了要烈酒,可几口酒下肚,又勾起了他几分愁绪。北地天寒,将卒多半喜欢度数越高越好的烈酒,但昔日他和王氏恩爱的时候,王氏往往会以各种理由阻止他饮烈酒,等到了东南之后,更是如同哄小孩子似的,拿着那些梨花白,东阳酒之类的黄酒让他解馋。

可现在,哪怕他把自己灌得死醉,也不会有人过问。

下属们是鉴于他这个大帅的积威,所以不敢劝告,至于王氏……说不定自己在她眼里和死了差不多!可如果那样,还特意从登州跑过来团聚什么!

“大帅,大帅!”

“嗯?”有几分醉意的戚继光不耐烦地抬起眼睛,“难道是董狐狸贼心不死,又要兴军来犯?”

“不是,是大帅从前的亲兵卫长戚良戚百户从南边来,说是要拜见大帅。”门外通禀的亲随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此外来的还有兵部汪侍郎的两个晚辈……”

他正担心主帅之前喝了酒,只怕这时候无法清醒。可不一会儿,就只见大门一下子被人拉开,紧跟着出现的就是面色酡红,脸上却还滴着点点水珠的主帅。意识到戚继光竟是在脸上泼了残茶醒酒,他连忙详细解释道:“人是刚刚抢在城门关闭前进城的,卑职已经把人安置在了总兵府前头花厅……”

“带进来。”戚继光压下翻腾的心情,又沉声重复了一遍,“把人带进来。”

尽管知道戚良当年是戚继光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之一,但人既然已经和那些伤残老卒一起退出军中回去养老,已经多年没有回过蓟镇,那个通禀的亲随怎么都没想到,戚继光竟然要直接在书房中见人。他迟疑片刻之后,想到同行的还有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晚辈,兴许是因为戚继光冲着和汪道昆的交情,这才对其子侄格外高看,他自以为理顺了其中关联,立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而戚继光虚掩了门重新回到座位上,却是又泼了残茶在手,直接往脸上洒了少许,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复又清醒了不少,他才随手拿绢帕擦了脸,继而负手站在了那幅雕刻着蓟辽地图的木质屏风前。

在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他就算输了也会很快卷土重来,创下更大的功绩,但在某个战场上,他却是一败涂地,早已忘了胜利是什么滋味。

当初让戚良带着那些老卒去歙县安居投奔汪道昆,这也就是汪道昆深知他家中境况,换成别的文官,非得笑话死他不可!所以,当戚良七月时托人辗转捎信过来,道是要亲自来见,他一直心里七上八下,哪怕隆庆六年汪道昆奉旨巡阅到蓟镇的时候私底下告诉过他,那些钱稳稳当当生息,其侄儿常常会亲自指点照管,他却仍是放不下。毕竟,他不指望异日他有个万一,家中分产的时候,妻子会分给另外两个不是养在膝下的庶子多少,只能自己想办法留点私房给他们。

当门口处传来轻响,随即便是先后几个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戚继光便头也不回地说道:“刘允,你去院门外守着,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任何人进门。”

这样的死命令,刘允作为戚继光这几年来的亲随并不是第一次得到,可从前总是因为军国要务,今天却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可他不敢多问,连忙领命退下。等到他一走,一直尽力克制的戚良便快步上前,直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大帅,我回来了。”

对于戚良来说,随了戚继光的姓氏,也就意味着,他新的人生之后的一切,都是戚继光给的,这也让他从根本意义上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主帅的家臣。此时此刻,他的动作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而他的话也是自然而然就吐露了出来。

“我在徽州无时不刻都想着回来,可想到大帅身边有精兵强将,我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能够远远地给大帅看住一份家当,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一直都忍着没挪窝。可是,上次得到南明先生……就是汪侍郎捎的口信,知道大帅一切都好,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毕竟蓟镇不是东南,老兵油子多,弟兄们也都很挂念大帅,这次要不是被我一个个死死摁着,怕是都忍不住要跟到蓟镇来……”

戚良并不是话痨,甚至汪孚林从前一直觉得,这个老卒常常只笑不语,说出来的话有一句是一句,从不说废话,可今天他却听到年纪很不小的戚良一口气说了很多,其中不少都纯粹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唠叨。而最初背对着他们的戚继光早已转身,面上带着难以言喻的专注。因为此时此刻对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蓟镇总兵。

戚继光身材英伟,五官俊逸,当年肯定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如今也是个很有气质的帅大叔,和张居正站在一起,恰是能显出大明朝文武顶尖的外貌水平。只不过,这是个文官居于顶峰,武臣奔走于下的年代。也不知道戚继光在给张居正的拜帖上自书门下走狗的时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足足许久,戚继光终于听完了戚良的话,扶了人起身之后,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随同戚良来的另外两人身上。目光只在汪孚林身上停留片刻,他就注意到了小北,面色不由得一凝。他当初练兵多得胡宗宪支持,因此比寻常人看到胡宗宪及其幼女的次数更多,尽管女大十八变,小北这会儿又是男装打扮,可他在洞悉了那层女扮男装的伪装之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道:“戚良,这位姑娘也是南明兄家中晚辈?”

第五二一章 夜话悍妇,悍妇在窗外

戚继光当初曾经在胡宗宪麾下效力多年,戚家军练兵能够成功,能够节节胜利,也少不了胡宗宪的大力支持。毕竟,他每逢战后都是厚赏将士,保举有功,那得是真金白银,再加上大批的官职,才能让那些将士能够服从严苛的军法。要不是胡宗宪在军饷、赏赐、官职各方面都拼命向朝廷争取,他没法兑现对将士的承诺,自然也就没有声震东南的戚家军了。

当然,投桃报李,他也是用一个个胜仗来回报胡宗宪的。再加上他身为武将却很会做人,和胡宗宪私交虽说谈不上一等一的深厚,可行走于门下的次数却很多。就连胡宗宪当初纳得美妾时,他也曾经亲自送去过厚礼。尽管后来胡宗宪罢官乃至于下狱之后,他并没有上书保奏,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毕竟那是清算严嵩余党,胡宗宪又确实不算干净,他人还在福建抗倭。

可这些年每次在心里比较谭纶和胡宗宪的时候,他都很明白一点。

论用兵以及为人,两者可谓并驾齐驱。而论品行,胡宗宪当然比不上谭纶。可胡宗宪固然贪而好色,谭纶也不是真的如同海瑞那样耿直到一文不取,身边姬妾也一样众多。最大的不同,就是两人立场不同。胡宗宪是因为趋附严嵩方才得以受到重用,谭纶却是先后受徐阶、高拱和张居正重用,始终屹立不倒,说起来谭纶确实是要明智多了。可党同伐异,古今都是如此,他若不得阁臣重用,还不是和俞大猷一个下场?

戚良犹豫片刻,看了汪孚林和小北一眼,决定还是让人家自己解释,当下就开口说道:“这位是汪侍郎家中侄儿,今科三甲传胪汪孚林汪公子的妻室。”

这么说是汪道昆的侄儿媳妇?

戚继光想想汪道昆和胡宗宪都是徽州人,私交虽不像他和汪道昆那么好,可同是抗倭战线上的,再加上同乡之谊,以及同样的罢官经历,让侄儿娶胡家千金也并不奇怪,可他转瞬之间便回忆起,胡家儿孙固然还有不少,可没听说过胡家还有女儿在!他疑惑地挑了挑眉,随即就听到了汪孚林的回答。

“见过戚大帅。内子是之前担任过歙县令以及徽宁道,如今调任户部员外郎的叶大人之女,不姓胡。”汪孚林见戚继光听到自己那最后三个字注解之后,反而眼神更犀利了一些,他就笑了笑说,“内子闺名小北,此行与我同来蓟州,她是因为仰慕戚大帅威名,于是不畏严寒,特意前来拜见。”

姓叶不姓胡……可同样叫小北!难道是……

“见过戚大帅。”小北目不转睛地盯着戚继光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敛衽行礼道,“我一直遗憾多年不见戚大帅,这次终于能有机会,我就厚颜一同来了。”

戚继光立刻明白了过来。他虽是武将,却不像别人那样粗枝大叶,而是心细如发,当即不再追问。

他抬手示意众人落座,见戚良执意不肯,仍要侍立在侧,他便板着脸说:“你我如今并非从属,你远道从徽州过来,代表了众多军中老卒,若连个座位都没有,传出去岂不是道我不重戚家军老卒?”

见戚良这才为之哑然,老老实实在自己和小北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汪孚林却没有就座,而是解下身上一把佩剑,将其双手捧了起来:“伯父托我捎带来了他一直珍藏的这把佩剑,说是希望我亲眼目睹这合剑的一幕。”

“南明兄竟然把佩剑也让你带来了?想不到此次不过阔别两年,双剑便有重会的机会。”

戚继光不禁为之大喜,随即转身信手取下了壁上悬挂的一把佩剑,按动机簧将其拔出来之后,他见汪孚林也已经拔出了那宝剑,剑尖朝下呈上,他便接了在手,等到那同炉锻制出来的两把宝剑合在一起,他不由得长叹一声道:“至今已经三合宝剑了,我在蓟镇为一边总兵,而南明兄在兵部为少司马,全都正当盛年,正在舒展抱负之时,没有辜负当年分剑时的誓言!”

“另外,伯父还有答戚大帅的诗,令我一并送上。”

汪孚林这次临走之前,翻看了足足厚厚一沓戚继光送给汪道昆的书信诗稿,就只见其中诗词无数,那咂舌就别提了。见此时此刻戚继光脸上再也不见最初相见时那点醉意,反而是兴致高昂,他就直接吟道:“田士投知己,分悬比太阿。星文开瘴海,夜色倒明河。决胜千人废,论功百战多。审奸空眸睨,天意岂磋跑。”

戚继光只觉得傍晚归家时那点郁闷全都烟消云散,整个人精神奕奕,说不出的壮怀激昂,一时就着这首汪道昆的赠诗弹剑高歌。等心中舒畅,回剑归鞘,将汪道昆那把宝剑又还给汪孚林,自己的那把宝剑悬于壁上之后,他重新落座时,已是没有丝毫倦怠之色。

此时是晚饭时分,戚继光自然亲自招待,当听说汪孚林此来,是特意拜会自己,还想去喜峰口看一看,同时一睹军中森严气象,他二话不说全都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即更是令人去安排汪孚林的住处。

直到汪孚林又表示看过蓟镇,还要去辽东看一看,希望届时能够借几个人,戚继光仍是爽快答应。等到这对长辈全都和自己大有渊源的夫妇知机告退,只留下了戚良时,他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些东西现在如何?”

“回禀大帅,最初汪侍郎赋闲在家,将我的事情多托付给汪公子。汪公子说,徽州田土贫瘠,出产有限,而各种产业也为徽商把持,所以将那些东西放在稳妥人家处生息,每年大约有一成的利,虽少却稳妥。但后来汪公子开始施展拳脚,各项生意有声有色,又在各地建有银庄票号,我在征询了汪侍郎家中二老爷等人的意见后,方才把东西又放了一半在银庄,一半则是合股放在汪公子的产业中。虽说本钱有限,但现如今,所得已经五倍于最初。”

尽管戚继光知道汪道昆出身富商,轻财重义,其父也是乐善好施之人,并不担心自己托付的那些东西有什么问题,可他不过希望在保值的前提上少许增值一点,可没曾想还能有这样的利润!而从戚良口中的汪公子三个字,他一下子想到了刚刚的汪孚林。

“南明兄之前提到的,照管那些东西的侄儿,莫非就是……”

“正如大帅所想。”

戚继光知道汪道昆前后两位妻子都无子,年近四十方才纳妾生子,而自己也是三十五岁方才纳妾,后来总算陆续有了几个儿子,可无论他还是汪道昆,要等到儿子长大成人继承家业,那还有得好等了。可刚刚那汪孚林看看也还不到弱冠,竟然妻子也娶了,进士考中了,生意也做得不错,实在让人羡慕汪道昆家中子弟出贤才的好运。

自己的弟弟戚继美就算颇有出息,在东南抗倭中屡立战功,如今在蓟镇亦是进入了高阶将领序列,可统共也只有一个儿子。自己妻子无出,至今也只有三个庶子。其中戚安国记在王氏名下,另两个也还小。所以,他不得不尽心竭力为那两个儿子做打算!

汪孚林和小北这次到蓟镇三屯营来,只带了碧竹和四个浙军老卒。严妈妈原本是一定要跟的,汪孚林考虑到叶钧耀初到京城,有些地方需要熟悉本地的人帮忙,就说服严妈妈留了下来。如今四个随从安置在另外一间屋子,他们主仆三人则合居一间客房。客房虽说不上非常轩敞,却也陈设整齐雅致,一应用具全都是簇新的。可即使之前一路车马劳顿颇为疲累,可夫妻俩都没有多少睡意,到最后碧竹被他们吩咐去先睡,两人便盘膝坐在暖炕上出神。

真正说起来,小北虽不像汪孚林那样是第一次见戚继光,可儿时的记忆早就不大分明了。那是父亲的旧部,却不能算是父亲的旧友,更何况戚继光真正飞黄腾达,是在福建平倭之后,是在镇守蓟镇为总兵之后。而之前乍一看到人的时候,戚继光和民间传说中那种纯粹英雄的形象实在相差太远,能够感觉到的只有疲惫和倦怠,直到汪孚林拿出汪道昆托付的宝剑与其合剑之后,她才发现戚继光身上方才多了一种与最初截然不同的精气神。

“孚林,戚大帅刚刚一句都没提过夫人,伯父不是说,戚夫人已经到蓟镇了吗?”

汪孚林不知道该怎么说,左思右想,到最后就把自己所知的传闻中戚夫人王氏那点故事全都一一说了出来。讲到戚继光当年家贫的时候,王氏买回来一条鱼,自己吃鱼头鱼尾,把鱼身全都留给戚继光吃的往事,小北不禁有些不相信:“好歹戚大帅当年也是世袭的四品军职,夫人又出自什么王万户,怎么至于就这么穷?”

“你想想,从洪武世袭至今的军职,都快二百年了吧?而这么多年来朝廷又许出去多少世袭军职?可真正每个都司每个卫所的实缺又有多少?很多人就是挂个虚衔,如果等不到实职,就只有窘迫两个字,那点俸禄够吃饭?想来戚大帅年少时,父亲重病期间花光钱,也是这个光景。至于所谓王万户,本朝有万户这个官职吗?说不定这人姓王叫万户,说不定这个人也就是和戚家一样的世袭军职,再说总不能把一家一当全都给女儿陪嫁,精打细算是必须的。”

小北这才信了七分,可对于戚夫人王氏因为丈夫纳妾,几乎要捅刀子杀人的剽悍,尽管她跟着苏夫人,也知道什么叫做厉害主妇,更在外头听过不少悍妇的故事,还是有点难以置信。毕竟这年头悍妇大多都是冲着婢妾去的,那端的是杀人如麻,毕竟律法总是偏向正妻,被人捅到朝廷之后,杖责令离异是最重的处分了,问题在于大多数惧内如虎的丈夫都不敢声张。可即便如此,敢冲丈夫这么狠的妻子那仍旧是凤毛麟角。

“要我说,戚大帅偷着纳妾生子当然不对,可朝廷的制度也不好!我曾经听爹娘说过,最初是官员上任三年之内则不许带家眷,说是怕家眷受人请托,可你要这里三年那里三年,十年八年就过去了。也是这么多年之后方才渐渐放松了管束,可民间还是不带家眷上任的官员就被人啧啧称道,这不是让人为了名声,就抛妻弃子不管不顾吗?现在当一般地方官的还好,可九边重镇的督抚还有总兵,不少也是不带家眷的,结果倒好,姬妾成群就顺理成章了。”

汪孚林最初没料到小北会直接把矛头指向制度,当发现这丫头越说越离谱,已经嗤之以鼻,他赶紧把食指放在她嘴唇上。在家里说说这些当然不要紧,但戚继光是什么人,蓟镇总兵!尽管张居正看似对其信赖备至,安知就一定没有厂卫埋伏在家里当钉子?

“出门在外,谨慎点!”

可他这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了一声冷笑:“这年头当官的男子都胆小如鼠,还不如我等女流!”

第五二二章 拔刀相向

汪孚林只是防着有人听壁角,可是,当真正发现有人听壁角,他不由觉得一阵惊悚,可随之就意识到说话的是女人。而在这总兵府,敢于对小北这样大逆不道的评论说出这样赞同之语的女人,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就是那位戚夫人王氏。然而,在这大冷天的晚上,堂堂一位一品夫人不在内院好好呆着,而是突然跑到外院客房来,也不敲门就在外头站着听壁角,这算什么?

最重要的是,之前小北一点都没察觉!

他再次看了一眼小北,见其一点都没有因为说话被人附和而高兴,而是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显然也正在懊恼自己的疏忽。他想了想便索性下床,穿好鞋子后走到门边,拨开门闩后直接打开了门,见窗外那地方站着一个披了白色狐裘的女子,人正转过头来冷冷看他,他就直接拱了拱手道:“天寒地冻,夫人若有什么话要问,径直到屋子里说岂不方便?”

疑似戚夫人王氏的女子大步走上前来,毫不在意地从汪孚林身侧进了屋子。在明亮的灯火下,汪孚林快速打量了一眼这位四十出头身材高挑的中年女子。只见其面庞微丰,大约是在雪中站得时间长了,肤色略嫌苍白,五官少几分柔和,多几分刚硬,眼神更是锋芒毕露,竟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压迫感。她见汪孚林竟敢不闪不避和自己对视,不禁又冷哼了一声,目光这才落在了后头的小北身上,眼神稍稍柔和了一点。

“没想到汪道昆的侄儿媳妇竟然如此敢言!没错,若不是这些见鬼的规矩,别人好端端的一家人怎会不得不夫妻骨肉分离,哪来那么多官员动辄绝嗣无后之事?年轻能生的时候和丈夫分隔两地,等到不能生的时候,丈夫官也当得大了,可以养得起家眷了,那时候就看着那些妖妖娆娆的婢妾整天在面前晃悠,怎么可能不硬生生逼出几个悍妇来?”

小北却和汪孚林注意到的东西不一样,她的眼神从一开始就被王氏的右手袖子吸引。在她看来,那有些不自然的袖子之中,仿佛藏着一把短刃!在王氏说话的时候,她快走几步和汪孚林并肩而立,随即镇定地问道:“敢问可真是王夫人吗?”

知道王氏和戚继光的夫妻关系早已远不如从前,小北聪明地避开了一个戚字,见王氏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了,她便开口答道:“刚刚我只不过一时气不过,这才如此说,细细思量却其实很不妥,我家相公的制止并没有错。不为了别的,如戚大帅这样镇守一方的总兵,既然军中都还有监军太监在,说不定府里有一两个厂卫的探子也不奇怪,传扬出去就不是我们夫妻的事了。夫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请回吧。”

别说被人靠近在窗口听壁角,她却一无所知,让她觉得很丢脸,王氏这袖子里藏的东西让她太忌惮了!

王氏目光倏然转冷,见小北寸步不让和她对视,她突然嘴角一勾笑了笑,右手猛地一拉,室内顿时亮起了一泓寒光。说时迟那时快,小北想都不想直接闪身挡在了汪孚林身前,两只手早已经把腰间一直都备着的四把柳叶飞刀扣在指缝中。她才不管面前乃是那位妻以夫贵的一品夫人,任凭利刃就那么距离眼睛只有寸许,气势分毫不让地低喝道:“夫人是想同归于尽吗?”

汪孚林简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闹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戚继光这娶的什么媳妇?简直神经病啊!大晚上的跑人家外院客房窗外听壁角,然后进门之后没说两句话就亮刀子,怪不得当年能做出险些挥刀谋杀亲夫的事情来!

王氏看着小北指缝中间夹的那四把柳叶飞刀,眼神一凝,尽管右手只要轻轻一刺,她仍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可她今夜毕竟不是真的来打打杀杀的。她冷着脸收回了手,随即又退后了几步,这才哂然笑道:“好,好,没想到汪道昆还给他侄儿挑了个厉害的媳妇。这么多年了,我也见过不少自诩为将门虎女,却只知道在丈夫的侍妾丫头身上逞威风,还是第一次遇到敢和我动手的女人。看在你份上,我就给你家相公几句明话。”

她盯着汪孚林,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早就想去一趟徽州,看看戚继光和汪道昆背地里捣腾的那些名堂了,既然你正好送上门来,和你说也是正好!戚继光想要儿子,我当初也不是没生过,可惜一个养不住,另一个还在娘肚子里就因为倭寇围城,不得不组织百姓自救而没能生下来!再后来聚少离多,就更生不出来了。他自己当初答应我的,只要我养了安国,其余两个他管我不管,可他却私底下瞒着我偷偷往外藏私房钱,哪有这个道理!要是汪道昆不把这钱吐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这女人真的不可理喻!

尽管汪孚林也认同小北的说法,这年头文武官员纳妾往往是因为家眷不得跟着上任,而且戚继光又重视传宗接代,又有点贪好美色,可王氏这种不依不饶要钱财的做法实在是让人没法同情。要是戚继光在汪道昆那藏个十万八万私房钱,他也会觉得过分,可问题在于,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戚良捎带来的统共就只有白银两千两,两千!想当初他家老爹欠汪道昆汪道贯兄弟的债务都有七千两,这两千两放在徽州富户眼里就是根牛毛!

“夫人打算怎么个不客气法?”

王氏没想到汪孚林竟然问锝这样理直气壮的,登时气得恨不得给这小无赖当胸一剑。可别说小北就那么挡在汪孚林面前,她也顶多只敢吓唬吓唬人,不可能真的来硬的!她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很简单,我就说戚继光贪贿,汪道昆替其藏匿财产,而后把事情捅出去!”

“我想问一句,夫人娘家难道人都死绝了吗?”汪孚林毫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见王氏气得面露杀机,他便冷笑道,“如果没有死绝,想来以戚大帅的性格,自己飞黄腾达,总不至于撂下妻子的娘家人不闻不问,总有提携。他要是倒台了,墙倒众人推,对王家难道有多大的好处?更不要说,夫人更是因此把我松明山汪氏得罪到了死处,我好歹是个进士,就算未必能做得了什么很大的官,但只要我在一日,便会遍求同年,把王家压得死死的,你信不信?”

王氏何尝见过有人敢这么威胁自己,心头早已怒火高炽。她突然移开目光看向小北,声音森冷地问道:“小丫头,你呢?我难得碰到一个通晓武艺,出口不俗的奇女子,莫非你也和那等庸人一样,只知道为尊者讳,唯夫是从?”

“夫人高看我了。”小北随手将柳叶飞刀揣进腰带里,仿佛丝毫不担心王氏继续动刀子,随即就笑着露出了一个小酒窝,“我就是只知道夫唱妇随。”

“哪怕他将来和戚继光汪道昆似的,等你年老色衰,却没有儿子的时候,他也一样寻欢作乐,纳妾蓄婢?”

“那么远的将来,谁知道究竟怎么样?现在就想这么多,成天提心吊胆,患得患失,那不是自寻烦恼,日子要不要过了?”

汪孚林听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小北就是这样的人,要是她真的毫不在乎地说不担心,那倒不像她了。见王氏面色数变,尤其看向他的目光中不乏愤恨,他暗叹没来由为了汪道昆和戚继光那点小秘密,又得罪了一位一品夫人,却没想到小北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夫人,已经很晚了,我送你两步吧。”

王氏知道这是逐客令,当下冷笑一声扭头就走。小北连忙对汪孚林打了个眼色,匆匆追出去之后,见门外碧竹正抱着双臂来来回回踱步,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到外头守着了,她就冲着那丫头打了个进屋去的手势。等到送王氏走了没两步,她才突然说出了一句话。

“其实,我爹也是怕我娘怕得要死的人,当然,也从来没纳过妾,这次他到京城去当户部员外郎,连个女仆都没带。”

王氏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却没说话。

“在家里,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爹从来都只有点头的份。可在外人面前,娘从来不对爹说一句重话,事事以他为主,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就当不知道。所以遇到别人说娘悍妒,说爹惧内,爹反而会和他们力争。我知道我爹娘的情形,和戚大帅以及夫人不同,可我只想说一句,戚大帅如果真的藏私房钱到那么远地方,也许不是生怕你知道,而是不想你知道,这样夫妻之间就不至于更生分。我是外人,说这话不过隔靴搔痒,夫人听不进就不听吧。”

等到小北转身离去,王氏站在那里,突然没了继续去寻戚良晦气的心情了。她早就通过戚继光身边的人探知了丈夫藏私房钱的事,也知道那钱不过区区两千两,和她如今身边积存的家底不可同日而语,可就是心底气不过。可今天被这对小夫妻连消带打,又看到他们那显然夫妻和睦的样子,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少年夫妻的日子,心底既有锥心的痛楚,也有难以消解的恨意。可在这漫漫寒夜,她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也许她这次到蓟州来,本就来错了!

第五二三章 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氏这突如其来的一闹,刚刚抵达蓟镇三屯营的汪孚林和小北固然被折腾得够呛,得到消息的戚继光更是惊怒交加。因此,刚关好房门的汪孚林和小北,就无奈听到了又一阵敲门声,打开门后就发现堂堂蓟镇总兵连件大氅都没穿,就这样站在了门外,面色尴尬,竟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汪孚林也不知道自己该说戚继光是可怜呢,还是可悲呢,想了想,也就没把人让进屋。

想必戚继光进屋之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帅,夫人那边我们把话都说开了,她应该不会继续不依不饶追着不放。天色不早了,大帅还是先回去吧。”

“那……你们一路劳顿,也早点休息。”戚继光憋了老半天,到最后只憋出这么一句话,这才转身往回走,步履蹒跚,原本挺拔的身材竟显得有些佝偻。

站在汪孚林身后的小北突然低声说道:“想想你说的他们还是少年夫妻的时候,那日子虽说过得贫贱,但一定比现在要轻松舒畅得多……怪不得有句话说得好,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汪孚林关上门,轻声念着这四句,随即揽着小北的肩膀往里头走:“就像你之前说的,古往今来,别人只看到做到高官的鲜衣怒马,权势赫赫,却没看到更多的官员之家夫妻别离,父子难聚,以至于多少名臣绝嗣,多少名臣子孙缺乏教导而不肖。家国家国,没有家哪来的国?之前这位戚夫人问你的问题,你的答案很不错,可我还得提醒你,咱们可是老早就有一个儿子,所以永远都不用发愁没有子嗣的问题。”

小北这才想到了金宝,忍不住也笑开了。她故意轻哼一声:“既然儿子已经有了,那我以后就生一堆女儿,你就等着准备嫁妆吧!”

“女儿才好,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别的不说,真有一堆女儿,我的女婿运不会比岳父大人差,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可别耍赖!话说回来,爹这样一个人在京城行不行啊……我得写信给娘,让她早点上京来才行……”

听到汪孚林和小北拌嘴的话题从闺怨到生儿育女,然后又迅速跳转到了叶钧耀的问题,碧竹在外头炕上蒙着被子,忍不住浮想联翩。初到蓟镇,竟然便窥见了赫赫有名的戚大帅夫妇之间那不得不说的故事,想想都像做梦一样。少女怀春,戚继光名满东南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少女梦想有这样的大英雄当夫婿,可那位被人人当成幸运儿的夫人呢?还有那位曾被胡宗宪称作是天下英雄的新昌吕公子,自从离开新昌后,都快三年没回去过!

男人们游历天下,建功立业,留守家里的女人们何止是辛酸二字,就能够道尽这翘首期盼的心情?

一夜好大雪,次日一大清早,当汪孚林和小北梳洗用过早饭后,便得知总兵府节堂正在廷参。汪孚林早就听说戚继光到蓟镇之后,包括谭纶在内的先后两任蓟辽总督全都从不掣肘,甚至但凡和戚继光有矛盾的将领动辄调离甚至贬官,故而上上下下的将领全都俯首帖耳,所以,他对点将的一幕颇感兴趣。然而,自己虽说是个进士,可还没有出仕,他就对奉命前来照管自己一行人的那亲兵询问了一句,是否能远远张望一下节堂上那番情景。

对于这个要求,那亲兵只想了一想便爽快地应道:“大帅吩咐过,汪公子哪里都能去,今天节堂不商量大事,也是无妨。汪公子若想瞧一眼不难,大帅身边幕僚众多,节堂议事时,不少都在节堂的后堂听诸将进言,商讨方略,这会儿大约也照例聚集在那儿。我带您过去就是了。”

小北虽说也很感兴趣,可身为女子要想去节堂那种地方,那就太招人眼了,所以她只是瞟了一眼汪孚林,言下之意不外乎是你看看清楚,回头给我讲讲。汪孚林赶紧点点头,跟着那亲兵径直去了。这时候,碧竹方才跟上来一步,低声说道:“小姐,咱们回房,还是出去走走?”

“回房吧,既然到了蓟镇,写封信回去,免得伯父和爹惦记。”小北望着汪孚林的背影,突然想起王氏那动如脱兔的敏捷,脑海中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王氏一个人带着记在名下的庶子生活在登州,百无聊赖的时候,会不会恨不生为男儿身,如此一身高超武艺就有用武之地,可以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天下之地哪里都可以去得?所以,这位总兵夫人昨天晚上才会问她那样的问题……说什么通晓武艺出口不俗,其实她俗透了。

她只有两手小巧腾挪的三脚猫功夫,只希望能一家人好好生活,她的眼光很浅薄,只能看到眼前这些,从前是爹娘姐弟,现在多了汪孚林还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外加一个便宜儿子,还有身边这些亲友。既然有一个已经看得够远的汪孚林,她只要把眼前这些周顾好,那就够啦!

当汪孚林跟着那亲兵,踏入了节堂之后小议事厅的时候,果然就只见五六个幕僚或坐或站,却是一丝杂声都没有。哪怕是他这个外人进来,大多数人也只是或皱眉,或惊讶,没有一个人出口询问。因为被屏风遮挡,外间情形如何自然暂时无法看清楚。但那亲兵指了指屏风右侧的一处角门,压低声音说道:“那边拨开帘子,就可以看到外头情形。”

如果不是这边幕僚全都屏气息声,对外人进来也无甚言语,汪孚林也许会好奇地凑过去看看,节堂上到底都有那些将领。可此地既然人多,他就不想没事找事了。当下点点头后,等那亲兵悄然离去,他就找了个角落处站了,只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外间动静。先前行礼廷参应该已经结束了,他此时只听一个个将领正在禀报麾下练兵情况,以及喜峰口、汉儿庄、熊窝头、冷口等长城关隘处的防戍情况。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戚继光镇守蓟镇期间,除却几次胜仗颇为引人瞩目,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位重修了蓟镇长城,把这一带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尤其当有将领禀报朵颜部没有任何进犯迹象的时候,他分明听到戚继光哂然笑了一声。

“之前董狐狸一败再败,最惨的时候仅以身免,但他们犯边之心不死,容不得有半点懈怠。所以,练兵一刻不能停,蓟镇的那些墩台基本上都已经造好,边墙却还要抓紧继续重修。只要兵强马壮,边墙高耸,则即便再有攻势,蓟镇也可立于不败之地……”

汪孚林听到戚继光向底下将领重申,练兵不得懈怠,边墙还要继续重修等等,随即便令诸将散去,又听到那齐刷刷的行礼声以及马靴踏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知道外间已经散去了,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就发现一直气氛安静的后堂中渐渐有了杂声,而且也有人朝他走了过来。

“这位贤弟,是新来投奔戚大帅的?擅长行军布阵,还是粮秣入账,又或者是书启上下?”

呃,好像被误会了……

汪孚林愣了一愣,刚想回答,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年老长者的声音:“小齐,你考较错人了。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应该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儿,昨日傍晚前来拜会戚大帅的吧?听说公子是今科三甲传胪,还真是天下英雄出少年。”

一瞬间,汪孚林就领受到了注目礼的待遇。他当然明白那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从何而来,天下读书人少说也有几十万,可秀才这道相对稍微好过一点的关卡过了之后,就是乡试和会试两道天堑,尤其是这些做幕僚的,其中举人都很少见,大多数都是秀才,看他这个少年进士自然没可能顺眼。他正踌躇自己应该怎么说话,可正好屏风旁边的角门处帘子一掀,却是戚继光正好进来。这下子,后堂复又安静了下来。

戚继光看到汪孚林竟然在这里,只是眉头一扬,并没有多少惊讶。他冲其点了点头,旋即看向了其他幕僚,淡淡地吩咐道:“又要劳烦诸位了,我过几日要亲自巡视喜峰口,如有京城文书,请徐先生居中代转;军械及粮秣多少,请刘先生随时前去查验;子绪,标下左营游击吴惟忠此次我不带,你多去见见他;文章和国为与我同行。我会在明日聚将时正式分派,届时三屯营总兵府事务,由协守三屯营的副总兵史宸揽总,你们不要露出口风,先准备。”

这一系列称呼中,有的是先生,有的直呼其字,有些则是称呼名讳,代表着这些人跟随戚继光的时间以及资历各不相同。等到五个幕僚立刻答应一声各自回去准备,戚继光才用有些复杂的目光瞅了一眼汪孚林,继而颔首示意人跟上自己。

直到出了这座节堂,踩在地面一两寸厚的雪上,戚继光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就和我一块去喜峰口。这样的天气,对于北人来说司空见惯,对于南人来说却很难受得了。”

汪孚林当然不会去问,夫人前来和大帅团聚,你却为何跑去喜峰口这样的愚蠢问题,直截了当谢过这番好意。然而,下一刻戚继光却又问道:“此去喜峰口,你还要带你那小妻子?”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汪孚林想都没想就开口说道:“若我去她留,她定不放心,况且她能骑马,又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我如今还不是朝廷命官,也并非军中将士,此行也并非奉朝廷钦命,既然大帅通融容我同行,还请大帅再通融一下,让她女扮男装跟随。”

“不怕被人看破,风言风语伤及你前途?”

“别人真要说,我也没办法。若她是深宅妇人,不能骑马,莲足不利于行,我当然不会带个累赘,但她骑术比我还精通,武艺也绝不逊于我那点三脚猫功夫,既如此,我当然得趁着还没出仕之前,携妻一观九边形胜,因为日后,也许我也会碰到和戚大帅一样,不得不和她分居两地的时候。”

戚继光想到汪道昆从来就不是顾念儿女私情的人,没想到侄儿却如此特立独行,不禁哑然失笑,最终淡淡地说道:“也罢,当年胡公蒙冤下狱,我不曾有只言片语为其说话,如今先小小还他一个人情吧!”

第五二四章 磨刀霍霍

说是过几日去喜峰口,但汪孚林和小北一行人跟着戚继光出发,却已经是到了蓟镇之后第六天放晴的事了。毕竟,北边的入冬和南边不同,做什么都要看天气,如果路上全都是积雪,那么即使是官道又或者行军道,也全都会异常麻烦。尽管不少物资可以通过一条滦河直接送到喜峰口,但人员往来却鲜有行船,毕竟滦河这一段固然因为淤积的关系,河面开阔平坦,水运没问题,可冬季封冻时间很长,而且春天又有凌汛,并不适合运人。

如今滦河便已经封冻,厚厚的冰面上甚至连马蹄子踏上去,顶多也只留个白印子。汪孚林甚至动过是否可以用狗拉雪橇又或者是滑雪板的主意。只不过,他们这一行人整整有两百多号人,其中还有两个很有观云经验的老手。正是因为他们确定了最近两天都是天气晴朗,一行人方才启程,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当然不便于去指手画脚,毕竟地理天气他全都不熟。果然等到上路,这不到八十里的路程,就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

其他人都是训练有素,习惯了北边的赶路方式,他哪怕学会骑马之后就几乎常拿这个当交通工具,可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露出眼睛,在寒风中策马疾驰赶上几个时辰的路,这和从前任何一次赶路都不能相提并论。最惊险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冻僵的脚都几乎挂不住马镫!至于路上交谈,那就更加不大可能了,他甚至有一种说出来的话都直接冻在空气中的错觉。

总算戚继光还照顾他,路上停下来休息过两回,第二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戚继光还难得多说了两句当年旧事。

“我之前到蓟镇的时候,调了五千浙军过来一同练兵,可那些打倭寇时都没叫过苦叫过累的精兵强将,到了蓟镇之后哪怕依旧军纪肃然,精气神却大不如前。哪怕不敢在我面前说,仍是有人私底下抱怨,在这种冬天撒尿都能冻成冰棍,稍不留神手都能和钢刀冻在一块的地方,哪是人住的地方?”

“不过,这两年蓟镇真的是越来越冷了。”戚继光无心地感慨了一句,继而就看了一眼汪孚林身边同样裹成一个球,眼睛却还机警地四处扫来扫去的小北,出神片刻后,他又多解释了两句,“蓟镇的边墙从我上任后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修,其中喜峰口一带因为正当贡道要冲,业已完全竣工,故而我此行也有巡视之意。毕竟,大宁还在的时候,喜峰口的位置没那么重要,据此几十里外的松亭关方才是险峻雄关,喜峰口是因为处于长城,兀良哈朵颜三卫能够从此入贡,除却关口两边全都颇为开阔,又常开贡市,这才热闹起来的。”

小北正看到那些将士在传递烈酒,一人一口喝得极其舒坦,她却望而生畏,只能在原地蹦了几下活动身体,至于戚继光这解说,她来之前早就好好了解过一遍,倒也不是太生疏。可听到汪孚林对戚继光的说法仿佛很在意,又在那小声询问贡市平时是个什么光景,是否会有商人走私,她不禁心中一动,便朝着碧竹和自己这边的四个随从打了个手势,几人散在一边隐隐警戒,生怕被外人听到汪孚林的问题。

戚继光显然毫不怀疑汪孚林是来刺探什么军中阴私,对于这问题只是哂然一笑:“军中走私,九边之中就没有哪一边能够真正绝迹。不靠着用关内货物和关外换马,从而各取所需,就凭朝廷拨付的那些钱,想干什么都不够,从将帅到士卒全都得勒紧裤袋过日子。只要不太过分,大多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兀良哈朵颜三卫毕竟名义上是臣服的,喜峰口的贡市也常常开,较之其余诸边要宽松得多。只这两年董狐狸那帮人太不安分,贡市自然就停了。”

“可越是不安分,贡市不是会停得越久?”

“不错。”戚继光点了点头,却是耐心解释道,“但贡市和互市不同。兀良哈每次朝贡,随行那些旨在贡市的商人,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那些想要从朝廷捞取大笔赏赐的部族首领和贵族。所以,所谓贡市,随行交易的人是跟着朝贡使团一块来的,既然朝贡使团进京的次数被限定,他们也当然不能想来就来。于是,首领和贵族得不到他们想要的赏赐,想要发财的人无法通过贡市发财,兀良哈人才会一次次兴兵犯境,希望借此逼迫朝中松口,增加贡市的频率,其实也就是朝贡的频率。”

汪孚林再一次深深确定,这种关系不比后世两国邦交简单到哪里去。等到再次上马赶路的时候,他就一面骑马,一面分心思量戚继光这番话中是否还有什么弦外之音,最后才隐隐约约确定了一点。他说要去辽东,只怕戚继光也猜到了几分。尽管他是自己想去看看,戚继光却会认为,他不是作为张居正的眼睛跑去那边瞅瞅的,就是汪道昆的授意,估计希望自己把眼下听到的这些话带回京去,在适当的时候重开贡市。

当然,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这是高层人士需要把握的问题,现在的他也只能负责传话,还没能力影响这个。

清早出发,一路紧赶慢赶,却因为路上积雪,要控制马速,避免滑倒以及各种意外事故,因此,当一行人抵达喜峰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因为两个时辰前就得到先走一步的信使禀报,喜峰口参将沈端早早带着一应将领等候在外。此时并无战事,又是天寒地冻,他这个参将并未穿着甲胄在身,这会儿不顾冰雪单膝跪下行礼参见之后,因见戚继光直接一手将他拽了起来,深感受到重视的他连忙快走两步,跟上了主帅。

“这就要快过年了,虽说喜峰口这段边墙全部完工是要事,但大帅还特地跑来巡视,实在太兢兢业业了,之前第一拨信使从三屯营送信来的时候,卑职都有些不敢相信!但底下的将士们却个个兴高采烈,尤其是这两天断断续续一直都在下雪,好多人都懊恼极了,没想到大帅还是来了。”

戚继光不置可否地听着这些恭维,心里很清楚,自己毕竟是从外头调过来的,蓟镇上下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服膺自己。他在朝中深受高拱和张居正两任首辅器重,而谭纶刘应节杨兆这三任蓟辽总督,都放手让他这个蓟镇总兵去练兵用兵,故而高层将领中的刺头早就被全部拿掉了,可中层以及底下的小军官,却总有不少人对他这个外来户有各种各样的意见。毕竟,他的戚家军嫡系只有区区数千人,他固然从中提拔了数百名军官,可总不可能每一个都提拔。

而且,之前在打倭寇的时候,他可以用最严峻的军法治军,从而用最快的速度打造出一支铁军,可在蓟镇练兵的时候,动辄斩首、割耳的军法就要稍打折扣。毕竟就算他上头有人,那些都察院的御史时时刻刻虎视眈眈,随时都会有苛虐士卒这样的弹劾。所以蓟镇原本那些兵马中,只有他最初训练出来的三万人,那才是中坚。也正是以这样的班底,他那时候方才能痛击董狐狸,让自以为铁骑无敌的兀良哈人吃到了这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至于三万人之外,于蓟镇各边墙关口处镇守的兵马,就谈不上完全如臂使指了,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其中一部分不得不认可他的战功,一部分对他不以为然,还有一部分则深恨他的苛刻作风。

蓟镇总兵下辖三位协守副总兵,七位分守参将,此外还有各色游击将军十六人,因此喜峰口参将沈端也算是已经一只脚迈入了高层武将的圈子。然而,宣德之后,文贵武贱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别看他在品级上早已经进了三品,但到兵部还得各种跪,而且一旦出了喜峰口到了三屯营,他的排位也早已出了前五。于是,在自己的参将署,当戚继光简略说了几句之后,屏退那些喜峰口将校,最后留下汪孚林,对他少许介绍了两句,他立时满脸堆笑。

兵部侍郎的侄儿,这就已经很值得巴结了,更不要说那位兵部侍郎汪道昆还是蓟镇总兵戚继光的密友,前总督现任兵部尚书谭纶的老部下!而且汪孚林自己还是进士,相比自己自豪于出身军中世家,直系旁系有好几个世袭军职,人家那才叫是宦门子弟,果然金贵!

汪孚林发现沈端目光炙热,他差点怀疑对方因为常年在军中,有什么不良癖好,登时有些头皮发麻。好在戚继光还有话和沈端说,找了个借口打发他先出来,他也就乐得赶紧跑路。

等到出了屋子,之前指点过他如何进节堂的那个亲兵又过来领路带他去住处。屋子虽比不上蓟镇总兵府,但好在足够温暖,通风也还凑合,最重要的是,小北早就在桌子上摆好了一个攒盒,正是早上就准备好,一路上却冷得根本没办法吃的那些卤制品。

在温暖的房间里,原本冻得硬梆梆的卤肉和卤鸭已经化开了。汪孚林撕了两只鸭翅膀下肚,配了小北倒上的一杯浓浓热茶,哪怕那种砖茶的滋味根本不合他的口味,但这会儿他需要的只是热水暖腹暖心,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想想刚刚在暮色中依稀看到一抹影子的来远楼,那可容纳万人进关的雄阔场景,他不由得打了个嗝,随即就看向小北问道:“大明立国两百余年,和蒙古几乎断断续续就打了两百余年。你觉得这种仗还会打多久?”

“打多久?”小北哪里想过这么远的问题,更没想到汪孚林为何突然问这个,眉头顿时打成了一个结,“朝廷那些老大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想想辽宋对峙的时候,谁都没想到偌大的辽国竟然会比宋先灭亡,要是照这么想,蒙古肯定先灭国。”

汪孚林没想到小北先说不知道,紧跟着竟然拿辽宋旧事来打比方,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冲着小北竖起了大拇指:“由此及彼,联想得绝妙。你说得没错,从春秋战国的时候开始,两雄争霸,到最后却被别国趁势崛起,这种情形实在是太多了。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对伯父提出条件,来了蓟镇之后,还要去辽东?很简单,当年女真人的金国是被蒙古所灭,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谁能说不久的将来,这种情形就不会倒过来?”

当然,历史上辽东的满人并没有灭蒙古,而是直接把一大部分蒙古人绑上战车,征伐天下。人微言轻的他短时间之内不可能从朝堂下手,那么能不能到辽东亲眼看一看,然后挑选另一个角度下手?这就是他之前听到来蓟镇,就立刻决定去辽东走走的缘由。

小北却不太明白汪孚林为什么夸奖自己,等听到汪孚林竟然认为辽东的女真人日后能胜过蒙古,她才瞪大了眼睛。这种军略大势有些超越了她的认识,因此她没有接口,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汪孚林那侧脸,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汪孚林在京师已经够安分了,这还不由自主惹上了许多事情。可这次却从京师出来,他却好像本来就存着惹是生非的心里,那他会不会把某些地方闹一个天翻地覆?算了,反正他要是杀人放火,也肯定有他的道理,她在旁边帮着递刀子传火把就行了!

第五二五章 他乡钓老乡

喜峰口的这一顿晚宴,汪孚林品尝到了全桌山珍野味,从狍子到野兔再到蛇、鹿肉,还有从滦河冰面上挖洞捕上来的鱼,时鲜菜蔬不多,但各种山里挖出来的干菌菇却不少,当然都是经过各种论证肯定可以吃的,非常丰盛的一大桌子菜,尽管厨子的水准算不上第一流,但禁不住食材顶尖,让他这个吃货非常满意地大快朵颐了一顿。而小北因为生怕在主桌上被看出端倪,找了个借口在房里没出来,知情的戚继光吩咐人各样都送了一点过去。

等到一夜好睡养足精神之后,汪孚林次日一大清早起来,就去向沈端要了向导。当然,他少不得先对沈端把话挑明了:“我此来完全是候选期间没事干,可没有什么尚方宝剑。谁不知道蓟镇防务有戚大帅,绝无半点纰漏。我只是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想看看真正直面蒙古的雄关要塞是什么样子,同时了解一下士卒的日常生活。我不像伯父那样擅长诗赋文章,所以只带着眼睛来,没带嘴也没带笔。”

沈端就怕汪孚林自恃进士出身,年轻傲气,打算挑刺往上报,听到他这么直白的解释,心里何尝不是松了一口大气。即便如此,他还是把两个最机敏的心腹亲兵派给了汪孚林,一来有什么事可以及时通风报信,二来也是镇压军中可能有的刺头。至于他自己,当然得把全副精神用在戚继光这位主帅身上。潜意识中,他甚至希望那些兀良哈人能撞上来,如此在主帅面前打上一仗,那份战功说不定能够把他送上副总兵的位子。

沈端的两个亲兵全都姓沈,乃是沈家的家丁出身,带着改易军服的汪孚林四下里转圈时,全都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免汪孚林真正接触到底层士卒。对于这样的提防和顾虑,汪孚林心知肚明,也不强求。不论如何,他对喜峰口的第一印象,就是秩序良好,关卡建筑维护得全都不错,防戍状态出色,当然,也有可能是早知道戚继光要来的缘故。兜来转去大半天,就快中午时,他来到一处看似是小校场边上,却只见这里已经围了一大圈人,赫然正在起哄。

“打!看那小子还嘴硬!”